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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怒請鹽神

眼看著汛期將臨,保障河疏浚工地日夜在趕工。這一天,汪朝宗陪同盧德恭邊走邊視察,五月的陽光已經不那麼溫柔可人,照在身上,便有些熱辣。汪朝宗此番離開揚州,少則月餘,多則無法估算,要交代的事情也是千頭萬緒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第一個想到的是盧德恭,多年下來,汪朝宗深知這盧大人看似書生氣,卻是極有心機的人,再說了,要是阿克占發起瘋來,怕也只有這盧大人能勸上兩句。

此時,盧德恭望著繁忙的工地,感歎地說:「這河道一疏浚,排水就暢快了,明年開春,這桃紅柳綠的,又是一派人間仙境啊。」

汪朝宗附和:「保障河是樸素了些。要說這風景,比杭州的西湖也不遜色,只是更清秀、有些纖瘦。」

盧德恭擊掌叫好:「這個瘦字用得好,我看不如就叫她瘦西湖!」

汪朝宗看似無意地說:「朝宗還在想,保障河疏竣工後,不妨在張家圩再造一座橋,既可便百姓通行,又有畫龍點睛之妙。」

盧德恭點頭:「好!聖上將來南巡,我們揚州城又多了番景致!朝宗,你去江西行鹽,何時動身哪?」

汪朝宗淡淡說:「也就這一兩天吧。」

為著汪朝宗去江西行鹽,蕭文淑特地安排春台班唱場大戲,並且強把汪朝宗拉來。這事兒,其實她早就籌劃了,要讓汪朝宗見一見婉兒,要是他動了心,納妾的事兒就有譜了。

婉兒正在後台化妝。一個龍套躲在上場的簾子後往外看,突然嚷道:「太太和老爺來了!」眾人都擠過去看,果然看見汪朝宗和蕭文淑二人走了過來。

班主欣喜道:「老爺太太來了!大傢伙可要好好唱啊!婉兒,好好唱!老爺高興了,一定會重重賞你的。」

婉兒略一沉思,把眉筆往檯子上一扔,說:「今天我要唱《比目魚》。」

班主詫異地回過頭來:「不是排的《虹霓關》嗎?」

婉兒清了清嗓子,說:「早起受了風,胳膊疼。」

班主急了:「你!你怎麼不早說呢?快!那就《比目魚》!大家快換行頭。」後台頓時一片混亂。

《比目魚》是大才子李漁寫的戲。說寒士譚楚玉落魄他鄉,和女戲子藐姑一見鍾情,可是藐姑父母反對這門親事,要把她嫁給大財主錢百萬,藐姑不從……

蕭文淑聽罷介紹,微微一笑,道:「這孩子,好好的一個刀馬旦,怎麼就反串青衣了!」

台上,婉兒唱道:「若無緣廝守情郎,委身河伯又何妨。」

汪朝宗察覺到氣氛不對:「夫人,要不咱就不看了?」

蕭文淑嗑著瓜子,漫不經心地說:「看,幹嗎不看?唱完《比目魚》,再唱《虹霓關》!累的又不是咱們!」

她扭頭跟小丫鬟說:「跟府裡傳話,沒差事的都來看戲!」

台底下聽戲的人越來越多。蕭文淑坐在台下,一點也不著忙,汪朝宗只得賠著笑坐在一邊。戲台上下場門不斷有演員探頭探腦,他們似乎也覺得這氣氛不大對勁。

班主站在台下,瞧著蕭文淑的臉色連連抹汗。婉兒在場上卻毫不退讓,她聲情並茂,雙眸含淚。台底下聽戲的人們連連叫好。

汪海鯤和管夏大踏步從外邊走進來。

汪朝宗驚奇地問:「這麼快就回來了?」汪海鯤氣呼呼地說:「鹽在泰州被扣了!」汪朝宗目光又投向管夏。

管夏慌忙解釋:「那幫人如狼似虎的,上來就扣。咱們的鹽引官憑人家看都不看,銀子也不收,交情也不講。老爺,恕小的多句嘴,有人背後捅刀子!」

汪海鯤沉吟了一下,無奈地說:「鹽商之間這樣拆台,遲早有一天,全部玩完!」

汪朝宗的眉頭緊鎖著,突然想到早上阿克占給他看的那張紙,上面舉報他走私鹽,當時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想到這,汪朝宗的雙眉一挑,目凝前方,猛地一拍桌子,齒縫間冷冷崩出三個字:「請鹽神!」

後院深處汪府家祠,迎面一排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前是一個楠木供桌,供桌上不是別的,只一個青瓷海碗,碗裡是當年收的新鹽。汪朝宗、蕭文淑、汪海鯤、管夏等都鄭重地跪在地上,一絲不苟地跪拜三拜。

汪朝宗親自走上前去,雙手把那碗鹽畢恭畢敬地請下來神情莊重地向外走去。汪海鯤和管夏交換一下眼色,一起跟了出去。

天空濃雲密佈,黑沉雲層裡不時傳來聲聲悶雷。一連串的轟雷響過,雨下了起來,整座揚州城都浸在雨中。

汪朝宗捧著那碗鹽放進一頂特別的小轎子,小心翼翼地放下轎簾。

管夏帶著幾個家人一起出來,家人們紛紛在門前上馬,各自打馬奔向不同的方向。轎夫們抬起那頂小轎,汪朝宗帶領汪海鯤和管夏坐上後面的馬車,隊伍緩緩地行進起來。

鹽宗廟也在南河下,規模並不大,外表看上去並不像一座廟,更像一座祠堂。此刻堂內已經點起一盞盞燈火,照亮正堂垂掛著的三幅神像:正中央是胼手胝足形貌古相的夙沙氏,左右兩邊各是一位文士——膠鬲和管仲。神像之前擺了一張香案,香案上只擺了一大碗鹽。這碗鹽和裝鹽的碗都已經有了年頭,鹽放久了已經有些發藍,銅碗上銹跡斑斑。這大碗鹽的周圍已經多了三隻略小的裝滿鹽的碗。

汪朝宗、馬德昌、蕭裕年都已經到了。鹽碗前有一個精緻的香爐,已經有三炷香點著了。汪朝宗和馬德昌各自坐在座位上,面色凝重。馬德昌握著鼻煙壺,時不時吸一下鼻煙。蕭裕年仍躺在躺椅上,蓋著被子,閉著眼睛,連小猴子都不亂叫亂動。

鮑以安匆匆地從外邊趕進來,好幾個家人幫他打著傘,怕雨水淋到他和他手上捧著的鹽碗。他踏入堂內,向四周望了一望,上前把自己那碗鹽也放到大碗邊上,然後又點著一炷香,拜了拜,插在香爐裡,才退回來,找座位坐下。

馬德昌抬眼皮看了看鮑以安,清清嗓子:「老汪,人都齊了!當著鹽神的面,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汪朝宗緩緩站起身來,對著鹽神一拱手:「汪某只想問一句,咱們這碗鹽飯還能不能吃下去?」

鮑以安耷拉著臉。蕭裕年沒吱聲,只是悄悄掖了掖被角。

馬德昌忙上前:「朝宗,言重了!真有那欺行霸市、為非作歹的人,國法辦不了,鹽神也會管。到底出什麼事了?」

汪朝宗看他一眼,「好!那我就再問一句,交捐輸,保鹽業,是我汪朝宗一個人的事呢,還是揚州鹽商大家的事?」

馬德昌說:「當然是大家的事!」

汪朝宗怒目掃視全場,沉聲問:「那,是誰,在泰州封了我的鹽船?」他說到這裡,外邊突然一聲霹雷,狂風把堂裡的蠟燭都吹滅了不少。小猴子嚇得一聲怪叫,從躺椅上蹦了下來,在堂裡亂跑。

鮑以安終於忍不住了,脖子一梗:「別扯那鹹的淡的。你還不是首總,沒資格請這個鹽神!」

馬德昌厲聲喝止:「老鮑!鹽神,總商人人都能請!」

鮑以安不滿地拍案而起:「既然咱們肩膀平齊,他就管不著我!揚州鹽業還是不是四大總商的鹽業?」

馬德昌也起身橫在汪鮑之間:「都坐下,當著神明,有話好好說。」

汪朝宗深深吸一口氣,坐下,鮑以安也摸摸腦袋一臉不服的神情回歸本座。馬德昌望望汪朝宗,又望望鮑以安,再望望遠離三個人躺在陰影裡的蕭裕年,說:「不管怎麼說,四大總商還是四大總商。既然大伙都揭開了,索性說明白。」

汪朝宗的聲音不高,卻充滿份量:「泰州這批鹽,扣了也就扣了,汪某未必就會傾家蕩產。我幹嗎上趕子著這份急?揚州鹽業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也不擔這虛名。泰州的事如果沒個交代,捐輸的事,我不管了!」

鮑以安忍不住望了一眼馬德昌,他現在的氣焰也削弱了不少,已經不敢再和汪朝宗硬頂了。馬德昌解勸說:「朝宗,這又是何苦呢?大夥兒都在一條船上。老鮑你也清楚,他粗是粗了點,沒有壞心哪!」

汪朝宗敲了敲桌子:「那到底是誰扣了我的鹽?」

一陣安靜以後,傳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我!」

汪、馬、鮑三人同時轉頭。鮑以安臉上的驚愕比汪朝宗更甚,一臉難以置信。

蕭裕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支起身子坐起來了。陰影之中,他披著被子仍顯得病骨支離,虛弱不堪,但一雙眼睛卻冷電一般灼灼放光。

汪朝宗吃驚地問:「老爺子?!您……為什麼……」

蕭裕年一根指頭緩緩指著汪朝宗,豎起來晃了晃:「你,沒能耐!」

汪朝宗愣住了,蕭裕年卻仰起頭,望著殿頂,慢慢吐字:「就是一個建昌引岸啊!」

鮑以安使勁地揉著頭皮。

蕭裕年緩緩坐直了身子,他虛弱但清晰的聲音看似責備,卻又飽含感情,說:「要說道理,大家都有道理。要說錯,大家都有錯!錯就錯在各懷各的心。錯的最甚就是汪朝宗!泰州這趟鹽不截下來,讓你成了事,那汪家和鮑家的疙瘩就得系一輩子!鹽院老爺要的就是你們鬥!等著你們鬥!盼著你們斗啊!鬥到同室操戈骨肉相殘,鬥到彼此都殺紅了眼收不了手,到那時候,他就什麼都有了!」

聽到這裡,汪朝宗和馬德昌不覺異口同聲地說:「老爺子教導得是!」鮑以安咕噥著,沒說出口。

汪朝宗詢問:「老爺子的意思,是讓我把引岸還了?」

蕭裕年搖搖頭:「還,你也還不了!你沒有資格!」

他巡視著汪朝宗和鮑以安,慢慢說:「建昌引岸鹽院老爺劃給了你,可還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拿什麼還?這回去建昌,你和小鮑一起去,分頭並進。建昌就那麼多鹽,就那麼多百姓。誰有本事先湊夠捐輸,引岸就是誰的!」

馬德昌首先心悅誠服:「合情合理!」

汪朝宗也明白了:「老鮑,你看呢?」

鮑以安低了頭:「我沒話說,老爺子怎麼吩咐我怎麼辦!」

雨停了,陰雲漸漸散去,晚霞如火,紅亮亮一片,像要把半片天空都燃著了。馬德昌和鮑以安捧著自己的鹽碗,相繼告辭離開。

鮑以安臨走出門,一腳邁過門檻,突然又折了回身,什麼也沒說,向殿堂裡深深地鞠了一躬。汪朝宗側身讓開,他知道鮑以安這一躬是給蕭裕年鞠的。

他走過去,緩緩推著蕭裕年出去,汪海鯤和管夏進來替他們捧著鹽。

蕭裕年瞇著眼睛,裹著被子望著外邊的霞光,對汪朝宗說:「我知道,你一心想著施恩不望報,你也得替鮑以安想想,你的恩情他還不還得起!這段時間我待在家裡,耳朵都灌滿了。鮑以安引岸交接,你借給他十多萬兩銀子。他捐輸交不上,你又押了康山草堂。人家畢竟也是總商!」

汪朝宗擰著濃眉思索著,然後他重重點了點頭:「爹,我明白了!」

那一天,汪朝宗真是有些懵,半天也沒回過味來。這個看起來只剩一口氣的老爺子,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幸虧是老丈人,否則將是一個極難對付的對手,想到這些,汪朝宗甚至有些不寒而慄。回到家裡。蕭文淑跟過來:「怎麼說?」

汪朝宗苦笑地搖了搖頭:「你爹那本事,我是一輩子也學不來呀!」

蕭文淑不解地問:「到底怎麼了?」

汪朝宗疲倦地說:「還說什麼呀,去江西!」

蕭文淑心疼地看著汪朝宗,用手背試了試他腦門:「這麼燙!」

汪朝宗推開她的手:「讓雨淋了,過兩天就好。」

蕭文淑回頭叫:「陳媽,熬碗薑湯來!」又對汪朝宗說,「別人都不去,就你能!」

汪朝宗說:「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蕭文淑不滿地說:「你的難處誰又管了?」說著從盆裡打了個冷水毛巾給汪朝宗自己壓在額頭上,「你呀!要去去,不過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汪朝宗接過毛巾:「又挖什麼坑哪!」

蕭文淑白了他一眼:「你還是收了婉兒吧。」

汪朝宗一下子苦了臉:「怎麼又提這茬了?」

蕭文淑眉毛一立:「蘇唱街麻六奶奶合過你和婉兒的八字,她旺你可又克你。你娶了她,她能給你生兒子;你不娶她,三個月內就……」

汪朝宗說:「別信那個,婉兒心裡有人了。」

蕭文淑愣了一愣:「我聽雨涵說過,可是朝宗,咱們海鯤可還沒正經娶妻呢。婉兒一唱戲的哪配得上海鯤啊?」

汪朝宗嘿嘿一笑:「配不上海鯤就給我啊?」

蕭文淑一撅屁股走開:「我還就不信了!」汪朝宗一把拉住她的手,蕭文淑口氣軟下來:「把婉兒一起帶上吧!千百里地,風餐露宿的。飲食起居,你身邊沒個人照顧怎麼成。」

汪朝宗說:「不必了,還是讓婉兒留在家裡吧,行鹽路上帶個女孩子,不方便。」

蕭文淑堅持:「成也罷,不成也罷,讓她伺候你一回,熬過三個月,我也就不管了。你們一群男人粗手笨腳的,沒女人還是不成!」

汪朝宗寬慰她:「瞧你說的,只不過去一趟建昌,轉眼就回來了。別老信那些邪的歪的,沒事!」

蕭文淑靠過來,抱住汪朝宗的手臂,臉貼在他肩上:「說得輕巧,我怎麼放心得下……」

汪朝宗拍了拍她:「我這一走,阿克占說不定又要使出什麼招來,你在家多留點心。」

蕭文淑低聲說:「我一婦道人家……」

汪朝宗支起身子,吹滅床頭的燈:「睡吧!」

馬家還沒睡。馬德昌安靜地端坐在馬母的臥室裡,馬母滿足地閉著眼,一邊任下人幫她洗腳,一邊和馬德昌聊天:「德昌啊,鹽院老爺讓你去送捐輸銀子,是好事兒。能穿上皇上賞的黃馬褂,那也是光宗耀祖啊。」說著不自覺地扭了扭身子。

馬德昌伸手取了癢癢撓遞了過去:「娘,兒這趟進京,可能要擔擱些時日,您可要保重自己。」

馬母一邊撓著後背,表情顯得舒坦起來:「娘身子骨硬著呢,要等著看到你怎麼替你外公把臉掙回來!」

馬德昌趕緊說:「兒明白!」

馬母的目光投向遠方,想起父親去世時,自己只有十歲,小小年紀就懂得了什麼是世態炎涼。什麼難聽的話都像髒水一樣,一盆盆地往父親身上潑。父親當鹽院時提攜關照過的人,一夜之間都沒了影。熱熱鬧鬧的家一下子就像掉到冰窖裡一樣。自己心裡那個怨哪,就怨自己是個女人。可這日子一路過下來,自己老了,兒子也快老了。

馬德昌從旁邊的一個小包中取出一雙繡花鞋,將鞋底反覆彎了彎,又用牙咬了一圈鞋沿兒,這才又給馬母套上:「看看這樣是不是軟和點。」

馬母被攙扶起來,慈愛地看著馬德昌:「你從小就愛讀書,可是娘偏要讓你學生意,娘就不信萬般皆下品,幹成大事兒才是男子漢,娘不要書獃子。你看現在,你不是挺好?嗯,這鞋不錯!」

馬德昌扶馬母坐下:「其實兒也不是沒有心結,沒有功名,終歸是末流。」

馬母生氣地說:「什麼是功名?舉人進士是功名,皇上南巡賞你香囊,不也是功名?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活不明白?」

馬德昌忙說:「母親教誨得是!」

次日一大早,汪朝宗匆匆到了鳴玉坊。姚夢夢一見他,倒是一愣,笑問:「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大清早的。」汪朝宗拉住姚夢夢的手,將面孔埋在她的手心裡,不出聲。姚夢夢的心一寸寸軟了下來,卻也不言語,任他在自己的手心裡摩挲著。對於汪朝宗來說,姚夢夢是他精神的港灣。得意時,願意找她分享,困惑時,願意找她傾訴。最近發生的一切,讓汪朝宗意識到,阿克占把三大總商調開揚州,一定是為了搜查賬冊。賬冊關係到鹽商的身家性命,能夠托付的也只有姚夢夢了,她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我這就要出遠門了,你倒是一句交代也沒有?」汪朝宗委屈一如孩子。

「自然有你夫人幫你一應備齊了的,車馬啦、衣食啦、美人啦,哪輪得到我操心。」姚夢夢白他一眼。汪朝宗坐下來,又氣又笑,作不得聲。

姚夢夢突然起身,想起什麼似的說:「鄭冬心新作了首道情,我唱與你聽,也算是作別禮。」汪朝宗緊緊攬了一下她的腰。姚夢夢手揮琵琶,一邊看著桌上一幅字,輕聲唱道:「掩柴扉,怕出頭,剪西風,菊徑秋,看看又是重陽後。幾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殘陽下酒樓,棲鴉點上蕭蕭柳。措幾句盲辭瞎話,交還他鐵板歌喉。」

聽完,汪朝宗笑了一笑,道:「聽說十三姨前天把鄭先生給扣了?」

姚夢夢抬抬眼睛:「誰叫他欠賬呢。男人有些賬,欠不得!」

汪朝宗內疚地笑笑:「可我已經欠了。說不定,這輩子都還不清!」

姚夢夢咬著嘴唇,不看他:「等你回來,興許我都不知道在哪兒了!」汪朝宗伸手捂她的嘴巴,正顏:「不許胡說!」姚夢夢迴以淒然一笑。

汪朝宗取出一個木匣子,遞給姚夢夢,捏著她的手:「夢夢,這個東西,你先幫我收好,這是我們鹽商的命根子。我不在家,整個揚州,我再找不到放心的地方了。」姚夢夢接過來,連人帶匣子一併將汪朝宗緊緊抱住。

許久,汪朝宗想起了什麼:「不好,誤事兒了,上午要去送老馬!」

清晨,鈔關碼頭薄霧濛濛,船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水面上,船隊即將揚帆起航。這支船隊共由五艘漕運船組成,每艘船都已掛起帆,船上也都站滿了護衛的鹽勇。

馬德昌站在碼頭上拱手面對來送行的阿克占、盧德恭、宋由之、何思聖以及其他送別的縉紳鹽商:「諸位,請回吧。」

阿克占抱拳道:「馬總商,此次護衛捐輸上京,任重道遠。前途珍重啊!」他轉過身望著眾人,「咱們一起祝馬總商一路順風!」

人們紛紛鼓掌喝彩。頓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馬德昌意氣風發地走上船。船隊開始解纜鼓帆,縴夫們喊起號子,拉動纖繩,船隊緩緩起航。遠遠的,還能看見阿克佔領頭在碼頭上揮手致意。

這時,從碼頭的人群中擠出天地會的老二和老三,兩人對視了一眼,老二壓低聲音說:「快去稟告香主!咱得抄在前邊!」

送走三位總商,阿克占彷彿聽見大戰前夕的嘶鳴,內心按捺不住地興奮。現在,他可以放手展開佈局,將揚州鹽務查個水落石出。這個突破口還是賬冊,那本將兩淮鹽政尹如海逼死的神秘賬冊。

從碼頭回府,阿克占走進紫雪的房間,笑著說:「太陽都一竿子高了,在老家,最懶的婆娘也該下地了。」

紫雪還賴在床上,撒嬌道:「下地幹活的婆娘,老爺您能看得上嗎?」

紫雪問阿克占:「讓馬德昌押銀子,你放心?」

阿克占嘿嘿一笑:「那就是個幌子,真銀子早從陸路走了。七十萬兩白銀啊,天上的老鷹都恨不得來搶,不要說沿河的匪幫和天地會了。」

紫雪笑:「老爺這是聲東擊西啊。」

阿克占一咧嘴,把紫雪抱在懷裡,半晌,才有口無心地問:「我在灤陽驛站的時候,看過尹如海臨死前燒過什麼東西,你說說,那燒掉的可能是什麼。」

紫雪身子一扭:「犯得著為那死鬼操心嗎?」阿克占故作失望地說:「他過去捧過你。你怎麼這麼絕情?」紫雪嘟著嘴:「我跟他有情你就高興了?趕明兒,我把他的牌位捧回來,天天好酒好菜供著,酸死你!」

阿克占哈哈大笑:「雪兒,我就喜歡你這嘴皮子,我說一句,你頂一萬句!」他將手搭在紫雪肩膀上,紫雪一扭身躲開,披頭散髮地站起來,說:「一本破賬,有什麼好問的。」

阿克占拉她坐下:「破賬?你想啊,這尹如海一個從二品,能被一個賬本嚇死?這裡面大有名堂啊。雪兒,你再好好想想。」

紫雪想了想,說:「那天,就在簽押房裡,盧大人來找他,還給他帶了一本賬來。尹大人看後臉色大變,說什麼自乾隆十年提引以來,歷年預行提引生息帑銀共有一千零九十餘萬兩,均未歸公,盧大人好像還語帶威脅,很快,尹大人就發病了。」

阿克占如夢初醒似的說:「這麼說,盧大人是胸有成竹了,讓我來給他擦屁股!」

紫雪攀住阿克占的肩頭,說:「紫雪有個小見識,不知大人想不想聽。」

阿克占說:「講。」

「大人其實心裡早就有了打算。先逼他們把捐輸交齊了,再算過去的賬,大人有聖旨在手,諒他們也不敢抗旨。先讓他們自己打自己,然後大人再逐一收拾,也不遲呀。」說罷,拉住阿克占的胳膊晃了兩晃。

阿克占忙說:「夫人高見。」

紫雪瞪了他一眼:「如夫人高見。」

阿克占擰了一下她的臉,笑道:「剛要誇你,又來了!」

紫雪噘著嘴:「本來就是麼!」

突然一聲巨響,房門被踢開了。鐵三拳一躍而入,鋼刀雪亮:「狗官,拿命來!」

阿克占猝不及防,但他畢竟是武將出身,就地一滾狼狽地躲開。阿克占手裡沒傢伙,情急之下掄起板凳招架著鐵三拳:「你到底是什麼人?」

鐵三拳格擋開:「明人不做暗事,老子是白龍幫鐵三拳,是為咱兄弟們報仇!」突然紫雪像個母豹子似的,從後面撲向了鐵三拳,猛咬他的脖子,鐵三拳用力一揮肘,將紫雪打飛在地。紫雪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阿克占見狀,怒火中燒,大罵紫雪:「大老爺們打架,你個小娘們給我死遠點兒!」說著抽出朴刀,向鐵三拳砍來。兩人一場混戰。

「鏜鏜」的報警鑼聲立刻敲了起來,衙門前前後後的衛兵聞聲都向這裡趕來。蔣成提刀衝了進來。鐵三拳幾次攻擊,都被蔣成格擋住了。他見前前後後燈籠火把一片閃亮,虛晃一招,翻身退出。

蔣成還要追擊,鐵三拳鋼刀飛出,蔣成拿凳子一擋,鋼刀「鐺」的一聲釘進板凳,刀身晃動不止。蔣成一愣,扔了凳子又追了出去。

阿克占手捂著胳膊,額頭流著血,何思聖忙扶他坐下。

阿克占狐疑地問:「剛才那是蔣成嗎?他怎麼突然冒出來救我了。」

何思聖回話:「正是他。我也奇怪,先不管了,我去找大夫。」

阿克占突然笑了:「就這點兒傷,抓把泥糊上就完事了。沒想到,這時候冒出個鐵三拳來,找我報私仇!」

何思聖沉吟道:「不會又是鹽商在背後攛掇的吧。」

阿克占想了一想:「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鐵三拳這麼一打,倒是給我送來一個借口。」

「什麼借口?」

「肅清天地會!」

「大人這心操得有點兒遠。」

「不遠!揚州鹽務除了私鹽競爭和江匪搶劫之外,最大的禍患是天地會。白龍幫要的是錢,而天地會燒燬鹽倉、襲擊鹽船,斷我大清的財路,他們要的是江山社稷!你知道,為什麼我要讓馬德昌送假銀子嗎,其實根本不是為了提防那些山賊,有漕標護送,我有什麼擔心的,我擔心的其實是天地會!真正有能力搶劫官銀的,只有天地會!」

何思聖恍然大悟:「大人原來早已想到這一步!」

阿克佔得意地說:「我老阿是什麼人?摔個跟頭抓把泥!這鐵三拳來得好,改天我要好好犒賞他!」

蔣成匆匆進來:「大人,那小子到底還是跑了!」

阿克占揮揮手,毫不在意地說:「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對了,你怎麼來了?」

「我本來是有些機密要事稟報。沒想到一進衙門,就碰到有人行刺大人。」說著,將一紙名單折子呈上。

阿克占翻看著手裡的幾頁紙,蔣成在一邊說:「我已經把這些關係都理清楚了,貪贓枉法名單都在這裡。」

「好,蔣成,從現在起,你留在我這裡,做個佐領。」阿克占讚賞地說。

「多謝大人!」

阿克占陰冷地笑:「我要讓這幫鹽商把吃進去的全給我吐出來!」

何思聖遲疑地問:「那蕭裕年的約,你還去嗎?」

阿克占乾脆地說:「去!為什麼不去?」

到了鳴玉坊,阿克占聞到一股濃郁的脂粉氣,但他並沒有情場尋歡的衝動,卻如同進入鮮花陷阱的野獸,反而更加警覺,提防著不期而至的暗箭。約到這個地方談事兒,蕭裕年似乎佔了先機,可是,阿克占卻想看看,這個整天流著口水的蕭裕年還能使出什麼花招。

鳴玉坊內,春十三姨在聽幾個小瘦馬試唱新曲,閉眼擊節。這時,一個知客匆匆跑進來:「乾娘,門口來了兩位客人,口氣很大,指名要您去伺候。那個老東西還是坐著躺椅讓人抬來的。」

春十三姨眉頭一皺:「老東西?」微微一想,撂下一句話,「接著練!」便捏著手帕匆匆走了出去。

她一眼看見便服的阿克占和躺在躺椅上的蕭裕年,不禁直直地站住了身子,別過臉去,眼淚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趕緊用手絹抹了下臉,換上一個職業性的笑臉:「二位爺,有什麼吩咐?」

阿克占顯得有點兒不自在,蕭裕年則目光深邃地看著十三姨:「今兒個圖個清閒,找鹽院老爺說說話。」

十三姨趕緊招呼知客:「快,把翠香閣清出來,叫倆姑娘來!」

蕭裕年咳嗽了兩聲:「不用了,就你!」

十三姨又一愣,馬上又變出笑臉:「行,來人,抬上蕭總商,陪鹽院老爺到翠香閣。」

翠香閣是個臨河的豪華包廂。阿克占端坐在圈椅上,蕭裕年還半躺著,十三姨在一旁不停地幫他擦去嘴角的涎水。蕭裕年拍拍十三姨的腿:「這是我的老相好,二十年了。」

阿克占一愣:「蕭老爺子龍馬精神!」

蕭裕年一笑:「見笑了,二十年前,我跟一個陝西商人打賭,讓人給誑了,把十三姨耽誤了,丟人哪!從此我就發誓再也不來小秦淮,不見十三姨。那年你十幾?」十三姨一邊幫他擦嘴,一邊流著眼淚:「十六。」

阿克占看了看面前的兩個人,不解地問:「今天約我來,就為了說這事兒?」

蕭裕年一笑:「我是個半死的人,平素不出門,怕討人嫌。」

阿克占忙說:「人生半百後,都不喜歡熱鬧。」

蕭裕年也不接茬,自顧說:「後來,我心裡有愧呀,就把這地方盤下來,給她個營生。雖說不比當年熱鬧,混口飯吃還是夠的。」

阿克占望著他,鬆弛了些:「蕭老爺子是始亂終不棄啊。」

蕭裕年又變了副臉:「今天,我沒把你當成官,高攀了,拿你當兄弟。在這個不正經的地方,談成就成,談不成就當我沒說。」

這時,一個丫鬟不敲門進來送茶,蕭裕年罕見地火了:「誰讓你進來的?沒規矩!」十三姨趕緊過去接過托盤,使眼色讓她出去。

蕭裕年又換回臉來,繼續說:「這是個不正經的地方,但是在揚州,所有的大事兒,不是在你們衙門裡定的,是在這兒!」

阿克占接過茶呷了一口,微笑著。

蕭裕年喘了半天氣:「揚州鹽商葉茂根深,修我的枝,行,刨我的根,休想!」

阿克占看著他,神情篤定地問:「你想說什麼?」

「把三個總商都支走,揚州城空了,就能一手遮天?」

「大清江山,只有皇上能翻雲覆雨。」

「在這個地方,可不能拿著雞毛當令箭,那些唬人的把戲,不管用!」

阿克占剛要說話,蕭裕年卻並不讓他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沒長腦子!捐輸繳了,就可以騰出手來查虧空?別忘了,鹽商不怕你查,他們出了多少真金白銀,能沒個數嗎?至於銀子去了哪裡,這就不該鹽商管了。不該管的事兒就不能管,誰管誰就是自掘墳墓!」

阿克占冷冷地說:「你這是在威脅我?阿某行伍出身,別的沒有,最不缺的就是膽氣。至於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恐怕不需要鹽商指點吧?」

蕭裕年咳嗽幾聲,口水掛在嘴角,他艱難地抹了下嘴:「老朽只是倚老賣老,給你幾句忠告,聽不聽看你的福氣了!」

「阿某怕是沒那個福氣!」阿克占揚眉。

「這麼說,你還是要硬來?好,二十年前,我在這裡輸過一回,今天,我還敢跟你再打個賭,這件事,你是引火燒身啊!」蕭裕年歎道。

阿克占鼻子裡哼了一聲:「要說賭,拿什麼賭?阿某的腦袋早賭到皇上那兒了……」

蕭裕年大搖其頭:「你是個亡命之徒!」

「知道就好!老爺子,在家歇著吧,別操那份閒心了。阿某也想告訴你,這兩淮運庫的虧空,阿某不僅要查,而且一定要查個明白。阿某掉腦袋之前,一定先砍他幾顆人頭!」說著,阿克占便起身,開門出去,把蕭裕年留在客廳裡。

蕭裕年猛烈地咳嗽,然後笑笑,對十三姨說:「來,坐我腿上。」

春十三姨嗔怒中帶著嫵媚:「都老成這樣了,還不正經!」

蕭裕年嘿嘿一笑:「你也老了!」

春十三姨含淚看著他。

「這麼多年,天天在咒我吧?」

春十三姨還凝視著他,不作聲。

「咒我生兒子沒屁眼吧?」

「除了我,沒人給你生兒子!」

蕭裕年看著春十三姨,眼睛裡閃著光。

春十三姨突然嚎啕大哭:「二十年哪,你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蕭裕年以罕見的溫柔撫摸著春十三姨的頭髮:「我都明白。」

春十三姨掙脫他,大吼:「你不明白!要不是你這個老東西,我也該是兒孫滿堂了,何必還腆著個臉做這下作的營生!你以為每年給我點臭錢,就想把我養在這兒,你毀了我這一輩子!我要天天咒你,咒你來世做個烏龜王八蛋!」

蕭裕年看著淚流滿面的春十三姨,絲毫沒有動氣,半晌才說:「今天我不走了。」

春十三姨瞪大眼睛,半晌,突然打開門,大喊:「快,掛燈,今天包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