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HILDA: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瑪蒂爾達:人生總是如此艱難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
LEON: ALWAYS LIKE THIS
萊昂:總是如此。
我在路上走著,遇到了你大家點頭微笑,結伴一程。
緣深緣淺,緣聚緣散,該分手時分手,該重逢時重逢。
惜緣即可,不必攀緣。
隨緣即可,無須強求。
若有緣再聚,給個微笑就好。
若無緣重逢,別忘了我就行。
我從不奢望咱們的關係比水更淡泊,比酒更香濃。
人生微涼時,有一段共同的回憶可以取暖,已是足夠。
謝謝你曾當我是朋友。
來時路上,謝謝曾有你同行。
(一)
第一次有人喊我叔叔時,我他媽才八歲。
第二次有人喊我叔叔時,我我我……唉,不說了。
今年我剛滿十八公歲,早已習慣了成千上萬的不良少年喊我冰叔……
但一直想
人生中頭兩次被喊叔叔的經歷,恨意依舊滿腔,血脈仍舊僨張。
第一次是在俺老家山東威海乳山白沙灘。
威海出產最正宗地道的膠東人,原廠原單的山東大漢,個頂個虎背熊腰膀大
腰圓……噹噹噹噹當了個當,身高足有一丈二,手指頭布楞楞楞棒槌長,
學武
到過那少林寺,功夫練到了八年上,這一天,武松來到了景陽岡,當了個當,
當了個當,當了個當了個當了個當……
(插個題外話哈。
韓國長腿歐巴和俺老家那邊的人比起來算個啥。俺老家那邊的人不但高而且 壯,
滿大街的熊大熊二,還有功夫熊貓和阿凡達。我身材算標準吧,但在老家
只勉強算個M號,從小學到初中永遠坐第一排,早戀打啵還要踮腳……
你知道一個男生踮腳時,心裡是啥滋味嗎?啊?!
關鍵山東姑娘還特賢惠,人家拃住我的腰,俯在我耳邊體貼地問:要不,把你,
抱起來……
你知道一個男生被攔腰抱起來時,心裡是啥滋味嗎?啊?!
所以成年後一踏入南方,我就熱淚盈眶了,奶奶的,南方好南方好,南方姑娘,
腿沒那麼長……
越往南走,越不想回頭,走在街上舉目四望,胸越挺越高——我也有今天?
我也是XL號了?
終於有一天,我遇到一隻嬌小的妹子,她怯怯地問:你,就是傳說中的
山東大漢吧?
我激動起來,立馬愛上了她,恨不得分分沖為她獻出貞操。
她考慮了一會兒,跑了,理由是懶得將來打啵時踮腳。我追在後面喊:我可以,
把你抱起來啊……)
比血性更尿性的德行是生性,膠東人生性得勒……真真兒是一種彪悍的存在,
這種彪悍體現在行事處世方方面面。
我如果說,我小時候沒見過人罵大街你信不信?我如果說,能動手就憋(別)
BB這句話是從我們那邊傳出來的你信不信?
信吧信吧,都是真的。
我們家老爺子在大學裡教了一輩子書,斯文得很,但彪悍起來不是人。
我八歲那年,有一遭,他騎著自行車馱著我去海邊買鱍魚,路遇有人喊抓小 偷,
遠遠地看見一幫人烽煙滾滾而來,跑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抱著個巨大的餅, 哦,
是個偷下水道井蓋子的。
真彪悍,抱著個井蓋子還得那麼快,嘖嘖……
沒等我感慨完,我們家老爺子一把將我從自行車後座上胡嚕下來了,但見他一,
個平地轉身,噌的一聲把自行車給掄出去了,是的,自行車,車筐裡還有六斤,
鱍魚。
你見過大學教授掄自行車砸人的嗎?
我見過,我不僅見過,還被大學教授從自行車後座上胡嚕下來過,這個可要記
一輩子。
還有一樣東西值得記一輩子:鱍魚。
那天,鱍魚全部被壓得稀巴爛,但老爺子撿巴撿巴拎回家,洗巴洗巴炒成 了菜。
我每吃一口打一個寒戰:自行車絆倒了小偷,小偷壓扁了三斤鱍魚,剩下三斤,
歸功於那個氣味芬芳的下水道井蓋子。
我們家老爺子卻吃得面不改色,那個嘴啊,吧唧得那個響啊……你說他怎麼這,
麼彪悍?
我既沒遺傳他的體重,也沒遺傳他的彪悍,更沒遺傳那份心理素質。
所以你可以想像一下,我從小面臨過多少坎坷艱難。
我八歲時回村裡過年,大年初一早上一個人出門玩兒。
正月裡的山東鄉下辟里啪啦,硝煙瀰漫,遍地炮仗皮,聞起來聽起來,都像是 ,
在徐蚌會戰。
我膽兒小,不敢放鞭炮,一個人倚在門邊玩兒。
一手掐著地瓜,一手拿根玉米秸,啃一口地瓜,戳一戳路邊的狗。
狗被戳了一早上,終於急了,上來衝著我褲襠,啊嗚就是一口……幸虧20世
紀80年代初還流行穿大棉褲,奶奶縫的棉褲厚得勒,錐子都扎不透,狗牙當
然也沒咬透,沒傷著蛋。
那大狗也軸,目測是德國黑背和中華田園犬的混血兒,咬住了就不撒口,還拼
命撥浪頭,甩得我天旋地轉風中凌亂,我想喊救命卻被晃蕩得說不出完整的句
子,只能一個勁兒地啊啊啊啊啊。
說時遲那時快,唰唰唰幾條黑影從天而降,一隻釘耙樣的大手伸過來,一把薅
住大狗頭頸上的皮,噌的一聲把我倆撕開了,沒錯,是噌的一聲,那狗戀戰,
牙咬得緊,我的棉褲豁開了一道大門簾,好清涼好清涼。
狗氣呼呼地跑了,後來每回遇見我都衝我翻個白眼。
八歲,知羞了,我捂著襠道謝,謝字還沒出口,倒吸了冷氣一口。
一排鐵塔嗎這是,這麼高?個頂個手大腳大腦袋也大,臉上那是鬍子嗎?粗成
那樣,簡直可以當皮鞋刷子了……
鄉民質樸,口笨,當中最年長的那座鐵塔堆著一臉的笑,好像要和我說點兒什
麼,努力組織著語言,剛才撕狗的也是他。得了,S阯人先開口了,咱年紀小
但不能沒家教。
我禮貌地鞠了一躬,說:謝謝大大。
我沒說錯什麼啊,咋那條身高快一米九的鐵塔大漢瞬間臉色變了?
但見他一個箭步衝上前來,還沒等我抱頭防禦,只聞撲通一聲,他他他給我跪
下了。
光當!他還給我磕了個頭。
他青著一張大臉,急赤白臉:哎呀媽呀,這大過年的可別亂叫啊……叔!
侄子給你拜年了!
光當,又是一個頭。
幸虧我才八歲,不然一準兒心肌梗死而亡。
我摀住心口搖晃了一下:這個世界太複雜了,不是應該我喊你大大嗎?你怎麼
反倒喊我叔叔了?
還沒完,我那個四十多歲的大侄子反手一撥拉,拽倒了其他幾座鐵塔,他厲聲
喊道:快!快給爺爺磕頭。
莫毀我清譽!
我才八歲啊,貨真價實童子雞,還沒開始發育啊,婚還沒結過啊就有孫子了?
扯什麼淡啊?
這個世界太複雜,媽媽,我要回家。
我媽說我那天被嚇哭了,還尿了褲子,嗷嗷喊著滿街躲,後面還追著一條大
漢邊追邊喊叔。
好了,重點不是尿褲子,你小時候沒尿過嗎?!
重點是你看我們膠東人是有多認死理、多生性、多彪悍。其實也好解釋,不過
是輩分兩個字,吃奶的爺爺,拄拐的孫子,大凡宗族群居的村落,這種情況不
罕見。但中國這麼大,偏偏我們膠東老家把輩分二字看得比天大,秉承起規矩
來特別地一根筋,初一拜年是要磕頭的,據說這個傳統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
末才漸漸匿跡。
但無論如何,八歲被人喊成叔,真是一種顛覆世界觀的折磨,我有好幾年不敢
回老家。
後來青春期了,忽然就想明白了,便宜不佔白不佔啊,於是鬧著要回老家 過年。
真的,我不該回去的。
那個大年初一,我在柴門外等到地瓜都涼透了,也沒等到我那霹靂無敵真豪情
的鐵塔大侄子。
等來的是個流著鼻涕的小屁孩子。
他拖著他媽媽的衣角,鬧著要吃我手裡的地瓜。
我推他一把,說:去去去,一邊玩兒去,我憑什麼要給你吃!
話音剛落,我被一個大學教授從背後一腳丫子踹翻了。從力度和角度來看
是親爹。
我親爹怒不可遏地衝我凶:淨讓你二姑奶奶看笑話,趕緊把地瓜給你小叔叔!
這貨是我叔?這貨還流著鼻涕呢……
後來,我叔啃著地瓜。
我被人摁著脖頸子,跪在地上,給我叔,磕了頭,拜了年。
……二十多年過去嘍,也不知我叔叔現在過得好不好,在哪兒上學,在哪兒上
班,後來吃地瓜有沒有被噎著,沒被地瓜噎著也會被花卷噎著吧,大學應該考
不上二本,考上二本也過不了英語四級,考過了四級也找不到女朋友,找到了
女朋友也考不上研……
誰讓你當年搶我的地瓜。
當年,我剛給我叔把頭磕完,遠遠地看見,我那個鐵塔大侄子走過來。
你終於來了,你咋才來呢……鼻子一酸,我哭得那叫一個慘啊,邊哭邊跑
……
好委屈啊,太委屈了。
一直到奴我也說不清楚那是怎樣一種委屈。
一直到今天,關於叔叔一詞,我都發自肺腑地自覺比旁人能多幾分理解。
所以,當一生中第二次被人喊叔叔時,我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
彼時我二十啷當歲,賣藝行天涯,途經昆明時短了盤纏,短暫逗留於那個
異鄉。
長路漫漫任我闖,幸虧有技傍身旁,除了吉他和手鼓,隨身還背著小畫箱。身
為大山東皇家藝術學院風景油畫專業肄業的高才生,當時我撂地在翠湖旁,給
人畫肖像。
喊我叔叔的,是個俏生生的雲南小姑娘,十三四歲的光景,頭髮齊腰長,細胳
膊細腿小瓜子臉,套著一身肥得出奇的初中生校服,夾著一隻灰不溜秋的毛絨
小熊。
這麼大了還抱麼M??真是個稚氣未脫的小朋友。
她蹲在我旁邊,掐著一大把烤豆腐串,一邊看我畫畫,一邊吧唧吧唧地吃。
建水豆腐哦……外酥脆,內包漿,入口辛辣鮮香,兼有幼滑。
萬惡淫為首,百衰饞當先。怪只怪那時嘴太饞,加上那天沒吃飯,一不小心,
口水滴成一條線,畫板上濕了一攤。
圍觀看畫的人哄地一下散了,嫌我不專業,各種嫌棄臉。
昆明人務實,那個模特大媽費力地蹲下,把之前擱下的錢又從畫箱裡大義凜然
地拿走了。
抱熊的小姑娘沒走,烤豆腐也沒吃完,她吃得特別認真,嚼得也特別起勁。
我饞,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嚴肅地搭訕:……好吃嗎?
她頭也不抬地撅回來一句:不好吃!
不好吃你吧唧什麼嘴?!小土賊!會不會聊天,這樣讓我怎麼接話?!
我想了一會兒,嚴肅地說:既然不好吃,那給我吃了吧……
她摟緊玩具熊,身子一別,嘴上加速,吃得飛快。
怎麼沒噎死她?
正是海鷗飛來的季節,翠湖邊晚風蕩漾,建水豆腐的香味也蕩漾,我終於放下
尊嚴伸出手去:你你你別吃那麼快,給我吃一塊……
後來達成協議,一塊豆腐換一幅速寫,畫誰由她來點。
她點了路飛和犬夜叉,還有四驅兄弟和高達……什麼鬼!我一個油畫科班生,
幹嗎拿二次元半來難為我。
為了豆腐,次元壁裂一次也無妨,我說你說的那些都太大眾,我給你畫個魔法
咪路咪路吧,或者魔卡少女櫻,飛天小女警和水冰月也行……
她大人一樣歎了口氣,彷彿是在可憐老夫的這顆少女心。反正到最後我也沒吃
成豆腐,她全吃乾淨了,掏出個手絹抹抹嘴,書包一甩,走了。
那麼傲嬌幹嗎!年紀輕輕就學會耍人了,你你你哪個學校的你!我認識你們校
長你信不信!我認識你們班主任你信不信!
她遠遠地停下腳步,揚起那只公仔熊指著我點了點,看口型,應該是在說:才
不信。連惱帶饞,我差點兒背過氣兒去栽進翠湖裡。
(三)
轉天,小姑娘又擎著一大把建水豆腐出現了,還是蹲在老位置。
如果再年輕十歲,我絕對跑過去往她豆腐上噴口水。
畫畫的間隙我一眼接一眼地瞪她,她倒是不怵,我瞪她也瞪,還比畫了一下拳
頭,嘴裡還唸唸有詞,好像要揍我。
半大孩子咋這麼討人厭,你看你蹲的那樣兒,跟個老農民似的,還抱著個
熊……瞪什麼瞪!
豆腐的香味勾著鼻子,我沒心思畫了,收拾傢伙打算撤時,那小姑娘反倒湊上
來了。
哎喲,還真要打我?你來啊你來啊你來啊!
她沒打我,大大方方地和我並排一蹲,小爪子一擎,說:吃吧。
這這這怎麼好意思……原來你今天是專程給我送豆腐來的,哎呀呵呵呵,太不
好意思了,其實我只是想嘗一嘗,也不用買這麼多……
豆腐串往前一挺,直接捅在我嘴上。
她高傲地戳戳我的嘴,軟軟糯糯的昆明話:好了,毛裝了嘎,沁吧叔叔!
別 裝了,吃吧叔叔!)
叔叔?誰?我嗎?
我輕輕打了一個寒戰,八歲那年的委屈瞬間昨日重現……我看著豆腐,輕聲
說:唉,沒刮鬍子而已,其實哥哥還年輕著呢……
這話沒什麼毛病啊,她咋彷彿被酸到了一樣,皺著眉頭哎喲了一聲。
看在豆腐的面上我忍了,我柔聲解釋:別喊叔,喊哥就行,喊小哥哥也行。
她眉頭一擰,摟緊公仔小熊,厲聲質問:你對我有什麼企圖?!
手裡的豆腐串也應聲縮了回去。
我打死你信不信!你發育了嗎你?誰他媽對你有企圖啊……你把豆腐給我!
她翻了一個很厲害的白眼,嗒嗒嗒,連人帶熊帶豆腐,跑了。
姑娘叫小米辣,人如其名,辣得人牙根癢癢。
她愛用鼻孔眼兒看人,傲氣得勒,氣死人不償命的熊孩子。
(四)
小米辣天天找我玩,每次都夾著那只熊。
每次都帶幾個豆腐串,也不多,就幾串。她傲氣得勒,每回都把豆腐直接捅到
我嘴邊,說:來,吃吧。
我一邊吃一邊五味雜陳,感覺好像是她家後院裡養的兔子……喂寵物一樣。
這種不良的感覺,導致我每吃一會兒就警偈地抬頭看看,看看她別和摸兔子一
樣摸我的頭啥的。
我多慮了,小米辣正忙著呢,沒工夫搭理我。
她抱著小熊,盤腿坐在地上疊紙船,疊完一隻又一隻,一邊疊還一邊哼歌。
水光瀲灩,海鷗翩翩,翠湖漪漣點點,她腳旁擺滿小紙船,一邊哼歌一邊手塞
進書包裡掏呀掏,又掏出幾張紙來——裁幵。
紙泛著油墨香,應該是試卷,我摸過來細看,漂亮,全他媽是紅叉叉。
我說厲害啊你,考成這個熊樣還不好好學習,你這樣曠課胡鬧,長大了能有什
麼出息?別在這兒玩兒了,趕緊給我回學校上課去。
她淡定地瞅瞅我:叔叔,你吃你的豆腐去吧。
我默默嚼了一會兒建水豆腐,忍不住又問:你就不怕回家挨揍?……你家裡人
怎麼也不管管你?
她瞬間不淡定了,一秒鐘都沒猶豫,大聲反問道:誰說我家裡人不管我!
小米辣像個內力深厚的武林高手,臉色瞬間充血變紅,良久才重新變白
手上的紙船一丟,她把小熊衝我一舉,命令道:你自己拆開看!
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熊背後的拉鏈,不使點兒勁,還真挺難拉開。
熊小,肚子卻很深,先是掏出幾張毛票,接著是幾張散錢,緊接著露出厚厚一
沓百元人民幣,足有一寸。
這麼多錢哪兒來的?我失聲喊道,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她愣了一下,一把搶回熊,接著翻了一個很厲害的白眼,嗒嗒嗒,跑了。
連人帶熊帶人民幣。
(五)
十幾歲的小姑娘,身世卻是個謎。
後來聽她說,錢是生活費,家人托人捎回來的,他們忙,老也見不到,也顧不
上小米辣的學習。她到底是個孩子,受不了人激,氣頭上露財,只是為了反駁
“你家裡人怎麼也不管管你”。
至於她的家人在哪裡,做什麼生意,我沒套出話來,她好像也懶得和人談這個
話題。
關於為什麼把錢藏在熊裡,她白我一眼,依舊懶得回答我的問題。 .
我一直沒搞明白這個愛翻白眼的小孩幹嗎老愛找我玩。
愛畫畫?不對啊,我畫畫時,她盤腿坐在一邊吧唧吧唧吃零食,也不怎麼看。
愛喂寵物?把個大老爺們兒當寵物?我哪點長得像兔子或者倉鼠?
愛找人聊天?開玩笑,要麼一臉傲嬌懶得搭理我,要麼沒說幾句就能嗆起來。
我明明是個大人,卻屢屢被她一個小朋友給鄙視了,她這一身錚錚傲骨,是如
何造就出來的?
小米辣的存在,給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力。
她每天往旁邊一蹲,我就開始提心吊膽,擔心忽然蹦出個人來把熊搶走了。明
明不是我的錢,還要天天操這份心,心裡難免有點兒悲傷。心裡一苦,
筆下就澀,畫出來的肖像不是胖了就是胖了,客戶們紅著臉坐下,黑著臉離開
生意一落千丈。
我每天告別時都哀求小米辣:明天不許來了哈,聽見沒有?再來我打你信 不信?
她不屑地衝我笑笑,書包一甩扭頭走開。
遠遠地轉身,指著我叫喚:才不信!
轉天又來了,夾著公仔小熊登登登地走過來,建水豆腐串直接捅到我嘴上
喂兔子一樣地說:來,吃吧。
(六)
有時候看著小米辣昂著小瓜子臉獨來獨往的模樣,忍不住替她歎氣。
我猜這個小朋友一定很孤單。
這個歲數的孩子,上個廁所都要相互喊上,正是成群結伴的年紀,落單的自然
是受排擠的,性格發育自然孤僻,越孤僻越沒人理,小小年紀就寂寞,還是蠻
可憐的。
有天畫畫時,我扭頭問她:小米辣,你有過好朋友嗎?有幾個?
她說:有一個。然後伸手指指我。
我說:哦,太遺憾了,你居然有這麼老的朋友。
她嚴肅地瞟我一眼,說:叔叔,我不嫌你老,你再老也是我的閨密。
閨密?換誰誰不急!我扔了畫板跳起來喊:我X,誰定的!
她指著自己的鼻子尖說:我啊。
又說:叔叔,你淡定一點兒,你已經是個大人了,穩重一點兒行不行?
……沒事,叔叔不生氣,只是心裡有點兒悲傷。
自此,我莫名其妙地給小米辣當了閨密。
一個是頭身高178厘米、體重150斤的山東大漢,一個是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
雲南小土賊一你見過這樣的變態閨密組合嗎?啊?
更變態的是,小米辣說,閨密之間必須交換秘密,她逼我交代一下我的初戀,
還說會替我保密……
讓我走行嗎?我只是個過路的流浪畫師,求求你放過我好嗎?
她拍拍我的肩,說不怕不怕,別害羞哈,說吧說吧。
我還沒傻到和一個半大孩子聊初戀的地步……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初戀是我小學一年級那時候班裡的文藝委員長得好像小
仙女我喜歡她喜歡得不要不要的但她從不搭理我還往我腳下丟香蕉皮後來有一
天我心、碎了
因為我親眼看見她走進了女生廁所出來後還把褲子提了提我當時覺
得整個世界都顛覆了天啊這麼好看的小仙女原來也是要上廁所的她怎麼可能和
我們一樣也拉卮卮呢我接受不了我大聲哭泣這時我的語文老師出現了老師把
我抱到她的辦公室給我洗了臉又安慰我說漂亮女生拉的卮卮都是粉紅粉紅滴
這樣我才抽抽搭搭停止了哭泣……
好了我說完了,可以交差了嗎?
她點點頭,慢慢地說:你是不是當我傻?
又問:你是大人了,騙我一個小孩子有意思嗎?
我羞愧難當,埋頭畫畫。下巴一涼,腦袋被她用一根手指跳起。
她眨眨翠湖水一樣透亮的眼睛,認真地說:當朋友是一輩子的事,你搞成這個樣子,誰會願意搭理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
說完,手指一抽,抱著小熊,嗒嗒嗒走了。
她走了好一會兒,我臉上的燒才退,又好笑又好氣,羞愧難當,撅斷了手中的
2B鉛筆。
(七)
有一個週日的下午,小米辣扳著指頭數了一會兒,表情嚴肅地通知我,
我總共吃了她110多串豆腐。建水豆腐雖然便宜,但也不能天天白佔人便宜
我掏錢給她,她卻打死不要。
不圖小利,必有大謀,好吧,我該怎麼報答你?
她讓我背起畫箱,領著我七彎八拐來到一個花團錦簇的小區裡。
不知何故,小米辣的表情很緊張,她在一座公寓樓前駐足,開始默默運氣
從背後看,衣衫輕輕撲蔌,她居然有點兒發抖。
平地一聲炸雷,像是一台忽然擴音,驚得人汗毛都豎起來了。
嚇死我了,是小米辣忽然大聲喊起來了,她仰著頭,反覆地喊著,我耳朵嗡嗡的,
聽不清她濃重的昆明口音具體喊的是啥……好像喊的是一個名字。
這熊孩子原來嗓門這麼大!
三摟上有扇窗戶嘩啦掀開,四五個黑黑的小腦袋探出來,七八隻眼睛冷冷地看
著她。
有男有女,都是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
不一會兒,樓門吱呀響,一個蠻清秀的男孩子走了出來,搓著手,一臉的 尷尬。
男孩子疑惑地看看我,小大人一樣地問:這位是哪個?
小米辣的臉紅了一下,她含含湖糊地說:……這是我叔叔。
男孩還沒接話,樓上窗戶裡哄的一聲笑了,有個女孩尖聲尖氣地叫道:她還有
叔叔?
小米辣慌亂地昂起頭,急急忙忙地解釋:不是的……他是我朋友!畫畫很厲
害的!窗戶裡笑得更厲害了 :你還有朋友?
男孩子看來家教略好,雖然臉上明顯不耐煩,但還是禮貌地問:小米辣,你找
我有事嗎?
小米辣盯著他,嘴唇咬得發白,半天編出一句話:生曰快樂……
“生曰快樂”四個字,用軟軟糯糯的昆明口音說出來,煞是好聽。
男孩子卻尷尬擺擺手,一邊轉身,一邊敷衍地說:哦,謝謝你了。
他明顯沒有邀請小米辣上樓的意思,小米辣的腳步卻不自覺地跟了上去,樓門
口她伸出手,拽住了那個男生的衣袖,聲音顫抖地問:你不是想當畫家嗎,我
能不能……送你一副肖像畫?
她反手把我的衣袖也抓住,對那個男生說:這個真的是我叔叔,他畫畫很厲
害的!
男生想把她的手甩開,力氣卻貌似沒有她大,樓上的哄笑聲更響了。
小米辣整個人都開始哆嗦了,她的嗓音越來越大,近乎喊:真的真的,真的很
厲害的!我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她和那個男生撕幵,一把抄起她的腰,橫穿綠化叢,扛 起來就往小區外面走。
背後哄笑聲一片,肩頭的小米辣又踢又打,畫箱被她踹落,畫筆和顏料嘩啦啦
灑了一地。剛一把她放下,她就跑了。
跑就跑吧,我俯身撿東西,頭頂窗戶裡的聲音清晰可辨:
……她就是個騙子,以後乾脆看見了也不要理踩她。
她不是寄宿生嗎,她宿舍裡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都知道她是個騙子。
對,她爸媽肯定是被抓起來了,以前還老騙我們說她爸媽在國外,還騙我們說
她也是城市戶口,她的錢肯定是她爸媽留下的贓款……
騙子還敢寫情書呢,真不要臉……
臉皮厚呢,今天還敢送生日禮物呢,還冒出來一個叔叔呢,又騙人。
……對呀對呀,說不定也是壞人呢,和她家裡人一樣。哎呀好危險啊,
幸虧沒讓他們上來……
(八)
到底是出事了,熊丟了。
我找到小米辣時,她蹲在翠湖邊,沒哭,埋著頭不理人,又在疊紙船。
我陪著她傻坐到黃昏,才忽然一拍大腿蹦起來。熊呢!丟哪兒了!
霓虹滿眼,滿大街車水馬龍,完了完了,滿滿一熊的錢啊。
我想拖起小米辣去派出所,她胳膊一揮掙脫了我,悶聲說:丟了就丟了!
你和我來什麼勁?
你和我賭什麼氣!
我罵她:小米辣你給我聽好了,不管那些生活費是你爸媽販毒掙的還是賣人掙
的’都輪不到你個破孩子說丟就丟,你給我站起……來!
我說錯話了,她像挨了一鞭子一樣,渾身抽搐了一下。
你也覺得我是騙子?她問,你也看不起我?
她佝僂著腰站了起來,一拳又一拳地搗在我胳膊上:我爸爸媽媽不是壞人!我
爸爸媽媽沒有不管我!
她反反覆覆說著這兩句話,不停地掄著胳膊’嗓子是啞的。
安靜的翠湖邊,接連不斷的砰砰聲,棲息的海鷗驚起一片,街頭的路人都停下
腳步,呆呆地看著我們。
小米辣打了很久,終於打累了。
夜色漸濃,不放心她一個人走,我背著畫箱,遠遠地跟在她身後護送。
跟了一會兒後,她轉身,迎面走過來。她猶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我的胳膊。
我說好了好了,沒事,不疼。
我問:小米辣,你手疼不疼?
路燈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她低聲說:叔叔,我不是騙子,我爸媽
真的在國外……
我說:嗯,我相信你,乖,快點兒回去吧。
她原地不動,出了一會兒神,忽然開口道:……我不該跟同學說我爸爸媽媽在
國外當老闆,可他們真的在國外。我媽媽說,弟弟已經生了,只要再“黑”上 兩年
就能拿到國籍了……
叔叔,她說,我不是騙子,我爸爸媽媽也不是壞人,錢是他們在工廠掙的,我
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工廠……媽媽說爸爸累得吐過血。
她低下頭,說:……錢我花得很省的,我零食都不吃,饞了就吃點兒豆腐
…… 我怕錢丟了,天天抱著……我給同學送過幾次禮物,那時候他們都還喜歡 我……小熊也是媽媽寄回來的。
她帶著哭腔說:怎麼辦!現在全丟了。
她指著自己的心口窩窩,說:叔叔,這裡現在好疼啊……現在特別想去死一死。
除了陪她乾站著,我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那時我也年輕。
起風了,別著涼。
乖,回去睡覺吧小米辣。
(九)
找了整整一夜。
黎明時分,我在那個小區的綠化叢裡找到了小熊。
它背朝天趴著,姿勢很委屈,一抓一手露水。
萬幸錢還在,軟軟潮潮,厚厚一沓。
頂了一頭的露水站到早晨,開始打噴嚏。樓門前,終於攔住那個小男生,我摁
住他的肩膀說:別怕,小兄弟,我不是壞人。
我說,咱們做個交易好嗎?好的。
好多年後,我和這個小兄弟在浙江杭州南山路中國美院對面的西湖舂天餐廳
重逢。
他坐在我隔壁的桌子旁,側頭看了我很久。
他跑過來衝我笑,說:別走哈,你等一等。
然後跑了。
半個小時後,他氣喘吁吁地拎著一隻畫箱跑上樓,他把畫箱推到我面前,
問: 還認識它嗎?
怎麼會不認識……
櫸木清漆黃銅把手,這個畫箱曾跟著我餐霜飲露行遍了大半個南中國。
他笑:太板紮了(雲南方言,太好了),完璧歸趙!
然後非要和我握手:謝謝叔叔,我從那時候開始畫畫,現在勉強算是個畫家了。
我用力回握:應該謝謝你才對,謝謝你當年和我做的那個交易,並且保密。
他微笑:其實,你當時不拿畫箱來換,我也會把那只熊好好地交給小米辣的。
我佯裝生氣拍桌子:那你他媽當時為何還把我吃飯的傢伙給收下了?
他大笑:哈哈哈,我的天,你那天兩眼血紅凶神惡煞般,我還是個小孩子啊,
哪敢拒絕你啊……
我岔開話題:小米辣當年給你寫過情書是吧?她曾經很喜歡你吧?
他斂起笑意,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我也……挺喜歡她。
他說:可那時太小了,一來不敢皁戀,二來大家當時都孤立她,我也……唉,
你懂的。
他輕輕撥弄著畫箱的銅扣,說:小熊是偷偷還給她的,怕人看見了說閒話,
連我一起孤立了……她抱著小熊在地上蹲了很久,眼睛是閉著的,沒和我說
一句話。
他笑:現在長大了,一直想找小米辣道個歉什麼的,叔叔,你有她的聯繫方
式嗎?
我搖搖頭:不必了,你長大了,她應該也長大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生如逆旅單行道,哪有歲月可回頭?
我將畫箱掀開,熟悉的松節油味道,熟悉的紙筆。
坐好了,不要動。 .
知道你現在是畫家,可我的水平……哼哼哼。
當年,小米辣想讓我給你畫一張肖像畫。
這份遲到的生日禮物,今天我幫她補上吧。
(十)
當年小熊回來後,我帶著小米辣去了一趟銀行,用我的身份證幫她辦了一 張卡。
設定密碼時,我把臉扭了過去,她卻把我的臉扳回來,大聲問:叔叔,我設個
什麼密碼好呢?用今天的日期可以嗎?
我快氣暈過去了,我說你小點兒聲,旁邊這麼多人,你是不是傻?
她說.:哎呀糟糕,哎呀那怎麼辦?她把臉湊過來:要不,用你的生日吧。我輸
完801023後才發現不對勁兒,小米辣,你在旁邊壞笑什麼?
好了別笑了,把密碼給我用腦子記好了!以後用多少取多少,知不知道?!
我們走在陽光燦爛的街上,捂著咕咕叫的肚子去吃米線,小熊輕了許多,被小
米辣捏著耳朵甩啊甩。
在米線店排隊時,小米辣問:叔叔,你今天怎麼沒背畫箱?我說:放假。
她問:可你昨天也沒開工啊?我說:昨天也放假。
她問:那你明天幵工嗎?我說:明天接著放假。
她問:那後天幵不開工呢?
我說:我他媽放年假、放病假、放產假行不行?你囉哩囉唆的煩不煩啊!
我吼她也吼:你可是個大人啊,你懶成這樣,掙不到錢你吃什麼!
她佧著腰,氣呼呼地看著我,忽然踏起腳,抬手拍了拍我的頭。
她說:算了,我有錢,我養你好了。
我快嚇死了,這小朋友該不是對我情竇初開了吧,口味太重了點兒吧!
造孽啊,這是啥橋段?《這個殺手不太冷》嗎?雖然大叔和蘿莉的故事經久不衰
但這個沒發育的熊孩子可是如假包換未成年啊,這要萬一怎麼怎麼的了,
我分分鐘要被按誘姦罪判刑的好不好……
萬幸,我純屬判斷失誤,人家對我壓根兒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小米辣拃著腰歎氣:唉……誰讓咱倆是閨密呢。
她把錢拍在櫃檯上,衝著灶間喊:我要一個小小碗的,給我閨密一個大大大
碗的。
我慌忙也掏錢,張牙舞爪地和她搶單,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收我的收我的別收我閨密的錢
(十一)
年輕時代的江湖浪蕩,像一艘停停走走的船,時而拋錨靠岸,時而擺舵揚帆,
重歸水道。
海鷗來了又走,在昆明逗留的時間太久,我必須離港了。
雖只是萍水相逢,雖只是個孩子,也還是鄭重告別一下為好。臨行前一日我
請小米辣去吃頓大餐,算是還一下建水豆腐的情誼。
我完全沒預料到她的反應會那麼大……
菜還上完,道別的話剛出口,臟登登登跑了,差點把服務員撞一個跟頭。
少頃,又黑著臉登登登跑回來,哦,熊忘拿了。
她抱起小熊,衝著我的小腿,光就是一腳。
幹嗎呢幹嗎呢!我齜牙咧嘴地罵:你個熊孩子抽什麼風呢?!
她攥著拳頭原地站著,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睫毛一眨,蓄足了兩汪淚。
我的天,可別哭啊。
小米辣小米辣,繃住啊。
她用力地憋用力地憋,憋得臉通紅,胳膊一掄,一熊打在我身上,她喊:我就
你這一個朋友……你就這麼走了?
臉越憋越紅,憋到最後,從胸膛裡憋出長長一聲呻吟。胳膊一抬,又是一熊。
我氣笑了,什麼鬼,我背叛誰了我?
她指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質問:叔叔,你是個大人了……你們大人都是這樣
的嗎?說走就走了嗎?說再見就再見了嗎?
……小米辣小米辣,大人們,難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我不敢碰她,怕眼淚落下。
我說:小米辣,這個地球並不是圍繞我們任何一個人旋轉的,我也有我的生
活啊,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須知,緣深緣淺,緣聚緣散,隨緣惜緣莫攀 緣哦。
好吧,後半句不是我當時說的,是我許多年後寫在書裡的。雖是簡短一句話,
卻可參盡天下聚合離散。但無論如何,當年的小米辣是不可能明白的。
其實於我這個大人而言,又何嘗真正悟透呢……
飯沒吃成,不歡而散。
我站在金馬碧雞坊前和她告別:小米辣,跟叔叔說聲再見。
她不搭理我,兩手攥著拳交叉在胸前,死死地抱著那只公仔小熊,
頭也不回地走開。
遠遠地轉身,她指著我惡狠狠地喊:我一偏一不!
走出去幾步,又扭頭喊:滾!
(十二)
當年的昆明機場,是全中國離市區最近的機場,付完打車的錢,我剩下的銀子
剛夠買一張經濟艙單程票,飛回北方。
離登機還有幾個小時,信步走出機場大廳,再看一看昆明的天。
好清冽的天,湛藍又透亮,真不愧是彩雲之南……
我蹲靠在垃圾桶旁抽煙,一旁有航班延誤的人們在吵吵嚷嚷,有趕不上值機的
人們匆匆忙忙……
一雙熟悉的小鞋子掠過我面前,我一眼看見了那只玩具熊,一把拽停了小 米辣。
披頭散髮的小米辣,氣喘吁吁的小米辣。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撲上來摟住我脖子喊:叔叔,你還沒走啊!
我沒被她氣死也快被她勒死了,鬆開鬆開鬆開。手裡拿的是什麼?哦
給我送建水豆腐來了。
溜躂出了小小的機場,我和她一高一低坐在台階上。
曰光耀眼,天氣微涼,我們吧唧吧唧地吃著豆腐,沉默地咂著小竹籤兒
今天的豆腐太辣,不一會兒舌頭就是木的了。
小米辣捏著簽子,戳戳我的脊樑:叔叔,對不起,我昨天不是故意凶你,
我就 你這麼一個朋友,你別往心裡去……
我一把歲數的人了,還能和你個小朋友較勁?我扭頭笑笑說,咱倆誰跟誰,
快別矯情了,嘴裡辣不辣,叔叔給你買瓶飲料去?
她咬著簽子,定定地看著我,眼睛忽然一閉,帶著哭腔說:借我個肩膀靠
靠啊……她挪下兩個台階,把臉靠在我脊樑上,啊啊啊地小聲哭了起來。
認識她這麼久,頭一回見她真哭。
嚇死我了,一動不敢動,不一會兒背上一陣涼意……小米辣小米辣,你的眼淚
加鼻涕,衝鋒衣都給我哭透了。
她不接話,只是一味啊啊啊地小聲哭。
我想扭頭看看她,她吸著鼻子捶我:你別亂動,等我哭好了再說……
我拿她能有什麼辦法,只有老老實實當碑,馱石碑的那種。
真他媽中國好閨密。
小米辣趴在我背上哭了許久,小熊丟在一旁。 應該是一宿沒合眼吧,後來她趴在我背上睡著了。 到底還是個小朋友……
登機時間來臨前,小米辣醒了。
她在我背上輕輕敲了一敲,敲門一樣。
我聽見她輕輕地說:叔叔……你不要回頭,讓我再靠一靠。
…………
我們起身,慢慢往候機樓走,入口處我攔住她,好了孩子,就送到這裡吧。 她慌亂地抬頭看了看我:小熊送給你好不好?
我接過小熊,掐掐她的臉:來,小米辣,跟叔叔說聲再見。
我以為她會再說一次:我偏不。
沒想到她眼淚汪汪地衝我笑了一下,然後退後兩步,認真地鞠了一躬。
她說:謝謝叔叔。
(十三)
小熊早丟了,搬家次數太多,找不到了。
小米辣呢?後來是怎麼長大的?不知道,杳無音信許多年,完全沒有聯繫。
緣來則聚,緣盡則散,當年的那只雲南小姑娘沒入無邊人海,早已遠去。
我也只是偶爾才想,她還欠我一聲:叔叔再見。
現在是2016年2月,我去南極過年,此刻坐在北京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班
上,身旁鼾聲一片,近30小時的航程剛剛過半,真不愧是地球上最漫長的航線。
笑著伸個賴腰,唰地掀開窗板,三萬英尺的高空,海一樣無垠的彩雲漫天。
電腦屏幕的反光耀眼,它也困了,電池報警,筆記本快沒電了。
唉……再堅持一會兒嘛,讓我把這篇文章寫完。
為什麼忽然寫下這篇文章?忽然開始緬懷當年的那隻小姑娘?
為什麼本已封存多年的瑣事,此刻纖毫畢現,傾灑筆端?
為什麼一邊辟里啪啦打字,一邊忍不住偷偷地樂?
因為吃飽了撐的唄。
因為這簡直是這麼多年以來,我在飛機上吃過的最飽的一頓飯!
哎喲喂,剛上飛機那會兒,我可睡得比誰都沉。
喚醒我的,是勾魂的飯香和空乘溫柔的聲音。
小餐車推到面前時,我剛努力睜開惺忪的睡眼。再困也不能漏掉吃飯,
吃飯不積極,腦子有問題……一般坐國際航班,機餐我習慣吃雞肉。最討厭吃雞了, 但苦在英語沒過二級,光他媽記住CHICKEN (雞肉)這個單詞。
我說:CHICKEN。
咋沒反應?
我說:SORRY (抱歉) CHICKEN。
哎?怎麼不給我CHICKEN也不說話?光一個勁兒盯著我看?
我說:SORRY HOW ARE YOU (你好嗎)? THANK YOU (謝謝你)
CHICKEN。啊!雞!咯咯噠!
眼前的這個長腿空姐應該是亞裔吧,哪國的?聽不懂CHINGLISH (戲稱中式英 語)嗎?
我咳嗽了一聲,說:那個,NO CHICLCEN的話,GIVE ME (給我)牛肉也行
啊……
牛,哞,哞哞……
怎麼還是沒聽懂?唉,尷尬死我了……
算了算了,有WHAT (什麼)吃WHAT吧!
可那個空姐還是不說話,只是眨巴著大眼睛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她笑了笑,伸手摸啊摸,從餐車深處摸出另一種餐盒。
餐盒掀開,輕輕遞了過來。
她彎下腰,悄悄地,用正宗的昆明話問:
……叔叔,你不是喜歡吃豆腐嗎?
(十四)
MATHILDA :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瑪蒂爾達:人生總是如此艱難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
LEON: ALWAYS LIKE THIS.
萊昂:總是如此。
LEON: AND STOP SAYING “OKAY” ALL THE TIME. OKAY?
萊昂:不要總說“好的”。好嗎?
MATHILDA: OKAY.
瑪蒂爾達:好的。
OKAY? OKAY.
好嗎?好的。
人生微涼時,有一段共同的回憶可以取暖,已是足夠。
再見啦小朋友。
謝謝你幫我成就這段回憶。
那條來時路,謝謝你曾與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