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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鴻門赴宴

阿克占趕到紫禁城時,天剛濛濛亮,東方的天空剛剛吐出一點魚肚白,四周的景物只大致看到個輪廓。

太監林寶拎著燈籠引領著阿克占走在迴廊上,一邊還囑咐:「阿大人,您這趟來得急,皇上實在是分不出工夫,只有早膳這一會兒,您多體諒!」

阿克占諾諾:「我明白……明白!」

林寶領著阿克占進了養心殿南側的一間偏房,在門口垂手肅立,低聲說:「阿大人,皇上正在用早膳,您不用報名,進去吧。」

阿克占輕輕推開門。

乾隆皇帝正盤膝坐在炕上,面前一個小桌子。大太監張鳳帶著幾個小太監在一邊服侍,鴉雀無聲。

乾隆並沒有戴冠冕,一身便服,很顯老態。他正一手拈著一個豌豆黃小窩窩頭,一手翻著一本奏章。像這樣的奏折,他身邊還有一摞。

乾隆聚精會神,目不斜視:「阿克占來了?過來坐。」

阿克佔在屋角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磕了三個頭,輕輕走向乾隆,在炕沿兒搭個邊坐下。

乾隆頭都沒抬,指著食盤:「來,一會兒都涼了。」

食盤裡只有一碟豌豆黃小窩窩頭、一碟小饅頭、一碗小米粥、一碗粳米粥、四碟小鹹菜。

阿克占看著乾隆已經花白的頭髮,不由得鼻子一酸。

乾隆隨和地說:「朕吃飽了。阿克占,你都進了它,你是廝殺漢,肚子大。」

「奴才……謝恩!」阿克占拿起小饅頭一個一個地吃著。

乾隆直勾勾地看著阿克占,阿克占緊張地放下饅頭。

他突然對著阿克占笑了一下,問:「白頭髮沒見少啊,雄心壯志還有嗎?」

阿克占吞下一口饅頭也樂了:「回皇上,都好!」

乾隆在奏折上批閱的硃筆慢了一慢:「你替朕多用點心!」

阿克占的眼眶潮濕了。乾隆一邊批,頭也不抬地問:「尹如海的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阿克占慌忙放下手中的饅頭,從袖籠裡掏出一個破舊的條幅呈上。正是尹如海寫的「拿人一文,不值半文」。

乾隆放下手中的筆,目光停住了,臉偏過去:「我怎麼成了昏君呢?」

阿克占忙不迭地:「聖上英明慈祥,萬民擁戴!」

半晌,乾隆不解地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君。當差當了一身病,還扛著。他有多少話要說啊,為什麼要死呢?」

皇上對著條幅凝視許久,緩緩地說:「這字有『骨頭』——軟骨頭!」

阿克佔點頭:「尹大人是死諫,什麼都不說,生生地把這塊大骨頭給嚥了!」

乾隆突地怒了:「你說他是死諫?他不配!『拿人一文,不值半文。』說得多好啊,多輕巧啊,不拿錢就夠了嗎,朕給他的差事呢?說扔就扔了,這是逃兵!逃兵!阿克占,別跟我煽情,他尹如海把自身修得那麼清白,於大清何用?於朝廷何用?於朕何用?清流誤國啊!」

阿克占慌忙伏地:「容臣三個月,臣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朕給你半年。」

半年的期限是乾隆最後的耐心。阿克占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但徹查虧空,就會拉開鹽引案的黑幕,放出無數的毒蛇猛獸,撲向自己。阿克佔有些後悔,不該捅開這麼大的窟窿,並且給自己套上了絞索。

阿克占懷著沉甸甸的心情回到揚州,何思聖一看神色便猜了個七八分。阿克占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沒有退路了!」

何思聖說:「學生和東翁聊一聊汪朝宗的事。」

阿克占停下,問:「汪朝宗,他又怎麼了?」

何思聖說:「東翁您忘了,揚州鹽商照例有四大總商,並從中推舉一名首總,蕭裕年告老退位,這首總之缺不宜久空。否則群龍無首,大人就沒了抓手。這次汪朝宗運餉金川,立了軍功,學生以為,不如就讓他做了首總。」

阿克占調侃:「為人說情,不像何夫子的風格。」

何思聖一笑:「當然不是說情。大人既然已經把鹽務虧空破了題,這篇文章就得做下去,要不皇上那邊還是無法交差。鹽務的口子,也只能還在揚州,在鹽商的賬冊上。過去,這賬冊都是務本堂公管,但由首總保存。現在鹽商裡沒有首總,是時候,把汪朝宗頂出去了!」

「嗯。該他的,就給他做嘛!」阿克占甩了甩肩臂,「老牽著不行,有時候也得放一放。放出去了,再收回來嘛!」

馬德昌神情陰鬱地坐在桌邊,油燈燈火並不明亮。一個人推門而入,解下臉上蒙著的面紗,竟是紫雪。

「馬總商,你還嫌上回坑得我不夠慘!」

「紫雪姑娘,你也別光記仇不記恩。你是怎麼進的署院,可不能新人進了房,媒人扔過牆吧。」

紫雪臉色一變:「就你肚裡那點花花腸子,別拿尹大人那點破事嚇唬我,姑娘我見過世面!回頭我只要跟鹽院大人說一聲,你吃不了兜著走!」

「哦,那我也可以跟鹽院大人聊一聊尹大人到底是怎麼死的——恐怕不單是想不開吧。怎麼,你還想往下聽麼?」

紫雪臉色白了一白:「姓馬的,什麼意思?你痛快說吧。」

「我是生意人,自然是談生意。沒別的,我想買姑娘嘴裡的兩句話。馬某保證這兩句話對姑娘、對鹽院大人都沒有壞處!」

他把一張銀票慢慢鋪到桌子上。

紫雪瞟了一眼:「五十兩?」

馬德昌放下第二張銀票:「一百五十兩!」

紫雪不置可否。

「二百兩!」

紫雪緊張地瞟著桌面。

馬德昌再放:「三百兩!」

紫雪重重吸了一口氣:「我要是不答應呢?」

馬德昌神色陰狠地看了她一眼。

紫雪反倒笑了起來:「馬總商,我不信你真敢殺我滅口!」

「對,我不敢。所以我是來和姑娘談生意的。」

紫雪嫵媚地笑了起來:「知道就好!」伸手拈起桌上的銀票。

瘦西湖畔,夜色迷離,湖面上光華絢爛,彷彿一條璀璨星河,湖邊遊人如織。

白塔下的鳧莊,「長堤春柳」畫舫燈火輝煌,浮在湖上,就像一塊閃閃發光的寶石,歌詠絲竹之聲,從畫舫內不斷傳出。

圍繞著「長堤春柳」,還有許多條稍小的畫舫散泊周圍。今夜,阿克佔在此宴請眾鹽商們。

前廳擺著一張圓桌,杯盤碗盞都已擺設停當,冷盤小菜已經先上桌了。

偌大的圓桌面就只坐了鮑以安一個人。他已經餓了,想吃喝又不好意思,扭動著身子,有點手不知道往哪放。

前後廳之間的垂簾一挑,何思聖走進來,張望一下:「鮑總商,還是您一位?」

鮑以安為難地搓著手。

何思聖看看桌子,沒吱聲,一挑簾又回去了,把鮑以安晾在了那裡。

阿克佔在簾後,不滿地說:「本院不容易請這一頓,還都不給面子。」

何思聖走上前來,笑嘻嘻地說:「來早晚是要來的,許是都心懷鬼胎!」

阿克占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前艙傳來響動,隨從匆匆入艙稟告:「大人,鹽台大人到了!」

阿克占轉頭對何思聖:「走吧,出去迎迎貴客!」

盧德恭已經就座了,正和鮑以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阿克占率何思聖自後面出來,和盧德恭、鮑以安寒暄問好,各自落座。

阿克占閒談狀:「盧大人,聽說你今兒去梅花書院講學?」

盧德恭神色淡淡的:「盧某是讀書人,本來不克政務,又有大人在此主持,正所謂能者多勞,盧某就樂得賦閒了。到書院去走一走,也是宣揚本朝風化的意思。」

「盧大人,話裡有話啊。」

「盧某言無不盡。」

鮑以安望著盧德恭、阿克占、何思聖,有點懵,他張口結舌地不知道怎麼打圓場。

阿克占單刀直入:「盧大人是覺得本院管得太多了?」

盧德恭還是神色淡淡地抻著:「不敢。大人秉承天威,雷厲風行,做什麼都是應當應分的。下官手裡開革的一個小小鹽巡,在大人手上都能成為一員得力的闖將,先是升了管帶,現在又成了佐領。下官只有衷心欽佩。」

何思聖說:「哦,盧大人說的是蔣成。」

阿克占釋然:「蔣成這件事是本院的唐突,他被大人開革,本院並不知情。盧大人,恕罪恕罪。實不相瞞,本院以為蔣成勇猛直率,是塊材料。」

鮑以安好不容易插上句話:「你們是沒看見他上街的樣子,凶神惡煞的,看不順眼就抓就打。現在揚州老百姓都管他叫蔣門神!」

何思聖望向阿克占:「大人,這件事是學生失察。早知這樣,就該把蔣成撤換掉!」

盧德恭神色多少鬆動了些:「大人,下官不是斗膽指責大人的行事。蔣成這麼做對不對?也對。照章辦事,朝廷法度。可是揚州這個地方,自古繁華,與別處不同。這裡的鹽官,靠山吃山,難免沾那麼一點。朝廷鹽務,還是靠這些人來辦。真正貪贓枉法,罪不可恕,抓了殺了,都是咎由自取。稍許那麼犯一點錯,也像烏眼雞似的揪著人不讓過門,將來就沒有人敢替咱們辦事了。鹽務耽誤在咱們手裡,也沒法向皇上交代。說到底,蔣成這麼做,還是不利於大人。」

阿克占連連點著頭,作出豁然開朗的樣子:「盧大人,盧老,這些話你怎麼不早跟我說,非要悶在心裡!」他親暱地對盧德恭說,「盧老,鹽務總是咱們兩個人在辦的嘛!」

他提起杯,敬一杯酒,轉頭對何思聖:「何先生,先把蔣成停職。以後凡是本院所擬公文,先送鹽台大人過目。」

盧德恭喝了口茶,臉上才終於露出笑模樣。

這時,馬德昌已經到了。他沒先進門,站在門邊側耳聽著廳裡的動靜。

一艘掛著長串燈籠的小船漸漸劃近,燈籠上昭然可見「鳴玉坊」的字樣。

馬德昌趕忙一側身,讓到了一邊。

阿、盧、鮑等人正在互相寒暄,姚夢夢推門而入,身邊還帶著個酒氣十足的鄭冬心。

姚夢夢抿嘴:「鄭先生非要一起過來討杯酒喝。」

阿克占說:「好啊!鄭先生是當朝名士,夢夢姑娘更是揚州名媛,有了才子佳人,這酒席才風流雅致。快,快落座。盧大人,你老馬識途,卻袖手旁觀,只顧去吟風弄月,今晚上絕不能放過你。何先生,他要偷懶躲酒,咱就罰他!」

何思聖打趣:「有夢夢姑娘在,就請她監酒,保管盧大人涓滴不差。」

阿克占哈哈大笑:「美人在前,就是不會喝的,也要干他幾盅。是不是?盧大人,你是讀書人,這書裡怎麼說的?」

盧德恭面有難色:「這個……」

鄭冬心拿筷子敲著桌子:「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夢夢姑娘留鄭冬心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吾心最歡,能飲一石!」

阿克佔大笑,鮑以安賠笑,姚夢夢舉粉拳要打。

汪朝宗恰在此時進來:「各位大人,朝宗來遲了。」

盧德恭總算抓到了救星:「朝宗,朝宗來了!」

姚夢夢卻臉一沉站了起來:「原來今晚也有汪老爺,我還以為單是侍候二位大人行酒。汪老爺這樣的大貴人,小女子怎麼侍奉得起?」說完要走。

汪朝宗並不挽留:「姚姑娘風華絕代,汪某這樣的俗物實在不配同席。恕不遠送!」

姚夢夢氣得滿臉通紅,往門外走去。

鄭冬心哈哈大笑,一把抓住姚夢夢。姚夢夢掙不脫,只好半推半就坐下,還是冷著臉故意不看汪朝宗。

阿克占悄悄對何思聖說:「本院今兒這客請得不順。」

鮑以安飢腸轆轆,好歹看到了開飯的希望:「唉,朝宗,你就別客套了。今天夜裡你是主賓,坐,快坐!二位大人,咱們這就開席吧?」

阿克占說:「嗯,人也差不多齊了——倒是馬總商,答應得好好的,比朝宗你來得還晚,一會兒看我怎麼收拾他!」

馬德昌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大人恕罪,德昌知錯了!」

馬德昌進來時,臉上似乎帶著點汗。

阿克占招呼他:「德昌啊,這,這,你怎麼回事啊?」

「大人,說來慚愧,小人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本想著順路先去接一接……」

「廢話少說。你是最後到的,就說你認不認罰!」

「認,怎麼罰小人都認!」馬德昌拉椅子坐下,他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和盧德恭交會。盧德恭微有笑意。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場宴席這時候剛剛進入高潮,在座的人酒酣耳熱,興致盎然。

阿克占轉向汪朝宗,說:「朝宗啊,這場酒席,我可是候你許久了。一直想為你行鹽慶功,現在補上。」

汪朝宗忙舉杯:「有大人這句話,朝宗這點勞累算不得什麼。我們鹽商在外如果說還有些什麼底氣,全仗朝廷的恩典。就憑這一點,功績其實全在大人。且借大人杯酒,敬祝大人康安!」

阿克占哈哈大笑,眾人也都趕緊舉杯道:「敬祝大人康安!」隨即一飲而盡。

鄭冬心舉杯、祝詞都比別人慢半拍,說得也含含糊糊。

阿克占故作不見,感慨道:「這一路行鹽,往大了說,是有功於社稷;往小了說,也是一大票雪花花的銀子嘛!朝宗,我可不是要你的,老實說,這一趟,收成如何啊?」

「細賬還未釐清。但交清了捐輸,再除卻諸般使用,總還有十幾萬兩銀子。」

阿克占呵呵笑著:「這就好,這就好。」

汪朝宗故作不見:「大人,今天您在這裡,有一句話,朝宗想講在當面。」

「你說,儘管說!」

「朝宗僥倖成功,純屬因緣際會,其實也是各位總商行商多年的基礎。所以這次行鹽的利潤,朝宗不敢私吞。」

眾人驚奇地望著汪朝宗。姚夢夢尤其關注,秋水般的雙眸瞥了一眼汪朝宗。

「朝宗一直有個心願,想在咱們這瘦西湖上,再建一座橋。冬心先生說這是瘦西湖龍脖子上的金項圈。朝宗願意把這筆錢作為揚州鹽商的公費,首倡建這座橋!」

鮑以安和馬德昌都頗感意外。

鄭冬心大叫了一聲:「好!」

姚夢夢卻低下頭去,眨著眼睛。

阿克占探過身子來,問:「十幾萬兩的銀子,還不在你朝宗心上?」

「銀子當然是重要的,但是財聚人散,財散人聚,只要大家心齊,銀子哪兒都能找回來。」汪朝宗灑脫地說。

阿克占讚賞:「這才是我想聽的話!」

鮑以安臉上頗有慚色。

馬德昌拍掌讚歎:「朝宗一席話,點醒夢中人!」

盧德恭在一旁微笑,不說話。

姚夢夢趕緊拿過嵌金灑花小酒壺來,依次斟上,卻故意繞開汪朝宗。

阿克占一拍桌子:「說得好……他奶奶的!」仰頭喝了一口酒,「各位總商這胸襟,可是讓阿某大開眼界啊。都說揚州可是個好地方,人間仙境,遍地白銀。可是阿某不待見這個,倒是各位總商鐵肩擔道義的氣概讓我不得不佩服!朝宗,來,本官敬你一杯!」

「大人這可是折殺朝宗了!」

阿克占豪爽地說:「實至名歸嘛,咱是個刀把子裡出來的老粗,用他們讀書人的話,『捨汝其將誰歟?』從明天起,你朝宗就是我揚州鹽商的首總了!」

鮑以安大叫了一聲好,見無人響應,便蔫了。

馬德昌低著頭,用筷子撥拉著盤子裡的拆燴鰱魚頭。

「喝酒,喝酒!」見汪朝宗杯子是空的,阿克占回頭問姚夢夢,「怎麼就沒給汪總商倒酒,來呀!」

姚夢夢不情願地走過來。

汪朝宗卻說:「不敢!」自己從旁邊提起一個酒壺斟上。姚夢夢黯然別過臉去。

阿克占看了兩人一眼,不解地問:「今兒個,你們到底怎麼了?」

一朵絢麗的煙花綻放在夜空中,湖邊的遊客們齊聲驚歎!煙花此起彼落地從湖中各個遊船上升起來。這些遊船畫舫上乘坐的大多是四大總商手下的各路鹽商。總商盛會,他們照例是要湊趣的。各式各樣的煙花將夜幕點染得畫布一般。這些煙花大多是高手匠人所制,特地攢到今夜爭奇鬥艷。

一連串的煙花升空聲響了起來,湖邊的遊客們大聲歡呼。夜空中綻出幾個大字——天下太平!

酒宴顯然是已經過了最高潮。阿克佔定了調子,盧、馬、鮑諸人隨聲附和,紛紛舉杯敬阿克占,祝汪朝宗,酒就喝得格外熱烈。酒宴持續了不長時間,幾個主要人物已經醉意酩酊了。

鄭冬心已經乾脆趴在桌子上,鼾聲四起。

阿克占拉著姚夢夢的手,一起走到外面看夜空中的煙花。何思聖跟在後面。阿克占看到「天下太平」四個字,興高采烈。

心情鬱悶,不勝酒力,汪朝宗這一夜明顯醉了,眼睛也直了,身子也搖晃起來,說話也開始絮絮叨叨,只是神志還是基本清醒的。他抓著盧德恭的衣袖:「盧……盧大人,橋!」

「朝宗,你醉了。」

「不!大人……我沒醉!大人,不久的將來……就在這裡,就在這瘦西湖上,就會有一座無與倫比的……揚州的橋!大人,大人……您……您不高興嗎?」

盧德恭明顯地敷衍:「高興,高興。朝宗,你好好坐著。來人啊,給汪老闆上茶。」

「大人……您還是覺得我醉了。」

「朝宗,揚州衣冠文物,蔚為大觀,再修座橋,那也是錦上添花了。」

「大……大人你不懂!」

盧德恭臉色一沉。

馬德昌趕緊過來緩頰:「朝宗,朝宗,你真醉了!大人別見怪,朝宗平日裡從不失態的。」

汪朝宗的確是醉了,他仍在嘟嘟囔囔:「這座橋……那不是橋,是揚州的面子!所以說大人你……不懂!」

盧德恭心裡不悅:「要是本官不想要這個面子呢?」

汪朝宗毫不理會:「大、大人,面……子可以不要,臉可……不能不要。」

盧德恭臉都黑了:「汪朝宗,這是什麼話?」

「咱們鹽商出銀子,建……這個橋,就是給大人臉上貼金哪,你們官……官府也要吐,吐一些出來。」

盧德恭頓時變了臉色:「這個吐字用得好啊!怎麼吃進去,就怎麼吐出來!汪總商這是酒後吐真言哪!」

汪朝宗遽然醒悟:「大人,朝宗不敢!只是想跟大人打點兒秋風。」

盧德恭哼了一聲:「打秋風打到我老盧身上,你是找錯了人。揚州城收過你常例銀子的鹽官著實不少吧,你汪總商可以憑著賬冊,一一追繳!」

他在賬冊兩個字上語氣尤其重。一時之間,畫舫裡的喧囂笑鬧聲突然停止了。

屋簷下掛著一排鳥籠,裡邊各式的鳥叫得正歡。

紫雪站在簷下,抱著長衣服。

阿克占穿著一身蒙古人的布庫,正在活動著手腳,撲擊著沙袋。

巨大的沙袋在阿克占的打擊下來回晃動。

須臾,他收了式子,又活動活動肩和脖子,走回簷下。

紫雪忙迎上去,給他披上衣服:「老爺,您的精神氣色越來越好了!」

「揚州城這水土,養人哪!」阿克占說罷,仰脖出神地聽著鳥叫。

「老爺,聽說京城在旗的那些爺兒們,都興這個?」

「唔,他們不止這個。提籠架鳥,那是閒散沒出息子弟才幹的事。有身份的爺們,玩的都是鷹!」阿克占望了望遼遠的天空,有些神往似的。

「鷹?」

「京城裡玩鷹,也叫熬鷹!講究拿活物喂。要讓那鷹性子猛惡,還得忠誠。熬不出來,鷹疲了,只會張嘴等食吃,馴成了家禽,也就廢了。」

「有這麼多說道?揚州城裡的老爺們,倒沒聽說誰家有養鷹的。」

「那是自然。揚州鹽商嘛,都是風雅的人,自然不會沾惹這些血淋淋的事情。我年輕的時候,倒是養過幾隻,現在也沒那個閒情逸致了。不過這世道裡的人和事兒,有時候就跟這熬鷹一樣。不聽話不成,只聽話不中用,也不成。」

紫雪眨著眼睛,神情似懂非懂:「老爺這些話,我聽不明白。」

阿克占哈哈大笑:「豈但你不明白,不明白的人多著哪!」

阿克占說著坐了下來。

紫雪幫阿克占梳辮子,紫雪一邊梳一邊說:「老爺,白頭髮又多了。」說著就用勁拔下一根,遞到阿克占面前。

阿克占瞇著眼一笑:「別拔了,再拔就沒幾根了!」

紫雪回了一笑:「我就要拔,省得天天給你梳辮子!」

阿克占捏了捏紫雪的手,手舞足蹈地給紫雪講故事。二十三年前的冬天,他隨兆惠將軍,在天山南路出兵放馬,被霍集占的大兵圍了。那時兆惠將軍身邊,總共不過數千人,霍集占的叛軍多達數萬。天寒地凍,無糧無柴,連口熱水都喝不上。晚上只能抱著馬肚子打盹。那天早上,他跟著將軍憑高遠望,只見營壘外幾里的地方,密匝匝的都是敵人的旗幟。兆惠將軍回頭問他:「阿克占,你怕嗎?」

紫雪身著內衣,崇拜地捧著臉,雙目含情地看著他:「你怕嗎?」

「我說,『大丈夫為朝廷效命,怕啥?』兆惠將軍聽了,使勁拍我一把,說,『好兄弟!軍中要都是你這樣的勇士,何愁敵虜不滅!阿克占,你記著,等這仗打贏,咱們凱旋回京,我必在皇上面前重重地保你,讓你以後再不吃半點苦!』可是,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又在塞外的驛站裡苦守了十年……現在這好日子,我可是想都沒敢想啊。」

紫雪偎過來:「老爺今天怎麼了?」

阿克占摸摸頭:「嘿,整天這麼花天酒地的,心裡都不踏實。」

「老爺是心裡不踏實,還是被人勾了魂去?聽說夢夢昨兒上了鳧莊,怪不得對我愛理不理的呢。」

「哎,你這是哪裡話。姚夢夢是什麼身份,你是什麼身份,你好歹也是我的人,哪能隨便拋頭露面。」

「說起夢夢和汪朝宗,我倒想起個事來。有一次我去夢夢那裡玩,汪朝宗也在夢夢那裡,喝得爛醉,夢夢說他頭天晚上一直在說什麼賬冊啊賬冊的,後來就一夜沒走。我去找夢夢的時侯,他還在睡呢。我只好回來了。」

阿克占一凜,道:「賬冊?他說賬冊?」

紫雪道:「夢夢說,他一直說賬冊要藏好。」

「嗯,這麼說,那賬冊果然是在他那兒了?」

紫雪裝作恍然大悟道:「哦,就是把尹大人嚇死的那本賬啊?雪兒怎麼就沒想到呢!」

阿克占一掐紫雪的臉道:「你今天立大功了,以後你常去姚夢夢那裡走動走動。」

紫雪忙說:「是!雪兒全聽老爺的。」說著探手到阿克占的衣服裡撫摸他的胸口,輕聲道,「雪兒在床上也全聽老爺的。」

阿克占頓時把持不住,抱起紫雪便丟在床上,隨即撲了上去,兩人滾作了一團。

明亮的陽光透過紗窗,直射汪朝宗的眼睛。

汪朝宗醒了過來:「唉,怎麼這麼晃,人都哪去了?也不把窗簾拉上?」

汪雨涵捧著一碗燕窩在一邊抿嘴淺笑:「這是娘吩咐的,說不必拉窗簾,就讓它那麼照著,看爹什麼時候起來。」

汪朝宗小聲問:「這是生我氣了?」

他掙扎著起身,突然拿手遮住眼睛:「唉呀,不成,還是暈!」

汪雨涵繃不住,終於失聲笑起來。

鄭冬心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來:「朝宗,朝宗,你醒了沒有?」

「鄭先生,快請進來吧。」

汪朝宗隨手把汪雨涵捧著的那碗燕窩遞給了鄭冬心。

雨涵乖巧地說:「我再取一碗來。」

鄭冬心指點著汪朝宗:「朝宗,昨天到底怎麼把盧德恭給得罪了?」

汪朝宗一臉慚愧:「真是喝多了。昨晚在鳧莊上都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全想不起來。彷彿就記得一直在說咱們的橋!」

鄭冬心卻一笑:「哎,你可不止說橋。你後來嘴裡掛著不放的全是姚夢夢。阿克佔去拉她手,你還不樂意。我估摸要不是散得早,都能打起來!」

汪朝宗似不信:「啊?還有這事哪!哎?你不是早趴下了嗎?」

鄭冬心翻白眼:「趴下?我心裡明白著呢!就是想特意瞧瞧你們這幫人喝多了都什麼模樣。」

這時,家僕進來說馬老爺來了。

汪朝宗支起身子,道:「德昌?快請進來。」

「朝宗啊,你昨晚上可是著實地嚇了我們一大跳!哦,鄭先生也在!」

「德昌,坐,坐。我這裡怠慢了。」

「你不用忙,我自己來。」他坐定。

「我昨晚上是真醉了……」

「你呀,要不是真醉了,料你也不會說!你觸怒了盧大人!」

「啊?」

「畢竟是醉後之言嘛,盧大人是讀書人,他不會上心的。這種事兒,指望官府是沒用的,得靠鹽商自己!」

「哦?」

「你捐了十幾萬兩,看來不是個便橋啊!我也不問你的圖樣,沒別的,我廣泰鹽號也出三萬兩!」

汪朝宗始料未及,感動得不能自已。

馬德昌解釋說:「朝宗你主張修橋,起先我也蒙在鼓裡,這不是明擺著銀子往水裡扔嗎?揚州缺這一座橋嗎?可是我後來慢慢地想,就想明白了!咱們建的這不是一座橋,這是一個機會!我和你就投了十來萬兩銀子,這得建出個什麼樣的橋啊?得要多少人工、多少勞力、多少磚石木料?這橋一建起來,你看吧,光揚州城裡貧民來修橋的,怎麼不得上千人?力工、瓦工、木匠、石匠,五行八作的,得用上千人,他們來幹活,手裡有了錢,再往出一花,整個揚州就全活了!那真是四兩撥千斤啊!」

汪朝宗頻頻點頭,由衷地說:「這麼一來,流民可以自食其力,懶人可以變勤快,勤快的呢,可以再想辦法多賺。慢慢兒的,就會把整個揚州的人心帶起來。這比直接把銀子散給老百姓,來得更好!咱們鹽商拿出銀子來的,誰也說不出勞民傷財的話。」

「對,對!」

鄭冬心也不斷點頭。

馬德昌站起來:「朝宗,那你就先安心歇著。外邊各路鹽商的碼頭,我去替你跑。這是我們揚州城的大事,更是揚州鹽商的大事!每個人都該盡一份心,出一份力。」

「有勞德昌兄了。」

「修橋啊,我願意做先鋒將!只是什麼時候圖樣出來,也讓老馬先睹為快!」

「圖樣也快了!」

馬德昌向汪、鄭一揖,先告辭了。

鄭冬心望著馬德昌的背影,遲疑地說:「這個人怎麼突然這麼熱心?倒透著有點假!」

「德昌心氣兒大,他年輕的時候,賑濟河災,三天三夜沒下過河堤,累吐過血!這幾年也許是年紀大了,才有些畏首畏尾。」

「可我總覺得這事情,似乎太順了一點兒!」

汪朝宗感慨:「也該順一順了……」

鄭冬心話題一轉:「你從京城弄的圖樣呢?」

汪朝宗若有所思:「是得催一催了。」

汪朝宗的堅持,加上看到婉兒和海鯤如膠似漆的樣子,蕭文淑徹底放棄,乾脆好人做到底,在家人面前宣佈給他們倆定親。眾人皆歡喜,除了春台班的班主。班主數落婉兒:「沒想到,你小小年歲,就這麼會來事兒!要不是你使鉤子,那汪家少爺就看上你了?」

婉兒噙著淚:「師父,真的不是。」

「還說不是!你不為我想,也要為大夥兒想想!你攀高枝我不敢攔,也攔不住,可你說說咱春台班怎麼辦?當時可是你自己哭著喊著要當角兒找你爹的,要不是因為你這份兒心,我才不會這樣栽培你。這梨園行可不是別地兒,說走就能走,早這樣你怎麼不去當瘦馬呢?」

「師父,您別說了,我又沒說馬上就過門!」

班主火了:「這不遲早的事兒嘛!你是高興了,滿意了,可你看看大夥兒最近這樣子,壓腿吊嗓子都不來了,我也算是把太太給得罪了,保不齊哪天發句話,就把這春台班給散了,你這不是禍害嗎?」

婉兒眼淚流了下來:「師父,你真的是冤枉婉兒了!」

班主把手中的教鞭舉起來:「怎麼著,翅膀硬了,學會頂嘴了?」

突然,一隻大手奪過教鞭,大吼:「你他媽是個什麼混賬師父,人家孩子都哭了,你還這麼凶!信不信老子揍你!」

婉兒一抬頭,卻是汪府新來的家僕鐵三拳。她突然像個母豹子似的衝上去:「你想幹什麼?」

鐵三拳很意外:「你這孩子,懂不懂得好歹?我這是幫你呢!」

「誰要你幫?」婉兒一把奪回教鞭,「誰要你管這閒事兒?」

鐵三拳很尷尬,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

婉兒把教鞭還給班主,班主長歎一聲,氣呼呼地走了。

婉兒瞪了眼鐵三拳,轉身跟了上去。

婉兒不成,就姚夢夢了,幸而她的八字和汪朝宗的是絕配,蕭文淑心裡歎息,這莫不是天意?她意識到姚夢夢雖說是個風塵女子,但心氣兒高得很,倒是讓蕭文淑有些沒了底氣兒。更奇怪的是,近來她與汪朝宗似乎有些疏遠,這讓蕭文淑有些擔心。可是她不甘心就這麼放棄,她想親自看看,還有沒有機會。這天,她親自到了鳴玉坊。

十三姨帶姚夢夢跨進門來,夢夢頭一抬,見是蕭文淑。

蕭文淑慈祥地:「來看看你,找你聊聊。」

十三姨知趣地退了。

姚夢夢關上門,回來坐在對面:「汪太太又想談什麼?」

「你和朝宗鬧彆扭了?」

「太太連這事兒也管?」

蕭文淑並不生氣:「汪府的事兒,無論大小,我都得管。朝宗吧,別看他在外人五人六的,沒個女人管,還真不行!」

「太太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孩子,女人要認命,人強不過命,年輕的時候……」

「話怎麼說到這兒了呢?」

「你和朝宗的八字沒有更合的了。」

「我要是不認這個命呢?」

蕭文淑笑了:「和我年輕時一個樣。既然是命,就由不得你不認。」

姚夢夢低頭不語。

紫禁城內,乾隆盤腿坐在炕上,張鳳等兩名太監侍候著進餐。乾隆一邊吃,一邊還翻著奏折。

這時,和砷匆匆進來,倒頭便拜:「阿桂急報!」

乾隆一聽,手中的湯匙微微抖了一下,低眉順目的和砷將這一切看在眼裡。

乾隆放下湯匙,一擺手,小太監退出。

和砷忙起身,雙手遞上奏折:「賀喜聖上,六百里加急紅旗捷報!」

乾隆不動聲色,也不接:「念吧!」

「臣阿桂恭謹叩喜沐浴天恩……臣甫至成都,即召總督、巡撫及成都將軍各軍門副將以上官員會商進剿。戰況前後進序甚為繁複,其間慘烈白刃格鬥狀況驚心駭目,我軍陣亡亦有四千人之多。臣驚定還喜,轉思此役系不經請旨擅自主張,乍為朝廷加額欣慰之餘,又生懼罪之心:雖將在外有機斷之權,終有虧於人臣禮尊之義,繞室彷徨,中心不安。用是從速報捷,以慰我皇上倚闕盼音之憂,且治臣擅自進兵之罪,以為後戒。阿桂不勝屏營戰粟,靜待恩詔。雲山萬里之外,戀主思恩不能自已,臨穎命筆之際,心增淒切。」

和砷突然聽到了什麼聲音,一抬頭,卻見乾隆一滴淚水落入面前的羹盅。

和砷趕忙翻身跪倒,一句話也不敢說。

乾隆顫聲問:「仗……打贏了?」

和砷再抬頭,已經滿臉淚水,哭得比乾隆還慘:「回皇上,贏了!咱們贏了!」

乾隆喃喃地:「贏了!真贏了!和砷,單為西南這事兒,朕殺了兩個大學士和一個大將軍。他們也都『報捷』來著,戰敗了還要諱過飾功,用賬簿子紙,一股馬糞味兒都帶著來欺瞞朝廷!現在,終於贏了!」

他突然把手中的奏折望桌上一擲:「不看了!朕,也不吃了!朕……要休息!該休息了,都該休息了……」

和砷趕忙起身,收拾奏折。小太監過來收拾杯盤,和砷趕忙攔住:「主子,求主子把這碗羹湯賞了奴才吧?」

乾隆看著和砷。和砷抽著鼻子:「朝廷打了這麼大的勝仗,皇上的心裡還掛著奴才們,還掛著天下。皇上的眼淚滴進羹湯裡,奴才看著,心裡都不是滋味。奴才想把這碗『淚羹』帶回去,供在家裡,將來傳給奴才的兒子們、孫子們,讓他們知道,皇上治理咱們大清朝有多麼不容易!」

乾隆一臉悲哀也不禁被他說得一樂:「要賞也是賞阿桂。」

萬里青天一碧如洗,青天下是宏偉的宮城全景,更遠處,是一望無垠的明亮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