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清鹽商 > 第六章 分而惑之 >

第六章 分而惑之

今年的京城春天來得早,空氣中瀰漫著甜蜜的氣氛。前海西岸,被「蟠龍水」環抱著的風水寶地上,新落成的和砷府邸已經是一派花團錦簇的景象。軒敞氣派的嘉樂堂裡灑進一片陽光,御筆親題牌匾更是熠熠生輝。巨大的紫檀書案前,身著便服的和砷正手執毛筆,對著一幅《射鹿圖》,反覆吟誦,然後揮筆寫下《奉敕敬題射鹿圖·御寶匣戊申》:

木蘭校獵乘秋令,平野合圍呦鹿競。

霜葉平鋪青嶂紅,角方曉挾寒風勁。

圖來制匣寶裝成,貯就天章玉彩瑩。

文修戒備雙含美,猶日孜孜體健行。

管家劉全站在一邊,看和砷把詩寫就以後,不住地誇讚。從自我陶醉中緩過神來的和砷問:「什麼事?」劉全忙說:「揚州馬德昌馬總商孝敬老爺的東西到了。這是禮單,您過目!」

和砷擺擺手,心裡說:這些商人都是猴精,送禮如同放貸。今天送來了,恨不得明天就從你這兒劃拉點什麼。至於送什麼禮,要看他們想辦什麼事兒了。要是哪天他告老還鄉了,還能有幾人會冰敬炭敬地往這家裡搬銀子啊?世態炎涼,無過於此!

看和砷不接話,劉全小心翼翼地說:「這馬總商可不是市儈的人……」

和砷冷冷地說:「你怎麼知道?無非是他每次也順帶著給你捎一份罷了,眼皮子就這麼淺嗎?」

劉全惶恐不安:「奴才不敢!」

和砷拿起鼻煙壺,在鼻子前輕輕嗅了嗅,然後打了一個噴嚏,很舒坦地仰面歇了會兒,這才接著說:「說吧,馬德昌有什麼事啊?」

劉全說:「也沒什麼,只是說阿克佔到了揚州後,做事顧首不顧腚,怕他不小心捅了馬蜂窩,給老爺帶來麻煩。」

和砷一拍桌子:「麻煩個屁,這不是分明在威脅老子!不識抬舉的東西,不聽了!」

劉全沒動,似乎欲言又止。和砷口氣緩了下來:「青麻頭那兒有信兒嗎?」

「正想跟老爺說呢,青麻頭信上說揚州鹽商有一本賬冊。」

「什麼賬冊?」

「據說是關於運庫虧空的去向,涉及到不少當朝重臣。」

「賬冊在哪裡?」

「肯定在鹽商手裡,鹽商靠這本賬冊來保命呢。」

和砷站起來,推開窗戶,望著外面扶蘇的花木,站了一會兒,心想:這哪裡是賬冊,分明是一桶炸藥。弄不好,要麼把朝廷炸個雞犬不寧,就像當年王撣望捐監案,殺得整個甘肅官府衙門開不了張。要麼就把鹽商的家業毀於一旦,像清流所說的,改革鹽引制度,那麼,鹽商就全喝西北風去!怕只怕,這個粗坯阿克占不知輕重,拿出他在廣東的勁頭,小題大做,查鹽引虧空,最終是雞飛蛋打。

劉全小心地說:「要不,讓人捎話給阿克占,讓他小心點?」

和砷搖搖頭:「心底無私天地寬,要說我有私心,只有對皇上的一片忠心。和某何德何能,萬歲爺恩寵有加,敢不肝腦塗地?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便對外面聲張的,既要為萬歲爺把事情辦得漂亮,還不能給人落下話柄。難哪!想點法子,把賬冊弄到手,實在不行就把它毀了,千萬不能落到阿克占手裡。」

這時,乾隆身邊的小太監林寶走了進來。和砷隨意地問:「這兩天聖上忙什麼呢?」林寶趨身答道:「在圓明園和幾個洋人說笑呢,看他們帶來的新鮮玩意兒。請一個洋進士畫像呢!」和砷坐在躺椅上,微閉了眼睛,繼續問:「說些什麼?」

林寶想了想,又說:「皇上問了,歐羅巴共有多少個國家?多少軍隊?作戰的方式及謀略有哪些?在歐羅巴各國中是否有一個可以主宰沉浮的霸主?法國及歐羅巴哪些國家的女子可以繼承王位?除了伊斯蘭土耳其外,同俄羅斯交戰的還有哪些民族?哪些國家在軍事上戰勝過俄國?這些年俄國為何能在科學、藝術方面取得那樣大的進步?俄國在與其他不同國家交往時使用何種語言?在地圖上所看到的遠離歐羅巴的一些地方標明『新西班牙』『新荷蘭』『新法蘭西』,這些新王國指的是什麼?海上的路程如何計算?海面上的方位如何確定?」

和砷仔細地傾聽,突然一睜眼:「完了?」

「就這些。」

「皇上心裡裝的是九州萬方,人心……記住了吧?」

「奴才記住了!」

「那,那位洋進士呢?」

「最後皇上問,你既然自稱是博士,應當無所不通,你懂不懂西洋樂器?」

「樂器?」和砷疑惑。

「那洋進士說略知一二。」林寶回答。

和砷啞然失笑:「略知一二?」

林寶說:「皇上最後讓他去內務府的西洋樂隊了。」

和砷一口茶從嘴裡噴了出來,笑得不行。

林寶也笑了:「我看他是牛皮吹過頭了,事後聽他跟蔣友仁埋怨,小的聽不懂洋話,就覺著他要出洋相了。」

和砷冷笑:「這個洋南郭先生!要是不老實,就治他個欺君之罪!」林寶疑惑地看著和砷,不敢應答。

和砷起身,若有所思地說:「聖明無過皇上,把這幫洋和尚留下來給咱們做事,總比放出去妖言惑眾好!高啊!」

這時管家劉全將幾顆碎銀子塞給林寶,林寶趕緊又跪下:「謝和大人!」和砷視而不見,兀自起身走開。

鹽政衙門裡,幾棵挺拔的廣玉蘭如華蓋般傲立著,盛放的玉蘭花香氣襲人。滿地招蜂引蝶的虞美人更是蔥蘢可愛,十分嫵媚,使得威儀堂堂的衙門多了幾分親切。花陰之下,阿克占和汪朝宗邊聊天邊走。

「汪總商,剿了白龍幫,鹽商們有多少是高興的,又有多少是不那麼高興的?」

「這個看將來,不看現在。」

阿克占頓一頓:「是說鐵三拳尚未歸案麼?」

「一個鐵三拳,無關大局。」

「怎麼講?」

「賣一斤鹽,其實也賺不了幾文錢,可是鹽商們卻能發財,這是為什麼?」

「自然薄利多銷了。」

汪朝宗點頭稱是:「可也正是因為要賣得多才有得賺,每過一地,每包又加運費六七厘不等,鹽價越遠越貴。」

「咱們好端端的說私鹽,扯這些做什麼?」阿克占不解。

「淮鹽運到鎮江近,浙江的鹽運到鎮江遠,所以兩淮的私鹽就比浙江的官鹽便宜。同樣的道理,兩淮的鹽運到江西建昌府遠,福建的鹽運過去卻近,所以在建昌,咱們兩淮的官鹽,就比福建的私鹽貴上好多倍。」

「所以,那些貪利的百姓,就寧可買私鹽了?」

「正是。這個規矩不改,私鹽是永遠禁不完的。」

「你是希望朝廷,把鎮江引岸劃歸兩淮,再把建昌引岸讓給福建?」

汪朝宗歎了口氣:「之前已經有鹽院大人,向皇上稟明過……」

阿克占面色也凝重起來:「皇上不許,自有他的道理,咱們做臣子的,一時明白不了,也不稀奇。不過,你既然有這份心,還是找機會親自去跟皇上說!」

汪朝宗突然停住腳步,他有點愣。阿克占親切地說:「怎麼,朝宗,你不是掛著內務府奉宸苑卿的銜嗎?等捐輸完成之後,咱一起交差去。」汪朝宗愕然問:「這麼急?」阿克占攤攤手說道:「老汪,兄弟我也是沒有退路啊。這鹽匪打了,捐輸就該繳了,能收多少是多少,你去江西行鹽的事兒,也該抓抓緊了。」

他拍了拍汪朝宗的肩膀,大踏步地向大堂走去。汪朝宗愣了下,隨即跟了上去。這時,何思聖與鮑以安也並肩走向大堂。

「何先生,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催命似的把我催過來?我那剛摸了一手大牌!你猜怎麼著?二十兩啊!可還沒開呢,這就趕過來了!」鮑以安邊走邊不滿地嘟噥。

何思聖微笑:「鮑總商手氣不錯啊。」

兩人一進門,馬德昌已經到了。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來,有條不紊地啜著茶水。何思聖徑直走進後面廂房。鮑以安剛要和馬德昌說話,這時盧德恭、汪朝宗也正好進來,兩人均表情嚴肅。鮑以安愣了一愣,也不作聲了,找個位子坐下。

阿克占擺擺手,招呼眾人坐下:「我現在不是什麼鹽院大人,我是那中堡醉蟹,就差滿地橫爬了!」

幾位見他說得雖詼諧,神情卻嚴肅,都不敢笑,也不敢迎合。

阿克占語帶不滿地說:「各位,這緝私都兩天了,居然沒有一個來向阿某道喜的,連你盧大人都沒來過。是不是我這個外來戶攪了你們的好事啊?」

一干人等還沒坐穩,趕緊起身。盧德恭剛要開口,被阿克占手勢制止。鹽商們都神情嚴肅,四周安靜異常。阿克占說:「前天皇上又發來上諭,還是捐輸!私鹽剿了,照理說,捐輸也該繳了。阿某就不跟大家商量了,限五天之內,按各總商每年領取鹽引的數目,將七十萬兩捐輸籌集上繳。各位有什麼要說的?」

鮑以安很是牴觸:「五天七十萬兩?就算天上下銀子,也沒這麼快啊!」馬德昌恭敬地:「大人可否緩緩?」阿克占很不耐煩:「緩個十年八載?」

汪朝宗說:「阿大人奉旨行事,我們理應照辦。只是,既然阿大人已經對鹽務瞭然於胸,想必也知道,讓鹽商憑空抽出七十萬兩銀子,終歸是割股療饑,非為上策。」

阿克占怒目而視:「汪總商,連聖旨都不放在眼裡?」

汪朝宗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大人如果一味地拿聖旨壓,事情或許能辦成,可是,若是給鹽務留下了大患,那大人在皇上面前是功還是過?」

阿克佔大為不悅:「強龍不壓地頭蛇,阿某偏不信這個邪!」

馬、鮑等見這氣氛,都不敢插話。

汪朝宗強壓著火:「阿大人上任以來,鹽商從未推諉,都在一心報效,但誰也不敢說家裡有幾十萬兩銀子埋在地下……」

阿克占毫不客氣地打斷,顯出流氓腔:「你們這幫鹽商!驕奢淫逸,詭計多端!這時候敢跟我說沒銀子!這麼些年來,你們內外勾結、黑白通吃!官鹽的錢你們賺了,私鹽的好處也沒少拿,合起伙來糊弄朝廷!運庫的銀子去了哪裡,你們又少交、私分了多少,自己心裡有數!既然大家都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我阿某今天也不去做惡人。你們不是想方設法來堵我的嘴嗎,我也就樂得裝個糊塗。在揚州這地方,整天錦衣玉食、桃紅柳綠的,阿某不是聖人,說不動心那是鬼話!可是,諸位,玩也玩了,喝也喝了,我頭上還懸著一把劍呢!你們是巴不得我腦袋掉得越早越好吧!哼,既然你們對阿某不義,就休怪我無情!」

汪朝宗再也憋不住火,怒道:「阿大人,欺人太甚吧!您難道就是靠這巧取豪奪雁過拔毛的本事,忠義兩全的嗎?」阿克占臉上掛不住了:「汪朝宗,你還真想抗旨不成?」汪朝宗冷笑:「汪某只是個商人,輪不到我抗旨!」

阿克占剛又要發作,何思聖走上前來:「汪總商,各位總商,阿大人剛才肺腑之言,如果大家依然不領情,恐怕就不是捐輸一項了,要是聖上追究下來,那運庫的虧空就真要好好查一查了。」

盧德恭慌忙站起來:「各位總商,阿大人剛才一席話已經是相當透徹,盧某在揚州日久,對各位的家底還是略有耳聞。這七十萬兩也不至於就湊不出來……」鮑以安冷笑:「說得輕巧,抱來的兒子去當兵,當然不心疼!」盧德恭被鮑以安一句話給噎住,竟然接不上話來。

馬德昌忙說:「老鮑,你就不會好好說話?」鮑以安卻不買賬,直著脖子說:「我怎麼不好好說話。在衙門面前,我們這些鹽商算個鳥啊,誰都能抓過來薅下一把毛。老子這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阿克占一瞪眼:「反了!這筆捐輸銀子是軍餉!誤了軍餉,軍心離亂,我和各位,腦袋都得搬家!鮑總商,你說是銀子要緊,還是腦袋要緊?」

鮑以安口氣稍軟:「我們鹽商家裡是有些銀子,可架不住轟雷打閃的就往外搬哪。大人,再這麼的小人可真得賣房子賣地了!」

何思聖冷冷地說:「鮑總商臨來之前,還說跟人賭牌。小小推一手牌,就二十兩銀子。這才半個時辰,就哭窮了。」鮑以安一甩袖子:「你要這麼說,我老鮑就是沒錢了!鮑家就在南河下,你是喜歡宅子,還是喜歡物件,隨便搬!」馬德昌低聲喝道:「老鮑!」阿克占一翻眼皮:「鮑總商,這可是你說的。」

他走到鮑以安面前,但直視汪朝宗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鮑總商急公好義,毀家紓難,本官佩服得很。這七十萬兩銀子,本來是大家均攤的,可現在這麼定吧,就由你鮑總商承擔一半,三十五萬兩。何先生,明兒個就去鮑家提銀子吧。」

何思聖答得飛快:「是。」

鮑以安呆在那裡,汪朝宗橫眉冷對。阿克占不再說話,端起茶碗,又放下,轉身,退入後堂。

何思聖跟在阿克占後面。他問:「大人你不會真生氣吧。」阿克占冷冷一笑:「現在更難受的是汪朝宗。」

陽光熾烈,樹上蟬鳴響亮。鮑以安在大太陽底下站著,滿臉油汗。他攥著手帕,想擦又不敢擦。他抬頭看了看日影,還是逡巡著走到門前,低聲下氣地哀求門兵:「兄弟,抬抬手,救救老哥哥的急,讓我進去見見鹽院老爺。」

他手伸進衣袖裡,摸著銀票。

門兵不耐煩地說:「不是跟你說了,鹽院大人不在!」

鮑以安:「……那求見何先生也行。」

門兵互相對看了一眼:「何先生有大事兒,也沒空。」

鮑以安終於忍耐不住,擰起眉毛:「嘿,我就不信放著我這麼大的事不管,他們還有心思散心。」但無論他來硬的還是軟的,那門始終沒有打開。沒奈何,鮑以安哭喪著臉來到東關街找馬德昌。他急躁地扇著扇子,越扇越煩,賭氣地把扇子摔在桌子上:「狗急還跳牆呢,以前那些狗肉賬我還是知道的,大不了魚死網破!」馬德昌忙制止他:「你瘋了老鮑,那賬冊怎麼好掛在嘴邊上!」

鮑以安哭喪著臉:「老馬,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老鮑的身家性命都快沒了……」

馬德昌鬆了口氣:「你看看,又來了,誰對你好,你就跟誰急,真是狗咬呂洞賓!千不該萬不該,你那天就不該順著老汪的竿子往上爬,鹽院老爺正一袋黃豆沒鍋炒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門來,他不整你整誰?你看人家老汪多會說話,不是會說話,是會做人!他頂了鹽院老爺,說的話都是護著鹽商,一個字兒不談自個兒,你跟著起什麼勁兒啊,這不是抓起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嗎?」

鮑以安後悔莫及:「老哥哥,你看我這張臭嘴,禍也惹了,你可得幫我想想法子!」

「這個時候,千萬不能亂了陣腳。事情還沒那麼糟……」馬德昌安慰他。

「還沒那麼糟?」鮑以安忙問。

馬德昌臉一沉:「又來了!府尊大人不是你的表親嗎?」

鮑以安毫無底氣地說:「宋知府?」

馬德昌循循善誘:「官場中人,最講究個面子,鹽院老爺再有來頭,不還得在揚州地界上吃喝拉撒嘛。宋大人畢竟是一方父母,也是進士及第,他阿克占不過一介武夫,再怎麼說,也得高看宋大人一眼!」

鮑以安眼睛裡有了一絲光亮:「好,這主意好!」

宋由之知道這趟遊說一定是熱臉貼個冷屁股,他和阿克占雖然交道不多,卻無故生起許多畏懼來。畢竟平時鹽商多有孝敬,地方事務上更離不開鹽商幫襯,宋由之只得硬著頭皮應承下來。果然,阿克占只答應給他一個面子,同意緩三天上繳捐輸。

鮑以安聽了暴跳如雷:「這不等於是什麼都沒答應嗎?」宋由之不悅,看了鮑以安一眼。馬德昌趕緊接上話:「多個三天,就不那麼心急火燎地趕了,多謝宋大人。」

宋由之歎氣:「阿克占宦海沉浮,非等閒之輩啊。」鮑以安不服氣地說:「明知運庫虧空,他不上報,也不去追究,整天就盯著個捐輸。查虧空本來是占理的,他不管,收捐輸如同攤派,他卻死纏爛打。」馬德昌眼珠一轉,明白這正是奧妙之所在。阿克占是認準了鮑以安,處處拿他開刀,為的卻是為難汪朝宗。

繁華的埂子街,行人如織,美女如雲,鱗次櫛比的鋪面,一個金字招牌挨著一個金字招牌。小橋、流水、深巷,一座並不軒敞的庭院,正門上懸著一塊匾,上書三個字:日昌榮。

進出這座庭院裡的人不很多,但大都穿綢裹緞,非同等閒,他們神情不一,有些人興高采烈,有些人舉動泰然,有些人難掩失落。

這是在揚州的山西人——晉商們開設的最大的一間銀號。屋子並不寬敞,陳設簡單。隔著門窗,還能聽見前一進裡的算盤戥子和人聲喧鬧。屋子裡對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吳老闆,他是鮑以安的下屬。另一個人臉型瘦長,表情刻板,把玩著一隻琺琅彩鼻煙壺。他是這間日昌榮銀號的老闆——蔡濟川。

吳老闆神情為難:「這件事情,還請蔡老闆再斟酌一下。」

蔡濟川把鼻煙壺湊到鼻孔,深深吸了一下:「不用這麼麻煩了吧,吳老闆?」

吳老闆討好地說:「看在咱們都是山西老鄉的份上,還望……」

蔡濟川卻雙手一攤:「不提老鄉這一層,也還罷了,既然提了,咱就要計較計較。實不相瞞,今兒個聽說你來了,我就知道為什麼。怪只怪當初你們鮑總商,還有他爹老鮑總商做得太絕!本來嘛,揚州鹽商,徽商、晉商、陝商三分天下。可是他徽州人厲害,我們山西離揚州,比起徽商來原本就遠著幾層,山西人又笨,不會跟官府打交道,拿不到鹽引,就這麼給一步步排擠出了鹽業。只有你老吳這樣濫忠厚的人,才願意留下來捧他的臭腳,是不是?」

吳老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當年,鮑家逼著蔡家讓出了最後一份引岸,那時鮑以安就說過,徽商跟晉商桑梓不同,涇渭分明,各人有各人的辦法。從那時起,蔡濟川就發誓,看他鮑以安到底能管多少年。這是多少年了?好像……十七八年?

吳老闆額頭微汗:「當年我們鮑總商也是年輕氣盛……」

蔡濟川隨手把鼻煙壺放在桌子上,說:「我沒法子像那鮑總商那麼金山銀海,我們就只能窮攢窮攢,攢點辛苦錢,在苦字上做文章。要說我們晉商在這南七北六十三省裡略有微名,是有那麼個事兒。可在揚州,咱們不成!咱幹不過徽商!當初我在揚州城裡開這間銀號,舉目無依,想借鮑總商的好風送我一送,他老人家還不是一板臉就把我回了?沒想到啊,向來拿鼻孔看人的鮑總商,也會有今天!」

吳老闆只得站起身來:「這麼說,您是見死不救了。」

蔡濟川眼皮都不抬:「不是見死不救,是幸災樂禍!」

吳老闆並不甘心:「蔡老闆,利人者利己,損人者損己。開錢莊的,就像螞蟥,眼看著鮑老闆這樣的肥豬全倒了,剩下的就只有蒼蠅腿兒了!」

蔡濟川對他豎了豎大拇指,吳老闆眼睛一亮:「您開個價?」

「我只要一樣東西!」

「什麼?」

蔡濟川冷冷一笑:「一張拜帖!」

不多會兒,吳老闆一臉慚愧地站在鮑家廳堂上。馬德昌低頭思索著,面沉如水。

鮑以安暴跳如雷:「欺人太甚!落井下石!我老鮑是什麼人?他讓我給他姓蔡的上門生帖子,這丟的是我老鮑一個人的臉嗎?這丟的是揚州鹽商的臉,丟的是徽商的臉。老吳,你當時聽了這話,為什麼不潑他一臉茶水?」

吳老闆尷尬地說:「人……人家壓根就沒給咱上茶水啊!」

鮑以安氣急敗壞:「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他還待再罵,馬德昌打斷了他:「老鮑,這局勢,你讓老吳能怎麼做?」

吳老闆委屈:「就是啊,鮑……鮑總商,咱現在但凡有銀子,還用看人臉色麼?」

鮑以安氣得團團轉,如同一頭困獸:「那你們說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老子現在就是沒銀子!天王老子壓下來也沒有。我就不信他阿克占能問我多大罪名,把老子下獄?抄家?砍頭?」

馬德昌看著鮑以安:「要不……讓汪朝宗,去找蔡濟川疏通疏通……」

「別提他,我就是讓他給帶進溝的!」

「那就只有一條路了。」

「老馬,到這時候了,你還賣什麼關子呢?」鮑以安心急如焚。

「不到萬不得已……這是一條路,但它不是一條明路!」馬德昌冷冷道。

次日,鮑、馬二人站在徐凝門街的片石山房門口。這片石山房的假山據說是清初大畫家石濤親自設計的,在極小的空間裡,營造出逶迤氣象。園子外顯得有些冷清,只有一對乖巧的石獅子斜眼看著來客。

馬德昌關照鮑以安:「我就不進去了。裡頭那位爺,人越多越不成。咱們有求於人,你那性子,收著些。」

鮑以安點頭:「破頭撞金鐘,成不成,我都謝你。」他繼續深入,園景清幽,修竹叢叢。穿過一個圓圓月亮門,前邊幾間房舍,精緻而不軒敞。

鮑以安正駐足觀望,有聲音從旁邊的石舫裡傳出來:「是老鮑嗎,進來吧!」

石舫內異常整潔,而陳設簡單。一幾、一案,幾把椅子,都是花梨木。几案上堆列著書和硯台,筆筒裡插著大把筆。牆上懸掛著仿吳道子的《神仙仕女圖》。圖下小凳子上一隻宣德爐,器質潤澤紋理斑斕,爐內有香。靠牆一張榻,湘妃竹的竹蓆。權五爺蹺腿躺在上邊,沒穿大衣服,一身絲綢小褂。一手搖著蒲扇,一手玩著一條小青蛇。見鮑以安進來,權五爺並不起身。

鮑以安伏低了身子:「這位老爺,可是權五爺?」

權五爺並不直接回答:「別介,鮑爺,坐。我這人最看不得繁文瑣禮。」他是一口極順溜的京片子。

鮑以安坐下:「正好,咱也不喜歡。五爺是旗下人?」

權五爺眼皮一抬:「現眼下,旗下人值幾文錢?」

鮑以安不安地說:「到底是京城來的,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人。」

權五爺淡淡地應:「您這是在罵我呢!怎麼著,看著這不像錢莊吧?我告訴您,在這兒,少於十萬兩,您就別開尊口!」

鮑以安忙說:「多謝五爺成全。」

權五爺上下打量著鮑以安,慢慢說:「可有一樣,我這兒的銀子,好借不好還。」

鮑以安有點兒懵。權五爺繼續說:「這一,我這不論借多少,抽頭十萬銀子起,先付。就是您只借一兩,也是十萬抽頭。這二,借出來的銀子,說什麼時候還,什麼時候就得還,錯一天也不成。哪怕想花多少銀子買出這一天來,我告訴你,沒門。這第三,借出去的銀子收多少利息,怎麼收,由我定!比方說您老鮑麼……」

鮑以安緊張地看著他:「怎樣?」

權五爺咂咂嘴:「不好說。興許五爺一高興,一分利息不收您的。不過您鮑家的生意,我要參一股。將來什麼時候用,我就什麼時候取。」

鮑以安臉色一沉:「這都是五爺在說話。那我倒也想問問,五爺這到底能借出多少銀子來?什麼時候能給?」

「這麼跟您說吧。只要你不是招兵買馬造反,要多少銀子,我這全有。你今天把話撂下,明天就能取!」權五爺看了他一眼。

鮑以安難掩驚異之色:「五爺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

權五爺深深地望著他:「鮑爺,你也是捐了功名的人。應該知道,不該打聽的事兒,它就不能問!」

鮑以安心裡越聽越沒底,又是失望又是緊張,便匆匆拜別。一出門,馬德昌便迎上來,關切地:「怎麼樣?」

鮑以安大搖其頭:「大白天撞見鬼了,太邪了!」

馬德昌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走這條路。尋常錢莊銀號能辦的事,他從不插手。不過只要他插了手,倒還沒出過紕漏。」

「這權五爺到底是什麼來路?」鮑以安問。

「興許上頭就是哪位王爺,沒借成也不是壞事兒。聽說老汪托姚夢夢找蔡濟川了,也不知道成還是不成。」馬德昌安慰他。

鮑以安縮縮脖頸,點頭。

鳴玉坊裡,汪朝宗憑窗看著下面小秦淮上畫槳相擊、河水亂香的場景,一言不發,意態蒼涼地倒在羅漢床上。姚夢夢坐在他身邊,輕聲道:「遇到什麼難事兒了?」

汪朝宗的笑容中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和苦楚,姚夢夢一眼就能看出來。像他這樣的男人,當別人都在仰望的時候,其實內心卻常常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脆弱。但他不能流淚,甚至不能傾訴,只有默默地承受。這個時候,紅顏知己的陪伴,對於他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慰藉。

汪朝宗長歎一聲:「這捐輸追的不是時候,都守著一畝三分地,心不齊,大禍臨頭了!」

姚夢夢擔憂地說:「真有那麼糟嗎?」

汪朝宗沉呤:「阿克佔這個人,不會東一鎯頭西一棒,他會痛打落水狗。老鮑是在劫難逃了。」

姚夢夢歎氣:「鮑家倒了,你們也沒好日子過。」

「你這見識,可不像女流之輩!」汪朝宗驚訝地望著姚夢夢。

「你們男人只喜歡那些沒腦子的花瓶?」姚夢夢反問。

汪朝宗一把攬過姚夢夢,姚夢夢也不躲避,兩人依偎著,半躺在床上。

姚夢夢自從去汪府與蕭文淑會過一面之後,心態有了些許變化。之前,她一直以為讓汪朝宗懼怕到全城皆知的母老虎一定是既潑又凶、張牙舞爪,沒想到汪夫人不僅和藹大方、知情達理,且為朝宗納妾之心一片真誠,看得出,這女人一顆心全在汪朝宗身上。姚夢夢無聲地流下兩行熱淚。

汪朝宗訕訕不語,姚夢夢細聲:「聽人說,你們鹽商,每一代都會有一門絕後?」

汪朝宗有些落寞:「不說這個。」

姚夢夢推開他的手:「好吧。捐輸的事我能幫你做些什麼?」

汪朝宗這才說:「夢夢,你與日昌榮銀號的蔡老闆有些交情?你看這老鮑真是無路可走了。」

夢夢的唇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深思了一會兒,說:「好,我試試。」

當晚,蔡濟川便應約來到鳴玉坊。姚夢夢的閨房精美非凡、艷而不俗,外間牆上掛著一兩幅字畫,焚著一爐香。

蔡濟川端坐在棋枰之前,拈著黑子,毫不遲疑地將它落到棋盤的一角。他的行徑很古怪。身前除了棋枰,還有三把橫排連起來的算盤。姚夢夢臉掛微笑,輕輕在對角落下白子。隨著琴聲,雙方落子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慢。蔡濟川不斷地撥弄著算盤,拈著棋子沉吟著,舉棋不定。

姚夢夢笑問:「蔡兄和小妹前後下了十九局棋,棋力怎麼反倒弱了?是不是已經乏味了?」

蔡濟川說:「咱們有君子協定。我什麼時候在棋上贏了你,什麼時候才能當你的入幕之賓。我只是心裡有件大事,還沒算出結果。」

姚夢夢依舊低著頭,凝視棋盤:「是鹽商那邊的事吧。」

「你知道?」

「亂猜的。」

幃簾後的琴聲忽然止息。

「蔡兄不遠千里來到揚州,總不會是來聽琴的吧?」

「當然是……當然是為了賢妹!」

姚夢夢淺笑:「除了我呢?」

「那當然是求財。」

「鳴玉坊有什麼財?」

「妹子說笑了,這財當然在鹽商身上求羅。」

「那蔡兄為何還舉棋不定?」

「新任鹽院不喜歡這幾位總商,尤其是鮑老闆。我算過,他倒台的可能性足有四成五!他們真倒了,我放出去的銀子還怎麼收?我放銀子給他們,鹽院老爺面前,我又怎麼交代?再怎麼說,阿克占也領著欽差,出京天子!像我這樣有幾個小錢的人,生殺予奪,還真不在他的眼裡。」

「小妹不懂那些,只是都說『流水的鹽院鐵打的鹽商』。單說鮑老闆吧,他家祖上三四代都是總商,樹大根深。鹽院老爺要扳倒他,當然不費什麼事,但他要想連根拔起來,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吧?」

「那當然,在這幾位大總商面前,我的這點小本經營就更數不上了。」

「可是他們的錢,比你花得快呀。」

「我能省!」

「不,你是能忍!你計算周密,放出去的每一兩銀子,若干年後都會化成十兩百兩。不過小妹想說的是,鹽商子弟都苦攻詩書,也未必都是些廢物點心。您這些錢花出去,有您的回報。他們的錢花出去,也未必聽不見響聲啊。」

蔡濟川沉吟著。

「京城裡多少顯貴都和鹽商們沾著帶著。阿大人想整頓鹽務,誰也不能說他什麼,可他要當真把整個揚州的鹽務拔起來,這些鹽商哪個不會倒騰出幾尊真神?到時候,鹽院老爺坐不坐得穩,還未可知呢!」

蔡濟川撥弄著算盤子:「夢夢說得是。」

姚夢夢繼續徐徐道來:「……這些道理,小妹都能算到,阿大人自然更加清楚。所以,阿大人斷然不會跟總商撕破臉。再鬥下去,這揚州的二分明月、十里繁華也就都完了!」

「真到那時候,我在這裡也就無利可趨了。」蔡濟川接話。

此時,姚夢夢的白子輕輕地落在天元位:「要是我,不如及早出手,先佔了中宮!」

蔡濟川精神一凜,雙手同時撥弄著三把算盤,良久,抬起頭:「這事還是五成數,不成!」

「你還要什麼?」姚夢夢問。

蔡濟川看著她的臉,淡淡道:「你後邊的汪朝宗!」說著,放下一錠銀子,起身要走。

姚夢夢把銀子一推:「今天是蔡兄幫我解悶,就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