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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草堂歡聚

伍佑鹽場是汪家最大的傳統鹽場。揚州城裡的淅瀝小雨,在海邊是密得能遮蔽視線的大雨!大雨挾著狂風,雨線橫飛!

汪海鯤和六叔公冒著大風大雨在鹽場裡來回巡視。他們手裡都拿著傘,但都只剩下了骨架!風雨太大,傘根本沒有用。雖然少有機會下鹽場,汪海鯤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裡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工人們愉快地幹活,白花花的鹽像雪一樣純淨。眼前是一片暴風雨中飄搖殘破污濁不堪的世界。

鹽田被雨水侵蝕嚴重,灶丁們在盡量努力挽救,但看得出,減產已是近在眼前。兩旁低矮的棚戶前,不時有灶戶們的女人和孩子站著坐著,都很瘦弱,面有菜色,穿著也破爛。她們的眼神都很木然,連孩子都是呆呆的,頭髮上臉上結著薄薄的一層鹽霜。

附近傳來吆喝聲,一群灶丁拚命拉著繩索,在大風裡牽著蘆席。但蘆席還是被風刮散了,他們的妻子兒女們都暴露在大雨之下。哭喊叫罵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令人不忍卒聽。

一個孩子從一間棚戶裡跑出來,端著一個破了口的大碗。後邊一個女人邊罵邊追,小孩子慌不擇路,摔在地上,碗摔破了,裡邊的東西都灑了出來,青菜湯裡只有一點米。女人抓住孩子,狠狠地打,孩子嚎啕大哭。女人大罵:「嚎!讓你嚎!總共就這點東西,全讓你給敗了,你爹還得出苦大力!怎麼不嚎死你!」

一隻手架住了女人的手臂。

汪海鯤神色嚴厲地看著女人:「這麼小的孩子,你也忍心動手!」

女人怔怔地看著衣著華麗的汪海鯤,突然也哭起來:「誰忍心啊,我是他親媽!老天爺啊,你可叫我們怎麼活!」

圍觀的女人們不少已經開始跟著抹淚。

汪海鯤震驚地問六叔公:「沒想到伍佑鹽場困難到這個地步!」

六叔公愁眉苦臉地說:「從上個月起,灶戶每人每天只能領五文錢,吃都吃不飽。汪老爺叫我們想辦法穩,我也變不出銀子來。」

六叔公指了指天空,說:「梅雨馬上就到,雨水若連著下來,鹽場還得遭殃。」

汪海鯤望著如注的大雨,眼神焦慮:「既然這樣,天災有天災的體例,咱們就該給鹽場大使衙門寫狀子,讓他們減免成例。」

六叔公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一個灶戶大叫:「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他跪在雨水裡大哭。被他感染,灶丁灶戶們都或埋怨或哀號起來。

汪海鯤咬牙:「不成,不能再拖了。我這就去鹽場大使衙門!」

六叔公驚慌地攔著他:「堂少爺,你千萬要冷靜,老爺怎麼和你說的,三思啊!」

「六叔公,那我告訴你,我可以忍!」汪海鯤手指向那些哭著的灶戶,「他們,不能忍!鹽場大使衙門橫豎都是一些贓官!答應便罷。不答應,我就拆了他的衙門!」

一個灶戶正好在附近聽見:「拆!早就該拆!」

六叔公急得沒辦法:「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

汪海鯤領著一大群灶戶灶丁大踏步向外走去。駐守鹽場的幾個鹽勇見勢不妙,趕緊溜走去給衙門報訊。

六叔公一把拉住汪海鯤:「堂少爺,民憤一起來就壓不住。你這樣出去,會出大事的!」鹽勇也幫腔:「汪少爺,您是有頭有臉的人,怎麼跟這些窮鬼攪在一起?少爺您聽我一句勸,這事,您別摻和!」

已經被激情點燃的汪海鯤只覺得熱血上湧,他要為這些灶戶們討一條活路,他回過頭,灶戶們一雙雙眼睛充滿希望地凝視著他。汪海鯤領著大群人昂然而過。越來越多的人彙集到汪海鯤的隊伍裡,浩浩蕩蕩,直奔鹽場大使衙門。

鹽場大使衙門的鹽勇看見這種陣勢,早都紛紛慌了手腳。鹽場大使繆大人也不得不親自冒雨出來:「弟兄們,弟兄們。有話好說!」

汪海鯤站出來說:「敢問繆大人,天災如此肆虐,為什麼不准我們的狀子?」

「狀子不是我不准,是我准不了。」

「你只顧自己當官,不顧弟兄們死活?」

繆大人終於惱羞成怒:「汪少爺,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痛。俺捐一個官,多不容易。真把老子逼急了,我就調兵平了他們!」

汪海鯤怒目圓睜:「你敢?!」

繆大使冷笑著說:「汪少爺,朝廷把這塊地方委了我,我就有生殺之權!汪少爺,我勸你還是放聰明點,別找不自在!你該明白你是哪頭的!」

汪海鯤正義凜然地說:「我當然明白!老天不讓人活,人就自己找路活!」

這時,人群騷動起來:「汪少爺,別跟他們廢話!上啊!」

「燒了他的衙門!」

「打死這個狗官!」

有人領頭,人們一窩蜂地湧上去。汪海鯤一看情勢不對,忙大聲疾呼:「弟兄們住手,住手,咱們是來講理的!」但情勢早已失控,沒人聽他吆喝。

繆大使魂飛魄散,上車疾馳而去。憤怒的人們抓不到他,就衝進鹽場大使衙門,點起火來。大風大雨之中,熊熊黑煙騰空而起!

汪海鯤望著黑煙沉默著。汪海鯤本想堂堂正正地為這些灶丁們討個公道,卻變成了慫恿他們火燒鹽場衙門的煽動者。叔父汪朝宗「三思而行」的叮囑言猶在耳,可這樣群情激憤的場面顯然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不一會兒,一隊隊全裝慣束的兵丁開了過來,刀槍在雨水中閃著寒光!繆大使騎在馬上趾高氣揚,捲土重來。

帶兵的將領:「誰是汪海鯤?」

人們湧上前來,用身體護住他:「汪少爺,不能跟他們走!」

將領一擺手,兵丁們一起挺著刀槍壓上前來。

人們護著汪海鯤,不斷後退。

汪海鯤撥開人群:「各位,各位,我心領了!」他走上前去,「我就是汪海鯤,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難為大伙。」

「汪少爺,我佩服你!敢做敢認!」

「還是那句話,我替他們向大人求一條活路!」

「你還是顧顧你自己有沒有活路吧!」

幾個兵丁衝上來,抓住了他。

身後的人群騷動起來。

「大夥兒放心,他們不敢奈何我!」汪海鯤被兵丁們推搡著押走了!

汪朝宗對汪海鯤在鹽場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朝廷的旨意已經下來了,敘軍功,汪朝宗封了布政使,賞了黃馬褂,鮑以安也升了一級。

此時,汪府康山草堂張燈結綵,熱鬧異常。汪朝宗在此設宴擺酒,揚州城裡有臉面的人全請。請了阿克占和盧德恭,也請了鮑以安和馬德昌。

汪朝宗站在門口恭候。雖然小雨淅瀝,但門前停了一長溜的車馬,後面的馬車都擠不進來。阿克占、何思聖、鮑以安相繼而入,何思聖不同尋常地提著一個包裹。

鮑以安高聲大氣地嚷道:「朝宗啊,下雨天留客!看起來今天我們是要在你這康山草堂好好喝一天酒,不醉不歸了。可不要怪我們存心來討酒喝哦!」

大家都笑起來。

汪朝宗笑著說:「哪裡的話。下請帖都請不到。各位大人、鮑兄,裡邊請。今天朝宗做個東,萬望各位盡興,不醉不歸!請!」

從府門到院子裡都搭起了高高的雨搭蘆棚。外邊下著雨,裡邊熱鬧喜慶,僕人們正忙著在院子裡鋪擺桌椅,一張張桌椅擺在紅氈鋪的地上。大門外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渾然不顧天上下著雨,地上甚至被來往的車輛激起了一陣水霧。

賬房裡,管夏忙得腳不沾地。一溜長桌上八個賬房同時寫賬還來不及,送禮的人排起了長隊,不時有賬房轉頭請教管夏,管夏趕緊過去指點。

知客在門口還在不斷扯著嗓子:「兩江總督衙門賀禮到……河道總督衙門賀禮到……江蘇布政使司衙門賀禮到……」

門外的大街上擁擠的人流向兩旁散開,給這些來頭很大的賀禮讓道——總督、巡撫雖然沒有親自來,但排場擺得十足。每家都是一個武官,騎著高頭大馬。領著數量不等的侍衛,槓夫抬著沉重的禮箱。禮單抓在武官手上,厚得都像小冊子一樣。

普通的禮物和禮單,賬房甚至來不及看,筆隨便一勾,僕役把禮物接過去,也不查點,順手就擱牆角。

穿著四品頂戴的揚州知府宋由之親自上陣,一個人站在知客身邊,笑容可掬地幫汪府料理著。一群品級不低的鹽官下馬下車,和宋由之寒暄著,走進院子。一堆官員走過來,其中不少都是宋由之的下屬,看見知府大人,連忙上前請安,站一邊幫著維持。街上看熱鬧的人擠得走不動。

汪雨涵拉著鮑漸鴻興致勃勃地跑出來,見到鄭冬心和宋由之問了一聲好,隨後一下擠進人流裡,把訕訕的馬大珩拉了出來:「走,我請你喝酒!」

馬大珩不好意思地說:「別了別了,我還是找地方歇會兒吧。」

雨涵望著他。她的臉紅撲撲的,飽滿的嘴唇在雨霧裡哈著白氣。她親暱地狠狠揉著馬大珩的頭髮:「還裝!還裝!不喝酒過來幹嗎?」

馬大珩難為情地說:「我這不是……想……」

雨涵嘲笑地望著他,一抿嘴:「算了,傻子!我爹都請了你爹,不生你氣啦。走!」

馬大珩如釋重負,連忙跟著雨涵和漸鴻跑進了院子。

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了起來,門外傳來人們的歡呼。院裡的桌椅幾乎都已經坐滿了,酒菜開始流水一樣端上來。外邊的賀客還是絡繹不絕。

雖然名為草堂,其實雅致非常。主桌上就座的是阿克占、汪朝宗、盧德恭、宋由之、馬德昌、鮑以安、鄭冬心、何思聖,以及紫雪。

阿克占雙手壓了壓,席上眾人都肅靜下來。阿克占笑瞇瞇地提高聲音:「各位,今天咱們聚在朝宗這裡,為朝宗賀喜。喜事有三件!」

眾人都停杯細聽,席上鴉雀無聲。

「第一件,朝宗有功於朝廷,有功於桑梓。之前種種,已經查明不過是一場誤會!」

鮑以安連忙鼓掌,他看著馬德昌,馬德昌也趕緊附和,汪朝宗也笑著端起酒杯來,敬阿克占。阿克占把酒喝了。

「第二件,今年虧各位總商出力,忠心報國,完了捐輸。這本賬冊呢,蕭老臨終前也交上來了。蕭老不容易啊,其情可憫!朝宗又立了這樣的功勞。本官也不能不通人情。」

阿克占端起一杯酒:「喝了這杯酒,往日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統統不算了。從今天起,咱們戮力同心,一起把兩淮的鹽務辦好。上不負朝廷,下對得起揚州百姓!」

盧、汪、鮑、馬彼此相望,臉上表情都很複雜。

馬德昌端起酒杯:「這杯酒,無論如何也得干了!」

鮑以安一拍桌子:「小酒盅太不過癮!朝宗,拿大碗來!我要干它一碗!」他隨即反應過來,「阿大人,盧大人,小人失態了。」

阿克占呵呵一笑:「不怪不怪。酒桌上無大小,端起杯來就是弟兄。早聽說你鮑總商海量,平日裡都和我留著一手,是不是?」

鮑以安臉一紅:「小人不敢。」

侍女果然換來碗——並不大,比尋常碗還要小一些,精緻可愛,但喝酒的話就頗可觀了,鮑以安乾了一碗!眾人齊聲喝彩。

盧德恭說:「看鮑總商喝酒,讓人不禁有立馬吳山之念。爽快,豪氣!」

阿克占擺了擺手:「且慢,我還有第三件。」

鮑以安乾了一碗酒,多少有點上頭:「什麼第三件啊?」

「皇上龍顏大悅,發下特旨來。賞朝宗江南右布政使司秩銜!朝宗啊,從今日起,你就是從二品的大官了。」

一片寂靜之中,阿克占咳嗽一聲,站起身來,撣撣塵灰,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折子,念道:「御旨!」

從盧德恭以下,眾人全都退位跪倒。

汪朝宗端正一下心神:「臣,汪朝宗接旨!」

「汪朝宗,朕素知你是公忠體國的忠良,果然不負朕望,立了大功,很好!兩淮鹽務有阿克占、盧德恭和你,朕甚安心。現賞你布政使銜,給你件黃馬褂,讓你風光下。好好地做,朕不日再下江南,你有這重身份,接駕也方便。欽此。」

阿克占笑了一笑:「旨意就是這樣,諸公請起吧。朝宗,這是皇上在我奏折裡的朱批。稍後自然還有翰林草詔的諭旨,駢四儷六的,除了盧老,咱們也看不懂。所以皇上准我乾脆和你講個明白。嘿嘿,布政使,總管一省的財政,雖然這不是實缺,但怎麼也是從二品的大員,兩江地面,沒幾個大過這個的官兒了。」

汪朝宗朝天一拱手,大聲謝恩:「皇上深仁厚德,朝宗粉身碎骨,報答不盡!」

何思聖這才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

那是一套布政使的袍服頂戴,袍服下壓著黃馬褂,紅珊瑚的頂子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阿克占意味深長地拍著汪朝宗的肩:「老弟,賺到這個,不易啊!」

惴惴不安等候著的管夏聽到了汪朝宗升任布政使的消息,喜出望外。管夏對身邊的丫鬟說:「你去廚房吩咐一下,就說我說了,今天咱家老爺大喜,有什麼本事都抖出來,回頭老爺重重地賞賜!」

「是!」

「回來。今兒咱們家燈火不禁,所有的門都打開。正廳花廳擺不下席,院子裡擺。院子裡擺不下,花園裡擺!有願意吃咱們汪家一杯酒的,就不能讓人家走了!」

丫鬟笑答:「知道了。」趕緊走去傳話。管夏激動而不安地在庭院裡走來走去。

這時,蕭文淑自己走了過來,眼神中可以看出,神志不太糊塗。

管夏忙說:「太太,您看到了嗎?老爺升布政使了!您看到了嗎?」

蕭文淑喃喃地:「做布政使好,好,以後沒人敢抓他!」

主廳裡,阿克占望著桌上的菜:「朝宗啊,別笑老哥眼界短淺。我來了揚州這麼久,這道菜還沒見過。」

「回大人,這一道叫做『臘香問政筍』,請大人品嚐。」

丫鬟們端上淨水來,阿克占漱口已畢,夾了一筷子,仔細品嚐:「嗯……鮮!香!醇!嫩!朝宗啊,這一道叫什麼問政,是專門給當官的吃的嗎?」

「這倒把我問住了,還是要老鮑來說。」

鮑以安如數家珍地娓娓道來:「這道菜名字叫做問政,其實不干政務。歙縣有一座問政山。從這座山上採下來的竹筍,天氣晴好之時,洗淨改刀,配上徽州的臘肉,放在砂鍋裡,用火籃煨了。小船載著,從新安江入富春江,進揚州大運河,上岸,入席。這才是正宗的臘香問政筍。老汪,別怪我老鮑嘴刁,今天天氣不作美,這道問政筍也只是粗具形意。沒能借到新安、富春、運河三水的氤氳水氣。」

阿克占瞪圓了眼睛:「這一道菜就有這麼大講究啊?」仔細咀嚼著,「這……是肉。可是什麼肉,我嘗不出來。」

汪朝宗含笑:「大人再試試這道?」

「這個我認識,鱉!」

「大人高明。這先一道菜,是雪梨燉果子狸,這有個名目,叫做『雪天牛尾狸』,恰是一副上聯,這後一道菜就是下聯了——沙地馬蹄鱉!」

阿克佔大歎有趣。鮑以安趕緊說:「這兩道菜是一副對聯,對聯要一起掛,所以兩道菜也要一起吃。果子狸這種東西,性溫,吃了難免內燥。鱉呢,偏又性寒。兩樣一起吃,剛好是寒溫得宜,文武兼備。」

阿克占由衷地說:「沒想到老鮑平時大大咧咧,在這吃食上還真是下了些功夫。」

鮑以安不好意思地憨笑。

汪朝宗轉過一道菜來:「大人您看,這是『績溪一品鍋』。當年聖上南巡至此,品嚐該菜,歎息說非一品而不能嘗其美味!」

馬德昌湊趣:「大人以鹽院身份而食其一品鍋,正是相得益彰啊!」

阿克占呵呵大笑:「不敢不敢。咱的官要是再小點,連吃汪老弟筵宴的資格都沒有了!」

盧德恭登時面露不愉之色。

汪朝宗連忙解嘲:「哪裡哪裡。來,我敬二位大人一杯!」

盧德恭並不喝酒,反倒問阿克占:「這麼說,聖上是又準備南巡了?」

「是。聖上已經露了這層意思。今年的捐輸又完了,西南兵事已靖。算起來,他老人家也是該下來走動走動了。盧大人、汪老弟,各位老闆,打疊精神準備接駕吧!」

鮑以安酒有點多了,搖晃著腦袋:「接駕,好……好!」

汪朝宗泰然自若地喝乾杯中酒,對阿克占、盧德恭欠欠身,站起來:「二位大人,恕我失禮,我去裡邊洗把臉。」

阿克占揮揮手說:「去吧,前廳後院也該招呼招呼。今天你大喜嘛,大忙人,哪都離不了。一會兒夢夢姑娘來,你不用管我們。」

聽說姚夢夢要來,汪朝宗心裡一怔,笑容僵持著。

紫雪瞪了阿克占一眼。

汪朝宗向裡邊走去,邊說:「那,德昌兄你替我陪好二位大人!」

馬德昌正想著心事,聽汪朝宗點他的名有點意外,趕緊應聲:「好。朝宗你去吧,這邊交給我,保證陪好!」

汪朝宗微笑,再風度翩翩地向周圍一躬身,這才出去。

細雨停了,揚州城的景色依然秀麗非常。

天已近黃昏,一天的酒席已經亂了。紫雪站起身來給阿克占按摩著,鮑以安喝多了拉著盧德恭大吵大嚷:「大人,我家……六姨太,又生了!兒子!過幾天我家擺酒,您一定得到。大人,您還得指點我寫詩呢!」

盧德恭風度很好,微笑著敷衍著鮑以安,毫不生氣。

馬德昌還是若有所思的樣子,自斟自飲,偶爾起身敬一下阿克占或盧德恭。

何思聖已經不知跑哪去了。

阿克占也微醺,享受著紫雪的按摩,一邊喃喃地說:「長見識!長見識!」

紫雪輕輕拍了他一記,嬌嗔:「您還說呢,老爺!我都替您掛不住臉面!堂堂一個兩淮鹽院,玉堂金馬鐘鳴鼎食的人,什麼大場面沒見過,御宴都吃過,偏偏在一個鹽商的酒席上露了怯!」

阿克佔半解嘲半認真地笑:「不服不行啊!本來揚州菜就是天下一絕。架不住這些鹽商,又有錢,又有閒。他們鼓搗出的東西,紫禁城裡御膳房還真就弄不出來!」

紫雪撅著嘴:「那您也太委屈了!依我看啊,這幫鹽商打根上起就沒把您放在眼裡,要不怎麼這時候才請您吃他們藏著掖著的好菜?老爺,您也別太虧著自己了!」

阿克占捏捏紫雪的手背:「我明白!大庭廣眾的,我心裡有數……哎,姚夢夢呢?」

紫雪一把將他推開:「德行!」

這時,十三姨領著姚夢夢等幾人走了進來,熱熱鬧鬧地問候賓客們:「鹽院老爺,各位貴人,姑娘們來給你們獻曲了,要是高興,就多飲幾杯,多賞些纏頭金。」

阿克占拍著手:「太好了,夢夢不來,老汪這桌酒席就不夠檔次!那就請夢夢來一曲《春江花月夜》!」

十三姨朝姚夢夢點了下頭,姚夢夢提著裙裾,走到前邊的團墩上,抱起琵琶,稍一抬頭,掃了眼全場,卻沒有見到汪朝宗,低下頭來,續續彈撥。

偌大的院子被燈火燭光映照通明,窗紙上都紅彤彤的。

汪朝宗推門進了內堂,腳步有點蹣跚,精神卻很亢奮。蕭文淑心疼地過來攙著他。汪朝宗笑道:「今天我是躲不過去了。」

蕭文淑轉身端過水碗和丹藥,服侍汪朝宗吞下:「歇會兒再去吧。今兒我不管你,也該痛痛快快醉一場了!這些日子……」

內堂的桌上也擺著一小瓷瓶酒,四個小菜。兩副杯盤,一副有用過的痕跡,另一副還沒動過,汪朝宗都看在眼裡。

蕭文淑突然傷心起來。她重重抽了一下鼻子,可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她並沒有哭出聲,只是眼淚不住地淌,越流越急,手帕也擦不干堵不住。她低聲地像是自語又像是輕喚:「朝宗!」

汪朝宗張開臂膀,把蕭文淑輕輕地摟在懷裡,蕭文淑緊緊地環抱著他,彷彿汪朝宗是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她不許任何人把他奪走。這對同舟共濟的夫妻就這樣默默擁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正院裡是賀客們飲宴的主戰場。還待在這裡沒去湊熱鬧看戲的,多半都上了點年紀,或者有了點身份,或者乾脆愛喝酒不愛看戲。所以到了這個時候,情況熱鬧混亂但還不太狼狽。

阿克占、盧德恭、鮑以安、馬德昌、紫雪、何思聖一行人走進來,立即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看到他們的人都陸續站了起來,一個人提著馬褂小步跑過來,正是揚州知府宋由之。他居然到這時候還一點也沒醉,清醒得很:「鹽院大人、鹽台大人,鮑兄、馬兄。」

阿克占左右來回地望了望,說:「府尊不要多禮。哎,朝宗呢?說去去就來,結果把我們晾那了。」

宋由之也笑:「八成是喝多了,在後邊醒酒呢。」管夏這時也過來,趕緊給這幫人見禮。宋由之又道:「朝宗做回大東道,也該醉了。」

阿克佔半開玩笑半認真:「醉歸醉,罰還是要罰的。」

盧德恭拉著管夏:「你這小猴子。明明看見我了,還要我喊你才過來。海鯤呢?」

管夏忙上前行禮:「回老爺,堂少爺不在府裡,下鹽場去了,要不一早就過來跟您請安了。」

盧德恭喃喃地低言:「今兒雨可是不小啊!」

幾個人的臉色都不自覺地變了一變。馬德昌站在最後,他的神情最豐富。唯一臉色不變的是鮑以安,他眼睛已經直了。

一堆穿著官服的小官抓住大好機會,紛紛上來向上司敬酒,問好,大聲報著官職出身:「鹽院大人,卑職是鹽巡隊第五哨哨官胡鐵成,難得有機會,敬大人一杯。我喝乾,大人隨意!」「盧大人,學生是乾隆二十八年進士劉玉龍。京城紀大人是我的座師,老師常吩咐學生多向大人請益……」

管夏趁機悄悄溜向後堂。

汪朝宗匆匆走來,卻見到姚夢夢正倚在美人靠上休息。

汪朝宗有些尷尬地招呼:「夢夢,累了進屋休息會兒?」

姚夢夢苦笑:「拿人銀子,為人唱曲,有什麼累的?」

汪朝宗無奈地說:「我到底如何才能讓你消氣?」

姚夢夢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說:「你明知賬冊是個禍害,怕連累你夫人,所以才放我這兒?」

汪朝宗的臉上表情複雜:「怎麼連你都不理解我?!你知道,我不是這樣……」

姚夢夢惘然一笑,彷彿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在總商們的眼裡自己還不就是個風塵女子!她想起春十三姨。他們從來就沒拿正眼瞧過她,可誰知道,為了蕭裕年,她一輩子沒有碰過男人!姚夢夢幽幽地說:「老爺子過世那天,十三姨也一丈白綾掛在樑上,要不是我碰見,她就隨老爺子去了。那一天,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說,從此世上再沒有疼她愛她的人了。」

汪朝宗愣住了:「我怎麼一點兒沒聽說過?」

「十三姨是被老爺子耽誤的,錯過了。可是老爺子是個男人,他有擔當!他沒能娶十三姨,寧願絕後也不納妾,暗地裡照顧了她二十年!你別看十三姨只是個養瘦馬的,是下九流,可她錢掙得乾淨,活得明白!」

汪朝宗茫然地看著她:「你說這些,什麼意思?」

姚夢夢眼裡噙著淚:「還有什麼意思?太沒意思了。」

汪朝宗無語,隔著窗戶,正看到十三姨在給阿克占等人續酒、調笑。

「洩氣了?我知道你對我有些真情,可是,那只不過是你家庭生活乏味時的佐料。花無三日紅,我也有變老變醜沒人看的時候。」

「夢夢別說了……」

姚夢夢卻不饒過他:「不,我偏要說!多少次,我曾經幻想有朝一日能走進這座府第,和你走完一輩子,可是,連自己都覺得可笑。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不想讓這一輩子,就這麼不可救藥地凋零!」她摀住嘴,淚雨潸潸。

汪朝宗憐惜地看著她,這些年來一起過往的場景不斷浮現出來。他們在鳴玉坊、在湖上的遊船裡、在荒僻的郊外、在江寧府、在酒席宴、在歌舞場,在一起執手相看淚眼……汪朝宗坐在馬車上一路前行,姚夢夢抱著裝著賬冊的枕頭整夜整夜地不睡。旁邊小床上陪侍的婢女已經響起鼾聲,她仍然抱著枕頭靠在床上,出神地望著黑暗。

汪朝宗的臉上現出深深歉疚的神情。他似乎從未意識到這個風月場中的女子竟然一直在為他犧牲著,而且犧牲得這麼多,無法彌補。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手指碰觸到姚夢夢的髮絲。他盯著她,說:「文淑的病情時好時壞,我去看你,總覺得對不住她。」

姚夢夢推開他的手,站起身來:「你只要對得住她就行了,人家是什麼人,蕭總商的千金,汪總商的髮妻!」

一道閃電,電光裡現出蕭文淑的身影,她衣著單薄地站在雨幕裡。

汪朝宗趕緊轉身拉著蕭文淑往屋裡走,蕭文淑口中喃喃,手捂心口,卻說不出話來。她倔強地扭動掙扎著,汪朝宗邊哄邊拉,突然蕭文淑緊鎖牙關,暈了過去。

汪朝宗急叫:「陳媽!陳媽!」

不遠處的迴廊裡,姚夢夢駐足看著這一切,淚水一顆顆落下來,然後轉身離去。夜色中,她並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她哭著,走著,眼淚都不擦。

突然有人轉出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口齒不清地小聲嚷著:「夢夢,終於抓到你了!」

姚夢夢吃驚而害怕,本能向後退了一退,才看清是鄭冬心拎著個酒瓶子,醉意酩酊,一件難得完好的長衫上滿是油污。

姚夢夢警覺地發問:「鄭先生,你怎麼在這?」

「我到處找你,聽聽,我新寫的道情!盡風流,小乞兒,數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橋邊日出猶酣睡,山外斜陽已早歸,殘杯冷炙饒滋味。醉倒在迴廊古廟,一憑他風打雨吹。」鄭冬心顯然借酒賣癡。

在眾人面前,雖然都喝了酒,阿克占仍不失威嚴,來向他敬酒他都只是點點頭。盧德恭卻從容溫和,有時候還握住對方的手說兩句話。他們兩人的身旁圍起不同的圈子。阿克佔這邊鹽官、鹽商多,盧德恭這邊地方官、士紳、讀書人多。

裡屋門前一陣喧嚷,卻是鄭冬心一手還拉著姚夢夢,他身後還跟著雨涵、大珩和漸鴻。連馬德昌看了都愣一愣:「嗯,他們怎麼湊一塊去了?」

僕人們隨後跟出來,在正堂中擺上畫架,幾十幅畫作迎風招展。

鮑漸鴻口舌利便,這時候儼然成了主持人。他跳上一張桌子:「諸位,諸位。今天是我汪伯伯的大喜之日。冠蓋雲集,大家都很高興。可是也得想想那些高興不下去的人。連日大雨不斷,鹽場大半遭了水災,減產已成定局。鹽丁們過得很苦。鄭先生特此義賣,賣得銀兩全部捐獻水災。價高者得,不爭不搶。咱們今天來的,跟鹽業多少都有點關係。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這幅《臥牛眠夏圖》,底價五十兩。」

鮑以安臉都氣白了:「這小兔崽子好大的眼眶,咱們這麼多人就站在這,他居然瞧不見,也不滾過來請安!」他向阿克占躬了躬身,「大人,我去揪他下來。」

阿克占一擺手:「唉,不必,孩子嘛!」

在場的鹽官鹽商們這時一摸不準拍賣的背景,不想在阿克占等人面前哭窮,二來也都喝了酒,酒興湧起,已經紛紛叫起價來:

「七十兩。」

「八十兩。」

「一百兩!」

何思聖混跡在人群之中,手裡也捏著一小疊銀票,聽著價格越來越高,直皺眉頭。他清了清嗓子,剛想跟著報個價。

鮑以安大叫一聲:「二百兩!」

滿場頓時鴉雀無聲。

拍賣正酣,阿克占、盧德恭等微笑觀戰,馬德昌卻偷偷溜到了後院。鐵三拳揮汗如雨,在不停地劈柴,不斷地有人來把劈好的柴搬走。

這時,婉兒穿著戲服走了進來,無所事事的樣子。

鐵三拳抬頭一看是婉兒,停了下來,舉起碗一口把水喝了:「婉兒姑娘怎麼有空?」

「剛才連唱了三折,累壞了,出來透口氣。」

「那一天,你師父怎麼對你那麼凶?」

「他是捨不得我走。」

「你要走?」

婉兒黯然:「也不是……大叔你要劈多少柴啊?」

鐵三拳掄起斧子繼續劈:「誰知道啊,伙房這麼忙,開了十幾個灶頭,柴火供不上。」

又有夥計來搬柴火。

婉兒拿起邊上一個斧子:「我來幫幫你吧!」

鐵三拳忙說:「這粗活,不是姑娘干的,給我吧。」

「我又不是府上的千金小姐,沒那麼嬌氣,小時候我就跟我爹劈柴。」

「姑娘老家是哪裡的?」

「不記得了,從小就被賣到戲班子了。」

「老家還有什麼人嗎?」

婉兒剛要說話,就聽得外邊班主在喊:「婉兒,婉兒,該你上場了!」婉兒答應了一聲,放下斧子便跑了出去。鐵三拳停下斧子,看著婉兒的背影,隨後一個人彎下腰把劈好的柴火進行堆碼。

一隻手突然拍到他肩上。鐵三拳一愣,回頭一看,卻是馬德昌。

「事情怎麼樣?」

鐵三拳點點頭:「他們還買我的老面子!」

馬德昌似乎如釋重負:「那就好,那就好!今年天時不好,連連陰雨,鹽場不出鹽。只能靠你了!跟那幫兄弟們說,價不是問題。」他的聲音既冷又狠,「誰贏誰輸,還不見得呢!」

鐵三拳冷眼看著他。

馬德昌轉過身來:「你什麼時候動身?」

鐵三拳猶豫了一下:「鹽場,我就不去了,目標太大,還是先留在汪府……」

馬德昌臉陰了下來:「怎麼,你想退了?」

「不,不是,我……」

「怎麼像個娘兒們!」

「我還有事沒辦完……」

馬德昌一驚:「你有事?比去鹽場重要嗎?」

鐵三拳堅定地直視馬德昌:「是的!」

前廳的拍賣會繼續熱鬧著。

鮑漸鴻提著畫軸:「這幅《春樹秋霜圖》……」話音未落,就聽鮑以安喊:「兩百兩!」

何思聖無奈地站著,他那小疊銀票始終沒機會出手。

阿克占看著何思聖縮著脖子齜牙咧嘴的窘態,不由失笑。

盧德恭寬慰何思聖:「何先生不必著急,舍下雖然大多贗品,鄭先生的真跡總還有那麼一兩幅,回頭就派人送給先生。」

「怎麼能讓大人割愛?」何思聖看著手裡的銀票,既肉痛又不平,「這幫傢伙……銀子都是大風刮來的……東翁,俸祿你得給我再漲點!」

汪朝宗步履匆匆地從後面迎出來,神色不定,背後跟著管夏。

阿克占假裝生氣地:「老汪,說著去去就來。怎麼,怕我灌你酒?」

「哪敢啊,大人賜,不敢辭。汪某剛才去後宅安頓一下賤內,耽擱了。」

「夫人可好些了?」

「時好時壞的,沒辦法!」

「夫人這麼一病,把老汪折騰得瘦了一圈,一物降一物啊!客走主人安,老何,咱們是不是也該走了?」

何思聖點頭稱是。

紫雪緊緊地挽住阿克占的膀臂,一邊走,一邊扭著頭望著姚夢夢。姚夢夢站在鄭冬心身邊的黑影裡,不再像往日一樣光彩照人,顯得很瘦削,很落寞。

鮑以安志得意滿。鮑漸鴻抱著一堆畫軸無奈地看著他爹。

屋外,大雨仍未停歇,一個濕漉漉、髒兮兮的瘸子拄著根棍子要進汪府,門丁一把揪住他:「一邊待著去!汪府宴客呢!」瘸子不理,偏要進,門丁只好拽他到門邊。

鮑以安等走出汪府大門,鮑漸鴻騰出手給他遞了把傘。

正在這時,瘸子猛然掙脫了扯著他的門丁,拐著就衝過來,一把抱住鮑以安大腿,把他和傘都沖翻在地,卻大喊「鮑以安!」眾人大驚。

門丁趕緊又過來扯他:「死要飯的,快鬆開!」

那瘸子一抬頭,竟是齊世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