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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落荒南逃

歷城大牢內,燈火如豆,遠處牢門傳來「嘩啷啷」落鎖的聲音。

兩個獄卒,一個打著燈籠,一個端著食盤走過來,走進尹如海母親的牢房,放下食盤。盤中有兩個熱氣騰騰的饅頭、一碗菜、一碗湯,湯裡還飄著點肉絲兒。

尹老夫人面色憔悴地問:「兩位官爺,什麼時候放了俺?」

獄卒為難地說:「老太太,老爺沒吩咐,這咱哪知道。」

尹老夫人哭泣著說:「官爺,俺冤哪!」

獄卒無奈地安慰道:「老太太你冤,俺們都知道,尹大人是什麼人誰心裡沒數。這是上頭壓下來的。不說了老太太,牢裡的東西不是人吃的,這點是咱們兄弟口糧裡省出來的,老太太,吃口熱乎的。保重身體,慢慢熬吧,早晚有那麼一天!」

兩個獄卒轉身離去,牢門重新關閉。

尹老夫人怔怔地望著孤燈,喃喃自語:「熬?早晚有那麼一天?如海都沒熬到……」

食盤裡的食物,她一點也沒動,燈火漸漸熄滅。

就在第二天,歷城街頭格外熱鬧起來,吹鼓手吹吹打打,衙役門舉著「肅靜」「迴避」「五品知府」「進士出身」等牌子向縣衙門開去,路上的行人跟著圍觀。

歷城許知縣匆匆在牢裡走著,對牢頭說:「快,把尹老夫人請出來,梳頭更衣,皇上封了誥命夫人了!」

牢頭走到近前,隔著木柵欄,裡邊食盤裡的食物仍然紋絲沒動,牢房裡,尹老夫人用衣服絞成繩索,把自己吊死了!

許知縣臉色煞白,晃了一下身子:「快把人抱下來,叫郎中來!」

獄卒為難地站在原地:「這人已經涼了!」

許知縣一瞪眼:「叫郎中!」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尹老夫人的屍體放下來,許知縣一臉的驚恐。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欽差大人到!」

許知縣從側門匆匆迎出來,一頭的汗,跪地迎接。

「尹陳氏聽旨!」

這時師爺讓衙役抬著一個躺椅進來,尹老夫人斜躺著,頭髮顯然草草梳過。

欽差也不多看,展開聖旨:「奉天承運,皇帝制曰,爾陳氏乃故兩淮巡鹽監察御史尹如海之母,教子有方,毓質清門,作嬪名族。肅雍壺範,夙知詒谷之風;碩大孫枝,彌見含飴之澤。式逢慶典,特繼徽章。茲以覃恩,贈爾為夫人。」

許知縣汗如雨下,尹老夫人面如土色,雙目緊閉。

「尹陳氏接旨!」

半晌,尹老夫人一動不動,欽差皺起眉頭。

師爺不得不上前奏道:「大人,尹老夫人剛剛自縊,堂尊令郎中搶救多時,回天無力。」

欽差大驚,走到尹老夫人面前,怒目而向許知縣:「小小知縣,竟草菅人命,來人,給我拿下!」

許知縣一聽慌忙伏在地上:「大人容稟,尹老夫人因冤情入獄,本縣百般周旋,奈現任兩淮鹽政阿克佔大人奉旨查案,苦苦相逼,竟至尋了短見……」

千里跋涉,一身孝服的尹夫人領著五歲的兒子終於到了花團錦簇的揚州城。這座城市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就在一年前,她是這裡的第一夫人。短短一年間,她見識了人間繁華的極致,也看盡了人間醜陋,經歷了從高峰到低谷,人情冷暖,世道紛爭,唯喟然一聲長歎。老爺死得冤,老夫人也死得冤,這報仇雪恥的重任陡然落到了她的肩上。

男孩目光呆滯地坐著,兩手捧著茶杯,東張西望,尹夫人低低地啜泣著,兩人都是身披重孝。

何思聖在一旁歎息,來回走著:「老嫂子,可不能聽人攛掇,這事兒,真的不能怪阿大人!」尹夫人啜泣:「不怪阿克占?老太太這一輩子就是為兒子活著,兒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熱河,朝廷不僅不撫恤,反而來抄家,讓老太太還怎麼活人?他阿克占說抄家就抄家,老太太死了才賞個什麼誥命夫人,有用嗎?俺那死鬼老頭子算什麼?俺要他阿克占給個說法!不給個說法,不要說我們尹家不服氣,就是念慈書院的士子也不答應!」

何思聖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叫尹夫人等著,他先去回鹽院大人。

阿克佔這一天起得特別晚,被何思聖叫醒時還滿臉不高興,等何思聖將來意稟明,倒是唬了一跳。皇上封了尹老夫人誥命,態度已然明朗,偏偏老夫人又死了,這責任自然落在他們頭上。尹夫人為何上揚州來告狀,還不是因為他阿克佔在揚州,這兩起死因都與此有關,且當年尹如海在揚州,每年拿出一千兩銀子幫襯惜陰書院。這惜陰書院出過多少人才啊。尹如海在揚州做了這些年官,詩文上也頗有些聲名。兩江公私兩路,他還是有些知交故舊的。他就這麼家破人亡,兩江的儒林肯定不服!這班書生最喜歡藉機生事,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來。

不過,躲閃和推諉不是阿克占的性格,更不是皇上叫他來揚州的初衷,這事兒,能捅到皇上眼皮底下才好呢,索性把揚州鹽務掀個底朝天,弄它個水落石出!

不一會兒,一個衙役奔進來,氣喘吁吁地稟告,鄭冬心在聚集本城士紳聯名上書呢。他呈上一張紙。阿克占瞇著眼睛:「怕什麼就來什麼,好啊!」

何思聖也湊過來看,邊看邊念:「鹽榷天下重利。國有定法,府有常文。即商賈量入裁出,錙銖必較,亦必有一定之規也。持以分清理濁,事本不難定。而特以數十年城狐社鼠之蠹罪,加諸一老病貧婦之身。是何理也?又何忍焉!是人之心,蓋不可問……」

一如阿克占所料,此刻,一份名為「臣兩江總督高晉奏為兩淮鹽政阿克占濫施刑責逼死人命事」的奏折正擺在紫禁城的一張桌子上,旁邊貼著明黃的小簽兒「軍機處閱,敬呈御覽」。只不過,它先落到了太監林寶的眼睛裡。他坐了下來,掂了掂封套,熟練地抽出裡邊奏章,展開看了兩眼,臉色頓時大變,把奏章小心翼翼放回原位。

他抱起桌上一大摞奏章,順手把那個奏折塞到了最下面。

不一會兒,林寶就匆匆趕到了總管太監張鳳的住處:「乾爹,揚州的事,越鬧越大了。阿克占逼死了尹如海的老娘。」

「就為這事兒?」

「揚州士子不服,鬧著要還尹如海公道,公開查賬!這事要鬧大了,早晚得查到那些鹽商頭上。萬一……」

張鳳驀地一瞪眼:「誰還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查咱家不成?林寶,你這心懷鬼胎的樣子,沒事也讓人盯上!放心,翻不起大浪來。」

林寶還是不能放心:「要不去找和大人商量商量?」

張鳳尖著嗓子說:「跟他?滑得琉璃球一樣。他一知道,借溝出水,準沒咱的好。你讓咱家想想,讓咱家想想……」

乾隆眼看著揚州那邊沒有新動作,心中有些疑惑。

乾隆:「揚州怎麼沒動靜?」

張鳳:「沒動靜就是好著呢,要不怎麼叫海晏河清呢?」

乾隆:「海晏河清,監察御史風聞奏事,宮裡有人手伸到揚州,朕不信。朕待你們不薄啊,你們不缺銀子,那是貪心在作祟。不行,得嚴加管教。你給朕好好查,查個清楚,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張鳳:「奴才倒是頭一回聽說,奴才……」

乾隆:「給我查。」

林寶:「乾爹,主子不高興了?」

張鳳:「咱家早晚有天死在你們這幫奴才手裡。揚州那邊搞不好要出大事。」

林寶:「那些鹽商都是咱兄弟。」

張鳳:「什麼叫大難臨頭各自飛?」

林寶:「乾爹,那該怎麼辦?」

張鳳:「他們手裡有本賬冊,要是能拿到手,或許還有條活路!」

林寶:「乾爹,您要出宮?出了宮可就回不來了!」

張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和孝公主遲早要大婚,我讓江寧織造局提前為她造辦吉服、常服,那麼多緞、紗、緙絲、刺繡,怎麼也夠他們忙些日子,把差事辦好了回來,太后一高興,屁事都沒有!順便把揚州的事兒也辦了。」

林寶嚇一大跳:「乾爹!私自出京,那可是……」

張鳳摸了摸後頸:「還用你說?咱家自有法子。」

林寶趕忙拍馬屁:「乾爹的道行,兒子們一輩子就算能學到點皮毛,那也是天大的造化了!」

張鳳淡淡地說:「少跟咱家眼皮底下搗這洋蒜。咱家出去了,這宮裡不就可著你了?天大的造化眼瞧著就落你頭上了。你啊,可好好擔待著!」

林寶慌忙翻身跪倒,磕頭出響:「乾爹饒命,兒子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跟乾爹玩花樣。乾爹這回出宮,兒子一定在宮裡好好地替乾爹守著。乾爹怎麼吩咐,兒子怎麼辦。一絲一毫也不敢錯了!」

張鳳哼一聲:「說的比唱的好聽!」他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起來吧!」

張鳳如喪家之犬,淒惶地收拾了細軟,裝進一個箱子裡,然後又拿起桌上的「固倫和孝公主金冊」,用明黃的緞子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到箱子的最裡邊,然後拎著箱子,往門口走。

到了門口,他突然停了下來,神情複雜地看了看屋子,然後扭頭出門。

林寶轉念間就把張鳳出宮的消息告訴了和砷。

和砷大吃一驚:「什麼?!他……他出宮了?去哪兒了?」

林寶聲音很低:「他沒說,還帶走了和孝公主的金冊!」

「和孝的金冊?」

和砷的臉色少有的惶急:「想得倒是周到,畢竟是慌不擇路,弄巧成拙。」

林寶沮喪地說:「萬一……萬一張公公栽了……中堂大人,怎麼辦啊?」

和砷並不搭腔:「張鳳不在京裡,你要放機靈些!」

林寶神情恭敬地說:「所以我來跟大人討主意。大人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和砷會意地一笑,拍了拍他肩:「聰明!」

和砷坐在桌邊,輕輕叩著桌子,沉吟不決。

養心殿內,太監宮女們黑壓壓地跪伏了一地,各個大氣都不敢喘,為首的是奏事處首領太監林寶,他正跪在地上,咬著牙、閉著眼,狠狠地左右開弓抽自己的耳光。耳光聲在寂靜的大殿裡顯得格外響亮。

乾隆正一步一步緩緩踱著,終於,在林寶身前停了下來。

乾隆皇帝強自壓抑著盛怒:「就他一個?」

一句話落地,半屋子太監宮女們都開始抽自己的耳光。「辟辟啪啪」聲響個不停,林寶更是格外用力。

和砷抱著折子站在一邊,一句話不敢勸。

乾隆怒氣不息:「萬仞宮牆,三千禁衛!一個太監總管就這麼跑了!朕還抓不得,拿不到。就因為朕是皇上!朕要顧著皇家尊嚴,朕還要這張臉面!」

林寶的淚水已經順著眼角淌了出來,兩邊臉都紅腫,嘴角流著血。他偷眼求助地望著和砷。

和砷從容跪倒:「聖上,發落這些奴才事小,您氣壞了身子事大,還請聖上保重龍體!」林寶首先響應,太監宮女們齊聲:「請主子爺保重龍體!」

「都給朕出去!」

林寶等人連滾帶爬地出了門。

乾隆用手摀住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把暈眩的感覺壓下去,再開口,語氣已經轉為消沉:「和砷,朕不是為這些小人生氣。他們不值!朕氣的是明知這些是小人,還不能不用。明知他們在拿朕的臉面招搖撞騙還不能不忍!朕……真就是沒法子發這道緝捕公文!」

和砷深思著點著頭:「就算密令各省督撫暗中訪查,也多有不妥。」

「太監無非是貪財,哪裡財多,去哪等著。廣州十三行、江寧織造、揚州鹽務,守株待兔,早晚能逮到這個張鳳!」乾隆的火氣似乎全消了,一副無可奈何,看了眼和砷手中的折子,「又有什麼事?」

和砷遞上折子:「正是揚州的事兒。阿克占張揚得厲害,差點鬧出人命!」

乾隆擺擺手:「阿克占許是急了點,可不管怎麼說,他總是在實心辦差。這樣的奴才,如今已經不多了,阿克占算一個!他肩上擔子重,朕得替他擔一擔。當然還有阿桂。阿桂快班師了吧?德勝門郊迎典禮,籌備得怎樣了?」

「回皇上的話,諸事齊備。可是奴才還有一點小見識,不知該不該說。」

「哦?你說說看。」

「皇上聖旨,御駕親自郊迎阿桂,奴才以為不妥。班師總在午時,郊迎諸王公大臣,出城要在辰時初刻,要在城外等一個多時辰……」

「所以你怕朕等不了?站不住?朕有那麼老嗎!」

和砷神色不變:「皇上神武英明,奴才自然不敢妄自揣度。這是奴才替阿桂存的一點私心。」

乾隆注意地望了望他:「哦?」

「皇上福德尊貴,天下無及。以萬乘之軀,親臨郊迎,於皇上是一片殷殷愛護臣子之心。但臣子們擔當不起,恐怕反倒會折了福分。之前傅恆傅公爺平定西藩回來,那是多高的功勞!年紀又輕,百姓們都盼著他能做本朝三十年太平宰相。結果不出十年……唉,奴才現在想起來,還要流眼淚。兆惠奏凱還朝,也是蒙皇上親迎,結果才四五年……皇上如此眷顧阿桂,奴才又是替阿桂歡喜,又替他擔心……」他翻身跪倒,順勢擠出兩滴眼淚,「怕朝廷清議說我嫉賢妒能,離間君臣。奴才只是覺得,朝廷難得有這樣的人才,應當好好珍惜!」和砷直說得淚光閃閃。

乾隆動容了:「把眼淚收收,像什麼樣子。阿桂功高,朕不得不賞。不過你的話,朕也會考慮。」他沉吟著。

和砷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揉著眼睛。

「就按你的意思,郊迎之禮降一檔,叫十五阿哥代朕親迎阿桂,朕在宮中拈香等候吧。」

「庶,臣遵旨。」

和砷輕手輕腳地從殿裡邊退出來,林寶也從一根柱子後邊轉出來。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一段距離。

林寶趕上來,討好地問:「和中堂,主子爺怎麼說?」

和砷板著臉:「你說怎麼說?」

「從今往後,小人這條命就是和中堂的!」

「沒白疼你!」和砷臉上露出陰狠的笑容,「你的命你自己留著,只有一件事,等阿桂還朝,他跟皇上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要知道!」

林寶打了個冷戰,但他嘴裡絲毫沒停頓:「是!」

揚州街頭,車水馬龍,花團錦簇的街景中,一駕馬車「得得」地慢跑。張鳳撩開簾子,瞇縫著眼朝外張望,看到一扇軒敞的大門,上面大書「汪宅」。馬車緩緩停下。

張鳳走到門前,或許因為日光刺眼,或許因為需要確認這是汪宅,所以停下腳步打量了一番。門前兩個盤球的獅子,憨態可掬。

張鳳嘴角一動,走上前,扣響門環。

一個家丁打開門,從門縫裡打量。

張鳳一笑,用尖細的聲音說:「你家汪老闆呢?前頭帶路!」

家丁聽到那尖細的聲音,渾身一激靈,有點拿不準,一時竟愣住了。

張鳳自顧自地揚長而入,順手將手中的包袱遞給家丁拿著,家丁想攔又不敢攔。

家丁提著包袱,跟在旁邊:「這位先生,敢問尊姓大名,小的先去稟報一聲。」

張鳳也不回頭,熟門熟路地往裡走,說:「新來的吧,不認識咱家?」

張鳳的突然到訪讓汪朝宗暗吃了一驚,他壓低聲音:「張公公,您,您怎麼來了?」

張鳳笑容可掬:「咱家來看看你。你要的北海五龍亭和清漪園十七孔橋的圖樣,給你帶來了!」他說著,順手取出一個卷軸。

汪朝宗驚喜:「太好了!多謝張公公!可是……您……」

「咱家這趟來,是奉了皇上密旨,專程按察江寧織造局的……」

陳媽送上茶,輕輕放在張鳳手邊,躬身出去。

張鳳向四周看看,料定無人,才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汪老闆,有件事你總聽說過吧?皇上的小女兒固倫和孝公主,許配給了和砷和大人的公子豐紳殷德。」

「啊,聽過。」

「本來哪,公主才十三,還是孩子。皇上想壓兩年再說,可是太后老佛爺身子骨最近不大舒服。皇上天性純孝,就想把這件婚事往前挪一挪,讓老佛爺高興高興。天家喜事,一應的袍服綢緞哪裡出?還不是江寧織造!皇上跟咱家說,張鳳啊,你看這些年來咱們缺什麼少什麼都朝和砷要,這回輪到他和砷自己家辦喜事了,不能再讓他和砷忙乎——汪老闆,咱們說句俗話,總不能再讓老公公替兒媳婦操辦嫁妝,那也不成話啊。這麼著,皇上就把咱家派出來了,讓咱家親自到江寧織造局看一看,盯一盯,催一催。你知道,咱家是懶得出京的。可是聖旨所差,也沒有辦法。」

「原來是這樣。」

「咱家到了江寧,找著織造局,可他們的東西還拿不出來。咱家准了他們十天的限,趁空來趟揚州。」

「朝宗馬上通知各位大人、總商前來拜見公公。」

張鳳連忙搖手:「跟他們沒什麼好見的。咱家奉的是密旨,不能先倒騰出來。上次萬歲爺南巡,咱家有幸隨主子住過康山草堂,清幽雅靜,世外桃源一般。你就讓咱家還住那兒,踏踏實實歇兩天。怎麼樣,汪老闆不至於駁咱家這個面子吧?」

張鳳的突然造訪,汪朝宗覺得很是蹊蹺。作為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為何一聲不吭地來到揚州?而且偏偏要住在康山草堂?汪朝宗隱約覺得,這背後藏著巨大的陰謀以及如影隨形的危險。

入夜,汪朝宗心事重重地和蕭文淑說了這事,他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他來揚州做什麼,我還摸不準,可總犯不著得罪他。我在琢磨——你說,要是咱家雨涵出嫁,該怎麼操辦?」

蕭文淑心中警覺:「雨涵出嫁?你敢嫁嗎?」

汪朝宗說:「不是,不是。我這是打比方。你說,要是咱們想把親事辦得熱熱鬧鬧的,自己又不好出面,那該怎麼辦?」

蕭文淑沒當回事,隨口回答:「我娘家那麼多親戚,你外邊那麼多朋友,找誰來完不了一個場面?八字還沒一撇呢,瞎操心!」

汪朝宗卻眼睛亮了起來:「高啊!」

蕭文淑迷惑地說:「別跟我高啊低的,藏個太監在家裡,看你怎麼收場!」

汪朝宗得意地:「等著瞧吧!」

次日傍晚時分,汪朝宗去看望張鳳,兩人寒暄一番後,張鳳似乎隨意地問:「朝宗啊,令郎今年是十七了吧?」

汪朝宗眉頭輕輕一蹙,警惕起來:「回公公,犬子今年十六。」

「啊,哈哈。對,對。十六,十六。」張鳳打個呵呵,這才正容說,「朝宗,你來得正好。你不來,咱家也想去找你呢。」

汪朝宗神情微微一動,暗想,該來的終於來了!他鎮定神色,一語不發。

張鳳起身關上門,動作很靈巧,不太像他那個年紀,回頭湊到汪朝宗耳邊說:「聽說你手裡有一本賬,記著歷年揚州鹽商的捐輸報效?」

汪朝宗小心對付:「賬當然是有的。揚州鹽商的公賬,都在務本堂裡。」

「嘖嘖嘖,不夠朋友了吧?」張鳳的態度轉作親厚,攬著汪朝宗肩膀,「對著老哥哥,都不說實話。虧咱家還冒著干係透露消息給你——咱家為什麼朝你要這本賬?皇上的和孝格格大婚,喜事怎麼也要四五百萬兩銀子。朝廷剛打完仗,軍餉都要靠你們湊,哪裡還有錢?大婚這筆錢從哪兒出?朝宗老弟,咱家是在幫你!」

汪朝宗凜然:「怎麼,又要捐輸?」

「著啊!這事兒你清楚,咱家清楚,可是皇上不清楚!咱家倒是想替你們說話,可是空口無憑。所以,老弟,你手裡的賬冊讓咱家筆錄一份,回頭向皇上也有的好說。咱家就說,揚州鹽商向年接駕的時候已經完了幾百萬兩銀子的捐輸,今年又拚力保全了軍餉,已經有功於社稷,而且力竭勢窮。皇上見了你們的功勞,動了惻隱之心,公主大婚,你們就可以躲躲清靜了。要不然,到頭受累的還是你們!」

汪朝宗低頭不語。

張鳳索性祭出殺手鑭:「和孝公主的金冊,現今就帶在咱家身上。別的事情咱家不敢保,公主大婚這件事情,咱家說一是一!」說著,他從身後的櫃子裡取出一個織錦面的匣子,打開來,裡面是黃綢包裹的一本金色冊頁,上面有硃筆丹書的幾行字。

汪朝宗還沒看清楚,張鳳就合起冊頁,笑容收斂了:「老弟,好好想想吧……」

鄭冬心為著尹如海的事,帶領士子們抗議示威,被阿克占判了個聚眾滋事,挨了板子。

汪朝宗去看他,對他說:「你這種人,平時放浪形骸,撞了南牆還不回頭,這就是給你一教訓!」

鄭冬心不高興地說:「原來你是在偷著樂呢?」

「有人渾身癢沒手抓,有人卻吃飽了沒事兒干。我這邊永遠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今天,還有人扣著天大的帽子,找我要賬冊。鄭先生,我知道你佔的是正理。可是這個世道,正理只能歪著走。」

鄭冬心壓根沒聽後半句:「要賬冊?誰呀?」

「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張鳳!」汪朝宗壓低聲音,「說是奉了密旨,來江寧織造督辦和孝公主的婚事!」

「誰?」

「和孝公主!」

鄭冬心差點跳起來:「扯淡!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和孝公主今年才九歲!朝宗,這事有詐!」

汪朝宗一拍大腿:「怪不得鬼鬼祟祟的!我剛派了管夏去江寧打探消息。」

「別急,太監出宮是殺頭的罪名。張鳳敢冒著這麼大風險跑出來,他比你急。他急,你就不急。對付這路貨色,我比你有經驗。你先找人把他盯起來。哎唷!」鄭冬心一激動扭動了腰,面露苦相,「我這把老骨頭啊……」

汪朝宗眼睛一轉:「你說我急,你比我還急,養好傷再說。張鳳這事不用你管。你啊,幫我看看這個。」

一幅長卷展開在床上。

「這是京城北海五龍亭的圖樣,這是清漪園十七孔橋的圖樣。」

鄭冬心端詳著,不斷點頭,又搖頭。

汪朝宗不明白:「鄭先生這是何意?」

鄭冬心說:「京城裡擺弄這些景致的,也都是高手!我要說不好,那是泛酸,可這東西咱不能拿來就用。京城毗鄰塞北,我們揚州在江南,氣候風土各有不同。杏花春雨,駿馬西風,各有各的美,我現在想的倒不是橋和亭子,而是風月!」

鄭冬心手指在圖樣上比劃著,對照著五龍亭和十七孔橋的圖樣。

「不如取其精華,棄其不足,把這兩份圖樣,合起來用。咱們在有限的格局內,把五龍亭和十七孔橋拼到一起。不取其大,而取其精。不取其壯,而取其巧。把亭子直接建到橋上,讓亭子壓著橋,橋籠著月色。上建五亭、下列四翼,橋洞正側凡十有五,這就叫五亭橋!」汪朝宗彷彿已經看到了五亭橋落成的全貌,接著說,「這橋一建成,待到清風月滿之時,每個橋洞都是一孔明月。月光照在水面上,金色蕩漾,眾月爭輝,那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這樣想著就心潮蕩漾。

鄭冬心呵呵一笑:「這就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