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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人啟示

這篇文章是一個尋人啟事。

尋的是一個故事的結尾,找的是兩個離家太久的孩子。

卉姑娘,故事該怎樣畫上句號,自己決定吧。

若你願意繼續當你的灰姑娘,有一間小屋永遠樂意當你的

南瓜馬車。

如果你希望這個故事悄悄地結束,彷彿從未發生過。

那麼好吧,保重,祝你生日快樂。

 

看得懂的,都不是命運。說得清的,都不叫愛情。

忘得了的,都不是遺憾。聽得見的,都不是傷心。

躲得開的,都不是緣分。猜得透的,都不叫人生。

 

海鷗在飛。

現在是2016年2月10曰,正月初三。

德雷克海峽風速30節,浪高9米。

船顛簸得像過山車,偶爾有冰山在不遠處漂過,穿越這片沉船無數的海域,前方是

南極。

 

整整四天,沒有網絡信號也沒有手機信號,整船的人與文明世界暫停了聯絡。

 

四天的時間,我攥緊手機坐在後甲板上打字,風浪裡寫下這篇正在進行時的故事。

暈船的人們在我身旁哼唧,他們艱難地問:HI, ICE (嗨,大冰),你在寫什麼?

我說:尋人啟事。

 

尋的是一個故事的結尾,找的是兩個吹泡泡的孩子。

 

(一)

左手是疾子,右手是碗和蒜。

臘月裡的一天,我蹲在門口吃麵。

吃麵就該大口吃,尤其是西紅柿雞蛋打滷麵,微酸微鹹卻又鮮甜,滾燙滾燙的

好似初夜……

卡嚓,再啃一口蒜。

 

那個高個子男生走過來,並^蹲到我身邊,冰叔,還記得我不?

長長的一口面掛在嘴上,我甩著麵湯點點頭……你好你好,你哪位?

他失望地撇了一下嘴:我在小屋過了三次春節了都,包餃子放鞭炮咱們都是

一起。

他搖搖頭,沉重地歎了口氣:你不記得我了……

 

添堵來了?沒看見我正吃飯呢嗎?麵碗扣你臉上信不信!

 

每年被我撿回小屋一起過除夕的孩子有十幾個,這麼多年下來哪兒能記住那麼多?

有人在我這兒過了六次春節都還叫不上名呢,你委屈個溜溜球啊你。

 

他慌忙解釋:沒委屈沒委屈……只是,如果留的印象這麼不深,那麼有些話怎麼

好和你提……

 

想提什麼?又是來借錢滴?

愁死我了,我向來反對盲目地辭職退學去流浪以及什麼狗屁說走就走的旅行,

一切不負責任的窮游都是在對自己有限的青春耍流氓懂不懂……

你們這幫熊孩子啊,又是窮游缺盤纏了是吧?有困難自己擺攤兒賣裝備、 打工刷盤子掙錢去,我又不是開銀行的,怎麼可能天天江湖救急給你們當 提款機?

男生慌忙擺手,我咋會是來要錢的……我只是想請你拿個主意!

頭立馬大了,趕緊端起碗跑,不跑不行,看來又是來找我探討青春的迷茫、理

想的遙遠、生活的困惑的傷感文青……

但我一不是垃圾桶,二不是心理輔導員,三不是午夜情感電台的知心大姐,

我 自己個兒還沒活明白呢,有什麼資格給你指點迷津?

 

哎,你拽我褲腿子幹嗎?撒手!麵湯澆你一腦袋信不信!

大個子男生吭哧半天,仰著的額頭上憋出來一層汗。

半響,他艱難地開口:

叔啊,我今天來的目的,和那個姑娘有關……

 

姑娘海了去了,哪個姑娘?

叔,就是那個神奇的卉姑娘。

 

(二)

好幾年了,卉姑娘每年都會出現,每次都是除夕前的三天。

 

除夕之前,許多人都會專程趕來小屋。

大都風塵僕僕,大都單身一人,大都是孤兒。

這是小屋多年的傳統:除夕不打烊也不做生意,大門敞開,收留無家可歸的

孩子。

 

和情懷無關,也並非悲憫,結個小善緣而已。

小就是不深不淺,善就是天性使然,緣就是聚合離散。

有戈壁就應有綠洲,有滄海就該有礁嶼,前路遠且長,總有些單飛的鳥兒乏了

累了,那就來嘛,停下來歇歇腳,攢攢心力。

收留族人本就是小屋存在的意義之一。

來嘛,一起放鞭泡一起包餃子,一起抱團取暖,再各奔東西。

 

大年下的,有家沒家,總要吃頓餃子。

每年除夕一起吃餃子的人很多,可惜我神經大條、記憶力低下、臉盲症嚴重,

大多嗯嗯啊啊記不住姓名,可唯獨對卉姑娘例外。

 

神奇的小卉姑娘是個謎。

張卉王惠劉輝李繪趙慧?不知道。

哪裡人?什麼星座?擱哪兒上大學?學的啥專業?現在做啥工作?不知道。

問她也不說,她話極少,只是笑瞇瞇地揉揉鼻子,含含糊糊地嘟囔一

聲:哦……

頭髮垂下來,輕輕遮住眼,睫毛撲閃撲閃,讓人不知不覺就心軟了。

沒人會捨得繼續逼問她。

沒辦法,誰讓人家真會打扮真好看。

卉姑娘真好看。

哪種好看?

第一眼哦還行,第二眼哎喲不錯哦,第三眼啊呀我去咋這麼好看的那種

好看。

眉毛也彎彎,睫毛也彎彎,一頭BIUBIU的小自來卷兒晃呀晃,櫥窗裡的洋娃娃

一樣,剛出爐的小蛋糕一樣,看起來很好吃的那種好看。

長相如果70分,打扮就又加了30分,小靴子小裙子小絨帽小披肩,洋氣

得勒。

同樣是粉底口紅假睫毛黑眼線,擱在有些人臉上像極了葫蘆娃的女主角,可擱

在小卉這兒,卻分寸把握得舒服得當又自然,怎麼看怎麼養眼。

同樣是化妝,和她一比,別人成了刷牆。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有著耐人尋味的地方,卉姑娘也不例外。

她有許多很神秘的地方,比如永遠戴著小手套。

屋外也戴屋裡也戴,也不怕焐得慌。

有時是皮的,有時是布的,有時候是毛線絨絨球的,包餃子時也戴著手套,醫

院裡用的薄薄的膠皮的那種。她24小時細心呵護,裹得嚴嚴實實的,沒人有

機會看到她的手到底嬌嫩成什麼樣。

 

戴手套的原因怎麼問她也不說,只是笑瞇瞇地揉揉鼻子,含含糊糊地嘟囔一

聲:哦

我和她開玩笑:

卉,你是個江洋大盜嗎?手保護得這麼好是為了保持敏銳度嗎?好用來擰金庫

的密碼鎖是吧,電影裡演的那樣?

她靦腆,喜歡捂著嘴笑:叔的腦洞好大。

 

啊哈小卉,那你是個手模是吧,手是不是上過保險啊,是不是還需要天天在牛

奶裡泡?

她抿著嘴笑:牛奶泡手啊,太浪費了才捨不得呢……

我說:浪費啥,用兩塊錢一袋的那種不就得了。

她搖頭,那也浪費……

語氣不是在矯情,表情也不是假的,那小眉頭皺的,看來是真的在心疼牛奶。

但“浪費”兩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總讓人感覺怪怪的,從衣著打扮來看,

小卉 的經濟狀況應該不是一般地好,她這樣漂亮精緻的小白領還會吝嗇兩塊錢一袋

的牛奶?

這麼惜財,我猜她是金牛座。

 

事實證明,卉姑娘其實是大熊座。

她力氣太大了!這是她第二個奇特的地方。

大年三十的年夜飯需要買夠十幾個人吃的菜,忠義市場離小屋遠,石板路窄,

車開不過來,只能靠人背。第一次背菜時就把我駭住了,小卉兩臂一掄,

力從 腰起,嗖的一個漂亮的背簍上肩動作……熊的力量啊!

一個背簍裝滿,幾十斤重的米面瓜果菜,我背都吃力,她一個嬌嬌的丫頭

子是怎麼做到的?

 

練過摔跤嗎?天生神力嗎?

來不及問她,她走得太快了,同樣沉的背簍,我們四五個大老爺們兒喘得吭哧

吭哧,人家姑娘邊走還邊哼著歌,腳下穿的還是高跟靴。

懷裡還比我們多抱了一頭大冬瓜!

 

腦補一下,一個你在大都市街頭經常會遇到的那種白領打扮的漂亮小姑娘,穿

著精緻的小套裝,背著冒尖的大背萎,咯登兒咯登兒地蹦躂在青石板路上,抱

著冬瓜哼著歌,散步一樣,跳宅舞一樣。

饒了我吧,這幅畫面真的太二次元了。

 

我衝著她的背影叫喚:卉,你慢點兒你注意點兒形象好嗎?你是碼頭扛大包的

嗎,你是建築工地扛水泥的嗎……你他喵的是個女的嗎你!

她嘎地剎住腳步,扭頭笑笑,神情略微緊張略微尷尬。

哎呀,她說,是哈,我今天的力氣怎麼忽然這麼大……

她抬手擦擦汗:唉,好沉啊……

腦門上一滴汗都沒有,裝什麼裝?裝又裝不像,愁死我了你。

 

沒人要求她背菜,她其實只是跟著來當當財務管管錢而已。

其實她一進菜市場就已經把我給嚇著了。

菜攤前一站她就變身,菜販子沒有一個比她精,沒一個能說得過她,她居然掌

握我媽那一輩老太太的買菜必殺技——邊翻邊揀,邊揀邊貶,再新鮮的菜也先

貶成沒人要的爛菜葉子,充分打擊完菜販子的自信心後,慢悠悠地說,

便宜點 兒唄……

不僅會殺價,她居然還會看老式木桿秤,還不停地嘮叨說:高高的……

菜販子怒吼:夠高了!她回吼:把你小拇指收回去,別壓著!

 

除了我三姨和我大姑以外,我活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會買菜的人,要不是那身

洋氣的小套裝,真以為是倆職業菜販子在搞業務切磋。

難得難得,大超市慣壞了現代人,更何況真刀真槍砍價的說。時下的年輕小姑

娘個頂個自稱吃貨,每個人的手機裡都能翻出一堆美食照,可真要扔進菜市場,

分分鐘掛科,保不齊油菜當菠菜、山藥當蘿蔔,更何況看秤的說。

好吧,若買菜有職稱,小卉應該是教授級別。

 

我拽拽卉教授,得了得了,人家也不容易,大年下的,別為了那塊兒八毛的爭

急眼了……你省那幾毛錢幹嗎?留著買別墅啊?

她眼神中明顯在心疼那筆巨款,不過倒也聽話,不砍價也不嘮叨了,只是臨走

時非要多饒一個土豆,還對菜販子說:買了你這麼多菜,你多給我們一個塑料

袋子

好神經的姑娘,幾毛錢都不捨得,一個塑料袋子也不放過!

 

(三)

會買菜,會背菜,那會不會做菜?

當然會,不然怎麼叫神奇的小卉。

那一年的團圓飯小卉主廚,她客客氣氣地把所有人攆出廚房,讓我們到餐廳裡

包餃子去,然後把廚房門緊緊一關,誰都不讓進,誰都不讓看。

難得難得,家境這麼好的孩子居然還精通廚藝,小卉真不錯,只是她把門關那

麼嚴幹嗎?做飯而已,又不是洗澡沖涼,有什麼可保密的?

 

…………

水龍頭嘩嘩淌,抽油煙機轟轟響,沒過多久,菜香依次飄蕩出來,好聞好聞,

有雞有肉有海鮮,一聞就饞了。

我忍不住扔下擀面杖跑去推門,渾蛋,怎麼還用拖把門頂住了?搞什麼飛機?

我不吃我就光嘗一嘗行不行……開門!

 

門沒叫開,一堆人堵在門外嚥口水,有些沒出息的還趴在門縫上聞菜香。

真的香啊,不是家常菜那種溫馨體貼的香,也不是酒店酒樓裡那種濃墨重彩的

香,有點兒像學校食堂裡那種接地氣的香,可以狼吞虎嚥,可以大撕大嚼,可

以勺子刮著飯缸噌噌響,可以饅頭蘸著餐盤擦菜湯。

側頭看看兩旁的人,像極了剛踢完球賽的大學新生,個頂個餓死鬼的臉,

小卉好手藝,做菜懂得因地制宜,小屋除夕的團年飯可不就是食堂開飯嗎……

不行了,越聞越俄,我帶頭砸門,光光光,大師傅,啥時候開飯啊哈……

光噹一聲,鍋蓋掉落的聲響,卉姑娘隔著門結結巴巴地回應:快快快快了。

 

兩個小時不到,小卉變了一場魔術,廚房裡乾乾淨淨,餐廳裡琳琅滿目一大

桌,全由她一個人搞掂。她一邊調整著手上的膠皮手套,一邊沖眾人笑,好神

奇,身上也是乾乾淨淨的,連個油點子都找不到,她是怎麼做到的?

 

眼前的餐桌熱氣騰騰,遠處的鞭炮聲隱隱約約,煙花開滿落地窗,電視裡熱熱

鬧鬧地唱著歌……有眼眶淺的姑娘當時就忍不住了,眼淚稀里嘩啦掉落:原來

這就是家的感覺哦……

我伸手攔住她的筷子:少俠,忍住!

不忙吃,餃子還沒包完呢,趕緊把鼻涕擤一擤,繼續給我擀餃子皮兒去!

 

小卉卻說:大家先吃吧,我一個人來包就好了。

逞什麼能?十幾張嘴幾百顆牙呢,起碼要包300^餃子,你累了半天了,趕緊

躺沙發上歇會兒去。

她不肯歇著,我卡著她的脖子把她推出去,她自己又顛顛兒地跑回來。

我說,我打哭你信不信!她說信,於是1法T去地倚在餐廳門口揪手套,又遠遠地

指指那些已經包好的餃子:這種包法,一下鍋就開口笑了。

 

過年講究吉利,她說的笑,是散的意思。

細看看包好的餃子,真想掀桌子,天南海北什麼籍貫的人都有,餃子自然也是

千奇百怪的,有大有小有花邊,有餛飩形狀的,也有魚丸模樣的,奶奶的,還

還有心形的,陶藝課嗎!

 

好吧小卉,你行你上吧。

…………

小卉包餃子的技術好神奇,右手筷子左手皮兒,餡兒挑進皮兒裡的同時,手嗖

地一握,我的天,一個餃子包好了……我的天,機器人兒嗎? 一個一個接一

個,長得一模一樣的……

 

那頓飯吃得香甜,男男女女打飽嗝。

我端起杯子給小卉敬酒,辛苦了,好吃!……明年你來不來?明年你必須還 來!

我們等你哈,說好了哈。

水晶杯叮的一聲輕響,杯中緋紅色的醇酒蕩漾,莫名其妙,小卉的眼圈怎麼也

紅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小聲問:……我真的可以再來嗎?

什麼話!醉了吧,我送她一個大白眼兒:廢話,咱們不都是一家人嗎?

想了想,又補充說:……最起碼每年的這幾天,咱們都是一家人。

她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一樣。

她說:嗯嗯嗯,足夠了足夠了……

 

門外開始點飽仗了,一堆人稀里呼隆地擁出去看熱鬧,小卉也跟著,奼紫嫣紅

裡我回頭,她獨自站在屋簷陰影處的角落裡。

手套摘下來了。

手摁在臉上,臉是濕的,左手擦完了是右手,右手擦完了換左手……

 

大過年的哭什麼哭嘛,怪讓人心疼的……

手絹掏出來,腳步卻停下來了。

哭就哭吧,這幫沒有家的孩子。

…………

 

小卉留下的小故事還很多。

我腦洞大,根據種種跡象腦補出一個揣測:

神奇的卉姑娘從事的工作,應該是餐飲行業,從採購到廚房,經驗如此豐富,

想必是父輩有意培養的,自然是從小耳濡目染得來的,我猜,她或許隸屬於某

一個家族連鎖餐飲企業。

豪門恩怨的故事不僅僅會在TVB電視劇裡發生,她在她的家族裡,或許也是個

眾矢之的的角色。尋常人家的孩子不會這麼懂打扮,從衣著妝容可以看出,衣

食一定是無憂的,但心情也一定是陰霾的。

辭世的父母留下了產業,她剛成年,尚無力全權承接,有人覬覦沒人罩著,謀

她的人比幫她的人多……這種故事若按常規的走向,除非她自己加速成長,否

則住別墅和住大雜院,不過是一線之間。

 

按這個揣測來解構,倒是容易理解她出類拔萃的自理能力,以及她的懂事和

怯怯。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心結和沉默,身世她不願開口訴說,那就不說吧。

 

每個人是每個人的過客,鳥與礁,綠洲與胳駝。

小屋和年夜飯,礁石而已,一年一度浮出海面生起篝火,只能提供短暫的溫暖

和停歇。

 

(四)

 

高個子男生說:那年除夕,小卉偷偷躲在屋簷角落裡哭,我看見了……忽然就

關心上她了。

男生說他一關心就關心了整整兩年。

 

喜歡就說喜歡,什麼關心不關心,真是個薄臉皮兒的男生。

白搭,死了這條心吧!

孩子你沒戲的,不光是你,你們所有男生都沒戲。

小卉之所以叫神奇的小卉,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沒人知道她的過去,沒人知

道她任何身份信息,沒人知道她每次來古城住在哪個客棧,甚至沒人知道她每

年會在大年初幾忽然離去。

 

她享受小屋這種族人式的團聚,卻排斥任何一種形式的聯繫。

沒有任何一個男生能成功留下她的手機號碼,和她最要好的那幾個女生都沒她

的QQ號碼、微博、微信。再怎麼套話,她也只是沖人家笑,嘴抿得緊緊的,

一個字都不漏,和和氣氣地婉拒。

 

我拍拍那男生的肩,算了吧,拉倒吧,省省吧。

看過畫展沒?參觀者和藝術品之間永遠要保持一點兒安全距離,好看就好好

看,莫要伸手摸,同理,關心就默默關心,卉姑娘每年出現時都是同樣的光鮮

亮麗,知道她過得挺好就行,何苦操那麼多心。

 

男生方(慌)了一會兒,反駁道:這個心我必須操……

他說:只有我知道她的生日是每年的除夕!

 

這麼篤定的語氣不像是瞎掰,輪到我方了。

小卉姑娘的生日是除夕?過去幾年她從未提及,X,那她豈不是好幾年沒吹蠟

燭沒吃蛋糕沒許生日願望了?是怕給我們添麻煩嗎?是不好意思被人矚目嗎?

這叫怎麼個話說的……

 

男生說,你沒發現嗎?每年的除夕,她都會獨自躲到角落裡哭一會兒,再自己 給自己唱一會兒歌……

他說,她唱的,是鄭智化版的《生日快樂歌》。

 

她有在唱歌嗎?別人都沒發覺,連我都沒發覺,怎麼偏偏讓你發覺了她唱的是 什麼歌?

男生說:因為除夕這天我我我……因為這首歌我我我……

我什麼我?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男生沒有說,男生扭轉話鋒:冰叔,咱們不能再讓小卉過不上生日了,你能不

能拿個主意?

 

我說走!買大蛋糕去!

唉,渾蛋!你怎麼又把我褲腿子拽住了?什麼,不能買蛋糕?為什麼不能買?

 

男生嘴笨,組織了半天語言,方大體表明心意:

小卉不肯公佈生日,一定有她的原因,生日是一定要給她過的,但一定要過得

巧妙才行,無論如何,既要讓她過好今年的生日,又要讓她不會感覺到丁點兒

的不自在。

他說他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個靠譜的主意,所以今年預支了年假提前一周來尋

我,希望我能給小卉一個完美的生日除夕。

他手塞進領口,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農業銀行的儲蓄卡,說:這一萬元錢是 我準備的小卉生日經費,這錢您怎麼安排都行,我相信您,但無論如何,小冉

面前請替我保密。

保什麼密?為什麼要保密?

男生的耳朵瞬間紅了,臉卻沒紅,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害羞害得好稀奇。

 

我捧著麵碗,把那個男生看了半天:小伙子,看來你對卉姑娘動的是真心。

既如此,錢他媽給我收回去,不就是出個主意嗎?叔腦袋裡除了糨子剩下的全

都是主意。

除了幫小卉生曰出個主意,另外私人無償奉送你小子一個主意。

 

你聽說過五大人生建議沒?條條都是真諦:

1.喜歡就買

2.不行就分

3.重啟試試

4.多喝熱水……

還有5.果斷表白!

 

大個子男生的耳朵由紅變白,他低著頭苦笑了一下,說:叔,你知道我是幹嗎

的嗎……

他伸手比畫了一個切菜的動作。

他說:我是個廚子,剛出實習期……

 

他苦笑:我一個月的薪水,估計都換不來小卉兩雙手套。

他嘟囔:我這樣的人,怎麼能配得上她?

 

(五)

我隱約有印象了。

想起來了,過去幾年,每年的除夕團圓飯前,都有一個高高的身影蹲在門口忙

活著淨菜,有時候剝蔥有時候搗蒜,有時候刮魚鱗。

小卉話少,他的話也不多,他的袖子好像總是挽起來的,很多準備工作他默默

地就做了。

…………

總有一些人默默地躲在人群中,不聲不響卻又踏踏實實,他們站在焦點的外 圍

總是甘當配角。好似一隻托盤,又好比一小片不起眼的膠墊,有他們存在

的地方,酒是不會灑的,桌子也是穩的。

不冰冷也不炙熱,他們永遠26攝氏度,總是恆溫的。

 

小廚子,要想幫小卉過好這個生日,光我一個人的能力是不夠的,你也幫幫

忙吧。

一張圖紙擱面前,會蒸膠東餑餑大饅頭嗎?按這個圖的樣子去蒸吧,能蒸多大

蒸多大!

我又扔給他一張歌譜一把吉他,小廚子,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好好練吧。

他嚇了一跳:我不會啊,從來沒摸過吉他啊……

沒問題的,會唱這首歌就行。

和弦都是最簡單的,一個星期足夠了,對別人我沒信心,對你我信心大大

的。你不是個魯菜廚子嗎?魯菜刀工冠天下,切得了蓑衣黃瓜的手難道還撥 不了吉他?

 

七天的時光眨眼即逝,和往年一樣,單飛的鳥兒們接踵而至,小卉也來了。米

白色的羊毛小大衣,手套是粉紅色的,人比去年消瘦了不少,卻越發顯得眉清

目秀了。

我說:卉啊,沒事別瞎減肥哈,排骨永遠不如五花肉實惠,網紅錐子臉什麼的

最沒勁了。

她捂著嘴咯咯笑,又輕車熟路地翻出背萎:叔,我買菜去了。

 

我說去吧去吧,多帶幾個人去掃蕩菜市場,把門口那個大個子也帶上……記住

哈,大年下的,別往死裡殺價!

 

年夜飯依舊是小卉主廚,吃飯的人卻並非同一拔。

鐵打的小屋流水的過客,有些人來了又來,有些人來過後再沒來過。

 

不是不長情,賀年短信還是發的,不過是告別了單身組建了家庭,各自找到了

棲息地,不再需要礁石了而已。

卉,和你同一年同一茬的那幾個女生都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沒嫁出去的今年

也是帶著男朋友一起來的,你現在是啥情況啊?還是單身一個人嗎?

 

小卉姑娘不搭話,隔著廚房的門板,她假裝沒聽見。

我撓撓門:姑娘,我和你說哈,做人如果沒追求,和鹹魚有啥兩樣?明年如果

還是找不到男朋友,以後你就別來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小卉一隻手把著門邊兒,半個腦袋探出來,滿臉抑制不住的

慌張,她撇著嘴問:真的?

 

卷卷的頭髮微微顫,這副委屈緊張的小模樣,像極了一隻即將被遺棄的波

斯貓。

幹嗎?這是要哭嗎?我一掌推在她腦門上,把她給推了回去。

假的!趕緊做你的飯去吧。

 

想了想,又隔著門叫:你那爪子是金子打的嗎?做飯還戴手套,你不怕焐出腳

氣來嗎?

菜板邦邦響,她躲在裡面又在假裝聽不見。

我溜躂回包餃子的人群中間,沖小廚子使個眼色,可以行動了,開始包餃

子吧。

 

小卉的生日計劃是只雙響炮二踢腳,引信被包進了餃子裡。

年夜飯開動前,我端起酒杯站起身發言:

看到大家身心健康地又活了一年,我很欣慰……

眾人笑,集體說:呸!

我正色道:今天在座的,有新人有老人,大都是沒有家的人,此時此刻卻又仿

如一家人,WE ARE FAMILY (我們是一家人)……為了歡迎新的族人家人,

從今 年起,我們定一個新規矩,每年選一個人當吉祥物,跨年鐘聲敲響之前,所有 人都要作死地愛他,作死地寵他,送給他一噸驚喜。

生命本沒意義,有了愛才有意義,如果愛意有份量,咱們給他1000公斤。

 

戳起一個校子,我說:誰吃到,誰就是吉樣物!餃子裡藏了一個硬幣,每個人

都只許吃自己面前那份餃子……

話音未落,桌上的餃子少了三分之一。

一半夾在筷子上,一夾就是兩個三個,一半塞進或大或小的嘴裡,見過猴子的

頰囊沒? 一模一樣……身為莊家,自然講究風度,我耐心地給予他們鼓勵:慢

慢吃別噎死……不許上手抓!

 

有人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問小卉,卉姑娘,你怎麼吃著吃著不吃了?你不吃我可

吃了哈。面前的盤子被拖走,瞬間一掃而空,小卉向來好脾氣,任由擄掠完全

不生氣。

她胳膊擎在半空,筷子頭含在嘴裡,眼神發直,怔怔地蠕動著嘴唇……

半晌,唇一啟,一枚硬幣滴溜溜落地。

 

(六)

小卉那天脖子上掛滿了護身符,全是大家送的,十字架疊著玉觀音,還有包銀

狼牙。大家寵死她了,搶著愛她,筷子分分鐘被奪走,每一口菜都有人喂,還

有人負責在一旁幫忙擦嘴,吃一口擦一下。

我說行了,擦紅了都,快擦禿嚕皮了都。

還有人掐住她的肩膀幫她做馬殺雞,唉,還讓不讓人家孩子吃東西了?

 

還有人端來一鍋熱水非要幫她做足療……

我把那人打得滿屋子跑,你家吃飯時洗腳啊?你家洗腳用鍋啊?打死你!

 

有人嘴笨,品性也憨純,不懂如何獻慇勤,只會左一句右一句誇人:小卉你特

別好……小卉你不是一般的好,真的,非常好……

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語氣誠懇得讓人渾身起疙瘩,頭皮麻酥酥。

 

小卉早傻了,任人擺佈,話也不會說了,只會啊啊啊。

最後一聲“啊”凝固在嗓子眼兒裡巨大的一座籠屜在她面前掀開,豬頭

麼肥碩的一尊饅頭出現在眼前。

饅頭當然不是豬頭造型的,是蛋糕形的,三層。

 

我亮出菜刀……遞過去。

卉,來,你是吉樣物你來剪綵,過年討個好綵頭,切開切開。

且慢,把燈先關了,所有人把身上的一次性打火機掏出來,一起點燃再一起吹

滅,一起給小卉許個願。

小卉小卉,你愣著幹嗎?趕緊也給自己許個生……盛大的新年心願。

 

小卉雙手合十貼在額頭,一閉眼,撲蔌兩顆淚滴下來。

眾人的願望許了好久,一次性火機都快燙化了才重新睜開眼,火苗吹滅,歡呼 聲響起,此時當有音樂。

我抬手雙擊掌,小廚子抱著吉他蹦出來,他緊張得臉都紫了,手一哆嗦,第一

個和弦就摁錯了。

錯了就按錯的彈,小廚子像抱機關鎗一樣抱著吉他,扣扳機一樣摳著琴弦,他

抖著嗓子唱:

…………

這個新年讓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頭

我以為他要祈求什麼,他卻總是搖搖頭

他說今天好像過年了,卻沒人祝他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祝你新年快樂,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別在意新年怎麼過

…………

原曲是鄭智化版本的《生日快樂歌》,我改了詞,把生日快樂改成了新年快樂。

小廚子說得對,小卉隱瞞自己的生日一定別有隱情,就不要讓她不自在了。

 

不自在的是小廚子,他太緊張了,最後的副歌到底還是顛顛倒倒唱成了原

版,他唱:……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別在意新

年怎麼過。

聲音越唱越大,他看的是小卉姑娘的方向,唱得無比難聽,卻無比動情。有那

麼一剎那,我幾乎確定他是故意這麼唱的。

好了,知道你是情不自禁,但眾人若是疑惑起來,又該如何幫小卉圓場呢?

 

沒人疑惑。

一曲唱完,整個屋子靜了,門外鞭飽聲此起彼伏,屋子裡的人紛紛抹起了眼

淚,終於有繃不住的姑娘哭出聲來,哭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邊哭邊哼著歌,低

聲的吟唱漸漸變成了大合唱,他們唱:……有生的曰子天天快樂,別在意新年

怎麼過。

合唱終於變成了齊聲喊: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別在意新年怎麼過!

 

無家可歸的孩子們齊聲喊:要過就好好過!神奇的小卉!把大饅頭切開分

了吧!

 

小卉是愣著的,眾人一起哭一起唱一起喊的時候,她都是愣著的,溪水一般的

兩道淚痕干在臉上,她隔著半個屋子,愣愣地看著小廚子。

從小廚子一開始張嘴唱那首歌,她就已經愣了。

 

小卉呆呆地捉起菜刀,剁開饅頭前,她向著小廚子的方向最後看了一眼。

雙唇輕啟,她好像說了一聲:謝謝……

 

(七)

我和小廚子蹲在小屋門口,我遞給他一支煙。

他說他不會抽煙,我說:你這輩子不缺人教你學好,總要有人教你學點兒壞。

他第一口就嗆著了,不停地咳嗽,像反覆上線的QQ一樣。

我拍他的背,我說:……你倆那天對視了起碼有五分鐘。他慌忙解釋:當時之

所以失態,是因為除夕那天我我我我……

他又被那個難言之隱卡住了,唉,結結巴巴的,愁死人了。

 

我說:我什麼我!小兄弟你知道嗎,如果一個女的肯和你對視15秒以上,就意

味著她對你也有好感。

 

他差點兒沒嗆死過去,一邊瘋狂咳嗽,一邊不停地搖頭。

好半天,咳嗽終於止住了,頭垂在膝蓋中間,他悶聲悶氣地說:叔你別操心

了,不可能的……我不過是個窮小子,別人會笑話的。

 

把頭給我抬起來!

是的沒錯,這個世界上看你笑話的人永遠比在乎你的人多,世人皆是活在旁人

嘴皮子底下的。

但你聽說過三大神回覆沒?句句都是真諦:

1.關你屁事!

2.關我屁事!

3.你懂個屁!

 

他囁嚅地說:可是,我只是個廚子哦,以後也不會有多大出息的。

屁!如果法律規定只讓有出息的人談戀愛,中國早他媽不用計劃生育了!

 

小廚子,其實我明白你的意思。

這是個階級固化的時代,底層年輕人難以找到上行通道,大部分耗盡整個青

春,追求的不過是生存,小部分解決了基本的溫飽體面,卻也不得不被“安全

感”三個字套上韁繩,勞碌奔波。

機會是有的,卻是少的,忽悠是有的,卻大多不過望梅止渴……

 

但是孩子你聽我說:資源和資源配置權的匱乏並不意味著一個人的情感追求也

必須匱乏,換言之,你有沒有出息和你配不配擁有愛情,蛋關係沒有。

 

再者說,起點並不決定終點,出身並不決定金身,一輩子這麼長,再平庸的人

也會遭遇不平凡的人生際遇,你怎麼知道你就一定沒出息?

再者說,小卉這麼沒毛病的女孩子,你覺得她選擇對像會那麼世故俗氣嗎?或

許你所顧慮的人家完全不在乎呢?

再者說,既然有“霸道總裁愛上我”,為什麼不能有“神秘白富美接受我”?

夢都不敢做,命還活什麼活?

 

小廚子琢磨了半天,頭抬起一點兒來,瞟了我一眼。

他說:叔,你說小卉姑娘對我也有好感……可她為啥後來沒再搭理過我,看也

不看我,一句話也沒和我說。

 

就衝著這一句話,我就知你還是個處男,零經驗,傻得像塊木頭一樣。

有哪個女神會主動?女神有那麼好追嗎?尤其是像你這種情況的屌絲逆襲。不

看你就對了,如果坦坦蕩蕩地看你,反而證明你沒戲懂不懂?她眼裡不看心裡

在看懂不懂?這種情況下你不主動,還指望人家小姑娘主動嗎?

聽好了!

 

任何情況下都別指望女生對你主動,高級靈長類動物的生物本能決定了雌性生

物的矜持本性,漫長的史前歲月裡,雌性動物選擇配偶時,矜持是淘汰弱者慫

貨的不二法寶,只有那些強悍自信、敢打能殺會覓食,同時擅長啪啪啪的雄

性,才能獲得最優先的生殖交配權。從生物學角度來講,生命的意義不過是傳

遞基因信息……

 

小廚子打斷我的話頭,臉都白了 :我沒想交配……

我鼻子都氣歪了:我他媽說的也不是交配……

處男真可恨!蠢死你吧純死你吧……我又不是沒當過處男,你再說一遍你沒想

過交配試試,蒙誰啊你?你敢說你一丁點兒都沒想過嗎?你說啊你說啊你……

 

他哀求:叔你閉上嘴行嗎?能不能別老說什麼……配?

我說好,不說配,說追。

先把你和小卉兩個人配不配這個問題丟一邊兒,咱們探討一下你該怎麼去追,

以及你該如何積極有效地去經營你的愛情。

…………

算了,別探討了,自己悟去吧。

可以經營的愛情,也就已經不能叫作愛情了。 可以說得清的,都不叫愛。

 

煙掐了,別抽了。

 

(八)

那個春節過得飛快,眨眼間人群散去,鳥兒們紛紛振翅,繼續他們各自的 遠航。

臨別前沒有擁抱也沒有送行。

 

走了就走了咱都別矯情,有緣就明年再聚,緣盡就相忘於江湖。只要小屋不

死,你就永遠有地方過年。如果找到了另一半,記得除夕那天一起帶回來,如

果修成了正果,終於擁有了棲息地,那這塊礁石也就不必再重返。

各位保重,各自珍重。

 

小卉走得很晚,很罕見,她這次幾乎拖到了公共假期的最後一天。

端倪很明顯,那麼多天,小廚子在她左近晃來晃去,她看也不看一眼。

小廚子離她越近耳朵越紅,她卻面色如常沒什麼反應,細心的我卻發現,每當

小廚子靠近,她的呼吸就會變得很輕,越近越輕,有時幾乎暫停。

眼睛卻絕對瞟都不曝一下的。

 

身為一個過來人,我深知拔苗助長有多害人,這麼微妙的因緣種子,外人就別

摻和了,是枯是榮,讓它自己生自己長吧。

 

話雖這麼說,終究還是沒忍住。

神奇的小卉辭行前,我忍不住點了她一句:除夕那天的大饅頭,你知道是誰做

的嗎?

她的呼吸一下子變得很輕很輕,良久,點點頭。

我笑:怎麼樣,對他有好感嗎?

小卉的呼吸輕得幾乎暫停,不點頭也不搖頭,良久良久。

 

出租車的喇叭嘀嘀地催,天色不早了,該上路了。

我拍拍小卉的腦袋,說:不如你把聯繫方式留下,我替你轉交給他,你們可以

先互相瞭解一下,切磋一下廚藝什麼的,從朋友做起嘛……

 

她一秒鐘都沒猶豫,拔浪鼓一樣地搖頭。哎呀我去,怎麼眼眶又紅了?女人啊

真是搞不懂。

 

小卉走之前只問了一句:明年除夕我可以再來嗎?

我反問她:聯繫方式可以留給他嗎?

 

兩隻手套緊緊地摟在一起,她把嘴唇快咬出血來了,年紀輕輕,哪兒來那麼多

糾結顧慮?到底在為難什麼?好了好了好了,不許哭,你可是神奇的小卉姑娘

呀,別為難了,快走吧。

我把她的肩膀扳向車門的方向,背後輕輕推了一下:

保重,再見。

…………

小廚子背著碩大的行囊,呆呆地走過來。

他蹲下,坐到我身旁:叔,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日光正好,春天裡的五一街瀰漫著三角梅的芳香,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

他把手伸過來:給我一支煙。

我摸兜,掏煙,把煙遞給他,替他點上,再反手一巴掌把煙打掉!

 

神奇又怎樣,神秘又怎樣,白富美又怎樣?

世間哪兒來那麼多重逢?擦肩而過往往就是永遠錯過。

還等什麼?追啊,追不上也要追,真要有心的話,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她。

 

指著車開走的方向,我沖小廚子喊:跑!

 

(九)

 

我並未料到這個故事的走向,會忽然急轉彎。

就像我完全沒有意料到,從小廚子那天狂奔到他再度忽然出現,只隔了短短幾

個月。

 

夏初的時候,他一屁股坐到我身邊。

沒等我驚訝地叫出來,他摸出一盒煙,幫我點上一根,自己點上一根。

居然沒被嗆著?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抽煙的姿勢怎麼忽然變得這麼老練?

沒等我抬手打落那一明一暗的一點紅,他先開口了。

小廚子說:我找到小卉了。

他說:答應我,聽完了小卉的故事之後不要討厭她。

 

他說:我終於找到小卉的那天,她正從一輛三輪車上往下卸貨,整整一車的面

粉,她一個人卸下來的……

…………

 

小卉是化名。

沒有什麼白富美,也不存在什麼家族企業。

小卉從事的確實是餐飲行業,她在學校食堂裡賣飯,也做飯。

 

小卉生活在北方的一座老城。

食堂的工資微薄,好在她不需要租房,住的是宿舍。

她攢工資,足足攢上一年,攢夠一筆盤纏、幾身衣裳,供她去一趟遠方。

 

不是旅行,只是去過幾天有家的日子。

她是孤兒,沒有過生日,沒有過家,獨自一人長大。

 

這個年紀的女孩總是對生活充滿了期待和想像,越是漂亮的女孩,越有無限的

可能性在面前綻開。小卉例外,她每年最大的期待,不過是一個除夕。一整年

的準備和等待,只為換來除夕的那一場團聚。

溫暖的,奇幻的,童話一樣的。

 

每年攢下的錢就那麼點兒,必須精打細算著花。

衣服是一件一件攢的,鞋子也是,都是反季打折時網購的。

要攢,也要藏,有些東西必須藏好,不然她攢夠了衣裳,也攢不夠踏上這段旅

程的心力。手套是必須戴的,為了掩蓋切菜留下的刀痕、熱油燙出的疤,以及

掌心那層怎麼也搓洗不掉的繭子。

一雙一雙地攢手套,一樣一樣地攢口紅眉筆,她躲在幽暗的宿舍裡,比著雜誌

學化妝,上百次的摸索,描摹出夢想中的自己。

 

哪個女孩沒做過公主夢?但從小到大,從沒人給她買過洋娃娃。

她每年出發之前去一次美容工作室,狠狠心花掉幾百元錢,燙一次洋氣的小

浪捲頭髮,洋娃娃一樣,換了一個人一樣

…………

自信像一串珠鏈,零零星星拼湊,一粒一粒地串起。

她絞盡腦汁把卑微的自己掩藏,再怯怯地,把夢想中的自己展示給那個臨

時家庭。

 

大家都愛她,誇她神奇,一切美好得像場夢,她也深愛著夢中的自己。

 

心裡面其實是明白的:她每年只有這一次機會被所有人喜歡,每次只有一個多

星期。

是美夢總會擔心醒,就像童話裡寫的那樣,當午夜12點的鐘聲響起,馬車變回

南瓜,白色晚禮服變成灰衣麻布裙,所有的魔法都會消失。

只有悉心隱藏,才有機會企盼下一年的夢境,短暫的歡愉後,她必須悄無聲息

地離去,不能留下任何聯繫方式。

 

小卉是化名。

卉姑娘,本就是灰姑娘的諧音。

 

(十)

 

無語了很久,直到煙灰刺啦燙了手。

一直以為她是個白富美,原來全都是騙人的。

卉姑娘算是在撒謊嗎?細想想,關於身世和經濟狀況,她隻字未提,給人留下

的只是一個誤會的印象而已。

真是個孩子,何必這麼做呢?

 

我說:這個傻姑娘……為什麼不用真面目示人呢?難道在小屋裡還會有人笑話

她不成?

小廚子說:叔,你開始始有點兒討厭她了嗎?你會覺得她虛榮嗎?

我噎住了,不知怎麼回答他。

 

小廚子在小卉所在的城市停下,他找了一份臨時工作,小飯館裡當面案廚師,

一待就是幾個月。

飯館離學校不算遠,小廚子每天都會去那個食堂,偷偷地看她一會兒。

看她扛米背面,看她站在窗口賣飯,窗口外都是她的同齡人,薄薄幾條不銹鋼

欄杆,裡外兩重天。

小廚子看著她被同事譏諷,他們陰陽怪氣地說:看這頭髮燙的,咱們食堂還出

了個平面模特呢……模特,今天沒去取快遞嗎?最近沒買名牌大衣嗎?

又擠眉弄眼地說:其實那些衣服都是別人送的吧?唉,那麼有錢,怎麼還捨得

讓你在這裡吃油煙?

小卉姑娘不言不語,看來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奚落。她唯一的應對方式是不停

幹活,彷彿忙碌起來以後,所有的雜音就全都聽不見。

…………

小廚子說,幹活時的小卉素面朝天,並沒有除夕時好看,說實話,丟到人群中

絕對不起眼的那種普通……唯一扎眼的是她那一雙手,通紅的,皺皺巴巴的,

隔著很遠都看得見。

 

他看著她一個人卸貨,又一個人蹬著車子去進貨,一個人做賊一樣地取快遞,

一個人收工回宿舍,肥大的工作服在身上晃蕩,快遞包裹抱在懷裡,她走路時

是低著頭的。

他說他越看越心疼,每天都要拚命抑制住想要上前喊她的衝動。

喊了又能怎樣?他並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促狹的力量,總在暗暗把人的命運操控:想要的得不

到,喜歡的都失去,得到的都不過如此,而越是小心翼翼捧著的,越要幫你

打翻在地……

 

小廚子沒去打擾卉姑娘的生活,但事情終究還是打翻了一地。

 

小廚子打工的小飯館賣北方面食,那天他把籠屜端到門口的櫃檯,蓋子剛一掀

開,就有路人被吸引了過來,那人問:老闆,饅頭怎麼賣?

隔著升騰的白霧,他看到小卉扶著三輪車站在面前。

小卉的臉色一開始是平靜的,隨著霧氣的散盡,驟然變得煞白。

 

短短的幾秒鐘後,小卉轉過身去,抉著車子走開。

他衝出店門去追她,籠屜猛地被撞翻,雪白的饅頭滾落一地,瞬間沾滿泥沙

塵垢。

他想喊她,腦子裡卻一片空白,什麼都喊不出來。

 

小卉沒回頭,腳步也沒停,一聲聲喇叭響起,她卻什麼也聽不見。

她推著車子,逕直走在晚春的街頭。

車流裡逆行,漸行漸遠。

…………

故事悄悄地結束了,彷彿從未發生過。

 

(十一)

 

神奇的卉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會讀到這篇文章。

其實沒人有資格譴責你什麼,也沒人有權利阻止你去製造那些美好的假象。

你的謊言,其實往往就是你的夢想。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一樣。

 

我只是很想問問你:如果故事可以重寫,你會給它安上怎樣的一個結局?

 

假設把小飯館前的四目相對,換到下一個除夕,你是否還會轉身就走?

假設那天身份沒有被識破,下一個除夕時,你是否會和小廚子在一起?

假設一切都能晚一點兒再發生,事情是否會有所改變?

假設那天逆行的車流中,他能大膽一點兒追上你,你是否會允許這個笨拙的孩

子,笨拙地愛你?

 

OK,所有的假設都是狗屁,都無法更改業已成型的現實。

所以我們說人生如夢,醒了就回不去。

 

卉姑娘。

我曾一度認為你和小廚子之間是一個奇幻的開始,管他是富是窮,總會打破固

有的人物設定。但我忘了所有童話的結局都不曾在現實世界裡完美複製,非虛

構的愛情終究逃不開命運規律。

奇跡沒有發生,小廚子並沒有變身成小王子。

灰姑娘推著三輪車,並沒有坐在南瓜馬車裡。

曾經在除夕夜裡四目相對的孩子,終究擦肩而過,相顧無語。

…………

好了,該回顧的已回顧完畢,無須贅述,再矯情是放狗屁。

我寫下這個故事的目的,只是在履行對一個人的承諾。同時,我希望你能知曉

他真實的心意,以及他最初關注你的真實原因。

卉姑娘。

 

那天講完了你的身世和你的背影后,小廚子說出了他來找我的目的,他說:

小卉每年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成為她夢想中的自己,不要著急揭穿她,無論

如何,幫她把夢繼續做下去吧。

 

我問:這個“她”是哪一個,是戴上手套的那個還是摘下手套的那個?小廚

子,你心裡裝著的灰姑娘是哪一個?

他回答說,在他心裡小卉只有一個。

他說:……除夕夜裡,躲在屋簷角落裡,邊哭邊給自己小聲唱生日歌的那個。

明白了,我該怎麼做?

他說:叔,你可不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每年除夕都幫小卉過一次

生日?

 

(十二)

 

2014年除夕。

遵循小廚子的囑托,我準備好了三種不同的生日方案。

可是小卉,你並沒有出現。

 

2015年除夕。

小卉,你還是沒有出現。

 

又是一年除夕盡,現在是2016年2月10曰,正月初三。

 

德雷克海峽風速30節,浪高9米,穿越這片沉船無數的海域,前方就是南極了。

整整四天遠離人間,我無法獲悉小屋今年的除夕夜,都有哪些單飛的鳥兒停歇。

 

姑娘你今年來了嗎?

一個人來的嗎,還是兩個人來的?

戴著手套來的,還是摘了手套來的?

餃子裡的硬幣每年都包,今年的硬幣你吃到了嗎?合唱每年都有,有沒有和大

家一起合唱那首《新年快樂歌》?

其實是《生日快樂歌》,你懂的。

 

好吧,或許今年的除夕你依舊沒有出現。

那你明年會來嗎?

 

船在顛簸,起起伏伏的冰山在不遠處漂過。

此刻我坐在船尾甲板處,在風浪裡寫下上述文字,快結尾了,這個不知該如何

畫上句號的故事。

 

除夕夜裡的團圓飯,你缺席了兩年。

小廚子也缺席了兩年。

灰姑娘或許還會再度出現,而小廚子或許永遠不會再來。

 

三年前,小廚子說:都怪我太笨,我搞砸了……不要揭穿她,幫她把夢繼續做

下去吧。

他說:叔,你可不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可不可以每年除夕都幫小卉過一次

生日?

 

他說他下一個除夕可以不來,如果需要,他可以永遠都不再出現。

他說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讓你再度難堪地逃開。

 

他也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他一直是個笨拙的孩子,笨拙地護持著你的夢,希

望你把夢做完。

 

我問他:不遺憾嗎?自始至終你們只有過兩次對視,連一句完整的對白都沒

說過。

他說:你忘了嗎?我還給她唱過一首《生日快樂歌》。

 

我攔住他問:小廚子你想過沒有,你對小卉的感情,到底是心疼還是愛?

他反問我:有區別嗎?叔你不是說過嗎,能說得清楚的,都不叫愛。

他說,這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從發現小卉生日那一刻就開始了……

 

小廚子走了。

我再沒見過他。

也不知道孤身一人的他,後來去哪裡過的除夕,有沒有吃上餃子。

 

(十三)

 

看得懂的,都不是命運。說得清的,都不叫愛情。

忘得了的,都不是遺憾。聽得見的,都不是傷心。

躲得開的,都不是緣分。猜得透的,都不叫人生。

 

這篇文章是一個尋人啟事。

尋的是一個故事的結尾,找的是兩個離家太久的孩子。

 

卉姑娘,故事該怎樣畫上句號,自己決定吧。

 

若你願意繼續當你的灰姑娘,有一間小屋永遠樂意當你的南瓜馬車。

如果你希望這個故事悄悄地結束,彷彿從未發生過。

那麼好吧,保重,祝你生日快樂。

 

另外,有個片段想和你分享。

就當作贈你的生日禮物吧。

 

那年除夕夜裡,煙花開滿天際。

你躲進人群背後的屋簷角落,邊哭邊給自己小聲唱歌。

不遠處,有個男生默默看著你,只有他清楚你在唱什麼。

只有他一個人發覺了你悄聲唱著的,是《生日快樂歌》。

…………

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低聲哼著的,是同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