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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面來風

一本賬冊,如滴水入沸油。鹽商要用它保命,有人怕東窗事發要毀掉它。蕭老爺子則覺得汪朝宗雖然機智明敏,卻不免忠恕有餘,果決狠辣不足,這賬冊在他身上,是個惹事的東西。因為這天下的人,形形色色,不見得每一個都懂忠恕之道的,更不見得每一個都合適忠恕之道的。汪朝宗為人又有那麼三分傲氣,不入他眼的人,自然不會跟他們斤斤計較,但有些人就趁機踩到他頭頂!

但汪朝宗自己不這麼看。最近鹽院大人連下重手,兩淮鹽務風雨飄搖,再同室操戈,淮鹽就完了。淮鹽完了,傷的是國家元氣啊。他想寧可他這裡為難幾日,只要大局穩住,終究是利勝於弊的。

蕭裕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無奈地說:「可這世道,正理未必行得通。鹽商做的是生意,其實就是不動刀槍的打仗。孫武子的兵法,有正也有奇。以正合,以奇勝。你的正是沒有問題,你的奇呢?」

「這個……我也有預備。」

蕭裕年搖頭:「說你有預備,我信!要說十全九穩,八風不動,我不信!我只問你,倘若有個人全然無辜,你為了生意,要佈局運勢,你能不能下手把這個人活活治死?」

「這……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蕭裕年斷然說:「就是說你不能——可是有人能!」他嚴厲地望著汪朝宗,「我怕就怕你這個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老了,你心裡得有點準備。」

汪朝宗惶恐道:「老爺子身體還康健,一定長命百歲!」

蕭裕年搖頭:「老了就是老了,自己最有數。」他突然以少有的和藹對汪朝宗說,「你身邊這些人,我冷眼旁觀,靠得住的,鄭先生是一個。雖然有些迂,但他是周正君子。其餘人等,老的太老,滑的太滑,年輕的又太年輕。有一個算一個,都幫不上你的忙。」

汪朝宗點點頭,說自己離開揚州這些天鄭冬心一心撲在工地上,要不是他,工地沒準就停了,前日還遇上他,說工程順利,只是需要大批的木材。汪朝宗俯身在老爺子耳邊,說了句什麼,老爺子難得嘉許地點點頭。

汪海鯤自江西行鹽回揚後,第一次去看望恩師盧德恭。盧德恭在逗弄小孫子,不亦樂乎。海鯤走上前去,恭敬地一鞠躬:「盧伯伯好。」

盧德恭恢復了往日的神態:「這趟行鹽,長了不少見識吧?」

「以前總在揚州一帶,這次才知道中國之大。」

「其實行萬里路要比讀萬卷書更有益處,所見所聞都是你自己的,書都是別人嚼過一遍的。」

「這些天,我讀了一本奇書。」

「噢?說來聽聽。」

「黃梨洲的《明夷待訪錄》。」

盧德恭有些吃驚:「你讀這種書?」

「這書讀不得嗎?」

「讀得讀不得先不說,你先說說,你讀出了什麼?」

「黃梨洲說,皇帝將天下作為一己之私,大臣的責任,應為服務天下人,為萬民,而不是為皇帝一家人,不以能一家之法取代天下之法。」

「怎麼會去看這種禁書?」

「盧伯伯想必也是讀過的,太精闢了。跟這本書相比,其他書都是冬烘先生閉門造車的垃圾!」

「話不能這麼說。愛讀書是好事,但讀什麼書很重要。金聖歎說『少不讀水滸』,為什麼?就是因為年輕人缺乏辨別力。你覺得《明夷待訪錄》很過癮不是?那是一派胡言!這書說皇帝是『天下之大害者』,主張『無君』,這不是教唆天下人造反嗎?」

汪海鯤剛要說什麼:「盧伯伯……」

盧德恭打斷他:「別說了,海鯤,以後不要再談這本書了。」他用手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要殺頭的!」

這時汪朝宗來到盧德恭府裡。看了阿克占的折子,皇上怒了,要阿克占親自去山東查抄尹如海老家。汪朝宗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讓揚州鹽商們跟著遭殃。他想起這些日子散淡逍遙的盧德恭,作為具體經營鹽務的當家人,他真的就能坐在城頭看風景?或者相反,只是虛張聲勢的空城計?

盧德恭笑著迎上去:「朝宗怎麼來了?我這裡門可羅雀,可是久不見貴客嘍。」汪朝宗看到石桌上攤著一本書:「朝宗冒昧,事先沒打招呼,盧大人平時真是手不釋卷哪。」

「左右也閒著無事。是了,這是從周兄在北京寫的一本書叫《觀弈山堂筆記》,其言論神鬼,其意則存諷喻,更兼中正平和,上合君子之道。京城的名士們說,單憑這本書,從周就足以傳世而不朽。這書最近送到我這,我看了幾眼,是有意思。可又一尋思,咱們揚州也有那麼多好東西,比如詩文、玉器、漆器、昆曲、評話、園林、美食。我盧某人忝在揚州,怎麼就不能盡一己之力,發揚光大啊?」盧德恭說著將汪朝宗引向客廳。

汪海鯤知趣地默默離開。

「朝宗,有急事兒?」盧德恭不忘回頭關照汪海鯤,「海鯤,晚上來,咱們接著聊!」

「大人真的不管鹽務了?鹽院大人可是雷厲風行啊!」

「不瞞你說,盧某為何弄這些弛情逸性的東西?一來,這確是平生所愛。二來,我也是不想摻和鹽院大人的事。朝宗你不當官,不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你們這些大鹽商富可敵國,連京城裡的王爺有的都及不上。他不施點手段,怎麼鎮得住你們?」

「這個道理朝宗當然明白。可是大人也要知道竭澤而漁,終不是上策啊!」

盧德恭沒當回事兒:「朝宗,你們這些鹽商過慣了好日子,偶然壓上這麼一壓,就叫苦連天的了。來來來,且放寬心,哪裡就苦成這個樣子?天塌不下來。跟我看看新得的仇十洲的畫兒去!」

「大人……」

「哦,對了!朝宗,剛才說到哪兒了。你看啊,咱們揚州人傑地靈,民間的好東西正經是不少啊,哪一樣拿出去都堪稱獨步海內。我的意思,把這些東西搜集起來,啊,整編修繕,也算我盧某人施政一方,臨走時留了點功績。不過我算了一算,這點東西,沒個萬兒八千的銀子辦不下來。」

汪朝宗臉色一黯。

「哦,怎麼?我盧某人可是難得跟你開一回口啊。」

汪朝宗苦澀地說:「大人,請恕汪某失禮。捐輸剛交完,我實在是有心無力。且等我緩幾天,一定不敢耽誤大人的工夫。」

盧德恭自言自語道:「那好,緩幾天就緩幾天。緩幾天,可就不知道誰還聽誰的了!」

汪朝宗的背影消失在盧德恭的視線裡,他才轉身回到院子裡,抬頭望了望四方的天空,暮色正漸漸籠上來。

汪朝宗的來意,其實盧德恭很清楚,揚州鹽務這潭水一旦被攪起來,自己這個兩淮鹽運使絕難倖免。那些讓他心馳神往的歷代名家字畫,足以把他這個道貌岸然的貪官打回原形,成為阿克占擊垮他的最有力的武器。他必須早作打算。

入夜,盧府的院裡,管家於林正招呼家丁,把幾個大箱子抬上驢車。

盧德恭提著一個小燈籠走過來,隨便打開一個箱子,順手拎出一把銅壺,再一撥弄,裡邊是木盆、綢緞。他一瞪眼,指著箱子,低聲責問於林:「你這是幹什麼?搬家呢!」

「老爺說把值錢的東西都搬走……」

「屁話!弄這麼多箱子,你是怕人不知道啊?快,把這些東西拿下來,就把字畫古董帶走!」

於林一聽,趕緊走過去,點了幾隻箱子,對家丁說:「這幾個箱子不帶了,快搬下來。」

這時,一個家丁過來:「老爺,汪海鯤來了。」

「我就來。」盧德恭說罷又回頭,「記得貼上封條。」

汪海鯤見到盧德恭過來,迎上前去:「盧伯伯,您找我?」

盧德恭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這一輩子,讀的全是聖賢書,有一些讀書筆記和詩稿。我這兒人雜,放著心裡不踏實,如果方便,想放到你那兒。待老夫告老還鄉的時候,再取回來,整理整理,也給後人留點東西。」

「恩師乃當今文壇大家,能夠侍奉左右,聆聽教誨,已經是學生三生有幸。只要恩師信得過,學生一定不惜生命,來保護好恩師的心血。」

「言重了,言重了,老夫這點兒文字,也不過是管窺蠡測,敝帚自珍罷了。有一條,這件事兒,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汪海鯤認真地點了點頭。

山東歷城一個典型的北方小村莊,到處是低矮的草屋,中間有一戶瓦房,顯得有些突兀。

瓦房院子裡,幾名婦女正在曬紅棗干,有說有笑,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光頭小男孩牽著一隻憨態可掬的小土狗,一派祥和景象。

一群官兵突然彷彿從天而降,包圍了這戶瓦房,衝進院子,訓練有素地站好位置,嚇得婦孺抱頭尖叫。

阿克占走了進來,拿出聖旨:「上諭,著兩淮巡鹽監察御史阿克占抄查故犯官尹如海家產,逐一造冊據實回奏,不得絲毫欺隱。」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嚇得面如土色,只顧磕頭。

阿克占合上聖旨,語氣轉作溫和:「老嫂子,不用怕。我也是奉上命,對事不對人,請多擔待!」隨後語氣嚴峻地對官兵,「給我抄!眼睛放亮點別漏了!」

官兵們一擁而進屋子。

阿克占一轉身,發現尹如海老娘拄著枴杖,就站在角落裡,老太太一句話不說,眼睛陰森地看著眾人。

阿克占心一軟,別過臉去。

籬笆牆外,聞訊而來的鄉鄰們對著院裡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幾隻漆都快掉光了的破木箱被抬了出來,劈開木箱,除了舊衣服就是書。官兵們陸續向外搬東西。鍋碗瓢盆,桌椅板凳,一面缺了角的鏡子,一張三條腿的木床,另一個衙役搬著一摞墊床腿的磚。

一堆衣服之中,一個包裹被翻了出來。尹如海妻子不安地動了動,官兵得意地解開包裹,在一個小手絹包裡翻出一點碎銀子!官兵們面面相覷:「也就五兩!」

尹妻漲紅面孔:「你這個大人怎麼瞎說呢?明明是五兩三錢七!」

官兵們都沉默了。

負責造冊的師爺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本子,望著地上一堆比破爛強不了多少的家什:「大人,這冊該怎麼造啊?」

阿克占深吸一口氣:「該怎麼造,就怎麼造!」

何思聖在屋裡喊:「大人,大人!」

阿克占疾步走過去。順著何思聖的手指,他看到老屋的牆上掛著一張已經被煙熏火燎變了顏色的字幅:「拿人一文,則不值半文!」落款是尹如海。

阿克占怔怔地向四下望去,這間瓦房裡已經被搬得幾乎家徒四壁。

阿克占親手把那條字幅摘下來,走出屋子,走到小男孩面前,半蹲下來,盡量溫和地:「孩子,你認識這上邊的字嗎?」

小男孩怯生生地回答:「認得。」

「告訴爺爺,寫的是什麼啊?」

小男孩清脆的童音朗聲誦道:「拿人一文,則不值半文!」

阿克占的嘴角抽動了動。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把字幅交給身邊的何思聖,向周圍望望:「公事公辦吧!」

官兵們七手八腳地將那點東西都搬上了車。老婦、婦女和小孩也被推上另一輛車,並沒捆綁。幾輛大車——只有兩輛上有東西,其他都是空的,在村民的默默注視下推出了院子。小男孩和婦人都哭了起來。

何思聖拿著字幅等著阿克占。

阿克占最後站定,他向已經空空蕩蕩的尹家老屋深深鞠了一躬。

破舊的歷城縣衙內外擠了許多圍觀的百姓,據說,多少年沒碰到這麼大的案子了,何況審的還是當地引以為傲的鄉賢尹如海案。許知縣一拍驚堂木:「大膽犯婦,尹如海貪污公帑,罪證確鑿,還不從實招來!」坐在一邊的阿克占瞪了他一眼。

神色淒惶的尹夫人哭泣著:「大人,冤枉啊,俺家老爺生在鄉下,一心讀書,中了進士後,做官也是老老實實哪。」

「一派胡言!尹如海官居兩淮鹽政,每日過手銀兩無數。現在虧空那麼大,不是他拿了,銀子哪去了?你不要胡思亂想,心懷僥倖,像你這樣裝窮演戲的刁民本官見得多了!說!銀子到底藏在哪了?老實交代,免得大刑伺候!」

尹夫人哭得更大聲:「大人你披著官衣,你得講理啊!俺丈夫做官,大人您也做官。現在俺丈夫沒了,你們就把髒水都往俺丈夫頭上潑。大人,上有青天啊!」

「尹趙氏!鹽院大人在上,你不要胡說八道!」

這時大堂外觀望的尹氏鄰居突然吵嚷起來,大家一起跪倒在地:「求大人開恩,小的們都可以證明。尹大人為官幾十年,從來不帶家眷。他公子參加鄉試未中,一直在家教書為生,他家逢年過節才吃幾頓肉。如果尹大人貪贓枉法,他們至於苦熬這麼些年嗎?」

阿克占與何思聖及其他官員交換了一下眼神,許知縣拍了一下驚堂木:「不得咆哮公堂!來人,把犯婦押起來,嚴加看管!」

是晚,何思聖秉燭進牢房探視尹夫人。尹夫人漠然視之。

「老嫂子,還認識我嗎?」何思聖親切地問。

尹夫人瞪了他一眼:「俺不認識你。」

「在灤陽驛館,老嫂子料理尹大人後事,學生也在一旁幫襯……」

尹夫人瞥了一眼:「是你?做了鹽院大人的幕賓,出息了啊……」忽然如夢方醒似的,「啊,今天的鹽院大人,就是……」

「對。今天在公堂之上,聖旨在上,大人不得已而為之,望老嫂子見諒。」

尹夫人抬眼看了看他。

「學生在揚州這些日子,也聽到一些風評,尹大人是個好人哪。」

尹夫人開始抹眼淚,繼而抽泣。

「老嫂子,這裡沒外人。你有什麼委屈,想說就說出來吧。」

何思聖看著她,鼓勵她說下去。

尹夫人抽咽:「都說鹽院是個肥缺,可架不住他不貪不撈,連養廉銀都捐給了念慈書院,接濟親朋鄉鄰。他倒是落個好名聲了,可是俺家卻什麼也沒有,你們都看到了,就是幾箱書,還有一堆字紙。你們真相信這麼個人會去貪贓枉法嗎?」

「可是他包庇鹽商,落下那麼大的虧空,總是事實吧。」

尹夫人悲哀地說:「他就是個書獃子!一腳踏進鹽政這趟渾水,他就洗不乾淨了。他不懂得人情往來,但又根本降不住那些鹽商,兩難哪!怎麼都是個死!」

何思聖頻頻點頭:「這個話,我信你,阿大人也信你,可是他又沒法信你。老嫂子,聖旨明令我們大人查抄尹家。沒個交代,我們大人過不了關,老嫂子你也過不了關。上千萬兩的虧空,銀子到底去哪裡了,牽扯到什麼大人物,尹大人是說不出來了。我家大人現在在大堂上看著威風,其實也一樣是兩頭受氣。老嫂子的冤屈,他明白,可是要為老嫂子鳴冤,這擔子他不敢擔。」說著轉過身,向外走去,「這是御案,皇上面前,這擔子誰也不敢擔!」

「先生!」尹夫人突然叫住了他。

何思聖站住:「嗯?」

尹夫人又長歎一口氣:「不說了!」

何思聖臨出門時說:「老嫂子,你剛才說的京城那位的事情,千萬不能說出去,說出去誰也保不住你。」

縣衙的一間小院裡,阿克占和許知縣四碟小菜、一壺濁酒,對飲談心。

阿克占吃慣了揚州的美食,對這裡的土菜難以下嚥。

許知縣卻津津有味地吃著:「不怕大人笑話,這歷城窮得省裡出了名,不要說巡撫大人,就是知府大人也有年頭不來了。大人是小縣接待過的最大的官兒了!能跟大人同桌吃飯,真是小縣祖墳冒青煙了。」

阿克占見他說得誠懇,便說:「許大人也是進士出身,怎麼竟說出這話兒來?」

許知縣苦笑著:「進士算什麼,人窮志短,上頭根本不拿正眼瞧你,破衣爛衫的,出門都讓人晦氣!」

阿克占安慰他:「許大人還是有些官聲的,把個窮縣治理得井井有條,說不定哪天朝廷愛才,給你安個肥缺。」

許知縣灰心地說:「早就被人忘了,不指望了!不瞞大人,小縣一年也審不了幾個案子,是因為窮,所以沒有案子。都說民風淳樸,夜不閉戶,是因為家裡沒東西;路不拾遺,是因為沒什麼丟的。」

阿克占笑了:「原來是這樣!」

許知縣狼吞虎嚥一陣後,突然反應過來:「大人怎麼放下筷子了?」

「飽了!」

許知縣不好意思地一抹嘴:「大人見笑了!」說著放下筷子起身,「大人請!」

二人吃完菜,走出門去,一幫書辦們趕緊圍著剩菜狼吞虎嚥。阿克占無意瞥見這一幕,心裡有些感慨,卻沒有說話。

回到住處,阿克占思緒萬千,獨自在屋內來回踱步。何思聖剛從牢房回來:「大人。」

阿克占看看他愁眉不展的臉色:「成了?」

「尹夫人心裡不糊塗。」

「和砷和中堂?」

「是的,還有張鳳張公公!」

何思聖說:「上回皇上駐蹕揚州,一應開銷,內務府確實是撥了銀子的。可是,有人還是為了接駕,跟鹽商要了二百萬兩報效!」

阿克占深吸一口氣:「好傢伙!」

「尹大人身亡以後,有人找到尹家,給尹夫人送了八千兩銀子。尹夫人沒要。大人,皇上歷次南巡之前,都下旨明令不得擾民。下面的官兒們怎麼做,是另一回事。皇上這麼說,可不是裝樣子,他是真心相信,他這四次南巡,沒花地方上一錢銀子。鹽商呢,真金白銀又真花出去了。上邊壓,下邊鬧。大人,這個揚州,咱們來錯了!」

阿克占身子一震:「先生的意思是?」

何思聖語氣堅決:「打蛇不死隨棍上!」他湊近阿克占,「大人您上了折子後,別人都已動手了。」

阿克占審慎地聽著。

何思聖又說:「借查尹如海的機會,您該親自上一次京城,向萬歲爺回旨。為什麼尹如海尹大人眼瞅就要見皇上,卻死了?他是個書獃子,這裡邊的事兒,他不敢挑開!挑開了不但他照樣死,揚州幾百年鹽業也就會毀於一旦,他不敢!可是大人,咱們要是也不敢,遲早是另一個尹如海!」

阿克占遲疑:「橫豎豁出去了?」

「其實皇上心裡明白!大人您只要上一趟京,許多人都會心裡明白!」

阿克占緩緩地點著頭,隨即對何思聖說:「那事不宜遲,明日就出發,只是不要驚動了任何人。」何思聖點點頭。

不日,阿克占便到了崇文門京郊驛站,等候皇上的召見。這一天,臨近中午時分,阿克占獨自翻閱書辦擬的折子,想起幾個月前自己風塵僕僕,躊躇滿志地趕往揚州赴任,想在這人間一二等富貴鄉里大幹一場,沒想到,如墜霧中,心中頓時感慨萬端。

外邊傳來叩門聲。阿克占隨口:「進來吧!」門一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滿臉堆笑拱手:「給阿大人請安。大人興許不認識小的。小的是和大人府裡當差的,劉全兒!」

阿克占急忙起身:「原來是劉總管。怠慢怠慢,請坐,快請坐。」

劉全不坐,仍滿臉堆笑:「不敢,我家老爺就在外面!」

阿克占愣住了,甚至有些驚恐,趕緊出門去迎。

客房不大,就擺了一桌。劉全走前走後地服侍著。阿克占和和砷也沒有分賓主,幾乎是親密地並肩坐在一起。

劉全從食盒裡一件件地將菜取出來,擺了一桌,菜都做得十分精緻。

和砷賠著一臉小心的笑:「這驛站的菜,沒法兒吃,就讓家裡的廚子做了些帶來。」

「阿某實不敢當。」

和砷回頭喊劉全上酒。劉全從身後取出一個精緻的小罈子。和砷邊倒邊說:「知道阿大人好口酒,這酒是關外同盛金燒鍋的,進貢皇上的,皇上賜給和某兩壇,給你帶來嘗嘗。」

阿克占起身拂袖:「下官實不敢當!」

和砷拉他坐下:「自家兄弟,不來虛禮。那天皇上欽點你做這個揚州鹽政,我就想請你……」

「阿某一介武夫,該去向中堂大人請安。」

和砷親切地說:「別說這個,咱旗下子弟,誰從小不是打架賭錢歪毛淘氣全掛兒。現在一起給皇上當差,往後要多親近點。」

他舉杯敬阿克占,阿克占慌忙端杯相迎。

劉全進來:「老爺,驛丞知道您來了,一定要送兩個菜。」

和砷笑了:「這幫驛丞,狗眼!」

阿克占臉色很難看。

和砷也突然意識到什麼:「老阿,你別多心啊,你不同。」

阿克占自嘲:「一樣一樣。」

和砷對阿克占似乎不勝感慨:「你看,連這驛站都以為我和某在家多花天酒地。想想我跟和親王在陝西那會兒,什麼苦沒吃過。現而今在這個位子上,多少的事,都不能由著性子。比方招待西洋國的使臣,其實豆汁兒焦圈挺好!可是還得大排筵宴——這是朝廷的臉面。要擱著我自己,真不愛這個。」

阿克占肯定地說:「是,和中堂是在為朝廷當家!」

一句話說得和砷不勝唏噓。他輕輕拍著阿克占的手,充滿感情地又一聲長歎:「這家不好當呵,皇上也難……」

阿克占沉默了。

統共只四菜一湯,還剩了一半,和砷和阿克占已經飽了。

和砷拍著肚子,一邊對阿克占:「明兒面聖的事兒,我都幫你安排了。皇上在揚州用心很重。你知道,在咱這個位子上,別人看著榮耀,自己才知道多少風刀霜劍。我挺不住,你挺不住,皇上怎麼辦?什麼都推給皇上,那還要咱們這些臣子做什麼?」他拍著阿克占的手,「說到底,這大清的事兒,是咱旗下人自己的家事。有什麼難處,只管跟我說。」

阿克占重重地點著頭。

他突然想起來:「中堂大人,那我冒昧動問一聲,權五爺,您老認識麼?」

和砷仰頭尋思著:「好像……阿大人你明白,我家裡人多,兼的差事也雜。我不敢肯定我不認識。」

阿克佔點著頭,心領神會。

和砷招呼劉全:「全兒,剩的菜別浪費了。帶回去,晚上還能吃。」

劉全連聲答應。

和砷對阿克占:「你看看,一聲吩咐不到也不成。我啊,也就只能顧好眼面前這一點了!」

自江西行鹽順利返揚之後,汪朝宗名聲日隆,加上蕭老爺子膝下無子,這份家業早晚也是他的,汪朝宗在揚州的風頭一時無兩,連北門橋冶春茶社裡的說書人都把他說進了故事裡。

這是個格外明淨的清晨。薄霧掩映中,揚州城若隱若現,彷彿蓬萊仙境。太陽還沒出來,這座城市已經甦醒過來,或悠長或婉轉的叫賣聲也漸漸傳遍了整個城市。

「千層油糕——三丁包子——」「寶巖楊梅,新鮮的碭山梨!」「活蹦亂跳的魚、蝦、黃鱔——」「牡丹——芍葯——玉蘭花勒——」街市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揚州城又迎來了生機勃勃而繁華的一天。

冶春茶社是揚州城裡的一間老字號,主營茶水,也有各式的小點心。每天從開門起,這茶園的大堂裡一整天都是一座難求的。

吳老闆作為鮑以安下屬的鹽商,和幾個鹽商圍坐在一起,閒適地喝著茶水。

道骨仙風的說書藝人胡敬亭身著長衫,手執折扇正在說書:「各位,今兒個不說好漢武二郎,但說揚州大鹽商。汪朝宗奔行萬里,送軍餉,除瘟疫。正所謂一代新人勝舊人,淮揚豪俊蓋梁山。」眾人紛紛喝彩起來。

蔣成也坐在大堂的一角,側耳聽著。他並不隨眾喝彩。

吳老闆終於忍不住了,他重重一拍桌子:「胡先生,你這說的是什麼書!咱們鮑總商手下的人,還沒斷氣哪,怎麼一句也不提鮑總商?」

胡敬亭不以為然地說:「請吳老闆指教小人說書,小人這個書,說出來也得看列位看官愛不愛聽。」

吳老闆更怒:「我們鮑總商怎麼就上不得台盤了?」

胡敬亭不理他:「揚州大街小巷走一走,訪一訪。提起汪總商大伙都挑大指頭,清河道、興水利,修橋鋪路、扶老濟貧。寒天贈棉衣,荒年開粥場。在商言商,要文有文。說出去美名天下傳揚!要說你們鮑總商,光聽見哪些館子裡又添了他老的新菜——要是有一天鮑總商也能像汪總商一樣,滿城的百姓提起來都喊一聲好,我小人指著這書牌子發誓,我也替他說書!」

茶客們紛紛鼓噪抗議:「胡先生說了二十年書了!他說什麼是什麼,說什麼我們聽什麼,沒看過有硬逼著改口的!」

吳老闆氣得臉上發黑,渾身直抖:「好!姓胡的,咱們走著瞧!」

吳老闆氣鼓鼓地離開茶社,直奔了鮑府來。

鮑以安瞪著眼問:「他們真這麼說?」

吳老闆點頭:「鮑總商,您是瞭解我的。我老吳一輩子老實,萬事不敢強出頭。他們要不這麼說,我哪敢挑這麼大事啊。」

鮑以安沉吟。

吳老闆小心翼翼地湊上前:「鮑總商,有句話,可能不中聽。」

「你說。」

「鮑總商,我從令尊老鮑總商在位起,就始終跟著咱鮑家。咱鮑家在揚州,世代總商。哪怕汪朝宗的岳丈蕭老爺子做過首總,他們也比不起。咱們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樹大根深,百十年的基業。不說爭強好勝,似乎也用不著寄人籬下。」

「你不知道。朝宗——汪總商他,對我有恩。鮑某好歹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不做那孱頭的事。再說,揚州城一共這幾個大總商,整天爭來斗去的也不成。生意還怎麼做?咱們是同行,可不是冤家。」

「這些我都明白。可你看看現在人家那聲勢。這麼一來,咱們鮑家的鹽商比他們汪家的,實打實就矮了一截。咱也不是要跟誰鬥。鮑總商,朝廷當年設立幾大鹽商,不是一大鹽商,終究是有道理的。不能任他一家做大!實話跟你講,這口怨氣,我都嚥不下去!」

「這——老吳,你先別亂來!你容我再想想。」

吳老闆看他不再搭話,便悻悻地退了。

這時,一直坐在一邊看書的鮑漸鴻開腔了:「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鮑以安有些吃驚地看著鮑漸鴻。鮑漸鴻放下書,走了過來,顯得有些老成:「爹,你想想啊,胡敬亭只是個說書的,他這麼說,汪伯伯未必知道,更未必贊成。」

鮑以安哈哈笑起來:「你小子,這話倒是個理兒,書沒白讀啊。」

「陸游詩云:『夕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蔡邕本一代名士、正人君子,可是後世說書的硬是拿他說事兒,編出《琵琶記》的故事來,毀他的名聲。」

「你是說,那蔡伯喈不是個拋妻別子的小人?戲裡都這麼唱的!」

「說書唱戲的總愛拿名士說事兒,否則誰愛聽呢?」

「可這好名聲也不能全落到老汪一人頭上啊。」

馬德昌像只老貓似的蜷在靠背椅上,微閉著眼睛,耳朵卻高高豎著。

幾個馬系鹽商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前。

馬德昌慢慢地問話:「風都給我放出去了?」

「是。現在滿城裡的人都在說汪朝宗。其實馬總商您不吩咐我們,汪朝宗的大名也早傳開了,今天連胡敬亭都在書裡說他。」

「那他汪朝宗可是紅得很哪。」

「誰說不是呢?馬總商,咱還真得防著點。湖北有些引岸的匣商們已經動心要投奔汪朝宗了。」

「武昌府本來就是他家的引岸嘛。錦上添花,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咱們的生意還是要做,而且要做好。你們回去都給我警醒著點,咱們自己的地盤,一定要守住。不能先臨陣倒了旗槍。」

「馬總商放心!錯不了!」

「所以,要把汪朝宗捧上去,讓他樹大招風!你們回去吧。」馬德昌仍然靠在靠背椅上,微閉著眼睛。

鹽商們離開後,一個人從屏風後轉出來。這個人正是鐵三拳。

馬德昌也不睜眼,只說:「老鐵,都聽見了?這回多半還得勞煩你。」

鐵三拳狐疑地說:「聽是都聽見了,可是不太明白。前幾天你不還和汪朝宗稱兄道弟麼?」

「你們江湖上,誰家勢力最大?」

「北方是清茶門、八卦教。咱們江淮地方,數天地會最人多勢眾,但是漕幫羅教,也未必就被他蓋過去。要說誰勢力最大,不好說。」

「本來車走車道,馬走馬路。他佔了所有的路,就不能怪我先下手為強。他汪朝宗如果還是總商,我們就不會再鬥下去。可現在他眼看就要升成首總了。到那時,他岳父蕭老爺子的基業自然歸他,老鮑現在又是那個態度。我再不防著點,這揚州城裡就只剩他一家獨大了。」

鐵三拳似懂非懂:「你是說做了他?」

「我是個生意人,不要人性命!」

「那怎麼辦?」

「汪朝宗有一本賬!這本賬,記著歷年來沾過腥的鹽官姓名底細。別看朝廷查得很緊,只要不捅到皇上面前,這賬就一文不值。蕭老爺子正在做一本假賬,應付皇上。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汪朝宗手裡的真賬逼出來,讓它見光!讓他們自家打架去……」

鐵三拳恍然:「你是叫我去拿這本賬?」

馬德昌悠悠地說:「不急。」

有一個人很是著急,她就是汪夫人蕭文淑,以汪朝宗現如今的聲望,做首總是早晚的事。那……那個可怕的詛咒不就要落到他們汪家?好在汪朝宗自己也鬆了口,為汪朝宗納妾的事變得前所未有的迫切起來。

風聲一出,汪府門檻差點被踩爛了。饒是這樣,也沒有入蕭文淑法眼的。這天,下人說春十三姨在客廳候著。蕭文淑一聽就來氣了,心想,汪家再不濟,也不會娶個鳴玉坊的姑娘做小啊,可是,她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喚陳媽將鳴玉坊姑娘們的生辰八字留了下來,給麻六奶奶合合看。

這一天,文淑正看著下人們在門上插菖蒲。陳媽喜滋滋地走過來:「太太!」

「什麼事兒,高興成這樣兒?」

陳媽小心翼翼地從身上取出一張庚帖:「太太,您瞧瞧,這個最合!」

蕭文淑接過庚帖,展開來看。

陳媽念道:「夫妻和好宜相交,錢財六畜滿山莊。撫養子女姓名揚,木金萬貴共一床。這多好的一對兒呀!」

蕭文淑臉上有些喜色:「這姑娘是誰呀,哪天帶來看看!」

陳媽一邊說,一邊指著庚帖的左上角:「您見過!」

「我怎麼會見過那種姑娘?」

陳媽笑盈盈地:「姚夢夢!」

蕭文淑一聽,臉又陰了,一邊又接著庚帖。

令蕭文淑沒有想到的是,汪朝宗也是一臉不樂意地說:「八字合的人又不是她一個!」

蕭文淑不高興了:「看把你得意的!天天往那兒跑,正經納妾了,你又拿喬了!告訴你,這事兒,我就這麼定了,我已經把姚夢夢的庚帖壓到神櫃的香爐下了,若是祖宗神靈沒意見,就給人下定了!」

汪朝宗突然火了:「我說不行就不行!明天給我把庚帖送回去!」

蕭文淑冷笑道:「我說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同意納妾的是你,喜歡姚夢夢的是你,到頭來說不行的又是你!你到底是怎麼了?」

汪朝宗一點也不領情:「怎麼了?我改主意了,我不納妾了!這樣行了吧!」

蕭文淑瞪了他一眼,氣得吹滅蠟燭:「毛病!」

無獨有偶,姚夢夢也說:「我不樂意!」

十三姨就怪她:「你這孩子,怎麼犯傻呀!你和汪總商本來就那麼情投意合,這八字又是天生一對,要是我,做夢還笑醒了呢,還不樂意,虧你說得出!」

姚夢夢眼睛看著別處,夢遊似的說:「真的,我和他走不到一塊兒去!」

「你總跟人家置氣,耍性子,怎麼走到一塊兒去?」

姚夢夢站起來,一臉的決絕:「乾娘,你別說了!真的不行!」

十三姨不高興了:「我把你養成這樣,人見人愛的,你說不嫁就不嫁了,那都是這樣,我這老本不全貼光了?」

姚夢夢也不看她:「我又不是沒給你掙錢!」

十三姨臉色又變了,笑著說:「乾娘這不是為你好,為你著急嗎?」

「我自己都不急!」

「是不急,是皇帝不急我太監急!」十三姨說完,氣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