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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爸爸

你真以為你爸爸是爸爸啊,或許他也是個孩子。

他和你一樣,也需要長大。

或許你這條小生命的存在,意義非常重大:你給了他一個 機會,幫他長大。

 

 

一般來說,孩子就是孩子,爸爸就是爸爸。

爸爸陪著孩子長大。

稍等,你真以為你爸爸是爸爸啊,或許他也是個孩子。

他和你一樣,也需要長大。

或許你這條小生命的存在,意義非常重大:你給了他一個機會,幫他長大。

 

這篇文章講了一對父子間的瑣事,挺好玩兒的。

七後的父親,九後的兒子,他們陪伴著對方一起長大。

我沒指望靠這篇文章讓你醍醐灌頂,或激發你的孺慕之心。

只當是睡前故事看著玩兒吧,看看個中是否也有你爸爸的影子,或者你自己將來的

影子。

 

(一)

 

聖諺九後,國民校草,長得酷似言承旭,但比言承旭結實,有八塊腹肌,

帥得一B。這孩子成績很好,性格極好,溫文爾雅暖男一枚,喜歡笑,笑起來天

都放晴了。

總之,傳說中的好孩子。

我去台北小住,他爸爸阿宏請我吃牛肉麵,他帶著小女朋友來蹭飯,一見面就

 

張開雙臂擁抱我,笑嘻嘻地說:大冰數熟……

熟什麼熟?我是塊兒燜牛肉還是根兒關東煮?

我說:哎哎哎別亂喊,我雖和你老爸兄弟相稱但貌似也沒那麼老吧

“叔叔”二字打死不敢當,你敢再喊我叔叔,我立馬喊你聲哥。

他看看他老爸,又看看我,曄地一下笑了。

他說:大冰數熟好搞笑哦。

還喊!

我不理他,轉頭和他小女朋友打招呼:嫂……子!

小女朋友嚇得直擺手,一邊往聖諺背後躲,一邊說:啊啊啊,

你不要嚇我啦,大叔。

我說:每個大叔都有一顆想當歐巴的心。

聖諺笑得更開心了 :大冰數熟好好玩啊……

還喊!

 

阿宏說聖諺晚熟,17歲時才交女朋友,我大不以為然。他奶奶的,叔叔我22

歲前連啵兒都沒打過呢,一句話出口,他們三個人像看紅毛猩猩一樣,

盯著我傻笑。

我想把麵碗潑過去。

阿宏衝我豎大拇哥,誇我給爹媽省心,又拍拍我的肩表示安慰,然後指著聖諺

說:這小子初戀時差點兒和我翻臉。

 

聖諺從小就好運動,籃球、棒球、保齡球,只要能扔的都喜歡。因此從幼兒園

開始,不管什麼項目比賽,老師首選就是他。

因為太熱愛體育,所以錯過了同齡人應有的叛逆期,他注意力全在運動場上,

除了踢球就是打球,各種球他都玩兒命地喜歡,就是不去注意女生們胸前的那

對球。

他白白浪費了知慕少艾的年紀,中學生翹課、抽煙、交女朋友他都沒試過

這在時下的台灣實在是罕見個例,同學覺得他只會打球太老土,他自己混混沌沌

的,幾乎不自知。

阿宏旁敲側擊過兩次,很開心地發現寶貝兒子沒遺傳到自己的早戀基因。

阿宏14歲破處,21歲結婚,22歲有了聖諺,深受早戀之苦,飽經圍城滄桑。

 

聖諺的混沌狀態一直持續到高中二年級他參加學校熱舞社後——阿宏鼓勵他去

參加的。

聖諺能單手倒立,還能只靠手腕的力量橫在立桿上當人體鯉魚旗,他的開度、

力度、柔韌度都異於常人,跳起街舞來帥得一B,故而迅速吸引了無數女生的

目光。

他一倒立,台下的小女生尖聲尖氣地喊:哇……腹肌耶!

他一個後空翻,台下的小女生立馬發瘋地喊:受不了了啦……陳聖諺我愛你!

擠在台下看街舞的女生,比蹲在籃球場旁看打球的女生熱情多了,也主動多

了,動不動就尖叫,叫得人毛孔舒張,渾身舒泰。

他只是晚熟,又不是真的傻,恍然大悟後猛然開竅,從此移情別戀愛上了跳

舞,再難的舞蹈動作也順手拈來,騰挪轉移,街舞跳得和耍雜技一樣。

話說,大部分文藝青年的藝術人生貌似都有類似的原動力。

只不過當年是吉他,當下是Locking (鎖舞)而已。

 

時代不同了……文青會街舞,誰也欄不住。

飲食男女是天定的法則,早到晚到都是自然規律。

阿宏以為聖諺對舞蹈的熱情和體育無二,並未洞悉二者初衷之大不同。阿宏還

 

沒做好心理準備,聖諺已風馳電掣般地長大了。

聖諺17歲的某一天,很嚴肅地站到阿宏面前,問他能否抽點兒時間,因為有人

想見見他。

阿宏從一堆文件裡抬起頭,問來者是誰,怎麼那麼大牌都不預約的?

聖諺回答:我女朋友。

阿宏當時的反應是完蛋了……

 

僵了三分鐘後,阿宏說:好吧,明天一起喝荼。

聖諺說不用,人就在樓下。當時一股涼氣就從阿宏的後尾巴骨躥到後腦勺

他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那趕決叫她上來啊!

聖諺慢悠悠地下樓,阿宏衝進洗手間,洗臉、深呼吸、對著鏡子調整僵硬的

表情。

聖諺和他所謂的女朋友進屋了,阿宏一臉的面無表情,裝得貌似黑社會的兄

弟,聖諺主動先介紹:爸爸,這是我女朋友。

 

阿宏從心窩窩裡拱出一句話,舌頭沒攔住,牙齒和嘴唇都沒攔住,他硬邦邦地

問:你們……上床了沒?

 

當時聖諺低頭絕望地說:靠……老爸,能不能別鬧?

 

阿宏還沒回話,女孩倒是搭腔了:叔叔放心,我們都未滿18歲,我們知道未成

年發生性行為是不對的啦,請相信我們的交往還沒發展到那個程度。

阿宏不語,直接起身離開。

不一會兒回座,同時拿了飲料給女孩。聖諺說:怎麼沒我的?阿宏回答:你見

過爸爸給兒子拿飲料的嗎?

聖諺不服氣,指著他所謂的女朋友問:拿給她的時候順便幫我拿一瓶又怎麼

了嘛。

 

阿宏大義凜然地回了一句:不一樣!

火藥味兒一下子充斥了小客廳,聖諺梗著脖子問:有什麼不一樣?

舌頭沒攔住,牙齒沒攔住,嘴皮一啟,阿宏冒出一句話:你是兒子,

她是馬子 ……結果安靜了約10分鐘。

 

當晚,聖諺質問阿宏為什麼第一次見面就問上沒上床的事。

阿宏很不客氣地反問他,為何不去追學姐非要追個小學妹?

聖諺納悶兒,問為什麼。阿宏教育他說:學姐至少滿18歲,真上床了,對方若

 

有問題,你才17歲,我可以告她誘拐性侵未成年少年,至少我不用負責任,

你也有了性經驗……

聖諺歎了口氣,很包容地看著阿宏,看得阿宏心裡發毛。

阿宏辯解說:……哪個爸爸不自私?

聖諺拍拍阿宏的肩膀,說:沒關係,我懂的……

阿宏悲欣交集地琢磨,到底誰是兒子誰是爸爸?

 

聖諺說懂,是真的懂了。一直到聖諺20歲之前,阿宏都很肯定他絕對是處

男,證據來自房間的垃圾桶。

有一個時期,他沒事就去扒拉扒拉聖諺房間的垃圾桶,量化計算紙巾團的個

數,然後推理判斷。

 

偶爾有幾次被聖諺逮到,阿宏腆著老臉給自己找台階下。聖諺不說什麼,

只是充滿理解地歎口氣,彷彿逮到一個偷玉米的熊孩子。

 

(二)

 

聖諺就讀於台灣大同大學,主修機械專業。

大學生的生活是自由的,自己選修的課與課餘時間都是學習自我管理的精闢過

程。為了熱舞社,聖諺赴湯蹈火,整學期的課都集中在上午,吃完午飯就練

舞,全校都放學了還得練到10點,節假日也練。他已經有女朋友了,跳舞不再

 

僅僅是為了場下的尖叫,是真心喜愛,別人談戀愛是花前月下,他是領著小女

朋友一起練舞。

聖諺小時候是個球類體育狂,現在變成了個舞瘋子。

 

阿宏不但不管,還特別支持,不但精神支持而且物質支持。聖諺的熱舞社團常

到各校去交流表演,所獲得的酬勞全納入社團經費,用來偶爾聚餐。酬勞畢竟

是象徵性的,未必能換幾份烤肉,每每這種時候,不等聖諺開口,阿宏自動荷

包大開贊助經費,偶爾還列席一下聚餐。

 

阿宏在眷村生活過,本就會九省鄉談,成年後,往來海峽兩岸經商,攢了一肚

皮的段子。他幽默得很,和諸位小朋友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偶爾也一本正經地

點評一下諸位的場上表現,雖然不懂舞蹈,但頗能給人樹立自信心。

久之,熱舞社的同學、學長、學弟、學妹沒有一位不喜歡阿宏。

 

這個歲數的孩子需要認同感,阿宏這位滄桑大叔的存在,極大地滿足了大家的

心理需要,熱舞社的不少同學還把他當成知心大姐,遇到什麼難以和家人溝通

的問題,就跑來徵求他的意見。

 

他什麼都樂意分析,從調解爭吵分手,進階到講授如何避孕及擁有健康的性

知識。有一回,他嚴厲阻止一個男生帶他的同居小女朋友去做子宮頸避孕

環,他私下裡給小男生上課,講宮頸發炎的後遺症,罵得小男生眼淚漣漣,

後侮不已。

 

罵完小男生,阿宏又打電話奉勸雙方的家長介入管教,人家無地自容地自我檢

討了半天後,才發現打電話的是個兩世旁人。

 

大學生往往都已年滿20歲,自認為是成年人了,但在阿宏的眼裡是扯淡,

他用他的方式切入這些大孩子的生活,時常多管閒事,大家卻都心服口服。

大家愛屋及烏,都和聖諺交好,每個人都樂意找聖諺陪練,一度佔用了聖諺大

把的課餘時間。這可正中阿宏下懷。

他算盤打得精:大學生什麼都沒有,唯獨時間最多’寧可讓兒子每天忙到時間

不夠,也不願兒子因為太無聊而在外結識一些價值觀偏差的損友。

 

阿宏很堅持自己的教育理念,他曾對我說,相比聖諺的課業成績,他更重視的

是價值觀。

我不置可否。相交多年,我不是不瞭解阿宏奇葩的過去。塞萬提斯有句名言:

父親的德行是兒子最好的遺產。結合阿宏的人生履歷,我實在搞不懂他能教給

聖諺哪種德行,哪種三觀……

 

阿宏說,聖諺開竅晚,學業蠻吃力,小學上了四年才第一次拿到獎狀。他高興

壞了,舉著獎狀從學校一路跑回家,一直舉到阿宏鼻子底下。

 

那是張當時的台北縣縣長頒發的獎狀。阿宏用兩根指頭夾過來,輕輕地瞟了一

眼,他說,奇怪咧,上面寫的又不是我的名字,你舉給我看幹嗎?

聖諺咧著嘴笑,說:是獎狀耶,是我第一次得到獎狀耶,很厲害耶!

阿宏也笑,拍拍聖諺的腦袋,說:那要恭喜你嘍,但我覺得吧,你自己知道自

己很厲害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向別人證明你自己有多厲害。

阿宏手腕一翻,獎狀輕飄飄地飛到了地上,飛出去一米遠。

 

聖諺生氣、跺腳:這是縣長獎給我的哦……不等他說完,阿宏笑嘻嘻地打斷

(一般父親都有這特權),他對聖諺說:他獎你,是肯定你的課業表現,你又

 

不是做了什麼好人好事或是幹了什麼大事。縣長就給你一個人獎狀啊?全世界

就你一個小學生啊?

 

阿宏對聖諺的教育很特別,從小到大,他從沒說過“你看別人家的孩子……”

之類的話。他的理論很簡單:你又不是看著別人活,你又不是活給別人看的。

 

聖諺無話,此後再沒提過獎狀之事,阿宏也不知聖諺之後還有沒有得過獎狀,

他心裡琢磨:估計這小子肯定想著若再拿獎狀給他,也只是被扔到地上

乾脆就收起來算了。

 

每個父親其實都會背地裡去兒子的房間翻抽屜,阿宏也不例外。

果真沒錯……還是陸續有獎狀入抽屜,阿宏一張張地翻看著,仔細端詳,連細

紋都不放過,甚至偷偷拿出兩張來顯擺給自己的朋友看,一幫大老爺們兒端著

啤酒圍著獎狀,對印刷質量品頭論足一番。朋友說:阿宏,你兒子真厲害,我

兒子上學到現在一張獎狀也沒給我拿回來。

阿宏臉都要笑爛了,完全忘了自己教育聖諺的那些至理名言。

 

他還曾經偷偷給校方打過兩次電話,嚴肅地指導了人家的工作,要求老師下次

發獎狀時,把他兒子的名字寫得漂亮點兒。

 

這事校方沒公開過,但是有段時間,阿宏總覺得兒子下課回家都比過去晚。

問了才知道,老師莫名其妙地要聖諺協助打掃公共空間,其他同學都是輪流打

掃,老師說聖諺掃得乾淨,安排他天天打掃。

從此以後,不論獎狀上的字寫得多難看,阿宏再也不給校方打電話指導工作了。

 

說到獎狀,不得不提一下聖諺的報復。

他打算將阿宏一軍。

 

既然獎狀只不過是肯定成績,而且不是只有自己獨有,考卷的分數總可以證明

自己的實力吧!聖諺還是想向老爸證明自己,他深思熟慮,決定用考卷做文

章,於是在課業上奮發圖強。

 

阿宏長年在台灣島和大陸之間兩地奔波,從未在他的考卷上簽過名。

他忙,雖然一年回家十幾趟,而且幾乎每個月都回,但都碰不上發考卷的日

子,故而一般簽名都是由聖讀的媽媽代勞。

 

有一回,碰巧阿宏從大陸回家,一聽到聲音,聖諺立馬跳下床(他睡的是上

鋪,妹妹睡下鋪,沒人調配,是他自己怕妹妹摔下床,才主動要求睡上鋪

的),他睡眼惺忪地拿著一張語文的考卷,帶著高傲的笑容站到阿宏身旁,

上面紅筆大大咧咧地寫著“100分”。

 

他學精了,遞到手裡會被丟掉,於是放到了客廳的茶几上。

阿宏斜眼看了一下問:幹嗎?

聖諺很高調地回答:簽名!

阿宏理都不理地繼續看電視,聖諺說:快啦,快簽啦!我要去睡覺了。

阿宏告訴他別吵,過去誰簽現在還是誰簽,聖諺堅持讓他簽。阿宏把招牌式的

面無表情換成一副略帶生氣的表情望著他說:一直以來我也沒簽過,現在突然

簽了,老師會搞不清楚簽名的人是誰,以為是你自己簽的呢,到時候還要找家

長瞭解情況……何必搞這些不必要的麻煩?我小時候就是自己簽……

阿宏察覺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拿蘋果塞住嘴。

聖諺不依,堅持讓他簽。

 

阿宏啃著蘋果說:……不簽,你考出這樣的成績,我憑什麼要幫你簽名?咱們

家除了我沒教書,其他人誰不是老師,看你的考卷就知道你不會唸書了!

聖諺的頭髮全都豎起來了,小豪豬一樣,他又納悶兒又生氣,指著考卷大聲

說:100分哎!你看看是考了100分!

 

阿宏強按笑意,逗他說:只要用心,誰都能考100分,你能考101分嗎?笨蛋,

把自己的成績給寫死了,以後還會有進步空間嗎?會唸書的都是考七八十分,

然後隨著每次考試都能進步幾分,不僅沒有壓力還能得個進步獎,100分能有

什麼獎?

 

聖諺委屈死了,喊:你不是說獎狀不重要嗎?!現在考卷也不重要,那什麼最

重要?

阿宏說:不論獎狀或考卷,都是對自己最重要,對別人一點兒也不重要,

懂嗎?總而言之,進步最重要,自己讓自己進步尤其重要,懂嗎?

 

學期末,這次聖諺沒拿考卷回來,直接把全科成績單遞給了阿宏。

阿宏差點兒背過氣去,就差沒一側踢踹過去。

兩科不及格,其他科目都不超過70分,恨死人了,這小子明顯是故意的。

聖諺一臉很乖的表情,說:這回留的進步空間夠大吧?我接下來終於有空間自

己讓自己進步了。

 

他又說:咦?好奇怪,考卷不是對你一點兒都不重要嗎,你怎麼氣成這樣

子啊?

 

 

(三)

 

在育子方面,阿宏鬼馬得很,聖諺是在他的戲耍和忽悠下長大的。

每個出遠門的父親都會給孩子帶點兒小禮物,阿宏也不例外,他孩子氣重,

當爸爸當得很奇葩,從不明著送聖諺禮物。

 

聖諺小的時候,阿宏常從香港轉機回台灣。有一次,他在香港機場免稅店買了

一部非常精緻的遙控四驅車,20厘米大小,他把遙控車藏在箱子深處,

隱蔽得極好。

 

回到家,先抱了抱聖諺的妹妹,然後開始大張旗鼓地收拾行李,聖諺眼巴巴地

在一旁窺視,阿宏的旅行箱是個神奇的物件,他不知道阿宏的箱子裡又會出現

什麼怪東西。

 

結果特別失望,除了給妹妹帶的布娃娃以外,就一堆要洗的又酸又臭的衣服,

他捧著心歪倒在沙發上,中彈一樣閉著眼睛什麼也不說。

聖諺是摩羯座。

 

阿宏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趁聖諺不注意,飛速地把小車車拿出來,咋咋呼呼地

充電,又用極其誇張的姿勢擺弄著遙控器。聖諺睜開眼睛,跪坐在沙發上張大

了嘴,那小車車的速度讓他歎為觀止。當時他還在念小學一年級,見過三年級

的學生在玩兒類似的遙控小車,而且再小都不及這輛車小。天啊,如此柚珍的

高科技戰車,簡直是每一個小男生的夢想。

一絲口水掛下來,半斷不斷地懸在半空。饞死了,饞死他了。

玩兒了幾分鐘,小車車沒電了,阿宏不看聖諺,自顧自地充電,過程中自言自

語,把每個程序都用誇張的高音闡述一遍,還不停誇讚其高科技和結構邏輯。

 

阿宏玩兒得不亦樂乎,反覆玩兒了幾回之後,很慎重地拿起布擦拭小車車和遙

控器,然後很小心地將車放回包裝盒,再收到櫃子裡。接著,如同平常一樣,

抽煙、喝茶、看電視,完全無視聖諺在旁的反應。

聖諺從小在這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並不開口懇求。

 

人活一輩子,心儀的東西一定會遭遇很多,阿宏的理論很簡單:很多充滿誘惑

的東西貌似一開口懇求,就可以輕易獲得,可那些充滿誘惑的東西往往是最危

險的。另外,一個男人處世,有必要在梳理行為模式時,把“求人”二字放在

首位嗎?

他極其不喜歡“施捨”二字,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後投機取巧,

依賴旁人的施捨過活。

 

阿宏從不送禮物,只借。

他如此這般地玩車、擦車、裝盒,好幾天後,終於針對這輛車找聖諺聊天,他

一本正經地講述操控靈敏度與外觀設計,說得聖諺心癢難耐,各種酸爽。

阿宏望著聖諺說:借你玩兒一個月,但別弄壞哦,你會玩兒嗎?

聖諺在心中喃咕:已經看那麼多天了,怎麼可能不會玩兒……他含蓄地接過夢

想,手都是抖的。

 

小學一年級的摩羯座男生說:謝謝爸爸,我玩兒完會還給你的。

聖諺充電、勘察地形,關鍵時刻到了,一按前進按鈕,車子飛地鑽進櫃子底

下的縫隙裡……聖諺傻眼了。

阿宏裝沒看見,扭頭進了洗手間,聖諺發現那縫兒實在太小,手怎麼也伸不進

去,只好臉貼著地板、屁股撅上天地趴在地上看著小亮點(車頭小燈會亮)。

阿宏隔著門縫兒偷偷看,聖諺一邊撈車一邊不停地看牆壁上的鐘錶,計算阿宏

上廁所的時間。終於,憑著感覺前進後退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把車開了出來。

壞了,車頂被剮花了,聖諺明顯猶豫起來,看得出來,他拿不定主意是馬上去

坦白道歉還是默默隱瞞。

 

阿宏回到客廳,也不管聖諺玩兒得如何,打開電視若無其事地看,用眼角餘光瞟

瞟聖讀,看到他幾次張口想找自己說話,又幾次嚥了回去。阿宏不撕穿,任他

坐在地板上用手推著車子前進後退就這麼玩兒,手太小,剛剛好摀住剮痕。

 

阿宏不去當場拆穿,他不覺得斥責有什麼作用,按他的話說:罵了他,只是我

爽了而已,不解決什麼根本問題。

養孩子是長線,不能貪快、貪省時間,阿宏等著聖諺自己認錯,他不伯慢。

有些家長擔心孩子一個毛病沒改好立馬滋生另一個毛病,故而恨不得打地鼠

一樣消滅每一個端倪,對此阿宏的認知不同,他有他自己的方法組團治理小

毛病。

 

那輛小車車標價1800元港幣,在當年算是較為昂貴的玩具,且只在香港免稅店

有賣,台灣並未上市。阿宏跟聖諺約法三章:車子堅決不能帶到學校去玩兒,

因為同學一定不可能有,如果同學羨慕,回家跟父母吵著要,那會害同學挨罵

甚至挨打的。

聖諺鄭重地答應了條件,轉天就把小車帶到了學校一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果不其然,阿宏的判斷沒有錯。

聖諺把車帶到學校後,有同學放學後跟媽媽鬧,吵著非得要買一樣的車子,那

位媽媽跑來一看,哎喲,這車見都沒見過,經不起孩子的打滾哭鬧,那位媽媽

當街抽了那孩子的屁股。

和大陸一樣,這種事立馬被老師通告了家長。

 

阿宏從沒接過孩子下課,隔天下午卻出現在校門口,聖諺和同學一出來,阿宏

便把他叫了過來,要聖諺把車子拿出來送給那挨揍的小孩。

碰巧對方家長剛剛到來,也不清楚什麼狀況,只看著一位牛高馬大的年輕漢子

摁著倆孩子的肩膀在說話,於是緊張地呵斥:你你你要幹什麼!

 

阿宏說明用意,同學家長客氣地說不能要這玩具,阿宏轉而要求同學打聖諺兩 下屁股,否則車子必須送,他一臉誠懇地求人家揍聖諺的屁股,把圍觀的人都 看傻了。

就這麼折騰了十幾分鐘,同學被家長帶走了,圍觀的人也離去了,就剩阿宏和

 

兒子倆人佇立在校門口。阿宏歎了口氣,對聖諺說:你連累人家挨了打,現在

人家不肯還回來,那只有我來代勞了。

他很關切地問:你的屁股經不經打?

 

回到家裡,阿宏打開電視機,又點了根香煙,聖諺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邊擔心

屁股開花,一邊很不自在地到處走動,接著很乖地寫作業,接著很乖地吃晚

飯,接著很乖地洗完澡……奇怪?聖諺納悶兒:怎麼還不打我屁股?難道要等

到睡著了再打嗎?

鈍刀子割肉的感覺太難受,他試探性地湊到阿宏身邊。

阿宏不看他,只看電視。

聖諺沉不住氣了,自己脫下褲子把屁股撅向阿宏。

 

他怯怯地說:你能不能打得輕一點兒……

阿宏把他拽起來,提上他的褲子,摸了摸他的頭,然後說:

你很單純地覺得車子好玩兒,把它帶去學校給人看,但別人不見得會很單純地

去欣賞,同年齡的孩子一定會有比較心,你有,憑什麼他沒有?小孩如此,

大人也是如此,然後心理就不平衡了,這種不平衡往往會直接導致貪婪。

 

貪婪就是一味去羨慕別人有的,一味只想去擁有,然後不講規矩和道理地只想

佔有,懂嗎?你雖然沒有直接做錯什麼,但間接促使別人有了貪婪心,乃至給

大家都製造了不必要的麻煩和困擾……咱們商量一下,以後就別再犯同樣的錯

了,好嗎?

 

 

阿宏站起來,自己褪下褲子亮出半個屁股。

他說:你連累別人挨打,理應接受懲罰,但我不捨得打你。另外,車是我借給

你的,我也有責任,那就由我來接受懲罰吧。

阿宏啪啪地拍,真打,碩大的黑屁股上瞬間一大片紅巴掌印。

 

聖諺哭了起來,鼻涕過了河,他哭了一會兒後,從書包裡拿出小車子,一邊抽

泣,一邊很坦誠地跟阿宏說:第一次玩兒這車子時就剮花了車頂,因為不好意

思,所以一直沒說。

 

他說:爸爸你原諒我吧,我把你的東西弄壞了,我沒能履行承諾。

他說:爸爸你屁股痛不痛?我給你拿冰袋來敷一敷好不好?

阿宏起身,從抽屜裡取出一片創可貼,他問:車子哪裡被剮傷了?

 

聖諺一指,阿宏迅速地將創可貼摁在車頂上,然後跟聖諺說:沒事了,過兩天

傷就好了。

聖諺拖著鼻涕泡,又哭又笑滿臉放泡。

他說:爸爸,你當我是個小孩子嗎……

阿宏一邊揉屁股,一邊正色說:當男人,就應該說話算數、敢作敢當、知恥而

 

後勇,你這麼勇敢地承認錯誤,值得敬佩,我必須獎勵你!這輛車獎給你了!

聖諺把那輛小車車玩兒了 13年,每過一段時間,就在車頂上換上一條新的創 可貼。

 

(四)

 

聖諺和阿宏只差22歲,他上小學時,阿宏還不滿30歲,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頗

能玩兒到一塊兒去。既然玩兒,難免紅臉吵架,聖諺比較讓著阿宏,沒辦法,

他老,且是爸爸。唯獨一次,聖諺和阿宏翻臉了,為的是一隻爬行動物。

 

阿宏有一天在茶几中間安了個抽屜式玻璃缸,並帶回了小石子和沙子,洗了無

數遍,然後在陽台曬了好幾天,之後把它們鋪在了玻璃缸抽屜裡。

聖諺興奮極了,以為要養霹靂無敵真豪情的變色蜥賜,結果阿宏帶回一隻小

烏龜。

 

阿宏花了4000元新台幣買的,他月薪四五萬,家裡人都罵他敗家,唯獨聖諺

悄悄給他使眼色打手勢以資鼓勵。

旁人都懶得搭理小龜,唯獨父子兩個人玩兒得興致勃勃的。

阿宏跟聖諺說:哎喲,厲害了,這是星龜呢,你看到它背殼上的黃色輻射狀紋

理沒有?星星一樣,漂亮極了,平時咱們要記得給它洗澡澡哦……

 

聖諺問怎麼洗,阿宏說:當然是拿牙刷來洗嘍……

聖諺謹慎地問:用誰的牙刷?

阿宏和他“石頭剪子布”,阿宏慘輸。

小龜不知招誰惹誰了,自此一身黑人牙膏味兒。

 

阿宏壓根兒不懂照顧烏龜的正確方法,他興致高的時候智商低,各種不靠譜的

奇思妙想,聖諺信服他,跟在他屁股後面蕭規曹隨,各種助紂為虐。

 

當時夏天,天氣悶熱,聖諺和阿宏每天結伴洗澡時都不忘帶著小龜。

父子倆把浴缸放滿涼水當游泳池,濩濩地水漫金山。水涼,聖諺打噴嚏,繼而

感冒發燒,打針吃藥,傳染給了妹妹,又傳染給了全家人,最終阿宏挨了爺爺

奶奶的痛罵。

 

阿宏坐在聖諺床頭尷尬地笑,聖諺蠻大度,他大義凜然地說:不要管我,你去

照顧小龜龜吧。

阿宏端來臉盆,滿滿的涼水,小龜放到裡面泡著,父子倆看著小龜在水裡劃來

劃去可愛極了。阿宏問聖諺:看著龜龜劃得這麼起勁兒,是不是感覺自己

精神神百倍了?

 

聖諺頻頻點頭,點著點著,一個噴嚏打出半米遠。

 

父子倆看著水中的小烏龜,心中豪情萬丈。

他倆不知道小龜是陸龜,正在水中奮力掙扎。

過了一會兒,小龜翻肚皮了,還冒泡泡。

父子倆大眼對小眼,阿宏撈出小龜,水淋淋地塞進聖諺手裡,自己奪門而出。

 

沒多久,阿宏高舉著一隻小瓶子回來了,他拿了根細小的管子,從小瓶子裡吸

了點兒液體喂龜龜用,原來那瓶是寵物龜的藥水。

小龜不張嘴’把阿宏給急死了’用牙籤撬開小龜的嘴,讓聖諺把藥灌進去。

聖諺手一抖,半瓶子藥都灌了進去,阿宏喊:完了完了完了,肯定被藥死了。

 

當日,小龜含恨辭世,說不清它是被淹死的還是被藥死的。

聖諺狠狠大哭了一場,阿宏陪著他抹眼淚,兩個人都是真哭,聖諺哭出一身汗

來,感冒好了。

 

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父子倆沒互動,阿宏避開與聖諺的眼神交流,因為只要眼

神一對上,聖諺的眼眶就泛起淚水,盯著他,眼睛越瞪越大。

阿宏猶豫了很久,找不到機會承認錯誤。入秋後的一天,聖諺下課回家,

要進洗手間,發現阿宏已經躺在了裡面。

阿宏躺在浴缸裡泡著涼水,一邊咂嘴一邊打哆嗦。

 

聖諺說:老爸,秋天了哎,你很壯喔’泡冷水澡,感冒很好玩兒嗎?

阿宏回答了一句:我在為龜龜的死自責。

聖諺不語,尿完了就轉身出去。

 

阿宏在涼水裡泡到半死,凍得打哆嗦。

等了半天,聖諺沒再進來,他自覺沒趣,哆哆嗦嗦地爬出來裹上浴巾。

阿宏訕訕地拉開洗手間的門,赫然發現聖諺立在門前,懷中鼓鼓囊囊地抱著一

床棉被。

 

聖諺用力舉起被子裹住阿宏。

他個子太小,只裹住了阿宏的腰。

 

(五)

 

聖諺上大學後有三樣特質最出名,一是外表帥氣得驚人,二是街舞跳得唬人,

三是摳門得嚇人。

聖諺的摳,在全校出名,不論和男同學還是和女同學在一起,永遠AA制,誰

也沒見他亂花過一分錢。他幾乎是不逛街的,從不跟風買潮牌,別人談戀愛總

要來幾次浪漫的燭光晚餐,他則時常領著女朋友去蹭老爸的飯。

阿宏對聖諺摳門的總結是:摳不是小氣,摳是原則;摳不是計較,

摳是有道理。

 

 

聖諺自中學開始,除了內褲以外,其他全是二手的,一水兒的阿宏穿過、

用過的,衣服如此,褲子如此,鞋子更是如此。

我曾問聖諺會不會覺得彆扭,他笑著說不會哦,二手的也不錯啊,我老爸那麼

潮,衣服的款式都蠻好的哦,而且他比我胖,衣服肥肥大大,正好適合我加入

熱舞社之後的著裝風格。

 

摩羯座的孩子大都有個特點:不會開口要東西,總是自己一分一分地累積。

求人不如靠己,阿宏說,這是聖諺的一個優點。

 

聖諺平時把零錢裝在一個大塑料桶裡,阿宏經常會以零存整取的借口跟聖諺與

韻如(聖諺的妹妹)換零錢,永遠是整鈔換零錢,因此也培養了聖謗不輕易將

整鈔拿出來花的習慣。

但也由此導致聖諺買東西永遠都差幾塊錢。

 

舉個例子:買碗麵條要70元新台幣,聖諺身上有一張100元、一張50元,聖諺

的邏輯是,他還缺20元,20加50是70,反正他不想把那100元破開,既然沒有

那20元錢,那乾脆不吃了。

 

隨著聖諺年齡的增長’漸漸地,阿宏發現這毛病越來越嚴重,他簡直太善於攢

私房錢了!台北是高消費的國際化大都市,他卻每個月都能從生活費裡省下比

例不小的數額。

 

聖諺生財有道。

聖諺:老爸,我在路上,要回家了,要幫你帶什麼吃的?

阿宏養兒千日一朝得用,默默感動中:兒子幫我買個雞腿便當,我現在要出

門,晚點兒回到家,夜裡餓了可以吃。

聖諺:知道了,沒問題,老爸,記得出門前把100元放在桌上哦。

阿宏:.…"

 

聖諺與阿宏有個共同的心願:買輛哈雷摩托車。

阿宏從年輕時起玩兒重型機車,一輩子酷愛這種大玩具。

聖諺大學讀機械專業,打小受阿宏影響,也深愛此道,他對阿宏說,計劃存錢

圓阿宏的夢,不管時間多久,一定存錢買輛哈雷。

阿宏感動瘋了,他說:兒子,真沒白養你,將來咱們一起騎著哈雷去兜風。

聖諺說:老爸你不要哭,這是我應該做的……哈雷的錢咱們一人存一半如何?

阿宏:.…"

 

聖諺滿18歲生日時,買了一輛野狼機車,125cc (毫升)排量,自己打工掙來

的,沒花阿宏的錢。

 

他有位同學的父親在攝影界頗有名氣,他去人家的工作室打工,以助理的身份

跟著人家團團轉,轉著轉著轉出了一部D7單反相機,師父喜歡他,以便宜的

價錢賣給他的。

相機自從到了聖諺手中後,就一直沒閒置過。婚宴跟拍、慶典跟拍,只要有出

工費、有空餘的時間,他一定去做,從不嫌錢少。短短一年下來,掙出一輛機

車來。

 

阿宏蠻奇怪,聖諺舞團的排練已經很忙了,他怎麼能擠出那麼多的時間去

打工?

妹妹說,哥哥可厲害了,每天的時間安排都提前一天規劃好,不僅有時間排

舞、打工,還能每天接送我上學。

 

阿宏拊膺長歎,歎息中拐著彎兒的全是滿足。得子如斯,夫復何求……

阿宏欣慰了沒兩天,又哭笑不得了。

聖諺的野狼機車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他說油箱若滿載,行駛過程中會因重量增

加扭力的虛耗而造成費油,所以從不肯加滿。

 

阿宏偶爾跟兒子借車玩兒,鑰匙遞過來的同時,總還遞過來一句話:

車子快沒油了……

阿宏恨恨地說:小子,我會給你加滿的,你到底是跟誰學的這麼會省錢啊?!

聖諺笑得很燦爛:老爸,你教我的……

 

六)

 

妹妹叫韻如。

韻如出生時,聖諺剛滿三歲,媽媽的大肚子不見了,家裡多了一位只會睡覺、

只會咿咿呀呀的小朋友,他好奇極了,除了好奇還是好奇。

不管聖諺吃什麼,總是往那小嘴上沾一下,韻如還小,不會吃,只會望著

他笑。

 

聖諺愛極了妹妹,只要見到她緊閉雙眼,他一定見人就用手指放在嘴唇上

用力 地“噓”,生怕吵醒熟睡中的小女孩。

 

妹妹是聖諺的聽眾,聖諺總是會跟她說一些阿宏聽不懂的言語,阿宏好奇

他倆還能對話?他躲在一旁偷聽,聽了半天也不明所以,只聽見兩個孩子咿咿

呀呀地一問一答。

 

阿宏總是對聖諺說:別不小心碰壞了韻如,因為不好修。

聖諺把這句話聽到心裡,天天排除走道的障礙,生怕磕到她,和妹妹玩耍 時

習慣把棉被拖出來攤在地上,聖諺那時也還小,只會拖被子,不會鋪被子。

 

從小到大,他都會把好東西留給韻如吃,好吃的、好喝的,有一次還留感冒藥

給她吃,因為糖衣是甜的。

聖諺上幼兒園時,妹妹每天中午12點都會爬到門口等他,因為聖諺到家,總會

第一時間從書包裡拿出小餅乾得意地贈予妹妹——那是幼兒園發的。

餅乾在口袋裡已壓成屑屑,他摟著妹妹的脖子,往妹妹嘴裡倒一口,往自己嘴

裡倒一口,兩個人吃得開心極了,滿臉渣渣。

 

聖諺長大後亦是如此善待妹妹。

有一回,大概夜裡一點,聖諺睡眼惺忪地從房間出來,拿著摩托車頭盔,阿宏

好奇地問聖諺去哪兒,他回答妹妹餓了睡不著,阿宏笑著說:你做夢啊?韻如

不是從來不吃夜宵的嗎?她應該早睡覺了。

聖諺拿起手機給阿宏看信息,上面寫著“哥哥我餓得睡不著,現在好俄哦”,

時間顯示五分鐘之前。

聖諺出門幫妹妹買夜宵去了。很多時候,他對妹妹不是單純的兄妹情誼,

而是表現得像半個父親一樣。

沒錯,半個父親,這是有緣故的。

 

源自一次恐怖的事件。

 

韻如在初中時發生了一件極其恐怖的事。

她被父親阿宏打得三天起不了床。

當時她進入叛逆期,結識了一個大她五歲的不良少年,事態剛發端,

即被阿宏察覺。

 

阿宏找到那個不良少年談判,一同找來的還有那個不良少年的父親。

他大動干戈,帶了二十多個人去廟裡,個個花繡文身,全都帶傢伙。見面

後第一句話是衝著那個父親說的:你教出個不良少年,算不上是個盡職的

父親。

又對那個嚇得直哆嗦的不良少年說:你20歲,我女兒才15歲,你和她交朋友的

目的是什麼?!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敢騷擾我女兒的話,我動的不僅是你,還

有你爸爸。

阿宏沒動手,對方父子卻嚇壞了,頻頻鞠躬賭咒加道歉,發誓不再騷擾妹妹。

 

當天回到家,阿宏動手了。

他掄起皮帶猛抽韻如的屁股與大腿,阿宏用的是皮帶頭,抽得韻如幾乎三天下

不了床。阿宏邊抽邊喊:妹妹你長記性了嗎?長記性了嗎?

他邊抽,邊嘶吼著流淚哭號。

長記性了嗎?長記性了嗎?

聖諺從震驚中蹦出來,衝過來護住妹妹,純銅皮帶頭落在聖諺的背上,

鈷心地痛。

 

聖諺把妹妹的腦袋摟在懷裡,死死地護住,兩個孩子都嚇傻了,忘了求饒。

 

阿宏滿臉淚痕,他收手道:好,好,好,知道保護妹妹……好好保護她!我和

你媽媽陪不了你一輩子,你給我記住,這輩子你只有你妹妹這一個親人,要保

護就保護到底!

 

從小到大,阿宏鬼馬,卻是慈父,只打過孩子一次。

這次從未有過的經歷改變了聖諺對責任的認知,銘心刻骨。接下來的時光裡,

他像半個父親一樣操心著妹妹的成長。

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一家人再沒提及過這次恐怖的事件。

 

 

阿宏沒解釋什麼,也沒去安撫兩個孩子,他自責了很久。

打妹妹的深層次緣由他無法開口。

很多事情他無法對當時還年幼的兒子女兒說明。

 

(七)

 

該怎麼解釋?

難道要告訴孩子們,他們的父親其實一度是個渾蛋嗎?

阿宏曾經歷過一個糟糕的青春期,渾蛋得要命。

 

他所秉承的教育理念,其實是以己為鑒。

阿宏把自己青舂時的影子投射到聖諺身上,一切都反過來。他把自己曾做過的

錯事反過來影響聖諺,期待映照出一個不走彎路的聖諺。

 

阿宏小時候家境不好,除卻和一戶鄰居大伯家交好,常被其他鄰居調侃數落,

各種瞧不起。

 

爺爺奶奶年輕時就吃全齋,一輩子特別善良,阿宏是家中第一位男丁,所以不

論做錯什麼,爺爺奶奶總是以原諒來替代責罵,對人對己都秉持忍耐。

這樣的家庭易受欺負,阿宏從小沒少受欺負,鄰居大伯教他要有志氣,寒門出

才俊,他不以為然,從小的志向就是要混社會做壞人。

他厭學,架打得凶,從小到大混兄弟,壞得無可救藥。

阿宏書包裡的課本永遠是新的,鉛筆盒裡沒筆,全是香煙。

同學們最擔心的事就是中午吃盒飯時阿宏的巡視,他總是拿雞蛋跟同學換雞

腿,硬換,不換就搶,土匪一個。

 

初中二年級時,阿宏做了一件當時轟動全校的事,阿宏被學校的訓導主任、

班級導師、警察扭送回家。

路途中阿宏身上只裹著一床被單,其他啥也沒有,進家後爺爺奶奶都傻了!

原來阿宏有一個多月沒去上課,理由是生病。導師也不知道病得有多嚴重,於

是來家訪,爺爺奶奶這才知道這小子曠課一個月了,老師在班上從一位同學那

兒得知阿宏的行蹤,貌似躲在一個學姐家。

 

因為涉及進入民宅,於是委請警察陪同,警察破門而入時,阿宏與一女孩在屋

內正忙著,一絲不掛……阿宏被裹上被單,遊街回家。

家人已威懾不了他,鄰居大伯出馬訓誡。他裹著被單冷笑,就一句話:有什麼

大不了的?

他14歲,膽大包天,壞透了。

 

他還偷錢。

大姐年長阿宏四歲,在學校是班長也是總務股長,代管班費。姐姐書包裡總有

一個小錢包,放得特別明顯,她刻意放的,為了方便阿宏偷,阿宏偷走的班

費,她自己想辦法彌補。

 

姐姐用心良苦,希望阿宏只偷自己的,別偷到外面去。

阿宏不成器,越偷癮越大,直到有一天奶奶發現錢少了,是阿宏偷的。

姐姐斥責阿宏,淚珠整串滾落,十幾歲的女孩子,傷透了心。

 

阿宏轉過學,原因特別扯,考試成績太差,老師拿籐條打,他從老師的手上搶

走籐條,滿學校追著老師抽,抽得老師邊跑邊哭。

事兒鬧大了,沒有學校願意讓他就讀,鄰居大伯動用人脈出手相助,勉強接收

他的學校讓他簽合約,第一條內容就是不准打老師。

 

他不想在學校混了,覺得沒意思,扭身混到了街面兒上,抽煙、泡姐、混兄

弟,隨身帶扁鈷,磨得珵光瓦亮,什麼架都敢打,什麼人都敢捅。

他手黑得很,扁鑽專插人屁股。

 

1985年到1990年的台北很亂,他混西門町、混萬華、混角頭林立的林森北路,

街頭打到街尾,徹頭徹尾的流氓。

街上遇到鄰居大伯,他叼著煙打招呼,大伯扭過臉去,不想和他說話。

勉強上到高中,他跑去承包舞廳,為了掙錢和泡妞。

舞廳一天收入四五千新台幣,這是個不小的數目,卻不夠揮霍。他那時手下已

經有了一幫小弟,幵銷大,人人都吸食大麻。

 

地下舞廳的環境魚龍混雜,阿宏接觸的人五湖四海哪裡的都有,磨出了一副天

不怕地不怕的膽子。

他不甘心只掙小錢,開始販槍。

一把左輪手槍進價十萬元新台幣,倒手就能再掙上十萬元。上家老大需要交人

充數,他被警察釣魚,鋃鐺入獄。

 

出了這樣一個逆子,家人絕望了。家人不明白,吃齋念佛怎麼換來這麼個結

果?阿宏阿宏,我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到底欠了你什麼?你是來討債的嗎?

 

家貧,砸鍋賣鐵也救不了他。

任他去吧,只當是沒生過這個孩子。

販槍是重罪,勢必重判,阿宏的人生毀了,這幾成定局。

沒承想,幾天後阿宏被撈出來了。

 

鄰居大伯當時是“國大代表”,有些能力,他從小看著阿宏長大,於心不忍,

故而自掏腰包上下打點,花了近百萬元撈出阿宏來。

阿宏被直接送進兵營裡避風頭,他歲數到了,該服兵役了。

家裡沒人去探望他,這個混世魔王既然命數未絕,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大伯也不接他的電話,還有什麼好說的?眾人皆已仁至義盡了。

 

那筆錢他沒機會還,他當兵的第二年,大伯死了。

大伯臨終前專門召回阿宏:錢不要還了……我要死了,以後沒人再幫你了……

別再犯錯了,乖一點兒吧。

大伯揮揮手:你走吧。

他不想再看到這個讓人失望的孩子了。

 

一瞬間,阿宏懂事了,他跪到床前,痛哭流涕,侮恨翻天覆地席捲而來。

磕頭如搗蒜,他泣聲嘶吼: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他淚流滿面地問:晚了嗎?晚不晚?我現在知道錯了晚不晚……

 

他從小壞到大,臨近成年時才知錯了。

不停地磕頭,不停地問,問自己、問旁人,無人應聲,沒人回答他。

有人把門打開,示意他離開。

 

叛逆的青春好似一本必須完成的暑假作業,做完了方能升入下一學期。

每一個叛逆的孩子都一樣——不論需要浪費多麼漫長的時間用來彷徨,

終歸可以遇到幾個瞬間用來成長。

浪子回頭,阿宏決心不再走偏門。

他想掙錢,想掙大筆大筆的錢養活家人,彌補家人,他想贖罪。

退伍時20歲,阿宏獨自一人走在忠孝東路四段,邊走邊思考,走著走著

發現了滿地的錢。

 

台灣的經濟正在起飛,整條忠孝東路卻全是破舊的老房子,台灣的房子產權私

有,政府不可能拆,但將來一定會改造——光這一條街的外牆改造,工程量就

大得驚人,同樣也有利可圖得驚人。

 

於是,阿宏20歲時入行建築業,夢想著靠改造台北的老街掙大錢。

這番雄心壯志持續了很多年,用他自己的話說:結果他媽的忠孝東路過了二十

多年也沒改造過,當年多破現在還多破。

 

改變不了忠孝東路,卻一點一滴地改變著自己。

他逼著自己沉下心來過日子,21歲結婚,為了讓家人安心;22歲生子,為了讓

老婆安心;23歲代理建築材料,逼著自己創業;24歲領著整團的客戶隔山跨

海去歐洲考察,一個人跑前跑後累到吐血。

 

他死命打拼,想彌補往昔造下的孽,卻依舊在無數個午夜無法入眠。

侮恨歷久彌新,硌著他,針灸著他。當初怎麼會那麼無知那麼渾蛋,怎麼傷過那

麼多人的心?若青春能重新來過該多好,若能從一開始就當個好孩子該多好?

他過不去心裡的那道坎,安眠藥最初吃一片’後來是一板,一吃就是許多年。

 

多努力一分,家人的衣食就多一分保障,這成了他的信念和動力。

聖諺滿5歲時,阿宏27歲,他把生意做到了海峽對岸。

 

深圳寶安、珠海、武漢、上海、北京、長春、大連、西安、蘇州、昆山……為

富士康蓋過廠房,給華碩電子搞過土建。當年中國大陸對外只開放了兩張一級

土建資質的證照,他的公司是其中一家。

建築行業之外,他還給大陸數家五百強企業當過董事長顧問,負責風險管

控。人家商務談判時,他坐在一旁聽,從不發言,只私下遞字條。他從小壞

到大,壞得爐火純青,對方若在談判時玩兒貓膩,往往被他一眼識破。

和其他樂不思蜀的台商不同,他回台北的次數簡直太頻繁了,不是回去處理業

務,只為了多點兒時間陪伴家人,聖諺慢慢長大了,他要回去陪聖諺。

 

他深恐兒子會重蹈自己的覆轍,殫精竭慮地扼殺一切不良的可能性,他深知苛

刻和斥責會適得其反,於是用自己鬼馬的方式一點一滴地影響聖諺。

阿宏尤其在意聖諺的金錢觀,用盡鬼馬的方式培養他抵禦天上掉餡餅的誘

惑,每個買給聖諺的禮物,他都只借不送,不希望兒子養成走捷徑不勞而獲

的心態。

 

他凍自己,洗冷水澡,碰丁自己的疆,為的是讓聖諺明白責任、義務的份量。

他少年時用扁鈷扎人,刀刀見血,聖謗卻從小到大沒打過一次架,不是不能打,

是不屑於打,因為從小被他灌輸了一實的理論:沒本事的人才靠拳頭開路,

沒腦子的人才用拳頭說話,自卑的人才大家,真的強大的人,不動拳頭。

 

阿宏唯一的那一次打妹妹,是深恐子女重蹈覆轍,誤入歧途。過後他自責了許

久,他無法開口向尚年幼的子女講述自己不堪的過去,以求理解。那是他罕見

的一次失態。

他十幾歲開始抽煙,繼而抽大麻,他不想聖諺沾染惡習,煞費苦心地制定戰略。

 

聖諺升初中時,他買來小魚缸當煙灰缸用,裡面放了水,煙灰、煙蒂淤在其

中,屎一樣的惡黃。

聖諺噁心壞了,經常抱怨,越抱怨他越變本加厲,客廳放一個,浴室也放

一個。

聖諺從噁心變為討厭,繼而延伸為恐懼,只要看到煙灰、聞到煙味兒就會焦躁

不安,任何場合只要有煙味兒,都會捏著鼻子起身離去。

從初中到大學,不是沒有人慫恿聖諺,但他從不肯學著抽煙,別人也沒有機緣

誘他抽大麻。

 

阿宏對自己少年時學業的荒廢耿耿於懷,他在聖諺上小學時跑去學校,私下找

導師溝通,為的是讓聖諒得到師長更多的關愛。他編假故事忽悠導師,說自己

剛剛放出來,正在洗心革面,得經常去警察局報到,很擔心孩子因為自己的不

堪而影響成長。

他假裝感傷地向兩位老師懺侮自己對孩子的照顧不周,各種表演心碎。老師抹

著眼淚,被感動壞了,繼而發自內心地憐愛聖諺。

不知情的聖諺整個小學時代一直在老師的激勵與鼓勵中快樂地生活,進而覺得

唸書是一件樂趣無窮的事,屢屢拿到獎狀。

 

聖諺拿獎狀回家給阿宏看,阿宏把獎狀丟到地上:奇怪咧,上面寫的又不是我

的名字,你舉給我看幹嗎?

他曾因害怕別人的“看不起”而用各種作惡來證明自己,一錯十幾年。他希望

聖諺能內心強大地做自己,不希望聖諺的成長僅僅是為了活在別人的眼光裡。

他對聖諺說:我覺得吧,你自己知道自己很厲害就可以了,完全沒必要向別人

 

證明你自己有多厲害。

聖諺和他幾番交鋒後,養成了一種結實的心態,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

做什麼,並不太在乎旁人的目光。

 

慢慢成長中的聖諺坦然地穿著二手衣,坦然地面對各種獎勵和質疑,心理素質

好得一B

 

阿宏教聖諺如何坦然,自己卻頗為聖諺的成績驕傲,他偷出聖諺的獎狀炫耀給

人看,還打電話給老師,嫌獎狀上的名字寫得難看,結果連累聖諺打掃衛生。

阿宏再沒見過那兩位老師,他心虛,那兩個老師打死也不會知道,這個無比在

意兒子學業的父親,當年曾在學校天天搶人雞腿吃,還曾揮著籐條追打老師,

打得老師邊跑邊哭。

 

環境的重要性排第一。除了在學校,在家裡阿宏也努力給聖諺製造一個崇尚學

習的環境。阿宏書讀得不多,卻時刻不忘在聖諺面前塑造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

的形象。他總人模人樣地忽悠聖諺自己的專業能力,強調自己在公司的重要

性,明明只是個建築商,電腦繪圖壓根兒不會,卻努力讓聖諺相信自己還是位

重要的設計師。

 

他愛泡澡,總在泡澡時帶著塗鴉本子進浴室,裝模作樣地畫圖,滿身泡沫,

擎著本子在圖紙上修修改改,過程中聖諺出出進進,滿眼的羨慕和崇拜。

聖諺不知道那些圖紙都是公司員工的作品,只道自己老爸好厲害,繼而認為自

己也應該像老爸那麼厲害,將來也一邊泡澡一邊畫圖紙。

聖諺後來考取了台灣大同大學,學機械。

 

阿宏並不希望聖諺成為書獃子,他從小誘導聖諺去打籃球,練來練去練出了一

肚皮腹肌。聖諺十幾歲時慢慢懂事,不知從哪裡得知了一點兒阿宏的往昔,

跑來問他當年是不是開過地下舞廳。

那段歲月實在是不堪回首,絕口不提不是辦法,阿宏打著哈哈包裝自己,

他把地下舞廳說成舞蹈培訓班,吹牛自己曾是個舞蹈高手。

 

他對聖諺說:你覺得自己打籃球,體能厲害是吧?其實根本沒有我當年跳舞時

的體能厲害。

他吸腹,裝模作樣地擺姿勢,聖諺真信了,崇拜得要命。阿宏假裝遺憾地說,

自己有一個遺憾是沒能堅持跳舞,過早地放棄。聖諺動了心思也要學跳舞,

對阿宏說:老爸,我來替你圓這個夢。

聖諺不知道,面前這個“舞蹈高手”曾因販賣左輪手槍而鋃鐺入獄。

 

聖諺參加了熱舞社後,阿宏特別支持,請老師編舞的費用他永遠慷慨解囊。熱

舞消耗體力、耗費精力,阿宏謀略得當,聖諺天天紮在舞團裡,沒機會去交友

不慎。

 

阿宏抓住一切機會和聖諺的團友們接觸,他多管閒事,操心團裡每一個孩子的

成長,給人家當知心大姐。他是有私心的,他希望聖諺在成長最關鍵的階段能

有個完美的環境,乾乾淨淨、順順利利。

 

阿宏14歲時和學姐上床,過早地嘗禁果遺毒無窮,他終身後悔不已。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凡人無法抗拒性的誘惑。聖諺越長越帥,阿宏怕死了,

怕他學當年的自己。阿宏做夢夢到聖諺導致別人意外懷孕,然後回家要錢打

胎,醒來後氣個半死,邊氣邊冥思苦想預防的對策。

 

他跑去問聖諺會不會下載A片,有沒有看過A片,拿來一個500G的移動硬盤,

告訴聖諺,如果想看A片的話,他免費提供。

他對聖諺說:對性愛的摸索全是沒有意義的,不如直接看A片學習,又安全又

衛生,還能省下開房的錢。

 

聖諺除了羞澀就是羞澀,他錯愕:阿宏這個當爸爸的怎麼這麼不正經?

阿宏步步為營,以負責任的口吻來忽悠聖諺對性的認知,說:性,不能自私,

要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滿足對方的需求,那才是有意義的。所以在沒有做好萬

全準備之前,最好別丟人現眼。

 

他建議聖諺注意身體的乾淨,甚至建議沒事噴點兒古龍水,理由是隨時保持一

個好的狀態,萬一有機會碰到突如其來的激情,做好被“臨幸”的準備。

阿宏提著一顆心,以毒攻毒,聖諺還沒成年,要是真被臨幸,他跳樓的心都會

有的。

 

當爸爸的先把禁忌戳破,當孩子的也就對性不抱什麼太大的神秘感了,他的計

謀奏效,聖諺羞澀之餘反而不太去琢磨那回事了。

戀愛還是要談的,聖諺17歲第一次交女朋友就領回家給阿宏看,阿宏嚇死了,

以為自己挖坑自己跳了,張嘴就問這對小情侶有沒有上床,結果聖諺拍著他的

 

肩膀說:沒事的,我懂的。

阿宏老臉漲紅,彷彿存在不安全因素的不是兒子而是爸爸。

 

阿宏提著一顆心,一直提到聖諺滿20歲的那一年。

他幹了一件事,公開在網絡上PO (發帖,上傳)了段話給聖諺,不僅聖諺能

看到,聖諺的每一個同齡朋友都能看到,他是這麼寫的:

 

兒子,這是在你20歲到來前,老爸送給你的一段話:

 

人生都會有必經的成長道路,一生中有很多第一次,很多人的第一次通

常都因為沒有獲得鼓勵,而影響了一生的幸福。我不希望你的人生不幸

福,所以有些事總不厭其煩地對你闡述,但是兒子,有些事還是要靠自

己摸索的。

關於“處男”一事,希望兒子你能碰到一位會鼓勵你、會對你負責任,且不會

在你心中烙下陰影的女友,與你步向你人生的另一個開始。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也希望有機會對聖諺下手或計劃下手的“某人”,別太很,能憐香惜玉,那麼

聖諺接下來的人生將有藍天與艷陽陪伴。

希望你們的第一次能順利成功,不要害怕挫折。

最後,兒子,真心傳授給你一個寶貴的經驗:矜持是要的,但也別太矜持了!

老爸就不為此事與過程幫你剪綵了……祝福你幸福快樂!你懂的。

老爸字

 

在聖謗生日的當天,阿宏又發了一條Facebook (美國那邊的“微博”)說:

告訴大家一件事——我兒子過了今晚12點就20歲了!以後……他自己管自己

了,我也不再擔心他是不是處男的問題了!

哈哈哈!生日快樂!

 

(八)

 

阿宏和聖諺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對父子,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若你覺得這

篇文章平淡瑣碎,我表示抱歉。

其實真實的人生本就瑣碎,如何去橋接、過渡、貫穿,看你自己的嘍。

每個人都是編劇,每個人都是導演,每個人都是主演,一定的年紀後,

每個人也都是自己的觀眾。

 

想演什麼樣的戲、看什麼樣的戲,你自己說了算。

真實的故事自有萬鈞之力,潮來汐往,心心唸唸,當作如是觀。

 

阿宏和聖諺的小故事還有很多,不是短短一篇文章能容下的,打住吧,不寫

了,結尾結尾。

 

阿宏是和《艋舺》同時代的人,他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樣的環境里長

大,劇中的人是什麼樣子的,他就是以什麼樣子長大的。

若楊德昌續拍《怙嶺街》,鈕承澤續拍《艋舺》,他們會如何去講述那些少年

的後來呢?

 

2015年6月10號,阿宏滿45歲,照他的話來說,折騰了45年,終於要真正長

大了。

他一點兒都不害羞,說得天經地義的。

你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說嗎?

聖諺,關於你父親的過去,我想你應該並不知情。

就像你一直搞不懂他為何從小到大在你面前總是那麼鬼馬。

你或許並不知道,你身上能找到的所有的優點,其實對照的都是你父親當年的

缺點。

 

聖諺,你很懂事、很乖,你的父親阿宏對你的當下非常滿意,他說能陪著你長

到今天,他已經很滿足了,彷彿看著另外一個自己重新長大。

他說他陪伴不了你一輩子,他說自己45歲後不會干涉你的任何決定,地基已

經打好,願望已經完成,他死而無憾了。

 

你的父親阿宏說這番話時,我和他站在台北101大廈最高層,腳下是車水馬龍

的信義商圈,滿眼是灰色老樓和玻璃幕牆的新大廈,毗鄰交錯,接力生長。

每一個孩子背後,都有一個用心良苦的父親。

 

聖諺,你背後也有一個用心良苦的父親,你身上還有一個重生的父親。

你的父親用他自己的方式縫補著殘酷青春留下的創口,你今年多少歲,他就已

縫補了多少年。

 

聖諺,愛回憶是人變老的標誌之一,上次我去台北小住時,與你父親有過那一

次長談’我與他相識十年,第一次聽他回首往事,不禁心有慼慼焉。

他囑我把這些往事寫下來,贈你作為指南,希望對業已成年的你有所裨益。

前路茫茫,他希望獨行的你能繼續走好。

 

有些話他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讓我代他謝謝你,謝謝你的存在,謝謝你對他的愛。

 

聖謗,我記得我們之間是有個約定的。

我在台灣輔仁大學開講座時,邀你當現場攝像師,你端著那台打工掙來的單反

相機站著拍、坐著拍、躺著拍,兩個小時的講座,拍滿了兩張存儲卡。

 

好小子,好認真啊,好樣

我記得演講結束時,我說:下次我再來台灣時,打算組織一次摩托車賣唱環

島,歡迎大家踴躍報名。

 

當時我用手指點了點你,你舉起雙手,衝我比出兩個“OK”的手勢,滿臉

燦爛。

 

喂,小子,咱們幾時出發?

想想就讓人開心。

香蕉、稻米、中國台灣,重型機車挾著阿里山的風,尾旗啪啪作響……

叔叔我沒有台灣駕照,無法自駕,只能坐後座,但不是5OOcc以上的機車我不

坐……不是長髮漂亮嗲mm當騎手的機車我不坐。

 

阿宏一定很眼饞。

把他也帶上吧,讓他也坐在後座上。

聖諺,你載著他。

 

【番外篇】

 

貓三狗四,人十月懷胎,文章卻難產了整三年。

這篇《台北爸爸》本應在2014年《乖,摸摸頭》裡就出現,但未能如願。

201年的《阿彌陀佛麼麼噠》裡,依舊被刪,未能遂願出版。

緣由不多講了,或許是因地域,或許是因取材,或許是尚未具足因緣……

一氣之下我將這篇文章自費印刷成單行本小冊子,隨書贈送。共印五萬冊,

只送不賣。

 

如果你曾得到過那本小冊子,甚好,留好,惜緣。

 

現在是2016年,這篇文章是否會在《好嗎好的》裡出現?此刻我坐在南極圈的

雪地裡,在手機裡打下這些字,端詳著剩餘的兩格電。

 

不過隔著一道海峽而已,人與人,家與家,父與子,又有什麼區別。

超越地域、方式和理念,總有一些同根連氣的東西值得去印證,並在彼此的印

證中將分歧雪融,融一點是一點,潺湣涓涓。

 

聖諺全名陳聖諺,我後來推薦他到大陸的綜藝節目《非常完美》裡當嘉賓,他

穿著阿宏的舊T恤走上台,自信而坦然,人人都喜歡他的乾淨禮貌和那份獨特

的帥,他在那個舞台上留了很長時間。

 

本想讓他掙點兒通告費買台好相機,結果他把厚厚一個信封塞給我:大冰數

熟,麻煩幫我給山區失學的孩子們捐款。

 

我說你這是幹嗎?這是你的勞動所得好不好,你不是向來摳門嗎,怎麼全捐了?

他笑:我玩得很開心,已經賺到了耶……

我說你等著,回頭我介紹你去拍電影、當演員,登上更大的舞台好好玩。

 

他卻說,他大學畢業後的心願是去美國學修哈雷,當個機修工。

好的,加油,聖諺。

 

遺憾的是,約好的摩托車賣唱環島一直沒能如願,阿宏那廝缺席,人沒湊全。

 

當年寫這篇文章時,阿宏43歲,而今46歲了。

45歲生日後,他獨自一人去了太平洋上的島國帕勞,潛水、曬太陽、開酒

吧、建客棧……

 

半生的勞碌後,他開始了一場全新的人生,停靠到了一個全新的港灣。

 

海風溫潤,在那個遙遠的國度裡,沒人知曉他的昨天。

 

阿宏履行了承諾,不再管聖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