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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毀滅賬冊

鹽政衙門大堂,阿克占舉了舉手中的賬冊,對大伙說:「蕭老來找我,送來一本賬,說是務本堂的公賬。外面盛傳這本賬冊事關鹽商和眾多官員的身家性命,蕭老此時交出來,頗有些決絕。可這倒讓阿某犯了難,實在是不敢相信啊。諸位都是鹽務上的老人了,請大家幫忙參詳參詳,看看這本賬到底對還是不對。」

鮑以安吃驚地看著蕭裕年:「老爺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蕭裕年淡淡一笑,說:「小鮑,你怎麼看不出來,鹽院老爺為什麼要抓汪朝宗?還不是摟草打兔子,惦記這本賬冊?再不拿出來,你我連腦袋恐怕都保不住嘍!」

鮑以安咕噥著說:「那您也不跟大夥兒商量,就把它給交了啊?」

阿克占看住他:「鮑總商,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馬德昌在旁冷眼看著,盧德恭也有些緊張:「蕭老,引鹽本屬官督商辦,公賬本應由運司簿記,你們的私賬並無往來憑據,拿出來擾亂視聽,恐怕不妥吧。」

盧德恭看了一眼馬德昌。馬德昌立馬清清嗓子,整整衣服,正襟危坐,臉色陰沉,一字一句:「鹽院大人,馬某以為不妥!」

阿克占的眉毛挑了一挑!

蕭裕年的聲音有氣無力然而暗藏殺機:「馬總商……」

馬德昌彬彬有禮地向空中拱手,臉色也冰冷:「揚州鹽業不是誰的私產,是朝廷公器。老爺子,對不住了!」

蕭裕年低頭,歎息,冷笑:「到今天我才明白,你一直沒忘自己是鹽官的後代!」

馬德昌彷彿聽而不聞,向阿克占欠欠身:「大人,既然汪朝宗的性命和鹽業的安危都繫在這本賬上。那就得弄個清楚,萬一是個假的,今天在座的都脫不了干係!」

鮑以安看了眼蕭裕年,似乎明白過來,忍不住把賬冊搶過去翻著,一邊嘟囔:「老馬,你這是怎麼說的?平時你救朝宗比誰都賣力啊,怎麼反倒攪起局來了呢?這,這……我覺得是真的。鹽台大人,您說句話啊?」

盧德恭微微一笑,還是不搭腔。

阿克占咳嗽一聲:「蕭老,您看?」

蕭裕年靠著椅子,眼睛一閉,竟不回答。

阿克占的眉毛倒皺了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問道:「鮑總商?」

鮑以安一驚:「小人在。」

「賬你看過了,覺得怎麼樣?」

鮑以安說:「小人覺得是真的。」

阿克占緩緩地轉向盧德恭:「蕭老是不用再看。盧大人,你的意思呢?」

盧德恭洒然一笑,緩緩站起,對阿克占深施一禮,一句話不說,出門走了。

鮑以安有點愣。

突然,蕭裕年雙眼盯住馬德昌胸口劇烈起伏,癱軟下來。阿克占趕緊起身去扶:「老鮑,快搭把手,送老爺子回去。」

鮑以安和幾個僕人一起把蕭裕年抬上躺椅,匆匆送走。

阿克占瞪馬德昌一眼:「賬,留在這。是真是假,你慢慢看!」然後拂袖而去。

自以為聰明的馬德昌,這回犯了大錯。他不知道,阿克占因為扣留汪朝宗卻沒有找到張鳳,已經是騎虎難下。這個時候,蕭裕年交出的其實不僅是賬冊,更是阿克佔下台的台階。他明明知道這是假的,甚至可能是避重就輕,但他要的就是這個。這也是對手之間的默契。

空空蕩蕩的堂內只剩下馬德昌一個人,他木然地翻著賬冊,突然一抬手,狠狠地響亮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回到府上,馬德昌發狂似的從珍寶架上取下一件件寶物:瓷器、玉器、木雕、奇石、大件的琺琅器。每一樣他都舉到眼前看一看,然後又搖頭,放到一旁。

馬夫人站在他身邊,滿臉狐疑:「老爺,您這是怎麼了?」馬德昌不回答,他推開馬夫人直接奔入臥房,從床底下拖出個有年頭的木箱子,打開,裡邊也是一格一格放置的各色古玩珍寶。他挨個地看著,挨個地搖頭。

馬夫人趕進來:「老頭子,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馬德昌往地上一坐,疲倦地搖著頭:「沒有,沒有老爺子看得上的!」

馬夫人吃驚:「老爺子?怎麼了,你們不是幾十年的交情嗎?怎麼,你得罪了老爺子?」

「你別管。」他突然似乎想起什麼。捏著箱子裡的木架把它緩緩提了起來,放到一旁。從箱子底取出一樣東西,把它慢慢抖開,比在身上。

那是一件已經褪了色的褶皺分明的鹽政官服!

馬夫人惶恐地望著他。

阿克占收下假賬,放了汪朝宗,給了聰明一世的馬德昌當頭一棒。本想借刀殺人、趁機上位的馬德昌,同時得罪了官商兩界,成了孤家寡人,惶惶不可終日。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討好阿克占、討好汪朝宗、討好蕭裕年,這麼些年來,自己離重振家族的理想從來沒這麼遠過。

鳴玉坊姚夢夢的閨房內,紅燭飄搖,光影閃爍。姚夢夢打開一個鐵盒,從中取出一隻手鐲,反覆摩娑著,她的目光看到遠處,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汪朝宗,那樣深情款款地將手鐲套在她的手腕上,而自己,曾怎樣幸福地依偎在他溫暖的懷裡。姚夢夢清淚長流。

門被輕輕地推開,鄭冬心走了進來,憐惜萬分地看著她。

姚夢夢趕緊收起手鐲,抹去淚水:「你怎麼來了?他關在衙門裡,你還有閒心到這兒來!」

鄭冬心一笑:「見了面就像仇人似的,朝宗被抓起來你該高興才對,還抹什麼眼淚啊?」

姚夢夢輕蔑地冷笑:「到底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平素他待你不薄,沒想到你鄭冬心竟是這樣的人!」

「那你想怎樣?」

姚夢夢淒然:「大不了是一死!可以告訴你,我找了江湖上的朋友,今晚就去劫獄!沒想到吧,你可以去官府告我,連我一起抓了!」

鄭冬心哈哈大笑:「冰雪聰明的人,也會做出這種傻事兒!你想想,若是真劫了朝宗,他勾結亂黨的罪名就會坐實,你這是把朝宗往火坑裡推啊!」

姚夢夢眼淚掉了下來:「那總不能眼看著他受罪啊!」

鄭冬心慧黠一笑:「汪海鯤去江寧找到了兩江總督,阿克占快扛不住了!」

其實,阿克占並不是扛不住,而是他的目的達成了。蕭裕年送來了一本賬冊,對上對下他都可以交代,他抓汪朝宗這步險棋算是走對了。平心而論,他覺得揚州不能沒有汪朝宗,他自己也離不開汪朝宗,只有跟高手過招才能顯出英雄本色。阿克占笑了,他決定放了汪朝宗。

汪朝宗回家的這天清晨,埂子街出現了動人的一幕,一輛馬車緩緩地沿街走過,趕車的是管夏,汪海鯤和鄭冬心步行相隨。在他們身後整齊而沉默地走著的,是蕭汪兩家鹽旗下的鹽商們。這些人衣著都光鮮,表情都嚴肅而憤怒。他們平日裡都高馬長車,而今用跟車步行來表示著自己鮮明的立場和態度。

這支隊伍從鹽政衙門出來以後始終在不斷地增長。埂子街上許多買賣店面的老闆彷彿已經早得了招呼,都穿戴齊整在店門口等著。等到這支隊伍從門前經過,他們就默不作聲地加了進去。他們的買賣——不單是鹽,還包括酒樓、飯館、茶室、客棧、綢緞莊、成衣坊、甚至鏢行銀號。馬車經過一家,就有一家的店主跟上去,就有一家上門板關張歇業。英子和田老大等人也混在人群中,她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汪朝宗,不禁注視了好久。

汪朝宗坐在轎廂裡隨著馬車的顛簸搖搖晃晃。他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情形,不斷有人在他的視野裡恭敬行禮,崇敬地等著這輛車駛過而後加入隊伍。突然間,他彷彿看到姚夢夢的身影,再定神一看,卻已經淹沒在人流中。

平日裡人煙熙攘的埂子街隨著這輛馬車的不斷推移,呈現了一種異常奇怪的景象。車前邊熱熱鬧鬧,車後邊一片蕭條。原本跟著看熱鬧的人們都驚呆了,綴在車後不遠的幾個公差鹽勇也都驚呆了,甚至悄悄便服跟在他們之後的何思聖也驚呆了。

到了汪府大門,汪朝宗獨自走了進來,雨涵、海鯤和管夏等停在門口,蕭文淑呆呆地坐在窗前,頭髮披著,一動不動。

汪朝宗把門帶上,走到蕭文淑身邊,手輕觸她的肩頭:「文淑!」

蕭文淑緩緩轉過臉來。

汪朝宗雙手扶住蕭文淑,淚水流了出來:「你怎麼成了這樣?!」

蕭文淑長歎一口氣:「天意啊!那個災星到底把你給害了!」

「我不是好好的嗎,他們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誰害得了我?」

「麻六奶奶說得真準……你就是不聽話,不聽話!」突然,蕭文淑眼皮上翻,歪倒下來,汪朝宗趕緊把她抱起,放倒在床上。

蕭文淑激烈地喘息著,汪朝宗坐在床沿上,拉著她的一隻手,用力掐虎口,蕭文淑漸漸地平靜下來,眼睛仍然閉著。

汪朝宗端詳著蕭文淑的臉,百感交集。

這時,蕭裕年家的管家匆匆跑來,說蕭裕年快不行了!屋子裡沒有多少人,彌留之際的蕭裕年半躺在床上,拉著汪朝宗和目光呆滯的蕭文淑的手,雨涵趴在床邊飲泣。其他的人都站在屋裡抹淚。

蕭裕年的聲音很輕,娓娓道來:「文淑他娘過世得早,我又嬌慣,有些小脾氣。文淑就交給你了……你沉得住氣,有擔當,可毛病也不小!你被阿克占扣了,我不著急,我很高興!這跟頭栽在這時候,好!早比晚好!」

汪朝宗雙眼通紅,默默地點了點頭。

蕭裕年轉向蕭文淑,微有笑意。

蕭文淑自言自語地說:「都是我不好,要是讓朝宗娶了婉兒,就不會有牢獄之災……」

蕭裕年搖了搖頭,抓住汪朝宗的手用了點兒力,汪朝宗會意地點頭。

他用迷離的眼神望著雨涵:「雨涵……」

說完這句話,他就暈了過去。汪雨涵伏在他身上大哭著搖晃著他,過了一會兒,蕭裕年又醒了過來,嘴裡嘟囔著什麼,雨涵仔細傾聽,回頭對汪朝宗說:「十三姨……誰是十三姨?」

汪朝宗一聽,趕緊張羅人去找。

不一會兒,濃妝艷抹的十三姨匆匆跑來。

汪朝宗趕緊帶著眾人都退了出去。

十三姨跪在床前,輕輕撫摸著蕭裕年的臉頰,像逗小孩似的:「老東西,我在這兒呢,咱們不是挺好嗎?」

蕭裕年憐愛地看著她,眼睛突然放出光來,他伸出一隻手來,與她緊緊拉在一起:「丫頭,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十三姨終於伏在他身上,哭出聲來。蕭裕年用手輕輕拍她,眼睛望著帳頂,似乎想起年少輕狂時的自己,為了和人打的那個賭,竟誤了十三姨的一生。渾濁的淚水從他枯澀的眼睛裡滾出來,一滴又一滴,只是說不了話。

十三姨擦了把淚:「你歇歇吧,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

蕭裕年回過一口氣來,像是賭氣似的恨聲說:「好什麼呀,要是娶了你,你也該是兒孫滿堂了!我真是作孽啊!你把床頭櫃裡的盒子拿來。」

十三姨把盒子取出來,打開盒子一看,竟是一縷青絲。

蕭裕年吃力地說:「這是你的頭髮,盒子底層有銀票,是留給你的。」

十三姨涕淚橫流,把盒子扔得遠遠的:「你人也沒給我,銀票又有什麼用?我不要!」

蕭裕年昏花老眼也淚光閃閃:「拿著,以後我沒了,沒人管你了,要對自己好一點兒!」

十三姨咬著嘴唇,不哭出聲來,只是點頭。

「這一世的緣分到頭了……」蕭裕年突然頭一歪,面色轉為青白,呼吸漸止。

蕭府佈置成了一個靈堂,白紗白窗,白幔飄飄,正中擺設著蕭裕年尚未上蓋的靈柩。神櫃原本供奉神像的地方添了一塊靈牌,上寫「長裕蕭諱裕年之神主。」

汪朝宗身穿孝服,半跪在蕭裕年靈柩邊上。他的手上端著一碗鹽,這是只有四大總商家裡才有資格供的那碗鹽。

汪朝宗用指頭抓著鹽,輕輕地撒在靈柩裡蕭裕年的身上。十三姨一身孝服,哭得肝腸寸斷。蕭文淑卻兩眼發直,沒有一滴眼淚。鮑以安帶著鮑漸鴻站在一邊。汪朝宗撒鹽的手很緩慢,神情也非常專注。汪海鯤引領著盧德恭進來。盧德恭也滿面悲傷的樣子,看見阿克占,互相點點頭。汪朝宗碗裡的鹽一層一層少下去。

門外小小地起了一陣喧嘩。汪朝宗並沒有抬頭,但阿克占、盧德恭等人卻一起向門外望去。

馬德昌緩緩地一步一步走了進來。他竟然和汪府、蕭府一樣,全身上下披著重孝。他進來之後一句話也不說,慢慢走到靈柩前,跪了下去,五體投地。

汪海鯤瞪起眼睛,挽了挽袖子就想過去,一隻手拉住了他,盧德恭對他使了使眼色。

汪朝宗彷彿仍然沒看到跪在靈柩前的馬德昌。他的鹽已經快撒完了,他舉起碗,最後一點白色的鹽末兒滑落下去。汪朝宗的眼淚緩緩流出來。

幾個紮著孝帶的年輕人過來,以管夏為首,輕手輕腳地抬起棺材蓋,蓋上。開始把棺材蓋釘死。

蕭文淑一聲不哭地坐著,雨涵撫棺痛哭,陳媽把蕭文淑拉起來走開。

汪朝宗沉痛而無奈地看著這一切,他緩緩站起身來,阿克占已經先走了過去,拉著汪朝宗的手感慨地:「朝宗,本想多向蕭老先生請教鹽務,誰想天不假年。朝宗,你要節哀啊!」

汪朝宗默默點頭。

盧德恭過來,面色沉痛:「朝宗啊,蕭老這是把千斤重擔替我們擔了啊!」

「盧大人,別說了。」

「唉,是。老人家走好吧!」

陰陽生:「吉時已到——」

槓夫們進來,抬起棺材,出了蕭府正廳。阿克占、盧德恭等官員,鮑以安等鹽商也緊隨其後。只有馬德昌還直挺挺地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阿克占和盧德恭互相望望,停住腳步,幾乎同時對汪朝宗:「朝宗,你看。」汪朝宗仍然沒回頭,只是對汪海鯤:「你去攙一下。」汪海鯤點頭進去。

汪朝宗緊走兩步,走到棺材前,引領著靈柩。

阿克占和盧德恭一起回頭望著,汪海鯤很費力地才把馬德昌拉起來。正廳裡傳來馬德昌大聲的慟哭。

蕭裕年突然死去,沒有給馬德昌任何解釋和緩和的機會,他的慟哭是發自內心的悲痛,一半為蕭老,一半為自己。汪朝宗將長裕鹽旗的供鹽撒向蕭裕年的棺材,終結了四大總商的歷史,從此三大總商將面臨新博弈。阿克占坐山觀虎鬥的同時,一定會伺機發難。一本假賬冊平息不了鹽引案的風波。

蕭裕年的墓坐落在青山綠水之間,周圍樹木葳蕤。

送葬的人都站在棺材周圍,工人在挖著土。旁邊一個臨時的席棚下,汪朝宗和阿克占正在說話。

汪朝宗說:「你知道張鳳冒死來找我,是為了什麼?」阿克占盯住汪朝宗。

「他和大人一樣,也是為了賬冊!」汪朝宗把手伸到懷裡,取出一個冊子,「這,才是真正的賬冊!」

阿克占望著它,一度目光貪婪。汪朝宗把賬冊緩緩地遞給他,阿克占卻又轉過頭去:「老爺子已經把賬冊交給本院。」

汪朝宗苦苦一笑,凝視手中賬冊,並不接阿克占的話:「為了它,老爺子把命給送了!」

阿克占不由得一震。

汪朝宗緩緩地望著他,突然憤怒起來。他再沒有一個鹽商對鹽官的恭敬拘謹,而是近乎咆哮地指責:「因為這本賬冊,老爺子死了!阿克占,告訴你,你看到的是一本假賬,這才是真賬。你看啊,看啊!」

阿克占表情複雜地看著這一切,仍然沒有開腔。

「你怕了,終於怕了!你以為,頂著欽差大臣的頭銜,就真能把揚州掀個天翻地覆,把揚州鹽業的百年基業連根兒拔起,把辛辛苦苦給朝廷繳捐輸納鹽稅有求必應的鹽商們都打翻在地?」汪朝宗眼裡淚光閃爍。

阿克占也激動起來:「那你叫我怎麼辦?叫皇上怎麼辦,叫朝廷怎麼辦?鹽務是不是有虧空、有積弊?今天不抓,明天不查,難不成要眼睜睜地看著它爛透,垮掉?老子吃的是皇糧辦的是皇差,吃著拿著過舒心日子,我不懂?老子做著這個鹽官就得為朝廷負責,就得為鹽業負責。老子是朝臣!」

外面送葬的人們都吃驚地看著二人在爭吵,卻不敢過來。

汪朝宗冷冷地說:「好啊。那你就照著賬冊,一個一個往下抓!你怎麼又不要了?!」

阿克占一甩胳膊:「看不看都一樣!」

兩人都沉默了半晌。阿克占緩緩地說:「自打接到密捕張鳳的聖旨,我就知道了。這賬冊前幾位是誰,我用不著看。不是那幾位,張鳳也不會來揚州!」他突然一轉身低聲狠狠地對著汪朝宗:「你為什麼非要告訴我張鳳來了揚州?你為什麼非要告訴我張鳳在你家!你為什麼還留著他?皇上不在乎一個張鳳!但他一定在乎張鳳去了哪,和誰見過面!」

汪朝宗輕蔑地說:「你就是這樣當一個朝臣的?」

阿克占憤怒而又不好發作:「我有什麼辦法?皇上不知道!四次南巡,次次都發過諭旨,沿途各路厲行節約……」

「厲行節約?單單上次的捐輸,就有二百萬兩!」

「一百萬兩!」

「二百萬兩!一百萬被人吞了,皇上連個銀星子都沒見著。」

他翻開賬冊,指著其中的一處。阿克占看了一眼,神色頹唐。汪朝宗淡淡地說:「這是賬冊第三位!」

「對……」

「這不是皇室,可你還是不敢抓!」

「不是不敢,是不能!」阿克占瞪著汪朝宗:「汪朝宗,你平心而論,我抓你就真犯那麼大錯?可是我人抓完了,才知道你家老爺子竟然請動了兩江的總督巡撫藩司臬司,揚州城裡一半多的買賣鋪戶都起來跟我作對。是,這是老爺子的面子!可汪朝宗我問你,這些人起來反我,就真那麼理直氣壯?還不就是因為他們被你家老爺子餵飽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連你家老爺子都扳不動。這個主兒一手把持朝政財權多年,朝中上下多少人是他的黨羽爪牙?動一動他,我粉身碎骨事小,撼動朝廷的根本事大。清水濁水,都在一個池子裡。這筆賬我能算清楚嗎?」

汪朝宗眼睛一亮,故意緊逼:「那你就打算沆瀣一氣,脖子一縮保住自己頂子,混兩年回家養老?」

「我阿克占也是堂堂好漢!朝廷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兩淮鹽務這一畝三分地,我算是管定了,誰敢造虧空搞貪腐,我要他腦袋!」

阿克占瞪著汪朝宗:「汪總商,咱們還要繼續鬥下去麼?」

汪朝宗神情肅然,他撣撣袍服,很少見地向阿克占畢恭畢敬深施一禮:「鹽院大人,請記住您今天說的話!」汪朝宗將賬冊扔進身邊燒化紙錢的火盆中,頓時捲起一陣黑煙,化為灰燼。

盧德恭的書房內,桌上兩隻茶盅正裊裊冒著熱氣,茶水碧綠香醇,一望便知是極上等的珍品。

阿克占閉著眼睛,陶醉地品著茶的味道。半晌,他才睜開眼睛,點了點頭:「好茶!不錯,好茶。只是讓我這麼個粗人喝了,未免是暴殄天物。」

盧德恭謙遜地說:「去年雷火劈斷了觀音山上茶王的樹幹,這茶葉是不能再得的。盧某收藏了幾兩,不敢專美,鹽院大人是我朝貴胄,光臨寒舍,正好借花獻佛。」

說罷,盧德恭將厚厚一疊文稿遞給阿克占。

阿克占一邊看內容,臉色一邊凝重起來:「徐夔是個老實人,有一說一,從不兩面三刀。這書能夠刻版刊行,是徐夔的遺願。盧老,我得替他多謝你。」

「君子不掠人之美,這是鮑以安的一點孝心。」

阿克占繼續看著,若有所思:「哦!」

盧德恭體貼地說:「鮑以安鮑老闆平常並不是致力詩文的人。他能印出這部集子來,揚州鹽商敬你委實已經敬到十分!他們的意思,大人也明白。寧做朋友,不做冤家。大人現在就是怎麼捏弄他們,他們也保管是一句怨言也沒有。蕭老的賬也拿了出來,回頭交上去,咱們也該歇一口氣了。」

阿克占緩緩點頭。

「徐大人這部遺著,是在他身後才大昭於天下。大人您看,集名就定為《退思集》如何?」

阿克占仍在思索:「盧老定,盧老定!」

「呵呵,好。反正盧某做了這許多年鹽運使,也還是一介書生。這題名作序的事情,倒還不太外行。」

阿克占笑一笑:「盧老太謙虛了吧,單就你這四壁掛的擺的東西,盧大人你就不止是一介書生——不說沈周行草,石庵中堂,那是鄭冬心的《臥雪傲霜圖》吧?鄭先生畫作,多竹多蘭,這梅花倒是存世不多。」

盧德恭也笑:「大人若是喜歡,隨便挑,千萬別客氣,盧某奉上。」

「使不得。這幅畫拿到外邊,少說也是上百兩銀子。就算盧老肯割愛,我也沒這個膽子收啊。」

盧德恭撚鬚微笑:「阿大人,您走眼了。鄭先生人在揚州不假,這《臥雪傲霜圖》,盧某是在琉璃廠買來的,總共才花了二兩,真跡我也掛不起,這滿屋的東西,全是贗品,沒一樣真的!」

「此話當真?」

「絕無戲言。」

阿克占微微一笑,不再爭辯。

清漪園內,阿桂和和砷一左一右地跟在乾隆皇帝身後,沿著湖邊漫步。阿桂腰桿直,步子大,和砷彎著腰,側著身子小步趨行,不時地和乾隆說著什麼。乾隆笑聲朗朗,彷彿興致很好。

林寶抱著幾本奏章急匆匆地走過來。乾隆接在手裡,邊走邊看。

他的笑容漸漸收斂了,步伐也放慢起來,最後幾乎是站在原地。和砷小心翼翼地詢問:「皇上?」

乾隆沒搭理他,反倒轉頭對阿桂:「是揚州的折子!」

阿桂心一沉,微微躬身。

乾隆輕輕拿折子拍打著手掌:「阿克佔上折子,說汪朝宗之事查無實據,已經釋放。還有,蕭裕年死了!」

阿桂望了望和砷,和砷也正在看他。乾隆背著手並不回頭:「兩個大軍機,背著朕琢磨什麼呢?」

阿桂忙說:「奴才是想,這兩件事趕得很巧。阿克占捉拿汪朝宗,絕非空穴來風。蕭裕年和汪朝宗是翁婿,趕巧蕭裕年死了,阿克占就放了汪朝宗。皇上,奴才覺得有蹊蹺!」

「和砷,你也來說說?」

「回主子的話。聖明莫過主子,奴才最近對揚州不大關注,所以……」

「你倒躲得乾淨。」乾隆揚揚手裡另一份折子,「這是江南道監察御史送來給朕的。張鳳那奴才此刻就在揚州!」

和砷吐了吐舌頭,乖乖地向後退去,卻與林寶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林寶微微點頭。他們退在後邊,乾隆並沒有察覺。阿桂也正憂心忡忡:「皇上,如果張鳳真在揚州,事情可就大了!只怕蕭裕年之死,汪朝宗出獄,和這張鳳都脫不了干係!」

「這個汪朝宗,朕素日看他還好,竟和張鳳這等人勾勾搭搭,還不知道裡邊多少情弊。怪不得阿克占那樣雷厲風行的脾氣,到揚州竟然也蔫了。好深的一潭水啊!」他說到這裡,面色沉鬱,話音嚴厲。

阿桂低頭凝思半晌:「皇上,現在看來,揚州鹽商與朝中奸佞有情弊,是無疑的了。張鳳為什麼這麼大膽子一直跑到揚州去?此中波譎雲詭,臣不能擔保誰是,也不能指斥誰非。臣願意請旨去揚州親自問一問這個案子,把此間來龍去脈理得清清楚楚!」

乾隆沉吟不語。

和砷按捺不住:「皇上,阿相爺言之有理。不過阿相爺身居首席軍機,地位尊貴,不可輕動。再說錢糧稅賦一向也是奴才所管。奴才請旨,由奴才代阿相爺替皇上去揚州問這個案子。」

「揚州的事有阿克占嘛。他這個兩淮鹽政,當年也是一鎮諸侯嘛!」乾隆不緊不慢地說。

阿桂、和砷對視一眼,齊聲頌揚:「皇上聖明!」

「你們各管一攤,也不要看人挑擔不吃力。朕是希望你們和衷共濟的。這樣好不好?各自拿出一點。和砷的內府三庫,以後劃給阿桂管,軍機都是領侍衛內大臣嘛。阿桂呢,有機會也讓和砷領領兵,怎麼樣?」

阿桂、和砷再度對視。這一次兩人神情複雜,都覺得自己吃了虧。

乾隆卻沒給他們分辯的機會,自顧自地:「等手頭的事忙完了,朕也該帶你們去見見阿克佔了!」

阿桂大吃一驚:「皇上,您要南巡?」

乾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幾天後,阿桂和和砷各自抱著一堆奏章在乾隆寢宮前相遇。兩個人的神色都多少有點不自然,也沒打招呼,但是很默契地一起快步走進來。

乾隆從西洋風格的書桌後抬起頭,看了看兩人:「今兒怎麼了,蔫頭耷腦的!」

阿桂心裡有事,只是苦苦一笑。和砷瞧著乾隆的臉色,知道他心情還不錯,湊趣地搭著話:「回皇上,奴才和阿相爺這回可知道什麼叫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了!」

乾隆哈哈大笑:「阿桂,怎麼樣?」

阿桂苦著臉說:「內府三庫規模浩大,承接中外。奴才查了七天,賬目還沒能理清。實在是沒臉見皇上。」

和砷趕緊說:「回皇上,阿相這還算好的。奴才……」

乾隆面帶笑意地說:「朕不這麼折騰折騰你們,你們也不知道天下還有難事。這回甘苦自知,以後要齊心合力,給朝廷辦差!阿桂,南巡準備得怎麼樣了?」

阿桂這才找個機會:「回皇上,已經都吩咐下去了。六部群臣都很雀躍,說主子再度南巡,不僅是江南的盛事,也是天下的盛世,還總結了三條好處。」

聽到阿桂也支持南巡,乾隆顯然很興奮:「哦?」

阿桂把南巡的好處一一羅列出來:「一是巡視河工。河政通天,也是利之所在。去年高家堰一帶,堤防就出現了險情。有些積弊,下面習慣了互相推諉,皇上親自去看一看,下面的奴才們,也就不敢不勤勉起來。其二,大清盛世,前所未有。這幾年西北、西南雖有戰事,東南所感到的,最多是捐輸轉漕。承平日久,怕也不免有些文恬武嬉……」

看乾隆饒有興趣地聽著,阿桂繼續:「還有其三,自然就是籠絡江南士子。東南是文章淵藪,我大清的狀元、榜眼,倒有大半出自東南。窮閭陋巷,也往往有名儒大賢。天下安,注意相。這些讀書人是仕宦縉紳底氣,似乎也應該加以安撫。不過,臣總覺得茲事體大。國家戰事方休,要是能緩一兩年,國庫充裕點……」

乾隆轉頭,似乎隨意地說:「和砷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