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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雲驟變

殘陽如血。山谷之中,寒風料峭,四周出奇的安靜。

一片剛剛經過激烈交戰的戰場,硝煙瀰漫,隨處可見著火的戰旗、廢棄的輜重。一個頭戴番帽的清兵從成堆的死屍中艱難地爬起來,面孔青紫,渾身瑟瑟發抖,他從一個番兵的屍身上扒下皮外衣套在身上,又從另一個番兵身上解下乾糧袋,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

突然,「唰」的一聲,響箭直刺清兵的咽喉,清兵應聲倒下,張開的大嘴裡,滿是青稞面,手裡的乾糧也撒落在地上。一群番兵吶喊著,湧下山來。炮彈在他們中炸開,幾個番兵倒下,其餘的舉著長矛、投槍,繼續向前衝。

對面「定西大將軍」的戰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一大隊衣衫單薄的清兵在點炮開火。一匹黑馬上,端坐著定西將軍阿桂,他面色憔悴而堅毅,手執單筒望遠鏡,向前方瞭望。

一個多月來,戰士們缺衣少食,菜裡沒鹽,粥稀得照得出人影,阿桂與戰士們同甘共苦。

壓抑恐怖的氣氛,一觸即發的軍情,令戎馬半生的阿桂深感焦慮。他望了一眼那些眼巴巴的將士們,頓了一頓,咬牙命令:「把我的馬牽來。」

中軍官牽來了阿桂的大黑馬,那馬雖然已經餓得肋骨條條可見,但仍昂首揚鬣。黑馬一見阿桂,就上前親熱地蹭了蹭阿桂的臉,阿桂驟然轉過身,慢慢抽出了腰間的長刀。

中軍官見此情形大驚跪地:「將軍,不能啊!這可是皇上御賜的寶馬!」

阿桂目視前方,低沉地說:「皇上心裡最惦記將士們,為了大家,皇上也會體諒。」說著一刀刺進馬的脖子,那馬「啾啾」長鳴一聲,用大大的眼睛看著阿桂,沉默倒地。眾參將、游擊和士兵抹著眼淚,一齊跪下。

倘若朝廷的軍糧再不到,阿桂不敢想像那可怕的後果。

大小金川的戰事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這是乾隆四十一年,即公元1776年。

這一年,美利堅合眾國正式獨立,發表了著名的《獨立宣言》。

這一年,在英國,瓦特首次在波羅姆菲爾德煤礦展示其改良的蒸汽機,工業革命拉開大幕。

這一年,亞當·斯密公開出版了著名的《國富論》,標誌著現代經濟學的誕生。

這一年的中國,雖是世界上最為強盛的國家,但曠日持久的戰爭早就使朝廷捉襟見肘。

秋季,正是承德避暑山莊景致最好的時節。群峰環繞、溝壑縱橫,山谷中清泉湧流,密林幽深,四圍秀嶺,十里平湖,晴無酷暑之感,夜無風寒之憂。

傍晚,暮色淡淡如薄霧。煙波致爽殿內香煙繚繞,乾隆盤腿誦經,大太監張鳳手持拂塵站在不遠處靜候著。在他的眼裡,這位曠世明君似乎更像一位年邁的家長,最近總有些多愁善感,有些力不從心。皇上老了!想到這裡,張鳳心中不禁一凜,隱隱有些不捨。

乾隆敲了一下木魚,寂靜的大殿回音繚繞,不絕於耳。張鳳忙睜開眼,碎步急走到乾隆身邊,將他緩緩扶起。七十歲的乾隆微微轉過臉來,已顯老態的他,一雙眼睛仍是精光飽滿,他看了一眼張鳳,問:「準噶爾怎麼沒動靜?」張鳳伸手試過木盆裡的水溫,邊幫乾隆脫靴脫襪,邊答:「沒動靜就是好著呢,要不怎麼叫海晏河清呢?」

乾隆緩緩把腳放進水盆裡,說:「海晏河清?俄國的那個沙皇,雖說是女流之輩,野心不小啊。」

張鳳一邊幫他洗腳,一邊說:「主子,多遠的事兒啊……」

乾隆歎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小金川,打三年了,還在打……」

聽他提到大小金川,張鳳不敢再吱聲,低著頭幫乾隆捏腳。

乾隆雙眼看著遠處,似在自言自語:「沒底的窟窿,填了多少銀子進去,不知打到什麼時候?阿桂他……」突然收回目光,「兩淮鹽政尹如海到了嗎?」

張鳳說:「昨兒個就到了,在候旨呢。」

乾隆不悅:「不早說,讓他明天來!」

高高秋陽下的木蘭圍場,雜樹生花,濃蔭匝地。這片水草豐美、禽獸繁衍的土地,曾有「千里松林」之稱,曾是遼帝狩獵之地,如今,又是大清皇帝率王公大臣和阿哥們「木蘭秋獮」的地方。木蘭是滿語「哨鹿」的意思。此刻,一名八旗兵頭戴鹿角,在樹林裡學公鹿「呦呦」叫著,呼喚母鹿。

果然,不久,遠林低昂,漸有和鳴,母鹿都找公鹿來了!林間出現了鹿影,徘徊瞻顧,在尋找公鹿。

一身戎裝的乾隆皇帝興致甚高,停轡端槍,神色專注地等待著。大隊隱藏在遠處,皇帝身邊只有幾名阿哥和親信侍衛跟隨,大家都屏住呼吸。

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靜寂的曉空,接著便聽見一片歡呼聲,一頭極大的梅花鹿,已被皇帝一槍打中要害,倒在血泊中。

眾人齊呼萬歲。

乾隆一回頭,朗聲說道:「看阿哥們的了!」

眾阿哥策馬飛奔,火槍和鳴鏑聲,響徹四野。

巨大的華蓋下,乾隆在品茶小歇,一個三十歲左右、面相俊朗的男人手持一小疊題本,謙恭地侍立在側。他就是當朝紅人、新晉軍機大臣和砷和中堂。他微低著身子,道:「各省各道督撫們的折子,軍機給擬了個事由單,皇上……」

乾隆略顯不耐,他閉目聽著遠處追逐鹿群的馬蹄聲,若有所思,對和砷所念的,似乎並不太上心。

和砷略微頓了一頓,繼續匯報各地奏折:「署理陝甘總督畢沅奏,關中大旱之後,又鬧蝗災,乞朝廷開恩,賑濟災民。東河河道總督姚立德奏,河工積弊甚深,許多堤段,都需重新修浚,乞再追加紋銀五十萬兩。雲貴總督圖恩德奏,各處銅廠都說,官發例價實在太低,還不足以償還銅本。銅廠產銅越多,虧空就越大,問能不能……」乾隆擰緊雙眉,神情更為不耐。

和砷訥訥放下手裡的事由單,迅速取出阿桂的折子:「『定西將軍阿桂奏』……皇上,這個差事,奴才幹不了了!」

乾隆回頭,不相信似的:「這是阿桂的折子?」

和砷低聲說:「是。」臉容平靜,眼神裡卻是一股憋不住的壞笑。

乾隆又氣又笑,道:「好個阿桂,大學士阿克敦的兒子,自己也中過舉的,在軍中賣賣粗口也就罷了,居然跟朕來這個。往下念!」

和砷繼續念:「皇上御賜的踏雪烏騅,奴才已經分給將士們吃了。」

乾隆收斂笑容,坐直了身子,沉吟:「這仗是不想打了,還是在要挾朕呢?這馬是殺給朕看哪,馬吃完了怕是要吃人了吧……尹如海呢?」

和砷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尹如海……昨個兒夜裡死了!」

乾隆身體不禁一晃,抬起了眼睛:「死了?怎麼死的?」

和砷略退了半步,說:「死因不明,死在灤陽驛館。」

乾隆問:「灤陽驛館?還是阿克占嗎?」

和砷趕緊低了低身子,說:「阿克占是在那裡當驛丞。」

乾隆揮著手:「讓他去查。」

「皇上,阿克占只是個驛丞,讓他去查尹如海,恐怕……」和砷欲言又止。

乾隆果決地說:「讓他去!」

五十歲的阿克占是個粗眉怒目的漢子,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十年前,這位敢闖敢拚勇猛異常的甘肅提督,在遷去廣東做巡撫的任上卻栽了個大跟頭,僅僅二十七天就讓十三行的總商給參了。為此,皇上罰他在灤陽驛館做了十年驛丞。阿克占雖然滿腹怨氣,卻不敢聲張。這會兒,從二品鹽政尹如海偏偏又死在他的驛站裡,讓這個粗人也聞到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氣味。見阿克占策馬直衝驛站偏院,守門侍衛拔出腰刀,厲聲喝道:「什麼人?下馬!」

阿克占冷眼看了他們一眼,並不下馬:「本官阿克占,驛丞!」

守門侍衛相視,突然大笑:「好大的官兒,嚇死我了!」然後突然變臉,用刀指著阿克占,「小小驛丞,也敢過問御案!快滾!」

阿克占也不發作,緩緩舉起「如朕親臨」的腰牌:「阿某是奉旨驗屍。」

侍衛趕緊收起腰刀,跪成兩行,阿克占策馬進院。

床上,停著尹如海的屍身。他袍服穿得很整齊,官服上繡著九條蟒,綴有錦雞的補子,枕頭旁是紅珊瑚的頂子,似乎本來是做好了面聖準備的。臉上的神色,則顯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反而隱隱透出一種解脫。

面對尹如海的屍體和火盆裡的灰燼,阿克佔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這個當年的廣東巡撫,早已看淡了宦海沉浮,卻仍然為尹如海的死感到困惑。是什麼樣的壓力,讓這樣一個掌管朝廷四分之一收入的兩淮鹽政,寧願去死,也不敢見皇上。是他做了虧心事,還是另有隱情?

仵作彎腰:「大人,小的已經驗過多遍了,沒有外傷。」

阿克佔用手撐開尹如海的眼皮,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抓起桌上的一塊破布,擦著手,走出門前留下話:「查查地上的藥碗,喝的什麼藥。」

一時間,兩淮鹽政尹如海暴卒熱河的消息很快傳開了。那些如蟻附膻般尾隨聖駕來到承德的大小官員、說客們,頓時炸開了鍋。誰都知道,朝廷每年財政收入中有四分之一來自揚州鹽業,兩淮鹽政這個炙手可熱的肥差,不是皇親國戚,也是朝廷信得過的重臣。而要朝廷信得過,首先得看和砷和中堂是否看得上。這一時,麗正門前的和中堂府熱鬧開了。

鬚髮盡白的老翰林董德成,頭戴花翎跪在地上:「謝主隆恩,萬歲爺把兩淮鹽政這個肥缺賞給老奴,這是給老奴掙棺材本呢,老奴子子孫孫不忘萬歲爺浩蕩皇恩!」

「放你媽的狗屁!」端坐在圈椅上的和砷放下茶盞,「這麼謝恩,皇上還不把你立馬拖出去斬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麼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和砷站起身來,「你就該在翰林院窮死!」

董德成直起身,一臉的狷介:「那你要老夫怎麼說?」他看了眼和砷,「老夫土都埋到這兒了!」他用手比劃了一下脖子,「假使皇上真的把這肥缺賞給老夫,老夫恐怕還沒福消受呢!和中堂要是覺著老夫笨,不堪大任,老夫還真不想走,不如跟著和中堂鞍前馬後,給中堂當一條狗!」

和砷瞪了他一眼:「你以為這兩淮鹽政是給你家當的?」

和府大管家劉全在一旁,看著董德成不屑地冷笑。

董德成猛省,匍匐在地:「小的糊塗!小的該死啊!」

家奴將董德成架起來拉走。

劉全對和砷說:「老爺,還有十幾個得了信的,想來見您,都在門房候著呢。」說著遞上求見人員名單。

和砷不看,說:「揀要緊的念!」

「江西九江知府於利文,北河提督周孝傑……」

「天不早了……」和砷說著,便走開了。

和府大門外,劉全剛打發走訪客,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

「劉爺不記得我了,權五啊!那次咱們在前門東來順……」權五是一個神態輕佻的人。

劉全一皺眉:「什麼事兒?」

「您瞧這個!」說著變戲法似的,手裡竟是一個精緻小罐,打開一看,竟是一隻蟋蟀,頭圓、頸粗、腿須長。

「寧陽蟹殼青!」

「劉爺好眼力!」

「還有什麼事兒?」

權五滿臉諂笑:「這個,盧德恭盧大人做了多年兩淮鹽運使,為人儒雅,又熟悉鹽務,如能讓他繼任兩淮鹽政……」

劉全站住,上下打量了權五,冷笑:「鼻子挺靈的……」

權五笑笑:「咳,承德城裡都傳瘋了。」

劉全好奇道:「盧德恭托你的?」

權五擠眉弄眼地說:「不,不是,盧大人跟小的是拜把子兄弟……」

劉全笑瞇瞇地輕聲說:「你算老幾啊?」

權五臉沒處擱,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劉全突然吼:「滾!」

權五嚇得一跳,跑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看了劉全一眼,小心地將手中的蛐蛐兒罐放在地上,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避暑山莊煙波致爽殿內,乾隆坐著,和砷、阿克占垂手立在一邊,乾隆沉聲問:「尹如海到底怎麼死的?」

和砷看了一眼阿克占,說:「太醫稟告。尹如海身上原有宿疾,纏綿深入肺腑,已是難愈之症。倘若安心靜養,以藥物調理,或許還有數年之壽。在尹如海的寢室發現一個藥碗,內有殘渣余液。乃是人參、鹿茸、黃芪、冰片等等滋養之物。這些均是發物,想來尹如海以衰弱之身,千里赴口外旅途勞累,先動了脾氣,內感不足。又妄用這些補藥,虛不受補,內外交關,才一時引發體內邪氣,猝爾喪命。實屬意外。」

乾隆哼了一聲:「這些太醫,看病不見得中用,大事化小,倒各有一套。」

轉過身來,彷彿這會兒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阿克占,乾隆感慨地說:「阿克占,你也老了,頭髮白了不少。是吃不上鹽呢,還是生氣生的?」

阿克占忙跪下:「皇上……」

乾隆喟然長歎:「一聲皇上,叫出了你十年怨氣。」

阿克占低頭不語。

和砷瞟瞟乾隆的背影,咳嗽一聲:「阿克占,朝廷的一個從二品官,死在你的館驛裡,你可知罪?」

阿克占冷冷看了少年得志的和砷一眼,面不改色地說:「若是尹大人遇刺,那是下官防範不周。若是病故,那是死生有命,下官無罪。」

和砷趨向前來,問:「你也說尹如海是病死的?」

「是,也不是。」

乾隆正要轉身進內堂,聞言道:「怎麼講?」

阿克占緩緩說明:「尹大人身有宿疾不假,那碗藥的確是普通的滋補發散之物。但尹大人必然另外服食了性為大寒的補藥,藥性與人參鹿茸相剋,內外催逼,水火相激,宿疾突然發作,這才要了他的性命!」

和砷看了他一眼,試探著:「聽說火盆裡堆著不少紙灰,莫非燒過什麼?」

阿克占低了聲音:「人死灰飛,下官不敢妄測。尹大人既有此舉,說明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和砷卻拔高了聲音:「荒唐!堂堂兩淮鹽政,興興頭頭來熱河,難道是要死給皇上看?天下有這個理嗎?」

阿克占斷然答:「有。」

和砷一驚。

阿克占抬起頭來說:「皇上召見尹大人,想必是為了催揚州鹽商的銀子。」

和砷喝道:「阿克占,這種事兒,也是你能隨意揣測的?」

內堂中卻傳來乾隆清越的聲音:「讓他說!」

阿克占轉身面向內堂:「這些年邊患多,災情多,自然缺銀子的地方就多了。可是聖祖遺訓,永不加賦,缺錢不能取之於民,只能索之於商。」

他停頓一下,聽內堂中悄然無聲,才又下了決心似的,繼續說道:「下官是個粗人,不管是捐還是索,尹大人看來是沒有拿來。我大清的商人,只有兩處最厲害,一處是廣州十三行,一處就是揚州的鹽商。大鹽商都是世家,世代壟斷著食鹽專賣之權,不但家大業大,而且背靠著朝中重臣。他們要是不願意捐銀子,尹大人只怕是真沒辦法。收不來銀子,皇上這邊又沒法交代。你說他能怎麼辦?」

乾隆好像並沒有生阿克占的氣,慢慢走出來,用一種近乎憐惜的語氣說:「阿克占啊,當年你在廣東巡撫任上,只待了二十七天,就被十三行的總商給撅了回來。他們眾口一詞,都說你是酷吏,是博名。貪官不可怕,誰敢貪,朕就查他的贓,抄他的家,殺他的頭!朕怕的啊,是這貪贓搞亂民心,動搖我大清的江山,君子不像君子,小人不像小人。可是,酷吏就好嗎?嚴刑峻法只能鎮壓一時,要長治久安,必須以德服人。阿克占,朕貶你到這口外做了十年驛丞,是罰你,也是磨你,磨你的心性!」

阿克占垂著頭:「聖思遠慮,罪臣也是這幾年才體會到的。」

乾隆對著阿克占,又像是自言自語:「光體會到不夠,要把這體會轉化在做人做事上。」

邊上的和砷此時已經會意,忙進言:「皇上,奴才請薦阿克占繼任兩淮鹽政!」

乾隆轉向阿克占:「聽到沒有,和中堂抬舉你呢!」

和砷連忙跪下:「奴才不敢妄測天心,只是實實在在覺得阿克占適合這個差使。」

乾隆問:「阿克占,你自己說。」

阿克占略想了想,乾脆地說:「驟然受命,奴才一時還來不及細想。但既是聖命差遣,做臣子的橫豎要盡心去做,拚命做好。」

乾隆微微頷首:「話,是實在話;人,也是實在人。兩淮鹽政就交給你了!阿克占,你去揚州,給朕辦好兩件事。這一呢,先收齊一百萬兩捐輸來,阿桂那邊急著要用;這二呢,揚州運庫應該有一千萬兩庫銀,你去看看,那些銀子還在不在?若在,為什麼尹如海寧肯尋死也不拿出來?若不在……」他的神色變得嚴厲了,「你就得給朕弄清楚,那些銀子到底去了哪裡?一兩也不能含糊!」

阿克占肅然道:「交捐輸,查庫銀,奴才記下了。」

看著他神態,乾隆不放心似的,語氣又放緩了:「朕知道你是個頂真的,不過呢,也不可過於操切。都說兩淮鹽政是最肥的差事,可那也是天下最渾的差事!多少人上折子,痛陳鹽政之弊。可是,朕裝聾作啞,不聞不問,為什麼?那是因為投鼠忌器,怕傷了大清的錢糧命脈,這個分寸,你也得把握好。」

「奴才當鞠躬盡瘁,不負天恩!」

乾隆復又關照:「揚州鹽商中,有一個總商汪朝宗,人情練達,是個明白人,有什麼難處,不妨聽聽他的見解。」

「謝皇上提點!」

乾隆這才笑了,語氣輕鬆地說:「春風十里揚州路,你去吧!」

重任在肩,阿克占不敢耽擱,次日就帶著他的師爺何思聖向揚州進發。

這一日,到了淮安地界的清江驛站,安頓停當,阿克占和師爺何思聖兩人在花園裡散步。

何思聖說:「汪朝宗這個人,也算是本朝的一個奇人。上次皇上南巡就住在他家的康山草堂,所有人對皇上都誠惶誠恐,只有他敢說真話。」

阿克占聞言,低頭想,皇上久居大內,平時也難得聽到真話,自然是歡喜的。只怕他汪朝宗的那些真話,會害死人哪!

何思聖接著說:「這正是汪朝宗的智慧。看起來他直言不諱,其實他心裡有桿秤。東翁,他汪朝宗本來就挾淮鹽之利,為朝廷所倚重,又有皇上的偏心,這樣一個人,要是跟你不一條心,你將如何應對?」

阿克占不屑道:「與虎謀皮,你能指望他束手就擒?」

何思聖顯然不以為然,心想,此次揚州之行,成敗之關鍵,就在於和汪朝宗如何相處。但他知道以阿克占的武斷,一時還聽不進去。

正在這時,一個氣派很大的紅頂子武官拎著馬鞭,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走進院子,殺氣騰騰地喊:「阿克占,阿克占,你給我出來!」

阿克占側耳聽了會兒,走了出來,迎著那人走去,何思聖默默地跟在後面。紅頂子武官一見有人出來,不喊了,惡狠狠地盯住來者。阿克占也不停步,邊走邊在琢磨這個武官是誰。那武官突然發力,猛跑幾步,衝了上來。侍衛剛要發作,被何思聖制止。

阿克占見那人衝過來,也不躲閃,一扎馬步,直接迎了上去,用肩肘抵住他的前胸,那人矯健地一彎腰,拎起阿克占右腿。臉漲得通紅的阿克占索性橫抱住他的腰,用力一壓,那人疼得齜牙咧嘴,突然大吼一聲,迅速掙脫,兩人面對面對峙著,奇怪的是兩人的姿勢居然一模一樣。

兩人又扭打在一起,在地上翻滾,此起彼伏,一招一式,都十分迅捷。兩人打得一臉的塵土和汗水,直到累得不行,也沒分出勝負。

兩人四仰八叉地頭對頭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氣,滿足地笑著。

阿克占笑著說:「一看撲過來的那熊樣,就知道是你!這世上沒有比這姿勢更難看的了。」

武官哼了一聲:「肩肘一起上,也不過是老一套,對我,那不管用!」

阿克佔大喊:「你就吹吧,那年在大和卓,我不把你摔了個狗吃屎!」

武官顯然也不服氣:「還好意思提,贏了我五十個窩頭,害我喝了三天菜湯。要不是你是管帶,我哪會輸你?」

阿克占哈哈大笑,「小子,別提那茬,你今天當上漕軍提督了,官比我大了,還是我的兵!」

武官一躍而起,然後把阿克占拉起來,「啪啪」一抖衣袖,竟然給阿克占打了個千兒。

「標下穆興阿,參見軍門大人!」

阿克占順勢給了他一拳:「把你身上那狗皮扒了再跟老子說話!」

這時何思聖笑著走了過來。

穆興阿一笑:「庶!」轉向何思聖,「先生好!」

何思聖不卑不亢地拱手還禮:「見過穆將軍。」

穆興阿擺擺手:「什麼穆將軍?穆興阿。那年打大和卓,我和軍門大人一口鍋裡攪過四年。他們當面恭維我聲提督。你是軍門的兵,我也是軍門的兵。兄弟!」

三人大笑,圍爐暢飲。

穆興阿大口嚼著牛肉,說:「軍門,當兵的時候,沒別的,成天吃這個,恨不得一腳踹老遠。這些年吃不到,又老是想!」

阿克占從旁邊拎出一個皮囊:「我給你帶了滿滿一個牛胃。」

穆興阿喜出望外,哈哈大笑:「這肉煮開了,可是足足一頭牛啊!好禮,好禮!這兩淮的水牛肉到底不比口外的黃牛香!」

阿克占笑了笑,若有所指地說:「守著這南船北馬的要地,你說說,在這繁華背後,看到了什麼?」

穆興阿毫不思索地答:「就一個字,錢!」

阿克占對他豎了豎大拇指:「透徹!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可見這錢比鬼都厲害!」

穆興阿點點頭:「這種事兒,我是見多了。就說你要去的揚州吧,那可是個銷金窟,遍地白銀,錢把人變成了鬼,你要是動了他的錢,他能跟你拚命!」

阿克占微微歎了口氣,說:「戰場上兵來將擋,咱不怵,可是錢殺人,看不見對手,到了都不知怎麼死的。說真的,老哥心裡還真有那麼點兒發虛。」

穆興阿表示同意:「可不是嗎,河道總督衙門每年為了工程款,都跟鹽商好一頓磕。那些鹽商手眼通天,連個總督都不放在眼裡,外面傳,皇上要降河道總督衙門的品級!」

阿克占若有所思:「討銀子的官只是憋屈,管銀子的官可是在玩命啊。」

阿克占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穆興阿手下的兵是否靠得住。

穆興阿放下手中的酒杯,豪爽地說:「運河上下的不敢保,人多眼雜,還有青幫夾在裡邊。清江浦這三千人馬,是我老穆一手帶出來的兵,軍門你就說怎麼用!」

阿克占苦笑了一下:「也不一定用。有你這話,我這心裡就多了一份膽氣!」

穆興阿滿不在乎地說:「就那些雜碎!軍門你一句話,三個時辰,老子領弟兄們趟平了他們。」

煙花三月的揚州,保障河畔桃紅柳綠,熱鬧非凡,此刻正舉行一場標新立異的選丑大賽。

虹橋高臥波中,秀美如虹。橋上和兩岸都擠滿了圍觀的狂歡的人群,許多人手裡拿著水果或者鮮花,臉上洋溢著歡樂和喜悅。

湖邊的鳧莊,佈置得既豪奢又不失高雅,圈椅上坐著兩淮鹽運使盧德恭和一幫文士、鹽商。

一條條小船魚貫駛來,船尾是樂隊鑼鼓。船行到鳧莊前,鼓樂齊鳴,虔婆攙著一個頭頂花布蓋頭的女子,從裝飾一新的船艙裡走上前甲板。

岸邊的人就起哄:「醜八怪,揭蓋頭!醜八怪,揭蓋頭!」

虔婆朝鳧莊和兩岸俏皮地揮手致意,突然手一拉,花布蓋頭落在地上,竟是一個奇醜無比的女子。

兩岸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作嘔吐狀,還有的將鮮花從橋上扔過來。

其他船艙裡,一些女子還在化妝,怎麼丑就怎麼幹,有的直接就把墨往臉上抹,有人把雞毛撣插在髮髻裡,還有的索性就把自己弄成一個流浪漢。

盧德恭對身邊的揚州知府宋由之說:「這選丑,比的是花樣,比的是膽量,比的是氣勢!」

宋由之笑著說:「盧大人風雅絕世,這樣的盛會,也只有盧大人能一呼百應。」

盧德恭一轉身:「名次出來了?」

宋由之答:「已經讓人各船去數了,誰家船上的鮮花多,誰就是花魁首!」

船上打鼓的鼓手已經滿頭大汗,齜牙咧嘴,敲兩下就趕緊放下揉胳膊。鳧莊裡也不斷傳來鶯鶯燕燕的抗議聲:「鹽台大人,什麼時候才有個完啊?」

「再不評,巧兒姐姐這臉上都叮蒼蠅了。」

「呸!偏你愛嚼舌頭。你洗了也和沒洗差不多。」

「鹽院老爺又不在,他盧大人還要等誰呀?」

「你沒看到四大總商一個都不在?」

「趕快點了花魁狀元,咱們好跟著湊杯喜酒呢!」

鹽商齊世璜向盧德恭拱拱手,討好地說:「鹽台大人,尹大人進了京,您就是揚州鹽務的老大,您點了不就完了。」

盧德恭為難地說:「現在就剩倆,裡頭一個是姚夢夢。要是旁人點了,汪朝宗還不跟我急?」

兩個衣著華麗的中年人、揚州鹽商四大總商之一的馬德昌和鮑以安,此刻正相對而坐在汪府的花廳裡。馬德昌五十來歲,瘦削而威嚴。鮑以安四十多歲,胖胖的身材埋在椅子裡,小眼睛裡透著一股精明勁兒。兩人的臉上都是似笑非笑。

一連串女人的話語聲從裡間傳出來。語聲明快而清晰,半說半笑。言辭頗犀利,態度卻仍透著雍容,絕不似尋常婦女般大吵大嚷。

「行啊汪朝宗,喝花酒喝出泡兒來了,老孔雀開屏啊?還點花魁呢!」

馬德昌向鮑以安附耳:「老汪家的葡萄架又倒了。」

鮑以安笑著搖搖頭:「咱得趕緊拉他出來,熙春台那邊快炸鍋了。」

有聲音傳出來,款款敘說:「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照咱們汪老爺這身份,這人品,這裡外三新的裝扮,要真是那門第清白品貌端莊的女子,我倒真樂不得你收回來。我親手給她蓋紅蓋頭,領她跨門檻,祖宗面前叫她聲妹妹。我是生不了了,就指望她為你再生個一兒半女,也是咱們汪家的香火。可你這不長進的,偏要那什麼揚州一枝花,什麼花魁。那花是好看,能結果子麼?」

鮑以安隔著簾子喊了一嗓子:「嫂夫人,您別動氣,這回真不是姚夢夢!」

馬德昌趕緊使眼色,但話已出口。

裡間一挑簾,汪夫人蕭文淑款款走出來。這是一位四十來歲風儀依舊的雍容貴婦,臉上絕無一點慍色。

馬德昌訕訕說:「嫂夫人,真不是。這回是盧大人的主意,大虹橋上選丑。總商都齊了,就等老汪,您看,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蕭文淑抿嘴:「哪能呢?這府第總歸姓汪嘛,腿兒長在汪總商身上,誰能拘得住他?」她再把門簾一掀,向裡說,「是不是啊,汪總商?」

汪朝宗從裡間走出來,這是一個四十出頭、風度瀟灑的中年男子,著一身月白綢緞的長衫,眉目之間是濃濃的書卷氣。剛被數落完,臉上也沒不悅,仍然自在從容。他乖乖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只坐了五分之一,剛算搭了個邊兒,神情畢恭畢敬。

蕭文淑溫和但堅決地說:「去吧。人家鮑世兄、馬世兄在這守著,誰還敢給你氣受。去吧,沒事。」

汪朝宗仍然乖乖地坐著,大搖其頭。馬、鮑俱忍笑。

蕭文淑再次催促:「讓人家盧大人等著也不好,去吧。」

汪朝宗這才猶猶豫豫站起身來:「夫人,那我就去看看?」

蕭文淑點點頭:「嗯,去看看……看看姚夢夢。」

汪朝宗一口氣差點嗆到,連連咳嗽。馬、鮑再也忍不住,笑出來。

蕭文淑又氣又笑,趕上兩步,關照道:「你……少喝點酒!」

熙春台,其他小船上的女子都已經恢復了本來面目,只有這屆「選丑」的兩個狀元候選人還沒卸妝。兩人都特難看,但一個的眼睛明艷動人。汪朝宗、馬德昌、鮑以安等人紛紛趕來。

盧德恭跌足道:「唉,朝宗,你可來了!」

汪朝宗向盧德恭略一施禮,直接轉向姚夢夢,神色溫柔:「怎麼還不洗掉呢?」

姚夢夢看了他一眼:「看你什麼時候來。」

汪朝宗輕聲說:「我這不是來了麼。」

姚夢夢嗔怪道:「這會兒晚了,洗不掉了!」

汪朝宗假裝慶幸:「那敢情好。你變成這個樣子,沒人愛看,就剩給我一個人,看你到老。」

姚夢夢這才笑了,嬌媚地說:「盡說瘋話!」

她走到銅盆處,將面容浸入水裡,片刻,慢慢抬起頭來!

這是一張瑰姿艷逸、秀美絕倫的臉!她照人的容顏頓時使四周沉靜。

盧德恭趁機:「諸位,諸位。這次我們虹橋花會的魁首就是鳴玉坊的姚夢夢姑娘!」

汪朝宗指尖蘸上胭脂,輕輕點在姚夢夢潔白的額頭上。四下裡眾人都鼓掌喝彩。

亞軍不幹了:「汪總商,你好歹也看我一眼!」

臉擦乾抹淨,竟是一個白面老書生、「揚州八怪」之首——鄭冬心!

四下裡眾人都爆笑,鼓掌,喝倒彩。

眾人把鄭拖走:「我說這評議怎麼少一個呢?鄭先生你都玩空心了!」

鄭冬心也笑著:「玩的就一熱鬧。」

這時,一個家丁匆匆過來,對著盧德恭耳語,盧德恭神色大變。

汪朝宗與姚夢夢卻彷彿置身事外,兩人深情對視。

眾人起哄:「夢夢姑娘,來一個!」

姚夢夢並不推辭,她緩緩坐下,輕輕抱著琵琶,微微垂著頭,輕聲唱道:

阮亭合向揚州住,杜牧風流屬後生。

廿四橋頭添酒社,十三樓下說詩名。

曾維畫舫無閒聊,再到紗窗只舊鶯。

等是竹西歌吹地,煙花好句讓多情。

一曲即畢,眾人又熱烈喝彩。姚夢夢凝眸張望,人群中已經不見了汪朝宗等人的身影。

汪朝宗被人拉進了內廳。盧德恭、馬德昌、鮑以安都已經在了,人人臉上都有緊張神色。

汪朝宗坐下,問道:「什麼事兒,把各位嚇著了?」

盧德恭顯然不是開玩笑:「老汪,出事了,出大事兒了!剛才小廝火急火燎地送信來,尹如海尹大人在熱河,當著皇上面死了!」

眾鹽商目瞪口呆。

盧德恭接著說:「尹大人這一死,朝廷裡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被鹽商逼死的,這就把火燒到揚州來了。據說皇上怒了,這回捐輸不繳齊了,耽誤西南軍餉……」

汪朝宗歎:「還是催捐輸?」

馬德昌附和:「可不!」

鮑以安咕噥著,往年朝廷用兵,要鹽商給朝廷捐輸,這事也不是沒有過,可是哪有捐一百萬兩的?就是捐一百萬兩,也得分若干年結清,哪有一次就捐出來的?

這時,汪朝宗才慢條斯理地說:「捐輸不可怕,怕就怕釜底抽薪哪!」

馬德昌疑惑:「老汪像是話裡有話?」

汪朝宗神色平靜地從懷裡取出一隻小鐵盒,放在大家面前的茶几上。盧德恭滿臉狐疑地看了汪朝宗一眼,然後打開鐵盒,裡邊是兩個小紙包,再打開,一包是茶葉,一包是些白色的粉末。眾人狐疑地對視。

鮑以安用手蘸了點白色粉末嗅了嗅,再嘗了嘗,說:「是鹽!」

汪朝宗點點頭:「這是京城裡剛加急送來的,你們說,這是什麼意思?」

鮑以安粗聲粗氣地說:「給揚州鹽商送鹽,還真是頭一回聽說!」

馬德昌說:「奧妙就在這裡!」

盧德恭一拍手:「這茶和鹽並到一起,就是『查鹽』,要檢查鹽務。」

鮑以安不以為然:「年年查鹽,有什麼好查的,各家引岸在哪兒、每年多少鹽引,都是明擺的,不新鮮嘛!」

汪朝宗搖頭:「單是查鹽也就罷了。」他把鹽包和茶包調了個個兒,「恐怕是『嚴查』!」

馬德昌急道:「都是自家兄弟,就別繞彎子了,不就是查歷年提引的賬目嗎?這些狗肉賬,反正都花在了朝廷身上,從南巡接駕,到運司衙門的筆墨開銷,哪樣不是鹽商們孝敬的。總不能一轉臉,就卸磨殺驢吧?」

盧德恭遞了個眼色:「德昌兄!」

汪朝宗舉止鎮定,侃侃而談:「各位想想,咱們揚州鹽商歷來受朝廷恩澤,世襲鹽務,從鹽場到引岸,有五六倍的利潤,總不能獨佔吧。飲水思源,報效朝廷本是分內之事。朝宗擔心的,不是這次捐輸……而是運司的銀庫!」

馬德昌驚訝地說:「你早想到了?!」

汪朝宗看了看各人,說:「我一個人急也沒有用。盧大人和馬兄、鮑兄既然已經聚齊,汪某想聽聽各位的高見。」

盧德恭點頭道:「運庫那邊總得先應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