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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見面有禮

天下美女出揚州,鹽商和美女,成了揚州最著名的特產。揚州有「養瘦馬」風俗,先從貧苦家庭中買走面貌姣好的女孩,教她們歌舞、琴棋書畫,長成後賣與富人作妾或入秦樓楚館,以此從中牟利。因貧女多瘦弱,故稱「瘦馬」。初買童女時不過十幾貫錢,待其出嫁時,可賺達千五百兩。鳴玉坊的春十三姨就是此行當中的翹楚。從鳴玉坊的倚虹園給新任鹽官送瘦馬,也成了鹽商的傳統保留節目。這一日,由盧德恭作東,在南河下倚虹園擺下宴席,阿克占自然是主客,何思聖及其他眾鹽商作陪。花園內張燈結綵,有琉璃燈、紗燈、料絲燈、紙燈等等,這些綵燈都出自揚州城著名的「包家燈」和「鈕家燈」,漂亮別緻,把花園照耀得火樹銀花,一片輝煌。

奢華的大堂一側,有一個雅致的戲台。戲台前是一個巨大的圓桌,桌上擺放著南瓜雕刻的龍鳳呈祥。

阿克占、馬德昌、盧德恭等人,按賓主落座,每人身邊都有一個妖艷的瘦馬陪同。

一夥計遞上戲單道:「大人請看,這是今兒的戲碼。」

阿克占翻看了一下戲單,笑道:「盧大人,一晚上看這麼多出,想累死我呀!」眾人笑。阿克占轉過臉,對盧德恭調侃:「今晚這戲碼,上百兩銀子是要的吧。盧大人那點俸祿……」

盧德恭倒也坦然:「這兩年銀子賤了,可官員們每年到手的養廉銀,還是那麼多。要還靠俸祿,真是要大家一起餓死了。」

馬德昌起身,對眾人揖了一揖:「各位大人操勞國事,夙興夜寐,我們做鹽商的,無不感念大人的恩德,能為大人獻上一點心意,也是我們做鹽商的榮幸。」

阿克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麼,今天馬總商是有什麼寶貝,要讓本官開開眼?那就先不忙看戲。」

馬德昌輕輕擊掌。小戲台屏風後,突然響起了古琴聲。

倚虹園的後院,幾個小丫鬟正忙手忙腳地幫瘦馬小梅、小綠梳妝。兩人對著銅鏡慌亂地整理鬢髮,往臉上撲粉,左轉右轉地端詳。紫雪在一旁幫著張羅。

她提醒兩個小瘦馬,妝不要化得太濃,要似有似無,尤其要少用胭脂,多了就像耍猴的了!又嫌這粉味兒太妖,一定要清雅,才配得上琴棋書畫。紫雪把粉盒一隻隻打開,放到鼻子下嗅,最後才選定說:「用這個,靠近聞沒什麼味道,遠了反而有一股清香。」

兩個瘦馬感激又崇拜地看著她。侍女用濕棉球小心翼翼地幫她們將臉上的粉擦去,然後從荷花圖案粉盒裡將粉仔細挑出來反覆塗抹。

小綠慌慌地說:「我的心撲通撲通一直跳。」

紫雪在一旁一邊看一邊說:「一個男人,就嚇成這樣,還十三姨調教出來的呢。對付男人,容貌自然要緊,但更要緊的是態,儀態和風情。你要是扭扭捏捏、躲躲閃閃的,那樣男人是看不上的,最多不過跟你玩玩。男人嘛,就跟公狗似的,你要是乖乖地趴在他面前,他都不愛看你。」紫雪邊說邊走,「還有就是姿態。你走路要走得花枝招展,婷婷裊裊,他就受不了了。身體就是女人最大的本錢!」紫雪停下來,「光有態還不行,得會使鉤子。」兩人吃驚地:「使鉤子?」

「鉤子就是你的眼神。」紫雪一邊說,一邊左顧右盼地演示,「看男人不能這麼直勾勾地看,得側一點兒,動著看,但這眼睛得盯著他,男人覺得你對他有意思,就會得到鼓勵。」

小綠如聽書似的,對紫雪一臉的崇拜。

這時,春十三姨匆匆進來:「還沒好啊,差不多就行了。」她幫小綠理了理髮髻,「瘦馬不是供人玩樂的戲子娼妓,最要緊的是為妻之道。」她白了一眼紫雪,「可別學她!」

兩個瘦馬聽著,更慌了,不知道看誰好。

紫雪給人家奚落久了,也不辯解。曾經滄海難為水,尹如海的死讓紫雪嘗盡了人間的世態炎涼,也積蓄了東山再起的心性。她不甘心,不認命,她意識到,新的鹽院老爺是自己最後的機會,她決定放手一博。

十三姨幫小梅整理衣裳,一邊繼續埋汰紫雪:「你活該,都是你自己惹的禍。不懂得相夫,好日子就長不了。」兩個瘦馬看著紫雪,有點同情她。

十三姨又說:「自己落得這樣的光景,還說這說那。女人哪,跟男人有時就像在抓鬮,運氣好,碰個好的,也就琴瑟和鳴了。」

紫雪被說得抬不起頭來,看著春十三姨遠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自言自語道:「那就燒燒香,碰碰運氣吧。」她拿出幾支香,「這是大明寺請的娘娘香,特靈。」她把一支香給了小梅,「敬香的時候,要避人,不能讓外人撞見,閉起眼睛,默念娘娘保佑,記住,要等香燒完。」

小綠眼巴巴地望著紫雪:「姐姐,也給我一支吧。」

紫雪猶豫了一下,又取出一支給了小綠。

紫雪莞爾一笑,帶門出去:「你們把門關好。」

兩位瘦馬感激而又懂事地看著紫雪出門,從裡面將門閂好,虔誠地點上香,跪在地上。

紫雪在門外聽了會兒動靜,得意地離開。

前廳,環珮叮噹的春十三姨親自提著茶壺給各位續水。何思聖說:「久聞十三姨大名,果然風姿綽約,超凡脫俗啊。」

春十三姨笑道:「何大人見笑了,奴家現在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何思聖又說:「早聽說十三姨有三寶,莫非盧大人有心,今日請鹽院大人來鑒寶?」

春十三姨捂嘴笑道:「哎呦喂,奴家那幾樣上不得檯面兒的小花活,哪兒經得起鹽院老爺的法眼?」

馬德昌提醒:「你就讓鹽院老爺在這干喝茶?」

春十三姨忙回話:「馬老爺,奴家哪兒敢啊?實話跟您說,奴家一聽說有幸能拜見鹽院老爺,這個高興唷!整整三宿睡不著覺,心裡又著急。拿什麼孝敬大人呢?左思也不是,右想也不是。最後只好咬咬牙,狠狠心,把奴家壓箱底兒的寶貝都獻出來了!」

盧德恭笑著插話:「十三姨,別光賣嘴皮子啊。」

「不敢,不敢,這寶貝啊,馬上就出來了!」

何思聖故意湊趣:「怎麼,寶貝是活的?」

春十三姨假作吃驚:「您這位何先生真是再聰明沒有了。奴家這麼點小計策,一下就讓您戳穿了!」

何思聖微微一笑,望了望阿克占。阿克占坐在正座上抹著鬍子,也望了望何思聖,一副早有準備果然不過如此的神色。盧德恭和馬德昌也不禁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屏風後,一位姓程的老樂師,當時尊稱烏師,開始抹動琴弦,琴聲舒緩優雅。

眾人都聚精會神地望著小戲台的幃簾。幃簾深垂,始終沒有動。

春十三姨的臉色不禁有點變了。她一邊賠著笑,一邊趕緊鑽過簾後去查看。幾個家丁拚命敲門,無人開門,然後找來工具將門終於撬開。只見兩個瘦馬和幾個小丫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口水直流,手腳都抽搐著,翻著白眼。

春十三姨三步並兩步走上前去,探了探鼻息,驚叫道:「天老爺,這是怎的了?」紫雪也焦急地搖搖這個,晃晃那個。她是生怕兩人點香放的藥猛了,真的出事兒,有點兒害怕:「怎麼會這樣呢?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就突然想不開呢?」

看到只剩下一小截的香,一個家丁似有所悟:「這不會是熏香吧?」

小侍女委屈地說:「這香我們天天點,從來沒事兒!」

春十三姨恨聲:「沒出息的東西,怎麼就上不了台盤呢!」她親自過來狠狠晃動小梅,「小梅,小梅?」小梅張著嘴,瞪著眼睛,嘴裡呵呵出聲,一句正經話也說不出來。

春十三姨又去扶另一個:「小綠,小綠?」小綠連動也動不了。春十三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嗨,這怎麼……唉,完了完了!大人還在堂上等著呢,這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春十三姨突然盯著紫雪,心裡一下子全明白了。

紫雪忙低頭:「剛才還好好的……」

戲台前,琴聲還在尷尬地繼續。盧德恭和馬德昌各已神色不定。阿克占只作不見,扭頭向何思聖說:「何先生,這琴彈得不錯!」

盧德恭趕緊接口:「屏風後邊彈琴的程烏師,也是春十三姨三寶之一。程烏師的琴音等閒難得一發,尋常百姓出多少錢也聽不到。」

阿克占不耐煩地擺擺手:「不聽了!」說著便站起身來,馬德昌等一臉尷尬地陪著站起來,往外走。

這時,幃簾後環珮叮噹。

幃簾一挑,紫雪現身了。她這身造型顯然是早已精心準備過的。一身素淡的小青衣,微施淡妝,怯生生的,扭著雙手,邁著小台步,低著頭,大眼睛偷偷地瞟著阿克占。

春十三姨這時笑容滿面地過來拉她:「紫雪啊,快過來見過大人!」

紫雪扭扭捏捏的,似乎鼓了半天勇氣,才抬了下頭,趕忙又低下去了,滿臉嬌羞。半晌,才向春十三姨輕聲說:「他……他……」

春十三姨急死了:「他什麼他啊?沒規矩!叫大人!」

紫雪渾身都軟了:「他分明是來要我命的……」她突然睜大了眼睛,一捂嘴,趕緊用袖子掩住臉,就往內堂跑去。她挑幃簾進了內室,又不全進去,隱隱約約地露出一個綽約身影。她半挑幃簾,露出自己的半張臉,含羞帶怨看了眼阿克占,跑開了。

阿克占抹著鬍子,瞪著眼睛張著嘴愣愣地望著紫雪的背影,半天沒吭聲。

何思聖的眉頭皺得快打結了。馬德昌和盧德恭相視一眼,這才得意地會心一笑。馬德昌站起身來:「既然這孩子鍾情大人,想來與大人有緣。小人正好做個孝敬。春十三姨,紫雪姑娘的身價銀子,回頭你只管到我家裡去拿。」

春十三姨忙福了福:「謝謝馬總商,多謝馬總商。」

何思聖點點頭:「馬總商真是出手闊綽啊。」

盧德恭隨著說:「他們這班人,大事小情總還是恭順的。」

阿克占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何思聖一眼,悄悄做了個將計就計的動作。

紫雪又要出閣了。倚虹園一間偏僻的屋子裡,紫雪收拾著細軟,春十三姨討好地走上前來:「我說大清早,就有喜鵲叫呢,原來是來貴人了!」

紫雪將手中的包裹放下:「乾娘,今後,是該我給你行禮還是你給我行禮?」

十三姨臉色微變,馬上又笑起來:「當然是老身該給鹽院夫人行禮。」

紫雪故作驚詫:「紫雪哪配得上啊?」

旁邊的丫頭竊竊私語。

春十三姨不以為忤:「還不快給夫人上茶?」丫頭們趕緊散開。

紫雪欠了欠身子:「乾娘,自家人,這麼客氣幹嗎?還是我給您沏吧。」

春十三姨忙站起來:「折煞老身了,快坐,坐!」

紫雪並不領情:「這麼客氣,紫雪還真是不習慣,這些天,我老在想,那個死鬼走了以後,虧得乾娘不嫌棄,肯收留咱,哪怕是剩飯剩菜呢,也比上街討飯餓死強呀!」

春十三姨心裡一咯登,忙起身:「我也是窮家難當啊,讓夫人受委屈了,老身這就給夫人賠不是了。」

說著,十三姨就要行個萬福,眼睛卻盯著紫雪,沒想到紫雪並不攔她,只好行了禮。

紫雪睨了一眼:「乾娘這是見外了,我紫雪是個知恩圖報的,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還是有數的。這回要不是乾娘,紫雪也沒福分跟了阿大人,你說是不是?」

十三姨已經感覺她來者不善,不敢接話。

紫雪又悠悠地說:「旁的瘦馬,乾娘只能賣一次,可是我呢,乾娘賣了兩次,收了馬德昌兩回銀子,也算對得起乾娘了吧。」

十三姨忙說:「托夫人的福,老身感激不盡。」

紫雪甩了甩手中的手帕:「這麼說,乾娘也是認的。好話誰都會說,干咱這一行的,從小練功學藝,乾娘打罵不知挨了多少,咱都挺過來了,為什麼,還不就是圖個好人家嗎。紫雪真的要感謝乾娘的教導。人家說,一個人傻得讓人賣了,還幫著數錢,可我呢,居然幫你數了兩回!那死鬼走了以後,我厚著臉皮吃您的用您的,這次馬德昌一下子又給了您三千兩,總不能吃獨食吧。」

十三姨暗自吃驚,嘴上卻說:「夫人是有身份的人,總不會為這幾個小錢,還跟老身較真吧?」

紫雪口氣凌厲:「十三姨,橋歸橋,路歸路,較真不較真是我的事兒,該不該給是你的事兒。」

十三姨到底火了,一拍桌子:「別給臉不要臉!你把小梅、小綠熏翻,毀了我的生意,還沒找你算賬呢,竟然爬到老娘頭上撒野來了!」

紫雪彎下身子:「哎喲,嚇死我了,就憑那兩個小騷貨,也能抬起阿大人眼皮子?今兒個,我把話撂這兒,你這銀子至少給我分一半,少一兩,信不信我讓人砸了你的場子!」

十三姨怒道:「你敢!」

紫雪站起來,一笑,輕聲地反問:「你怎麼知道我不敢?」

雖說在十三姨面前出了這口惡氣,紫雪的日子並沒有真正好起來。阿克占將紫雪帶回府裡,卻一連晾了多日,就像沒那事兒似的。紫雪委屈地告訴了姚夢夢,夢夢教她如此這般,紫雪邊應邊笑問:「你如此詭計多端,怎的連一個汪朝宗都沒拿下?」姚夢夢面色一沉,轉臉說:「我們的事你不懂。」

這一天,紫雪依計,拿起小包袱正要出門,與阿克占迎面碰上。

紫雪故意緩下腳步:「紫雪在這兒獨守空房,不如回鳴玉坊去,還有姐妹們說說話。」

阿克占看了眼床上的衣物和桌上的梳妝品,心裡有了底,他點點頭:「這樣也好!」

紫雪沒想到阿克占會這麼說,又往前挪了兩步:「紫雪走了,以後老爺沒人照顧,可要自己當心身體。」阿克佔有些感動,仍不作聲。紫雪忍住眼淚,衝向門口。突然阿克占從後面將她攔腰抱住,紫雪又驚又喜,身子一軟,手中的包袱掉在了地上。這一抱,兩人就算成了。

馬德昌送瘦馬大功告成,鮑以安壓力就更大了,他也不能落後啊。這天鮑以安抱著一個卷軸來到了署院衙門。穿過假山嶙峋,樹影婆娑,景色清幽秀麗的後院,望見亭子裡,阿克占神色頹唐地看著一疊公文。

鮑以安將畫軸小心地展開:「大人請看。」

阿克占說:「鮑總商也風雅了?」

鮑以安笑笑:「是鄭冬心的墨竹。」

何思聖站在一邊,想:聽說鄭冬心最善畫竹,但他素性高傲,等閒官員鹽商們,求不來他一幅畫。這鮑以安想必是花了不少潤筆,倒是要看上一看。

畫軸展開,是一幅墨竹,畫上豎題著「竹苞」二字。阿克占指了指畫:「何先生覺得如何?」

何思聖看著二字,臉色變了:「大人,這畫掛不得!」

阿克占疑問:「怎麼?」

何思聖手指著畫:「這『竹苞』二字,拆開來看,明明是『個個草包』啊。」

阿克占如夢初醒,怒視鮑以安:「鮑以安,這是什麼意思?」說罷,起身就走,手一鬆,畫軸落在地上,鮑以安慌忙捲起,跟過去:「阿大人,這是誤會,誤會!」

何思聖看了鮑以安一眼:「鮑老闆,回頭你自己掛去吧!」

鮑以安愣愣地站住了。

阿克占虎著臉坐下,何思聖斜偏地坐在對面。何思聖上前說:「依我看,這鮑以安倒不像是故意的。可是大人,你有沒有想過,這幫鹽商如此挖空心思地討好你,所為何來?」

阿克占白了他一眼:「還不是想讓我手下留情!」

何思聖沉吟:「恐怕不那麼簡單。揚州鹽務之弊非一日之寒,歷屆鹽政或顢頇塞責,或沆瀣一氣,其真相終可上達聖聽。可大人想過沒有,聖上為何放任不管呢?」

阿克占說:「揚州鹽務事關國本,聖上縱有整飭之心,卻下不了手啊。」

何思聖點點頭,又搖搖頭:「大人所言極是,何某更擔心的是,有人從中作梗,甚至充當後台老闆!」

阿克占看了眼左右,壓低聲音:「你是說聖上身邊的那位紅人?」

何思聖不說話,心想皇上重新啟用阿克占,無非是想他大刀闊斧,革故鼎新,如果畏首畏尾,恐有負聖望。在此時刻,上頭那位紅人也深知阿克占事出有因,怪罪不得,才使了軟招。如此,不如順水推舟,用上一計……

送禮之事,馬德昌和鮑以安勝負各半,汪朝宗不敢貿然再送。他深覺這阿克占雖是行伍出身,一臉粗夯,卻心機重重,遠不是尹如海那樣的一介書生可比。這不,第二天,就收到鹽政衙門一紙公文:

「兩淮鹽政阿諭:夫儒林為天下之宗,而賦稅為社稷之本。國家賦稅,首重鹽課。淮鹽居天下十七,其洵重矣。總商鮑某之引岸江西建昌府,所在貧瘠,歲課艱難。本政體恤下情,酌將江西建昌府移於總商汪某,其論已定,汪某見在揚州,著即交接可也。本政察以兩淮鹽務賬目浩繁,點查不便,是以為歷年積弊。故建昌引岸移交,並一應銀兩關目,務須一一落實。各商所欠捐輸亦應一體上繳。本政當委專人視之。……」

建昌府引岸,官鹽賣不動,這是實情,但不見得就是雞肋。總商靠的就是引岸,反過來,引岸也靠總商。建昌府是鮑家經營了幾代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鹽商,都往鮑家交過銀子。一來是指望鮑家每年的取引,二來是存在鮑家,以為每年鹽路的本錢。日積月累,已是個不小的數目!現在引岸一動,一枝動百花搖,這些銀子就得跟著動,讓鮑以安一下退出十來萬兩銀子,談何容易!

汪朝宗凝眉看著公文。這邊鮑家已經炸了窩,大門口聚集了一幫大大小小的鹽商吵吵嚷嚷地要退銀子。鮑府司客拱手對眾人說:「我家老爺說了,今兒身子不適,誰也不見。」

一個鹽商苦著臉在求情:「司客老爺,這事真的緩不得。小的小本經營,不過是二千引鹽的買賣,在鮑老爺這兒存了二千兩銀子,現在這建昌引岸轉給汪朝宗汪老爺了,這銀子……」鮑府司客一臉不屑地說:「所以你就上門來討銀子了?二千兩銀子這點小錢,我家老爺還真不放在眼裡。今兒老爺不舒服,難道還能為了這點小事攪擾他?」

那個鹽商唯唯諾諾:「是是是,要不您就直接跟賬房說一聲,把這二千兩銀子,賞還給小的得了。」鮑府司客臉色僵硬:「胡鬧……」

這時,另一個鹽商湊上來:「你們鮑家才是胡鬧。今兒看來,鮑以安敗家,是拿不出這銀子來了。」

司客厲聲喝:「孫老闆,你說話可加點小心!」

又有鹽商接嘴:「孫老闆的話有點過,可理是這個理。顧老闆的二千兩銀子是不算多,可加上孫老闆那裡的五千兩,我這裡的一千五百兩,還有江老闆、黃老闆……我粗粗算過,總計得有十多萬兩銀子,鮑老闆是不是一下子拿得出來,恕我得罪說一句,大伙還真有點擔心。」

鮑府司客氣焰已經弱了很多:「也不就是十多萬兩銀子嗎?就算一時沒有,過些日子也就有了,急什麼?」

顧老闆曉之以理:「司客老爺,您知道,江西建昌府一帶的引岸既然歸了汪老爺,我們從此就得跟著他老人家拿引,就得交銀子給他……」

旁人隨聲附和:「是啊,您鮑府拖著咱們大伙的銀子不還,將來汪府可未必容得我們拖著不交給他銀子。您二位都是大總商,高高在上,可不能讓咱們夾在中間難做人。」

孫老闆說著要捋袖子:「鮑以安,還大伙的銀子!」

後面許多鹽商跟著起哄:「鮑以安,還銀子!鮑以安,還銀子!」

「鮑以安,還銀子!鮑以安,還銀子!」呼喊聲隱隱傳來。「砰」的一聲,一隻雕花黃花梨木椅被重重踢飛,砸落在地上。

鮑以安衝冠大怒,吳老闆、齊世璜在一旁有些惶惑地看著他。鮑家的妻妾兒女們則都已經灰溜溜地退走了。鮑以安儘管發怒踢椅子,也特意找了個磕碰不到他們的方向,大罵:「殺千刀的!在廣東胡折騰也還罷了,還非要來揚州插一手鹽務。這引岸能隨便動嗎?還非搞什麼銀兩關目一一落實!十幾萬兩銀子,老子去哪裡跟他落實?這遭瘟砍頭的狗官是專拿咱老鮑當軟柿子捏!」

齊世璜湊過來:「這位阿大人還真是不如咱們盧大人。盧大人不管事,也不給咱們找麻煩,菩薩一樣。哪像這位主兒,三天兩頭就恨不得點一把火。」

鮑以安瞪著他:「你有什麼話,直說!」

齊世璜小聲提醒:「小的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您是不是有什麼事得罪阿大人了?」

鮑以安愣了愣:「別提了,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齊世璜諂著臉說:「怪不得。眼看著阿克占一手接著一手,全捅人節骨眼上,肯定是有人教的。」

鮑以安氣急:「有屁就放!」

齊世璜說:「小的不敢亂猜,可小的就奇怪,鹽院老爺怎麼會這麼護著汪朝宗。那天在署院衙門,把誰都教訓了,就是不數落汪朝宗的不是。然後就像您剛說的,引岸給他,現銀子給他,唯恐汪朝宗吃一點虧……」

鮑以安一拍大腿:「不錯,一定就是汪朝宗!」

一邊吳老闆說:「可是,上回馬總商說……」

鮑以安煩亂地說:「這個老馬,就是亂七八糟的事想得太多。直來直去可以搞定的事,全給他自己繞彎子給繞暈了。」

司客慌忙跑進來:「老爺……」鮑以安怒道:「慌什麼,讓他們鬧去,鬧得大家魚死網破,都他媽喝西北風去!」

司客小聲說:「老爺,汪府的管夏送了幾車酒來!見不見?」

鮑以安更加怒不可遏:「這是想羞辱我啊!好你個汪朝宗,我倒要看看你還能使出什麼招來。見!」

管夏帶了兩個家丁抬了一酒罈進來,氣喘吁吁地往地上一放:「我家老爺讓我給鮑老爺送些酒來!」鮑以安臉色很難看,不說話。管夏將罈子揭開蓋子就往地上倒,所有人都看著他。酒倒了一地,最後,倒出的竟是銀子。管夏平靜地說:「三車好酒就在門外,只等鮑老爺一句話!」

鮑以安不可置信地摸著腦袋:「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了……」管夏不看他,自顧自把汪朝宗的意思說了:鮑老闆退銀子給散商,散商們再把銀子交給汪朝宗,一來一去,他並沒什麼損失。鹽院老爺不懂鹽務上的詳情,他想現銀交割簡單明瞭,其實倒是多生是非。建昌府那邊的老賬以後該怎麼交割,看鮑以安的方便。

鮑以安聽得一愣一愣的,不過仍然嘴硬:「黃鼠狼給雞拜年哪!回去告訴你們老爺,就說雞謝謝他!」

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夕陽西下,保障河畔,繁忙的疏浚工地上,汪朝宗走在前面,身邊是鄭冬心跟隨。

鄭冬心看了眼汪朝宗,言有所指:「這一招,高啊。」

汪朝宗搖頭:「他領不領情,我倒也不怎麼在乎。」

鄭冬心點頭:「但小散商們卻會領這個情。」

汪朝宗仍然搖頭:「也不指望,我讓管夏千萬別聲張。」

鄭冬心顯出不快:「鮑以安不是精細的人,他身邊那個姓吳的和姓齊的,嘴巴又不嚴實,你給了鮑以安銀子,這事轉眼就傳得揚州府盡人皆知,這不都在你的算計中?」

汪朝宗有些尷尬,鄭冬心白了他一眼:「有了這一出,以後你跟老鮑有了什麼過節,誰都會覺得是他不仗義。」

汪朝宗笑了,指著鄭冬心說:「你這可有點以什麼之心,度什麼之腹了。」

鄭冬心卻坦然地說:「商場險惡,你不玩點伎倆,不足以自保啊。」

汪朝宗點頭:「你說的這些,我未必沒想過,但無論如何,我是真心想跟老鮑修好,這個時候,大家真鬥起來,沒好處。」

鄭冬心「嗯」了一聲:「鹽商們要是都抱成一團,讓新來的鹽院老爺沒有下口處,他豈不是要失望了?」

汪朝宗笑笑:「這個嘛,我倒也為他備下了一份厚禮。」他淡淡一笑,目光轉向遠處,「別看這保障河風光如畫,卻水流凶急,這渡船每年都要翻幾回,死不少人。所以,才議決要疏浚河道。」

鄭冬心很不以為然:「脫褲子放屁,為什麼不修座橋呢?」

汪朝宗說:「修橋也得把河道先疏浚了。」

鄭冬心陷入遐思:「這橋千萬不能俗了。保障河就像一條小青龍,這橋啊就該是龍脖子上的金項圈!」

汪朝宗欣喜:「金項圈?」

鄭冬心點頭稱是:「二十四橋明月夜,這月下的美人,不就是朝宗兄心目中的揚州嗎?」

這時,一身民工打扮的汪海鯤奔過來,見過禮,又跑回工地去了。汪朝宗看著他矯健敏捷的背影,歎了口氣,對鄭冬心說:「海鯤是我親侄子,我放他到工地上來,是想讓他瞭解底層的疾苦,這對他有好處,我這一攤子,將來總要交給他的,雨涵……」

鄭冬心看著汪朝宗,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