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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你是看著《陽光快車道》長大的山東小孩兒嗎?
你今年多少歲了?現在過得好不好?
這個故事也是寫給你的。
 
星光不問趕路人,時光也不問,故事講完了,一個時代也 就結束了。
很榮幸,能陪著你一起走過那些舊時光。
很榮幸和你一起,給那段歲月畫上句號。
 

 

 

 

 

當那些無話不說,漸漸變成無話可說。

我的老朋友,你是否理解我的頻頻舉杯,或偶爾的沉默。

 

(一)

 

帽簷壓低點兒,再低點兒。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可那條鬍子拉碴的大漢依舊盯著我瞧,滿臉謎之微笑。

……看什麼看!看得我不要不要的,整個人都不好了。

 

 

可樂早就喝空,吸管卻一直啜個不停,絲絲的涼氣摩擦著牙縫,微微的無奈 摩擦著焦慮的人生。好吧!來吧!那個重複了快1000遍的場景要發生就快點 兒發生。

果不其然,兀那大漢一個箭步躥過來,卡嚓一把薅住我,氣貫長虹高聲怒喝:大冰哥哥!

 

他滿臉狂喜,扭頭喊:我x!真的是他!

話音方落,三五條黑影蹦將起來,踹翻椅子邁過桌子雀躍而來,狩獵羚羊的獅 群一樣,抓捕逃犯的便衣一般……將我團團圍住,七手八腳摁住了我。

 

漢子忙著介紹:這是我爸,這是我老婆,這是我小舅子,這是我大小子,這是我規夫哥……我苦笑,撒手好嗎?我不跑,別摸我頭髮好嗎?不要用手指戳臉……是的是的是活的。

 

漢子他小舅子摁著漢子他大兒子的脖子往我懷裡塞:快快決,快喊大冰哥哥!他兒子剛有桌子高,特別聽話特別乖,不僅一頓老拳搗在肋骨上,還用指甲 蓋掐我……

 

除了默默地受著這一切,我沒有別的辦法,這是命哦。

漢子深情地看著我,猛地吸了一口氣,虎目微睨,晶瑩的淚光閃爍,好似即將展開一場感慨萬千的追悼演說。

 

好了,冷靜。用肚臍眼兒也能猜出你要說什麼,來來來我和你一塊兒說一大冰哥哥,我們全都是看著你的節目長大的。

 

好的,你們……終張大了。

喊我冰叔的基本是讀者,喊大冰哥哥的一定是觀眾一大都是山東的。

 

我在山東台當過15年的主持人,在那個中國綜藝節目尚未氾濫的年代,我和我的節目生生毀過整整一代山東孩子的三觀(參見@大冰2014年8月23日的 微博)。

 

這些孩子成年後遇到我,都感激地說:從小看你的節目長大,成年後遇到啥變 態的事兒都不覺得污呢……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欠下的三觀也是要還的,多年後每逢老觀眾,總要接受因 果報應,總要耐著注子回答一系列拷問:

 

大冰哥哥,你怎麼滄桑成個中年胖子了?

 

因為心裡有事兒,不好瘦……

大冰哥哥,你怎麼不像當年電視上那麼天真活潑了?

因為我37了,不是21……

大冰哥哥,你這兩年為什麼不主持節目了?

因為……

 

大冰哥哥,我們家當年電視是黑白的,頻道只能收到兩個,我每週六都苦等你的節目呢。大冰哥哥,你是我的童年啊,一看到你就覺得無比心酸啊……

 

我不是藝人,沒什麼偶像包袱,但輕微的抑鬱症還是有一點兒的,面對連珠炮一樣的問題,除了嗯嗯啊啊實在也說不出些別的什麼。

 

老觀眾們的熱情不能拂,但肉身必須要撤了,不是不給面子,而是按照常規劇情,接下來的問題中,他們一定會提及那個名字……

 

—個從來也不願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名字。

是個女生的名字。

 

大半個青春裡,我和她的名字總是連在一起出現的,無數人以為我們是一對兒,或者希望我們是兩口子。

晚了一步,眼前一黑,那條漢子熱情地拾手,狠狠一巴掌呼在我背上。

 

他終究還是問了:大冰哥哥,劉敏姐姐還好嗎?你們後來有沒有在一起?他們一家人都熱切地看著我,好像下一秒我就能把劉敏從背包裡拎出來一樣。

他們喊:回來……別跑啊……大冰哥哥你跑什麼跑…… 第1000次遭遇這個提問,第1000次落荒而逃。

 

面對無法回答的問題時,我只能跑。

 

(二)

 

跑得出追問,跑不出追憶。

如果回憶拴不住,就用文字追上它,再把它捉進故事裡。

 

這個故事的女主角叫劉敏,中國有13000多個人和她同名,光我手機通訊錄裡 就有3個,普普通通的一個名字而已,不是戀人不是情人不是愛人不是家人,卻像納鞋底子一般,大錐子捅進去穿回來,結結實實納在我心底。

 

劉敏是個武漢姑娘,超級養眼’畫裡爬出來的一樣,不是楊家埠年畫,而是北條司《城市獵人》漫畫中的美少女,大眼生生,尖俏的下巴,甩啊甩的鬆鬆的 馬尾辮。

 

那個年代的女主持人們尚流行國字臉,唯獨她是開麥拉face (camera face,比較上鏡的臉),臉也小腰也細,個子也不矮,胸也……那個個湊合吧,我最初很奇怪她幹嗎要來當主持人啊,她去當個平面模特該多好啊。

 

15年前我初見她,她蹲著,捧著一個巨大的玉米,倉鼠一樣地啃著……真能吃私她抬頭看看我,瞇起眼笑,兩肘一沉,卡嚓一聲把玉米棒子斷成兩截。 秋風蕭瑟,我們捧著玉米棒子咯吱咯吱,並肩蹲在演播室門口的台階上。她含 著滿嘴的玉米粒粒兒,含含糊糊地說:大冰,你的這個藝名起得不太好…… 她說:如果你叫大腿的話,可能早就紅了呢。

 

她啊哈啊哈地笑,然後用胳膊肘子戳我:你怎麼不笑?!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嘴裡的玉米慢慢地嚼。

 

我那時遭遇職業排擠,岌岌可危地站在下崗邊緣,心情抑鬱,塞滿了火藥,一點就炸。同事們誰見了我誰躲著我,沒人願意和我開玩笑……唯獨她願意腆著 臉問我:怎麼樣大腿,你現在心情好一點兒了沒?敢不敢笑一笑?

 

我說不敢!

她完全無視我的冷臉,她說你看,我會鬥眼兒!

她說你看,我能用鼻孔眼兒把玉米粒兒噴出兩米遠……

 

……我沒和她單挑,因為她告訴我她當了十幾年的兵,擒拿格鬥還是會一點兒的。她說她弟弟和我同歲,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讓哭就哭讓笑就笑。她 說,不就是被人穿小鞋嗎,多大點兒事。好了馬上就要上台錄節目了,不要苦 著一張臉了,來,笑一笑。

 

她說你笑得怎麼這麼難看?要笑就笑得徹底一點兒好不好,來來來,重新笑一次,12顆門牙全露出來……

 

我把臉別過去,她揪著我耳朵又給正了回來。我別,她正,我別,她正,煩死人了,

我和她認識的第一個小時就膩歪死她了。

 

好好的一個漂亮姑娘:怎麼初次見面就動手動腳的,而且話癆,而且自來熟,而且人來瘋,而且如此之不注意形象。

 

那天她站起身來,觸目驚心的一雙拖鞋,早市上15塊錢兩雙那種。高跟鞋倒也帶了,用髮帶拴在一起,她褡褳一樣往肩上一撂,然後大步流星叭叭走,左手一個裝滿化妝品的塑料袋,右手一個拉不上拉鏈的行李箱,大裙子小熨斗露著 角……這是來錄節目的還是來甩貨的?

 

她扭頭衝我笑:跟上,快點兒跑,趁著觀眾還沒進場。

跑也不好好跑,她說你看,我會單腳跳。

 

跳來跳去跳掉了拖鞋,我幫她撿起來,發自肺腑地苦笑一搞什麼搞,這頭蹦蹦躂躂的大丫頭當真是來當主持人的嗎?

 

說也奇怪,苦笑歸苦笑,心情卻莫名地好了一點兒。她好像有種很神奇的能力,不知不覺中就能把人頭頂的烏雲撕開一線天。

 

神奇的還在後面,一場節目搭檔著主持完,我整個人都放晴了。

散場時我拽住她的行李箱不撒手,我不管,我從未有過這麼默契的搭檔,你下期節目必須還來,你下期節目還來好不好?

 

她背著手笑,她說:那你做個斗眼兒給我瞧瞧。

她說:看吧,這不是笑了嗎,心情好一點兒了沒?

 

她掏兜,兩個玉米粒,自己鼻孔眼兒裡塞一個,幫我在鼻孔眼兒裡塞一個。她說,如果你能贏,我就不走了。

 

她輸了。

她後來和我搭檔主持了200期節目,那個節目名叫《陽光快車道》。

 

(三)

 

主持人行當講究默契配合,俗稱場上如夫妻。

 

但十幾年前的綜藝節目沒有製作寶典,製作流程尚粗劣,有台本,但主持人的台詞往往不被細分,誰先說誰就多說,誰語速快誰就多表現。

 

衛視主持人是個競爭激烈的職業,工藝流程的不健全,導致當年一大批主持人為了自保拚命搶話,搭檔往往是冤家,明爭暗鬥往死裡踩。

 

說是場上夫妻,實則分居;說是默契,往往冷暴力。

但山東台的大冰和劉敏例外。

 

那時一度有人開玩笑,你們倆怎麼一上了場就像過日子一樣,怎麼這麼相敬如賓啊?

 

是啊,為什麼一個眼神扔過去就能明白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呢?語速我快她也快,我減速她也不超車,所有拋出去的梗都掉不到地上,所有互相扔的梗都能翻出花兒來。別人錄節目都盼著早收工,我們的節目錄起來就沒完,完全不覺 得累,只覺得舒坦和融洽。

 

這種融洽從化妝間就開始了。

 

那時每個台的節目經費都少,有一個時期,主持人普遍沒有專職化妝師,經常需要自己倒飭舞台妝。化妝間燈光暗,她打完一層粉底問我一遍:勻嗎?我說 你問鏡子行不行問我幹嗎。她衝我吼,鏡子又不會說話!我也吼:脖子!還有 耳朵後面!都還黑著呢!

 

她近視,卻不愛戴眼鏡,畫眉毛時每成功地畫了一筆,就自信地高喊一 聲:嘿!

嘿什麼嘿啊,又不是胸口碎大石……

 

我那時經常幫她夾眼睫毛,她那時時常幫我做頭髮,滿手的發蠟揉啊揉半天,然後喊:嘿!噹噹噹噹,榴褳!

 

她幫我設計過各種奇異的髮型,榴褳、菠蘿、花輪同學、周潤發……一邊弄頭髮一邊告訴我,她弟弟的髮型,也都是她設計的,她家喵喵的造型,也都是她 設計的。

 

……那個時候的觀眾保守,我沒少因為髮型問題挨罵,副台長也損過我。他遠遠地衝我歎氣,濃郁的濟南腔:小抹子(小破孩兒),你過來,腦袋上是個麼

 

行行子(是什麼鬼東西)?豪豬嗎?盛開的菊花嗎?

 

若干年後,留那種髮型的人都成了“皇族”,人們把那種髮型稱為殺馬特。

 

當年網絡還不流行,觀眾來信每天都厚厚一摞,除了罵我髮型變態的,還有不少是打聽她台上穿的裙子是哪兒買的。哪兒都買不到,大都是她自己設計、自己裁縫的,樣子都很漂亮,但都經不起細瞧,針腳之寬恨不得一寸一針,動不動就刺啦露肉了。

 

恨死我了,那時候每次上台前,我都要蹲在她背後當義工,吭哧吭哧幫她別半天別針,一邊別我一邊罵。這是衣裳還是被面兒啊!你的裁縫手藝是跟著鞋匠 學的嗎?

 

她尥蹶子,高跟鞋後跟亂戳。

我吼:老實點兒,別亂動,回頭別針別進肉裡了可不賴我。

導演三番五次地催場,我急她也急,最後救急的,往往是寬條的透明膠帶。

 

狗攆兔子一樣地跑,候場門前齊齊一個急剎車,我臉都白了。我說劉敏,你你你好像有東西掉了。她倒也大方,二話不說手往懷裡一塞,理呀理呀調呀調呀 掏呀掏……

我那時年輕,純淨如玉,我哀求:你尊重我一下好不好?再怎麼說我也是個 男的。

 

她說屁,破孩子,你比我弟弟還小半歲呢。

開場音樂已經結束,觀眾的歡呼已經響起,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台上跑,一抓就抓成了習慣,後來那麼多年的那麼多場節目,每次我們都是手牽著手上台。 興沖沖的,像兩個闖進教室的孩子一樣,每次都一樣。

 

手心裡暗暗用一下力,節目也就正式開場了。不論是150坪方米的演播大廳還是15,000人的市政廣場,有她站在身旁,多大的領導坐在台下我都不慌,多牛的明星來當嘉賓我都不緊張。

 

忘詞兒了也不怕,拋過去的眼神她總能會意地接住,小嘴一張突突突突,好似馬克沁水冷重機槍。

 

話題尺度跑到了下水道也不怕,她總能笑嘻嘻地三言兩語撥亂反正,一隻手捏著話筒面朝著攝像機,一隻手藏在背後掐在我大腿上,兩個指甲鉗住一點兒軋作死地,旋轉著掐。

 

全國觀眾看著呢,啞巴虧是吃定了的,我疼得額頭冒汗只能哈哈哈。

她也哈哈哈,唇語無聲,我卻讀得懂:掐死你掐死你,又說不能播的話了。

 

她語速反應也快。

那時我們遠征CCTV,當時央視不知抽的什麼風,召集全國各省的主持人大搞七天連續直播,這可苦了他們本台某些習慣了端著架子說話、只會念台本不會說人話的主持人,他們編導第一天就快哭了 :哥們兒,你反應速度別那麼快行 嗎?搞得我們的主持人說的話連十句都不到,再怎麼說人家也是“金話筒”, 你給點兒面子好不好……

 

我說知足吧你,為了照顧你們那位只會背稿子的“金話筒”,我已經降速30%了好嗎?他不信,依舊說我故意搶話,我氣笑了,我說好,那你明天等著瞧。第二天那位優秀的“金話筒”得主最終只說成了一句話:觀眾朋友們大家 好……

 

和他搭檔的地方台主持人叫劉敏,是當時全國地方衛視第二快嘴的女主持人,第一叫李湘。那時流行女主持人穿“恨天高”,不穿不行,男女搭檔身高懸殊的話,鏡頭上

 

看起來會很奇怪。但鞋跟太高的話,節目錄製時間稍一長,腳會腫得像饅頭一樣,半天也拔不下鞋來。我懶得每次收工後幫劉敏拔鞋,於是把自己登台的鞋 全部換成平底的。

 

話說,在舞台上駝背的這個習慣也是那個時候養成的,駝背一點好,兩個人站在一起,能顯得大家差不多高。

 

很多藝人上完我們的通告後都很開心,奶奶的,顯得你們都挺高。

 

後來整理場記照片,發現當時大紅大紫的蔡依林和我們一樣高,剛出道的張含韻和我們一樣高,同樣剛出道的劉亦菲倒是比我們矮一丟丟,但風頭正勁的張娜拉居然比我還高……男生們就不用說了,在那個增高勢還不為大眾熟知的年代,他們哪個都比我高。

 

上述皆為浮光掠影,做節目嘛,口碑品質才是王道。

 

那時候“芒果”還沒崛起,“荔枝”和“中國藍”尚且蕭條,也都還沒有開始使用那些水果符號,提到山東衛視,人們還沒開始說藍翔,只說《陽光快 車道>。

 

錄棚內節目時經常發現有人倒賣黃牛票,觀眾席一個座位賣150元且供不應求,150元現在看起來不算多,但在遙遠的2000年初,省會城市月薪2500元已經算是高新。

 

節目的外景也很受歡迎,拍攝過程卻很驚悚,每次聽說(陽光快車道》來拍節目了,圍觀的人能擠滿整個市政廣場。在臨沂時,攝制組的麵包車差點兒被擠翻。在泰安時,為了疏散人群,出動了大批武警,我和劉敏被塞進警車帶離。

 

陽光女孩、陽光記錄、陽光苗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請注意陽光小苗苗正在徵集……

 

那時最有名的小苗苗是大頭和萱萱,都剛上小學,現在大學都快畢業了。當年的舞台上,我生吃了這倆熊孩子的心都有,如今看看,卻打心眼兒裡覺得親。 他倆是我和劉敏的小號翻版,上台時也手牽著手,溜溜躂達兩個小大人。採取跪姿採訪孩子的習慣,是劉敏起的頭,她愛孩子,從不俯視,再窄的捃子 也單膝跪下,只為能和孩子的眼睛平視。心誠則靈,

 

再不聽話的孩子面對真正的尊重時也會買賬,同樣買賬的還有我們遍佈全國的觀眾,那時《東方時空》的記者去貴州邊遠山區採訪,一堆田間勞作的鄉民衝著鏡頭靦腆地笑:……當然喜歡看電視,最喜歡看山東台的《陽光快車道》。

 

《陽光快車道》當時的收視率有多高?

 

舉個例子吧,電視裡熱播《還珠格格》時,全國人民都瘋了一樣地追捧,山東人民也不例外。但在山東,《還珠格格》的收視率沒有《陽光快車道》高。

 

關於《陽光快車道》的舞台回憶太多,篇幅有限,不多寫了。

 

關於舞台背後,這檔節目幾乎等於山東電視界的黃埔軍校,前後培養出了數十個製片人。有成就自然有跟頭,有歡樂自然也就有坎坷,是非過去在宮裡,如今在台裡,貴人和小人本就是共生關係,電視台本就是人精扎堆地兒……但拜欄目名字所賜,

 

一切陰霾最終總被陽光所消解,情結之殷殷,情節之跌宕,將來若有緣開筆,真真秒殺一切宮斗劇。

 

其實是譽是謗於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打她出現後,我再沒擔心過 下崗。

 

主持當紅的節目壓力大,所有的瑕疵都會在旁人眼中放大,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擁有一個像她這樣默契的搭檔。

 

舞台是戰場,話筒是槍,我們是背靠背的戰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時而幫

 

對方舉起盾牌,時而幫對方遞上彈藥,彼此護著彼此,相依為命在舞台上。

 

默契和信任不是無緣由的,她之所以容我,是因為她懂我。

 

十幾年前的攝影棚裡,她是為數不多的知道我秘密的人。

 

她是唯——個從未嘲笑過我的秘密的人。

 

(四)

 

我那時兢競業業錄節目,錄完節目撒丫子就跑。

 

跑回拉薩開酒吧,跑回邊陲當銀匠,跑去江湖當歌手,跑到異地他鄉背著畫箱子當我的流浪畫師……

 

那時同時經營著許多份職業,很多職業都早於主持人身份。

 

保密工作煞費苦心,台裡的領導也好同事也好,大都沒人知曉。辯者不善,懶得辯,不想讓他們知道,一定會怒其不爭,一定會覺得堂堂山東衛視首席主持人,居然如此不思進取、荒廢光陰、偏離正道。

 

何為正道?

 

上了大學選擇了一份專業,將來就只能靠這一份專業安身立命養家餬口?十八九歲懵懂時選擇的那份專業,能定得了你一生的基調?

 

我大學本科學的是風景油畫專業,那我這輩子就只能當一個美術從業者?

 

幹了一個職業就一輩子只幹那個職業?朝九晚五一份工作干到老就是正道?只有三險一金按月領工資才是正道?

 

我勒個去,太狹隘點兒了吧,這樣生活很正確,但是爺不想要。

 

或許有人說,大部分人的—生不都是樣過來的嗎 又會說:大部分人大都不不能跳出這個人生規律的哦……

 

還會說:大部分人的能力有限,一生經營好一種活法就已經很難了,同時多幾種活法談何容易……

 

憑什麼只能當一顆社會的螺絲釘?為什麼不能既當螺絲釘又當螺絲帽,同時是把螺絲刀?

 

大部分人不等於所有人,重要的也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真要是想了,能力值怎麼的也能自我營造。

所謂的難,不過是你還沒有真正想去要。

 

“想”這個字沒錯,想也不犯法,有人想當個一條腿兒的高腳椅,也有人想當個四條腿的小板凳。有大部分人在把單一的世俗成功作為人生奮鬥目標,也就有少部分人想在既定的目標外再多尋找幾個目標。

 

世人皆把金雞獨立當慣例,我卻篤信多幾條腿的人生才穩當。 任何—個文明健全的社會應該是多元價值觀並行的,同理,任何—個心智健 全、人格健全的個體單位的自然人,面對“生活”二字時,是天然享有多項選 擇權的。

 

單一軸心的生活沒有錯,多項選擇的生馳沒有錯呀。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夠趁著年輕,憑借自身的能力,多營造出來幾個世界呢——

 

每個世界都有一個獨特的社會定位,每個世界都有一份獨立的收入來源,每個世界都有一群不一樣的朋友,乃至每個世界都能擁有一份不一樣的生活。

 

同時,每個獨立世界之間並非寄生關係,而是平行關係,平行之中的多元平衡,是為:平行世界,多元生活。

 

先有平行世界多元生活,再談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夠浪跡天涯。

 

當一個人對多元和平衡有了清哳的認知,怎會再狹隘地非黑即白地去看世界?怎會一門心思地去相信什麼牛x哄哄的世俗成功法門,或者去片面追捧什麼狗屁熏熏的“說走就走的旅行”?

 

我不反主流,我煩的是單項選擇。

 

我不捧亞文化,我烹的是多元平衡。

 

我不屑路徑依賴,我寫的是知行合一的人生。

 

若干年來,平行世界多元生活這八個字,我和我的同道中人一直身體力行著,並裨益良多。

 

也不是沒有過動搖,任何理念的秉行初期,總會遭遇客觀條件的制約,比如種種不理解,種種嗤笑聲。有明譏暗嘲,也就有默默的鼓勵和支持,最初給予我認可的是她,我舞台上的搭檔。

 

最初和劉敏談及這些想法時,我是忐忑的,她聽完後卻滿化妝間蹦躂學青蛙跳。

 

她說:啊啊啊,這也是老娘想要的生活啊!

 

蹦躂了半天,她坐在化妝台上發呆,稍許落寞稍許哀怨……她兩隻爪子伸過來,摳住我的肩膀作死搖晃:這種生活,老娘我是沒戲了,你替我去實現吧!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陣搖晃:哎哎哎,不行不行,憑什麼我不能實現?你趕緊給我再洗洗腦,快快快!

 

我不想給任何人洗腦,尤其不想給她洗,我覺得她活得挺明白,我只說:這種理想中的平衡生活,有可能最後我們誰都實現不了,但最起碼在還算年輕的今

 

天,我們有過知情權……

 

後半截話是:

先有知情權,再有選擇權,先嘗試再甄別,再篩選再鎖定目標,中心思想是平衡,核心歧術手段是經常問問自己一想不想要,想要多少?

 

想要就好好要,每個獨立世界都要負責任地去經營,該認真就認真,該拚命就拚命。

 

但同時,在每個獨立世界裡,都要給自己立一個清晰的及格線目標,人的精力和心力畢竟有限,一個世界裡浸淫得太深,勢必影響各個世界的整體平衡,七分熟還是八分飽,知足是王道,聰明人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多少。

 

後半截話我沒來得及說。

門被一肩膀撞開,滿頭大汗的導演張牙舞爪,劉敏刺啦扯下一條透明膠帶反手遞給我,快開場了,背上的別針還沒別完。

 

我們急三火四地往上場口跑,舞台口處她忽然轉身,一把楸住我的耳朵使勁擰,她厲聲道:不管你有多多少個平行世界,都要先把眼前的世界打理好,在哪個世界就盡好哪個世界的本分,懂嗎!

我疼,我說懂懂懂你你你撒手 她逼我,懂了什麼了?說!

 

我說我什麼都懂,她眼睛一瞪手上力道加碼,一邊抒一邊說:你個熊孩子給我記清楚了——抱起吉他你就只是個歌手,回了酒吧就最好只賣酒,拿著麥克風時你除了主持人的身份外別的什麼都不能是,懂不懂?絕對不能搞混的……

上場門唰的一聲開了,興高采烈的觀眾們一秒鐘安靜,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和

 

她站在追光中。

 

我的耳朵還捏在她手裡.

那個片段想起來就忍不住笑,笑完了會發呆,也只有在發呆時,昨日種種方會重現眼前。

 

除了我媽和我小學班主任以外,你是唯一一個擰過我耳朵的人。

謝謝你懂我。

 

姐姐,謝謝你當年凶巴巴的叮嚀。

 

(五)

 

她當然是姐姐,她比我年長兩歲,她愛操心。

 

我那時有個習慣,一旦切換了世界,就只花身處的那個世界掙來的錢。

 

每個平行世界都要經濟獨立,不然很容易從平衡變成寄生,故而從主持人的世界切換去流浪歌手的那個世界時,除了一張單程票,絕不動用當主持人掙 來的錢。

 

她從沒笑話過我這個矯情的習慣,只是堅持用她自己的方式幫我省錢。那個時期攝影棚從濟南搬到了北京,很多次從北京出發時,都是她送我。她那時剛攢錢買了輛小破車,比鞋盒子大不了多少,那輛車一度是我去機場、去車站 的專車。

 

推辭不了的,我怕被揪耳朵,她擰耳朵的技術太嫻熟了,左旋右轉的,開門擰鎖一樣。

她那時住高碑店,天濛濛亮出發,穿越半個北京城開到白雲觀,接上我後,先找家早餐鋪子,逼我吃下一斤油條一鍋炒肝,然後頂著初升的太陽開上環路殺向頭天晚上的錄像往往是場鏖戰,不困是不可能的。我迷迷瞪瞪打著飽嗝,

 

她卻 精神百倍地哼著歌,有時候哼: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 駝鈴聲……

 

有時哼: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邊哼邊打哈欠,她精神百倍地打哈欠,我死去活來地打飽嗝。

 

收費站前我掏錢包,她一臉平靜地奪過來,甩手扔到後座。我說:我X,10塊錢而已啊,矯情什麼?她說:是啊,你跟我還矯情什麼?

 

機場出發大廳門前,她嘎吱一腳剎車,把準備好的零食塞進我懷裡,又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小伙子。進門前我回頭,她搖下車窗喊:替我好好玩兒哈!素面朝天的一張臉,清清楚楚兩個大黑眼圈,怕誤了我的行程,她昨晚回家 卸完牧後,應該又是一夜沒睡。有過多少次送行?不記得了。

 

只知道每次我 滾蛋了以後,她都會把車開出機場高速,找個樹蔭角落去補覺,她畢竟不是 鐵打的。

我是獨生子,我常想,女口果我有個醒,應該也會如此待我吧。

 

她是當慣了姐姐的人,自立得早,懂事也早,辛苦掙來的錢,給爸媽買房,又給弟弟買了房。她那時常拽我逛街,逼我當衣服架子,說她弟弟的身材和我是—樣的。她給弟弟買起東西來眼睛都不眨,自己卻一天到晚穿著運動服,還是雜牌子。

 

別的女主持人開奔馳寶馬時,她依舊開那輛鞋盒子一樣的小破車,那車的操縱性堪比手扶拖拉機,但她車技不錯,停車只需要10分鐘,方向盤只需 要打20把

 

我們最長在那輛車裡待過6個小時,從下午到晚上,沉默不語。

 

車繞著三環路一圈又一圈,她那時剛失戀。

 

失戀她也不哭,也沒怨念,只是把音響聲放得巨大,若有若無地跟著哼,手握著方向盤,指尖輕輕打著拍子。

 

她是實打實的美女,又是有名氣的衛視主持人,當時還拍了赫赫有名的《武林外傳》。按她的條件,只要點點頭,找個身家億萬的男朋友完全不是問題,她卻給自己挑了個普普通通的工薪階層,年齡也偏大,理由不過是這人踏實樸實,肯好好一起過日子。

 

她說她就夠鬧的了,應該找個穩一點兒的人才能搭配合理。

 

願景和現實往往背道而馳,她遇人不淑,貌似最踏實的人原來卻最不老實。分就分了,難過卻難自已,一般女孩子受了委屈可以找家人哭訴,她卻沒機會當一般女孩子。她向來扮演的角色是照顧者,冷不丁地需要當一下傾訴者,卻很難找到合適的傾聽者。糟心的事不可能跟家人提及,她向來只報喜,從不肯讓 家人擔心。

 

人難過的時候,還是應該哭一哭的,眼淚是身體承受不了的那部分情緒,流出來了,也就不淤塞了。

 

可我那時太年輕,還不會勸人,只在副駕駛上干坐,傻得像個蘿蔔。

 

如果能想個辦法讓她哭出來該多好,我伯她憋壞了,整個下午都在動腦子,可不知怎的,越著急越啥主意也想不出來,一腦袋糨子……

 

開始堵車了,紅紅黃黃的尾燈一望無際。她搖下車窗,嘈雜的黃昏一擁而入,車廂裡瞬間塞滿了盛夏的北京,音響還在唱著,她的指尖微微點著,輕輕打著 拍子。

 

晚上8點時,車停在了燕莎中心,也好,逛逛商場可以散散心。我陪她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終於在一家昂貴的專賣店裡停下,她挑衣服,比在我身上試,應該又是要買給弟弟。

 

開票的時候她對服務員說:兩件,分兩個袋子裝。

 

我說:哎,你別亂花錢,我現在又不缺衣服穿。

 

她揪住我的耳朵扯了扯,她說:可我現在缺個弟弟。

我咳嗽了半天,問:那那那你現在感覺好點兒了沒?

 

她笑,哪兒有那麼快就能好了呀?她說:沒事,過幾年就好了……

 

她說:走吧,再陪我開一會兒車去。

 

她說你看,我會單腿蹦著走,我從小就特別會跳皮筋兒,我弟弟也特別會跳皮筋兒。

 

我喊:你別蹦得那麼快,你等等我……

 

那段感情她之後決口不提,10年過去了,應該好了吧。

 

那件衣服我一直穿到今天,每年夏秋都會穿。

 

有一年我路過武漢,她弟弟請我吃蟹腳熱乾麵,酒酣時兄弟倆脫掉外套,一模一樣的兩件黑色CK (Calvin Klein,時裝品牌)丁恤。

 

他弟弟問我:我姐那時失戀過?怎麼從沒聽她提起過?

 

(六)

 

她14歲入伍,列兵,文藝兵。

當時人家選上她的原因就兩條:一是人水靈嗓子也水靈;二是脾氣好,愛笑。

 

野戰軍苦,戰士演出隊裡的文藝兵也講究自力更生,她那個時候除了排練節目,還被安排種菜地,種蘿蔔種豆角種西紅柿,自己播種,自己施肥,自己 淘糞。

嚴格意義上來講是偷糞。

 

演出隊姑娘多,排泄物的產量卻小,她經常一個人拖著糞車去別的連隊偷。逮住她的戰士們哭笑不得,打又打不得,罵又不捨得。她求人家說:給我吧給我吧,你們人那麼多,使勁多拉拉就有了……

 

臨走前她謝人家,說:你看,我會做斗眼兒,可好玩兒了呢。

 

她說,你們加油啊!我下周還會再來的!

 

拉回來的糞需要漚,需要倒熱水和開,那味兒太鮮,她練就了一身的憋氣好本領一飛速說完半張稿子不帶換氣的一都是被糞堆給逼出來的。

 

糞足了,菜就長得好,大西紅柿、大豆角子、大蘿蔔,但所有吃上她種的菜的女兵都恨她,一邊吃一邊罵,罵她太出頭太冒尖,把別人都給比沒了。

 

她那時一專多能,菜種得好,歌唱得也好,還會主持,舞跳得尤其好。她踉著電視練動作,第一年就當上了領舞,四五年的老兵們恨不得伸腿絆死她。

 

她入伍第一年立了三等功,全軍會演時得的,獎一拿完領導就來談話了。你不能什麼都干啊,還讓不讓別人上台了?不要光顧著自己一個人出彩,要考 慮團結。

 

她傻呵呵地笑,說好吧,我以後光報幕也行,去小品裡演配角也行。

 

委屈忍到半夜,終於忍不住了,她哭著跑去連部,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可那時流行的還是老式撥盤電話,嚴嚴實實地被木頭盒子鎖著。盒子摳不開,指甲劈

 

了兩個,那個電話沒打成,她之後也沒打過。此後受了任何委屈,她一個電話也沒給家裡打過。

 

有些人天生是為舞台而生的,她演的小品沒人看主角,全都盯著她這個配角,她報幕的晚會,掌聲最多的是報幕環節。她人漂亮,話說得也好玩兒,台上一 站就討喜,下部隊慰問演出時,成千上萬的戰士鼓掌起哄,不讓她下台,齊聲喊:回來!回來!不許走!不許走!

 

她踩著大車帆布的地毯,笑意盈盈地走回床板搭成的舞台,一張嘴,全場瞬間安靜。所有人都死盯著她看,眼神熱辣,抻長脖子。沒人知道剛剛在台下,一個獨唱演員推了她一跤,找碴兒是因為嫉妒,人心患不平,總把自己的平庸當 成別人的錯。

 

這種嫉妒尾隨了她很多年,那一茬兒的演出隊,她是唯一一個戰士直接提 干的。

 

後來她憑借業務能力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頭半個月就得罪了全班女生,人人都惱她躥得決,一進校就當上了軍藝大小晚會的主持,幾乎是包攬。

 

再後來,她沒靠任何人,自己考進了空政歌舞團,在人民大會堂當過主持人,例如“中央軍委慰問駐京部隊老幹部文藝演出”,據說那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最高級別的演出,中央軍委的領導們都坐在下面。這種場面難免讓人緊張得腿肚子轉,她卻穩穩地挑著大梁,博得的掌聲一點兒不比那些老藝術家少。

 

我們剛搭檔的那一年,大年三十晚上我看春節聯歡晚會,看過她演的小品,名叫《圓夢》。我那時並不知道她的奮鬥履歷,並不知道她曾經是個拖著糞車去偷糞的小女兵。

 

我最初很奇怪,這麼要強的女孩子,為什麼偏偏和我搭檔時從來不搶話?後來很快就釋然,她對舞台的理解遠勝大多數藝人,賣命打拼並非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只是為了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在她的認知中,工作的整體完成度永遠高於個體的出彩度……有這樣心態的人’又怎會屑於去爭?

 

我們有時私下也聊聊主持業務,她常說:既然吃這碗舞台飯,就要對得起這個飯碗,你對得起它,它就對得起你。

 

我深以為然,我說:我很高興能和你一個碗裡吃飯。

 

她黑著臉,她說她今天特別不想和我一個碗裡吃飯。

 

她說,不是平行世界多元生活嗎?不是每個世界都獨立而平衡,彼此不影響嗎?那你搞成這樣算怎麼回事,對得起你主持人這份工作嗎?

 

我那時在西南邊陲出了點兒意外,左手拇指殘在滇藏線上。當時遇到山上滾石頭,疾跑找掩體時一腳踩空,骨碌碌滾下山崖,幸虧小雞雞卡在石頭縫裡,才沒滾進金沙江。渾身摔得淤青,但人無大礙,就是左手被石頭豁開幾寸長的口子,手筋被豁斷了,石膏一直打到胳膊肘子。

 

我訕訕地讓她在石膏上簽名留念,她口紅一揮就兩個字:活該!

 

整整半年的時間,每次錄像時見到她,我都挺無地自容的。是哦,打著石膏上台的主持人……也太不專業了。

 

那時我有個叫雜草敏的妹妹害苦了我,雜草敏搞來幾條彩色長筒襪套在我石膏胳膊上,幫我掩耳盜鈴,可舞台上燈光足、溫度高,每次錄像中一抬胳膊,汗水涔銳又濕又癢,煩得人抓狂。

 

塞紗布太捂,塞棉花粘絨,塞手紙也不管用,一會兒就濕成了糨糊。

 

還是劉敏有辦法,她親手特製了一批布片,神神秘秘地藏在包裡,每次錄像前親自幫我塞妥帖,每次錄像後親自幫我揪出來。還別說,還真管用,吸水能力一級棒,只是她每回塞進去和取出來的速度都特別快,我一直沒研究清楚那到底是什麼神奇的物件。

 

問她她也不說,手藏在背後打哈哈。再問,她就瞪眼。再問,她就伸手揪住我的耳朵使勁擰,一邊左旋右轉一邊訓我:瞎問什麼瞎問什麼!你個破孩子……

 

我那時實在太年輕,純潔到不認識衛生護墊。

 

(七)

 

因為她,我和人打過架。

 

架是在濟南朝山街街口打的。

 

濟南府風行扎啤烤串文化,天越熱越興隆,悶熱的夏夜,馬路牙子上煙熏火燎,三步一崗,滿世界光著膀子端著缸子的彪形大漢,一人一個/J\馬扎。酒是話媒人,咕嘟咕嘟一扎啤酒下肚,嘴就管不住了,指點江山激昂八卦,個頂個 的時事評論家。

 

說來也好笑,不知從何時起,管住自己的嘴,已是中華民族難見的美德了……

 

我耐著性子吃我的烤魷魚,背後是個高談闊論的胖子。魷魚我沒吃完,摜到了胖子臉上,順帶搗鬆了幾顆牙。這頓打他挨得活該,嘴太賤了他,把屏幕裡的各種明星各種猥瑣意淫,說完了電影明星說CCTV女主播,最後提到了《陽光 快車道》,編派起了劉敏。原話不複述了,反正程度之惡劣,把牙給他挨個兒

 

掰下來都是輕的。

 

對方四五個人,一開始是蒙的,後來踹翻了桌子集體蹦起來,手中的酒瓶子光噹一聲破開,綠澄澄的玻璃碴兒。

 

欸,嚇唬誰呢,真會打架的誰手裡還拎個放血的傢伙?

 

我笑,我說都是山東老爺們兒,有種別一呼隆(山東方言,一起)上,一個一個來吧。

 

但他們半晌沒動,先是伸胳膊撂腿凶神惡煞般,後是罵罵咧咧,再然後居然別開目光不尷不尬不的坐下了。

 

我當然沒那麼強的威懾力,我順著他們偷瞄的方向扭過頭去,不知何時十來個彪形力站到了我身後,個個脫掉了上衣,竹抱著肩膀露著胸肌。領頭的大漢輕聲對我說:大冰哥哥,你說怎麼打咱就怎麼打。

 

他胸毛比我鬍子都長,我受不起這聲哥哥,我問:您是哪路好漢?你們這幫人怎麼咪咪都這麼大?咱又不認識,幹嗎要幫我出頭呢?

 

他說他們不算是幫我出頭,只不過聽到有人侮辱他們的女神,不能忍也不想忍而已。

他們都是濟南軍區某軍的退伍老兵,每個人都不止一次看過劉敏主持的慰問演出,人人都愛她。他們呵呵地笑,居然敢侮辱女神,揍你沒商量……動啥手哦,挨揍的胖子們早就跑了,聽到他們報出番號時就跑了,也算識相,那支部隊俗稱鐵軍,出了名地不好惹。

我和那幫退伍兵挨個兒干了—杯啤酒,臨走前他們提要求:握握手吧。多大點兒事,握!挨個兒握!

 

但握他們又不好好握,個個捧著我的手反覆揉搓,搓得我雞皮疙瘩辟里啪啦的,定睛看去,一個個臉蛋都紅撲撲的……

 

他們互相低聲說話:這可是經常和劉敏姐姐握手的手啊……是啊,每期節目都看他倆手牽著手上場,真想給他把手剁下來……

 

我猶豫了半天,忍住了沒告訴他們劉敏還經常揪我的耳朵。

 

(八)

 

她為我掉過眼淚。

 

那是《陽光快車道》最鼎盛的時期,經常3天錄6期節目,播出時長近70分鐘的節目,錄製片比是一比十……這些是行話,不需要懂,我想表達的意思不過是:當時的工作強度之大,後來的綜藝節目是完全無法比擬的。

 

現在的綜藝節目動不動一期幾百萬元乃千萬元,而那時我們的經費是一期 10萬元。

 

當時租用的是北京中華世紀壇地下攝影棚,場租費貴,電費更貴,欄目組經費捉襟見肘,故而節目一開場就不喊卡(停),嘉賓、導演、攝像一撥又一撥地車輪轉,誰累了誰去休息吃飯換別人頂班,唯獨剩主持人站在台上浴血鏖戰。

 

在電視個行業裡,任誰都可以叫苦叫累,唯獨主持人不能。

 

道理至簡,幾十個人的幕後團隊勞心勞力把你捧上台,幫你建築起名望並兌現了利益,那你就勢必要承擔與利益同等甚至比那還要沉重的壓力,所以不能抱怨,也沒人搭理你的抱怨。

其實也不需要抱怨,畢竟不是孤軍奮戰,起碼還有她站在我身邊。有她在,我不敢懈怠,怕她又說我不專業。

 

我倆那時最期待宣傳期的歌手來上通告,因為他們需要唱歌啊,他們唱歌時我們自然能歇一歇。如果他們兩三首歌連在一起唱,我的天,我倆幾乎可以見縫插針補個覺。那時各大衛視均未集團化改制,各工種一視同仁,不流行給主持人準備休息椅。我倆趁著唱歌的時間躲到舞台的一角,地上一坐,秒睡,秒 醒,很少能有幸睡夠1分鐘。

 

那個角落攝影機拍不到,約莫兩平方米大小,剛剛夠我倆背靠背睡著,Kappa (服裝品牌)一樣。

 

靜脈曲張的病根是那個時期留下的,我也有,她也有,都是舞台上站出來的。其實台上最累的不是腿,而是嘴。十來個小時嗝啵下來,腦子缺氧,口輪匝肌僵硬,嘴很容易瓢,我嘴一瓢就大舌頭,張傑念成張碟,張信哲念成 張定德……

發生事故的那一天,我又大舌頭了。

 

具體說了什麼忘記了,反正肯定是說錯了,不然劉敏怎麼會用那麼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了好了,我知道我說錯了,我衝她笑笑……好奇怪,怎麼身旁的一切都開始了慢動作?所有的聲音都開始慢慢扭曲變形,四周的一切都慢成了一幀一幀的,腦子裡忽然安靜得像真空一樣。我腦子不夠用了,X,時間靜 止了嗎?

 

她在喊我的名字嗎?怎麼看不清她了?

 

眼睛周圍罩上了一個黑圈,日食一樣慢慢向中間合攏,我想眨眼,可眼皮在哪兒呢?心裡有點兒慌,想喊,可聲帶在哪兒也找不到了。這種感覺恐怖得好像夢魘,更恐怖的是眼前模模糊糊的畫面是舞台的地板,地板越來越近越來越

 

近,我正在往地板上栽?我為什麼會往地板上栽?

 

身體忽然恢復了感覺,有只瘦弱的胳膊半空中攔腰扶住了我,是她嗎?我太重了,壓得她一個踉蹌。我想和她客氣客氣道聲謝,可嘴剛張開,哇的一聲,噴 出血來。

那年我25歲,接連主持了14個小時的節目後,栽在了《陽光快車道》的舞台上。

 

第一次吐血沒什麼經驗,噴紅了劉敏的半條裙子,那是她很喜歡的一條捃子。我太不好意思了,我想幫她擦擦,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

 

很多年過去了,那一幕始終清晰如昨夜。

 

我的腦袋被抱住了,她抱著我的腦袋跪在地上,滾燙滾燙的眼淚黏了我一臉,害羞死我了。我想熊(方言,凶)她,傻嗎你,哭什麼哭啊,這麼多人看著呢……但我找不到力氣,說不出來。

 

眾人擁上來抬我去醫院,兩三個人使勁掰,半天也沒掰開她的胳膊。她哭迷糊了,死死抱緊我的腦袋不撒手,好像我要害中彈命不久矣即將離開這個世界。勒死我了,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我想讓她胳膊別那麼使勁,但我嗓子使不上 勁兒說不出來……

後來發生的事情不記得了,臉上一涼,她的體溫越來越遠,我平躺進一種混混沌沌的黑暗中,除了空曠只有遙遠。

 

這輩子睡得最美的一覺,是在北京的解放軍總醫院。

 

醒來時,隔壁床的病友和我怒目相對,我說你瞅啥?他說瞅你咋的,你個狗 日的!

 

他說他如果不是疝氣發作動彈不得,早爬過來把我掐死了。

 

他說你不是人,昨天晚上你呼嚕打得好像開了一輛坦克。

 

我瞪眼,我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嫌我呼嚕大,你昨天晚上幹嗎不喊醒我!你有疝氣你不能下地,可你床頭不是有個搪瓷缸子嗎!你昨天晚上拿那個缸子扔 過來不就得了!

 

他眼睛瞪得比我還大:你以為我不想扔你嗎!可有個穿血裙子的小娘兒們說, 如果我敢拿缸子扔你,她就敢把我從病房扔出去……

 

我說,什麼小娘兒們不小娘兒們的,那是我姐姐!

 

他說,我的天,你姐姐可真兇……

 

他指指另外一張空著的病床:你姐姐昨晚在那張床上睡了一會兒,你是坦克,她是東風卡車……你們全家人都這麼能打呼嚕嗎?是家族遺傳嗎?

 

我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嗖地用被子把腦袋裏起來了。因為門忽然開了,闖進來一個很凶很能打呼嚕的小姐姐。

 

我還沒來得及和那個一見如故的病友告別,就被個小姐姐帶走了。

 

醫生給出了診斷,查不出具髓因,無大礙,應該是屬於應激性嘔血,也就是累的,睡好吃好就行了。醫生說趕緊出院回家睡去吧,別在醫院裡發動坦克了。

 

小姐姐帶我去吃飯,她點了牛肉,然後是牛肉,接著是牛肉。她說牛肉補元氣,趕緊甩開腮幫子往裡塞吧,你這個可憐的小孩兒……

 

我邊吃邊隨口問:你昨天哭得那麼慘,是因為有些心疼我嗎?

 

一句話出口,兩個人都被酸到了。

 

我酸得扔了筷子撓桌子,她也撓,一邊撓桌子一邊艱難地回答我:你你你想多

 

了,我其實哭的是……節目錄不完,工作被耽誤!

 

她說你趕緊吃你的飯吧,吃完飯還要回現場接著錄像呢……

 

她說,也不用吃得那麼快,慢慢嚼慢慢嚥下,別噎著

 

到底是應該快還是應該慢啊?煩死我了,盤子端起來,牛肉一半撥入自己的碗裡,一半撥進她的碗裡。好了開動吧,要快咱們一起快,要慢咱們一起慢。

 

隔壁桌的食客一定很奇怪,這倆人時而細嚼慢咽,時而狼吞虎嚥,是在吃飯還是較勁?

 

兩個人都面色憔悴,頂著滿臉油乎乎的隔夜殘妝,一副剛吸完毒的模樣。穿的也都是釘滿亮片的惡俗舞台裝,上面染著幾攤詭異的血潰,隱隱散發著神秘的邪惡之光……

 

我們吃飯的地方隸屬於北京朝陽區,那個地方的群眾太牛,目光太犀利……所以我們趕在他們撥打舉報電話之前就清空了盤子匆匆離去。

 

途中她忽然問我:昨天的事兒,委屈不?

 

我說:好像隱隱約約有一點兒……我x,你不說我還不委屈,你一說,我這會兒特委屈!

 

她說:委屈就對了!受得了委屈才幹得成事業,哪天你學會了消化委屈,哪天你就真正長大了。

 

鬱悶!她也沒比我大幾歲啊,卻老愛把我當小孩兒。說吧說吧我聽著就是了,頂嘴肯定又腫揪耳朵。可沒頂嘴也揪了耳朵!

 

她冰雪聰明,我心裡想什麼她是知道的。她輕輕揪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哪有不受委屈的工作?咱們運氣好,能得到這份工作,多少人在等著盼著替咱們

 

去受這個委屈呢……

 

她認真地說:聽我的,不管心裡委不委屈,一會都不要

 

帶著情緒去工作,好嗎? 我說嗯,我聽你的。

幾年後我又吐過兩次血,依舊是在舞台上。

 

吐得心甘情願,山東台給了我一份工作一份收入,讓我當了首席主持人,給了我溫飽體面,使我在多元人生中得以平行那個主持人的世界。

 

心裡是感恩的,沒再委屈過。

 

劉敏常說,只要你對得起舞台,舞台就會對得起你。

 

我喜歡這句話,年齡越長越發現這句話適用於每一種工作,每一方舞台,乃至於個任何一個平行世界。

 

後來我在很多個世界裡很多次倒下,有時累倒,有時摔倒,有時被罵倒,有時被絆倒……

 

每次倒下時心裡都還算坦然,笑罵由人,你圍觀你的,我恣當是忙裡偷閒,擁抱舞台。

 

成長帶來坦然,不然淒惶給誰看?

 

其實除了坦然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選項了。

 

身旁沒人再為我掉下眼淚,沒人跪在地上,抱緊我的腦袋。

 

(九)

 

你是否也有過那種錯覺:

牽手的人不會鬆手,同路的人不會分開,緩緩流淌的歲月永不會改道,昨天和今天所擁有的,總會順理成章地延續到明天,乃至永遠。

 

世間最大的錯覺,無外乎自以為是的永遠。

 

世上大部分永遠,大都是一廂情願的錯覺。

 

萬事萬物走的都是拋物線,並沒有恆久的低谷或頂點,轉折點出現時,我和她已搭檔了很多年。

那時中國的綜藝節目進入第一次洗牌期,收視率為王的時代到來,央視索福瑞(中國規模最大、最具權威的收視率調查專業公司)取代了AC尼爾森(AC Nielsen,領導全球的市場研究公司),不僅收視率採樣指標驟變,很多事情也開始改變——

 

為收視率故,電視從業者的工作壓力焦點一股腦兒地變成了對新節目形態的搶灘。彼時尚不流行購買國外節目模式,各大衛視撲通撲通跳下水,有石頭沒石頭都在摸著過河,大家揣著對收視率的片面曲解,不做受眾分析不做市場預判,開始一窩蜂地拚命改版。

 

不是反對變革,而是反對盲從。

 

當時大部分電視人以為的變革的春天,實則是倒春寒。

 

若干年後,反思那些轟轟烈烈的大折騰,大多是做無用功,若干有望再活10年的節目,並沒能像《快樂大本營》那麼聰明地堅持,而是含恨倒在了胡亂改版的陣地前沿,自宮而亡。

 

遺憾的是,大部分節目無法區分短視與遠見,《陽光快車道》也未能例外。

 

那是我們改版後的一次常規錄像,普通到完全回憶不起錄了什麼莫名其妙的新版塊。

 

夜裡收工後,我們溜躂到玉淵潭南路,那天北京限號,我送她去打車。累,不想說話,我們懶懶地站在路旁,腳下的落葉咯吱咯吱,半空中不停地有葉 子飄下。

 

一輛空車停下來,她手抓住車門停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累傻了嗎你?趕緊上車走啊。

 

她轉身,看我一眼,又移開目光。頭再轉過來時,雙臂也輕輕展開在我面前,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她輕聲說:過來……

 

我又驚訝又好笑,上前接住那個擁抱:幹嗎,好好的抱我幹嗎?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矯情了?

 

她不說話,手輕輕拍在我背上,一下又一下,身體也輕輕地左右搖晃著,好像個哄孩子睡覺的年輕媽媽。我笑,拜託,別老把我當小朋友好嗎?我眼瞅快 30歲的人了。

 

她笑笑鬆開我,說:好了好了,走了走了。

 

她搖下車窗,笑著氣我,說:你個小破孩兒啊……

 

她喊:快看快看,哈哈,斗眼兒!

 

車都開出快50米了,我哪兒看得見啊我……

 

沒有道別也沒有惜別,我並不知道那是離別。

 

所有人都知道她要離開,唯獨瞞了我一他們後來告訴我,劉敏挨個兒叮囑過不讓告訴我,怕影響了那天的作。

 

那次錄像是她最後一次主持《陽光快車道》

7年的客座主持人生涯後,劉敏被停用了,節目改版需要。

 

(十)

 

我後來有過許多新的女搭檔。

 

我不止一次地在台上喊錯過她們的名字’把她們喊成“劉敏”,柳巖和方玲被我喊錯的次數最多。柳巖大度,笑笑就過去了。方玲鬼機靈,愛開開我的玩笑,她瞇著眼睛揶揄我:哥,別想“前妻”了行吧?你正眼看看我這個現任 好嗎?

 

雄人講究場上如夫妻,方玲後來也成了“前妻,,。

 

幾年後《陽光快車道》停播,最後一期節目是我倆一起錄的。

 

說最後的謝幕詞時,台下所有人都在掉淚,許多曾經的導演、攝像、剪輯師趕了回來,捂著臉,默默地站著。

 

這條陽光快車道走到了盡頭,這場青春也結束了,諸君珍重,各奔前程吧。我代表欄目組感謝了大家,看著他們的臉,一個個地念出名字,念完後我恍惚 了一會兒,是:方玲幫我補上的最後一個名字。她說:謝謝永遠的劉敏姐姐。

 

方玲後來去了光線傳媒,有次一起主持《音樂風雲榜年度盛典》時,她問我:哥,當年在你心裡,劉敏的位置到底是什麼樣的?我給了她一個很拗口的回答:當年在我心裡劉敏的位置和我在劉敏心裡的位置一樣。

 

方玲笑:好深情,你確定嗎?

當然確定。

 

當年台裡改版,需要嘗試加入新面孔,暫停部分老主持人的工作,《陽光快車道》二選一,需完成一個停用名額。

 

預先獲悉消息的劉敏主動找到台裡說:要停就停我吧,反正我是客座主持。別人告訴她,一旦停用,很可能就不再起用。

 

她說好,能不停大冰就行,我直接走人就是了。

 

別人問為什麼,她說因為她是姐姐。

 

沒有告別,她只要走了一個擁抱,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雙臂輕輕展開在我面前,她輕聲說:過來……

 

(十一)

 

很長一段時間聯繫不上她,打電話她是不接的。

 

明白,她希望我能自己想通,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我。

 

明白的,她的離開是為了成全我的平行世界,她希望在主持人的這個世界裡,我能保住工作。好,你是姐姐,我聽你的我照做,我不衝動我配合,我不帶著 情緒上台,我好好工作。

我愈發玩命地去工作,可沒了劉敏的大冰,再當主持人又有什麼意思呢?

 

有時真希望從未相遇相識,從來沒有搭檔過。真希望初次見面時,她掰開的那—半玉米,我沒有伸手去接。

 

劉敏的離開改變了我的主持風格,不知不覺中變的。有一遭去河北台客串晚會,中場休息時,河北台的誠誠和方瓊問:大冰不是向來挺能鬧騰的嗎,怎麼現在開始走沉靜風了?

 

戴軍也在,他問:是準備轉型主持訪談節目嗎?

 

我敷衍他們道:哪兒能老當小孩啊,長大了唄……

 

安徽台的周群也在,她看了我半天,拽住我問:弟弟,失戀了?

 

我笑笑:差不多,又好像比失戀嚴重點兒。

 

周群拍拍我,她說她也曾換過好幾個搭檔,慢慢習慣了就好了。

 

能習慣嗎?我努力試著去習慣,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五年……節目翻書一樣地改版,欄目走馬燈一般地更換,兩個主持人變成三個,再變成五個,搭檔越多時我越孤單,這種若有所失的茫然直到主持《驚喜驚喜》財漸漸消散。

 

《驚喜驚喜》我沒有搭檔,一人站在舞台上。

 

《驚喜驚喜》是一檔能實現一個主持人所有抱負和理想的節目,我為曾主持過那樣一檔節目而驕傲,它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讓我的主持人職業生涯不 留遺憾。

 

但錄像的間隙,我還是不習慣坐休息椅,還是習慣獨自坐到陰影處的舞台邊。身後空空蕩蕩的,沒人和我背靠背,只有幾盞小綵燈在閃啊閃。

 

那麼好的一檔節目,可惜劉敏沒能趕上,沒能拿起話筒和我肩並肩。像是一個捧著生曰蛋糕的孩子,想找人分著吃了,卻再也找不到他要好的小夥伴。

 

無法分享的舞台還有很多,還有一次是在北京展覽館。

 

《民謠在路上•大冰和他的朋友們》首場演唱會。

 

那是一場眾籌演出,創造了那一年的音樂類眾籌奇跡——48小時籌足經費,72小時原定數額爆表,最終募集的經費將近120萬。人們從天南海北趕來,聽一群完全沒有任何名氣的歌手給他們唱歌。台下3500個觀眾掌聲雷動,台上是我那群流浪歌手弟兄,全都來自我當歌手的那個平行世界。

 

那天我是我歌手兄弟們的報幕員,追光踩在腳下,我拎著沉甸甸的麥克風來到

舞台中間。

 

我說謝謝你們來,我說謝謝你們給的機會,很多年後,一群曾經的街頭流浪歌手會記得,普普通通的一生中,他們曾站上過千人大舞台。

 

我說我手也殘疾嗓子也爛,這輩子也不可能是個好的歌手,既然當不了好的歌手,那就當塊我兄弟們的上馬石好了……跟情懷無關,什麼狗屁情懷,我只是想完整了我的這個平行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實現不了的音樂理想,讓我的兄弟們替我去實現。

 

我說這是一場接力賽,我和我的兄弟們跑第一棒,咱們試試看,看看能不能贏所謂的出身和命運,看看能不能跑贏這個所謂的機遇匱乏的時代,自己給自己跑出一個世界。

演出很成功,散場時一大半的人不捨得走,他們鼓掌,不停地喊加油。

 

追光燈依舊亮得晃眼,白茫茫的一片,有十來秒鐘的時間我失語了,驀然想起若干年前的那個瞬間,同樣的追光同樣的耀眼,同樣的掌聲響起來,有一隻白晰的手狠狠掐著我耳朵,有一句叮囑剛剛說完。

 

……在哪個世界就盡好哪個世界的本分,懂嗎!

 

懂啊懂啊,你輕點兒……

 

你來了嗎?坐在哪一排?

 

你看,你的叮囑我並沒敷衍。

 

(十二)

 

劉敏過得好嗎?

 

她後來再沒當主持人,離開山東衛視後她沉寂了3年,改了行,去嘗試當了職

 

 

業演員。

主持人和演員雖都是藝人,卻隔行如隔山,望山跑死馬,很少有主持人轉型演員成功的先例。

 

可她本就是個破例的人。過往的資歷歸零,客串過《武林外傳》和演過春晚小品的經歷她也歸零,她把自己放低到一個新人的位置,和那些剛剛北漂的演員一樣跑劇組、投簡歷,默默忍受那些小導演的氣。

 

那時候她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簡歷放下,回家等通知吧。

 

鄙視和輕視比比皆是,新環境新遊戲規則,她一樣一樣從頭學起。

 

有些戲的酬勞少得驚人,她說接就接了,完全沒有脾氣。有些發生在片場的責難其實是刁難,她樂呵呵地照單全收。

 

有些劇組外景地設在北京,見她也住北京,乾脆不給她安排住宿,甚至不給她安排停車位。她每天清晨最早的地鐵去片場,自己畫好基本妝,自己拖著那只碩大的衣箱。

 

早班地鐵擠滿了上班的人,座位緊張,她不善爭,像個農民工一樣蹲坐在地上……有觀眾認出了她,拍下了照片在網絡上傳給我,我問,為什麼不給她讓個座?!

 

那位觀眾說讓了,她謝了半天,但怎麼也不肯坐……她說如果一大清早就安逸了,接下來一整天的鬥志也就全沒了。

 

人一旦嘗過掌聲的滋味,很難再心平,她卻輕易地打破了這一規律,讓自己重返那些倔強打拼的少年歲月一那時候她還是個剛入伍的小女兵,拖著滿滿一車偷來的糞,頂著滿世界的白眼,自顧自地哼著歌……

 

我想我是懂她的,自始至終支撐著她的價值觀不過一句話:我從沒想過做到讓

 

 

全世界都認可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自己喜歡我。

她一直跑龍套,直到20畔才有了個演女二號的機會。

 

那陪電視劇叫《廠花》,馬蘇是女一,取景地是青島。劇組工作人員裡有我發小,發小告訴我,全劇組沒有不喜歡她的人。馬蘇對她的評價是:你不是搶的人,你是真正懂得讓的人。

 

《廠花》之後,她演了一系列電視劇,有《漂亮主婦》《我家的春秋冬夏》《飛哥大英雄》,她演的每部劇我都追,一開始只是單純地看看她,但往往兩集看完就被她塑造的人物給帶走了。她接的大都是情節片,最擅長塑造人物,飾演的每個人物,內心層次都被塑造得無比豐富。

 

她在<生活啟示錄》裡演過個小三,演得太真了,犯了眾怒。每天有幾千個“大奶,,跑到微博裡黑她,把她當劇中小三吊打,有的說要抄她的家,有的說要給她收屍……當演員當到這個份兒上也是沒誰了,但這不算完,她被黑完了。立馬又被狂追狂捧。

 

《紅色》播出,一部戲洗白了滿屏的黑粉,滿屏的人拜柳爺,柳爺是她在《紅色》裡飾演的大上海當紅舞女柳如絲。從後來的採訪報道中知道,她那時為了配合劇組進度,三天學了四支舞,攝像機前一跳完,一幫工作人員當著導演的面跑過去要請她吃飯……她跳得太像了。

 

我當時追劇,忍不住蹦起來喘iPad, —邊踹一邊喊:劉敏!你居然是這種人!你你你怎麼會這麼風塵!……哎?不對,劉敏她不是舞女……

 

可她真的演得太到位。

 

男主角:你最愛什麼?只能說一樣。

 

柳爺:你要不愛我,我最愛錢,你要愛我,你就是我的命。

 

 

我又蹦起來端iPad,一邊踹一邊喊:劉敏!你居然是這種人!你你你居然是這種女人!……哎?不對,劉敏她不是這種女人……

 

看電視劇《老農民》時,我的iPad徹底壞了。

 

怪她!誰讓她在劇中演了個那麼惹人煩的馬小轉,灰頭土臉一身補丁的一個鄉村農婦,臉髒得啊,垃圾堆裡剛拔出來的一樣,嘴又碎,鄉村小喇叭。劉敏你怎麼變得這麼嘴碎啊?我印象裡的劉敏哪兒有這麼邋遢這麼難看這麼討

 

厭……

 

她演的每部劇我都看,看了一年又一年,看著她從龍套跑起,跑成了一個聲名鶴起的大青衣。某種意義上說,她可以算是她那個年齡段戲最出色的女演員。她在演員這條道上越走越遠、越來越好,我高興,卻也越來越難過。

 

好吧,她再做雄人的可能性越來越小。

 

大家再度主持搭檔,越來越渺茫。

 

(十三)

 

我曾好多次路過高碑店,還有橫店,遇到了很多人,但沒能遇到我想要的重逢畫面。

 

我曾有過兩次候機樓裡的狂奔,一次是武漢天河機場T2航站樓,一次是北京 首都機場T3。

 

延誤廣播裡在喊她的名字,我管不住腿,往登機口跑’一次看見了但不是她,一次什麼鬼也沒看見,反誤了自己的航班。

 

時間一年年過去,草一樣的惶恐慢慢抽條,有過擔心,擔心時間無情第一,把族人疏離成路人,又將濃烈觀成紙復又兩清。

 

這種無奈感持續過一段時間,後來想想,卻是我多慮了。

 

33歲時,我又多平行出來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是個野生作家。

 

從第一本書開始,我的讀者留言裡就有許多演員,個中不乏知名演員。他們的留言大都有一個共同點,都說:有個朋友送了我你的書,非逼我看一看,我看完後

 

不用猜我也知道那個朋友會是誰。

 

三年三本書,每本她都買來送人,給那麼多人送了那麼多書,一定花了她不 少錢。

 

我能想像出她買書時的神情,送書時的神情。

 

會帶絲驕傲嗎?嗯,破孩子應該沒給她丟臉。

我們後來恢復了聯繫。

 

默契依舊,都沒去提那場分別。

 

她說你好嗎,我說我好呀,我說你好嗎,她說當然了……

 

她喊我去探班,我喊她去大冰的小屋玩,我告訴她那是我作家身份之外的另一個平行世界。

 

那年年末,她的戲殺青,第一時間飛來找我玩。

 

我買了菜打了酒,洗了頭洗了臉,我烤了一根大玉米揣在兜裡,打算見面後掰開,分她一半。

 

一見面她就嚷嚷:你都蓄鬍子了,唉,像個大人了,以後不揪你耳朵了。

 

 

我把玉米遞給她’我忘記了掰開。

她問:你傻笑什麼?

 

我說:……我想和你使勁多說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抹眼淚,邊哭邊笑:你個傻瓜……

 

她說:我也想和你使勁多說說話’但也是不知道該說離麼。

 

滿桌子的菜涼透了,我們並肩坐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就這麼坐著就好,挺好的。

 

算了結尾吧,我這會兒心裡不好受不寫了。

 

(十四)

 

還是想念,抑制不住地想念。

 

想和你再度急三火四地跑出化妝間,穿過狹長的走廊,重新站上那方舞台。手牽著手相視一笑,咱們再說一次開場白:

 

陽光快車道’歡迎你來到,我是劉敏,我是大冰。

 

……想想而已,我知此番場景今生再也無緣重現。

You and I have memories

 

Longer than the road that stretches out ahead

 

Two of us wearing raincoats

 

Standing so low

 

In the sun

The Beatles Two of us

像歌裡唱的那樣:

你我的舊時光,如那漫漫長路,永不消亡 我們倆披著雨衣,屋簷下佇立,陽光在上

 

劉敏,你離開山東衛視已經很多年,走了走了我也走了,如果沒有奇跡發生,這篇文章算是我的正式告別。

 

我在這兒等了你很多年。

 

其實很多年前就想離開,可總翻自己說再等等,說不定能等來奇跡,能等到你重新回來。

 

等啊等啊等啊等……

 

等啊等啊等啊等……

 

走了走了,等不下去了,再等就老了。

 

臨行臨別,並沒留太多遺憾。

 

你明白的,我留戀的從不是舊日的輝煌、昔日的掌聲、昨日的喝彩。

 

難以忘卻的,只是若干年前的那方舞台——

 

在那方耀眼而荒涼的舞台上,我曾有過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我曾經有過一個相依為命的姐姐。

姐姐對我的好,我記著呢。

 

姐姐,你老是喊我破孩子,我卻從未當面喊過你一聲姐姐。

 

(十五)

 

你是看著《陽光快車道》長大的山東小孩兒嗎?

 

你今年多少歲了?現在過得好不好?

 

這個故事也是寫給你的。

 

星光不問趕路人,時光也不問,故事講完了,一個時代也就結束了。

 

很榮幸,能陪著你一起走過那些舊時光。

 

很榮幸和你一起,給那段歲月畫上句號。

 

讀到這一段這一句的這一刻,和曾經的自己說聲再見吧,發現了沒,你終於長大了。

你們長大了,我們也該謝幕了。 就用這篇文章,雖送你們一程吧:

祝你永不孤獨。 祝你過得好。 祝你陽光快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