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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放生之德

阿桂回京這一天,乾隆皇帝天不亮就醒了。他匆匆吃了點兒東西,將漱口水吐在小太監捧著的金盆裡,隨手接過林寶奉上的一塊手巾擦了擦嘴,站起身來,活動著手腳。

東暖閣裡到處還點著燈火。

林寶看了看乾隆的眼色,會神地走到窗邊向外望了望:「皇上,阿桂大將軍隊伍凱旋,到德勝門要正當午時。郊迎、奏凱、獻俘、效勞、賜宴……」他扳著手指算著,「怎麼著也要到未時才能進來。您還是先歇著吧。外頭,有十五阿哥,還有和大人幫著呢。」

乾隆也望了望窗外,他也的確看到了天色還青,可他只說了三個字:「你不懂!」

午後時分,紫禁城養心殿外綠樹成蔭,和砷引領著阿桂快步地走到東暖閣前。阿桂仍頂盔冠甲,穿著將軍的禮服,只是沒佩戴任何武器。他的臉色黑紅,嘴唇乾枯,臉上身上仍有風塵之色,眼神鋒利而明亮。

林寶小心翼翼地迎上來,面露難色:「大將軍,和中堂,實在不巧,皇上睡著了……」

「我就看一眼,磕個頭。」

林寶看了看和砷,和砷臉上沒有表情。林寶很為難的樣子:「將軍,那您千萬磕個頭就出來!」

阿桂輕輕走進殿內,他粗壯的身體和滿身鎧甲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殿裡靜悄悄的,兩個服侍的宮女垂手站立著。阿桂走近幾步,看清了歪在炕上靠著牆已經睡著了的乾隆。放在他面前地上的地圖架,以及地圖上那一連串小紅旗標出的路線,正是自己的一路歸程。

乾隆皇帝並沒有戴冠冕。他的頭髮、髮辮都已經花白了。臉上的肌肉也都已經鬆弛,靠在牆邊,嘴角微微還流了點口水。曾經君臨天下光耀無比的乾隆皇帝此刻呈現出的完全是一個疲憊而蒼老的老人的形象。如果不是身上還穿著龍袍,沒有人看得出這是大清帝國的皇帝。

阿桂只看了一眼,淚水從他黝紅的臉龐上直淌下來。他低著頭,牙齒緊緊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地提著攔甲裙跪倒在地,但甲冑與地面摩擦還是發出了一點聲音。熟睡中的乾隆皇帝動了一動,換了個姿勢。阿桂抬起頭,看見乾隆臉上浮現出來的笑容,那笑容是滿足的、欣慰的,還些許帶著一點歉疚。

阿桂長久地望著乾隆,淚水直流。老皇帝突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他脫口叫:「阿桂!」他彷彿是在夢中,然後突然間看到了跪在炕前邊滿臉淚痕的阿桂。乾隆的嘴角也動了動,並沒有直起身來,他仍然隨意地歪在炕上靠著牆,用十分溫和的聲音說:「怎麼不叫醒朕呀?」

阿桂的聲音有些哽咽:「奴才……看不夠!」

乾隆和藹地望著阿桂,阿桂也回看乾隆。君臣兩個都不說話,阿桂的淚水越來越多。乾隆也不禁觸動了感情,他開玩笑地斥責:「這麼大的人了,還打打殺殺。」

阿桂擼了一下鼻子:「奴才在金川,每天都掛念著皇上。」

乾隆深深地吸了口氣:「你這臭小子,朕都沒想到,你真把金川打下來了。朕到底賞賜你點什麼好呢?」

阿桂伏地:「奴才為皇上效力,是應該的。奴才什麼都不要!」

「這麼大的功勞不賞,對天下人怎麼交代啊?」

「皇上龍體安康,奴才就高興了!」

乾隆假裝不悅:「巧言令色。」

阿桂囁嚅地:「那,奴才想再要一匹馬!」頓了頓,又接著說,「皇上,這次戰役,多虧了揚州鹽商千里勞軍的義舉,要不是汪朝宗、鮑以安等……」

乾隆臉色稍變:「朕聽說,你還跟他們稱兄道弟了?」

阿桂一驚,抬眼:「奴才久旱逢甘霖……」

「這麼說,這天下的及時雨都讓揚州鹽商給下了?」

阿桂慌忙跪下:「奴才罪該萬死!」

「自古官商之間要有體統,不可壞了規矩。情誼之事,心裡有就行了。」

和砷和林寶正扒著門縫聽著聲音。和砷聽到乾隆訓阿桂,臉上微微得意,當聽到官商之別時,臉又陰了下來。

皇上頒下聖旨:「阿桂忠誠勤慎,功勳倍著。酌賜爵一等誠謀英勇公。加協辦大學士,領吏部尚書,軍機處領班首輔大臣……」

快馬在門外停下,阿桂帶著幾個親兵翻身下馬,驚詫地看到自家府第門前,兩扇府門打開著,內外張燈結綵,府門裡擺著一溜桌面,官吏縉紳們,談笑飲宴,端著杯盤碗盞的傭人川流不息。

阿桂直直地看著,眉心結成一個疙瘩。

一個老管家小跑著過來,離老遠就行禮:「老爺,您回來了!」

阿桂低聲:「九叔,快起來,這怎麼回事?」

一個聲音從院裡響起:「恭賀阿桂大將軍凱旋回府!」

隨著這句話,院子裡一切喧囂錯雜的聲音突然都停止了。和砷從阿桂的府裡走出來,滿面春風,一躬到地。

院裡的官吏縉紳們似乎這才注意到身上臉上還帶著灰塵的阿桂。在一陣寂靜之後,不知道誰首先想起和砷的那句話,然後眾人的聲音一起響起來:「恭賀阿桂大將軍凱旋回府!」

面對滿院的笑臉,阿桂有些陌生,有些不習慣。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於風餐露宿、鼓角爭鳴。這突如其來的繁華,反而凸顯出自己孤單。眼前這個滿面春風的小個子,在提醒阿桂,戰場上的硝煙雖然散去,宮廷裡的戰鬥才剛剛打響。

阿桂的臉上突然也出現了笑容。他上前幾步,一把把和砷攙了起來。他的身材高大、手臂強勁,和砷與其說被他攙起來不如說被他揪起來。但阿桂一手牢牢地抓著和砷,一邊還笑容滿面地帶著他向裡走,並向各路官吏縉紳們點頭:「多謝,多謝。招待不周,各位盡興。」

官吏縉紳們也都端著杯碗,賠著笑,湊著趣說著吉祥話。人多且雜,聲音混雜到一起,只聽得到一連串不絕的「中堂大人」「阿相」「公爺」「大將軍」……

阿桂一直把和砷「攙」進屋子裡。進了屋子,阿桂鬆開了和砷。和砷苦著臉揉著胳膊,也沒發脾氣。

阿桂冷冷地質問:「和中堂,你幫我張羅這排場,花了多少?」

「八珍席每桌三十二兩,十六桌總共五百一十二兩。加上材料、柴米、廚子伙夫,總共是六百零六兩八錢四分。這是和某個人的一點意思。」

阿桂不客氣地追問:「和中堂一年俸祿多少?」

「一百五十兩,我襲著爵,另有一百六十兩。不過阿相您知道,咱們這個位份,冰敬炭敬都是加意恭維,不靠著俸祿吃飯。這頓飯,我還請得起。」

阿桂的臉色絲毫不見好轉,語氣也絲毫沒有客氣:「那金川從去年三月到我班師,朝廷總共撥了多少?」

「一百三十二萬兩。三十二萬兩是戶部庫銀,一百萬兩是揚州鹽商捐輸。」

「那戶部、內府、三大庫現在總共還有多少存銀?」

「阿相,戶部恐怕不是你該管的吧?」

「我在問你。」

「好。你是首輔,我也可以對你講。不過出了這個門,我一概不認。朝廷現存銀實賬有據可查的,是三千二百零八萬五千六十四兩七錢三分五厘!」

阿桂的眼光鋒利如刀:「既然還有這麼多銀子,為什麼不發糧餉?為什麼還要鹽商千里轉運?」

和砷也不再有笑模樣了:「朝廷有朝廷的調派。這些銀子早有了用場,一分一厘也調不過去!」

阿桂低聲怒斥:「屁話!救兵如救火!什麼事比打仗還重要?」

和砷抬起頭,瞟了阿桂一眼:「阿相,您真就那麼想聽一句實話?那我就告訴你。朝廷的銀子其實能調,也能用。軍餉遲遲不到,這是皇上的意思——我再說明白點,金川的仗,皇上沒打算贏!起碼沒打算在今年贏。」

阿桂愣住了。

和砷望著他。和砷身材比他矮,但望著他的眼神卻彷彿是俯視,帶一點瞧不起又帶一點可憐:「阿相,你咬著牙把打不贏的仗硬是打贏了,皇上感動,和某也佩服。所以皇上對你阿相不吝封賞,聖眷之隆,沒有哪個將軍大臣比得上。可您贏了下來,金川收兵了,朝廷沒戰事了。揚州鹽商們會再乖乖地交捐輸嗎?兩淮鹽政、江寧織造、雲南銅礦、廣東十三行……」和砷疊著手指,一個個數著,「本朝立國一百多年,這些地方從來都是富得流油,盤根錯節直到今天,針插不進水潑不透。朝廷沒有大事壓著,拿什麼逼他們退步?又拿什麼做借口大力整頓?阿相,你對朝廷有大功。但經濟事務,您誤了皇上的大事!」

和砷不再看阿桂,緩步望出走,突然又停住了,沒轉身,只是撂下一句話:「聽說阿相還跟揚州鹽商們拜了把子。提醒阿相一句,揚州是亂局。要麼您就請旨親自去管,要麼,少摻和!我知道在阿相心裡,和某只是個小丑弄臣,可我是為了皇上!」

和砷徑直走了出去。

阿桂仍然愣在那裡,沒有出手攔阻,像在思慮他剛才說的話。

盧德恭坐在淨桶上,他只穿著千草緞的睡衣睡褲。門窗緊閉,淨桶旁有水盆,木架上搭著手巾,牆角一炷香,裊裊燃著。

盧德恭像是對著空氣說:「你早該來見我的。」窗外傳來規規矩矩的應答,答話者是馬德昌:「大人最近和鹽院大人走得比較近,小人怕打草驚蛇。」

盧德恭站起身來提起褲子,洗手,擦手:「誰是草,誰是蛇?馬總商,以後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

馬德昌一臉的尷尬:「小的糊塗。」

「明白就好。」盧德恭走出來,「我交代的事情,都辦妥了?」

「妥了。我一直在辦。」

盧德恭用手巾慢慢地抹著每一個手指,話語也很慢:「好,拎得清就好,你畢竟是……」他轉頭望了望窗外,又慢條斯理地轉回來,「張承詔的後人嘛!」

「大人,還有一件事兒,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盧德恭瞥了他一眼:「不該說的話,別說!」

馬德昌嚥了口唾沫:「是這麼回事兒,前兒個,我家裡管家告訴我,聽汪家看門的小六子說,有個老太太一口京片子,神神秘秘去了汪家,小六子聽不懂,就問旁人,『咱家』是什麼意思。」

盧德恭一凜:「咱家?太監?」

馬德昌點了點頭。

「太監下揚州,一定是皇上有什麼要事。不對呀,怎麼不到官府,直接去了汪家?這不合規矩,太不合規矩了。」

「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是專門來找老汪的?」

盧德恭沉吟半晌:「難道皇上對汪朝宗真的這麼器重?」

「會不會是太監自己偷偷地從宮裡溜出來的?」

「那可是要殺頭的!什麼事兒,能讓一個太監冒著殺頭的危險,跑到揚州來?」

馬德昌笑:「不知道。」

馬德昌從盧府出來時,正好看到汪海鯤在門前等候著,腋下夾著厚厚的一疊文稿。

汪海鯤問候,馬德昌點了點頭。

汪海鯤恭恭敬敬地在側座落座,將夾著的一疊文稿放到身邊桌子上。

盧德恭坐在主座上,神色儼然。雖然沒有穿官服,服飾仍然整齊而厚重,髮辮一絲不苟。

「最近忙,一直抽不開身。」

「讀書做人,只在一個心字。心到即可。」

汪海鯤將手中的一本冊頁呈上:「這是學生花了大半年工夫,求揚州八怪畫的冊頁,您看,這是羅聘的、高翔的,這是鄭冬心的……」

「還真不容易,集這麼齊。」

「這是送給盧伯伯的。」

「海鯤,這是誰教你的?」

「這是學生的一片心意。」

「你我雖有師生之誼,但畢竟是君子之交。你生在鹽商之家,可不能沾染習氣啊。」

汪海鯤臉紅了:「盧伯伯教導得是,可這又不是……」

「不要再說了,我在你身上費那麼多心思,難道是為了你這點兒報答?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此乃人生一樂。』海鯤,你的成長、成才,就是對為師最好的報答!」

汪海鯤合上冊頁,慚愧地:「盧伯伯,學生知錯了。」他又拿起身邊的文稿,「這是學生這一段的心得,請老師指教!」

盧德恭接過文稿,細細翻閱,不斷地微微點頭。

「每天都試著寫一點,不過寫不多。一來是瑣事纏身,二來,有些東西我還沒有想明白。」汪海鯤低聲說。

盧德恭把文稿放下,輕輕拍著,態度很和藹:「一時不明白不要緊,也不要鑽牛角尖。能在這個世間生存下來的人,哪怕是種田的,砍柴的,都有他自己的道理。關鍵是,你的心會告訴你,什麼是對的。」

「可總是碰壁。叔父有時候的行事我明白,但我做不到,可他就會成功,我不會。」

「成功和對,不是一回事啊!」他望著汪海鯤,目光嚴肅起來,「海鯤,你我師生在一起的日子其實不長,不過我始終認為你是我最好的弟子。整座揚州城,沒多少人不崇拜你叔父,他是個非常成功的人。商人做到他的層次,已經達到極致。可是,海鯤,我不希望你這一生僅僅是個商人!正如我也不希望自己僅僅是個官,身份是個套子,永遠不要被套住!」

「那,什麼才是最重要呢?」

盧德恭深深地望著他:「自省!吾日三省吾身是也。」

傍晚,管家管夏輕悄地進入汪朝宗的書房,反手將門帶上。

汪朝宗正和鄭冬心研究著五亭橋的圖紙,見了管夏,立即放下圖紙:「江寧那邊有消息了?」

「是。小的去江寧,見了許老闆,依老爺吩咐,說老爺埋怨他不夠朋友,和孝公主出閣這麼大的買賣,也不跟咱們知會一聲。許老闆嚇了一跳,賭咒發誓說江寧織造府從沒聽過這事兒。」

汪朝宗轉臉看向鄭冬心:「果不出先生所料。」

鄭冬心摩拳擦掌:「我去會會他,我最愛幹這掀窩端王八的事。」

汪朝宗看看外邊天色,懷裡摸出懷表對了對:「不急在一時。你們把這事藏在肚子裡,回頭,我自己去見張鳳!」

晚餐後,汪朝宗進了張鳳的房間,一進去就把房門關緊。張鳳已經先開了口:「汪總商,終於肯見我了。咱家一直等著!」

汪朝宗抬抬手,示意他繼續。

張鳳豎起三根手指:「咱家只要三件東西。十萬兩銀子、鹽商的賬冊,三要一張你汪老闆親筆簽名的字據!」

汪朝宗目光盯著腳下,緩緩地走動著:「那我要是不給呢?」

張鳳有恃無恐:「那咱家就耗下去!」

汪朝宗抬頭又搖頭:「張公公,你時間不多了。」他突然加大音量,語速也快了起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逃出宮來的。別以為皇上饒得了你,刑部的捕快找不到你!耗下去?你能耗多久?五天?十天?你拿什麼耗,你憑什麼耗?」

張鳳陰陰一笑:「拿咱家這條命。咱家今年六十九,汪總商,我活夠了。既然你都知道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京城裡有咱家的人,揚州城裡也有咱家的人。咱家在你的府裡,他們都知道。咱家要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這件事就會哄揚出去!整個天下都會知道咱家在你府裡,哪怕你現在就殺了咱家,挫骨揚灰,毀屍滅跡,結果也是一樣!」他狠狠地說,「你們全家老小一百多口,都要替咱家一個人償命!」

汪朝宗沉默了一會兒,淡淡一笑:「張公公,您這是在咬我。」

「對,咱家就是在咬你——咬死你!」

「汪某是生意人,什麼都可以談。」

「這還像句人話。」

「張公公,你心裡清楚。這件事歸根到底,還得看鹽院大人的意思。單我的一張字據,沒有用。」

「咱家當然知道。拿了你的字據,咱家自然會去找阿克占。」

「既然這樣,不如汪某把鹽院大人請過來,咱們當堂對面,講個清楚。只要能保住鹽業,保住鹽院大人,也保住汪某。錢,不是問題,字據也可以立。」

「那不成!這事兒,必須咱家親自去辦!」

汪朝宗緊緊盯著他的臉:「張公公,您覺得我還會相信您嗎?」

「那又怎麼著?你又能怎麼著?」

汪朝宗冷冷一笑,他緩緩地踱著步轉到桌邊,低聲說:「我能!」

突然間他用力一拍桌子,門外汪海鯤頓時破門而入。張鳳好像還會三拳兩腳,他一躍過來想挾持汪朝宗,被汪朝宗躲開了。汪海鯤上前,張鳳年老力衰不敵,掙扎了幾下還是被制住。汪海鯤從腰間掏出繩子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張鳳張口要喊,嘴也被堵住了。張鳳倒在地上拚命掙扎著,眼睛裡露出恐懼的神色。

汪朝宗走過來,仔細地看著張鳳:「張公公,京城裡沒有你的人,揚州城更沒有你的人。就算以前有,現在也不會有了。出了宮,你就沒了活路,沒人會希望再見到你!」

張鳳突然停止了掙扎,他的眼神轉為絕望。汪海鯤看著汪朝宗的臉色,他已經摸出一把匕首:「張公公,最後叫你一聲張公公,你這一輩子走到頭了!」

一輛馬車匆匆駛出揚州城,坐在車轅趕車的是汪海鯤。汪朝宗坐在車廂裡,身邊是捆成一團頭罩黑口袋的張鳳。張鳳仍然不時掙扎一下,嗚嗚直叫。

馬車緩緩地停住了。汪朝宗親自動手,解下張鳳頭上的黑袋子,掏出他塞嘴的麻布。張鳳連連咳嗽著瞪著汪朝宗:「到地方了?是捅死、沉河還是活埋?」

汪朝宗淡淡地:「我留你條囫圇身子!」他一抬手,「下去吧!」

張鳳怨毒地望了汪朝宗一眼,也不再做無謂的反抗,跳下車去。

汪朝宗隨後出來,汪海鯤早已候在車邊。

張鳳愕然地看著四周,他沒有找到預想中的黑林子、水塘或者土坑,一時有點懵,轉不過彎來。

汪朝宗親自給他解開手上的綁繩,拍拍他的肩:「張公公,看!」張鳳順著汪朝宗的手指望去。暮色中崎嶇的山路盡頭,隱然現出一座寺廟,斗拱飛簷,高塔入雲,晚風中傳來悠揚的禪唱聲。

張鳳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不可置信地望著汪朝宗:「你……不殺咱家?」

汪朝宗平和地看著張鳳:「張鳳,朝宗若是留你,就是窩藏欽犯,若是把你送官,就是不仁不義。能否逃過這一劫就看你的造化了。前面就是高珉寺,聖上御筆賜名的禪宗叢林。一入空門,斬斷塵緣,世俗罪孽盡化烏有。」

張鳳木呆呆地點著頭:「咱家知道,知道。汪總商,你……真不殺咱家?」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張鳳望望山巔的寺廟,又望望汪朝宗,突然意識到,這一輩子他已經輸得精光,也沒有什麼不能放下的了。他跪了下來,鄭重其事地給汪朝宗行了一個大禮,然後爬起來,蹣跚著向山巔走去。

這一天,鈔關碼頭上,一條條掛著「天和」鹽旗的大船正陸續駛來,看熱鬧的人擠了一大片。汪海鯤和鄭冬心站在最前面,準備接船。

鄭冬心手搭涼棚,瞇著眼睛在數:「十三、十四、十五……到底有多少啊?」

「一共十九條。」

「好傢伙,蓋個金鑾殿都夠了!這麼多木材得花多少銀子啊?」

「上次陪叔父進四川,那一路交了捐輸,還剩幾萬兩銀子。我們說帶回來,叔父說不用。四川大山大嶺木材又多又好,索性就都買了木材,反正咱們在揚州也用得著,哪家不建園子?著急的時候,出幾倍價錢都沒處買。連這船隊也都是拿咱買的木材修的。叔父空手出揚州,輾轉幾個月,就掙到了這樣一支裝滿了名貴木材的船隊。」

鄭冬心感歎道:「看來,存錢不是生意,花錢才是生意!」

阿克占正和何思聖說著五亭橋開工的事,蔣成進來:「啟奏大人,皇上剛剛發來的密折匣子!」

「哦?」阿克占看了一眼何思聖和蔣成。何、蔣均起立,阿克占搖頭:「二位不必迴避。」他取下貼身的小鑰匙,打開鎖,取出密折,看了幾眼,神色頓時嚴峻起來。

阿克占緩緩合上密折,說:「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張鳳私逃了!皇上不願意張揚,吩咐咱們接到折子秘密搜捕!」

何、蔣兩人都是一震。何思聖問:「帶了東西麼?」

「偷了和孝公主的金冊!我就納悶,那東西有什麼用?拿著這東西,他又能逃到哪去呢?」阿克占撓著頭。

何思聖沉吟片刻,然後緩緩地說:「皇宮大內珍寶如雲,張鳳身居高位,他想偷什麼東西偷不到,冒著殺頭抄家的危險只拿一本金冊私自出宮?大人,張鳳雖然是個太監,也不至於蠢到這步田地。他必然是想,自己還會回去!」

「他要是想回去,幹嗎還逃呢?」

「因為他有不得不親自出面的事情。」

蔣成也忍不住好奇:「什麼事情?」

何思聖一邊踱步,一邊說:「太監不能漁色。他做到總管太監,權位也到了頂兒。剩下沒別的,只有錢!不出我所料,此人能去的所在,無非就是廣州十三行、江寧織造,還有咱們揚州!能接著皇上密折的地兒,也就這麼幾個。」

阿克占問:「揚州?張鳳會來揚州?」

「憑他和鹽商的交情,沒準就在揚州。」

「可這是沒影兒的事啊。」

何思聖冷笑:「要影兒還不簡單?」

阿克占若有所悟地說:「嗯,嗯……老夫子,這一次咱們是不是有點有違君子之道啊?」

「大人是君子麼?」何思聖一句話把阿克占問住了,他嘿嘿直笑。

「從來不是!大人這是在治政,是在鬥智,是在用兵!兵者,詭道也!」

阿克占轉向蔣成:「蔣成!」

蔣成深深點頭:「標下明白!」

正當阿克占為了尋找賬冊、扳倒鹽商而一籌莫展的時候,京城下了密旨,讓何思聖擊節叫好。他要摟草打兔子,借張鳳潛逃,索性把文章做大。要找到賬冊,就必須先扳倒掌握賬冊的汪朝宗。面對這樣的對手,阿克占如同一個獵人,悄悄地張開天網,期望一舉得手。

鄭冬心拿著一個小冊子進了汪府,扔給汪朝宗:「這是管夏弄的五亭橋動工慶典的明細。這些玩意兒,我是不勝其煩,還是你來看吧。」他的神情很是憔悴,眼裡遍佈血絲,汪朝宗感動地說:「辛苦鄭先生了!」

鄭冬心慨然說:「銀子到底是個好東西啊,對於升斗小民來說,有了銀子,可以過上小康的日子,對於你們這些銀子多得用不完的主兒,就可以隨心所欲,做出常人不敢想的大事兒來!這一輩子,我算是投錯娘胎了!」

汪朝宗笑他:「鄭先生逸筆草草,隨手塗鴉,世人都如獲至寶,這等造化,還要抱怨,小心下輩子沒舌頭!」

五亭橋開工典禮這一天,天氣格外晴朗,風和日麗。數千名工人和來看熱鬧的百姓,揚州城裡成千上百的縉紳富戶,大小鹽商,三大總商乃至阿克占、盧德恭、宋由之等上下幾十位官員悉數到場,場面分外壯觀。數十掛鞭炮一起鳴響,旌旗綵帶飄揚著,熱鬧非凡!

汪朝宗站在臨時搭起的木台上,一身新衣,精神飽滿。鄭冬心一反常態,也是裡外三新。

鞭炮聲止息,宋由之和盧德恭都退後,阿克占帶著何思聖走上台來。何思聖手持一軸,大聲宣讀:「兩淮鹽務首總汪朝宗,暨總商馬德昌、鮑以安等鹽商六十九人,努力捐助,籌銀二十萬兩有奇,於瘦西湖畔某處起建五亭橋一座,功在桑梓,利在千秋。特委汪朝宗建築五亭橋工程總管之職,馬德昌為副總管,畫師鄭冬心精於籌算,雅擅丹青,特委之為監督。一應工程籌劃決算,皆仰汪、馬、鄭三人會同辦理為荷。其義民事跡,本府專折啟奏朝廷。此任。」

阿克佔滿面春風走向汪朝宗,拱手道:「朝宗啊,這五亭橋的工程,從今天起就交給你了。」

「朝宗自當竭力報效,還望大人多多照拂。」

他們兩個一起走下木台,何、鄭跟隨在後,走到籌備好的工地上。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空地上用白堊簡單畫些直線和圓圈——即將動工的五亭橋橋基之一就定在此地。阿克占和汪朝宗一起接過家什,小心翼翼地將標誌地基的一小塊木牌釘進土裡。

何思聖高聲喊道:「禮成!」

瞬間,禮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人們紛紛湧過來,開始動工。工地上匯聚成一片人的海洋。

汪朝宗怔怔地看著幹勁熱火朝天的工人,眼眶有些潮濕。管夏在後邊拉了拉他,汪朝宗恍然:「啊,各位大人。有勞各位襄助,朝宗備了幾杯薄酒,望請各位大人賞光!」

於是官員、鹽商,其他士紳們紛紛向預定好的酒家走去,彼此揖讓,談笑風生。

鄭冬心低聲提醒他:「朝宗,我看你有點心不在焉?」

「啊,沒什麼,沒什麼。」汪朝宗嘴裡應著,內心卻起伏不定,這些日子風起雲湧的,他真的疲倦了。何思聖從後面跟了上來:「汪總商這座五亭橋得天獨厚、新穎別緻。何某當年浪跡江湖,遍覽天下名橋,也只在京城見過類似的式樣。不知這座橋的圖樣,從何而來啊?」

鄭冬心猶豫地望著汪朝宗。汪朝宗坦然回答:「何先生法眼無差,見的極是!這圖紙的母圖的確是汪某重金從京城內務府一位故友處購得。後來由鄭冬心鄭先生匠心獨運,博采所長,補成一圖!」

聽到「京城內務府」的字樣,何思聖眼睛一亮:「高明,高明!」

隊列中後段,還有朱月卿,她收拾得精神利索。朱月卿像是在和三兩個鹽商在聊,眼睛卻一直瞄著前面的阿克占。阿克占無意中瞥見她,眼裡有絲訝異。

朱月卿立即追到跟前來:「月卿見過鹽院老爺。」

阿克占皺皺眉:「齊家七姨太?你怎麼來了?」

朱月卿一臉的不高興:「齊家鹽號又沒倒,人也沒死絕,這麼大的場面,難道還不該來個人嗎!」阿克占短促而響亮地一仰脖:「哈!」帶點輕蔑,又真覺得好笑似的。朱月卿停在原地,看阿克占繼續向前,和其他的鹽商熱聊起來。

不遠處,馬德昌和紫雪走在後面。馬德昌低聲對紫雪說:「聽說有個太監到了汪家,不知道鹽院老爺知不知情?」

紫雪沒好氣地:「這我哪知道?」

「如果不知道,就該讓他知道。」

紫雪白了他一眼:「憑什麼?」

「咱們之前,可是付過銀子的。」

「就這一次!」紫雪說完,厭惡地看了馬德昌一眼,扭頭便走。

半夜,蕭文淑已經面朝裡睡下了,汪朝宗仍然披衣坐著,雙眉不展。

蕭文淑迷迷糊糊地向汪朝宗靠去,靠了個空,醒過來半瞇著眼睛對汪朝宗:「天大的事也得睡覺啊。」

「這張鳳來揚州,上面不會沒有風聲,我擔心有人要拿這事兒做文章。」

「你不是把他打發走了嗎?」

「你沒看出來,這些日子阿克占騰出手來,要掘鹽商的祖墳哪。」

「才把捐輸交了,一轉身就把臉抹下了?你呀,還是離他們遠些,小心人家卸磨殺驢!」

汪朝宗不語,用左臂攬了蕭文淑的肩頭,輕輕拍了兩拍。

一道閃電從天至地劈了下來!電光剎那間照亮了整座揚州城,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巨大而響亮的雷聲!雷聲之中,大雨終於傾盆而下。這是揚州城一年難得一遇的大雷雨!

次日上午,鹽政衙門阿克占府前,幾個下人正在府外掛紅燈籠,一輛馬車在門前停下。阿克佔下車,抬頭見人掛燈籠,便皺起眉頭。

「你們這是幹嗎呢?快拿下,全拿下!」阿克占氣咻咻地大步跨進院子。

管家為難地說:「老爺,宴席都整治齊備了,保管誤不了老爺的壽辰。奴才們知道身份低,都托小的向老爺賀聲喜,也是他們一片孝心。老爺連燈籠都不許掛,小的就不知道明晚的喜事如何操持了,還請老爺示下。」

阿克占愣了一愣:「啊,這還有什麼示下?」

管家小聲地:「老爺,他們是想沾沾老爺的喜氣。」

「說了一切從簡,就一切從簡。蘆棚壽幛壽聯壽禮之類的全免。我只請了他們幾個總商,可保不齊就有人把話傳下去,鹽商們都來跟我湊熱鬧。本來想清清靜靜過這個生日,到時候反倒弄得不像話。你傳話下去,就說外禮一概免收。有人來賀壽,客客氣氣地打發他們走。」

管家面有難色:「這……老爺也未免太簡慢了。」

何思聖走過來說:「東翁,稍事熱鬧一下也是不妨的。」

「不必。我這個生日要大做起來,早一個月能放出風去,兩江的官商,不說全部,有一半來湊我這個熱鬧也差不多。當官就是當官,咱不弄這些場面文章。照我說的做,下去吧!」阿克占揮著大手,毫無商量餘地。

管家答應一聲,匆匆離開。

阿克占走到後廳,蔣成正端坐著等著他。

阿克占一邊脫外套,一邊問:「準備好了?」

「都妥了。」

「除了欽犯,還有賬冊!汪朝宗可不是等閒之輩,他不單是一條龍,也是一頭虎!」

「標下明白!」

阿克占的壽宴只一席桌面,並不大卻精緻。阿、何、汪、馬、鮑五個人分別而坐。

馬德昌率先站起來:「大人的壽辰,小人們不說張羅,反倒要大人折節相邀,真是太過不恭!小人等略備一點薄禮,以賀大人萬壽。」

他和鮑以安各自拿出一份禮單。

阿克佔點點頭:「心意我領,馬、鮑二位總商的大禮,我就不收了。請各位來,原也不是為了趁機收禮。我這個生日沒什麼,出兵放馬的人,從來也沒當個正經日子過。偶爾記起來,弄碗銀絲面也就完了。這次倒是何先生幫我記著。我一想,也不能搗騰開,就是咱們幾個,聚一聚,喝兩杯酒,吃口面。盧大人怎麼還沒到?」

馬德昌代答:「鹽台大人不巧去了江寧,吩咐小人把這幅畫送給大人。」

何思聖代阿克占接過展開:「松鶴延年圖。盧大人倒是善頌善禱。」

阿克占笑笑:「收了吧。老盧是讀書人,不來也罷了。不過少了他一個,這一桌怎麼看怎麼冷清,要是再有兩個人就好了。」

何思聖打趣道:「汪總商,你這可不是拜壽的道理了,不會是兩手空空而來吧。」

汪朝宗回他:「兩手空空,不見得是沒有賀禮!」

阿克占故作興味盎然:「噢?我倒想看看,汪總商有什麼別緻的玩意兒?」

汪朝宗把手伸向內衣口袋:「大人,在下……」

正說著,紫雪的聲音遙遙傳過來:「人來了……」

話語聲中,她和姚夢夢聯袂而入,每人都打了一把小紙傘,就只是馬車到屋裡這幾步路,可還是都淋濕了一點。

阿克占一見姚夢夢,便丟下汪朝宗,迎了上去:「夢夢,這麼大雨你還過來啊?」

姚夢夢瞥了一眼汪朝宗,面無表情地轉身,笑著對阿克占說:「大人的壽辰,莫說下這點子雨,下刀子小女子也得來討杯壽酒啊。能沾沾您老壽星的福氣,我一個小女子,在這揚州,是多大的造化呀?」

「哈哈哈,好!人齊了,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