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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牢獄之災

一道閃電劈過,頃刻間暴雨如注,汪府大門緊閉,雨點拍打著黑色大門,濺起一片水花。突然,院外響起大隊人馬急促的腳步聲。

兵勇們的吼聲從外傳來:「蔣大人有令,包圍汪府,裡面的人,一個也不許走!」

蔣成騎馬挎刀,背後的鹽勇們銅牆鐵壁般在雨裡站立著。一個鹽勇向前叩打大門,過了良久,「嘎吱」一聲,門才打開了一條小縫,一個腦袋伸出來:「誰?」

一把鋼刀突然架到他的脖子上,家丁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蔣成的聲音在大雨中清楚剛硬:「進府!」兩扇大門霍然洞開,鹽勇分出一半衝了進去,蔣成提刀衝進汪府!

這些殺氣騰騰的人頓時引起了極大的混亂,偌大府第裡到處都是女哭男叫。管夏急急奔出來:「大人,大人,有話好說啊大人!」

蔣成翻身下馬,一抬手就把管夏推了開去,厲聲喝道:「汪朝宗窩藏朝廷要犯,奉命搜捕!一應人等,不得阻攔!」

突然之間,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要是不讓你們搜呢?」

一道電光倏然劈下。電光之中,蕭文淑身著品級裙襖冷冷地站在屋簷之下,她一左一右是汪海鯤和陳媽:「鹽院大人威風再大,沒有皇上諭旨,你敢搜汪家?」

汪海鯤踏上一步,攔在蕭文淑身前,直視蔣成。婉兒從背後抽出花槍!汪府的家丁從後宅紛紛趕過來,手裡都拿著棍棒刀槍!

蔣成冷冷吐出兩個字:「抗命?」兩個鹽勇不知深淺,就要往裡沖。汪海鯤雙腿連起,兩人被踢飛出去。其餘人不敢再動。

蕭文淑毫不示弱:「搜有搜的規矩,抄家滅門也有抄家滅門的說法。大人不按規矩來,就別怪我們眼裡沒有大人!」

汪府家丁一起上前一步,鹽勇們不自禁地退後一步。

兩大批人在大雨裡緊張地對峙著,血戰一觸即發。

蔣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不愧是汪家!真是連女人都小看不得!」

他慢慢地伸手入懷,掏出一樣東西,高高舉起:「看清楚了,這是鹽院大人出京時,皇上欽賜的聖旨,許大人便宜行事。見此聖旨,再行抗拒,罪同謀逆!汪夫人,得罪了。」

鹽勇們立即四下分散開去。汪府的家丁眼睜睜看著不敢攔擋。蕭文淑的身軀不斷顫抖著,陳媽擋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蔣成慢慢地從她們身邊走過,走進正堂。

鹽勇們衝進幾間屋子,抄檢起來。不少鹽勇壓根沒在找人,而是翻箱倒櫃,順手牽羊,擄掠財物。

陳媽氣道:「你們……你們太過分了!」

一個鹽勇抓起一隻青花瓷瓶,高高舉起,砸了下來。

汪海鯤按捺不住,晃身上去,一手接住瓷瓶放在地下,一手把那鹽勇摔了個觔斗。

蔣成冷冷看著他:「汪海鯤,你敢抗旨?」

汪海鯤輕蔑地說:「這小小的花瓶,連三歲小孩子也裝不下!什麼欽犯能躲在裡面?」

蔣成一時語塞。他不再搭理汪海鯤,一個人一晃就搜過了客廳。廳裡擺列的許多珍貴寶物他看都不看。

這時,鐵三拳從角落走出來,一眼認出蔣成,頓時臉上露出凶光,但他迅捷地退到屏風後面。

汪海鯤攔住正要走向書房的蔣成:「站住。汪總商的書房,你不能隨便進去!」

蔣成冷冷地看著他:「你想造反?」

汪海鯤攥緊拳頭,站在大雨裡。蔣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推開書房的門,緩緩走了進去。

突然之間,書房裡傳來大聲的慘叫!「砰」的一聲,房門被撞開,蔣成倒飛出來,左肩到胸腹血肉模糊!

婉兒吃驚地說不出話!

一條黑影隨之而出。那黑影手握一把明晃晃的朴刀,向蔣成接連猛攻。蔣成吃虧在先受暗算,手舞單刀盡力抵擋,卻仍落在下風。

「你……你們當真反了?」

蕭文淑、陳媽、婉兒、汪海鯤一見這陣勢,愣住了。

那黑影卻似乎並不願意和他打鬥,虛晃幾招,騰身躍上房頂,翻身不見了。

鹽勇們紛紛圍上來:「佐領,佐領大人!追!」

黑影從假山上跳下,落地。扯下蒙臉的黑布,是鐵三拳!他的肩上也被蔣成砍了一刀,血流不止!他邊跑邊用黑布緊緊纏扎傷口。

與此同時,阿克占的壽宴,也是高潮迭起。

紫雪和姚夢夢竭力營造氣氛,汪、鮑、馬三人也頻頻敬酒。阿克占哈哈大笑,顯得很是開心,氣氛頗為融洽。

突然之間,屋外傳來喧鬧之聲。屋裡的人臉色都變了。

阿克占喝問:「何事喧嘩?」

「稟大人,蔣佐領……受了重傷!」

話音剛落,蔣成大踏步入。臉上、身上雨水、鮮血淋得透濕,狼狽不堪,雙眼冒著怒火。

阿克佔半真半假地大驚:「怎麼搞的?」

蔣成臉色鐵青地看著汪朝宗:「汪總商……府上可真是人才濟濟……」

汪朝宗愕然:「蔣佐領,您這是什麼意思?」

阿克占狠狠一拍桌子,杯盞四落:「汪總商,你是什麼意思!」

「大人,在下毫不知情啊。」

蔣成冷笑:「下官奉命搜捕欽犯,想不到貴府早有準備!」

汪朝宗一頭霧水:「搜捕?去搜查我的府邸?」

阿克占緊緊盯著汪朝宗:「是不是有一個太監到過你府上?」

鮑以安、姚夢夢大驚失色,馬德昌與紫雪對視,暗自得意。

汪朝宗一聽,反而鎮定下來:「有!」

阿克占一聲獰笑:「這不結了嗎,太監私自出宮就是欽犯,窩藏欽犯該當何罪?拿下!」

蔣成剛要近前,汪朝宗大喝一聲:「慢!」他從內袋裡取出一個紙折,「啪」地拍在桌上。

阿克占撿起紙折,展開一看,上書幾個字:「內務府總管張鳳來揚。」他抬眼看著汪朝宗。

汪朝宗不緊不慢地說:「阿大人今天生日,汪某本想以此為壽,不料剛欲啟齒,你阿大人見來了美人,便置公務於不顧。原以為你是重色輕友,一時疏忽,沒想到你心機如此之深!你若是在我府邸抓到張鳳,汪某無話可說,就憑蔣佐領這點兒傷,就定汪某的窩藏之罪,汪某不服!」

蔣成哼了一聲,把腰刀拍在桌上,杯盤酒餚四濺:「汪總商,雖說張鳳沒有當場拿獲,可是你勾結天地會反賊,卻是板上釘釘!」

汪朝宗冷笑一聲:「蔣佐領不去茶樓說書,真是可惜了!」

蔣成一揚手,兩個鹽勇立即破門而入,將一個人狠狠地按在地上。那人看著狼狽,卻沒受什麼傷,一進門就衝著汪朝宗大喊:「大哥,完了,咱全完了!」

阿克占微微一笑,臉上盡顯陰狠:「汪總商,你認識他嗎?」

汪朝宗眼神一掃,已經知道其勢不可再以理爭。他臉色平靜:「你是要我認識,還是要我不認識?」

「大哥,栽了就栽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那人卻一挺身子,對著阿克占,「老子就是天地會青木堂趙老七,你家七爺!」

阿克占一拍巴掌:「好,有種!」喝令鹽勇,「帶下去,好好招待,別讓他死了!」

鹽勇們帶老七出去。

阿克占回過身,冷冷地瞧著汪朝宗:「汪總商。我是該叫你汪總商,還是叫汪舵主?」

馬德昌和鮑以安都是面如土色。馬德昌緊閉嘴巴,鮑以安看看形勢,卻還是仗著膽子張了句嘴:「大人,汪家世代良民,怎麼能跟天地會扯一起啊?」

何思聖語帶雙關地問:「鮑總商,今兒好像不關你的事?」

鮑以安又輕拽了馬德昌:「說話啊!」

紫雪突然一聲驚叫,只見姚夢夢已經昏了過去,倒在她懷裡。

汪朝宗淡淡一笑,站起身來:「阿大人真是費盡心機,不過汪某一不服罪,二不尋死!請吧!」

阿克占沉默地看著他,眼睛裡竟有佩服的神色。兩個鹽勇上來抓汪朝宗,汪朝宗雙臂一振,把鹽勇推開,自行大步跨出門去。

汪朝宗被關在鹽政衙門一處別院內。房中有一張琴,汪朝宗盤腿而坐,如同在家一般自得,偶爾撥弄一下琴弦。

一個人影在窗前晃了晃,很快出現在他面前,卻是何思聖。

「這琴音,真聽不出你到底是座上客,還是階下囚。」

汪朝宗淡然按住琴弦:「有區別嗎?」

「你有很多次機會當座上客。」

汪朝宗微微一笑:「以後還會有。」

「你真的不怕?」

汪朝宗深深地望著何思聖:「怕?只有太執著,才怕失去。如果心中本來就是空的,又何懼之有?」

「汪總商還有心思談佛法,何某佩服。」何思聖的臉色突然冷了下來,「依律,你有三顆腦袋也不夠殺!」

汪朝宗搖搖頭:「殺,也沒有在署院衙門裡殺人的道理。何先生請回吧。罪,我是一宗也不會認的。」

何思聖緩緩搖著頭,出門,轉身來到簽押房,對著阿克占詢問的目光,苦笑著搖搖頭。

阿克占心中了然:「想不到這汪朝宗連坐牢都熟門熟路。」

何思聖也歎氣,臉色凝重:「拿不到他的實供,我們會很麻煩。東翁,這回輪到咱們縛虎不成反被虎咬了。」

阿克占突然問:「蔣佐領當真受了傷?」

何思聖點點頭:「當真!不過,傷他的根本不是什麼天地會,而是另有其人,可惜沒能生擒。現在,單憑一個天地會……」

阿克占咂著嘴:「不要急,慢慢來。」

何思聖一怔:「東翁,慢不得!汪家根底深厚。就現在,管夏和鄭冬心四下活動,不用三天,江寧的兩江總督衙門就會過問。事情鬧大了,兩敗俱傷,不會有我們的好果子!」

「那麼,先生的意思?」

「宜急不宜緩!」何思聖突然面露凶光,手重重往下一劈,「殺!一不做二不休,殺了汪朝宗!東翁最多背個處分,一戰定江山!汪朝宗一死,那些左右搖擺的傢伙都會倒到咱們這邊來。汪家在鹽務的實力,讓馬德昌和鮑以安分掉。我們專門對付汪家本枝,出不了大事!」

阿克占沉思著:「殺?」

「安排一次劫牢,混戰中失手……」

阿克占沉吟著:「汪朝宗是個仗義的人,我還真有點兒惺惺相惜。」

「東翁,你是怕了,還是心軟了?一旦放虎歸山……」

阿克占仍然皺著眉頭。他艱難地權衡著,終於下定主意:「不行!」

清晨,提牢吏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汪朝宗平穩的鼾聲從裡邊傳來。其他幾個獄卒也都湊過來,看到汪朝宗安如泰山,大家都露出佩服的神色。

提牢吏招呼獄卒們走過一邊:「聽見沒?汪老爺心裡沒鬼!總有一天,他怎麼走進來的就會怎麼走出去!小心伺候,誰也別怠慢。」

獄卒們紛紛答應。

汪府卻遠沒它的主人那麼鎮定。汪雨涵抱著蕭文淑,既著急又無奈,只能陪她一起流眼淚。陳媽等站在左右,也都一聲不吭,廳裡一片靜寂,只有抽鼻子和啜泣的聲音。

廳外腳步聲響,汪海鯤大踏步走進來,搖搖頭:「盧大人不在,運司衙門說他去江寧了。」

蕭文淑氣道:「還不就是躲!」

汪海鯤苦笑間,鄭冬心進來了。他在廳口微微停了一停,汪海鯤會意,湊上去兩人耳語片刻,汪海鯤臉色凝重地點頭,隨即出廳。鄭冬心這才走進來:「嫂夫人也別太難過,出不了什麼大事。其實,沒去署院衙門之前,朝宗心裡就有數了。」

蕭文淑哭了:「他知道什麼?就知道自己吃虧認倒霉。」

管夏也從外入:「太太,鄭先生。」

蕭文淑抬頭:「快說,怎麼樣了?」

管夏抹了下額頭的汗,說:「老爺沒有下獄,被關在署院衙門一個院子裡了。看守的我都花了錢,平時也有關係。太太放心,老爺在裡邊不會吃苦。」

陳媽在一旁歎息:「唉,麻六奶奶說得不錯啊!」

蕭文淑突然臉色大變,兩眼發直:「到底還是沒躲得過去,三個月,牢獄之災!」說著雙眼緊閉,身上僵直,從椅子上滑了下來。

管夏等慌忙衝上去扶著她,一邊回頭瞪了眼陳媽:「你胡說什麼!還不快去請郎中!」

陳媽驚得一邊點頭一邊慌忙往外跑。

汪雨涵急急叫道:「娘,娘!你這是怎麼了?」

鄭冬心用手掐了掐她的人中和虎口,蕭文淑這才緩過勁兒來,大口喘氣,但眼睛依然緊閉著。

幾個人幫忙把蕭文淑抬進臥室,待她躺下,鄭冬心和管夏走出臥室。

管夏拿眼睛掃著廳裡:「堂少爺呢?」

鄭冬心說:「我差他去江寧,找總督衙門,請部堂大人主持公道。」

管夏轉過來深深一躬:「鄭先生,署院衙門裡傳出話來,老爺想見你。」

鄭冬心為難地說:「我就不願意踏進那個門檻,為了老汪,也只好這樣了。」

汪雨涵焦急地問:「那我呢?我們幹嗎?」

管夏望著汪雨涵:「照顧好太太。再有,去求老太爺。這種時候,他不能再站干岸看著了。」

沒想到蕭老爺子見都不見雨涵。病骨支離的他,將所有精力都放到了那本假賬冊上。他知道,揚州這場大棋局最要害的就是賬冊。害鹽商的是賬冊,救鹽商的也只能是賬冊。

雨涵無奈,只好轉向馬大珩、鮑漸鴻求救。三人一商量,定了一計。次日,馬大珩、汪雨涵、鮑漸鴻三人爬上一輛平板馬車,向五亭橋工地急馳。

雨涵顫聲問:「這能行嗎?」

馬大珩自信滿滿:「沒問題,瞧我的吧!」他一揮手,他的家丁就敲起鑼來。

「當當」的鑼聲響徹工地,還在幹活的人們都被吸引了過來。

雨涵「撲通」一聲向這些人跪倒在地:「救救我爹吧!」

馬大珩和鮑漸鴻彼此對望一眼。馬大珩咬了咬牙,也跪了下去。鮑漸鴻也跪了下去。

人群越聚越多,漸漸地,工人們都圍攏到了這裡。這些人可怕地沉默著,但是風暴一樣的聲音漸漸從人群裡發出來。

馬大珩大聲喊道:「各位,建五亭橋有罪嗎?」

一個人大聲喊道:「沒有!」他的情緒頓時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成千上萬的人一起喊:「沒罪!」

馬大珩:「當揚州鹽商的首總有罪嗎?」

成千上萬的人:「沒罪!」

馬大珩索性站到高處:「汪朝宗明明沒罪,卻被那狗官阿克占抓了下到監獄裡,這世道還有公平嗎?」

震耳欲聾的回答聲:「不公平!」

馬大珩跳起身來,揮動手臂:「我們一起去署院衙門講理去啊!」

人們轟動了,他們前呼後擁著紛紛向前湧去。

「站住!」

鄭冬心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胡鬧!」

馬大珩不服:「是胡鬧嗎?鄭先生,汪伯伯被阿克占關了,不明不白的,總得有個講理的地方吧!大家走啊!」

鄭冬心大喝一聲:「都給我站住!你們去做什麼?」

「說理啊!」

鄭冬心跺腳:「你這是說理還是鬧事?你這隊伍前腳拉過去,知府後腳就能調綠營過來平亂!你們還嫌事情不夠大?!」

汪雨涵哭著:「那就沒有辦法救我爹了嗎?」

「不是在想辦法嗎,現在一招不慎,都會給你爹加一條罪名!懂嗎?」

鮑漸鴻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鮑以安正提著筆,坐在書桌前抓耳撓腮,地上扔了一地的紙團。一見鮑漸鴻,喜出望外,趕緊把兒子抓過來:「漸鴻,過來過來,幫爹寫封信。」

鮑漸鴻答應一聲,抓起桌上的筆蘸墨聽寫。

鮑以安揉著腦袋琢磨著:「你就寫,『哥,兄弟有難,你得趕緊幫忙!晚了朝宗就完了!弟鮑以安頓首』。」

鮑漸鴻把筆一扔:「什麼亂七八糟的,沒頭沒尾啊!」

「嘿,你這小兔崽子!」鮑以安察覺到不當,轉話題,「上了兩天書院,還出息了,敢挑你爹的錯。這不是給阿桂大將軍寫信嘛。他跟你爹,跟你汪伯伯都是結拜兄弟,你汪伯伯出了事,不找他找誰?」

鮑漸鴻明白了,認真地:「爹,那也不能這麼寫。」

「好好好,不管怎麼寫,反正得寫!好兒子,爹這回就指望你了!」

汪朝宗進去以後,馬德昌既有點兒幸災樂禍,又有點兒不踏實。憑直覺,汪朝宗不會就此倒下,他正想看看,這回,犯了天威的汪朝宗還能怎樣地鹹魚翻身。正在這時,馬大珩悄沒聲兒地溜了進來。馬德昌瞪著馬大珩:「你小子又到哪野去了?」

馬大珩直著脖子說:「我一整天都忙著搭救汪伯伯。誰像某些人,還躲在家裡倆眼一瞇就知道數銀子。」

馬德昌明白過來:「怎麼不直呼其名了?傻小子,爹哪裡是不想辦法?可是你汪叔叔得罪的是鹽院老爺。無論是地方還是鹽務,都是他阿克占嘴大。他現在盛怒之下,咱怎麼使勁也沒有用。只能等,等阿克占氣消了點,你爹再慢慢想辦法。」

「等?爹,這可不成!」

「為什麼不成?」

馬大珩頓時啞然,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爹,這個,你看啊,汪朝宗是揚州鹽商的首總,他被阿克占抓了,下面就輪到咱們馬家最大了。那爹你不出來說話,誰出來說話?阿克佔在氣頭上,咱們可以不跟他硬頂,不指望馬上把汪朝宗救出來,可多少咱們也得做點事情。還有一節:汪朝宗還是五亭橋工程的大總管,多少人的眼睛看著他呢!我們在五亭橋,登高一呼,就有那麼多人願意跟我去衙門講理。真要跑到衙門口,五亭橋也好,揚州鹽務也好,非亂不可!到時候買賣也沒法做了,於我們也不利。所以於情於理,爹你現在得站出來!」

「嘿,好小子,還真能謅出幾條歪理!」

「這麼說您答應了?」

馬德昌沉吟:「你小子在五亭橋那招倒是不錯……」

當天下午,馬府的大廳裡,站滿了馬德昌治下的鹽商。

馬德昌義正辭嚴地向他們訓話:「汪總商不是一個普通的鹽商,他是我們揚州鹽商中的首總!所以這次汪總商出了事,也不是他一人、一家的事,是我們全體揚州鹽商的事,是整個揚州城的事!我們身為汪總商的同業,危難關頭,豈能坐視不管,置若罔聞?今天馬某就帶這個頭,各位有親的串親,有友的訪友。只要是揚州城裡有名有姓的縉紳仕宦,能拉來一位是一位,能拉來多少是多少!哪怕有多少開銷,全都算在我身上!明兒一早,咱們拉著隊伍上署院衙門請願。豁出我們這一城縉紳的臉面,也要把朝宗從大牢裡救出來!都聽清楚了沒有?」

眾鹽商一起答:「聽清楚了!」

鹽商們陸續而散。有的說:「這就對了,關鍵時刻,鹽商不能任人宰割。」還有的說:「還是老馬仗義!」

鮑以安急匆匆走進來,胖臉上全是焦慮之色:「老馬,你這個主意,能行嗎?」

「行不行也只有這個辦法。老鮑,這事要弄大,光我一家不行。我一會兒就去汪家打個招呼。你這邊的鹽商,你也得幫我知會一聲才成。」

「該打的招呼我一定打。不過老馬,我還是覺得你這個主意太險了點!阿克占當初能不顧面子把朝宗下獄,今天就不會怕滿城縉紳集合來向他請願。」

「那老鮑你還有別的主意不成?」

「唉,可也是!」

阿克占站在簷下活動筋骨,聽到何思聖來報,突然哈哈大笑:「馬德昌真這麼做了?」

何思聖拱手:「原本咱們還想放汪朝宗,現在放都不好放!」

阿克占冷冷一笑:「馬德昌故意叫我們明白汪朝宗的根底,看看汪朝宗在揚州城裡多高的人望。這是架盆撮火,借刀殺人。哪個當官的能容得了這等手下?可是對外呢,別人還以為馬德昌是在拚命保汪朝宗,他還落了個厚道人。真是刀切豆腐兩面光!」

何思聖說:「那就讓他們演到底,吩咐門口,不要去管他們。他在外邊多鬧一刻,汪朝宗的罪就加重一分。」

清晨的鳴玉坊特別安靜,這裡是夜的天堂,而此刻,大部分人仍在酣睡中。姚夢夢已經描好了眉,正將水粉潤開,輕輕塗抹在兩頰上。鏡子裡的人容光煥發,明艷照人。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一絲的悲慼。

婢女進來看到盛妝打扮的夢夢,愣了一愣,脫口:「姑娘,今兒有喜事?」她連忙掩住嘴巴。姚夢夢卻不以為忤,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整理鬢髮,戴上珍珠耳環。

她吩咐婢女:「備車!」直奔阿克占的府第而去。

阿克占望著嬌艷欲滴的姚夢夢,有點發呆。他們坐得很近,只隔一張桌子,幾乎呼吸相聞。姚夢夢嫵媚地笑著,捲著自己長長的秀髮,用慵懶的聲音說:「大人……」

阿克占順著姚夢夢的髮絲,看到她故意敞開的雪白的胸口。他吞了一口唾沫。

「夢夢姑娘,你今天,怎麼……」

姚夢夢聲音微細,欲說還羞:「女人嘛,總是要依靠一個男人的。汪朝宗倒了,他活該,誰讓他始亂終棄!大人,您說,我一個小女人能依靠誰?」

她媚眼如絲地望著阿克占。

阿克占竟然有點緊張:「夢夢姑娘,汪朝宗……」

「還管他做什麼呢?」姚夢夢一把抓住阿克占的手,冶艷地望著他,「以後,是咱們倆的事兒。大人莫非不喜歡夢夢?」

門被一把推開,紫雪叉著腰氣呼呼地站在門外:「不喜歡!」紫雪轉頭罵阿克占,「怎麼著,吃著碗裡的還看著鍋裡的!走!出去!」她連推帶攘地把阿克占趕了出去,「砰」的一摔門,坐下來狠狠瞪著姚夢夢,「姚夢夢,你搞什麼鬼?」

姚夢夢的嫵媚冶艷全部消失了,她寒著臉:「看到怎麼勾引男人了嗎?」

紫雪震驚地望著她,迷惑不解地問:「姚夢夢,你到底什麼意思啊?你和汪朝宗鬧掰了,到頭來卻在打我男人的主意!」姚夢夢轉過身來:「阿克占對我不是沒有意思,但是紫雪你放心,我不會怎麼樣。我不是拿不下阿克占,真要想攪和很容易……」

紫雪一聽,有點慌。姚夢夢掠她一眼:「你放心,我不會這麼做,但是你得幫我做件事兒。」

紫雪不解地看著她。

姚夢夢挑明:「你得把老七借我用一下,讓他來見我!」

「就說那個天地會的老七啊?這又不是東西,怎麼借啊?」

姚夢夢篤定地說:「你會有辦法的,行嗎?」

紫雪無奈地說:「我試試。」

紫雪蹺著二郎腿,抽著水煙,眼神飄忽地望著屋門。屋門開啟,一個人彎腰低頭進來。這人穿著鹽勇的衣服。

他抬起頭,卻是天地會的叛徒趙老七。他看著紫雪的風騷模樣愣了一愣,一臉警戒:「姨太太叫小人來,不知有什麼吩咐。」紫雪輕輕一笑,一口水煙緩緩噴到他臉上:「什麼大人小人的。虧你還是江湖漢子。老七我跟你說,這回你立了功,扳倒了汪朝宗,大人和我都很欣賞你!」

趙老七趕緊答道:「是。小人一定狠狠咬住汪朝宗,誰讓他得罪大人和姨太太!」

「聰明!等事成了,大人自有封賞。我這兒先給你來個痛快的!」紫雪用小指頭勾著趙老七。趙老七慢慢湊近,看著紫雪的小指頭,垂涎欲滴。

紫雪突然寒了臉:「不識好歹的東西!」

看著趙老七趕緊規矩起來,紫雪又放蕩地笑了,低聲:「鳴玉坊的姚夢夢,你認識嗎?」

趙老七點頭如雞啄米。

「她得罪了我,敢跟我搶男人。老七,這是五兩銀票,今兒晚上,你替我好好收拾收拾她!」

趙老七一怔,會意地淫笑起來。

傍晚,趙老七哼著小曲來到鳴玉坊姚夢夢的閨房門前。他已經喝了酒,一隻手還拿著一個酒瓶,走路搖搖晃晃。

小丫鬟要擋,趙老七隨手抽出一張銀票塞給了她,又摸了摸她的臉,小丫鬟接了銀票臉紅著讓開,趙老七哈哈直笑:「對了,乖孩子,躲遠點!」

他推門而入。燭光下姚夢夢正歪在床上看著一本閒書,長長的劉海遮蔽住她的眉眼,薄幕之下身段格外婀娜誘人。趙老七酒壯慫人膽,一步步向前摸過來:「美人兒……」

姚夢夢似乎才發現他,驚慌地躲開:「你是什麼人?」

趙老七涎著臉說:「我是你家相公啊,我叫趙老七!美人兒,今晚你是我的了,看我好好疼你!」他向姚夢夢撲去。姚夢夢輕輕一翻身,趙老七撲了個空,栽在床上,口齒不清地咕噥:「好美人兒,你還挺靈巧。沒……沒事,早晚我也抓住你!你越跑我越喜歡。」

姚夢夢故作恍然大悟:「趙老七?你就是那個和汪朝宗勾結的天地會的趙老七?」

「什麼話!你相公我……現在是官人兒!汪朝宗?嘿嘿,他不行!得罪了鹽院老爺,得罪了朝廷,他完了!」他又向姚夢夢撲來。這次姚夢夢沒有躲。

但趙老七的身子突然不動了。

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從書頁中突出來,架在他的脖頸上。姚夢夢緩緩地抬起頭,聲音變成清朗的中性聲音:「老七,我們還以為你死了!」

酒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趙老七滿頭滿臉大汗,他的酒已經醒了:「香……香主?!」

英子低聲:「你這背信棄義出賣同門的叛徒!」光芒一閃,她的短刀已經迅速從老七脖頸中抽回,而後從他腰間狠狠戳了進去,直沒到柄。老七的嘴剛張開就被堵住,他沒有慘叫出聲。他的眼睛慢慢睜大,身體軟倒下去。英子始終沒有抽刀,又在刀口塞了一塊棉花,血出得很少。

老七倒在地上。英子站起身來,在床邊一個口袋裡拿出勁裝和斗笠,穿戴起來。

片刻之後,已經恢復成正常模樣的英子端坐在床上,真正的姚夢夢也從床後走了出來。英子拍拍手,用女聲喊道:「外邊的人進來幾個,這裡喝醉了!」

穿著打雜的衣服的田老大、老二、老三應聲而入。

他們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對老七的屍體毫不驚奇,幾個人一起動手,像攙醉漢一樣把他的屍體「攙」了出去。

英子沉默半晌,突然站起身來,向一旁的姚夢夢跪了下去:「姐!我錯了!」

姚夢夢連忙攙扶:「傻丫頭。我早就說過,到什麼時候都還是姐妹!」

英子正色道:「我欠你一個人情。你放心,我會幫你救出汪朝宗!」

鮑以安雖然想不出什麼好轍,但他總覺得馬德昌的辦法有點不妥,這天,鮑以安去見了何思聖。

「何先生。老鮑也不知道先生好些什麼。這一百兩銀子,權當請先生吃麵。」

「一百兩銀子吃麵,吃到死也吃不完。」

鮑以安又添了一張銀票:「何先生,我左思右想,老馬那一招不合適,我沒附和他。我就在想,咱們鹽務上的事,說破天,最後還是阿克佔大人一句話。揚州人都知道,老汪和我是當朝首席軍機阿桂阿大人的把兄弟,動了他,阿桂阿大人能見死不救嗎?」

何思聖微微一笑:「鮑總商,你和汪朝宗都是四大總商,他壓著你,現在你還想救他?」

鮑以安咬咬牙,再添一張銀票:「是。朝宗是我兄弟,我不能看著不管。」

「好。夠義氣!」何思聖順手把銀票收了起來,「這點銀子沒什麼。看在鮑總商這義氣的份上。我就指點指點你。淮南鹽場東台有個叫徐夔的舉人。當初大人在廣東被十三行的奸商陷害,只有這位徐老爺說了幾句公道話。大人一輩子記著他的恩德。他現在死了,一輩子寫了幾百首詩,還沒有結集,就留了這點念想。大人幾次想把這個遺願給他補上,可他靠這點俸祿,什麼時候才能刻出來呢?」

「我明白了,多謝先生!」

「哎,哎,老鮑,我還沒說完呢。這是咱們一點私話,聽不聽在你,辦不辦也在你。辦了之後大人准不准,還在大人。跟我是一點也沒關係。官面上,你們還得找平,總得給大人個放汪朝宗的理由嘛!」

鮑以安忙說:「這個自然!」

天寧寺雕版局,一群雕版工匠正在有條不紊地各司其職。有的認真雕刻書版;有的把紙迎著日光舉到空中,查驗紙的色澤,用手指輕彈,分辨紙的質量成色;有的三兩個聚在一起,低聲議論向墨汁中加什麼才能使墨色更加圓潤鮮明。他們的神色專注而自信。

鮑以安畢恭畢敬地引領著盧德恭走了進來。

「大人,整個印坊都在忙徐夔的詩集。」

盧德恭饒有興味:「本官剛一回揚州,就聽到這等盛事。難得鮑總商選了這裡,這地方有什麼典故,鮑總商可知道嗎?」

鮑以安茫然搖頭:「小人只聽說揚州的書局,就以天寧寺最好,至於為什麼最好,小人沒學問,可就不清楚了。」

刻印社周老闆忙說:「盧大人、鮑總商,這就是當年曹寅曹大人主持刻印《全唐詩》的書局,匯聚的都是天下一流的匠士。書印出來之後,聖祖皇帝都很喜歡。」

盧德恭點頭歎息:「可惜曹家後來壞了事,連帶這書局也跟著吃掛落,這些年也沒什麼起色。」

周老闆感慨萬端地說:「現在這些人也都是當年為聖祖皇帝效力那些人的後代,都是家傳的手藝!天寧寺的書局這麼些年沒有大工程,等於是荒了。」

盧德恭不住地點頭:「今兒個又重新動起來了,很好,很好!鮑總商啊,這種善事,你該早些做!另外,周老闆,你剛才那話可不對啊,聽說當今聖上要編《四庫全書》,正在全國搜集古今圖書,說不定哪天聖旨到了,你們又得忙起來了!」

周老闆一聽,慌忙跪在地上:「皇上聖明!」

盧德恭哈哈大笑:「快起來,聖旨還沒到呢!」

鮑以安呵呵賠笑。

鹽政衙門的馬棚裡,便裝的阿克占將辮子纏在脖頸上,正在給渾紅獸洗刷。一瓢冷水澆了下去,馬兒不安地打著噴嚏,四蹄踏動著。何思聖默不作聲地站在旁邊。

阿克占一手扶著馬背,一手抓著一塊濕布用力地擦著它的身軀。馬的肌肉微微抖動著,阿克占神情專注。阿克占突然把手裡的布扔到水桶裡,直起身來,輕輕拍著馬的身軀:「是親不是親,打斷骨頭連著筋。老爺子,還是老爺子啊!」

何思聖說:「揚州城裡一向盛傳老爺子和汪朝宗翁婿不和,汪朝宗被扣,他夫人蕭氏身體不適,小公子每天都在老爺子門口拜門,老爺子始終沒讓他進。」

阿克占長歎一口氣:「誰想到他是在拚命!他不聲不響地就搬動了一半江南官場,他露了露臉,揚州就有一半買賣鋪戶都跟著他走。」

「是。可是,並不足畏!」

阿克占饒有興味地望著他:「哦?」

何思聖嘴角一動:「狂風不終朝,飄雨不終夕。老爺子,老了!」

一位家僕走了過來:「大人,總商蕭裕年求見!」

阿克占和何思聖相視一笑:「剛說著,就來了!」

阿克占換了官服進來:「蕭老,精神不錯啊!」

蕭裕年躬身:「托大人的福。」

「想要汪朝宗性命的人,有!不是我。我是奉旨辦差,情非得已。」

「老朽這次來,就是為了幫大人辦好這個差事。」他把那套假賬冊平平地放到桌案上。

阿克占拿起來,翻了幾頁:「這可是那本賬?」

蕭裕年神色平靜,乾枯的手指敲著桌面:「事情從哪裡來,就在哪裡了。」

阿克占緩緩點頭,他心領神會:「早些拿出來,也不至於到這地步!」

蕭裕年疲倦地:「老朽的時間不多了。本來不想給大人添晦氣!」他直視著阿克占,身體衰弱,然而眼神銳利,「來人,請盧大人、馬總商、鮑總商到署院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