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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命大烏蘇

故事長滿天涯海角,

包括你和你的故鄉。

不要一提麗江就說艷遇。

不要一提拉薩就說流浪。

不要一提內蒙古就說草原。

不要一提新疆,就只說羊肉串和切糕、大盤雞和囊。

新疆新疆,那裡的人們和你我又有撒(新疆方言,啥)兩樣?

你有酒,他們也有酒,你有故事,他們也有故事。

一樣的紅塵顛沛,一樣的愛恨別離,一樣的七情六慾,一樣的希望或失望、篤信

或迷茫。

幹嗎以正嗣自持,而把新疆當遠房?

何故以中軸自居,而把新疆當遠方?

我擦,憑撒?

這個時代哪兒還有什麼邊塞?淮說動人的故事,只配發生在北上廣?

入沙蚌殼生珍珠,牛食百草長牛黃。

牛黃清熱解—寢,珍珠養顏防皺去斑,真乃居家施行必備良藥。

那個……我也生過珍珠,我也產過牛黃。

彼時我在急診室裡滿地打滾,腹疼得如刀抵如腰斬,叫得比難—難聽,震憾 得眾人噤若寒蟬。 更讓人震撼的是,一堆白大掛殺豬一樣摁住我,當—眾扒我的褲子,

和臨盆生 產前一樣,給我這條鐵骨錚錚的漢子做了B超……

是的,B超。

更讓人難過的是,醫生告訴我,我長的珍珠和牛黃,一般俗稱"上尿路草酸鈣腎結石'。 我強忍著腰斬般的劇痛,和做完B超後的嬌羞,含淚質問:牛的叫牛黃,狗的

叫狗寶……我的……就算叫匯仁腎寶也行啊……她好我也好……啥草酸鈣啊,

咋就沒個好聽點兒的名字……

他說:嗯,賣相也不太好看,七稜八角的……

醫生一邊給我注射杜冷丁一邊咂嘴’ 一旁嗖地探出個腦袋,長得又乖又漂 亮的小護,她溫柔地替我楷楷額頭的汗,關切地問:好厲害呦,那麼大一粒 石頭,你咋栽培出來的?

藥力來得太迅猛,沒來得及和那個漂亮小護士搭訕就昏厥過去了 。 是為一憾。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輕輕捉住她白嫩的小手,.瞇起滄桑的雙眸,

用渾厚的男低音告訴她: 是啤酒…… 喝啤酒喝的。

……他奶奶個腚的,以後再也不喝啤酒了。

燕京純生,山東青啤,西藏拉啤,雲南風花,東北老雪……不喝了不喝了,

自此全都戒了。 只剩新疆大烏蘇。 新疆奪命大烏蘇。

遙遠的新疆,要命的奪命的,追瑰裂魄的,怎麼戒也戒不掉的大烏蘇。

病癒後的若干年來,啤酒只在新疆喝,醉酒只因大烏蘇。

有那麼好喝嗎?當然沒有,苦得很,還上頭。

誰說好喝才喝,想好喝,喝旺仔牛奶、養樂多、蜂蜜抽子茶去。

金波狂藥般若湯,苦才是啤酒,苦酒解憂,酒苦話勾,苦酒配上牛鞭馬腸羊腰子、

紅柳枝烤肉……再配上老友。

接風或送行,惜別或重逢,萬般風塵,十方江湖,皆沉在杯中。

寫詩寫詩:

  飲罷良宵晨色催,既是故人別續杯。

  遠風近雨何須慰,一箱烏蘇持我歸。

…………

說是別續杯,實際辦不到。 不醉也是不可能的。

開了十幾年酒吧,酒量勉強及格,怎麼的也是一打喜力不紅臉,一箱百威不走

腎的銀,可每逢奪命大烏蘇的乳白泡沫在杯中緩緩升起時, 總要拍著左鄰右舍的抱大腿留遺言:一會記得把我槓回去……槓不動就拖。

人家把我的爪子從大腿上拎開,嚼著牙花子收息:哥,省省吧,每回你都吐得

像個消防龍頭一樣,拖一下桂一口,拖一下娃一口,光給出租車司機洗座套就

洗多少回了。

我訕訕:這個這個,該喝醉的時候一定不能少喝,該唱歌的時候一定不要乾坐著…………

一旁的人切斷話頭,友好朴刀:算㞗吧你,大馬路上抱著電線桿子唱歌,咋

拽也不撒手,鼻孔眼兒裡還拖著根兒拉條子,還直晃蕩……

又說:唱的撤來著?好像是唱你愛舒淇?還有一回是唱楊子珊你結婚了我好傷心?

要是能去摀住她的嘴我早悟了,這是個生猛的新疆丫頭子,目測戰鬥力十級,

肱二頭肌發達,分分鐘給我一個過肩摔沒問題。

這丫頭子還說:來,走一個,我們干了,你喝一半就行。 ……她一定不知道在我們山東,這句話有多傷人。

酒瓶子也被奪走,他們不許我自己倒酒,我偷偷伸爪,筷子啪啪打手。

饒是如此,還是會醉。

說也奇怪,烏蘇克我,只要開喝,不斷片兒是不可能的。

烏魯木齊的老友們愛我,自打發覺這個規律,每回我去新疆,每回吃飯喝酒,都要先回顧一下我的光輝事跡咂摸半天,然後猜拳,輸了的活該槓我,不分男女。

手心手背,剪子包袱錘,一堆人哄笑:哎吆,咋每次都是你們倆,手氣真差。

說的是秤不離砣兄弟倆,一高一矮,小羊小馬,十回裡八回中彩,手氣背呀,

背到姥姥家。

杯中的烏蘇泡沫很誘人,他倆眼中的悲憤很動入,我怯怯地端杯抿一口,訕笑

道:好了好了 ,我盡量少喝,盡量少喝·………

他倆一個是導演,一個當作家,修養都挺高。

他們衝我點點頭,友好地寬慰我說:沒關係沒關係,喝吧喝吧,你個賣溝子

(方言.臀部)的……

一個拾頭一個拾腳,他倆嗨喲嗨喲喊號子,東倒西歪下樓梯,然後咚的一聲,

或者咚咚咚咚撲通……在台階上磕出我鼻青臉腫一頭包。

醉裡不覺疼,只是被壓得慌。

三個醉醺醺的大老爸們兒摔成一團,重量加起來快500斤,膝蓋頂著胃,屁股坐著臉,哎喲哎喲喊成一片。

我奮力扎撒(張開)雙臂,仰泳一樣。

作家小楊醉眼朦朧地看著我原地撲騰,忽然傻笑說:幾千年前的新疆,

是一滿子(新疆方言,全部都是)汪洋大海,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了離大海最

遠的地方……

酒勁兒上頭,海水淹沒了我,他後來BB(瞎說)了些撒,記不得了。

轉天醒來,哎呀媽呀我的肋巴骨(肋骨),哎呀媽呀我的後腦勺………X!臉上

咋還有半個鞋印?

我有一小片牙也留在新疆了。

一來二去成了慣例,每次大飯局尾聲,都是眾人齊聲勉勵,馬導演和楊作家自

覺槓我,然後三個人一起滾樓梯。

偶爾全都喝嗨了,他倆也會披我傳染,三人一起在烏魯木齊街頭搶電線桿子抱。

鳥蘇酒瓶子擱在懷裡,電線桿冰涼,我唱我的琪琪珊珊,他倆也扯著脖子唱,

粗著嗓子喊。

街風凜冽,落雪唰唰有聲,新疆普通話音調太平,他倆喊的啥,我聽不清。

經常是一個喊著喊著就哽咽了 ,另一個唱著唱著開始娃掛大哭。

真哭,眼淚口水一大把,鼻涕泡泡忽小忽大。

馬導演笨手笨腳地替楊作家擦淚,說:都走那麼遠了 ,還回來干撒?你是不是傻!

楊作家截破馬的鼻涕泡,道:你不也留下了嗎?……

我插話:留下不是挺好的嗎?新疆這麼好玩這麼大。

這對活寶又揪著我的衣領子對著我哭:

你留一個給我看看!……你們愛烤肉,你們愛紅棗,你們愛葡萄乾,你們愛和

田玉,可你們卻懶得瞭解新疆人……憑撒?

這不是放屁嗎,誰說我不想瞭解?再胡咧咧賠我的牙。

好了好了,我樓著他倆的脖子嘿嘿嘿地樂,叭叭地親他們的鹹腦門。

哭個屁啊兄弟………

兄弟兄弟,難過的事情都滾一邊去,咱們聊點兒好玩的。

西西吶西嘎,西西吶西嘎,西西吶西嘎早早從嚓菲也嚓(新疆民歌)。

你倆的名字咋都這麼好玩這麼三俗這麼絕配啊?

一個叫馬屎,一個叫羊糞。

還都是真名啊!

都是真名。

馬史,楊奮。

都是牧場上司空見慣的東西。

都是親爹起的。

馬史楊奮的家鄉有牧場有沙漠,有丘陵有戈壁,也有金礦,還有一條浩浩湯湯

的烏倫古河,或可翻譯為:迷霧升起的地方。

霧起何方,邊疆的邊疆。

這裡是真正意義上的邊塞,280公里的邊境線與蒙古國接壤,秦漢—時,是匈奴人的草場。

後來鮮卑人在這裡放馬,後來突厥人在這裡牧羊。

唐朝時,北庭都護府稻光養晦鎮守此方,清朝時,准鳴爾部厲兵殊馬雄霸此方。

林林總總的遊牧先民,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人種,一茬一茬地—裡認作故鄉,

迷霧裡往來穿梭,潮汐一樣,走馬燈一樣。

得到又失去,融合或消亡,或俘或降或戰死,或頭也不回的遠走他方。

回不回頭,都留下鄉愁。

鄉愁最虐心,鄉愁也最無情,最容易拾起,也最容易丟。

苦才是鄉愁,不苦則丟。

十年百年千年,那些以為永不會被風化的思念執念,終究不鹹不淡化雲煙,

稀釋淡忘,無聲消散,霧氣一般。

霧起何方,繼一般的邊疆。

這裡從不是個長情的地方。

新疆阿勒泰,烏倫古河畔青河縣,哈薩克人的牧場,馬史楊奮的家鄉。

縣城人口兩萬,太小的一個縣城了,比東南沿海地區的一個鎮子還要小,一個

囊就能滾完。

沒人捨得滾囊,這裡的人質樸,生活極簡,糟踐糧食的事情想都不會去想。

同樣質樸的,還有人們對外面世界的想像力,以及對自己人生的想像力。除了

吃飯上班養娃娃,對”生活"二字,這裡的人大多沒有什麼過高的期許。

有也不會跟人說。

不論是街面上還是學校裡,馬史、楊奮這兩個名字,也沒人會用諧音去笑話。

都是牧場上司空見慣的東西,笑話撤。

都是親爹起的,誰敢笑話?

沒人敢惹馬史的親爹。

他有三大愛好,喝酒、罵街、疼孩子。

當過兵的人耿直,看不順眼的事就開罵,罵了沒用就喝奪命大烏蘇,烏蘇喝多

了以後看誰都不順眼,包括孩子。

他對誰都凶,也凶馬史,但從不動手,周圍的人都覺得蠻奇怪,當了半輩子兵

的人居然從沒打過孩子,倒也稀罕,連馬史自己都奇怪。

他疼愛馬史的方式很奇怪——買皮鞋。

買就買好皮鞋,專程托人從烏魯木齊的商場裡買,從小買到大。青河風大塵土

重,他每天上班前都會蹲在門邊吭哧吭哧給兒子擦皮鞋,不擦得珵亮瓦亮成鏡

子不起身上班。他每天出門時手掌上都沾著黑鞋油,一胡嚕頭髮,臉黑一道。

路人笑他:老馬又給兒子當孝子了?

他拾腳洋裝要端人家的自行車,腳上一雙軍用皮鞋被皺巴巴裂皮開線,穿了快十年。

馬史的父親最敬佩的人是楊奮的父親,每每提起,每每豎起大拇指:那是個真正的文化人。當年全縣的小白楊樹要本砍掉,馬史的父親是奉命執行的人,楊奇的父親是整

個青河縣唯——個站出來反對的人。

楊奮的父親不善爭辯,語無倫次地阻攔:少砍幾棵樹……給孩子們上學路上留點兒綠萌。

文人愛白楊,斧子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樣。

有人笑他酸,也有人隱約聽懂了他,但樹到底還是砍光了,他頹唐地坐在樹粧子上,垂著頭,手撐著膝蓋。

楊奮的父親是個會計,數錢的。

和馬史的義親一樣,他也是最早開墾邊疆的那批人,來自北京。

那批人命運雷同,大多來自綠樹成萌的錦繡之鄉,大多終其一生未能重返故土中原。

邊塞苦寒,楊奮的父親寫文章取暖,從青年寫到中年,幾乎算是的愛好。

家裡有個大本子,裡面貼滿了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豆腐塊報道,都是父親寫的,他曾是新疆多家報紙的優秀通訊員。

家裡最值錢的東西是一支金筆,一分一厘的文章稿費撒出來的,只在寫文章時用,平時鄭重地擦拭乾淨,塞進布套子,裝進皮袋子,袋子掛在牆上,旁邊掛刀。

楊奮中考時要借用,不借,那支筆父親看得命一樣重。

作家楊奮說,其實從小的時候就知道,父親最大的夢想就是出一本書。

這個夢想他從未和任何人明說,需要說嗎?幾十年光陰流轉,這個夢想妥妥地和金筆一起掛在牆上,旁邊掛著刀。

從背井離鄉到把異鄉認作故鄉,父親用了一生的時光。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不得不愛上這個遼遠幽寂的地方,任何一種愛都需要表這,父奈的表達方式,是金筆下那一筆一畫的新疆:

刀郎木卡姆的急促鼓點,阿希刻苦修者的鐵環馬棒,墾荒者和麻扎,哈薩克年輕阿肯的冬不拉彈唱……

除了給報社投新聞稿,父親也是給出版社投過長篇書稿的吧。

在那個沒有快遞沒有電郵的年代,他應該曾無數次摩擦過街角那只綠色郵箱,

當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響起時,他是否也曾慌忙地起身,心臟坪坪地跳?

不知道,沒聽他提起過,一個男人真正的心事,怎會向人道?

只記得午夜的餐桌上厚厚一摞稿紙,他藉著頭頂15瓦的小燈泡發出的光,一字一句地譽抄。泡一杯溫熱的黑磚茶,點一根報紙卷的莫合煙,沙沙沙的輕響中,兩種青煙,各自裊裊。

楊奮起夜,睡眼蒙耽地路過,父親的手掌攤開,遮在稿紙上:唉,睡不著,練練字.………

金筆的光澤微微閃爍,一絲羞澀,居然掛在中年男人的臉上。

沒聽他提起過投稿,也沒聽他說起過退稿,只見過他午夜獨坐,金筆在紙上沙沙響。

年復一年,從一個午夜到另一個午夜。

金筆只用來寫文章,只有一次例外。

派出所裡,父親彎腰埋下頭,簽下自己的名字。

是一份需要監護人簽字的保證書,簽了才能將楊奮保釋,名字寫得嚴謹工整,父親一貫的風格。

一個警員追出來,右手高高擎起,一抹金光。

滿街的人拾起頭,聽他咋咋呼呼地高聲喊:楊會計,你的筆咋忘拿了?縣城只有一條街,父子倆慢慢走完。家門早過了,父親的腳步卻不停,城邊的小山包前,他終於轉身,楊奮後蹦半步,下意識梧住臉全蜷起腰。

爸爸!他告饒,我以後再也不饞了,我再也不去門市部偷了。

沒有預想中的耳光,世沒有兜心腳,父親沒打他。

他戰戰競競地解釋:門市部裡進了一箱健力寶,電視裡才有的那種……我以後

再也不饞了。

日光晃眼,積雪未消,風裡凍了良久,才聽見父親說:……報社寄來的稿費,以後給你當零花錢。

楊奮蹲在地上哭:爸爸,我給你丟人了……

父親沒去扶他,父親立在原地,手攥成拳頭,裡面緊緊握持那支筆·

父親向來木訥,父親嘴唇哆嗦了半天,方又擠出一句話:……不管生在哪兒,都要做個有出息的人。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低聲地、吃力地說:不管我有沒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衣襟撲簌,手指冰涼,枯草俯身偃,風來自遠方。

轟隆隆的戰車一樣,鋪天蓋地的騎兵一樣,穿越蒙古利亞的高原,攬渾馬倫古

河水,橫掃西北偏北的曠野,從一個遠方席捲向另一個遠方。

…………

金筆只外借過一次,借給楊奮高考。

父親站在考場外,人群中靜立,微笑,看著他。

不等父親問,楊奮大聲搶答:放心,考得很好,我可是用金筆考的呀!

人流湧過,烏映決的考生,出圈的羊群一樣。

一片嘈雜裡,有人側目,督一眼這個昂著頭的孩子,他扯著噪子在大聲喊:放

心,我沒給你丟人!

有人驚訝地看看他,然後捂著嘴笑:這傢伙’考瘋了嗎?咋又哭又笑滿臉放泡。

填高考志願的夜晚,父親走過來,樂呵呵地站在他身後。父親指了指牆上的金筆,示意他用金筆填。

楊奮說:不用了爸爸,我已經用碳素筆填好了。

父親的手僵在一旁,半響,又望了望那張志願單。

紙上填好的第一志願,楊奮沒來得及伸手去遮:是吉林,不是新疆。

父親提起過的,希望他將來能留在新疆。

父親沒有說話,他一貫沉默。

楊奮沉不住氣,嘗試著解釋:

馬史填的志願更遠……他倒是想留在新疆,但他爸爸逼著他報了江蘇的大學,

他爸爸說:我們這一輩走不出新疆,你們這一輩咋樣也要走出去,走了就不要回來了,留在江蘇好好過,下一代也不要再回來了……馬史哭,他爸爸還罵他沒志氣,說白給他擦了這麼多年的鞋。

楊奮爭辯道:爸爸,我如果像你們一樣在這種地方待一輩子,能有撒出息?能實現撤理想?他爭辯道:……你不是說過的嗎,不管你有沒有出息,我都必須要有出息!

沒人和他爭辯。

父親轉身,無聲無息地走開。

是去繼續他永遠無法出版的書稿嗎?不知道。身後的小餐廳裡,聽不到沙沙聲,聞不到黑磚茶混著莫合煙的那種香。

楊奇考去的是吉林市北華大學,離家5000里。

臨行前夜,他拆開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眼睛一秒鐘被燙傷,行李的一角,躺著

那個熟悉的布袋子,裡面是那支金筆。

父母房間的燈是黑的,無聲無息,安安靜靜,今天睡得好早,父親應該睡得很

沉,一絲呼嚕聲都聽不到。

楊奮在小餐桌前坐下,頭頂15瓦的小燈泡昏黃,石英鐘滴答,手裡的金筆泛著燙手的光。

楊奮說,18歲那一年的那一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忽然想找點兒酒喝。

悄悄推開門,沿著漆黑的馬路走出去很遠。街盡頭一家即將打洋的小商店,他小時候偷過的那家店,這麼多年過去了,裡面的貨品依然是乏善可陳。店小,只有啤酒,奪命大烏蘇。

付錢的時候他呆了一會兒,口袋空空,一毛錢也沒有,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零花錢了。

父親的通訊員稿費,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了……

店家著急打詳,催他結賬,正發蒙呢,一旁伸出一隻手,摁在他的肩頭。

那人應該是父親的熟人,他對店家說:一瓶烏蘇嗎,我請了。

摁在肩頭的手又大又沉,那人說:考上大學了是吧?老楊值了,生了個好兒子.…”

楊奮不接話,抱著酒瓶子,低著頭走開。

第一次喝奪命大烏蘇,原來這麼苦,太苦了,從口苦到心,邊走邊喝,一直喝

到城外的小山包上。

酒還剩一半,手高高舉起,慢慢往土上澆,胳膊一揚,瓶子遠遠地扔掉。

殘酒泡沫波了一地,酒瓶子骨碌碌滾,滾出一串脆響。

他抖了一下,猛地一個轉身,腳下一絆,面口袋一樣重重拍在地上。土很喧,臉不疼,他不著急爬起來,攥住兩把草,久久地趴著,睡著了一樣。夜裡11點不到,不遠處的小城已是漆黑一片,酒瓶子的聲音滾得很遠,這個安

靜得讓人喘不上氣來的地方。

清晨回家,一頭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個人走的。

金筆他沒拿,掛回了牆上,筆袋裡替疊著一張紙,父親剩下的稿紙。

紙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見,我走了。

走了走了, t69火車開了很久,日出日落,終於開出了遼闊的新疆。

前方是甘肅界,身後是漸行漸遠的故鄉,故鄉從此是遠方。

那支金筆,父親是希望他帶走的,他當然知道。

留下那支金筆,父親會有什麼反應?

他不知道,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

金筆不是父親放進箱子裡的,父親並未等在考場門外,填志願時父親也並未站

在一旁。

離家的前夜,他拎起人生中第一瓶酒,去和父親分著喝,然後睡在了父親的身邊。

頭枕的是父親的墳,兩手攥的是墳頭的草。

父親幾年前就病故了。

就埋在青河城邊的那個小山包上。

若干年前,父親站在那個小山包旁,對楊奮說:……不管生在哪兒,都要做個

有出息的人。

他說:不管我有沒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若干年後,父親躺在那裡,披著露蓋著霜,看阿爾泰飛雪漫天,看烏倫古河水

汽升騰。

遺言裡,他拒絕重返原籍,只要求帶走所有的書稿文章。

片紙不留,焚灰陪葬。

霧起何方,邊疆的邊疆。

多情又無情的邊疆,也是異鄉,也是故鄉。

父親與整整一代開墾邊疆的故人結伴靜臥。

沉默不語,化土化泥,在這個謎一樣的地方,靜靜地等著被世界遺忘。…………

鐵軌不再筆直,開始緩慢遷回。

窗外飛馳的山水風光,漸漸變得和故鄉越來越不一樣。

一個剛剛成人的新疆兒子娃娃,把貼在清涼的車窗上,牙咬得緊緊的,眼睛

閉得緊緊的,哭得像個王八蛋一樣。

咋回事?魂被拽走了一樣,心被剜走了一樣。

喉嚨裡這口氣,咋又苦又燙?

爸爸我走了哈。

爸爸,為撒一離開新疆,才發覺你真的離開了我身旁?

楊奮離家八年,沒有回過新疆。

沒人見他回來過年,沒人見他回來上墳,沒人能說清楚他具體幹嗎去了。

馬史說,只輾轉聽人講,楊奮闖蕩過許多城市,上海、杭州、大連、青島都是他父親從未抵達過的地方。

那些年,他的人生是個謎。

有人推測楊奮一直在從事文字工作。

有人懷疑天涯社區曾經最有名的那個版主是他,也有人懷疑他一度在給最知名

的編劇團隊當搶手,還有人信誓且旦地說,CCTV那幾—有名的廣告的文案是他寫的……

總之,楊奮或許已經發達了 ,或許已經在某個大城市買車買房出息大發了。

馬史也是這麼以為的,八年間馬史也沒見過他。

馬史傷心過,賣溝子的,發這了就不聯繫了是吧,早知如此,小時候偷門市部

時就不幫你把風。傷心完了,就把這個人給忘了,無情無義的傢伙,為了出人頭地連家都不回,連墳都不上,還能指望他記得老朋友嗎?

馬史大學去的是揚州,披他父親用鞋底子給抽著走的。

放假想回家,父親不讓,打工也行實習也行,回家堅決不行,說敢回就敢砸斷他腿。

馬史說:我一個人留在那兒干撒?濕冷濕冷的,吃又吃不慣。

父親就罵:吃不習慣也要吃,現在不習慣,將來留下了咋辦?

他央求父親給寄一大箱子囊來,父親郵寄來小小小一個紙盒……同學激動壞了 ,

問是新疆特產嗎?馬史說是呢是呢,結果拆開一看……

這不是皮鞋嗎?仔細一看,還是Made In Wenzhu (溫州製造)的。

父親是拿死工資的人,除了買皮鞋,吃穿用度上並不慣孩子,馬史上大學時

一直用的是200元錢的二手諾基亞,腳上的皮鞋也是全班款式最土的。

父親並沒有渠道去瞭解千里之外的世界流行的是什麼,他一直以為只要是商場裡的皮鞋就都是最體面的。

馬史的父親一生沒有走出過新疆。

他18歲入伍,半生戌守邊防,年輕時留下的照片很帥,牛皮武裝帶,裁絨雷鋒帽,一身八五式軍裝,目光堅毅,劍盾入鬢,騎兵馬刀出鞘,森森泛著寒光。

這種自帶的煞氣,一定不是無緣無故得來的,但關於年輕時的那些崢嶸往事,

父親隻字不提。馬史只知他是青河縣武裝部酒量最嚇人的幹部,脾氣也最嚇人,疾惡如仇,眼裡揉不得沙子,說話辦事斬釘截鐵,像是在亮劍拔刀。

這樣的人多少有些軍閥作風,難以親近,他卻唯獨高看楊奮的父親一眼,時常

和馬史提起當年白楊樹下的衝突,說起楊奮父親頹坐在樹樁上的模樣。

他說:老楊是個文化人,只有文化人才能說出這種話——給孩子們上學路上留點兒綠蔭。……沒有辦法,他說,在其位謀其政,命令就是命令,必須執行!

他慨歎:老楊這輩子如果活在北上廣,憑他那手文章,一定大有作為……可借

了哥惜了,媽的屈才!一邊罵街,一邊惡狠狠地擦皮鞋,大手抓著兒子的小皮鞋,上下翻飛,刷刷有聲,幾乎蓋過窗外的風聲。

他一直念叨著想和楊奮的父親喝頓酒,卻一直抹不下臉、張不開口,每次街頭相逢,都只是簡單地打個招呼點點頭,那雙早已穿變形了的軍用皮鞋踩著風,面無表情,大步流星。

馬史和楊奮自幼處得很好,經常互相串門玩,兩個父親卻幾乎沒什麼交集。最後一次交集是葬禮。

楊奮父親出殯時,馬史的父親去抬了棺材……然後半跪在地上,幫忙將書稿一摞摞點燃。

回家後他獨自喝了一夜的酒,桌上兩個杯子,滿地空酒瓶。

終其一生,他們沒能成為朋友。

楊奮離家前的那天晚上,街頭的小店裡,他摁住楊奮的肩頭,說:一瓶烏蘇嗎,我請了。他柔聲說:考上大學了是吧?老楊值了, 生了個好兒子。…………

他親兒子倒從沒享受過這種語。

馬史每次想家,怯怯地打個電話,都會挨上他劈頭蓋臉一頓罵:你看人家楊奮,走了就走了,有志氣!不破樓蘭終不還! ……你再—你這個慫娃娃!

罵完了 ,接著給兒子寄鞋。想吃囊,沒有! 只有皮鞋。

馬史鼓起勇氣,想問他要點兒錢換個能拍照的手機,又換他一頓罵:想用新手機就自己打工去掙!我沒這個㞗本事!那部200元錢的諾基亞倒是救過馬史一命。

當時馬讀大四,央求了好久,才獲准回新疆待上一星期。馬史約上兩個同學去沙漠邊露營野炊,火剛生起來來,就惹來了是非。兩輛越野車停在了不遠處,一群拎著管叉的人,晃晃悠悠地走過來,一半是光頭。

他們喊:嗷喲,烤肉有呢嘛,多烤點多烤點,吃飽了再去幹。

大烏蘇酒瓶子噗噗地起開,他們完全不把這幾個半大孩子放在眼裡,自顧自地搶盤子,撤孜然。忙活得正歡,一個光頭沖馬史瞇起了眼……他忽然掄起手中的瓶子沖馬史砸了過去,吊著噪子喊:這不是馬書記的兒子嗎?咬,有仇的可以報仇了。 一堆人全丟了盤子蹦了起來,有人抄起插在沙地上的銅管,有人輕描淡寫地

喊:挖個坑,埋了。

馬史梧著胳膊,歪在地上吼,剛想起身往上衝,又被幾隻厚底靴子踩翻。鋼匙、手機、零錢撒了一地,馬史臉朝下啃沙子,嗆得死去活來,想罵也罵不出聲。

先頭們踩著他的脖子笑:,嗷喲,還算是個帶把兒的。

那群人裡唯獨有一個人沒有起身,是個戴眼鏡的刀疤臉。

他端著盤子一口一口地認真吃肉,瞥一眼馬史,再仰頭喝一口酒。

他不說話,用手指點點那部諾基亞,立馬有人用雙手捧了過來。

他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繼續吃肉,一邊吃一邊看著那部200元錢的語基亞……

肉吃完了 ,坑也挖好了。

戴眼鏡的刀疤臉起身打了個飽嗝,一邊舒坦地歎著氣,一邊轉身走。

算㞗,都走吧,他說,他爸爸,是真的正直。

他指指那部手機,說:給那娃娃還回去,再留點兒肉錢。

自始至終他沒和馬史說過話,走出去十米後,卻扭頭笑:你記住哈,我不是怕你

爸爸。

那部200元錢的黑白屏諾基亞,馬史用了很久。

父親的皮鞋也郵寄了很久,後來終於停寄了,改成匯錢,專款專用,鞋錢。

那時的馬史已留在了北京,或者說是漂。

楊奮杳無音信的那幾年,馬史從揚州漂到了北京,在赫赫有名的北京電影學院

進修導演。 ——薊門橋旁北京電影學院繼續教育學院業餘專升本導演專業電視編導方向。一天一個饅頭撐著去上課,絞盡腦汁用50元錢拍一個作業。他沒錢,同學間

的聚會參加得少,晚上窩在租來的地下室裡畫畫,他畫了一個"小囊人"系列

漫畫,厚厚一摞畫稿,但賣不出去,很多人不知道什麼是囊。

人在年輕時都有三年旺運,每個人都有,沒有例外。

馬史從畢業就開始起運,順風順水地有了自己的視頻工作室,拍過一些短片,獲過一些獎,比如上海電影節最佳短片獎,錢沒掙多少,但名氣多少攢了一點兒。

偶爾有人會尊稱他一聲馬導,"史"字一般不說。

馬導在京城罕有交際,閒暇時就畫畫,油畫水彩畫漫畫,畫的都是新疆。

父親每過幾個季度給他匯一次鞋錢,說北京的商場多,有的挑,別心疼錢,要買就買進口的。男人嘛,只要腳下的鞋穿好了,底氣就足了,底氣足才能走得遠。

馬史頂一句嘴:只有走得遠才能有出息嗎?您一輩子沒穿過一雙好皮鞋,底氣

不是照樣足嗎?

想想而已,他哪兒敢?

有的孩熱愛闖蕩天涯,有的戀家,馬史是後者。

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細述的感覺,像是一根隱形的橡皮筋,柔韌的拉力隱隱地拽,抻得再長再遠也扯不斷。

旁人眼中,馬史是個奇怪的人,聽歌只聽刀郎,吃飯只吃拉條子,他走哪兒都背個大包,丁零噹啷裝著家當,打眼一瞅,誰看誰說像遊客。

開工拍片子時,大包窩在一旁,新認識的同事關心地問一句:搬家呢?

打車時,司機幫他關上後備廂,失望地說:哦,不是去機場的。

他自己倒也不嫌沉,成天背著殼,小鵬牛—樣,一背就是好幾年。

北京給了無數人一個海市蜃樓帝都夢,唯獨給不了他這個新疆兒子娃娃歸屬感,

新疆館子再多,吃完了走在街上,嘴一抹,依舊是過客。

擁擠的地鐵站裡,他隨波逐流地挪動著,漫長的台階爬完,眼前依舊是帝都黃

昏的霧霾天,有一點點像家鄉烏倫古河上的清晨呢,厚重又迷幻,水霧升騰……

他站在二環路的拐角處,停在面無表情的人群中,靜靜地看著紅燈亮了又滅,

不知不覺又開始發呆,他想起北疆牧場上羊群的咩咩聲,想起奪命大烏蘇入口的滋味,想起年少時的夥伴,那個絕情離家的楊奮已消失多年……

人和人咋這麼不一樣?

他就笑,你看看人家……

父親匯來的鞋錢他存著,不敢花,也不忍心花,自己的鞋已經足夠多了。

他去逛商場,意大利手工皮鞋店的櫥窗前駐足,好漂亮的蹤色小牛皮布洛克,標價3000多元,隨便一雙都頂得上20雙軍用皮鞋,父親腳上的那種。

銀行卡在懷裡悟得溫熱,他喊來營業員,卻忽然發現,不知道父親穿多碼的鞋。

父親老了,耳漸背,每次通話時音量都很大,喊山一樣。

信號不好,電話裡他斷斷續續地喊:你管我穿多大的鞋……別亂花錢,我這個歲數……穿撒不是穿!

父親不耐煩地忿開話題,在電話裡問起北京的房價,他不明說馬史也知道,父親希望能幫他交首付款,在北京買房安家。

他嘴上嗯嗯啊啊地應承著,心裡卻忍不住難過:父親那筆攢了一生的微薄積蓄,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不過是個笑話。

其實按照馬史的事業發展速度,未來幾年內付得起首付,並不是夢。

身旁的人都看他:這個永遠背著大包的男人,會是一個出色的電影導演。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奮鬥目標。

所以,當馬史告別北京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合夥人要捧他——工作室已小有名氣,業務已開始蒸蒸日上,投資人已投來觀望的目光……合夥人拍桌子:什麼?什麼鄉愁?我呸!你丫有病吧你,別他媽不說人話!這個節點激回新疆,你腦子裡飄的是拖鞋嗎?不行,你必須給我個說法!

馬史慢慢地說:都說人往高處走,憑撒高處就只能是北上廣……

合夥人搖實:傻嗎你!新疆怎麼會有這麼多資源,怎麼可能有這麼多機會?

馬史愣了一下,反問:北上廣有的,憑撒我們新疆就不能有?

合夥人就笑:原來你丫這麼不開資,傻……X嗎你?

馬史捏起一隻拳頭,又放下,他竭力控制住體內的洪荒之力,說:混在北京的就都是開竅的?就不傻X 了嗎?有本事還怕沒資源嗎?既然我有本事在身上,為撒不能回到我喜歡的地方去活著?合夥人大力摔上門,半層樓的玻璃嘩嘩響:滾吧你!沒什麼好說的了馬史,你他媽就是坨扶不上牆的屎!

於是就走了,也沒哈需要打包裝箱的,骨子裡老把自己當個過客,他沒養成習慣置辦東西,裝來裝去,不過是獎盃和鞋,以及"小囊人"畫稿,剛剛裝滿肩上那個大包。

沒人再來欄他,也沒人認真送行,大家都務實,沒工夫把時間浪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逃兵身上。

出租車司機說:喲,我都拉您好幾回了,霍!還是這大包……怎麼著?這回是去機場?得勒!走著!

又說:哥們兒,您看我好—易拉這麼一大活,我再捎帶上這倆小伙子行嗎?

反正你們都是去機場,拚一拚車還能都省點兒錢……得勒,走著!

三環今天居然不堵車,馬史搖下車窗,伸出指尖,摸摸那蕩樣著PM2.5 (細顆

粒物)的風……

後座上兩個拼車的小伙子抱著琴盒,一臉疲憊,也默默的發著呆,少頃,瘦點兒的那個對胖點的那個悄聲說:我覺得咱們這首歌,應該把歌詞調整成這樣……

他輕聲哼唱:

你有多久沒有看到,滿天的繁星

城市夜晚虔偽的光明,遮住你的眼請

…………

許多人來來去去,相聚又別離

也有人喝醉哭泣,在一個人的北京

也許我成功失意,慢慢地老去

能不能讓我留下片刻的回憶

許多人來來去去,相聚又別離

也有人匆匆逃離,這一個人的化京

也許有一天,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離開了這裡,在晴朗的天氣

讓我擁抱你,在晴朗的天氣………

千里江陵一日還。

機場的到達大廳外,馬史停住腳步,呲牙咧嘴地站著,乖了快30年,第一次叛逆就玩兒得這麼大,家裡人會怎麼想?

找借口嗎?找撤借口呢?說回來給爸爸送鞋”....他摸摸背上的包,那雙3000元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盒子稜角分明,硬得路手。

爹又不傻,這不年不節的忽然跑回家送鞋,板上釘釘得挨親爹一頓踹,能晚一分鐘就晚一分鐘吧…………

說時遲那時快,砰的一聲悶響,馬史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記重踢!

半身冷汗湧出,毀了,爹得到消惠了!爹在家等不及了,直接攆到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行家法來了。這光天化日的,一個快30歲的大小伙子被老父親當眾暴打,太太太丟人了....……

雪上加霜的是,腳上要死不死穿的是雙運動鞋。

完了完了完了。

他一寸一寸地艱難回頭…… ……

一頭風塵僕僕的矮胖子親熱地站在背後,背上一隻空空的行囊。

鬍子拉確的矮胖子親熱地喊:馬屎,我是楊奮啊!

下一秒鐘,矮胖子被一個掃堂腿放倒在了地上。

胖子躺在地上親熱地喊:咬呀馬屎,你終幹不穿皮鞋了!

回了新疆的馬史,成了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馬史導演的父親沒有打他,老了,打不動了大門緊閉,馬史見不到他。

送父親的那雙意大利手工皮鞋擱在門邊,一段時間後再去看,落了一層的灰。

作家楊奮陪他一起敲門,依舊是敲不開。

那應該是馬史一生中最抑鬱的低谷期,像一碗陀掉的拉條子,又蔫又涼。

家門不得而入,事業完全沒影,從一個京城薪露頭角的新銳導演胚子,論落為連不孕不育電視廣告都接不到的失敗者。

被人說中了, 資源少機會少,處處碰壁,一頭的包。

也不僅是資源少,很多時候甲方和他第一輪接觸後,都會詫異:按照資料提供的資歷履歷,這不是在北京混得好好的嗎,咋回新疆了呢?是不是別有隱情?

馬史試著解釋:我只是想在喜歡的地方,做喜歡的事情……

甲方們耐人尋味地彼此看看,幾個哈哈一打,合同也就不簽了。

偶爾也有簽成的合同,幹完一單得罪一票人。

他太較真,拍個商業微電影都拿出衝擊夏納的勁頭,不計工期不計成本,搞得製片主任人前人後地駕:X,拍個空鏡還非要去一趟慕士塔格,以為自己是王家衛還是張藝謀,犯得著嗎?

演員也叫苦不迭:動不動NG(No Good的縮寫,不好),咋這麼難伺候啊!

最後甲方也毛了:馬導,這裡不是北京,要求沒那麼高,咱們拍的是商品,不是藝術品,你意思意思就行,片子能拍出來就行…………

他嘴上嗯嗯啊啊地答應,但人一坐在監視器前就魔怔,不精雕細琢不罷休。他是真喜換拍片子,.並把其認為享受生命的美妙方式。但他那時並未意識到:在這個時代的中國,對於很多人而言,理想主義的認真,往往是一種低能的錯。

對立於理想主義的是實用主義。

在實用主義者掌握資源配置權的社會裡,口碑二字極重要,不遵循世俗成功法則的人不會有好口碑,一旦被定位成理想主義的怪胎,緊接著就會論為笑柄,

繼而被孤立,繼而沉論水底。

巧之,在烏魯木齊不大點兒的影視園,馬史當時的口碑是:一個勺子(新疆方言,傻瓜)。

能力再強功力再高,也是勺子。

我認識馬史時,他蓄了一臉的鬍子,已經很久沒有接活兒了。

我第一次和他握手時,他眼泡浮腫,臉皺得像奶疙瘩一樣,身上有一股濃郁的陳年酒糟味兒。他上下調整著胳膊的角度,晃了半天才捉住我的手。

臉湊過來,吐氣如蘭,他問:您是……哪行發財的?

我說我我我是個寫書的,他說哦……

過了一會兒,手又伸過來了,他問:你……你是干撤的來著?

這種車轱轆話,他一頓飯能說上20回,對於一個醉鬼來說不算太多。

他那時和作家楊奮租住在烏魯木齊七一醬園後面的一棟破舊的居民樓裡,相依為命,相愛相殺,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醉,除了新疆和電影,他那時還亡命地貪戀上了奪烏蘇。

酒入愁腸愁更愁,滿地空酒瓶,故鄉新疆和那個導演夢都沉在瓶底,觸手可及,卻咫尺天涯。

是走是留?想和爸爸通個電話,卻永遠是忙音……他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懶得和人交流,搖搖晃晃地站在抑鬱症的邊緣。

曾經前途無量的導演馬史,如今成了個沉默的扎巴依(酒鬼)。

所有人都說馬史廢了,除了作家楊奮。

作家楊奮拯救馬史的方式很低級,他拖著馬史參加各種各樣的聚會——各種組局。

各種見人,各種聊天扯淡,上一場還在二道橋,下一場又跑到了紅光山,

連吃碗黑抓飯也要去趟米泉。

楊奮每天都把時間排得滿滿的,打死也不讓馬史一個人窩在家裡發呆喝悶酒。

馬史那時對作家楊奮很凶,嫌他煩,亂花錢,見的也淨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有個卵用?他經常木著臉坐在飯桌的一角自斜自飲,不時白眼瞪楊奮,一個字不說。

八瓶紅烏范才能讓他喝多,他喝多了才話多,臉色好似也活泛了一些,然後不停地找人握手,說車轱轆話……反覆問人是幹嗎的。

馬史話一多,作家楊奮就高興,不管多煩人都不去欄著。

不僅不欄,還助封為虐,作家楊奮經常在馬史最話嘮的節點站起身,端起杯子

騷情地喊:大家一起走一個。

然後面朝著馬史的方向一臉懇切:

我說兩句話,多了不說,我想和我的兄弟說……啊……

再歹歹地堅持一次理想,肚子不脹的理想!

用海埋寺的力量去拚搏,把愛來白來的悲傷忘卻,騷情或者不㞗行都已經不重要。

兒子娃娃的人生總會面對各種賣溝子的饑笑。

但還要日能地前進、奔跑、騷情地戀愛,才會有一天回憶起來——哦吼,生活可以這樣嘎嘎的美好。

…………

不做註釋不翻譯了,是新疆人都讀得懂,不是新疆人的自己體會自己猜。

反正大體不離勵志雞湯的範疇,他是在深情款款地鼓勵某人振作。

不論是一次又一次地拖某人參加飯局,還是忙忙叨叨地把某人的時間填滿,不論有多惹人煩多討人厭,楊奮是個及格的朋友,他有他笨拙的良苦用心。

可某人已經醉了,腦袋擱在桌子上,半臉的菜汁。不知從何時起還打起小呼嚕

來了……

我替作家楊奮尷尬,對牛彈冬不拉啊,他也尷尬,但他胖,臉上肉厚皮也厚,

他一邊擠出一個微笑,一邊對眾人說:要有足夠的理解力與心胸,才能明白一

個理想主義者。

他一邊說一邊自己點頭,然後大家都點頭,然後都假裝不尷尬了。

接著喝接著喝,該睡的睡,該喝的喝。

楊奮很也喝大了,他一喝大就和我說他爸爸,拍我大腿和我推心置腹,非要

帶我一起去給他爸爸上墳掃墓。理由是他爸爸也寫文章,但一輩子也沒寫成個

作家,到死也沒見過任何一個活的作家。

他醉眼蒙曨地問:敢去嗎?去讓我爸爸看看,我除了馬史這個當導演的朋友,

現在也有作家朋友了!

有啥不敢的?我說,去就去嘛,上墳燒紙的時候按我的樣子再扎個紙人,胸口

用馬克筆寫上作家兩個字,燒給你爸爸。

他嘿嘿笑:燒你干撒,回頭要扎紙人也是按我的樣子扎,作家兩個字用鋼筆

寫,我爸爸喜歡鋼筆……

那支金筆就插在作家楊奮的上衣口袋裡,我拔出來想看看,卻被人一把奪走。

筆在馬史手中,他啥時候醒的?

馬史臉上還滴著菜湯,他捏著筆,點著楊奮的鼻子,笑著問:我燃死你信不

信!...…你個賣溝子的,你也不想想,你爸爸如果活著,還願不願意再見你……

手一揚,一聲輕響,那支曾被楊奮父^視一生的金筆,骨碌碌地在桌上滾,

滾過雞骨羊骨杯盤狼藉,一直滾回楊奮面前。

杯中的烏蘇一而盡。

馬史抹一把臉,閉著眼睛緩緩開口 :當年出殯時,楊奮站在墳坑前,整個人勺

(傻)掉了嘛,滻土埋棺材時他才醒過來……

日能的他,還去搶鐵掀,還打人,往坑裡撲,四五個大人費了牛力氣才勉強抱

住個十幾歲的娃娃,焚燒中的書稿,被他撲騰得火星四濺、狼煙直冒。

他一邊掙扎一邊喊:爸爸!我有麵爾說!

他把頭使勁往墳坑裡抻,咬牙切齒地喊:你等等啊……書我替你寫啊,作家我

替你去當!

火苗燎了頭髮,燒煳了他的眉毛,旁人哭成一片,楊奮那天反倒一滴眼淚都

沒掉。

…………

馬史醉了,他指著楊奮,粗著舌頭喊:和現在比你那時候反倒更像個娃子!

他指著楊奮,手半天不放下,忽然,哇地哭出聲來。

他涕淚橫流地喊:楊奮!我一直以為你會比我有出息!

稀里嘩啦一陣亂響,馬史碰翻椅子碰翻酒瓶子,跋山涉水蹚到楊奮面前,手依舊舉得筆直,一直指到楊奮鼻尖……兩個年少時的夥伴互相攔住脖子,額頭頂在一起。

馬史肩膀聳動,大聲哽咽大聲抽泣。

我一直以為我們都會有出息,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他不停地說著車轱轆話:……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楊奮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抱著馬史,背影凝固如雕塑,表情我看不清。

啪一聲輕響,那支金筆終於滾落在地上,浸著菜湯殘酒,滾在一地狼藉裡。

桌面上一片沉默,沒人伸手去撿起。

年少時墳前的誓言,作家楊奮並沒能實現。

所謂作家,不過是自嘲的自封,他一本書也沒出版過。

他寫得最多的是快遞單子。

淘寶賣土特產,比如雪菊。

和田克裡陽雪菊20元錢一兩,滿100元錢包郵,和其他賣家一樣,路遠,只發

韻達不發順豐。

唯一的區別是填決遞單子時,楊奮用一支金筆。

菜早已涼透,無人說話,靜悄悄的屋子裡,只聽得見馬史的油泣:我一直以

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走吧走吧,兩個傻孩子,已經對不起父親了,不要再對不起自己了。

走吧走吧,天大地大,何苦還留在新疆這旮瘩。

受眾友所托,由我去說服馬史,他們說:大冰,你不是是在書裡寫過的嗎? “每

個人都有權給自己選擇一群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每個人都有權給自己選擇幾

個不是籍貫的家鄉”……死馬當活馬醫,不如你用這個理論去給馬史洗洗腦。

又說:有些話,還是你去開口比較好……再晚了,他當真會廢在新疆。

我理解我明白,都是朋友,有些話,還是我這個過客去掀開門簾比較好。

出人意料,半杯三炮台的時間,馬史就點頭了。

不是我說服力有多強,只不過是他認輸了而已,清醒得很,酒一口沒喝。

我愣了一會兒,有心寬慰他幾句,話剛出口,他衝我擺擺手,低頭笑了笑,埋

頭把面前的錫伯大餅一口口幹掉。

他含著一口餅,含含糊糊地說:以前太幼稚了,老希望能在喜歡的地方做喜歡

的事情,呵呵呵,勺子…………

我們坐在沙依巴克區的飯店裡,一頓飯的時間,看著一個理想主義者死掉。

那是家錫伯族飯店,名字叫大西遷。

馬史訂了機票,請我陪他一同去取行李,那個走到哪兒背到哪兒的大包。

我攔一輛出租車,他沖人家擺擺手說不要。

馬史說:咱們走走吧。

從西大橋走到中山路,路過小西門時,馬史停下來,指著一片灰濛濛的商貿

樓,說:我小時候的皮鞋,都是我父親從這裡買的。

又指指腳上那雙皮鞋,說:這雙是當年寄到北京的,應該也是從這個地方買的。

他呵呵笑:這麼多年,浪費了這麼多錢……

最後一條街沉默著走完,馬史忽然帶著哭腔開口問:……那楊奮咋辦?

我咋知道楊奮怎麼辦?

楊奮在外漂泊的那八年,是好是壞都始終未曾對人詳細訴說。

對父親的那個承諾,我無從判斷他是否堅持努力過,也無從知曉他重返新疆的

真正原因是什麼。為了賣雪菊嗎?仨瓜倆棗的小生意,在哪兒做不是做,何苦

當年決絕離家,如今卻落魄歸來扮演一個失敗者?把少年時的誓言戲謔成中年

人的自嘲,很好玩兒嗎?

填快遞單時,怎麼會有臉用那支金筆?

個中緣由,我想不明白,卻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去探索,就這樣吧。

我說:人各有志,楊奮就隨他去吧,人嘛,怎麼活不是活?

楊奮不在家,應該又出門推銷雪菊去了。馬史獨自上樓收拾行李,大半個小時

過去,遲遲沒有下來。猶豫是人之常情,只是飛機不等人,我躡滅煙頭,邁腿

上樓尋他。

剛爬了一層樓不到,迎面被一輛“火車”撞翻! 丁零光當滾下台階。

160多斤的大個子馬史結結實實地坐在我身上,壓得我死去活來……骨頭嘎巴

嘎巴響,身旁雪白的稿紙洋洋灑灑飛滿天。

馬史打了雞血嗎?他眼睛瞪得牛一樣圓,手裡抓著一把稿紙瘋狂揮舞,張著血

盆大口吼道:賣溝子的!楊奮原來是這種人!

馬史臨行之際想給楊奮留幾句話,翻箱倒櫃找紙筆時,拽幵了一個不起眼的抽

屜……然後衝下樓梯撞翻了無辜的我,還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然後告訴我

說:楊奮原來是這種人!

楊奮是哪種人?特務?通緝犯?女扮男裝?變性易容?

都不是,比這些來得都要驚悚:賣雪菊的楊奮,原來是個寫書的人。

抽屜裡是厚厚幾摞稿紙,密密麻麻足有幾十萬字——楊奮的筆跡。

—張張細細品味,《再見扎巴依》《回族姑娘》《海上新疆》……幾十萬字寫

的都是身旁的故事,故事都發生在新疆。

誤會他了,原來那支金筆所寫下的,不僅僅是快遞單。

原來他那自稱的作家,並非自嘲。

若干年前,他趴在墳前喊:爸爸!我有話和你說!

他把頭使勁往墳坑裡抻,咬牙切齒地喊:你等等啊……書我替你寫啊,作家我

替你去當!

他並未食言。

若干年後,他走遍天涯又回到故鄉,白天賣雪菊,夜裡寫文章。

用的是父親的筆,筆下全是父親的新疆。

你是不是以為這個故事講完了?

我X,那不是我一貫的風格。

從發現楊奮的書稿,到書稿正式出版,整整一年半。

憋得我好辛苦啊,憋話永遠比憋尿難,每次相聚時都猛掐自己大腿,慎言慎

言,別讓楊奮這小子發覺我已經將他的書稿通篇偷看了。

2015年夏,我赴伊犁,去尋訪解憂公主的遺香。

途經烏魯木齊時,夜來無事,約一幫新疆老友再度聚首於水磨溝五星北路水塔

山街34號李小娜的再造酒吧,再飲奪命大烏蘇。

同行的還有“ONE.—個”當時的副主編金丹華,我嚇唬他:今夜必醉,誰後

倒下,誰就負責把誰扛回酒店……

他道我的酒量,故而被奪命大烏蘇的威力嚇壞了,買來海王金樽卡卡卡嚼了

好幾片。

是夜驚喜連連,楊奮那天刮了臉,鄭重地把一本手稿擺在我面前。

冰哥,他說,我簽了作家出版社,新書馬上出版,所以所以……我想我想……

挺能BB的一個人,這一次居然結結巴巴紅了臉。

馬史哈哈笑著接話:我來說吧!

是的沒錯,是馬史。

就是那個曾經認輸決定離開新疆但又因為發現了楊奮的書稿而大受刺激從谷底

爬起撕掉了機票留在了新疆並且逼著楊奮把雪菊清倉然後夥同楊奮開了一家文

化工作室並且勵精圖治立足新疆已經拍出一部業界好評如潮的網絡大電影同時

即將簽約湖南衛視製作黃金檔電視劇的那個實現了在喜歡的地方做喜歡的事情

的……導演馬史。

(馬史的故事暫且按下不表,有緣再續。)

馬史說:冰哥,這是楊奮的第一本書,你是他當年認識的第一個作家,所以,

他希望你能給他寫序。

哦,原來是寫序……

我一頁一頁地草草翻看書稿,然後黑著臉站起來,冷冷地哼了一聲,推開椅

子,走進洗手間。

五分鐘之後,嘩啦啦啦馬桶響。

素來以高冷著稱的野生作家大冰,慢慢地從洗手間走出來,只見他氣貫湧泉,

下盤穩健,一步一個腳印,走回那群忐忑不安的人中間。

他亮出一個亮著屏幕的手機,啪的一聲,拍到面如土色的楊奮面前。

除了馬史,眾人皆一臉懵B。

因為但聞此人朗聲說道:兄弟,序寫好了,1000字!

一直到今天,烏魯木齊的老友圈裡還在流傳:大冰不是人,五分鐘手機打字

1OOO個。

一直到今天,楊奮也不知道,那篇1000字的序,當時已在那部手機裡存了快整

—年。

不錯,馬史嘴挺嚴。

服務員,奪命大烏蘇再來一箱……不,再來三箱,反正楊奮埋單!

咋了?你問我咋會弗(說)新疆話?哎……這個新疆話嘛好學得很嘛一

新疆的丫頭子,愛嘛愛㞗,不愛嘛算㞗;

新疆兒子娃娃,去嘛去㞗,不去嘛算㞗;

遠方來的朋友,喝嘛喝㞗,不喝嘛算㞗。

…………

遠方來的朋友很快喝成了個㞗,醉得記不清是誰扛他回的賓館。

半路上遇到電線桿子,他倒是記得掙扎著撲上去抱,結果動作太猛,哇的一聲

吐成了個大號噴壺,身旁無人倖免。

然後發生了撒?失憶了失憶了,要命的奪命大烏蘇……

只記得,昏天黑地的狂嘔中,有人氣憤地叫罵:

賣溝子的!這是我爸爸剛給我買的新皮鞋啊!

那次去新疆,我帶著宿醉離開烏魯木齊,一路醉到空中草原那拉提。

然後沿著獨庫公路邊走邊喝,一直暈到巴音布魯克。

一路上陪著我的,是奪命大烏蘇、阿布拉囊、冬不拉的彈唱,以及楊奮的

書稿。

手寫稿,用他父親的那支金筆寫的。

楊奮在書稿中問:世界那麼美麗,為什麼我們卻留在了新疆?

他自問自答道:因為這是一個有骨有肉的家,因為我們是新疆的孩子呀。

羊在車旁咩咩跑,雲在頭上悠悠地飄。

我呵呵笑了一會兒,唉,真是個俗氣的回答……

但一瓶奪命大烏蘇喝完,我忽然發覺,其實並沒有更好的答案。

…………

我曾是那本手稿的第一個讀者,也是最後一個讀者。

哦,我不是最後一個,楊奮的父親才是最後一個讀者。

若干年前,畢生未能成為作家的父親悄然離去,帶走了一生的文章。

片紙不留,焚灰陪葬。

若干年後,即將成為作家的楊奮獨自回到阿勒泰,在父親身旁埋下了那支金

筆,燒掉了那本手寫稿。

衣襟撲簌有聲,風來自遠方。青煙貼地飄,紙灰像黑蝶般飛揚。

他蹲在父親面前,慢匱地,一株株拔去墳頭搖曳的枯草。

爸爸。

他笑:我想你了呢。

爸爸,爸爸.…"

他問:我沒給你丟人吧?

或俘或降或戰死,或走或留或彷徨。

或沉默倔強,或遠走他方,或失而復得,或重返故鄉。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鄉愁。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新疆。

新疆新疆,那裡的人們和你我又有撒兩樣?

你有酒,他們也有酒,你有故事,他們也有故事。

一樣的紅塵顛沛,一樣的愛恨別離,一樣的七情六慾,一樣的希望或失望、篤

信或迷茫。

幹嗎以正嗣自持,而把新疆當遠房?

何故以中軸自居,而把新疆當遠方?

我擦,憑撒?

這個時代哪兒還有什麼邊塞?誰說動人的故事,只配發生在北上廣?

故事長滿天涯海角,

包括你和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