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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行鹽路上

汪朝宗一行人從揚州出發,跋山涉水,日夜兼程,這一日來到了黃山腳下,遠遠望去,山高谷深,薄霧繚繞,風光旖旎,美不勝收。

汪朝宗坐在馬車上,半閉著眼睛,臉朝著車窗外,只覺得腦袋暈暈的發沉。坐在車前的管夏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說:「老爺,到徽州地界了。」

汪朝宗「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沉吟道:「好久沒回老家了,真想回去看看。管夏,叫前邊放慢點。」

管夏答應一聲,車隊速度減慢了。汪朝宗挑起車簾望著外邊熟悉的故鄉景色,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呼啦」一下飛了起來。徽州人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就在這條曲折的山路上,多少遊子揮別老娘,外出討生活。汪朝宗彷彿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背著包袱離開家鄉,和故鄉親人成了隔地相望的兩頭,原本以為明年就會回來,卻不斷地被命運的大手無情推搡著,越走越遠。

管夏的聲音打斷了汪朝宗的思緒:「老爺,有句話我憋了一路,這麼急著趕去建昌,兩手空空,上哪兒行鹽去啊。」

汪朝宗一笑:「去了自然會有。前邊有客店就停下,歇了明早再走。」

後面緊跟的車上,汪海鯤趕著車:「婉兒!坐穩當了。」車裡婉兒扶著車門邊,掀起窗簾向外看了看:「海鯤,老爺身子不舒服,今晚還露營啊?」

「誰知道呢?要是困了,你先睡會兒。」汪海鯤語音溫柔。

「傻瓜,這麼顛,誰睡得著?海鯤,要不,咱們到了建昌府就跑吧!」婉兒鎖著眉頭。

汪海鯤一愣:「你放心,叔父不會聽嬸娘的。」

婉兒一聽這話,喜笑顏開,道:「真的?你怎麼不早說!害我愁了這一路。你真壞!」作勢捶了汪海鯤一下。

汪海鯤爽朗地大笑起來:「我想看看你敢不敢跟我私奔啊!」婉兒伸手摀住海鯤的嘴。

汪朝宗躺在客店的床上,精神越發不支,無精打采,滿嘴燎泡。

婉兒坐在床邊幫汪朝宗餵了些湯藥,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老爺您太累了,一路上風餐露宿的,真要把身子弄壞了,回去太太該罵我了。」

汪朝宗笑了:「罵你就受著,反正怎麼也是罵!」

婉兒臉一紅:「老爺,我去煎藥去了,您先歇著。」

這時,管夏匆匆走了進來:「老爺,去四川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汪朝宗突然來了精神:「怎麼說?」

「老爺估計得一點兒也不錯。四川天府之國,糧餉本不至於如此困難,但今年以來,成都府瘟疫流行,怎麼也壓不下去,一些地方十戶九空,人死了,田沒人種,哪還收得到田賦。」管夏說。

汪朝宗雙眼放光:「果然是這樣,那就全盤皆活了。」管夏疑惑地望著汪朝宗。汪朝宗看了他一眼:「到了建昌府,你就明白了!」

婉兒將藥罐放在灶上,自己坐在灶膛前,放入一把乾草。汪海鯤推門進來,坐在婉兒旁邊:「累嗎?」婉兒說:「我沒那麼嬌氣。夫人讓我照顧好老爺,老爺待我像小姐一樣。」

汪海鯤心疼地說:「你本可以不來的,犯不著這麼累著自己。」婉兒忍住笑,害羞道:「你以為我是為誰?」汪海鯤上前一把拉住婉兒:「我是怕你累壞了身子。」

汪海鯤從盒子裡拿出一塊錫紙包著的東西,打開是一塊黑黑的東西,他塞了一半在婉兒手裡。

「這是啥?哪有這麼黑的胭脂?」婉兒睜大了眼睛。

「不是胭脂!這是西洋糕點,可稀罕呢,嘗嘗!」

汪海鯤看著婉兒慢慢地將黑糕點塞進嘴裡,咬了一口,忙緊張地問:「怎麼樣?」

婉兒甜蜜地泛起紅暈,低下頭,將手中的巧克力遞過去:「你說呢?」

汪海鯤抓起婉兒的手,將巧克力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臉上一苦,嘴裡卻說:「甜!」

次日,汪朝宗不知道是為著管夏帶來的好消息還是別的什麼,覺得身體硬爽了些。寬敞的車廂裡鋪著錦墊毛毯,汪朝宗靠在車廂上,腿上蓋著薄被,正和坐在一旁的婉兒傾談,車廂壁上掛著油燈。

「這些年來,雨涵的娘也很苦。她有時候做的事過了些,你也要體諒。」

婉兒傾聽,眼有淚光:「嗯!老爺,我不會怨太太的。」

汪朝宗又說:「海鯤是個好孩子,雨涵你知道,到頭還是女孩兒家。將來汪家這份產業,多半是要交給海鯤。這不因為他姓汪,是我侄子。而是他從小跟我這麼多年,風裡雨裡,一身泥一身水,把家業交給他,我信得過。把他交給你,我也信得過!等行鹽的事兒一完,你們就定親吧。」

婉兒臉上緋紅而喜極欲泣:「老爺……」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一大早,太陽就紅旺旺的,汪朝宗明顯感覺精神飽滿,他下車來活動活動,跟著馬車走了一段。官道上一輛馬車跑過來,到了跟前勒住。管夏眼尖:「齊老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啊,你們家鮑總商呢?」

齊世璜跳下車來:「嗨,別提了。你們汪總商在後邊嗎?我得去拜見拜見!」

齊世璜小心翼翼地站到汪朝宗面前,滿臉堆笑:「汪總商,這大老遠過來,身子骨還好吧?」

汪朝宗淡淡看他一眼:「還行,頂得住。是老鮑叫你在這等我的?」

齊世璜一怔:「嗨,不瞞您說,現在我們可不是一路的了。我和姓鮑的鬧翻了,吵了一架。他啊,八成都進了建昌府了。」

汪朝宗並不接話,齊世璜露出一副真誠的表情,訕訕說:「姓鮑的不夠朋友,要是別人也就算了,汪總商對他怎麼樣,揚州城裡的老百姓沒有不知道的,汪總商為人又是那麼隨和寬厚。可他呢,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對付您,連我都覺得太過了。姓鮑的就瞪著我,說老齊你跟了我這些年。我說不是多少年的事情,咱得講道理,幫理不幫親哪!姓鮑的讓我滾,滾就滾,我還不稀罕他那副嘴臉呢!」

汪朝宗聽罷,說:「聽這話頭,你們是因為我吵的架啊?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你是要回去呢,還是跟我一起走?」

齊世璜忙說:「要是汪總商不嫌棄,齊某願效犬馬之勞!建昌知府張大人是個書獃子,兩眼一抹黑,跟誰都沒交情。」他湊近汪朝宗,「咱們要……那個……」他用手做了個虛砍的姿勢,「可得先下手為強!」

汪朝宗略略讓開身子,沉吟著:「這麼說,其實張大人不會去幫老鮑。」

「對啊。」

「那幫私鹽販子會不會也對著幹?」

「對!」

「怪不得老鮑的鹽賣不了,這回他想怎麼弄?」

「這……我跟他說,拿鹽引去換私鹽哪!」

汪朝宗吃驚地說:「這可犯了鹽商的大忌啊,你可真害死他了。」

齊世璜遲疑地看了汪朝宗一眼,不敢往下說。

汪朝宗盯著他:「我說,老齊啊,你這個口袋,不會到頭把我裝進去吧?」

齊世璜甩了自己一記耳光:「嗨,我糊塗!汪總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既然跟了您,那就一輩子忠心不二。這事沒有我退的餘地。」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齊世璜去指證鮑以安!」

三大總商一離開,揚州城彷彿為之一空,少了些精氣神,昔日人煙鼎沸的街巷都沉寂下來,路上三兩行人都緊緊縮著身子,低垂著腦袋,飛快地走過。

運司衙門田大人、書吏和鹽商吳老闆一起趴著在浴室敲背,師傅有節奏地「辟辟啪啪」地敲著。

「田大人。」吳老闆試探著。

田大人打斷:「叫什麼呢,這裡哪有大人,都是老闆!」

「對,對,田老闆,那批貨還望加緊通融一下。」吳老闆繼續。

書吏插嘴道:「你他媽的總做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就不能讓田老闆清閒一會兒?」

田大人喝止他:「說什麼呢,戴著個頂子,不就是幫朋友辦事的?吳老闆,有事兒,說!」

吳老闆這才接著說:「小的從栟茶進了幾船貨,多捎了些,讓鹽運司給扣了。」

「多捎了些?多少?」

「也就三四萬斤吧。」

書吏不滿地說:「口氣不小啊,三四萬斤,運到你的引岸,一斤掙個十五文,就是六百兩銀子。說起來是不多,架不住你三天兩頭這麼玩呀。你知道,現在風聲這麼緊,田老闆擔多大風險啊?」

「這個我懂,給田老闆那份,已經準備了。」

「其實,你我兄弟,我也不圖你什麼,可是,這也得幫你打點周旋啊。老吳,只要你懂事,我也就豁出這張臉,幫你再開一次口吧。」

「小的有情後補。」

書吏狠狠瞪了他一眼:「後補個屁,上回你就補了二十兩銀子,你吃肉,田大人喝湯都不夠。」

吳老闆看了眼田大人,田大人慢悠悠地說:「先不說老盧,光運司衙門裡的經歷、庫大使、知事、巡檢、鹽掣同知、批驗所大使,還有通判、幾房書吏一一打點,沒有個百八十兩,灑楊柳水都不夠。」吳老闆不吭聲。

「大家都不容易。可是,盧老闆那邊,你得盡點兒心。你知道老夫子愛個面子,又怕髒,銀子就別拿了。」田大人關照。

吳老闆忙說:「我懂,我懂,我幫他準備了一隻宣德爐,正宗的老貨,一看那包漿,就有年頭。」

書吏不屑地哼了一聲:「還老貨!上回你送的那徐青籐的草書詩帖,盧老一看就說是市面上仿的,把我罵個狗血噴頭,你忘了?別跟我玩那小把戲!」

吳老闆陰笑:「盧老闆說假的,那就對了呀,他能說是真的嗎?」

田大人抻了抻毛巾:「孝敬孝敬,為什麼叫孝敬,在心不在形啊。」

吳老闆解釋:「田老闆,那東西我請鄭冬心掌過眼,他自稱是『青籐門下走狗』,還會看錯?」

書吏還是不信:「沒腦子的東西,你們鹽商被他耍得還不夠啊?」

吳老闆下決心似的說:「兩位老闆,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小的就斗膽說兩句。盧老明明知道那是真貨,就不想領我的情才那麼說的,要不怎麼不退給我呀?」

隨著一頓富有節奏的「辟里啪啦」的拍擊聲,夥計舀了一桶熱水向他身上澆去,然後一拍後腰:「老闆,好哩!」

田大人一揮手,師傅停下,幾個人爬起來往外間走去。跑堂的立刻迎上,有六條熱乎乎、松蓬蓬的熱毛巾為其揩水干身,一擦頭臉,二擦前身,三擦下身,四擦後背,五擦腿,六擦腳。擦得輕柔,面面俱到,連耳夾鼻翼都在呵護之列。他們在沸水中一次性整出六條毛巾,其墊、索、拎、卷、沾、滴、擰、擠,八個動作,嫻熟靈巧,一氣呵成。

誰都沒有注意到,背後一人靜靜趴著,這會兒他抬起頭,拿下頭上頂著的毛巾,正是蔣成。

自從跟了阿克占以後,蔣成雷厲風行、敢打敢拚的性格成為揚州城貪官污吏的噩夢。他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也許正是這種忠直勇敢,才使他成了阿克占反腐的利劍。

埂子街上,蔣成帶著一隊鹽勇默不作聲地走過來,封住一乘轎子的去路。轎子落地,一個又大又圓的腦袋伸出來:「哪個不長眼睛的,敢攔你家運判老爺的道?」

蔣成上下打量著:「你就是胡萬才?」

胡萬才蠻橫地抬起頭:「正是你家胡老爺!」

蔣成一指他,對鹽勇們:「給我拿下!」鹽勇們蜂擁而上。

胡萬才這才意識到不妙:「唉,怎麼著,有話好說。我是運司衙門的人,別動手。誰派你們來的?老爺是堂堂六品!」

鹽勇們毫不客氣,把他從轎子裡拖出來,三兩把按住他,並用繩索捆綁起來。

蔣成大踏步走過去:「胡萬才,神氣什麼?你完了!」他大聲對人們說,「眾位,瞧見了!這就是貪贓枉法的下場!」

胡萬才看著蔣成,沒了動靜,軟倒了下去。兩個鹽勇架著他,鹽勇們列隊跟著蔣成走了。

怡春院,蔣成帶著一幫人衝進來,眾妓女亂作一團。

老鴇急了:「啊呀,官爺,這是幹什麼?」

蔣成一把推開老鴇:「少廢話!」

兵丁等衝上樓,踢開房門,裡面傳來尖叫聲。

不一會兒,兵丁拖著衣衫不整的一個官員往外走。蔣成一揮手:「帶走!」

此時的澡堂,另一隊官兵也在抓人。

飯莊門口,蔣成帶著兵丁,押解數個鹽商走出。鹽勇們的隊伍威風凜凜地通過集市,一個又一個鹽鋪慌張地關門打烊。

風聲低回嗚咽,路人行色匆匆,城市的空氣裡流動著一股肅殺之氣。

三大總商被支走以後,蔣成帶著衙役天天抓人,弄得揚州城人人自危。深居簡出的盧德恭也嗅到了一股火藥味兒,他已經不能袖手旁觀。雖然他還不清楚,阿克占是否針對自己,但他必須採取行動,先發制人。

在這風聲鶴唳的氣氛中,人人自危,不知道明天誰家又會出事兒。就這在節骨眼上,馬大珩和汪雨涵突然在文峰塔失蹤了,汪、馬兩府頓時如同炸了窩。都說他們在塔上撒金箔玩,比賽誰家的金箔先飄過長江,露了富,遭人綁架了。正好三大鹽商都不在揚州,兩家老小自然驚慌失措,有人提議報官,有人提議先不聲張。其實,紙包不住火,官府早有聽聞。平常日子裡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算了,這一回,阿克占明顯感覺到壓力。何思聖說:「學生在想,這些天滿城在抓人,是不是驚動了什麼人?」

盧德恭說:「不打自招地跳出來,豈不是自投羅網?所以,鹽院大人,下官愚見,責成府衙全力搜尋。」

阿克占一拍桌子站起來:「查,一查到底!我倒要看看,是誰使出這高招!」

次日一早,阿克占親自去了汪家,正好遇到了蕭老爺子,蕭文淑哭哭啼啼地在訴說,蕭裕年躺在轎椅上一言不發,小猴子在他身上東撓撓西撓撓,老爺子還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

見了阿克占,蕭文淑拉住他的衣袖就要人。阿克占只得說:「汪總商平時樂善好施,沒聽說結過什麼仇家,這背後定有什麼隱情。」

蕭裕年突然咳嗽了兩聲:「汪朝宗肯定有仇人,但跟馬德昌肯定不是同一個仇人!」

與此同時,宋由之急沖沖地趕往馬府,自然也是一幅相似的情景。但奇怪的是,綁匪遲遲沒有來要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