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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相見歡喜

這一日,阿克占和何思聖的車隊到了揚州城下,高高的城牆遙遙在望,那城樓上的旗桿,在天光雲影間驕傲地挺立著。大運河貼著平原大地向前蜿蜒,一條玉帶似的朝著揚州城的腰間繫去。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影如畫,歌喧市鬧,揚州城那了不起的繁華與富庶漸漸逼過來。阿克占忍不住端坐了身子,自有一股澎湃之氣從心底湧上來,他看了何思聖一眼。何思聖面目清,一看就是個慮遠言稀之人,這會兒,他的眼中掠過一抹笑意,算是回應了阿克占。

進了鈔關門,向北便駛入了繁華的埂子街。駕車的胖侍衛一邊嫻熟地駕車,一邊滿臉新奇地觀看著市井。阿克占和何思聖坐在馬車裡,也挑簾往外看。

胖侍衛感慨道:「熱鬧,真熱鬧。就是京城裡的東四、西四、廠甸、大柵欄,逢年過節的時候也就不過如此了。可是,就靠這街上賣綢緞、燈籠、香粉,也掙不了這麼多銀子啊!」

何思聖笑應:「早在唐朝時,就說天下都會『揚一益二』,揚州第一,成都第二。揚州有錢,哪能堆到街上?那是因為大人現在擔著的這差事——鹽!」

胖侍衛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鹽能值多少錢?」

阿克占發話說:「鹽不值錢,可是一天都離不開!」

何思聖接口:「這麼說吧,朝廷收四兩銀子,就有一兩是揚州出的!」

胖侍衛吃驚:「這麼多啊!」

阿克占不再答理,轉身對何思聖說:「明天,你幫我把汪朝宗約來。」

何思聖看著阿克占,勸他親自上汪府拜訪,阿克占困惑地看著他。

突然,有百姓從遠處狂奔而來,口中大叫:「閃開!」說時遲那時快,兩駕馬車突然從旁邊的街上迎面衝來。一輛車上飄著「廣泰」鹽旗,另一輛車上掛的是「有恆」「天和」鹽旗。

侍衛拉緊韁繩,馬前蹄騰空,一聲嘶鳴,然後迅速撞向路邊,把小攤撞翻。

眼看三輛馬車就要相撞。對面車上的三個少年拚命拉馬,馬車斜走。其中略為老成的少年滿面通紅,似乎很興奮,一咬牙,直直撞向阿克占的馬車。

道路狹窄,三輛馬車混亂在一起,誰也避不開。馬匹受驚,仰天嘶鳴。

胖侍衛從馬背上飛身躍起,竄到對方的車後,雙手拉住,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然後發力。那馬車立刻減速,片刻後,竟然停了下來。

巨大的慣性,使得馬車上的少年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股巨力,也使得胖侍衛的雙腳陷入地下。

摔出去的少年很快站起來,指著胖侍衛大罵:「哪來的泥腿子,敢壞了本少爺的興頭!」說著甩手揚起馬鞭,向那侍衛劈頭蓋臉地抽過去。只見侍衛隨手伸出兩根手指,一下子夾住鞭梢。

馬鞭立刻繃得直直的,少年拽了拽,喝道:「撒手!」侍衛手腕一抖,少年收不住,一個趔趄,險些又摔倒。

何思聖已經下車,護著面色慍怒的阿克占。

阿克占審視著馬車上鹽旗的字號,眉頭微皺:「原來是鹽商的子弟,光天化日,如此囂張跋扈!」

少年擰了一擰脖子:「虧你這麼大歲數了,沒見識!告訴你,我爹是總商!本少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馬大珩是也!」

阿克占冷笑下車:「馬少爺?口氣倒不小!」

說時遲那時快,一粒彈子不偏不倚打中了阿克占的臉頰,頓時血流如注。阿克占捂著臉,齜牙咧嘴,一時說不出話來,卻見到地上一枚金彈子,便彎腰撿起來捏在手心。

馬車上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年躲到另一個身後,露出頭來衝著阿克占做了個鬼臉。一隻手裡還掐著彈弓,他招呼馬大珩:「走啦!」

兩輛馬車分別轉頭而去,胖侍衛跳到前面攔住:「站住!」

「怎麼著?」看熱鬧的人群裡擠出幾個衙役,打頭一個手裡還悠蕩著鐵鎖鏈,「大庭廣眾,找茬打架是不是?」

阿克占強壓一口氣:「怎麼不抓那幫小兔崽子?」

衙役頭兒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克占:「小兔崽子?知道他們是誰嗎?走吧,衙門口走一趟吧!」

阿克占冷眼看著衙役。

衙役拉出鐵鏈就要打:「怎麼著,還橫?」

何思聖上前小聲說:「這位兄弟,阿大人是新來的鹽院。」

衙役頭兒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克占,嘴一咧:「就你?你要是鹽院老爺,我還是和中堂呢!帶走!」

阿克占氣得臉都通紅了。

幽暗的牢房裡,看到阿克占、何思聖、侍衛進來,幾個衣衫襤褸的潑皮便過來尋釁,被侍衛打倒一片。無奈他們人多勢眾,侍衛不一會兒便被摁倒在地。阿克占的外套都給扒了,他也不還手,坦然地坐在草墊上,手裡捏著那顆金彈子。

這時,身穿四品鴛鴦補服,頭戴青金石頂子的揚州知府宋由之匆匆進來,一臉的汗。後面的師爺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個解開的綢緞包袱,包袱裡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錦雞補服。

他向前緊走幾步,看清了端坐的阿克占,頓時腦門又添一層新汗。

阿克占聲音不大:「看清楚了?」

宋由之打打馬蹄袖,就要參禮。

阿克占又擺了擺手:「你是知府?是你養的好狗!」

宋知府呵著腰倒退幾步,轉過身來。那個剛才還搖著鐵鏈擺威風的衙役頭兒知道碰上了惹不起的人,自己抽著嘴巴。

宋由之誠惶誠恐地:「不知大人駕到,驚擾大人,罪該萬死!」

阿克占不動,抬了抬眼皮,拿出金彈子,說:「你說怎麼辦?」

揚州城有舊城、新城之分,以小秦淮為界,西邊的城牆之內是舊城,河東至於運河岸邊,是明朝以後發展起來的新城。鹽政衙門位於揚州舊城的署院街,是一個曠大的院子,當地人俗稱兩淮鹽政為鹽院老爺,這衙門也被喚作署院衙門。雖然缺少些生殺予奪的肅殺,但畢竟是揚州地面兒上品級最高的官署,還是威儀不減頗有些巍峨。

此時,署院衙門軒敞的大堂裡,大小鹽官鹽商已經滿滿地擠了一屋子。以兩淮鹽運使盧德恭為首,馬德昌、鮑以安、齊、吳、黃、程、陸等鹽商俱到。除盧德恭有個側座,其他人都站著。一群小廝悄沒聲息地不停上茶、上點心、上手巾。

沒有人喝茶,全涼了。鹽商瞧不上官府的這些茶,要是在他們家裡,連煮茶葉蛋都不夠格。

鹽官都穿官服,鹽商都穿著雖然沒打補丁,也都漿洗過若干次的敝舊時服,此刻正在竊竊私語,三兩個頭湊在一起,時不時抬起來看看堂上正中空著的座位。

一個衙役從裡邊三步並作兩步跑出來:「老爺升堂!」

盧德恭咳嗽一聲,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抖了抖袍服,鹽官鹽商立即在他身後排成規規矩矩的幾隊。各人都低下頭,眼睛打量著自己腳面。

沉重的腳步聲從內堂一路傳來,來到堂上就停住了,半晌沉默。

盧德恭清了清嗓子:「下官兩淮鹽運使盧德恭,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

阿克占也不接話,手裡玩著金彈子,半晌才開腔:「你不接,有人接哪!各位都抬頭吧。」

鹽官鹽商們陸陸續續抬起頭來。

正座上威嚴坐著的,是一個敦實粗壯的漢子,穿著從二品官服,戴著沒品級的鏤花陽文金頂子官帽。他的額角上高高隆起一個大包,一片青淤,上邊還怕不夠觸目似的粘了一團白棉花。

人群後的幾個鹽商一看之下馬上又低了頭,艱難地忍笑。

阿克佔四下看了一眼,朗聲說:「我這一路,見識了揚州市井之繁華,名不虛傳哪。沒想到……鹽台大人和各位總商,這日子看來是清苦得很啊。」

盧德恭低著身子:「清苦不至於,不過,確實也不像外面傳聞的那麼風光,黃柏木做磬槌子,就落一外頭體面。」

阿克占似十分同情地說:「說得好!兄弟這次來,也是誠心想和各位交交朋友。早聽說揚州民風敦睦,兄弟是不勝欽慕啊。在熱河行宮的時候,親耳聽皇上說,今年天日晴和,暑氣蒸郁,鹽該收得好,所以捐輸也就該交了。可是看現如今這個樣子,莫不成……」

幾大鹽商對視了一眼,馬德昌開腔:「大人,聖明無過皇上,今年鹽是收得不錯。」

阿克占指著眾鹽商的舊衣裳:「那……諸位何至於就窮成這樣?」

鮑以安加了一句:「還不是私鹽鬧的!」

盧德恭接著解釋:「私鹽的價錢,只有官鹽的一半。升斗小民貪便宜,都搶著買私鹽,不買官鹽,結果就……」說著看了看馬德昌。

馬德昌趕緊接話:「單積壓在儀征碼頭上的官鹽,就有幾十萬斤。官鹽賣不動,銀子回不來。我們干坐在家裡沒辦法,愁得一把把薅頭髮。」

鮑以安連連點頭:「嘴裡嚼什麼都不香!」

馬德昌大吐苦水:「朝廷、官府、地方的支應,我們又一項不敢短,有出的沒進的。唉……」

鮑以安手下的鹽商齊世璜接住話頭:「稟大人,這是鮑老闆、馬老闆二位總商家大業大,還承受得起。再這麼下去,我們這些苦哈哈只能賣房子典地了。」

他一起頭,小鹽商們就都小聲抱怨起來,態度也很謙卑,但意思是很明顯的。

盧德恭咳嗽一聲,聲音漸止,他這才不慌不忙地轉身向居中的阿克占施禮:「回大人的話。這些鹽商哭窮,您不必盡信。方才下官說過,也還不至於清苦。不過朝廷有朝廷的難,地方有地方的苦。大人是帶著聖諭下來的欽差,您怎麼吩咐,下官就怎麼辦。」

何思聖目光凝重地望著阿克占,四下一片安靜。

盧德恭終於熬不住了,欠欠身:「大人剛到揚州,下官等迎護不周,致使大人蒙難,下官一定查個水落石出,嚴懲不貸。」鹽商們一齊稱是。

阿克占故作驚奇地說:「喲,盧大人知道這事兒啊?可是人家的爹是總商!」

堂內又是一片寂靜,馬德昌、鮑以安等面面相覷。

阿克占緩了一下語氣:「這話,兄弟我是不信的。揚州鹽商詩禮傳家,哪有這樣的子弟?」

幾個小鹽商紛紛說:「對,對。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肯定是冒充的。」

阿克占慢慢悠悠:「不過,我信這樣東西。」他的五指緩緩張開,一顆黃金的彈丸掉到桌子上,在桌面亂滾。阿克佔小心翼翼拈起它,放在鼻端嗅了嗅,望著呆若木雞的鹽商們:「這夠老百姓活一年的。」

鹽商們大眼瞪小眼,都不敢接話。

阿克占繼續玩著金彈子:「汪總商怎麼沒來?」

眾人又你看我,我看你。

馬德昌走上一步:「回大人,許是路途耽擱,還沒到。」

阿克占頓時面色一沉。

一個衙役進來稟告:「汪總商到了!」

阿克占不說話,只是揉著腦袋上的包。

汪朝宗衣著光鮮地走了進來。

他在堂口頓了一頓,彷彿意識到滿堂上下的靜寂由來有因。人們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汪朝宗不動聲色地掃視了全場,在堂口就拱起了手,下垂的衣袖紋絲不抖。他就這樣從容而謙和地從滿堂鹽商讓出來的一條路走到阿克占的案前,恭敬地深深一揖:「小民汪朝宗,見過大人!」

阿克占端詳著汪朝宗,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汪總商,貴客來遲啊!」

汪朝宗鎮定地回答:「不敢蒙騙大人。汪某懼內,央求了半天這才出來。這事兒揚州城眾人皆知的。」

阿克占緊緊地盯著他,堂上人也都屏住呼吸,直到阿克占突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好!果然是性情中人!對脾氣!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何先生?」

何思聖安靜地回:「閫令大於軍令。」

堂下眾人這才紛紛解脫,都跟著笑起來,凝重的氣氛為之一鬆。

阿克占仔細看了一眼汪朝宗:「汪總商衣飾華貴,一看就和他們大不相同。看來,汪總商倒是經營有方,說出來大家聽聽?」

汪朝宗一笑:「不敢當。衣服我是沒來得及換。」

阿克佔大聲喝了個「好」字,他目視堂下四周:「總算有人說了句實話。」

除盧德恭還能安然自若,鹽商們又都把頭低下了。

阿克占說:「鹽政這差事不好幹哪,本院上任之前,何先生跟我講了許多鹽務上的掌故,聽得兄弟我是不寒而慄。聽說聖祖康熙爺時,有個鹽院大人,是個讀書人,學問很大,叫做張承詔!」

好多人臉上都變了色,一起轉臉看著馬德昌。馬德昌頭一低,眼神往週遭一溜,什麼也沒說。

阿克占只作沒看見,繼續道:「這位張承詔張鹽院,窮書生出身,在鹽商面前,是一點威風也沒有。有時候給揚州的鹽商們——想必其中也有諸位的祖宗——逼得急了,張鹽院打躬作揖,說:『太爺們,你們饒了我吧!』哈哈,你們說可樂不可樂?」

阿克占說著哈哈大笑,鮑、馬嚇得大氣不敢出。

阿克占繼續:「總商們看不上這個張鹽院,不肯交稅,這稅課不完,可是大事啊!聖祖爺惱了,說兩淮的鹽稅,怎麼還交不上來啊?最後這位鹽院大人無計可施,情急智短,後來怎麼著來著?」

眾人無語。

阿克占問馬德昌:「你知道嗎?」

馬德昌熬不過說:「上吊死了!」

阿克佔點點頭:「說得對!這在康熙朝,是有名的大案了。在本朝呢,那就得數尹如海尹大人了!」說到這裡,他停下來,大堂裡一片死寂。

盧德恭歎息說:「尹大人身子素日就不好,想不到……」

阿克占並不理會他:「不久前,尹大人和盧大人聯名上的折子,皇上也給我看了,尹大人的處境,和當年那位張鹽院差不多。」他搖搖頭,摸摸後頸,接著說,「不知道哪一天,我阿克占是不是也這個下場?」

眾人惶恐無語。

阿克占轉頭問汪朝宗:「你說會不會?」

鮑、馬帶頭,眾鹽商慌得跪下:「大人!」只有汪朝宗依然站著。盧德恭驚愕:「朝宗……」

汪朝宗恍若不聞:「大人,張大人和尹大人不可相提並論。稅賦是稅賦,捐輸是捐輸。向來的規矩,稅賦按年支應,一厘一毫都不敢短。至於捐輸該捐多少,出於自願,各憑公心。」

這段話一出,盧德恭垂下頭只顧跟自己那碗茶較勁,馬德昌急得拚命使眼色,當然汪朝宗是看不見的。鮑以安倒好像輕鬆了不少,趴在地上一身一臉的無所謂。其他小鹽商自然更加規規矩矩。

阿克占咂了咂嘴:「汪總商的宏論,兄弟我可是茅塞頓開啊。不過兄弟出京的時候,皇上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們諸位的意思和皇上的吩咐不一樣啊。」

堂上什麼聲音也沒有,連盧德恭都不好插話。

半晌,阿克占緩過這口氣來,他的聲音不高,卻威嚴堅定:「去看看府庫吧!」

一群鹽商跟著走出大堂,阿克占突然停下來,舉著那金彈子,轉向汪朝宗,汪朝宗伸手接過來,迷惑不解地看了又看。阿克占也不說話,走了。

一隊轎子從署院衙門向東,出了大東門,過了小秦淮,往南一拐,就到了兩淮鹽運使司衙門,俗稱運司衙門,那是盧德恭辦公的地方。論品級,運司衙門要低一些,但他畢竟是現管,每年鹽商視為生命的鹽引,也就是賣鹽的官憑,都得到運司來領。領鹽引的同時,就把朝廷的鹽稅先預交了。因為鹽稅來得容易,從乾隆十一年起,朝廷又給揚州增加了一批官鹽計劃(提引),多收上來的銀子也不入戶部的國庫,卻留在揚州運司的銀庫(運庫)裡。這筆銀子實則是皇上和內務府的小金庫,一些不便在戶部列支的款項常從運庫調用。正因為此,當大小金川軍餉超支時,乾隆便想到了兩淮鹽政尹如海,讓他先從這運庫調一百萬兩救急。照理說,賬面上有一千萬兩帑銀的運庫,調出個百十來萬,並不是難事,可是,尹如海卻空手來到熱河,這運庫到底還有多少銀子?想到這些,阿克占感到渾身有一陣禁不住的寒意。

到了丁家灣一個八字形門樓前,轎子漸次停下。阿克占昂首站在門前端詳,只見門樓上嵌著一組精緻的磚雕,上面一個匾額,楷書三個大字「務本堂」。盧德恭剛想上前解釋,阿克占卻已經闊步跨進門檻,頭也不回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盧德恭解釋說,銀庫不在運司衙門,而是在務本堂——兩淮鹽務通商口岸聯合辦公之所,也就鹽商議事的地方。

阿克占皺皺眉頭:「官府的銀倉,怎麼倒放在鹽商那裡?」

盧德恭明顯感覺到了阿克占的不滿,但他恭謹而鎮定地說明這事皇上是知道的。因皇上御宇至今,已經四次南巡。聖天子體恤萬民,自然是一分一厘的銀子也不用地方官的。接駕辦差的事,都是鹽商們協同辦理的,大家不分彼此,現在「務本堂」這三字匾額,還是皇上第三次南巡時的御筆。

阿克佔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過了一個跨院,便是一座花木扶蘇的院落,楠木廳堂上「務本堂」三字的御題金匾,在夕陽的照耀下,分外醒目。阿克占與盧德恭一前一後走進,何思聖跟隨一旁,三位總商跟在後面。

後堂裡邊很是空曠,居中高大的神龕裡空無一物,只有一個盛滿了鹽的碗。兩旁邊是一副對聯:「讀書好,營商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

堂裡只擺了一些桌子椅子,桌椅上都乾乾淨淨,沒有浮灰。然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隻小猴子老實地蹲在桌子上,望著來人「吱吱」直叫。

這隻小猴子戴著小瓜皮帽,穿著小長袍、小馬褂,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黃澄澄的項圈,項圈上墜著一把鑰匙。

阿克占皺了下眉頭,盧德恭見怪不怪:「蕭老爺子先來一步!」說著上前,從小猴子身上取下鑰匙。

阿克占並不明白:「這蕭總商人呢?」

盧德恭答道:「老了,動不了了!」

阿克占沒說話,和盧德恭繼續向前走。

掀起上聯,在最後一個「好」字後面,出現了一個鑰孔,盧德恭取出鑰匙,塞進去轉了三圈,但毫無動靜。阿克占冷眼看著。

盧德恭讓到一邊。接著鮑以安上前,也取出自己鑰匙轉了一圈,然後讓開。然後是馬德昌將自己的和蕭裕年的鑰匙依法施為。最後,汪朝宗上前,塞進自己的鑰匙。

鑰匙轉動,「吱呀」一聲,右側牆壁下,開了一道密門。

阿克占看了眼何思聖。

一行人舉著火把拾級而下,馬德昌在前面引路。地下是狹長的甬道,兩邊都是花崗石牆。面前是排列整齊的架子,貼牆的幾排直堆到庫房屋頂。架子上放著木質托盤,托盤裡碼著銀錠。此外還堆放著一些大大的木箱子。

阿克佔四下一掃:「總共多少?」

盧德恭沉吟道:「大概有三四百萬兩。」

阿克占回頭,不滿地問:「大概?」

馬德昌忙回:「回鹽院大人,銀庫共有紋銀三百七十二萬八千一十六兩五分四厘。」

阿克占聞言轉頭問盧德恭:「盧大人,這不對吧,我來揚州時,曾聽皇上說起,這揚州運司的庫裡至少有一千萬兩,怎麼才這麼點?」

盧德恭睜大了眼睛,顯得頗為驚訝:「大人,下官來揚州這麼多年,從未聽說過運司衙門有上千萬兩的官帑。」

馬德昌趕緊補充:「阿大人,自兩淮鹽運使司的銀庫由務本堂代管以來,每一筆進賬、每一次出庫,都有案可稽。聖上說有上千萬兩,可是,各種開銷,大的從南巡接駕,小的到運司衙門的養廉銀、心紅銀,還有程儀、規禮、別敬,及其他種種不虞之需……」

阿克占打斷他:「就是說,或是接駕、或是陋規,這些銀子都已經花出去了?」

何思聖這時上前道:「大人,天下的銀倉、糧倉、鹽倉,能有幾處的庫存,和報上去的賬單符合?不少地方,恐怕虧空的份額,還不止如此。」說著,何思聖拉出一隻托盤,碼放整齊制式銀錠,銀光燦然,晃人眼目。

阿克占一邊看著銀子,一邊點頭:「這麼說,能存著四百萬兩銀子,也就不少了。」

何思聖點頭:「正是。大人,學生有個計較,不知可行不可行。大人您就為各位總商擔些干係,朝廷急需兵餉,不如就用府庫的銀子先押解進京。等總商們有了銀子,再補進府庫來。」

阿克占微微頓了頓:「這倒是個主意。」

盧德恭、鮑以安、馬德昌臉色瞬間變了,一齊看向汪朝宗,後者倒是依舊一臉的鎮定。

阿克占只管繼續:「府庫虧空待查實後,再具實上奏。何先生,明天就先從中提領一百萬兩,押解進京。」

盧德恭上前一步:「鹽院大人,這運司衙門的銀兩向來為朝廷所關注,如果一次提領一百萬兩,恐怕短期內不能補足,今後難以騰挪。」

何思聖說:「鹽台大人也是朝廷命官,西南征剿,皇上急需軍餉,您難道真分不清輕重緩急?」

胖侍衛將箱蓋打開,滾出來的或是銀錠,或是銀條,總之形形色色。有的上面還印著字,「鮑有恆」「汪天和」「馬廣泰」「蕭長裕」……阿克占冷冷一笑:「盧大人,這,不必解釋了吧?你實說,除去鹽商的銀子,庫銀到底還有多少?」

盧德恭聲音微微發顫:「九十七萬三千二百兩……」

阿克占驚問:「盧大人,這麼大的虧空,為何不奏報朝廷?!」

盧德恭囁嚅:「這個……庫銀出入一向由鹽院尹大人簽批,下官只是具體操辦。」

阿克占冷冷一笑:「所以就應當去問尹大人?!尹大人是永遠開不了口了,你們隨便怎麼說,我都得聽著。」

盧德恭有些尷尬地聽著。

阿克占壓抑著怒氣:「這些爛賬,以後再跟你算。也就是說,三百七十二萬扣去九十七萬……這裡有二百多萬兩銀子是鹽商的。既然鹽商還有這麼些錢,就從中取一百萬,把捐輸先交了吧。」

汪朝宗緩緩道:「鹽院大人,恐怕不能這麼定。」

阿克占顯然不滿意:「汪總商還有什麼指教?」

汪朝宗沉靜地說:「這二百多萬兩,是鹽商的本錢。大人將這銀子拿去了,鹽商就無力去鹽場收鹽,更無力將鹽運到各處引岸,今年的兩淮鹽業,可就倒了。」

阿克占「哈」一聲笑:「你可知救兵如救火?」

汪朝宗並不示弱:「火要救,但不能抱薪救火。」

阿克占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汪朝宗條分縷析:「兩淮鹽業倒了意味著什麼,為了這一百萬兩捐輸,明年淮鹽的正稅、雜稅全沒了,損失將達千萬兩之巨。鹽院大人還怎麼向皇上交差?」

阿克占看著他,眼光裡不是被冒犯的憤怒,反而顯得有些期待。

汪朝宗慢條斯理地說下去:「還不止如此。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還有河南,這幾個省都指著淮鹽。俗話說得好:『油是精神,鹽是氣力。』吃不上鹽,那明年的地丁銀只怕也就難收齊了。這幾個省,可是關係著天下賦稅的三分之二!」

阿克占故作漫不經心:「沒有淮鹽,咱這大清就要亡國滅種?」

汪朝宗眼睛都沒抬:「當然不至於。那老百姓就只能吃私鹽,私鹽氾濫,來年就算鹽商們有了本錢,兩淮鹽業也斷難恢復。」

鮑以安點頭附和。

阿克占說:「照你這麼說,這銀子,是無論如何動不得的?」

汪朝宗斷然:「動不得!」

馬德昌忙來打圓場:「其實,還是大人先前在署院衙門的話是正理,私鹽先剿了,這官鹽就旺了,捐輸自然也就有辦法交了。鹽商們也是一片報效之心,有銀子,還不想著為朝廷出一份力?」

阿克占的眼光從各人臉上一一掃過:「好,本官就暫不動這裡的銀子。你們拿私鹽說事,那我倒要看看,兩淮的鹽梟,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來!」

揚州城東茱萸灣,河道寬闊,蘆葦密佈,向來是私鹽交易之地,這會兒正有幾條船橫在河道裡。一條鹽船,其他都是漁船,鹽船正和漁船針鋒相對。鹽船上的人大多赤膊黝黑,拿著刀和短槍。漁船上的人多少齊整點,幾個人手裡扣著弓弩,其他人手裡都是刀棍長槍,簇擁著一個戴著斗笠遮住臉身形瘦削的人,她叫英子,是天地會香主,她旁邊拎著鐵錘威風凜凜的大漢則是田老大,再旁邊依次是老二、老三等會中得力人物。

鹽船上一個漢子正張口大罵:「他媽的明明是馬老闆照顧我們白龍幫的生意,你們天地會幹嗎橫插一槓子?哪來的回哪去!兩廣、福建你們橫,在揚州,大爺們說了算!」

戴著斗笠的英子轉頭向田老大示意。

田老大喝道:「龍有龍潭,蟻有蟻穴。少廢話,留下鹽船,放你們走路!」

鹽船上漢子回道:「好哇。看我們鐵老大不在,這是故意找茬來了!弟兄們,拼了!」

一場惡鬥迅疾展開。漁船靈巧地向鹽船靠近,鹽船也不很高,兩邊的漢子紛紛跳到對面船上開打,一時間刀光劍影。

漁船上的人馬多而且強,一交上手,鹽船就立即不支。許多人或者被打落,或者自己跳進水裡。幾個鹽船漢子覺得戴斗笠的英子是個弱點,紛紛向她撲來。只見英子左手按著斗笠,右手拔出短刀。她不常出手,但每一出手都是招招凶狠。還沒逃脫的鹽船漢子都被逼到一個角落裡,漁船漢子四周包圍,拿刀背和棍子往他們身上亂砸,砸得他們紛紛倒地。

英子緩步走上去,踩住剛才發話的鹽船漢子,俯下身。她的聲音刻意壓低壓粗了,但聽上去還是很悅耳:「招子放亮點,老子不在乎你這破鹽船。回去給鐵三拳帶個話,不管兩廣還是揚州,只要天地會在,就沒你們白龍幫抖威風的份兒。老老實實販你們的私鹽,要是以後,再讓我知道你們打著天地會的旗號,在外面為非作歹,跟老子叫板,就砸你們總堂!」她回過頭,「把船給我燒了!」

英子的手下們紛紛搶上來點火。鹽船漢子只能含恨撤走,被燒著的鹽船變成了一大團烈火。

此刻,在不遠處的河岸上,正埋伏著一群軍容渙散的鹽兵,「緝私營」的旌旗也倒偃在一旁。他們不像是來抓匪的官兵,倒更像是一群看熱鬧的地痞無賴。

胖管帶幸災樂禍地笑著:「喲,燒起來了!這火還挺旺的。那誰,全營原地休息。待探明敵情再前進。」

哨官蔣成運著氣:「大人!咱們在高處,那現場離咱們起碼還有二里!」

管帶斜了他一眼:「怎麼啦?蔣成,沒讀過兵法嗎?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啊。沒探明敵情,咱們哪能再往前走哪?打了敗仗算誰的?」

旁邊一小兵湊趣:「大人,大人,咱們扔下現成的生意不做,跟您來緝私,回頭賞銀總該多兩成吧。」

管帶冷笑:「那還用你說,還能便宜了那幫鹽商不成?」他伸著懶腰,打了個呵欠。蔣成氣呼呼地蹲了下來。

有人遞過乾糧袋:「頭兒,你也來點兒?」蔣成怒喝:「滾!」

揚州新城東南角的南河下一帶臨近運河,是一個新興的富人區,聚居了許多大鹽商,高牆深院中,隱約露出些飛簷翹角和奇異花果,讓人對豪宅內的生活充滿了遐想。汪朝宗的府第門樓並不太高,但很寬大。院內的南部七進是住宅,後面是一個大花園,古樹名木,池館林亭,一派富貴氣象。

此時,蕭文淑正怒氣沖沖地拿著雞毛撣,將汪雨涵摁在椅子上打屁股。一邊打,一邊罵:「還真反了你了,用彈弓打了人,還回家顯擺!」

汪雨涵把腦袋抵在胸脯上:「娘,我不敢了,這東西打人很疼的!」

汪朝宗趕緊上來奪雞毛撣,被反抽到臉上。他也不生氣,軟中帶硬地將雞毛撣奪下,蕭文淑鳳眼一瞪:「汪朝宗,這就是你慣出來的東西!」

汪朝宗寬容地嬉笑:「子不教,父之過,這種小事,不勞夫人動手!我來!」

汪雨涵帶笑地一吐舌頭,誇張地:「哎喲!」

蕭文淑生氣地說:「你們就別演戲了,看你怎麼跟鹽院老爺交代!」

汪朝宗看看汪雨涵:「小時不皮,大了沒戲!」

蕭文淑怒喝:「還護她!」她拎著汪雨涵的耳朵,「你不是會打彈弓嗎,就在這兒,給我把門口旗桿上的穗子打下來,打不下來,不許挪窩!」

汪雨涵大驚失色:「娘……這多遠啊?」

蕭文淑坐在椅子上,端起一盅冰糖燕窩,朝汪朝宗:「嫌遠,那更得練了!汪大總商,要不你就在這兒陪著,什麼時候打著了,告訴我一聲!」

汪朝宗看著汪雨涵,無奈地攤了攤手,轉身進了門。

不能為汪家生個兒子,是蕭文淑最大的心結。這不僅關係到傳宗接代,更關係到總商的資格,因為揚州鹽商都是世襲的,沒有子嗣,就如同秋後的螞蚱,再蹦躂也沒了意義。所以,在蕭文淑看來,讓女兒汪雨涵女扮男裝終歸不能長久,當務之急,莫過於讓汪朝宗納妾生子。

這時,汪府春台班新來的花旦婉兒跟著陳媽,走過乾淨寬敞的院落,繞拱門走過花園,經過假山,經過細水,經過大片的蔥蘢葳蕤,穿過一進又一進的庭院,來到蕭文淑面前。

婉兒行了個大禮:「婉兒見過太太。」她是美麗的、素雅的,垂著頭,怯生生的,絲毫沒有尋常戲子搔首弄姿眉眼亂飄的那種習氣。

蕭文淑眼睛裡也不禁一亮,放下煙袋:「婉兒,別怕,抬起頭來。」

她的聲音溫柔平和,使婉兒減輕了不少緊張。婉兒忐忑地抬起頭來。

蕭文淑伸出手去,想抬一抬她的下巴。可手伸到一半,卻轉去撫摸婉兒的頭髮。看得出,她對婉兒的人品、容貌很滿意。

婉兒禮節性地微笑了一下,她覺得這個和氣的女人並不像傳說的那麼苛刻那麼嚴厲。蕭文淑卻明顯有點走神,有點心不在焉。她的眼神越過婉兒落到後面的某個地方。

陳媽輕聲地問:「太太?」

蕭文淑回神:「家裡還有什麼人哪?」

婉兒搖搖頭:「娘死得早,爹也不知在哪兒。」

蕭文淑:「真可憐!來咱們春台班多久了?還喜歡嗎?」

婉兒想了想,答道:「半個多月了,太太,婉兒就想唱戲,要是唱紅了,我爹興許還能找到我。」

「真是孝順的孩子!你回吧,改日我請老爺去看你的戲。」蕭文淑抹了下眼淚。

婉兒歡喜地站起身來,慌裡慌張地,退出門的時候險些摔倒。

待門關上了,蕭文淑這才好像很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她順手指了指陳媽:「問問婉兒的八字,去蘇唱街找麻六奶奶合合,看婚姻配不配,子嗣旺不旺。」她加重語氣,「合老爺的八字!」

這時,雨涵怯怯地推門進來:「娘,要唱戲了?我看到春台班的婉兒來咱家。」蕭文淑坐起身子,仔細端詳著雨涵,歎了口氣,說:「大姑娘家的,成天就知道玩兒。」

「娘,這婉兒長得好看吧,偷偷告訴你哦,她是海鯤哥的相好。」雨涵討好地附在蕭文淑的耳朵上。

「什麼?」蕭文淑駭得一屁股坐得直直的。

汪朝宗一臉怒容地走進片石山房雜貨鋪,只見裡面陳放著一些市面上不常見的玩意兒,有精緻的紫砂壺、蛐蛐罐、象牙鳥籠、青瓷魚缸等。汪朝宗手裡拿著金彈子:「這玩意兒是你們賣的嗎?」

一個夥計流氓腔十足道:「是又怎麼了!」

汪朝宗氣呼呼地說:「什麼錢不能掙,要掙這黑心錢,良心讓狗給叼了?」

夥計眼一橫從櫃檯裡衝出來:「你他媽算老幾啊,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活得不耐煩了?」

汪朝宗想,我算老幾不重要,你們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誰都能管!夥計看他怒氣沖沖地站在那兒,冷笑一聲:「嘿,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膽了,敢砸權五爺的場子!來呀,不讓他長長記性,還不知道馬王爺幾隻眼了!」

一聲招呼,一群夥計衝了出來。汪朝宗操起門背後一根扁擔,橫掃過去,夥計們左衝右突,扁擔也滿屋揮舞,打得一片狼藉。幾個夥計從汪朝宗背後衝上來,有的在抱腰,有的奪扁擔。這時,一個輕細的聲音從裡面傳來:「慢著!」

夥計們立馬鬆開手,汪朝宗揮起扁擔就近又是一下子,幾個夥計疼得「哇哇」叫。

權五爺從側門進來,一抬眼:「喲呵,這不是汪總商嗎?」呵斥左右,「都他媽瞎了眼了?滾一邊兒去!」

汪朝宗一抬眼:「你是老闆?」

權五爺揖了一揖:「小可權五,不知汪總商光臨小號,有何見教?」

汪朝宗生氣地攤開手,把手上的金珠亮了出來:「原來你就是權五爺!」

權五爺訕笑:「汪總商……」

汪朝宗氣道:「別叫我總商!今天,在這裡,我就是一個父親!孩子小,不懂事,你做長輩的,賣這玩意兒,不是教唆嗎?再說了,明明是鉛彈子,包了層金箔,愣是充金彈子賣,虧你們敢掙這種黑心錢!」

權五爺懾於汪朝宗的憤怒,聲音明顯低了:「罵得好,罵得好!趕明兒,我就教訓這幫不成器的東西!」

汪朝宗說:「別扯遠了,我看這根子就出在你身上!上樑不正下樑歪!」

權五爺陰陽怪氣地說:「喲呵,您要是這麼說,我可就不願意聽了,別蹬著鼻子就上臉呀,看在您是總商的面子上,什麼話不說,我認了,可不能這樣擠兌我呀!要這麼說,你們鹽商掙的那錢就真的乾淨?」

汪朝宗正氣凜然:「虧你還知道乾淨二字!兩淮鹽商依律行鹽,報效朝廷,總幹不出你這種坑人的事兒!」

權五爺陰笑:「瞧您說的,連自己都信了!要是打的不是阿大人,您至於發這麼大的火嗎?得勒,這就對了!千不該萬不該,這金彈子不該打到了阿大人身上,這根子就出在這兒。今兒個,權五給您認錯,賠個不是,您看行不行?」汪朝宗厭惡地看了眼權五,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