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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茶

姑娘當真好氣場,不慌不亂不尷尬。

她盯著公道杯,輕輕搖搖頭。豆兒姐,她說,今天我是

奉命而來,你就算用開水潑我,我也不會走的……

 

她又把目光錐在成子臉上,一字一句地說:

今天的這次斗茶,我和我爸爸等了 20年了。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改變你的生活。

不過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輩子。

 

有些故事是酒,有些是茶,是苦是澀,是回甘是解渴,單看你怎麼喝……

謝謝你肯給面子,沒把這杯茶謝絕,既然端杯在手,那就細品慢啜,別心急,別把 接下來這段文字匆忙跳過。

 

匆忙了那麼長時間,你就耐心這一回好嗎?好的。

且聽我說:

 

茶中公案多,包括一休哥。

就是動畫片裡“哥幾哥幾哥幾哥幾哥幾哥幾,阿里斯達依”那個,真的。

 

話要從頭說,茶也一樣。

  “茶中故舊是蒙山。”

蒙頂山上七株茶,西漢年間的事了。

有史可考最早的種茶人,是修道者吳理真,後世稱之為甘露道人。

 

甘露道人以降,茶藝茶學再到茶道,茶的登堂入室長路漫漫。自漢而唐,士子正途 是經學墳典,茶是雜學,難入正統。直到有一個口吃貌陋的棄兒,於苕溪之濱結 廬,寫了一本《茶經》。斯人名陸羽,後世尊為“茶聖”。

 

全唐詩收有陸羽的《六羨歌》:

不羨黃金曹,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

城下來。

…………

 

詩即人,有幽思恬淡,有禪氣潺潺,仿如茶一盞。詩無達詁,卻也並不難解,陸羽 自幼被竟陵龍蓋寺智積禪師收養,積公本就是茶僧。

 

茶由唐盛,唐人飲茶,始於僧家。

從唐到五代,最出名的茶僧有四人:一字茶僧,趙州古佛,禪月貫休,江東皎然。 皎然最狂,皎然為茶狂,皎然創茶筵,更有贊茶詩云:一飲滌昏寐……再飲清我 神……三飲便得道……

 

古來名寺出名茶,供佛、待客、自飲、結緣,且以茶禮入儀,譬如百丈懷海禪師的 《百丈清規》。

 

清規既定,後世澤被,飲茶一度成為參禪必備。

至北宋政和年間,禪門巨圓悟克勤手書了“禪茶一味”四字,這亦是他親身悟得 的禪理。

 

禪是方便法門。

佛法至博,法門八萬四千,不離總綱“四諦”。

四諦者,苦、集、滅、道,知苦,滅苦。

茶也是苦的,茶者,制苦,抿苦。

 

歲月滄桑,圓悟克勤的真跡後來漂洋過海,登陸了日本薩摩藩(今鹿兒島)》再後來,一個叫村田珠光的僧人得到了這幅字。彼時,他剛因違反寺規,被淨土宗 寺廟趕出山門,剛剛從奈良來到京都。

傳與他這幅字的人是個禪宗和尚瘋癲僧人,名喚一休宗純。

 

一休宗純俗稱“聰明的一休”。

就是動畫片裡“哥幾哥幾哥幾哥幾哥幾哥幾,阿里斯達依”那個。

 

一休哥慧眼識珠,村田珠光終成大器——懸圓悟墨跡於壁龕,開山立派創草庵茶,成為日本茶道的鼻祖。

和漢無境,謹敬清寂,日本茶道自此而興。

 

那幅“禪茶一味”被奉為至寶,至今還在日本奈良大德寺高懸。

…………

 

 

好了,基本知識回顧完畢。

接下來開始大反轉了哈,諸看官坐穩,且聽我噴(方言,閒扯)。

 

其實有些說。但分誰來說“禪茶一味”這一類公案,有時是真理。有時是放屁。你我芸芸白衣,茶嘛,喝就好好喝,張嘴閉嘴扯什麼公案,純屬狗屁。

根器夠了嗎?福慧資糧足了嗎?境界到了嗎?

境界未到,就硬把茶和禪扯到一起,把茶和道拉到一起,牽強又苟且,不過演戲。

 

同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也是狗屁。

去你妹的’讀偈讀半截。

連上後兩句讀讀看好嗎?好的。“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趙州茶、德山棒、臨濟喝、酒肉穿腸過,表面上做文章有意思嗎?

好東西別瞎糟踐,火候未到就瞎學,你不入魔誰入魔?

袓師大德們說酒說肉也好,喊打喊殺也好,引茶入禪也罷,不過是為弘法利生故,

 

行的自度度人之方便說。

公案利如刃,機鋒疾如電,電光石火間手起刀落,豈容胡打亂參。

 

好了噴完了,歡迎豐富聯想對號入座。

走了走了,喝茶去了。

 

(一)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改變你的生活。

不過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輩子。

 

這個故事是壺茶,是苦是澀,是回甘是解渴,單看你怎麼喝。

生火燒水溫蓋洗碟,講故事和泡茶,道理都是一樣一樣的。

 

初火新煙老茶頭。

每日的申時茶,我習慣在“茶者”喝。

原因很簡單:一生太短,盡量和有意思的人一起玩。

 

茶者是個有意思的地方,成子和豆兒的小茶舍。

他倆是我的朋友,奇葩兩個,一個曾是只中建材西北地區銷售負責人,年業績過億,一個曾是頭彪悍的中學教導主任,令學生們談虎色變。

 

若沒成子的懸崖勒馬,豆兒早在當年的支教騙局中被賣進山溝溝裡了。

 

如果沒有豆兒的死纏爛打,成子現在早就剃頭出家廟裡當和尚去了。

他倆生死虐戀幾如一部韓劇,直到洞房花燭那天才驚覺,原來是黃發垂髫舊相識。

 

我曾記錄過他們的這段傳奇:

…………

 

豆兒兩歲時的一天,被爺爺放在大木盆裡洗澡,那天有太陽,爺爺連人帶盆把她曬在太陽底下。這時,家裡來了客人,是從西北遠道而來的遠房親戚,隨行的還有一個九歲的小哥哥。

 

大人們忙著沏茶倒水、寒暄敘舊,囑咐那個小哥哥去照顧豆兒,小哥哥很聽話地給豆兒洗了澡,然後包好浴巾抱到了沙發上,他很喜歡豆兒,摟著豆兒哄她 睡覺,哄著哄著,自己也睡著了。

大人們不捨得叫醒他們,他們臉貼著臉,睡得太香了,美好得像一幅畫。

 

那個九歲的男孩不會知道,二十四年後,身旁的這隻小姑娘會成為他的妻子,

陪他浪跡天涯。

 

機緣真有趣,往事不多提,想瞭解的自己翻《乖,摸摸頭》去。

 

成子的人生很戲劇。

本是業界精英、青年才俊,卻在30歲時急轉彎,錦繡前程腦後棄。他那時追 隨一個雲遊僧人飄然而去,緣化四方。

豆兒那時沒少為他哭,她暗戀他,話卻一直未曾挑明。

 

僧人是個老人,是個奇人。

僧人禪淨雙修,更是位茶中方家,萬緣放下,獨愛一杯茶,終年遍訪名茶,行腳天涯。

 

成子以俗家侍者弟子的身份追隨他,他由茶入禪,隨緣點化,舉杯間三言兩語化人戾氣,調教得成子心生蓮花……師徒二人踏遍名山,遍飲名泉,訪茶農,尋野僧,如是數年。

 

一日,二人如川,巴蜀綿綿夜雨中,僧人躬身向成子打了個問訊,開口說了個偈子偈子念罷,比丘轉身,襟柚飄飄,不告而別。

成子甩甩濕漉漉的頭髮,半乾坤袋的茶還在肩上。

 

沒做任何解釋,僧人把成子扔回了紅塵。沒等緩過神來,豆兒從天而降,把成子重新賴上了,賴得驚天動地。

暫了佛緣,卻續了夙世因緣,走的和來的都剛剛好,好像一根接力棒,出世入世間的一場接力賽。

巧啊巧啊,巧得彷彿是有意而為之,只是,僧人怎知豆兒當時就在成都呢?

 

豆兒後來隨成子走完了十萬大山,二人歇腳滇西北,蝸居在麗江古城王家莊巷一隅,開了小茶舍一間。

 

豆兒告別了前程和家鄉,給成子當了老闆娘,跟他學茶,幫他賣茶。僧人沒教成子讀過經,沒給成子講過法,但教會了他喝茶。

 

有時和成子談及往事,他一邊泡茶一邊感慨:師父和老婆,都是我的佛……他感恩之情溢於言表,佛卻不領情。

 

那一廂,豆兒跳著腳在叫:大成成!你和大冰又偷著喝老班章了是吧,8000多元錢一餅好嗎!

 

她沉著臉一屁股坐下,杯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給我也來一杯,要敗家一起敗家。豆兒的刀子嘴在古城是出了名的,我和成子噤若寒蟬,沒人敢惹她。

 

她脾氣來得開去得也快,她也嗜茶,九泡班章喝完,自己腆著臉問我們:要不……再來點兒冰島吧?

 

冰島更貴,一萬多元錢一餅,豆兒每次都咬牙切齒地說只喝一錢。

……然後一兩喝沒了。

 

茶者的好茶之全,擱整個古城是數一數二的。

這兩口子的敗家也是出了名的,他們家的茶賣的沒有喝的多,餬口之餘剩不了太多錢。

 

別人是理財,他們是散財,餘錢大半拿出來買了救災物資,有時是一倉庫捐給 孤兒學校的大米,有時是一卡車送往地震災區的軍大衣。

 

很多人信成子,善款直接打給他,委託他帶去災區,比如演員周迅,還有行者陳坤。陳坤和成子也是茶友,邀約成子參加過兩次“行走的力量”。

 

成子押車去災區時,豆兒蹲在家門口念阿彌陀佛,她走來走去,手裡捻著佛珠,說成子皮實,肯定不會出什麼事情。

又站在門口給成子打電話:注意安全行嗎當家的!敢出事我和你沒完!聽見 沒有!

 

剛掛斷電話,又火速打了回去,一接通就劈頭蓋臉地罵:大成成你開車接什麼電話!

女人有時候真不講理,電話明明是她打的。

 

成子不怎麼談他做過的公益,只說:師父當年常說知足即般若……天下的好事哪兒能一個人全都佔了。錢嘛,夠花就好,有飯吃有床睡,有老婆陪,天天還 有好茶喝,已經是很大的福報了。

 

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師父和老婆,都是他的佛。佛正走著神兒呢。

 

豆兒出神地看著茶架,邊咬指甲邊自言自語:’要不,再來一點兒曼松……

茶喝多了也會醉,我迷瞪著眼看看他倆,臉蛋都是紅撲撲的。

豆兒喝開心了,媚眼如絲地看看成子,又一拍桌子,說:來,親一個!

 

成子瞟我一眼,咳嗽一聲:不太好吧,這兒還有活物呢……

豆兒一拍桌子說:管他呢!她抻長脖子嘟起嘴,在成子臉上找了個胡楂少些的地方,結結實實一聲 “啵”。

 

我嘖嘖稱奇,都說荼能清心敗火,原來喝多了還能催情的說……

世間情侶萬萬千,能長久的大都是因投契,有的是有共同話題,有的是有相同的步履,有的是能撕能忍能容,有的是性生活和諧能啪啪到一起。

豆兒和成子是能喝到一起。

 

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他倆像兩隻小茶獸,並肩蹲在茶海旁相偎相依。散散財,親親嘴,喝喝茶。

世俗洶洶的胸無大志,在他們這裡是冷暖自知的知足之趣。

 

(二)

 

真正的生活智慧,不過是出世與入世間的平衡。

 

說易行難,入世的東西哪個不沾染眺倒也不必刻意標榜次第高。

 

和其他開門做生意的茶店不同,茶者茶舍的牆上只有一塊松木招牌,並未高懸“禪茶一味”。

 

把人抬得太高是捧殺,茶也同理。柴米油鹽醬醋茶,普洱茶原不過是一種普通的民用品,本不需要粉絲,也不需要推手,但談及時下茶人風氣,卻不由得讓 人咂咂嘴,淺歎一口氣。

 

譬如對普賭茶的追捧。

當下市場上老茶滿天飛,30年40年、70年80年的老茶比比皆是。

 

很多荼人給人洗腦,吹噓普洱茶年份越老,保健效果越好。可40年以上的老茶,越老有效成分越少,就算是真的老茶,也大都是當初喝剩下的東西,口 感已近糟粕。戰亂年代困難時期,哪有那麼多機緣讓那麼多人去精心呵護一 餅茶呢?

 

所謂的百年老荼,大多已開始炭化,個人認為,幾乎等於喝蜂窩煤爐渣……沒事你喝啥爐渣?

 

普洱分生熟,現存的老熟普大多是假的。

存世的普洱茶中,生茶有可能追溯到清代,但熟茶絕不可能,熟茶工藝1975年才有,不是1875年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何苦被所謂50年、60年的 熟茶忽悠了呢。

 

這麼說吧:生茶也永遠放不成熟茶,渥堆發翻自然干倉存放的工藝不同,放100年也放不成熟茶,只能被叫作老老老老生茶。

 

逐利者如入室廁蠅,不僅嗡嗡,且害人生病。

為了造出逼真的仿古普洱,市面上一度出現過“鞋油普洱”,不法商販把新茶用豬腸衣、膀胱包裹晾乾,再用膠和鞋油人為做舊處理,此舉致癌。

各種方法層出不窮。

 

在雲貴帶,把普洱茶存放在高濕度的溶洞,可令茶湯色更深,是為濕倉茶。在廣東一帶,濕倉非常普及,當地人也習慣了那種類似中藥的口味,偶爾買買倒無所謂,但把濕倉存放兩三年的茶,當存放了十年左右的老茶來長期喝,花的是錢,賠的是命。

 

濕倉高雖酵,常常會引起霉變,霉變致癌。

沸沸揚揚,利來利往。張嘴茶藝閉嘴茶道,面上清心亂背後卻是暄囂的江 湖一方。

行商制假,大賈昧心,且昧得冠冕堂皇。拿台地茶、灌木茶、外省茶來冒充喬木大葉種普輯茶的比比皆是。

 

還有一路好漢,熱衷於跑山頭立牌坊。

普洱講究產地山頭,班章為王,冰島為後,昔歸、蠻磚、布朗、邦盆、賀開,只要稍有點兒名氣的山頭,不管是否茶季,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

 

隨便給茶農塞點兒錢,“某某公司古茶園基地”的牌子也就豎起來了,昨嚓卡嚓照片一拍,網上一傳,茶餅上再一貼牌李逵李鬼真賺辨。

時間一長,亂了茶農心,壞了茶山風氣。反正就是拍照走人嘛,今天你給錢讓你立牌子,明天他來,照樣能立塊牌子在原地。

 

更有一路務實的英雄,茶山立牌子拍照也懶得去,但什麼茶名氣大他就敢賣什麼茶,專門在某寶上賣。也不管原產地一年能產出多少,也不管原產地多 少錢一斤,只賣99,只要99。而且還是套裝,還不限量,還包郵,雙十一還 半價。

 

還真有樂意上當的,且銷量驚人,但按其體量推算,六大古茶山種的應該不是茶,而是大白菜。

 

就拿最熱的冰島來說,市面上每年流通著100多噸。但真正意義上的百年古樹 茶也就百十來棵,一棵樹撐死了一年產5公斤,自己算去吧,你在某寶上買 到的能是真的嗎?

 

例子繁多,難以列舉。柴米油鹽醬醋茶,喝口茶而已,怎的搞得如此不易?

申時已到,鐵壺水剛沸,火候剛剛好。

 

好了成子,咱們算老幾,別批判現實主義了,挑一餅普普廳的布朗山,咱們再喝一道。

 

成子不接話,眼神輕輕往我身後一瞟。

他微微沉吟了幾秒,道:豆兒,來客人了,招呼一下。

每次看到成子擺出這副撲克臉,我就知道又有好戲看了 又有人來踢館了。

 

(三)

 

不是說只有開武館的才會被踢館。

開茶館也會被踢館,同行是冤家,茶桌就是擂台。

 

昔年成子隨僧人遊歷時,曾與多個山頭的茶農交好,茶者每年的存茶,大半由他一個山頭一個山頭親自背回來,加之泡茶技藝高超,識貨的人還是有的。名氣一大,是非自然也來了。

 

我替他數過,最多的時候,一個星期有四撥同行上門“切磋”,輕聲慢語裡刀光劍影,且前赴後繼,像極了評書裡的武林爭霸車輪戰。

 

昨日的輸贏暫且不論,單說今朝的來者好氣場。

 

來者是個姑娘,細細的腰長長的大棉布裙子,挎包也是棉布的,還沒轉身,不知道長得漂亮不漂亮。

 

纖弱的一個背影,殺氣卻隱隱,好奇怪,她並未轉身,怎麼卻能感覺到她的嘴角是翹著的,掛著一絲笑意的?

 

她在笑什麼?

和所有來踢館的同行一樣,知己知彼方佔先機,她不忙寒暄客氣。

偌大的茶架,琳琅滿目的茶,姑娘背著手,一餅一餅地細細端詳,看也不伸手摸,懂規矩。

 

六大古茶山她不流連,只在擺著紫鵑、大雪山的茶架前微微前傾……紫鵑爭議大,大雪山實屬難尋,她明顯是個行家。

 

再看看頭上的髮髻,典型的茶人裝束,簪子是根常見的普海茶針,豆兒腦袋上有根一模一樣的。

但見這姑娘猛地一個轉身,目光犀利如電!她慢慢抬起胳膊,氣貫指尖,眼前一花,手中的茶針已脫手,飛矢流星一般迎面飛來。說時遲那時快,豆兒腦後的茶針不知何時也飛了出來,針尖對針尖,乒的一聲脆響,刺啦啦火星

 

以上是在扯淡。

茶人踢館不是華山論劍,怎麼可能動拳腳比暗器拼內力?

僅是斗茶而已。

 

宋呼斗茶,唐稱茗戰。

貢茶制度始於唐代,官員們爭寵’故而搜羅名茶進獻時,比對爭強。

 

及至北宋,世道一度河清海晏,世人騰出了心思,自然樂得營造精神享受,斗茶漸成摩登的流行文化,士子文人趨之若鶩,連皇帝都親力親為參與其中。斗茶的場景入詩入畫,不二風雅。

 

千年以降,斗茶是雅玩,也漸成賽事。有比賽自然有輸贏,自然有得失心。

有些比賽未必是壞事。

 

近年普洱茶復興,雲南各山頭山寨斗茶之風也復興。春茶一下,現摘現炒,評委現場開湯品評,立判高下,這種斗茶,主要考的是炒茶師的殺青技,說是比賽,其實是在鼓勵匠人精神的傳承,更是在勸進。

 

而有些比賽卻未必是好事,比如形形色色的茶藝技能大賽。

 

按理說,考量的理應是泡茶技藝,大多卻捨本逐末,比起了颱風、服裝、茶席布展、pose漂不漂亮,乃至誰長得好。至於泡出來的茶怎樣,反倒不重要了。有意思,既然如此,何不改斗珍珠奶茶蜂蜜柚子茶康師傅冰紅茶……

 

上述皆是時下風行的斗茶模式,傳統斗茶規模沒那麼大。

傳統規矩講究三局兩勝,可幾人共鬥,也可捉對廝殺。斗的範圍基本不出香氣、口感、茶質、回甘、耐泡度這幾項。

 

每次斗茶,需同樣的環境、水、茶具,同樣的茶類,同樣年份的茶,同樣的投茶量,同樣的沖泡時間,同樣的沖泡手法。

 

簡單來說,最最基本的規矩是你不能拿龍井來跟大紅抱鬥,不能拿金駿眉與日照青鬥,不能拿倚邦和老曼峨鬥,不能拿花茶和普洱斗……至於對決的雙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倒不是問題。

 

斗茶不是賭博,贏了也沒什麼綵頭獎品,切磋後若佔上風,也僅是證明了自己更強而已,面子事而已。

但往往許多散淡茶人事事散淡,偏偏在茶字上愛爭爭面子,人性複雜且柯論證,倒也有趣。

 

我最愛看人和成子斗茶,他是個認輸小能手。

與成子斗茶的人,幾乎都贏了,眾生百態躍然臉上,生動的浮世繪。有的贏家心滿意足揚長而去,有的贏家贏了也不高興,其中有的欲言又止,有的減默不語,有的終究沉不住氣,臨走時忍不住發問:何必故意讓著我?

都是行家,出手見高低,是輸是贏心知肚明。

 

成子的回答只有一句:認識了就是朋友,有空常來喝茶……

又說:有茶喝,是咱們的福報,喝就好好喝嘛,比啥比?

他享受的是喝茶的過程,不是輸贏。

 

很久沒見過成子和人斗茶了。

他後來變本加厲,來者一叫板,自己立馬笑呵呵地認慫,比都不比就認輸。一般茶社的主泡台輕易不讓外人坐,他卻無所謂,不僅恭恭敬敬地讓出主位,而且還有耐心聽人吹牛。有些人好為人師,總忍不住倚仗資歷給他點兒教誨,他倒也真能聽得進去。

如此心境,倒真是沒白給他那個僧人師父當徒弟。

 

豆兒也沒白給他當老闆娘。

我和成子盯著來者的背影默默無語的那會兒,豆兒取來一隻新的建盞,已經不動聲色地燙洗乾淨,她輕輕咳嗽一聲:小姐,一起喝杯茶吧。

 

(四)

 

姑娘款款坐下。

 

她瞅瞅那隻兔毫建盞,笑意盈盈開口:歹勢(不好意思),阮(我)可以用自己的杯子嗎?

咦,台灣口音?

姑娘搖搖頭:阮是胡建人(我是福建人)。

 

她從挎包裡取出一隻小巧的鈞窯杯,釉色溫潤開片均勻,杯如其人,清淡素雅,卻頗能動人心一杯口有一抹胭紅,好似唇印誘人。

 

這樣年輕漂亮的姑娘會找人斗茶?說她會喝茶都沒幾個人信。

萬一輸了會哭鼻子嗎?那可還行,多招人心蔣。

 

我摸摸口袋,太讚了,今天出門帶了手絹,而且只擤過一次鼻涕……再看看豆兒和成子,一個淡著一張臉面無表情,一個憨張臉波瀾不驚。

 

也好,這姑娘既然掏出了自己的杯子,擺出的就是討茶喝的姿態,沒有一上來就開門見山要鬥茶,還是挺懂禮貌分寸的……也能晚一點兒再尷尬。

 

且慢,莫非是先借喝茶來刺探泡茶手藝水平高低,接著後發制人?水平不知高低,兵法用得卻挺到位的哈,小妹子。

 

我微微一笑,搶賊子一步,把鑄鐵老壺拎了起來。

小妹妹,讓掌櫃的歇會兒,讓我來給你泡茶吧,你喝過老茶頭沒有?可減肥了呢吼吼吼

 

豆兒你瞪我幹什麼?我才不是因為看見人家姑娘長觀亮說話也嗲才藉機搭訕呢,反正你們家成子也不想和人家姑娘斗茶,那幹嘛不讓我好心來稀泥呢……

 

老茶頭是人工渥堆發酵後造出的生硬茶塊,發酵程度重,存放時間長,比正常的普洱熟茶耐泡,或者說非常難泡——一疙瘩一疙瘩的,硬得像牛肉乾。

 

妹子你別嫌棄,老茶頭不好看但好喝,□感就像我……

這個這個這個,口感厚重柔滑,茶湯清澈紅亮,安神醒腦消毒祛熱,減肥 降脂……

 

嘴上說著,手上也不能停了。

溫壺注水,水開投茶15克,水剛沒過茶頭即可。此地是高原,平均海拔2400多米,沸水水溫最高也不過90°c,所以沸水煮3分鐘,洗茶醒茶溫杯潔具一氣成。

 

將鐵壺中剩餘茶湯倒盡,重新注水煮3分鐘,而後倒入公道杯中分杯品用。 此時,茶氣馥郁綿厚,滿室皆香。

 

整套流程一氣呵成,怎一個帥字了得!

姑娘也被帥到了,她呷了一口茶,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雖只一眼,卻飽含百般柔情。

 

接下來她一句話把我說愣了。

她說:美麥(不錯),力口賀(很好),猛海老廠十餘年的老茶是吧?

 

什麼嘴,這是什麼嘴?!只一口就能把年份和產地給報出來?

 

三小!人不可貌相,原來是個高人。

高人斂起笑意,深深地看了成子一眼,問:……可否再取一副茶具,也嘗嘗我的手藝。

 

話雖說得客氣,卻是綿裡藏針,赤裸裸地叫板。

誰不知只有在斗茶時茶桌上才會擺放兩副茶盤茶具。

 

豆兒端坐不動,假裝沒聽見,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成子會i兌什麼……

果不其然,他迅速起身讓出主泡台,客客氣氣地說:不用那麼麻煩,您坐這個位置泡茶就可以。

按業界繼,主家此舉是認尿,等於不戰而降。

對來者而言,算是給足了面子,比都不比就能贏,倒也省事。

 

纖撞上冷腚,姑娘不領情。

姑娘一笑,垂下眼簾慢慢道:久聞成子哥大智若愚,不與人爭……但今天的這次斗茶,卻是躲不過去的……

 

我心下一凜,話說得這麼狠,什麼來路?

而且……她怎麼忽然倒口,說起了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我看看成子,憨憨的臉上憨意不減,真想給他一腳,絲話都說得這t不客氣了,還裝沒聽懂。

再扭頭瞥瞥豆兒,她手摁在公道杯上,出水口微旋,對準了這位高人姑娘一按照江湖腿,這是下了逐客令。

豆兒的脾氣我懂,此舉是先禮後兵。她是當過教導主任的人,專治各種不服,

 

真要翻臉吵架尋相罵,還沒見有人能把她贏。

 

姑娘啊姑娘,年紀輕輕哪兒來那麼重的爭強好勝心?台階當下你不下,事到如今多尷尬。

 

姑娘當真好氣場,不慌不亂不腿。

她盯著公道杯,輕輕搖搖頭。豆兒姐,她說,

今天我是奉命而來,你就算用開水潑我,我也不會走的……

 

她又把目光錐在成子臉上,一字一句地說:

錢的這次斗茶,我和我爸爸等了20年了。

 

(五)

 

20多年前,一個福建茶客來到雲南帕沙。

雲南布朗山帕沙村哈尼族村寨,此地盛產帕沙名茶。

 

福建茶客當年20歲出頭,少年老成又難掩意氣風發。他家學淵源,上溯兩代皆弄器弄茶,耳濡目染下長大。他棄器專茶,年紀輕輕已在家鄉茶界揚 名立萬。

 

茶客此行跋涉千里,一為購名茶,復為藝成闖天涯。他不住招待所,借宿在猛海茶廠的老制茶師香大爺家。

 

半生負氣自此始,簡陋的竹樓裡,福建茶客遇到了他的宿世冤家。

同屋借宿的,有個茶科所的中年技術員,男的。

 

第一天相談甚歡,相逢是緣,且都愛茶。

第二天起了爭端,二人於茶道義理的分歧巨大。

 

福建茶客奉的是南方茶道,講究以形為主,主論茶禮茶藝,泡茶前的焚香、聞香、靜心是少不了的。

技術員卻大不以為然,覺得捨本逐末,形式大於內容。他說:直接把茶泡好了不就得了……

 

福建茶客急了,如此漠視荼禮,野路子匠人習氣啊!丟了靜心功夫,如何泡得好茶!又如何品得出好茶?虧你還是茶科所的,怎麼能說出這麼沒水平的話? 技術員就笑: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算了算了睡覺吧,別為了口舌之爭傷了和 氣呀……

 

福建茶客頗有骨氣。

道不同不共屋頂,他捲起鋪蓋睡在了屋外,血肉之軀餵了一宿花腳山蚊子。

 

第三天,福建茶客把整套工夫茶具擺好,多說無益,請君斗茶。

茶具是他自帶的,香具也是。

 

技術員倚著門框嘿嘿樂,我的天,小伙子你咋這麼較真兒?頭髮濕漉漉的,難不成還專門沐浴更衣了?

他摸出一瓶新買的花露水,行了別置氣了,看你那一腦門的疙瘩,趕緊擦

福建茶客不為所動,斂氣焚香,心平如鏡。

 

日影斑斕,竹樓外鳥鳴聲聲。

比泡的是帕沙古樹春茶,與座者是老制茶師香大爺。

福建茶客開泡,眼觀鼻、鼻觀心,若入三摩地,舉手投足行雲流水,隱隱宗師風範……

三碗茶入口,技術員讚許地點點頭,香大爺也嘖嘖稱奇。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他讚道,這才是我們帕沙古樹茶本有的醇厚滋味!從今往後,你買多少茶我供你多少茶,就這麼說定了。

 

聞贊語也不亂心,泡茶時的福建茶客當真沉得住氣,他端坐裊裊香煙間繼續泡茶,直到最後一泡茶分完……福建茶客抬起眼時,愣了一下,他問技術員:不是斗茶嗎,你拎著個陶罐子幹嗎?

 

技術員樂呵阿地取倒地上吹爐火,一邊吹一邊說:誰要和你斗茶,你泡了茶給我喝,我也泡點茶兒給你喝哈。

 

他鼻子上蹭了碳灰,模樣滑稽,小丑一樣。

陶罐陶壺陶碗,全都是他從香大爺屋子裡隨手拿過來的,茶葉擱在陶壺裡,陶壺擱在爐火上。他問香大爺要了根筷子,炒菜一樣炒起了茶葉。

 

福建茶客嗤笑一聲,這是什麼路數?攤雞蛋餅嗎?干煸芸豆嗎?

但第一碗茶入口後,福建茶客的臉色就變了。

同樣的水,同樣的茶,恁地多了如此濃郁的茶氣和香氣?!

再喝一碗,徹底傻眼了,相形之下,自己泡的茶簡直是泔水啊……

技術員蹲在地上,笑呵呵地看著他:好喝嗎?

又拍拍他的膝蓋說:茶嘛,好喝就多喝點兒,鬥什麼斗嘛……

 

贏了就贏了,何苦奚落人!福建人倔,茶客二話不說起身辭行,茶具香具行李他全不要了,只一味大踏步往門外走,竹樓被踩得嘎吱響,香大爺怎麼攔也不好使。

 

竹樓下福建茶客轉身,他揚起鐵青著的臉,沖技術員喊:

輸是輸了!但不服!你不過贏在技巧而已,彫蟲小技有什麼底蘊……明年我再來時,定在茶技也蓋過你!

 

他指著技術員喊:明年如果誰不敢來,誰斷子絕孫!

林中飛鳥撲稜稜驚起一片,寨子裡狗都不敢叫了,全都嚇得鴉雀無聲。

閩人最重宗祠子嗣,不真動怒不會發這樣的血口大誓。

 

(六)

 

整整10年後,福建茶客才再度遇見技術員。

光陰如電,時間已從20世紀90年代初,來到了 21世紀。

 

當年的弱冠青年長成一條中年漢子,漢子攥緊技術員的手腕,眼淚辟里啪啦掉下來。

 

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每年都來帕沙等你,足足等了10年 技術員說:哦……

他低聲質問:哦什麼哦!為什麼爽約,你就不怕斷子絕孫?!

 

技術員單手摘下毛線帽子,露出珵亮的光頭一個。

阿彌陀佛,他說,施主別來無恙哦……

 

技術員10年前就有剃度之心,二人別後沒多久,他就在柏林禪寺出了家,早就已經是一個水月遊方僧。

福建茶客說:我不管!

 

他說,認識你之前和之後,我都沒有輸給過任何人,管你現在是出家還是出 殯,都必須和我再比拚一次!不然打死我也不會放你走出這片茶山!

 

僧人燒撓頭,說:哦……

福建荼客擦乾眼淚,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10年才等來的這次比拚,要鬥就斗一條龍,從采菁、萎凋、殺青、揉捻、曬青、泡茶、品茶……全部過程兩個人都必須親力親為,誓死要分出個孰 高孰低。

這種鐵人十項式的斗茶聞所未聞,夠狠。

僧人摸摸鼻子,說:哦……

 

說比就比。

第二天一早,福建茶客於日出後半小時起身,親自爬樹採茶。春茶以一茶一葉、一芽兩葉為上,他專揀一芽兩葉的采,仔細又認真,好似淘金。

 

接著是戰戰兢兢地曬制……

然後細火慢工的燒製……

 

炒茶又謂炒青,生鍋、二青鍋、熟鍋,三鍋相連順序操作,工藝煩瑣至極。炒茶前洗手的肥皂是福建茶客自己帶來的,口罩套袖用的也是自己帶來的,白 色大褂一看就是專門做的,一琢磨就知道,他已為此悉心準備了許多年。

 

那一廂忙得熱火朝天,這一廂,僧人背著手溜躂茶山。

喂喂松鼠,聽聽鳥叫,偶爾在林間打打坐、參參禪。

僧人也隨意採了點兒茶,也簡單曬了曬,也胡亂炒了炒,態度輕鬆自然,明顯沒花什麼心力,像是在故弄玄虛,又嫌是在敷衍作業……

福建茶客難免心下忐忑,這老光頭,是不是有撒手鑭?上回輸給他的破瓦罐,

 

今朝他又會出啥蛾子?

再看看自己炮製的茶葉,自信瞬間又回來了 :天道酬勤,花多少功夫見多少真章,管他呢,真金白銀茶桌上見。

 

茶葉曬青即將完畢,萬事俱備,不欠東風。

福建茶客更衣沐浴,滿身肥皂泡沫,差點兒洗禿嚕皮,他一邊玩命地搓洗自己,一邊強忍住淚水:10年的臥薪嘗膽,終於可以換來今朝的一雪前恥,終於終於可以嚥下這口氣……

 

可他終究沒能嚥下這口氣。

 

僧人跑了。

炒好的茶葉攤在屋簷下陰乾,少了一半。

 

字條倒是多了一張,用茶針釘在竹牆上:

施主,看到您如此用心做茶,貧僧甚是欣慰,茶道有繼,善哉善哉。

 

俗話說,茶是人情酒是債,如此上等的茶,如此厚重的情誼,我就笑納了吧,善哉善哉。

 

茶是人家香大爺家的,僧人臨走前按市價付了錢,好像也不能算是犯了盜賊……

 

福建茶客裹著浴巾狂追,邊追邊哭,差點兒沒背過氣兒去。

拖鞋攆不上拖拉機,他哽咽著,隔著半道山梁叫罵:

禿驢!臭不要臉的!

你到底是不敢比還是不想比?!

 

你給我回來……

拖拉機上僧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回頭再說,回頭再說哈……

山路拐了個彎兒,拖拉機的突突突突聲漸遠,須臾,啥也聽不見了。

 

此恨綿綿無絕期。

萬幸,福建茶客沒被氣死,只不過返鄉後瘦了數斤。此後他化鬱悶為執念,發奮鑽研茶道,技藝上愈發精進。

 

茶客生有一女,女兒自幼被養在茶桌旁長大,10歲起隨父進茶山,採茶、曬茶、炒荼、泡茶樣樣精通,漸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練得一身荼道本領,亦繼承了老父的這顆復仇之心。

 

僧人留下的那根茶針,她用來盤了髮髻,當了髮簪。

此時此刻,福建茶客的女兒正端坐在我們面前。

 

她輕聲說:

每年清明節前後的那幾天,墓一掃完,我父親都會匆匆趕往帕沙,前前後後加起來,他守株待兔了快20年……後來他漸漸年邁,人總也等不到,他也跑不動了,於是每年那幾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賭氣不吃飯,後來,他終於……

我和成子集體一搖晃,差點兒聯抉凳子上跌下去。

 

我X,不至於吧,含恨而亡?

姑娘卻說:……後來他終於肯吃飯了。因為我長大了,每年由我替他去 帕沙……

 

好了,不用說了,明白了。

僧人行腳四方,蹤跡如鴻爪雪泥,自然是找不到的,所以,你就奉命來找僧人的徒弟是吧?

 

福建茶客的女兒想了想,點點頭,笑得像朵花兒。

是啊是啊,是奉命而來的呢。

她說:成子哥,我知道你也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師父了,但你終歸是你師父的徒弟,是吧?

 

一旁的鐵壺嘶嘶地響,她笑意盈盈地盯著成子看:

恩恩怨怨20年了,真的說不清咱們倆應該算是世交還是世仇……

少頃,又客氣地問道:

你覺得,今天你躲得開嗎?

 

唉……

她輕輕歎了一 口氣:

要麼馬上用開水潑我,要麼’現在把茶具端上來吧。

 

(七)

 

兩個茶盤兩套茶具,茶一餅。

一屁股坐上主泡台的,卻是豆兒。

我“哎”了一聲,她瞪了我一眼,成子伸手去拍拍她的肩,他反手一掌撥拉開。豆兒沖那姑娘挑了一下眉,甜甜一笑,意圖很明顯:想找我老公斗茶,先過我 這關。

 

言下之意也很明顯:來來來,小婊砸,我就能把你給收拾了。

一個代夫出征,打算以攻為守;一個爽快應戰,志在斬將奪旗。

姑娘不僅沒有異議,反而一副正中下懷的表情,她也甜甜地點了點頭,也挑了一下眉。

 

高手過招兒訥於言,好嘛,都不說話,倆人都演開了啞劇。

甜甜的笑意著實耐人尋味,明明心裡是在作死較勁,面上卻像極了一對默契姐妹好閨密。

 

我和成子對視一眼,聯袂打了個寒戰,女人這種生物,真他奶奶的神奇。我瞅瞅擺出來的那餅茶。

 

好了,沒懸念,豆兒必贏,那餅茶是昔歸。

昔歸產於雲南省臨滄邦東鄉昔歸村忙麓山,又被稱為“臨滄班章”。

 

此茶內質豐富,十分耐泡。茶氣濃烈,香氣犀利奪人。茶湯滋味重濃度高,卻又湯感柔順,水路細膩並伴隨著濃強的回甘與生津,口內持久留香……

 

什麼子彈配什麼槍,什麼人玩兒什麼鳥。

豆兒秉性與此茶合,泡昔歸她最擅長。升水壺內開。

 

蓋碗分為蓋、身、托三者,取天地人三才之義。豆兒取一新蓋碗,沸水緩緩,從碗蓋的斜上方注到八成深處,蓋和碗身微微敲擊,微微輕響。悄然靜候30秒

 

食指頂住碗蓋的提耳處,將熱水分到公道杯中,再分入四隻茶杯中。

輕提一口氣,取茶9克投蓋碗中,封上蓋,右手離蓋碗,左手托住。

 

腕揚,手震,蓋碗打在左手掌心處,反覆了三次……這是在搖香?

我暗自喝了一聲彩,好兵法!

 

豆兒竟然用起了南方茶道的茶藝,並且用得中規中矩,如此這般以其道還其身,福建姑娘該如何接招兒?

干茶香氣撲猶如蘭花,姑娘唇畔一抹淺笑。

豆兒不動聲色,請聞干茶!

蓋碗放回杯子右後方。左手引蓋,右手提壺,單邊注水,懸壺高沖。熱水沿著碗身急速流下,帶動茶葉從底部團團翻轉,水恰好漫出蓋碗,刮沫,分湯。

 

第一遍注水是為洗茶,第二遍注水是為醒茶,兩沖水都疊加在公道杯中。

 

至此,茶已醒杯已熱,再靜候半分鐘,便可將杯中水倒掉。

壺水又沸。

 

第三遍注水,第四遍注水,提壺沿杯壁高沖,蓋杯略蓋5秒,昔歸出湯!

 

按理說可以分杯了,豆兒卻偏不分,只飛快地瞟了那姑娘一眼。姑娘笑笑地回看回去,不急不躁也不催。

 

可以啊,又打了一個平手,看來都是行家,都明白個中學問:滇西北海拔高、沸點低,以此時的水溫,香氣出之不易。豆兒點點頭,抬手將碗身挪出,對著碗托低低斟上熱水,再將碗覆之上方重新注水。這是在用碗托的溫度來增強茶物質的溶出量,彌補還把對水溫的影響。 豆兒正色懸壺高沖,高度更高了,接著是中規中矩的關公巡城、韓信點兵……

 

最後幾滴所謂“精華”卻捨掉,為的是保留韻氣。

茶還沒端至唇邊,就聞到香氣有別,定睛細看,湯色幼亮清透,煞是喜人。一啜一咂摸,滋味微澀甘甜,喉韻沉香鮮爽,茶氣醇厚,縷縷生津,非同凡 響,堪稱完美!

 

懸著的一顆心此時墜地。

豆兒先聲奪人,耍了一套教科書式的茶藝,姑娘就算原樣複製,也不個平 手而已。

姑娘啊姑娘,那還比什麼比?

可她還真敢比。

 

(八)

 

豆兒泡到第七泡茶時,姑娘出手了。

豆兒取茶9克,她偏取茶7克,鑄鐵壺蓄水煮水,溫杯潔具。

 

第一遍洗茶,提壺高溫高沖,直接沖於茶葉上面,3秒就出湯。

第二遍醒茶,提壺沿杯壁底沖,燜泡10秒左右出湯。

兩遍茶倒入公道杯,再分於口杯之中,溫杯潔具……

她燜泡時,我一頭霧水,豆兒先是皺了一下眉,瞬間又點頭會意,唯有成子一臉平靜。

至此,姑娘舉止倒也尋常,而接下來的行為,卻越來越詭異。

 

姑娘再次蓄水煮水,水沸後她伸手關了火,把鑄鐵壺壺蓋打開……然後不再有任何泡茶的舉動。

我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她竟然掏出了手機,玩兒起了遊戲?!

不是南方茶道嗎?不是茶禮茶藝嗎?不是青出於藍嗎?怎麼茶桌上玩兒起了《憤怒的小鳥》,還開著揚聲器?呀……啪、呀……啪,聲聲入耳,姑娘悠閒地喝著豆兒泡的茶,聚精會神地玩著手機。

 

這不是擺明著在氣人嗎?

要麼坦然認輸,要麼起身離去,腆著臉耍這種賴皮算個什麼東西?

 

說也奇怪,成子依舊是一臉的平靜。

他居然還往前湊了湊,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姑娘指揮著小鳥沖豬頭……

 

時間5分、10分地過去,豆兒繼續泡著她的茶,手下不停,笑意更濃,臉上的咬肌卻明顯僵硬,我好怕怕地把凳子往後挪了挪——這是眨眼就要翻臉掀桌子的表情。沒等豆兒發作,姑娘先動了。

 

她伸了個懶腰,抓過蓋碗,瞟瞟裡面的茶葉,而後手腕一翻,把茶葉麵倒進了鑄鐵壺裡。

 

以為她接下來會出湯,但她沒有……她她她又玩兒起了手機。

這次換了一款遊戲一《植物大戰殭屍》。

我腦子不夠用了,什麼鬼啊,打哭你信不信? 還有成子,面癱嗎你?

 

還有豆兒,怎麼還不掀桌子?

豆兒的茶已經泡到16開,明白了,這是最後一泡,善始善終了再掀桌子是吧?等一下,讓我把凳子挪得再遠一點兒……

 

豆兒最後一泡茶倒完,公道杯杯口再度指向了姑娘,而後提起公道杯,將姑娘的鈞窯杯倒滿,倒啊倒啊倒啊倒,滿得溢了出來,滴滴答答流到桌子邊。

 

酒滿茶半,酒滿敬人,茶滿送客,這是正式攆人了。

豆兒慢漫起身,居高臨下地抱起了肩膀,脖頸輕輕轉圈,嘎巴嘎巴輕響。

 

事到如今,這場斗茶中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

殺氣撲面’姑娘當然抬起了眼,她莞爾一笑,開口道:姐姐生氣了呢,氣大傷身呢。

 

說話間她不緊不慢地拎起鐵壺,慢悠悠地將茶湯濾到公道杯中。

公道杯停到豆兒的杯前,她笑:來,嘗嘗我泡的茶。

這也叫泡茶?這就是家學淵源的高手?我猜她分分鐘會被潑一臉熱茶。

 

我忍不住樂了。姑娘,你囂張得太可愛了,你是來找潑的嗎?

沒想到成子忽然開口,他衝我擺擺手,又拽拽豆兒的衣角,說:嘗嘗吧,她泡的,不會比你的差。

 

我真真兒氣樂了,成子啊成子,知道你不爭,但何苦昧著良心睜眼說白話?

喝就喝唄又不是洗腳水。我幫豆兒把杯子端起來,來吧,有外人在呢,給你們家男人一個面子。彷彿喝的是酒而不是茶,豆兒一飲而盡……然後搖晃了一下,繼而頹然坐下。

 

她的臉瞬間煞白,又忽然羞赧得通紅。

 

豆兒對那姑娘說:你贏了。

豆兒讓出主泡台,她說:成子,上吧,今天這次斗茶,咱們躲不開了。

 

成子不慌入座,只是背著手看著那姑娘。

良久,他問:姑娘,你剛才的泡茶手法到底是跟誰學的?

他輕輕搖搖頭:真的是你爸爸嗎?

 

(九)

 

姑娘眨眨眼睛:想知道嗎?

 

她把手塞進包裡翻呀翻,翻出自帶的一餅茶。

來吧,她說,鬥完茶再說。

 

紙封撕開。

這是茶?

明明是一包雜碎啊。

 

這明明是一包掃地掃起來的碎樹葉渣子,還有參差的茶葉梗子、黃片子。不是耍人是什麼?這樣的爛玩意兒誰能泡出來?如果說姑娘方才是囂張,現在已然是欺人太甚了。

欺人太甚的還在後面,姑娘甜甜一笑:怎麼樣,敢鬥嗎?不敢的話,就把招牌 摘下來吧……

 

踢館就踢館,還要摘招牌?!

 

她為什麼不是個男的?她要是個男的,我絕對一拳封眼!

 

讓人大跌眼鏡的還在後面。

姑娘話音剛落,成子一秒都沒猶豫,起身將招牌摘了下來。

他用袖子把那塊小松木招牌擦了擦,雙手遞了過去:來,姑娘,送給你了,帶回去給你爸爸留作紀念。

 

姑娘還真敢接招牌!

黑底紅字的茶者招牌抱進懷裡,姑娘卻不肯滾蛋。她掃了成子一眼,撲一聲笑了出來:我的天,這麼爽快就認輸啊,你怎知這劣茶我就能泡出來?

 

成子也笑:……20年的恩怨,一塊木板就能了斷,倒也划算。

 

他說:好了姑娘,回去交差吧,以後歡迎你帶你爸爸一起來喝茶。斗茶就免了。姑娘巋然不動,深深看了成子一眼。

 

她輕輕擱下招牌,說:恩怨雖然了斷……但茶就別等以後了,就今天喝吧。她點點那包雜碎茶,笑著說:就泡這個吧,麻煩您了。

 

說來說去,還是要鬥茶!

恩怨不是了了嗎,招牌不是都給你了,為何還是要變著法兒地難為人呢?

姑娘,你也是天蠍座嗎?!

 

(十)

 

成子笑笑,不是斗茶就好,茶嘛,

他盯著那堆雜碎,琢磨了好一會兒。

 

少頃,捏出約8克,扭頭沖豆兒說:幫我把那只紫砂壺拿來。這只紫砂壺是他的心愛之寶,平時非名山古樹不用。我疑惑地看看豆兒,如此劣茶,居然用這麼好的壺,這是何故?

 

豆兒衝我皺皺眉,也是一臉的問號。

但見成子單手提壺,高溫高沖,沸水注入紫砂壺中直至溢出。

 

他用壺蓋刮去漂起的碎茶雜質,再蓋上蓋,將茶水全部倒掉……如果那也可以叫茶水的話。

 

空壺燜氣一分鐘,成子開蓋注水,這次是沿壺壁衝入壺底直至溢出,再蓋上蓋,之後,成子將剩餘的開水緩緩地澆在紫砂壺面上,持續加熱壺中水溫。 燜泡3分鐘後,成子將紫砂壺中的茶湯全部倒淨。

 

他並沒有用茶湯溫杯貓具,而是又開始燒水。

水燒開後涼6分鐘,才又倒入紫砂壺中……水已經不熱了哦,這是什麼路數?10秒過後,茶湯從紫砂壺中緩緩倒出,經茶漏入公道杯,再分別傾入與座者的品茗杯。

 

……實話實說,茶氣霸氣都弱,但湯色艦如琥珀,回甘也鮮甜,如脫茶能有這樣的口感,難得難得!光喝茶不看渣,打死也不會想到是用雜碎泡出來的。

 

認識成子這麼久,只知他泡茶好喝,茶道師從茶僧,直到今天方知他居然可以化腐朽為神奇……

 

成子沖那姑娘憨憨一笑:還湊合嗎?

他又衝我和豆兒吐舌頭:幸虧不是在斗茶爭強,不然這種溫水泡茶的手法我也

 

沒什麼把握,一定難喝……

姑娘恍若未聞,只題眼微閉,細細品味。

良久,她開口說:……我好像明白師父的用意了。

 

師父?什麼師父?

她不是師從她爸爸嗎?

 

姑娘忽然款款起身,緩緩折腰,正兒八經地施了一個茶人禮。她一掃之前的綿裡藏針,敬敬地說了一聲:

多謝師兄助緣。

等等。

 

什麼師兄?什麼助緣?

姑娘一笑:師父說,和師兄鬥完茶後,我就能出師了。

 

(十一)

 

姑娘的師父也是那個茶僧。

兩年前,姑娘終於在帕沙等到了僧人。

 

和她父親的遭遇一樣,僧人怎麼也不肯和她斗茶。她纏著僧人,僧人去哪兒她跟到哪兒,僧人泡什麼茶她喝什麼茶,日復一日,隨著僧人遊歷天涯……

 

她是家傳的茶癡,既然鬥不成茶,那就拜師學茶。

僧人頗為好說話,爽快地收了她,茶技傾囊相授,不留餘地。

姑娘聰慧,兩年後,她問僧人:我能出師了嗎?

僧人邊走邊說:阿彌陀佛,能教的我都教了……

 

姑娘說:好,那以我現在的茶道水平,有資格和您斗茶了嗎?

僧人就笑:阿彌陀佛,原來還是為了斗茶啊。孩子啊孩子,荼道是什麼東西,你真的想明白了嗎?

 

他說:想不明白的話,茶技越高越不會喝茶,高來高去跳不出執念,不過是自己在和自己纏鬥……執念放不下,又談什麼出師呢?

 

姑娘概:借口你又不和我斗茶,20年的恩怨我談何放下?

僧人念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有了放下的念頭,也就有了放下的機緣,因嫌果莫強求,慢慢等著吧……

 

僧人停下腳步,說:哎喲,其實也不用等太久呢。

他指著一扇門,說:機緣到了,去吧。

 

姑娘問:去幹嗎?

僧人解開行囊,取出一劣茶。

 

阿彌陀佛……

他說:

 

(十二)

成子的眼圈紅了一下。

 

他問那姑娘:我很多年沒有見過師父了,他身體還好嗎?姑娘笑著指一指門外:師兄,你何不親自去請安呢?

 

成子沒有起身,只是石頭一樣呆坐著。

成子說:都不用出去了,找也找不到的……師父應該已經走了。

他對那姑娘說:好了,別哭了。

 

又摸摸豆兒的頭說:行了,你也別哭了。

鐵壺咕嘟咕嘟輕響,招脾斜倚在桌旁,公道杯裡泛著琥珀色的光。 成子說:來,接著喝茶吧。(可看可不看的十三)開篇處我說: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改變你的生活。

不過它一旦刪了,就是一輩子。

故事講完,茶尚溫熱,是拍磚是點贊是繼續喝,請君自行定奪。

 

謝謝你的耐心閱讀,哈,我又沒說能改變你生活的故事一定是我寫的這一個。

真正能改變生活的故事,怎可能僅在傳奇公案裡找到,或在別人的唾沫星子裡呢兌。

 

有手有腳的,你自己閒著幹嗎去了?畫餅望梅,意思不大哦。

沏與你的這碗茶尚溫熱:一點真如本九分人間煙火。

 

都是糾結在煩惱執著中的顛倒眾生,誰不希望自度,誰不希望醍醐灌頂、心生般若呢?正法不離世間法,世間法不離人間煙火,但業障層層,我們往往把原 本簡單的事情,附會成複雜的。

 

於是乎,鬥法的比修法的多,拼嘴的比動腿的多,閉門指點江山的人比舉步行遍河山的人,多得多得多。

 

纏鬥急心,心若急了也就累了。

 

光聽光想光辯光貶有用嗎?道心或匠心皆須自修自證,且實修與證悟之間的邏輯關係不容錯亂。如若知行不合一,箴言話頭只會淪為降頭,所謂禪茶一味, 不過開口即錯。

 

此番道理,又豈止是茶道呢?

這個故事會改變你的生活嗎?

 

拉倒吧,這本書,本就不是寫給所有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