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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把火

掌燈時分,汪府正廳裡,登門拜訪的阿克占和汪朝宗正談笑風生,看起來兩人十分投契。相對而坐的阿克佔大聲笑道:「汪總商,昨天在署院衙門,你可是讓本官下不來台啊。」

汪朝宗遜謝:「在下只是有一說一,不敢有意冒犯鹽院大人。」

阿克占垂問:「本院一到揚州,滿耳朵聽說的都是私鹽氾濫,汪總商有何高見?」

汪朝宗回:「這世上,總是小人多於君子,只要販賣私鹽有利可圖,就會有無知小民趨之若鶩。就算殺得揚子江一片血紅,這私鹽,恐怕也禁不乾淨。」

阿克占狐疑:「私鹽的價錢,不過是官鹽的一半,私鹽能這麼便宜,那,官鹽就不能賣便宜些?」

汪朝宗一笑:「這話,就不當由我來說了。」

何思聖插言:「鹽商繳給朝廷的鹽稅和各項報效捐輸,全仗著官鹽價錢高,才能掙來。」

汪朝宗搖搖頭:「何先生能這麼說,汪某就感激得很了。自然鹽商也有鹽商的不是,但捐輸什麼的再這樣交下去……確實有點涸澤而漁。」

阿克占顯出失望的神色:「想不到汪總商也這麼說。」

汪朝宗接著說:「但眼前這筆捐輸,關係著西南兵事,聖心牽掛,絕無不辦之理。汪某這些天,也在思慮此事。大人要是能先抓兩個大鹽梟,敲山震虎,總是好的。」

阿克占聞言,笑了一笑,話裡有話:「本院特向汪總商借一夜東風!」汪朝宗聞言一怔,抬頭,正迎上阿克占意味深長的笑臉。

正是江南的冬季,天干物燥,半夜,「鏜鏜」的鑼聲鳴響起來。更夫的呼喊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走水啦,走水啦!」只聽得半條街一片喧擾,繼而是搶奪聲,女人孩子的哭叫聲。

清晨,署院衙門裡阿克佔住處的餐廳裡,阿克占悠然地吃著早點。昨天晚上的一把火,讓他暗自叫好。幾番較量,阿克占深知,揚州鹽務盤根錯節,尾大不掉。鹽官與鹽商串通一氣,哭窮耍賴,讓他領教了軟刀子殺人的厲害。可是,這把火,卻讓他絕處逢生,看到了轉機,他要組織一場決定命運的反攻。差役進來拱手道:「各位老闆到了。」阿克占如同沒有聽到,夾起幾根乾絲放到嘴裡,顯然是胸有成竹。

阿克占穩坐公堂之後,揚州知府宋由之陪侍在側。三大總商也各有一張座位,沿著大堂排開,其他鹽商們侍立在下。阿克占掃了全場一眼,慢條斯理地問:「昨兒鑼敲了一夜,聽說哪位老闆家走了水?」

鹽商們的目光紛紛轉頭尋找。

齊世璜匆匆進來,他腫眼泡兒、神色虛浮,穿著一身過短的袍子。他向前走了兩步:「回鹽院大人,是小人的七姨太家。」

阿克占故作關切:「怎麼樣?損失不多吧?」

齊世璜略斜眼望了望鮑以安,扯了扯大襟:「不多,不多,也就四百兩銀子。」

其他陣營,尤其馬德昌麾下的鹽商們都哂笑起來,就連鮑以安陣營的鹽商也都拿眼睛盯著腳尖兒低頭悶笑。

阿克占故意說:「四百兩?嘶……不少啊!宋知府,你一年的俸祿是……」

宋由之低聲:「八十兩!」

齊世璜一聽勢頭不對,忙說:「這……小人家底實在也就這麼多了。」

阿克占頻頻點著頭:「富甲一方的鹽商就這個家底,倒是出人意料啊。你說呢,宋知府?」

宋由之搖搖頭,表示不信:「齊老闆家一把火,只損失四百兩銀子……」

這時,月卿尖細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胡說!」

隨著聲音,七姨太月卿已經一陣香風般撲進來,捏著粉拳就揪打齊世璜:「你個沒良心的,殺千刀!豬油蒙了心!老娘的那十幾匹蜀錦蘇繡,四大箱子衣服,法蘭西的胭脂水粉,英吉利的嵌金琺琅雕花鏡,還有那整整兩盒子首飾。四百兩?四百兩?四百兩……」

她一邊哭罵一邊揪打齊世璜。齊世璜嚇得面如土色,只好在鹽商隊裡東躲西藏。鹽商們紛紛讓開。見月卿追上去,齊世璜只能一下子鑽到兩邊站堂的衙役身後。月卿衝上去推開衙役,齊世璜已經躲到肅靜牌後邊。月卿又追上去,兩人圍著肅靜牌打轉。

除三大總商仍強自矜持外,一應鹽商都樂不可支,連署院裡的公人們都嘻嘻哈哈地看起熱鬧來。何思聖捋著鬍子洋洋得意。阿克占咳嗽一聲,笑聲就都停止了。

齊世璜也不敢再攪鬧公堂,抱著頭被月卿捉住亂打。

阿克占敲了敲公案:「齊老闆,聽起來,貴府損失不止四百兩啊。」

月卿釵橫鬢亂滿面潮紅轉過臉來:「四百兩?大人,您問問他姓齊的,他哪一房妝奩沒有個萬兒八千的?」

齊世璜真急了,他趕緊去捂月卿的嘴,卻被月卿一口唾回來:「怎麼著?那是我的錢!」

這場小騷亂終於平息了。

齊世璜還在堂上訕訕地站著,滿臉血道子,袍子也被扯碎了,狼狽不堪,一句話不敢說。鹽商們沒有人再笑得出了,反倒是阿克占和緩了起來。他聲音不高,卻透著威嚴:「前些時日,本官跟各位總商也算是長談了一回。鮑總商說,建昌府的鹽不好賣。馬總商說,漢口再往西南去,鹽賣不動。當時本官也就真有點信了。可是各位瞧瞧,隨便一位老闆的隨便一個姨太太,就有八千財產!」

阿克占的目光,從鹽商臉上一一掃過:「程志道程老闆,你喜歡馬,揚州的水土,養馬不容易,可你硬是養起來了,不知道拆了多少民宅,平了多少良田,才有了你家的牧場,沒錯吧?陸廣達陸老闆,你雖然沒有考取功名,倒是高人雅士,你家裡收藏的字畫價值連城,沒錯吧?洪茂德洪老闆……尹其昌尹老闆……」

一個鹽商急了:「鹽院大人,我們這些都算什麼呀,您不能柿子總揀軟的捏吧?」

他對哪個鹽商說話,哪個鹽商就嚇得「撲通」跪下,轉眼已經跪倒了一片。

阿克占的目光掃向三大總商,三大總商總算還旗槍不倒。

他點名了:「鮑以安鮑總商。」

鮑以安翻著眼睛運氣,不吭聲。

阿克占饒有興趣地問:「聽說你就愛鑽研點新鮮吃食,你們家的雞蛋,連老母雞喂的都是長白老人參的參末兒,一個雞子兒值一兩銀子!」

鮑以安毫不知情似的:「是燕山的蒼參。」他怕阿克占不懂,還解釋,「大人有所不知,各種參我都試過了,長白老人參藥性太大,雞受不了,會掉毛,雞吃了,整宿鬧騰,一個蛋沒下,大人,你知道怎麼著?第二天它打鳴了!」

鹽商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笑,馬德昌一個勁扯鮑以安衣袖。阿克占臉色已經極其難看,站起身來,拂袖而去。何思聖跟了進去,三大總商全都緊隨其後。

一行人來到署院後花園,蔥蘢樹陰下,石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茶壺茶碗。阿克占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怒氣未消。汪朝宗上前解釋:「有些鹽商豪奢是實情,可鹽商的銀子也不都是亂花的。小至揚州,大至兩江,乃至全國,凡水旱蝗災,流年不利,但凡鹽商可以稍盡綿薄之力,疏財報國,我們也從不敢落後於人。可要捐輸,也得有銀子才行,所以,當務之急,還是到哪兒弄這一百萬兩銀子。」

阿克占親手給汪朝宗倒茶,茶色有些濁,但噴香而熱氣騰騰:「你們難,本官也難啊,可最難的是皇上!西南那邊出兵開戰,戶部撥不出軍餉,催餉的折子堆積成山,皇上氣得連折子都摔了!這件事情,天塌下來也拖不得!」

汪朝宗不語。阿克占面色不變,招呼馬德昌和鮑以安自己過來取茶碗。馬德昌畢恭畢敬,鮑以安卻還有點不服不忿的樣子,端起茶碗嘬了一小口:「酥油茶?這可是稀罕玩意兒。」他捧著茶碗「呼嚕呼嚕」大喝。

馬德昌捧著茶碗,裝作看四處風景,起身:「大人有所不知,揚州的鹽商,多多少少都是蒙皇上賞借過一點銀子的。」

阿克占看他一眼:「這又如何?」

汪朝宗在花園中緩緩踱步:「有借,就得有還。就說我天和鹽號,上次皇上南巡,賞借三十萬兩帑銀。每年,我要上繳十萬兩利潤給內務府。這邊捐輸交上去了,那邊帑銀的利息我都還不上了。若是內務府出了虧欠,怕是對大人也有些不利。」

阿克占皺了皺眉:「你這是拿皇上壓我?」

汪朝宗回頭:「不敢。說到底,要捐輸銀子,鹽商就得有錢。鹽商要有錢,還是得把鹽賣出去。」

阿克占凝視著他。

馬德昌清了清嗓子:「大人,這,老汪說得對。」

阿克占又轉過來看著他。

馬德昌卻低下頭,喝起油茶來,刻意不看阿克占。

阿克占緩了一緩:「引鹽難賣,那麼現在總共有多少引鹽積壓,又壓在哪裡?」

汪朝宗答:「咱們揚州說是四大總商,蕭老爺子一向身子骨不大安穩,不理實務。他的引鹽積壓也多,在九江、南昌兩府就壓了十萬引,汪某在安慶府壓了五萬引,馬總商在湖北也積壓了大概七八萬引,鮑總商在江西建昌府壓得最多,大約十三萬引,合計起來,值近四百萬兩銀子。」

阿克占仔細聽完,便說:「還是汪總商賣得好,這次捐輸也就差個七八十萬兩銀子,就有勞汪總商想想辦法,幫鮑總商把建昌府的鹽給賣了?你們兩位覺得如何啊?」汪朝宗一驚,馬德昌看向鮑以安一笑。

鮑以安忙拱手:「朝宗兄能者多勞,鮑某就此謝過!」說完深深作了一揖。

汪朝宗忙回禮:「阿大人,這……」

阿克占一笑,頭也不回,昂首走向大堂。三大總商都悶頭不響跟著回到堂前。其餘鹽商本能地意識到氣氛有點不對。

阿克占道:「汪總商,江西行鹽的事,就交給你去辦!」

汪朝宗只得道:「恭敬不如從命。」

阿克佔點點頭:「本官不妨跟你交個底,皇上給我的期限,是一個月之內,籌集軍餉,上繳朝廷。那天要提取運庫銀,各位總商又說有礙商本,只得另想辦法。」他直視汪朝宗,「只是,這時間……」

汪朝宗說:「各總商齊心合力,五日之內,先湊七十萬兩應當不成問題。餘下的三十萬兩……」

阿克占更正:「是四十萬兩。分兩次捐輸,就要多走一遍關節,至少要多花十萬兩。」

汪朝宗突然站起來:「大人,這關節費用再多,也不能多過官債的利錢。乾隆二十一年,山西巡撫德明從巡撫金庫中取銀八萬兩,經本省典當商貸出取息,年息不過八千六百兩。照此例,這三十萬兩捐輸,即使拖一年繳齊,也只不過多出三萬兩利息。」眾鹽商吃驚地看著汪朝宗。

阿克占一下子也愣住了,斜眼看著汪朝宗,一摸腦袋:「汪總商果然精明,行,本官就依你一回。三十萬兩捐輸,外加三萬兩關節費。」

汪朝宗接著說:「這三十三萬兩,應該能稍拖一拖。」

阿克占略一沉吟:「既然如此,本官就為你上奏朝廷,懇請捐輸銀再暫緩一月。」

眾鹽商一齊跪下:「謝大人恩典。」

阿克占直視汪朝宗:「不過汪總商,兩個月之後,要是還交不上,西南的官兵就要斷餉,就要嘩變,本來將要平定的叛亂,就會死灰復燃。」他本來口氣嚴重,說到這裡反而笑起來,又變成油腔滑調的樣子,「這是貽誤軍機的罪名,兄弟我得掉腦袋,我掉腦袋之前,會把諸位怎麼樣,會把各位鹽商怎麼著,大家得想明白嘍。」

汪朝宗神色莊嚴:「若是真的耽誤了朝廷大事,就是無人追究,朝宗也無顏苟活。」

阿克佔點點頭:「有擔當!汪總商,本官最是賞罰分明,這趟捐輸完不成,咱們大家玩完,要是完成了,阿某絕不虧待你的……」

汪朝宗謙遜:「大人,這是汪某分內之事,不必……」阿克占忽然一擊掌:「好,江西一帶本不是你的引岸,談什麼分內之事?此事若成,江西建昌府的引岸,就歸你汪朝宗。」

一旁的鮑以安臉色大變,汪朝宗看他一眼,不吱聲。

引岸是鹽商的地盤,他們將淮鹽賣到各自的引岸,才賺取高額的利潤。引岸的多少、貧富,決定了總商的實力。所以,對於總商來說,出銀子放血都是小事,若是分他的引岸,就如同割他的肉。阿克占出此狠招,既樹立權威、賞罰分明,更是分化瓦解,等著看好戲。

揚州舊城外濠小秦淮一帶,向來妓館林立,是文人富商與美艷歌妓的麇集之地。小秦淮河上,常有各式畫舫和遊船徜徉,吃食聽曲觀燈,將極俗之事變得極其風雅。東岸大東門附近,有一個飛簷翹角的臨水花樓,上面「鳴玉坊」幌子十分顯眼。與週遭的那些妓院相比,頗有些鶴立雞群,氣象不同尋常。此刻,在「蓬萊軒」的茶座雅間,揚州資本最為雄厚的幾大鹽商齊集議事。

汪朝宗對鮑以安說:「鮑兄,江西行鹽本非朝宗意願,咱們……」

齊世璜不平地說:「都是靠引岸吃飯的,拿人引岸就是砸人飯碗哪。」

汪朝宗突然提高了聲音:「現在一個個都醒過來了,當時為什麼連個屁都不敢放?碰到難事了,躲得比誰都快!還真以為這個阿大人好糊弄?」

鮑以安站了起來:「再怎麼糊弄,那也是一致對外,只要大家都不接茬,他那個捐輸就得自己背著!你倒好,會做人,這胸脯拍得『砰砰』響,砸的何止我老鮑的飯碗,你是在砸鹽商的鍋!」

汪朝宗火道:「鮑以安,你不要得寸進尺,你以為我稀罕你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引岸?告訴你,倒貼給我,我也不要!」

鮑以安氣勢略斂:「你不要,不就成了嗎?」

汪朝宗生氣地說:「這是你說了算的嗎?別忘了,咱們端的誰的飯碗!」

鮑以安咕噥:「反正沒端你汪家的飯碗!」

半晌沒說話的馬德昌也說:「你當時不應下來不就是了?」

齊世璜也不滿:「老汪,說句到底的話,今天你就是借刀殺人。」

汪朝宗火了:「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我殺人還用得著借刀?」

吳老闆忙著打圓場:「大家都少說兩句,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這時,姚夢夢讓人把茶端上來,剛要開口,就被汪朝宗嗆了回去:「沒你的事兒!」姚夢夢一時下不來台,一轉身走開了。

大家面面相覷,突然靜了下來。

從鳴玉坊出來,汪朝宗看了看天色,腳步往東圈門老丈人蕭裕年的府第走去。

不一會兒,前面出現了一座寧靜清幽而不奢華的宅門。汪朝宗向內走去,每個家人碰到他都遠遠地行禮。管家金四爺將他引到一座花廳之外。蕭裕年的聲音從裡邊傳出,蒼老而緩慢:「跳啊,你倒是跳啊?捺不住性子,上躥下跳!該拿的拿,不該拿的也拿。你知道這外邊多少豺狼虎豹?遲早你自己栽跟頭,怨不著別人……」

汪朝宗恭敬地站在廳外傾聽著,金四爺臉上帶笑地搖搖頭:「老爺子在訓猴子呢!」

汪朝宗隔著門:「老爺子?」

門裡不答話,只傳來一聲咳嗽。

汪朝宗推門入內,見了禮,坐在蕭裕年的床前。蕭裕年看上去七十來歲,身子骨很弱。此時,他把自己堆在床上,用錦被裹住,看似年老氣衰,一雙眼睛卻仍然灼灼有光。順著他的目光看,小猴子老實巴交地坐在他腿上,無辜地抓耳撓腮。

蕭裕年看似有氣無力,卻句句著實:「我年輕的時候,認識幾個關東參客。他們在東北大山裡採人參,也采猴頭。」他撫摸著小猴子的腦袋,小猴子很乖。「猴頭這東西,是不單生的,一出來就是成雙成對。可參客采猴頭,兩朵裡邊,他們只採一朵,另一朵留著。」

汪朝宗凝神聽著,他知道不用他回答。

蕭裕年加重語氣:「這是惜福……都採了,下次就什麼都沒了。建昌引岸,二十年前我就能拿。」

汪朝宗認真聽著,蕭裕年欠了欠身子:「可我沒拿……這是個燙手山芋,鹽院老爺扔給你,你就伸手去接呀?」汪朝宗有些懊喪:「要不,我想法子把這事兒給推了?」

蕭裕年搖了搖頭:「不能拿,更不能推,得讓鮑以安心甘情願地給你!都在揚州地面上,混的是個臉面!務本堂每年拿出那麼多錢來,修橋鋪路、開河築壩,圖的什麼,圖個安心。否則,就是堆了個金山銀山,你也不敢花啊,不敢花的銀子,就不是你的!今天你要是強拿了鮑家的引岸,就得罪了所有的同行,人家擔心,你汪朝宗今天打鮑家的主意,明天會不會就會盯上我的引岸哪?你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放別人一條活路,就是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汪朝宗深深地點著頭。

鮑以安怒氣沖沖走進自家堂屋時,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正跑出來,撞在他身上,後邊還有一個稍大點的孩子在追。正堂裡滿眼金紫、釵襖如雲。一眼望去不下四五個夫人、五六個孩子、六七個丫鬟老媽子,擠得本來偌大的廳堂滿滿當當。有矜持地端坐正座一語不發的鮑氏夫人,有正小心翼翼擺放杯盞的如夫人和丫鬟,有兩個三個一夥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閒話的姬妾,也有抓著一位想偷嘴的小少爺或者小姐嚴詞訓誡的老媽子。總而言之,熱鬧得很。

中間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香氣洋溢。鮑以安臉色和緩了許多,伸手抱起三四歲的小孩子,走進去。廳堂裡的聲音起初還一如平常,鮑以安一進來,便漸漸低了。

鮑夫人起身迎上前去:「老爺,汽鍋雞還得半個時辰。」

鮑以安溫言說:「不急,那個我來弄,他們弄不好。」他把孩子放下地,拍拍他的腦袋,小孩子自己找媽去了。

鮑以安搓著手,走到酒席桌前,突然看見一碗蛋羹,頓時又氣不打一處來:「都給我過來!」

各色的下人密密層層站了一院子,還有些站在門口,或者乾脆被擠到旁邊的庭院過不來。鮑以安在眾人面前背著手來來回回地踱步,目光一一掃過眾人:「誰?是誰把老子吃雞蛋的事兒捅出去的?」

家人們一頭霧水。

鮑以安怒氣沖沖地來回急走:「這幫沒良心的東西!老子堂堂一任總商,吃幾個雞蛋怎麼啦?犯王法嗎?還跑出去說,怕人家不知道?蒼參都說成長白參。丟人!外行!老子是查不出誰說的。要查出來,把你當白肉晾起來,當魷魚下鍋炒!到時候你們這幫王八羔子才知道哪頭淡哪頭鹹!」

家人們都不敢笑,一個個埋著頭,做深刻檢討狀。「都給我聽著。打今兒起,老子再也不吃雞蛋了!」鮑以安轉身指著堂上酒席,「給我換鴨蛋!」

「鴨鴨二十八,鴨蛋比雞蛋慢!」馬德昌的聲音大老遠傳來。

「老馬!」他趕緊揮手,家人們一哄而散。鮑以安迎上前去,和馬德昌一起走進正堂,還不忘對沒跑乾淨的家人吼一嗓子,「再出去胡說,小心撕爛你們嘴!」

丫鬟奉上茶來,馬德昌分析給鮑以安聽,江西引岸的事,還真不是汪朝宗的主意。鮑以安直著眼:「不是他的主意?不是他的主意,阿大人怎麼就把引岸給他了?」

馬德昌笑笑:「這不是壞事啊。」

鮑以安不屑地說:「難不成還是好事?」他一拍桌子,小丫鬟嚇一跳,手一抖,一碗茶就翻了。

鮑以安正要發火,馬德昌嗅了嗅茶,眼睛亮了:「有你的,真有你的!」

鮑以安不知所以地說:「我怎麼了,又怎麼了?」

馬德昌端著茶笑問:「你又藏著什麼寶貝?」

鮑以安摸頭一想,憨笑起來,湊向馬德昌,神秘地說:「你聽過乳前茶嗎?」

小丫鬟趁機換茶,趕忙溜走。

馬德昌不好意思地說:「聽是聽過,可我不敢說,怕又把蒼參說成了人參。」

鮑以安揮揮手,說:「這茶樹長在山谷的峭壁上,一年只結幾十片,處子趁著有雲霧時採摘,然後立即貼在乳房上,這處子必須貌美如花、乳房飽滿、肌白如雪、滑如羊脂。鮮嫩的茶芽以她處子之身的汗液浸潤,然後用體溫暖干,再用獨家秘方製作,一年才能做出這麼幾十兩茶葉。可惜,還糟蹋了一碗。」

馬德昌心領神會:「香艷得很,香艷得很!」他喝了口茶,仔細品味。

鮑以安剛回過神來:「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馬德昌循循善誘:「你看啊。咱們鹽商不單指著引岸吃飯。有引岸,你還得有鹽引吧?還得有引商吧?還得有明的暗的門路關係吧?老鮑,建昌是你家三代的基業,阿克占一句話,說給就給了?那只是在汪朝宗手上放一放嘛。你想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鮑以安如夢初醒般:「也是。」

馬德昌趁機:「讓他去,好歹先把鹽賣了。說穿了,他是在給咱們忙乎。」

鮑以安低著頭:「我就是不忿,憑什麼阿克占就拿著我說事!」

馬德昌同情地說:「鹽商們要都是一條心,阿克占就不好辦。就說捐輸,大伙都不交,他只好乾瞪眼,法不責眾嘛!所以咱不用著急!鐵打的鹽商流水的鹽院,耗他個把阿克占,還耗得起!別老跟朝宗鬥氣,你真要把他惹急了,站到阿克占那邊,回頭吃虧的還不是咱們嗎?」

鮑以安問:「那該怎麼辦呢?」馬德昌胸有成竹:「老辦法,拿錢去砸!」

鮑以安忙問:「那要花多少銀子?」馬德昌鼻子哼了一聲:「錢財就是個跑腿的,有了錢跑腿,百工技藝是孫子,官吏縉紳也能做孫子!至於怎麼弄,先聽聽盧大人怎麼說。」

鮑以安搖搖頭,心想盧德恭這個書獃子有鳥用!

馬德昌畢竟比鮑以安心思縝密得多,他覺得盧大人看著散淡,骨子裡精明,何況他背後有根基,直通朝廷。鹽院大人壓他一頭行,真動他,也做不到。說起來,對鹽商倒也是個機會。

鳴玉坊內,花幔低垂,紅燭飄搖。姚夢夢為著今天汪朝宗對自己的搶白怏怏不樂,倒不是為自己,更多的是為他擔心,相識以來,他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麼粗聲大氣過,想來是這穩如泰山的斯文人也著急上火了。阿克占來揚州城不過十天半月,刮的可是一陣又一陣的妖風哪。她約了鄭冬心來喝酒。這兩個人的座次很奇怪,同是在一間屋子裡,又沒第三人,卻隔了幾尺遠。中間簾子撩起來,鄭冬心在外間,姚夢夢在裡進。每人身前一個小桌,一些酒菜,自斟自飲。

姚夢夢把玩著小巧的杯子,輕聲問:「鄭先生,您這樣的大才子,整日價混在煙街柳巷,就沒想過做點兒正事?」鄭冬心不以為然地說:「我一落魄書生,天不收地不管的。想說就說,想罵就罵,想醉呢就能醉。全揚州城都知道我鄭冬心就這德行,比那些每天賠笑臉、有苦說不出的人自在多了!」

姚夢夢聞言臉色一變。鄭冬心雖然帶了酒,還不到大醉。他意識到了:「我不是說你……」姚夢夢歎道:「我知道你說的是汪朝宗。」

鄭冬心輕輕抽自己一個嘴巴:「聽說,我朝開國以來,鹽商中就有一個詛咒。這一行享盡了世上的榮華富貴,也折盡了人間的福分。每傳一代,必有一個總商絕後,叫『代有其絕』。所以開國時候是八大總商,而今,就只剩四個了,四個還得算蕭老爺子。因為這個詛咒,所以鹽商有條規矩,沒兒子的,不能做總商。蕭老爺子的公子是不在了。他做了三十多年總商,現而今這三位都是他晚輩。大伙叫習慣了,也就這樣了。其實說起來總商實在只剩了三位。汪、鮑、馬,現在一家一位少爺。還不知道下一代會輪到誰。你看著他們,整日玉堂金馬,揮金如土的,其實一個個心裡比我還愁。那種日子,跟我對換都不要。」

姚夢夢凝視著燭光出神。鄭冬心也歎氣:「唉,還是汪朝宗有福!」姚夢夢自失地笑一笑。

鄭冬心站起身來:「我是說真的……但凡對我再好點兒,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

姚夢夢搪塞道:「鄭先生你想多了!」

鄭冬心順水推舟:「我,我喝多了!」說罷他踉踉蹌蹌地下樓,姚夢夢忙跟著攙扶。

樓梯轉角處,英子正好轉了出來。鄭冬心腳下一個沒留神踩空,整個人向下栽去。英子趕忙厭惡地繞開他。

兩個婢女趕過來把鄭冬心攙下樓去,他一路還大呼小叫,抓姑娘跟他喝酒。

進入姚夢夢的房間,帶上門,英子緩緩摘下斗笠,擱在桌上。斗笠之下是一張幾乎和姚夢夢一般不二的臉。前邊留著很長的劉海,幾乎完全覆蓋住額頭,後邊卻編了一根長長的辮子。背後環珮聲響,姚夢夢拂簾而出:「舅媽過生日,說好的,你怎麼不去啊?」

英子不以為然地說:「禮不是送去了嗎?」

姚夢夢說:「禮有什麼用,舅媽是要看你這個人!」

英子轉過臉來,問:「我怎麼去?帶著刀還是帶著槍去?我怕把她給嚇了!」

姚夢夢歎:「你整天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過的什麼日子呀?」

英子哼了一聲:「你這樣過,就像個人了?都是被清狗的迷魂湯給灌的,簡直是醉生夢死!」

姚夢夢落淚:「看不上你這醉生夢死的姐,就別來看我!」

英子氣道:「你以為我想來呀,難得見一面,這種骯髒污濁下流的地方,請我來我還不來呢,算了算了,每次一見面就吵架。」

姚夢夢淒然一笑:「還不是你吵的!」這才問,「說吧,今天來找我什麼事呀?」

英子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近日,狗官是不是有一筆銀子要押解上京。」

姚夢夢點點頭,說:「好像是,鹽商的捐輸。」英子打斷她:「那就好,我走了。」說罷,轉身急走,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姚夢夢一臉憂鬱地看著她像風一樣遠去的背影。

這一晚,大家都很忙,東圈門路口兩淮鹽運使司衙門裡正亂成一團。阿克占的突然造訪,使盧德恭心裡十分忐忑,他匆匆進來,作了一揖:「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阿克占一轉身,拱手:「阿某不請自來,失禮了!」

盧德恭趕緊讓座,何思聖卻悄然退出。盧德恭笑道:「阿大人,這可不合規矩,照理應當是我去看大人。」

阿克占哈哈一笑:「我就是個不懂規矩的人,皇上讓我來接這個攤子,說不定也正是因為我這個不懂規矩。」

盧德恭上前一步:「大人是來找我談虧空的?」

阿克占端起茶,呷了一口:「不,我是想問問,尹大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我是栽過跟頭的。」

盧德恭一聽,歎了口氣:「這尹大人,還真是不好說!」

阿克占放下茶杯,問盧德恭此事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盧德恭欠了欠身子,放沉了聲音:「揚州鹽務這池水可是深不見底啊!鹽務四周,遠的有江匪滋擾,近的有私鹽搶奪市場,更難辦的是天地會!」

阿克占驚問:「天地會?」

盧德恭壓低聲:「對,天地會!當年鼎新之時,南明小朝廷與大清在揚州一場血戰,至今坊間還在流傳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一帶的老百姓,心裡對大清還記著仇呢。所以,天地會在揚州還是頗有些人脈,不可小覷啊!當然,最難纏的,還是鹽商。」

阿克占若有所思:「天下烏鴉一般黑,十三行的商人我都見識過了,揚州的鹽商也白不到哪兒去。」

盧德恭搖頭說:「鹽商和廣東不一樣,別老想著新官上任三把火。這運庫的虧空背後,盤根錯節,積重難返。下官在任多年,整天就是拆東牆補西牆,得過且過。要是真較起真來,天庭震怒啊!若說這些年平安無事,靠的就是一個字,糊!」

阿克占不解:「糊?」

盧德恭趨上前來:「大人沒聽說過鄭冬心『難得糊塗』的高論?」

阿克占搖頭:「難得糊塗?」

盧德恭移開身子,說:「冬心先生說,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

阿克占玩味著這幾句話,沉吟不語,若有所思。

盧德恭見阿克占不說話,便勸他,初來乍到,歷年虧空與他無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認真不得!

阿克占心急:「那捐輸可是一天也拖不得。」

盧德恭篤定地說:「捐輸這點銀子,對於鹽商來說,不是問題,擠一擠也就有了。就像有人中了箭,來請你治,你將外面的箭柄給他鋸了,至於肉裡的箭簇,就留給其他有本事的郎中吧。哈哈!」

阿克占裝作恍然大悟:「這鋸箭之法,妙!」盧德恭進一步說:「以下官愚見,大人先給皇上上個折子,保證收齊捐輸,讓他老人家寬心。聖上的心一寬,大人的官也就做得太平了。」阿克占突然一拱手:「盧大人果然是官場翹楚,阿某佩服!告辭!」

望著阿克占的背影,盧德恭一時竟緩不過勁兒來,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

齊世璜的七姨太房子失火後,不依不饒,說外面都傳她身價只值四百兩銀子,讓她丟了面子,沒法活人了,一定要讓齊世璜幫她把面子掙回來。齊世璜沒法子,買通城門守備,包下城樓來,在燈籠巷吳家一口氣訂了一萬盞荷花燈,為她放燈。

這一日,小秦淮兩岸擠滿了人,無數的河燈漂在河中順流而下,每個河燈上都寫著一個「卿」字,河面一片彤紅。大東門城樓上,齊世璜等幾個酒氣熏天的鹽商,在朱月卿等寵妾的簇擁下,對著河裡興奮地指指點點,大呼小叫的,身後是一桌殘席。

十三姨和姚夢夢、紫雪也擠在人群中看燈。十三姨說:「紫雪,你看看,要是尹大人不死,今天你也該像月卿一樣坐在城門樓上大呼小叫呢!」

紫雪一笑:「哪能跟乾娘您比啊。我這個沒福報的,跟了個死鬼!」

十三姨翻臉了:「你這個小蹄子,怎麼不知好歹,我養了你十幾年,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下家,讓你出閣,你倒好,把個活蹦亂跳的尹大人生生地剋死了!我可憐你,又把你收留下來,這些日子可沒少費我銀子!」

紫雪臉色變了:「收留我?要不是姐妹們為你接客賣笑,乾娘能這麼滋潤嗎!」

十三姨火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我真養了個白眼兒狼了!」

紫雪:「這倒是稀罕了,乾娘也配講良心!」十三姨又要發作,被姚夢夢制止:「紫雪,不能少說兩句?這麼多人呢!」

十三姨氣得臉通紅,一扭身子走開:「不看了!有本事就別回來!」

紫雪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還是不服氣:「憑什麼呀,連她都這麼講我!夢夢姐,沒見過這樣兒的,當初左一聲夫人右一聲夫人地叫著,臉一抹,就什麼都不是了!」

姚夢夢低聲:「你是來看燈呢,還是來拌嘴的?」紫雪不說話了。兩人看困了,姚夢夢說:「別看了,怕要放到明天早上了。」

紫雪一邊打哈欠一邊說:「還是跟個有錢人好啊!」姚夢夢奚落:「你呀,就看見錢!有錢當然好,可是有錢不如有勢。」

紫雪不解地問:「有錢不就有勢嗎?」

姚夢夢笑:「可不能這麼說,有錢的看到有勢的還像孫子。就說齊老闆吧,別看他花大錢給月卿放燈,一見到鹽院老爺,就什麼都不是!可惜啊,尹大人那麼喜歡你,你沒把持住。丟了!」

兩人一邊聊一邊往外擠。

紫雪黯然地說:「跟了他一年多,沒掙到錢不算,又不會疼人。」她的眼光有些憂傷,「剛聽說他死了,還難受了陣子,後來一想,也好,我倒解脫了。」

姚夢夢看似無意地說:「聽乾娘說,明天夜裡,盧大人和馬總商要在倚虹園請新來的鹽院老爺聽戲,還要送他個瘦馬。」

紫雪嗯了一聲:「從來只見新人笑,有誰在意舊人哭啊。」姚夢夢捅了一下紫雪的腰:「你侍候過那麼多爺,比那些沒出息的小瘦馬更解風情,說不定男人還更喜歡呢。」紫雪搖頭:「自從那死鬼走了,十三姨就不待見我,見我就轟。剛才又吵了一架,要是再回去,她還不把我活吞了?」

姚夢夢刮了下紫雪的臉:「臉皮厚,吃得夠,怕什麼。」

紫雪眼中有些活泛:「你是說,我還有機會?」

姚夢夢笑著看了她一眼:「不早了,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