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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孩子

在這片麥田里,弟弟和我永遠地定格成了兩個為自由而戰的孩子。與六千萬死難者相比,我們是如此幸運。

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但月台已經熱氣騰騰,四百名韋爾納集中營的犯人聚集在這裡。我們聖米迦勒監獄的一百五十人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列車後面連上了幾節運載貨物的車廂,這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惡貫滿盈的德國人將在我們這些人的“護送”下回國。蓋世太保及其家人們陸續登上列車。德國士兵腳蹬皮靴,腳邊放著衝鋒鎗。本次列車的指揮官舒斯特中尉在車頭位置發號施令。車尾處拖著的平台上放置了一盞巨大的探照燈和一挺機關鎗。德國兵不停地推搡我們。一位獄友怒氣沖沖地看著一名士兵。這個渾蛋二話不說,便對著他的肚子打去。獄友被打倒在地,掙扎了好久才捂著肚子站起來。如牲畜籠般的貨車廂打開了。我轉過身去,最後望了一眼天空的色彩。一片雲也沒有。在這個炎熱的夏日,我被押上了開往德國的列車。

月台上黑壓壓的全是人。犯人們在車廂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奇怪的是,我竟然一點聲音也聽不到。克勞德在我耳邊說:

“這次是最後一程了。”

“閉嘴!”

“你說我們在這裡面可以撐多久?”

“撐到能活著走出來。我不許你死!”

克勞德聳聳肩。輪到他上車了,他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進了車廂。身後,車門已經緊鎖。

過了好一陣,我的眼睛才適應了車廂裡的黑暗。車窗被釘上了纏滿鐵絲的木板。小小的空間裡擠了七十來個人,大家只能輪流躺下休息。

中午就快到了,車廂裡非常熱,列車還沒有啟動。要是開車的話,可能會有點風飄進來,但現在好像一點空氣都沒有。一位意大利獄友渴得實在受不了,用手接了點自己的尿喝。有人站不穩暈了過去。我們將他抬到窗邊,讓他呼吸從細縫中透進來的一絲空氣。但這邊還沒醒,另一頭又有人倒下了。

“快聽!”弟弟小聲說。

我們全體豎起耳朵,疑惑地看著他。

“噓!”

外面傳來了電閃雷鳴的聲音,大雨拍打在車廂頂上。梅耶爾快步跑到窗邊,將手伸向鐵絲網。手掌被剮得鮮血直流,但他無暇理會,只是欣喜地舔著接到的雨水。很快他便被其他人擠開,大家爭先恐後地搶雨水喝。飢渴、疲憊、恐懼,我們正在被一步步逼成牲口。這又能怪誰呢?喪失理智並不是我們的錯,我們的確被關在這豬圈般的車廂裡。

列車搖晃了幾下,開出幾米,又不動了。

我支持不住,一屁股坐了下來。克勞德坐到我身邊,蜷著膝蓋,盡量少佔些地方。車裡起碼有四十度,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好像躺在滾燙石板上的一條狗。

車廂很安靜。偶爾會傳來咳嗽聲,接著便會看到又有人昏倒。將我們關在這樣的地方,我真想知道開列車的人在想些什麼,那些吃喝不愁、舒舒服服地坐在乘客車廂裡的德國人又是怎麼想的。他們中會不會有人想到幾節車廂後的我們?能不能想像我們這些年輕的囚犯在被屠殺之前,還要受到如此這般非人的虐待和羞辱?

“讓諾,我們得從這裡逃出去,不然就晚了。”

“怎麼逃?”

“我不知道,咱們一起想想辦法吧。”

我不知道克勞德是真的覺得有逃脫的可能,還是不想看著我繼續失望下去。母親曾經對我們說過,只要不放棄,人生時時都充滿希望。我多想再聞聞她身上的香水味,聽聽她的聲音。數月前,我還只是個孩子。我記得媽媽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在對我說著什麼,但我什麼都聽不到。“救救弟弟,”我看她的嘴唇這樣動著,“別放棄,雷蒙,別放棄!”

“媽媽?”

一記耳光打在我臉上。

“讓諾?”

我晃了晃腦袋,淚眼婆娑地看著弟弟寫滿疑惑的臉。

“我以為你快不行了。”他抱歉地說。

“別再叫我讓諾了,已經沒意義了!”

“戰爭一天沒贏,我都會叫你讓諾!”

“隨你的便吧。”

天黑了,列車還是沒有動。第二天,車在不同的軌道上換來換去,但始終沒離開車站。在士兵們的大喊大叫中,車廂一會兒被掛到這個車頭上,一會兒又被調到那個車頭上。晚上,德國人發給我們每人一塊水果餅、一團黑麥麵包,這是我們未來三天的伙食。依然沒有水。

列車終於啟動了。我們完全沒力氣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阿爾瓦雷斯站了起來。他呆呆地看著陽光透過車窗木板縫隙照進車廂裡的影子。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看了看我們,然後徑直向前,伸手去拔窗上的鐵絲。

“你在做什麼?”一位獄友害怕地問。

“你覺得呢?”

“你不是想逃跑吧?”

“關你什麼事?”阿爾瓦雷斯一邊回答,一邊吸著手上被剮出的血。

“你被抓的話,就關我事了。他們每發現一次就會槍斃十個人。你沒聽到他們在火車站是怎麼說的嗎?”

“要是你決定留在這裡,又被他們挑中的話,那真應該感謝我。我幫你縮短了遭罪的時間。你認為這趟列車是去哪裡的?”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上前去抓阿爾瓦雷斯的衣服。

“去死亡集中營!到了那邊,所有在車上沒被悶死的人,都會被整死在裡面。你明白嗎?”阿爾瓦雷斯怒吼著。

“快逃吧,別理他!”雅克上前去幫著他一起拆木板。

阿爾瓦雷斯已經筋疲力盡。十九歲的他現在既絕望又憤怒。

板條被拆下來了。空氣終於得以進入車廂,即使那些怕受牽連的人,也貪婪地享受著這短暫的新鮮氣息。

“快看,月亮!”阿爾瓦雷斯大叫著,“看外面多亮啊!就像白天一樣!”

雅克從窗口望出去,遠處可以看到森林的輪廓。

“快!要走就現在!”

“誰跟我一起跳?”

“我。”蒂托內爾說。

“還有我。”瓦爾特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好,你們先跳,我們隨後再看情況。”雅克命令道,“爬吧,踩到我身上。”

在被關進來兩天後,終於有夥伴決定逃跑了。兩天兩夜的非人生活,長得像無邊的地獄。

阿爾瓦雷斯爬到窗邊,將雙腿伸出窗外,然後轉過身抓住窗欞,身子貼著車體滑下去。風打在臉上,讓他增加了幾分力氣和希望。他小心翼翼地攀住車窗,不能讓車尾機關鎗旁的士兵發現,也無法往前看。列車漸漸接近小樹林。幸運的話,他跳下去時不會落在鐵軌旁邊的石子上,也不會傷到頭頸,而是掉進樹叢中。幾秒後,阿爾瓦雷斯鬆手跳了下去。幾乎是同時,機關鎗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我說過了!”之前那位獄友叫道,“這樣做簡直是瘋了!”

“閉嘴!”雅克說。

阿爾瓦雷斯在地上滾了幾圈,子彈在他四周炸開。他的肋骨斷了幾根,但還有力氣,還活著。飛快地跑進樹林後,他聽到背後響起了火車急剎車的聲音。一隊士兵在後面緊緊追趕,身邊的樹木在槍聲中不斷飛出木屑。

樹林一直延伸到加龍河畔。河流如一條長長的帶子,盤繞著黑夜。

八個月食不果腹的監獄生活和列車上這幾日的非人折磨並沒有令阿爾瓦雷斯放棄,他有一顆鬥士的心,對自由的渴望讓他充滿了力量。他一邊往河裡跳,一邊想著,要是我成功了,其他人便會效仿。一定不能淹死,要給夥伴們樹立一個好榜樣。阿爾瓦雷斯這一晚並沒有死。

游了四百米之後,他爬上了樹林對面的堤岸。眼前出現了一道光亮,他蹣跚著向前走去。光亮是從河邊一戶人家的窗戶照出來的。一個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扶他走進屋裡。雖然聽到了剛才的槍聲,但男人和他的女兒還是熱情地接待了阿爾瓦雷斯。

空手而歸的德國兵氣急敗壞,對著車廂外壁拳打腳踢,讓大家通通閉嘴。他們可能會槍斃幾個人來殺雞儆猴,但不會馬上。舒斯特中尉下令列車重新啟動,因為抵抗分子的勢力已經擴張到了這一地區,他不能在這裡停留,否則很可能遭到襲擊。士兵們回到車上,我們繼續往前走。

農西奧·蒂托內爾本來打算緊接在阿爾瓦雷斯之後跳下去,但現在只能放棄了。他說,下次有機會一定第一個跳。馬克在他面前低下了頭,因為農西奧是達米拉的哥哥。被捕之後,馬克和達米拉就分開了,從問訊至今,她一點消息都沒有。在聖米迦勒監獄裡,他天天盼著有她的消息,腦子裡沒有一刻不在想念著她。農西奧看著他,歎了口氣,坐到了他的身邊。如果可以自由相愛的話,他倆會因為達米拉的關係而成為至親的兄弟。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們在一起過?”

“因為她不許我說。”

“這是什麼話!”

“她擔心你會不同意。農西奧,我不是意大利人……”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哪裡人,只要你真正愛她、尊重她。我們對於其他人來說,都是外國人。”

“是的,我們都是外國人。”

“不過從你們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了。”

“誰告訴你的?”

“是她回到家時的神情。那天你們一定第一次擁吻了對方。每次她要跟你一起去執行任務時,都會花很長時間打扮自己。要猜出你們的關係並不難。”

“農西奧,我求你,在談到她的時候不要用這種她已經不在人世的語氣。”

“馬克,你也清楚,她現在應該在德國。我對她的前景不抱什麼幻想。”

“為什麼現在跟我提起她?”

“因為以前我覺得我們可以等到解放的那一天,我不希望你放棄。”

“如果你要跳下去的話,我跟你一起!”

農西奧看著馬克,伸手緊緊握住了他的雙肩。

“唯一讓我有些放心的是,奧斯娜、索菲和瑪麗安娜都和她在一起。她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奧斯娜是個永不言棄的人,她會幫助大家渡過難關的,這點你可以相信我!”

“你說,阿爾瓦雷斯有沒有成功逃掉?”農西奧插了一句。

我們無法知曉阿爾瓦雷斯是否還活著,但至少他成功地逃過了士兵的追捕,這讓我們又燃起了希望。

幾小時後,我們到達了波爾多。

第二天清晨,車廂門打開了,我們終於得到了一點水喝。大家喝的時候得先潤一潤嘴唇,再輕輕嚥下幾口,因為嗓子已經幹得張不開了。舒斯特中尉允許我們四五人一組,輪流下車走動。下車的人都被全副武裝的士兵包圍著,有的手裡還拿著手榴彈,以防幾個人突然集體逃跑。這已經不算什麼羞辱了,我們早已習慣。弟弟看著我,表情淒涼。我只能衝他苦澀地笑笑。

7月4日

車門再次關了起來,車廂內溫度驟然上升。列車啟動了。兩邊有人躺在地上,我們兵團的人則靠隔板坐著。乍一看,我們好像他們的孩子,然而……

大家討論著火車的路線。雅克認為我們快到昂古萊姆了,克勞德覺得是巴黎,馬克頗為肯定地說是普瓦捷,而大部分夥伴認為是貢比涅,因為在那裡有一個過境的集中營作為火車中轉站。我們都知道現在的諾曼底激戰正酣,主要戰場好像在圖爾地區。盟軍正在一步步向我們靠近,但我們正走向死亡。

“我覺得我們不像犯人,倒像是人質。”弟弟說,“也許他們會在邊境上把我們放了。這些德國人只是想回家而已。要是到不了德國,舒斯特和他的手下就會被俘虜。他們擔心抵抗組織還會再炸鐵路,所以之前才遲遲不敢開車。舒斯特現在是進退兩難,既怕游擊隊的炸彈,又怕英國空軍的轟炸。”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不是。”他坦白地說,“是剛才我們去撒尿的時候,梅耶爾聽見兩個士兵說的。”

“梅耶爾懂德語?”雅克問。

“他會意第緒語。”

“他現在在哪兒?”

“隔壁車廂。”

克勞德話音剛落,車子又停了下來。他起身望向窗外,遠遠地看見一個小火車站,上面的牌子上寫著“帕爾庫勒-梅第拉克”。

現在是上午十點,站台上沒有一個乘客,也沒有鐵路工人。旁邊的村落一片寂靜。陽光下熱浪一陣陣襲來,讓人喘不過氣。為了讓大家提起精神,雅克開始講故事,弗朗索瓦坐在他旁邊,一邊聽一邊想著別的事情。車廂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呻吟,有人暈了過去。我們三人將他拖到窗戶前,讓他能夠呼吸到一點空氣。突然他好像瘋了一樣,大聲叫喊起來,淒慘的聲音深深刺痛著我們的心。接著,他倒了下去。就這樣,7月4日,我們在帕爾古爾梅第拉克,在離某個小火車站幾米遠的地方,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天。

現在是下午四點。雅克口乾舌燥,不再說話了。幾聲低語摻雜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

“你是對的,我們得想辦法逃走。”我坐到克勞德身旁。

“我們必須想個所有人都能成功逃脫的方法,然後才能行動。”雅克說。

“噓!”弟弟小聲說。

“什麼事?”

“別說話!聽著!”

我和克勞德一起站起來。他走到窗邊,向外望去。他又先於大家聽到了暴風雨聲?

德國人走下列車,向田邊跑去,帶頭的是舒斯特。蓋世太保及其家人也迅速往防空洞裡鑽。士兵在防空洞外架起機關鎗,對準我們,以防再有人逃跑。克勞德抬頭看天,伸長耳朵聽著。

“有飛機!快往後退,趴下!”

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了。

年輕的空軍中尉昨天剛剛在英國南部的一處基地食堂裡慶祝了自己二十三歲的生日,今天,他就在法國上空飛翔了。他手握操縱桿,拇指準備按下炮彈發射的按鈕。眼前,一輛火車停在鐵路上,很容易打到。他命令身後的飛機排好隊形,在空中待命,準備攻擊,自己則駕著飛機慢慢靠近地面。火車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他面前,很明顯這是一輛為前線提供補給的德軍貨車。目標明確了,要將列車全部炸毀。飛機在藍藍的天上列成一條線,隨時待命。列車還沒有熄火,中尉在駕駛艙裡都能感覺到熱度,他將手輕放在按鈕上。

開炮!機翼發出轟鳴聲,炮彈如一支支利箭射向列車。德國士兵開槍還擊。

我們車廂裡的木隔板在炮聲中四處飛散,轟鳴聲不絕於耳。有人大叫一聲後倒地不起,有人按著自己被炸開的腹部,有人的腿不見了,這簡直是一場大屠殺。大家紛紛躲在自己小小的行李包袱後面,心裡殘存著一絲活下去的希望。雅克撲到弗朗索瓦身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四架英國飛機不斷在我們上空盤旋,引擎聲把耳膜都震破了。過了一陣,從車窗看出去,飛機已漸漸遠去,升上高空。

我把克勞德緊緊抱在懷裡,生怕他出事。他的臉早已一片慘白。

“你沒事吧?”

“沒事。你的脖子流血了。”弟弟摸著我的傷口。

只是點皮外傷而已。我們倆坐在一片廢墟中,車廂裡已有六人被炸死,數不清的人受傷。雅克、查理和弗朗索瓦都安然無恙。防空洞前,一名德國士兵倒在血泊中。

遠處傳來了越來越近的飛機引擎聲。

“他們又回來了。”克勞德說。

他滿臉抱歉地向我微笑,似乎在說他不能遵守我們的約定了,他的生命就要在這裡結束。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一心只記得媽媽在夢中對我說的話:“救救弟弟。”

“把你的襯衫給我!”我對克勞德叫道。

“什麼?”

“快點!給我!”

我也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弟弟的灰白襯衫、我的藍襯衫,再加上地上一件沾滿鮮血的衣服。

拿著這三塊布,我迅速走到車窗前,踩在克勞德身上爬上去,將手伸出窗外。望著再次準備攻擊我們的飛機,我使勁揮動著手裡這面決定命運的旗幟。

年輕的空軍中尉在駕駛艙裡被太陽照得有些難受。他將頭稍稍往側面轉了一下,手指放在發射按鈕上。還沒進入火車的襲擊範圍,但幾秒後他就要下令了。遠處,火車正在冒煙,剛才的一番轟炸已經摧毀了它的鍋爐。

這列火車不可能再啟動了。

從左翼看出去,他的空軍中隊就在身後,新一輪打擊一觸即發。再次向目標看去時,他驚呆了:車窗外有色彩在飛舞。是坦克閃出的光芒嗎?他對這樣的光亮很熟悉。在雲層中穿梭的時候,他曾無數次看過這樣的五顏六色。

飛機離地面越來越近,手握操縱桿的中尉看著那紅藍相間的顏色在不停跳動。顏色是不會自己動的,而且加上中間的白色,不是正好構成法國國旗了嗎?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布條末端的車廂內部,按鈕上面的手不動了。

“停!停!停!”他在對講機裡大叫,唯恐後面的隊伍聽不到。拉動操縱桿,飛機重新升上高空。

身後的飛機編隊跟著他一起爬上雲霄,漸漸遠去。

透過車窗,我看到這一切。儘管感到弟弟的肩頭在顫抖,但我仍然趴在窗邊,默默看著空中的飛機。

我多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啊。今晚,他們就要飛回英國了。

“怎麼樣?”克勞德問。

“我想,他們明白我們的意思了。他們已經走了。”

飛機編隊在空中重新集合。年輕的中尉告訴其他飛行員,他們剛才襲擊的列車並不是一輛貨車,裡面裝的是被囚禁的人,因為他看到有人在向天空揮動旗幟。

這位飛行員拉動操縱桿,機翼傾斜了一下,再次開向列車。下方,讓諾看著他在空中掉了個方向,折回來確定了一下列車的位置。這次他的機翼不再有響聲,靠列車最近時,飛機離地面似乎只有幾米。

站在防空洞前的德國士兵沒人敢動一下。飛行員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車窗處揮動著的那面命運的旗幟。快接近地面時,他放慢速度,轉頭望了過來。幾秒時間裡,兩雙湛藍的眼睛互相對望:一邊是皇家空軍轟炸機年輕的英國中尉,另一邊則是將被押送去德國的、年輕的猶太囚犯。飛行員舉起手來,向犯人致以最誠摯的敬意。

最後,飛機上升,飛回天空。

“他們走了?”克勞德問。

“是的,今晚他們就會回到英國了。”

“你一定會有機會開飛機的,雷蒙,我肯定!”

“你不是說戰爭沒結束之前都要叫我讓諾嗎?”

“哥,我們差不多已經勝利了。看看天上飛機留下的痕跡吧。春天已經回來了。雅克是對的。”

1944年7月4日下午四點十分,他們的眼神在激戰中交會了,儘管只有幾秒的時間,但對於這兩個年輕人來說,這一刻便是永恆。

德國人從雜草中爬出來,走回列車。舒斯特快步走向車頭,查看損失情況。四名犯人趁著轟炸的當口向旁邊的火車站牆根逃跑,衝鋒鎗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打倒在地。躺在血泊中的他們,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彷彿在對我們說,他們的地獄之旅今天就在這鐵路邊畫上了句號。

打開我們的車廂門,一名士兵當即退了一步,嘔吐不止。另外兩名士兵也摀住嘴巴,難以忍受裡面的空氣。車廂裡摻雜著尿味、糞便味和被炸開肚子的巴斯蒂安身上發出的惡臭。

一名翻譯告訴我們,死屍將在幾小時內被拖出去。我們知道,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我們隨時都有死掉的可能。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願意花時間把剛剛那四位被射殺的犯人埋葬。

旁邊車廂有許多人過來幫忙。在我們這些犯人當中,幾乎什麼職業的人都有:工人、公證人、工匠、工程師、教師等等。一名醫生也被允許進來救治傷員。他叫范·迪克,是一名來自西班牙的外科醫生,被強迫在韋爾納集中營工作了三年。儘管已經盡了全力,但於事無補。這裡什麼器材都沒有,再加上難以忍受的熱度,受傷的人根本得不到任何幫助。有人央求先通知他們的家人。一些人微笑著離開了,終於可以不再痛苦下去。夜幕降臨時,又有數十人死去了。

火車頭徹底報廢。今晚無法出發。舒斯特通知了另一輛列車,晚上就會到。

鐵路工人故意將列車的水箱搞壞了,這樣它在運行過程中會慢慢向外漏水,車子就不得不頻繁地停下來補給。

夜裡一片沉寂。我們本應該藉機反抗一番,但都沒了力氣。酷熱像一個沉重的蓋子壓在我們身上,令每個人都昏昏沉沉。大家的舌頭都腫得厲害,呼吸困難。阿爾瓦雷斯選擇逃走是完全正確的。

“你說他有沒有成功逃掉?”雅克問。

阿爾瓦雷斯的確值得命運女神如此垂青。收留他的那對父女建議他待到解放後再離開。但已基本傷癒的他謝絕了這番好意,他要回去繼續加入戰鬥。對方也沒有堅持,因為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一位堅定的戰士。於是男人撕下游擊隊用的地圖,拿起一把小刀,走到阿爾瓦雷斯面前遞給了他,並且建議他前往聖巴澤耶,那裡的火車站站長也加入了抵抗運動。阿爾瓦雷斯來到指定地點,坐在月台對面的長凳上等著。站長一眼就認出了他,馬上讓他進辦公室。站長對他說,德國兵還在到處找他。他在站長的帶領下,來到一個放著工具和鐵路工衣服的小房間。他穿上灰色外套,戴上頭盔,站長遞給他一把不太重的鐵錘。站長仔細將他打量一番後,讓他跟著自己回家。路上他們碰到了兩名德國士兵,一個沒理他們,另一個則打了個招呼。

他們到家時已是傍晚。迎接阿爾瓦雷斯的是站長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這戶巴斯克人家沒有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在那裡的三天,他感受到的只有無私的愛。第三天清晨,一輛黑色汽車來到這座小屋前。三名游擊隊員來接已經復原的阿爾瓦雷斯回去一起並肩作戰。

7月6日

黎明時分,列車重新上路。我們前方馬上就要到達的村子有個很好笑的名字,叫“魅力”。看看眼下的情形,這名字真是一個巨大的諷刺。突然,列車又停了下來。我們在車廂裡就快要窒息了。舒斯特受不了這樣無休止的耽擱,考慮走一條新路線。往北是不可能了,盟軍的攻勢有增無減,抵抗組織隨時都有可能炸毀鐵路來延遲我們的押送時間。

突然,車門猛地被打開了。大家疑惑地看著門口大聲喊叫的德國兵。克勞德茫然地望著我。

“紅十字會的人來了。現在得去站台取只桶來。”一位充當翻譯的獄友向我們說道。

雅克決定派我去。我跳下車,膝蓋著地。那個德國兵顯然看不慣我的紅頭髮,在我們眼神相交的一剎那,他抬手對著我的臉就是一下。我往後退了幾步,跌倒在地,伸手去摸被打掉的眼鏡。我找到眼鏡,迅速撿起掉落的東西,塞回口袋,然後昏昏沉沉地緊跟著德國兵來到一處樹叢後面。他用槍指著,命令我取一桶水和一箱黑麵包。紅十字會的物資就以這種方式分給了我們,德國人是不會讓他們與我們碰面的。

回到車門前,雅克和查理趕忙跑過來幫我搬東西。我眼前籠罩著一片佈滿血跡的霧氣。查理幫我把臉擦乾淨了,但我的視野還是模糊不清。眼鏡被打碎了。我對你說過,上天不但毫不客氣地給了我一頭胡蘿蔔色的頭髮,還讓我變成了一個大近視。沒有了眼鏡,我的世界就是一團糨糊,除了知道白天黑夜,以及大概分辨出周圍活動物體的形狀外,我跟瞎子沒什麼區別。不過,幸好我還能看到弟弟就在身旁。

“那個渾蛋下手真狠!”

我手裡拿著碎掉的眼鏡,右邊只剩一小塊玻璃,左邊有一大塊吊在鏡架上。克勞德也許是太累了,連我鼻樑上少了那麼大一副眼鏡都沒有發覺。他還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我不能和他一起逃走了;帶上一個瞎子,是不可能逃掉的。雅克看出了我的憂慮。他支開克勞德,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

“千萬別放棄!”他小聲說。

“那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我們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雅克,我知道你一直很樂觀。但這次,你太樂觀了!”

克勞德硬要加入我們。他拚命往裡擠,讓我空出點位置給他。

“我想到了一個幫你修眼鏡的法子。水桶是要還回去的,對吧?”

“那又怎麼樣?”

“既然他們不讓我們跟紅十字會的人接觸,那我們就把眼鏡放在空桶裡,放回樹叢後面。”

原來克勞德早就明白了我現在的處境,而且正在積極地想辦法幫我解決問題。這樣的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我甚至懷疑現在他才是哥哥。

“我還是不懂你想怎麼做。”

“你兩邊的眼鏡框上都還剩了點鏡片,光憑這點,眼鏡商就能知道你的度數。”

我正用一截樹枝和一段從襯衫上拆下來的線拚命修補著眼鏡。克勞德抓住我的手:

“別做這些無用功了!聽我的。靠現在這副眼鏡,你是不可能翻出窗口的。但如果我們把它放到桶裡,讓它被帶出去,也許會有人明白我們的意思,會幫我們的。”

我承認自己的眼睛已經濕潤了。這並不是因為弟弟的話語裡充滿了愛,而是因為即使到了現在這種時候,他也依然滿懷希望。這一天,我對擁有這樣的弟弟感到無比自豪。我是那麼愛他,但只怕沒有時間再對他說了。

“這主意行得通。”雅克說。

“是的,很不錯。”弗朗索瓦接著說,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

其實我根本就不信這辦法有絲毫成功的可能。想想看,水桶逃過檢查,回到紅十字會的人手裡,這樣的機會是多麼渺茫。再想想,就算某人發現了我的眼鏡碎片,又能怎麼樣呢?誰會為一個正被押送去德國的囚犯費心。奇怪的是,連查理都覺得弟弟的辦法可行。

於是我只好放下自己的疑慮和悲觀,同意交出這唯一能幫助我看清車廂欄杆的眼鏡。

為了讓如此關心自己的夥伴們保留一絲希望,更為了讓弟弟能夠放心,我在傍晚時將眼鏡放進了空桶。車廂門又關了起來。我看著紅十字會護士的身影漸漸遠去,死亡開始向我襲來。

這天晚上,夏爾芒的上空電閃雷鳴。雨水穿過被英國空軍打得千瘡百孔的車廂頂滴落下來。還剩點力氣的人都紛紛起身,仰起頭,張大嘴巴迎接這難得的恩賜。

7月8日

該死,列車要重新出發了,這下我再也不可能有眼鏡了。

清晨我們到達了昂古萊姆。眼前是一片廢墟。火車站已經被盟軍炸毀了。列車放慢速度,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窗外:大樓被劈成兩半;站台邊的列車車廂橫七豎八地倒成一團;火車頭有的停在軌道上,有的已經被炸翻;起重機已經面目全非,只剩下一根根支架。幾個工人手拿工具站在斷開的鐵軌前,默默看著向他們駛來的列車,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此刻,七百條冤魂正身處一片世界末日般的場景中。

剎車聲響起,列車停了下來。德國人不准鐵路工人接近列車。他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車廂裡面的恐怖。舒斯特對襲擊的恐懼與日俱增,一想起游擊隊便讓他毛骨悚然。而且,自從遭到空襲,列車每天連五十公里都開不到,抵抗組織的前沿部隊已經向我們一步步靠近了。

車廂與車廂之間的交流是絕對禁止的,但我們還是能讓消息流傳開來,特別是有關戰爭和盟軍的消息。每當勇敢的鐵路工或者善良的村民在夜裡冒險接近列車時,我們就會得到一點物資和一些消息。每到這時,我們就會重新燃起希望,認為舒斯特絕不可能成功跨越國界。

我們是最後一批被押往德國的犯人,這是最後一班列車。許多人都願意相信,我們會在途中被美國人或者抵抗運動者救出來。幸虧有抵抗組織,鐵路才會不停地被炸毀,我們才能贏得寶貴的時間。遠處,德國兵趕走了兩個想走近我們的鐵路工。對於現在的德國人來說,到處都是敵人。任何一個想幫助我們的工人、市民,在納粹眼中都是恐怖分子。但是誰都知道,真正的恐怖分子,正是這幫手握槍支、腰別炸彈、專門欺負老弱病殘的大渾蛋。

今天,火車一直沒有動靜。車廂由德國兵嚴密監視著。不斷上升的溫度在慢慢吞噬我們的生命。外面大概有三十五度,至於車廂裡面,沒人知道,我們全都處於半昏迷狀態。身處這樣的人間地獄,唯一的安慰就是感到周圍還有夥伴們陪伴著。抬起頭來,我看到查理臉上掛著淺笑;雅克一直在關注我們每個人的身體狀況;弗朗索瓦緊貼在雅克身旁,像兒子依偎著父親一樣。我的腦海裡出現了索菲和瑪麗安娜,南部運河邊的長凳就在眼前,我們從前就是坐在那上面交接情報的。對面,馬克的表情很是哀傷。其實,他是最幸運的人,因為他在思念達米拉時,我肯定,達米拉也正想著他。沒有任何牢籠可以禁錮我們的思想,所有情愫都可以穿越欄杆飛向遠方。這樣的感情沒有語言阻礙,也無關宗教信仰,更不怕人為施加的束縛。

馬克就擁有這種感情的自由。而我,我幻想著索菲此刻也在想念我,哪怕只是幾秒也好,哪怕是單純思念一位曾經的朋友也好……

我們今天沒麵包吃,也沒水喝。有些人已經說不出話來,他們一點力氣都沒了。克勞德和我始終坐在一起,互相關注著對方,以防昏倒或死去。有時我們的手握在一起,只是為了確認還活著……

7月9日

舒斯特決定折回一段路,因為抵抗組織將前方的橋樑炸毀了。我們回頭往波爾多開。當列車離開昂古萊姆破敗的車站時,我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放在水桶裡的眼鏡,那是我重見光明的希望。我的雙眼已經模糊了兩天,跟瞎子差不多。

午後,我們回到了波爾多。農西奧和瓦爾特一心只想著逃跑。晚上,為了打發時間,我們開始捉身上的跳蚤和虱子。襯衫和褲子裡到處都是,要想全部撣掉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邊剛消滅掉,那邊又出現了。另外,車廂空間狹小,我們只好輪流休息。一些人躺下時,另一些人便只能蜷成一團。就在這樣一個夜晚,我的腦袋裡突然冒出幾個奇怪的問題:要是真能倖存下來,我們有可能忘記這段地獄般的日子嗎?我們真的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嗎?有可能將不愉快的記憶完全抹去嗎?

克勞德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你在想什麼?”

“沙辛。你還記得他嗎?”

“記得。現在怎麼會想起他?”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的樣子。”

“讓諾,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到底為什麼要像現在這樣活著。”

“原因就在你面前!總有一天我們會自由的。而且我保證過,一定讓你當上飛行員,你忘了嗎?”

“那你呢?戰後想做什麼?”

“我要和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一起騎摩托車環遊科西嘉。”

他湊到我面前,好看清我的表情。

“我一定能做到!你為什麼冷笑?難道你覺得我不可能有女孩子喜歡,不可能帶一個女人去旅行?”

我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弟弟顯得更生氣了。查理跟著笑了起來,馬克也是。

“你們到底笑什麼?”克勞德氣急敗壞地問。

“你知道自己有多臭嗎?看看你現在的臉吧。就現在這個樣子,蟑螂都不會跟著你走的!”

克勞德湊過來聞了聞我身上的味道,然後和大家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7月10日

就算是大清早,車廂裡也已熱得受不了。這該死的火車還是一動不動。天上連一絲雲都沒有,看來是不會有雨水再來垂青這幫可憐的囚犯了。旁邊車廂的西班牙獄友每當支持不住時,便會唱歌,動聽的旋律伴隨著優美的加泰羅尼亞語傳遍整列火車。

“快看!”克勞德指著窗外。

“你看到了什麼?”雅克問。

“德國兵在路邊發脾氣呢。紅十字會的卡車來了,下來一群女護士,她們提著水朝我們這邊過來了。”

護士們剛走到站台就被德國兵攔住,讓她們放下桶,退回去,說等她們走了以後犯人就會來取的,絕對不准跟那幫“恐怖分子”有任何接觸!

護士長上前推了士兵一把:

“哪裡有什麼恐怖分子?是那些老人、婦女和被關在車廂裡快餓死的人嗎?”

她把士兵痛罵了一頓,還告訴他們,她已經受夠了這該死的規定,她要讓自己的護士親手將水送到車廂去。“不要以為你們穿著制服就可以為所欲為!”

舒斯特中尉拔出槍來指著她,讓她老實一點。護士長輕蔑地打量了他一番:“您要是真敢向一個女人開槍的話,那請您一定對準我衣服上紅十字的中心,因為它目標足夠大,就算像您這樣的白癡也能打准。打死一名紅十字會成員,您回去一定會受到‘嘉獎’的。當然,要是被美國人或者抵抗分子們逮到,您的待遇會‘更好’。”

趁舒斯特愣在一旁的時候,護士長命令她的隊伍提上水桶向列車走去。站台上的士兵們似乎都被她的威嚴震懾住了,又或者,他們很樂意看到有人逼著中尉做出了帶點人性的決定。

護士長第一個打開車廂門,其他護士也照做了。

這位來自波爾多紅十字會的護士長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照料過無數命懸一線的傷員,她本以為不會再有什麼場景令自己感到驚訝了。但打開車門看到我們的一剎那,她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噁心的感覺翻滾而來,“天哪!”這個詞不由自主地從嘴裡蹦了出來。

其他護士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顯然我們的樣子讓她們反胃。在她們到來前,我們已經盡量穿戴整齊了,但瘦骨嶙峋的臉頰藏也藏不住。

護士們給每節車廂一桶水,發放餅乾,還和犯人們簡單地交談了幾句。但回過神來的舒斯特衝著她們大喊大叫,讓她們趕緊離開。護士長無法再要求什麼。車門再次關了起來。

“讓諾,快來看!”負責分發食物、保證人人都有水喝的雅克好像發現了什麼。

“什麼?”

“快點啊!”

站起來得費很大的力氣,更何況我現在跟盲人差不多。但我感到大家都急切地等著我過去。克勞德扶著我的肩膀。

“快看!”

到底有什麼好看的!除了自己的鼻子以外,我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眼前有些身影在晃動,我能認出查理,能猜到馬克和弗朗索瓦站在他身後。

雅克把桶拿起來湊到我眼前,突然,我在桶裡看到了一副新眼鏡!我趕緊伸出手去抓住它,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夥伴們都屏住了呼吸,等著我將眼鏡戴在鼻樑上。弟弟的臉瞬間清晰起來,還有查理滿含深情的眼睛和雅克堆滿笑容的臉。馬克和弗朗索瓦高興得緊緊抓住我的肩膀。

是誰在幫我?是誰猜出桶底那副碎眼鏡與一個囚犯命運之間的關係?是誰好心地配了一副新眼鏡給我?誰又能在幾天以後準確無誤地將它送到我們這節車廂?

“當然是紅十字會的護士,還會有誰。”克勞德回答說。

我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現在我的眼睛不再一片模糊了。望望四周,大家的臉上還是有無盡的哀傷。於是克勞德將我拉到窗邊:

“看,外面多漂亮。”

“是的,你是對的,外面真的很漂亮。”

“你說她漂亮嗎?”

“誰?”克勞德問。

“那個護士啊!”

這天晚上,我覺得自己的命運算是定下了。索菲、達米拉,還有兵團裡的其他女孩子,通通拒絕了我。但沒關係,我現在終於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女人了,是她拯救了我的雙眼。

當她發現桶底的眼鏡時,第一時間讀懂了我那來自地獄的呼救。她將眼鏡框藏在手絹裡,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上面的碎片,然後把它送到城裡一位支持抵抗運動的眼鏡商手裡。修理眼鏡的人馬不停蹄地去找合適的鏡片,重新將其裝好。她接過新眼鏡,騎上自行車快速回到車站,沿著鐵軌尋找之前的那輛列車。看著列車返回波爾多,她鬆了口氣:終於可以物歸原主了。得到護士長的指示後,她大步邁向那節被子彈打穿側壁的車廂。於是,我的眼鏡回來了。

這該是一個多麼善良、勇敢而又熱心的女孩啊!我發誓,要是這次能活下來,那麼戰爭一結束我就去找她,向她求婚。我已經開始幻想自己開著一輛克萊斯勒,自行車也行,馳騁在一條鄉間小路上,頭髮隨風飛揚。輕輕敲開她家的門,一見到她的臉我便會說:“是你救了我的命,現在,它是你的了。”我們一起在壁爐邊吃飯,一起暢談這些年的辛酸,感歎上天終於讓我們走到了一起。然後,我們將過去拋諸腦後,共同書寫美好的未來。我們至少要有三個孩子,再多點也沒關係,只要她喜歡。從此,一家人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按照克勞德的意思,報了飛行員培訓班,畢業後我每週日都帶上她在天空中自由飛翔。你看,現在一切都變成順理成章的事了,我的生命終於開始有意義了。

由於克勞德在這次拯救眼鏡的行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他跟我們的關係那麼親近,所以我打算請他做證婚人。

克勞德看著我,乾咳了幾聲:

“聽著,老兄,我非常願意做你的證婚人,這是我的榮幸。但在你決定結婚之前,我一定要告訴你真相。”

“那個把眼鏡送還給你的護士,比你近視得更厲害,看她戴的鏡片有多厚就知道了。當然,你肯定會說這個無所謂。但我還要告訴你,因為直到她走的時候,你的眼睛都還看不清東西:她起碼比你大四十歲,肯定已經結婚,而且至少有一打孩子了。雖說就我們現在這副樣子,不應該要求那麼多,但是……”

我們在波爾多車站已經停留了三天。車廂裡一點空氣都沒有,大家都快被悶死了。

人類對什麼環境都能慢慢適應,真是太神奇了。我們已經聞不到自己身上的臭味,看到有人趴在地上也不再擔心他們的死活。餓的感覺也不存在了,只有渴還是讓人難以忍受,特別是舌頭腫起來的時候。我們的嗓子幹得冒煙,吞嚥越來越困難。身體的所有不適我們都已經習慣,好像缺了什麼都可以似的,睡眠彷彿也可有可無。還有一樣令我們不安的,便是人在死前的癲狂。他們站起身,大聲號叫,有時還會痛哭流涕,最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還有點力氣的人,只得時不時地安慰身邊的夥伴。

旁邊車廂裡,瓦爾特對大家說,納粹沒機會把我們押到德國去,美國人一定會在這之前解救我們。在我們車廂,為了打發時間,雅克講故事講到筋疲力盡。但只要他一停下來,空氣便又凝重起來。

不斷有夥伴靜靜地死去,我卻在找回眼鏡後變得生龍活虎,真是罪過。

7月12日

凌晨兩點半,車門突然被打開。波爾多車站上到處都是蓋世太保的身影。士兵衝我們大聲發令:帶上自己那點東西。然後一陣拳打腳踢將我們趕下車,在站台上集合。犯人們有的怕得要死,有的則很高興能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我們排成五列縱隊,向黑漆漆、靜悄悄的市中心走去。天上一點星光都沒有。

石子路上不斷響起我們的腳步聲。大家一邊走,一邊傳遞著消息。有人說我們會被帶去哈堡,也有人肯定我們要被關進監獄。懂德語的人跟我們說,從德國兵的談話中聽到,全市的監獄都滿了。

“那我們這是去哪兒?”一位獄友小聲說。

“快點!快點!”一個德國兵一拳打在他背上。

隊伍在黑暗中默默行進著,最後來到拉裡巴街的一座教堂前。這是我和弟弟第一次走進猶太教堂。

教堂裡什麼都沒有。地上鋪著些稻草,德國人將水桶排成一排。我們六百多名囚犯要被分配在三間大殿裡。所有聖米迦勒監獄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待在靠近祭台的位置。我們一路都沒留意到的女犯人們,則在柵欄的另一邊。

幾對夫婦隔著柵欄找到了彼此。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面了。當兩雙手再次緊握時,有的人忍不住淚流滿面,有的人則只是默默注視著對方。此時此刻,眼神是最好的傳情方式。他們嘴裡都在輕聲說著,無論內容是什麼,這樣非人的生活都只能讓關心自己的人難過。

天亮了,德國兵無情地將一對對夫婦分開,因為他們要把所有女人帶去城裡的兵營。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每天都一樣。晚上,我們會得到一碗熱湯、幾片菜葉,有時還有點麵條。這已經算是盛宴了。德國兵隔三岔五地將一些獄友抓走,他們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有傳言說他們被抓去當人質了。只要抵抗分子在城裡搞一次行動,他們就殺害幾名人質。

又有人在考慮逃跑了。看著我們這麼年輕,韋爾納集中營的犯人們又是驚訝,又是同情。小傢伙也能參加戰鬥?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7月14日

我們想到辦法來慶祝國慶日了。每個人都用小紙片做成國旗的樣子,別在胸前。大家高唱《馬賽曲》。看守們沒有前來干涉:此刻來訓斥我們似乎太過分了。

7月20日

今天有三名抵抗分子準備從這裡逃出去。他們在柵欄後面翻稻草時被一名看守發現,剛滿二十歲的凱內爾和達米安沒被注意到。

但羅克莫雷爾被看守的皮靴一腳踢飛。好在審訊時他堅稱自己當時好像在稻草裡看到了香煙,所以才去翻找。德國人相信了他的話,沒有拉他去槍斃。羅克莫雷爾是比爾哈凱姆游擊隊的創立者之一,他們主要在朗格多克和塞文山脈一帶活動。達米安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倆在被捕時都已被判處死刑。

傷口基本癒合後,羅克莫雷爾他們開始重新計劃逃跑。對未來,他們充滿信心。

這裡的衛生條件比列車上好不到哪裡去,膿瘡在犯人們中間肆虐。寄生蟲的繁殖速度快得驚人。於是我們一起發明了個遊戲。每天早上,大家從身上抓一把跳蚤和虱子,放進一隻隻小盒子裡。德國兵過來清點人數時,我們再偷偷打開盒子,讓這些髒東西都跳到他們身上去。

就算是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沒有放棄。這個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遊戲是我們的抵抗方式。即使手無寸鐵,我們也可以用身上唯一的武器來抗爭。

我們曾經以為自己只能孤軍奮戰。但在這裡,我們看到無數志同道合的人,他們和我們一樣,從來沒有向現實屈服,也絕不接受侮辱。在這座教堂裡,到處都是勇敢的人。勇氣有時甚至戰勝了孤獨,在寂靜的夜裡,它讓我們感到充滿希望,幫我們趕走了一切灰暗的想法。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跟外界沒有任何聯繫。但經過兩周的觀察,情況終於出現了轉機。每當看守的德國兵到院子裡去拿大鍋時,一對住在附近的老夫婦便會將前線和周圍的情況通過唱歌的方式告知我們。還有一位住在對面公寓的老太太,每晚都用粗體字把盟軍前進的位置寫在石板上,放在窗前給我們看。

羅克莫雷爾下定決心展開新一輪逃亡行動。德國人讓幾個犯人上樓去拿點廁所用品(它們和我們那點少得可憐的行李堆放在一起),他和三個夥伴趕緊上前去。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在教堂大廳走廊的盡頭有一間小屋,他的計劃雖然有風險,但並非毫無可能:這個房間靠近一扇彩色裝飾玻璃窗,只要等夜深人靜的時候敲碎玻璃,就可以逃到房頂上去。於是他們幾個人藏在小屋裡等著。兩個小時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大。突然,他聽到皮靴的聲音朝自己這個方向來了。德國人剛剛點過名,發現人數不對。腳步在一點點逼近,手電的燈光照進了他們藏身的角落。士兵的臉上露出了邪惡的笑意,接下來便是一頓兇猛的拳打腳踢。羅克莫雷爾倒在血泊裡,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剛恢復神志的他被拖到看守的中尉面前。克裡斯蒂安,這是羅克莫雷爾的名字,他對未來不再抱任何幻想。

但命運自有安排。

詢問他的中尉大約三十歲。他跨坐在院子裡的長凳上,靜靜地打量著羅克莫雷爾。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用相當標準的法語說道:

“我也曾是個囚犯。那是在俄國戰場上。我也選擇了逃亡。在長達幾百公里的路途中,我嘗盡了一切苦難,這種罪我不想讓任何人再受,我不是個虐待狂。”

克裡斯蒂安沒有出聲,默默聆聽著年輕中尉的話語。一時間,他感覺自己可能會被拯救。

“我們都明白,”中尉接著說,“而且我想你沒機會把我要說的話告訴其他人了。我認為,作為一名士兵,逃跑是正常的,甚至是合法的。你想得跟我一樣,你也覺得對於一個因為在敵人眼中做了錯事而備受煎熬的囚犯來說,逃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你的敵人,就是我!”

克裡斯蒂安得到的處罰是:一整天面對牆壁站立,不准動彈一下,絕不可以有任何支撐。他只能雙手放在身體兩側,任憑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自己身上。

動一下,便會吃上一拳。要是暈倒的話,將會受到更嚴厲的懲罰。

可以看出,遭受過苦難的人通常會多一些人性的關懷,因為這會令他們產生與敵人同病相憐的感覺。正是因為這一點,克裡斯蒂安躲過了被槍斃的厄運。然而,不得不說,這樣的關懷是有限度的。

四名試圖逃跑的犯人面向牆壁,一字排開。經過一個早晨,太陽已經爬到了頭頂。難以忍受的炎熱讓他們雙腿發抖,手臂像灌了鉛一樣,背部完全僵硬。

從他們背後走過的看守們在想些什麼呢?

午後,克裡斯蒂安支持不住晃了一下。幾乎同時,一隻拳頭向他背上飛去。他一頭撞到牆上,下巴頦兒裂開了,但他咬緊牙關站了起來,以免遭到更嚴厲的處罰。

這個毆打他的士兵到底有沒有良心?看著眼前的人如此痛苦,他怎麼可以這樣無動於衷?

他們全身肌肉都收緊了,抽搐個不停,痛苦得無以復加。

當中尉看到這樣的場景時,他的心裡是什麼滋味?

這些問題直到今天還會在夜裡出現,擾得我無法入眠。他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他們在太陽下快要燃燒的身體,常常會在我的記憶中出現。

終於到晚上了,他們被帶回教堂裡。我們將迎接勝利者的歡呼聲送給了他們。但我想他們可能什麼都沒聽見,只是筋疲力盡地癱倒在稻草堆上。

7月24日

抵抗組織的各種行動讓德國人的神經越來越緊張。他們常常歇斯底里,沒來由地毆打我們,一點小錯也不放過。中午,我們被叫到教堂大廳集合。一名在街邊站崗的德國兵報告說聽到教堂裡有銼刀的聲音。德國人宣稱,如果十分鐘內那個手握銼刀企圖越獄的人不自己站出來的話,他們就會隨意拖十名犯人去槍斃。一挺機關鎗架在中尉身邊,瞄準我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站在槍後面的士兵不停地擺弄著扳機,隨時準備朝我們射擊。十分鐘到了,任憑德國兵怎麼叫囂和恐嚇,始終沒人說話。中尉抓過一個犯人,掏出手槍指著他的太陽穴,大聲對我們下達最後通牒。

一名囚犯往前站了一步,顫抖著伸出手。他手裡拿的是一把修剪指甲的小銼刀,這玩意兒連在教堂牆壁上劃個印跡都不可能。唯一可能的作用就是削尖小木片,好用來切發給我們的那點少得可憐的麵包。這種小技巧每個被關過監獄的人都會,也許自從有牢房的那天開始,人們就發明了它。

所有犯人此刻都很害怕,中尉很可能覺得我們在嘲笑他。“罪魁禍首”被拉到牆邊,一發子彈將他的頭顱打成了兩半。

我們被罰站一整夜,只有探照燈和機關鎗做伴。幸好還有這臭氣熏天的空氣讓我們時刻保持清醒。

8月7日

我們待在教堂已差不多二十八天了。克勞德、查理、雅克、弗朗索瓦、馬克和我圍坐在祭台旁。

雅克像往常一樣給我們講故事。除了打發時間,更重要的是安撫大家的情緒。

“你和你哥哥之前真的從來沒進過猶太教堂?”馬克問。

克勞德低下頭,一副很慚愧的樣子。我於是代他回答:

“是的,這是第一次。”

“這就奇怪了,你們的姓是典型的猶太姓氏。我沒有批評的意思,”馬克趕緊解釋,“只是我以為……”

“那你就錯了。我們在家也不禱告。不是所有姓杜邦和迪朗的人都得每個週日去教堂的。”

“那你們什麼都不做?重大節日的時候也不做?”查理問。

“每個週五,我們的爸爸都會慶祝安息日。”

“那他都做些什麼?”弗朗索瓦好奇地問。

“跟平常晚上沒什麼不同,只是他會用希伯來語背誦一段經文,然後我們全家共同喝下一杯酒。”

“同一杯?”弗朗索瓦問。

“是的,同一杯。”

克勞德笑了,顯然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他推了我一把:

“快點,把那個故事說給他們聽。不說就沒機會了。”

“什麼故事?”雅克問。

“沒什麼!”

已經無聊了將近一個月的夥伴們怎麼可能就此罷休,都催著我趕緊說。

“好吧。每週五晚飯前,爸爸都會用希伯來語向我們誦讀經文。他是家裡唯一懂這門語言的人,我們其他人全都不會說。家裡慶祝安息日的傳統延續了很多年。一天,姐姐艾麗斯向我們宣佈說,她認識了一個男孩,打算跟他結婚。爸爸媽媽很高興,讓她請他來家裡吃晚飯,把他介紹給大家。艾麗斯馬上問可不可以下週五帶他來,讓他跟我們一起慶祝安息日。”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爸爸聽到這個建議好像並不開心。他說,安息日應該只有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其他任何晚上他都可以來。”

“但媽媽強調說,如果這個人已經征服了女兒的心,那麼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已經是家裡的一分子了。不過爸爸還是不同意,始終覺得週一到週四隨便哪個晚上都比週五好。我們幾個孩子選擇跟媽媽站在一邊,堅持認為安息日晚上才是最合適的,因為那晚的菜最豐盛,桌子也佈置得最漂亮。爸爸舉起雙手埋怨道,為什麼全家人總是聯合起來對付他。他最愛扮無辜了。”

“他補充說,為什麼大家要拒絕他這麼合理、這麼無可指摘(而且還相當開明)的建議:除了週五,我們家的門任何時候都可以向這位陌生人(要帶走他女兒的陌生人)打開。”

“媽媽也不甘示弱,追根究底地問,為什麼週五不可以。”

“‘不為什麼!’爸爸徹底認輸了。”

“爸爸向來無法拒絕媽媽的任何請求。因為他愛她勝過愛全世界,我想應該也勝過愛自己的孩子。媽媽的所有願望,他都會竭力達成。總之,接下來的一周裡,爸爸一言不發,而且週五越臨近,他就越緊張。”

“在大家翹首以盼的客人到來的前一晚,他把姐姐拉到一邊,小聲問她的未婚夫是不是猶太人。當艾麗斯說出‘當然是’的時候,他又一次把手舉到半空抱怨:‘我就知道是!’”

“你們應該能想到,姐姐看到他那副不高興的樣子是多麼驚訝,她趕緊問出了什麼問題。”

“‘沒事,親愛的,’他故作鎮定地回答說,‘你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姐姐的個性像極了媽媽,看到爸爸準備往飯廳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對不起,爸爸,我對你的反應感到很吃驚!我本來以為,你聽到他不是猶太人,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可現在是怎麼回事?’”

“爸爸讓她不要那麼敏感,不要胡思亂想,還保證說他對出身、宗教信仰、皮膚顏色這一類的問題一點都不在乎,只要這個人夠紳士,對她能像他對媽媽一樣就可以了。艾麗斯對他的回答似乎並不滿意,但爸爸很快轉移了話題。”

“週五晚上終於到來了,我們從來沒見過爸爸如此緊張。他不斷幻想著自己要感冒了、發燒了,甚至在女兒出嫁前就要死了。媽媽只好一個勁地安慰他說,他的身體非常健康,艾麗斯從此將過上幸福的生活,一切都很美好,沒什麼好擔心的。爸爸根本聽不進媽媽講的任何話。”

“艾麗斯和她的未婚夫喬治七點整敲響了家門。爸爸猛地跳了起來,媽媽白了他一眼,快步上前去迎接他們。”

“喬治是一個帥小伙,舉止自然而優雅,看上去像個英國紳士。艾麗斯和他看起來般配極了,所以他一進門,就已經贏得了我們全家人的歡心。爸爸好像也慢慢放鬆了下來。”

“媽媽告訴我們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於是大家圍坐到桌旁,嚴肅地等待著爸爸背誦安息日的經文。只見他深吸一口氣,喉頭動了動,但並沒發出任何聲音。再試一次,深呼吸,又洩了氣。第三次嘗試的時候,他突然看向喬治:‘為什麼我們不讓客人來替我誦經呢?我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歡他。作為一個父親,當孩子們感到高興的時候,他就應該功成身退了。’”

“‘你說什麼?’媽媽問,‘什麼時候?再說,誰讓你功成身退了?二十年來,每個週五都是由你來誦經的,你是唯一明白其中含義的人。我們其他人都不會說希伯來語。別告訴我一見到女兒的朋友,你就害怕了。’”

“‘我一點也不害怕。’爸爸一邊捲著衣角一邊說。”

“喬治沒有說話。但我們都發現當爸爸讓他代替誦經時,他的臉色有些難看;而媽媽來解圍之後,他的表情恢復了正常。”

“‘好啦,好啦。那至少請喬治跟我一起誦經吧。’”

“於是爸爸開始背誦,喬治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重複。”

“誦經結束,他倆坐了下來。接下來的晚餐氛圍很好,大家都笑得很開心。”

“飯後,媽媽請喬治到餐具室坐坐,想更多地瞭解一下他。”

“艾麗斯微笑著讓喬治不用緊張,一切進展得很順利。喬治收起桌上的餐具,跟媽媽來到了小房間。媽媽接過他手中的東西,請他坐下。”

“‘喬治,你根本不是猶太教徒!’”

“喬治的臉紅了起來,咳個不停:‘我想是的,我爸爸或者他兄弟中的一個可能是猶太教徒。我媽媽以前是新教徒。’”

“‘以前是?’”

“‘她去年過世了。’”

“‘我很抱歉。’媽媽真誠地說。”

“‘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是猶太教徒有什麼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媽媽笑著說,‘我和我的先生完全不介意。相反,我們一直認為不同的人會帶來不一樣的快樂。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們倆真的願意共度一生,永遠都不會厭倦對方。厭倦是夫妻關係的大敵,它會讓愛情消失。只要你能讓艾麗斯開心,讓她願意跟你在一起,那你就可以放心地出去工作;只要你希望跟她一同分享即使是無法實現的夢想,我也可以肯定,無論你的出身如何,你們都會幸福得讓人嫉妒。’”

“媽媽雙手扶起喬治,歡迎他加入我們的大家庭。”

“‘去吧,去找艾麗斯吧。’媽媽的眼裡泛起了淚花,‘媽媽一直質問她的未婚夫,她會不高興的。而且要是讓她知道我說出了未婚夫三個字,她會殺了我的!’”

“在走回飯廳之前,喬治轉身問媽媽是怎麼知道他不是猶太教徒的。”

“‘哈!’媽媽笑出了聲,‘我的先生已經用他自己發明的語言誦了二十年經。他根本就不懂希伯來語!但他非常在乎這個每週對著全家人發言的時刻。這已經成了我們的一種傳統。儘管他說的話沒有任何意思,但我知道他想要表達的是對我們全家的愛。所以當我聽到你剛才幾乎一模一樣地模仿他的話時,便猜到你一定不是猶太教徒。請你保守這個秘密。我的先生一直以為他的經文編得無懈可擊,但我愛了他那麼長時間,還有什麼能瞞過我呢。’”

“剛回到飯廳,喬治又被爸爸拉到了一邊。”

“‘剛才的事,謝謝你。’爸爸小聲說。”

“‘什麼事?’”

“‘感謝你沒說出真相。你真是個善良的人。我想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小人。但說實話,我沒想過要說謊,只是已經整整二十年了……現在讓我怎麼跟他們說呢?是的,我是不會希伯來語,但慶祝安息日是為了保留傳統,傳統是不能丟的,你明白嗎?’”

“‘我不是猶太人。剛才我只是重複你說的話而已,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所以,是我要感謝你沒有說出真相。’”

“‘啊!’爸爸徹底放鬆了下來。”

“兩個男人對視了幾秒,然後爸爸將手搭在喬治肩上:‘聽著,我想咱們之間的事就不要向第三個人說了。我會用希伯來語誦經,而你,就是猶太人!’”

“‘完全同意。’”

“‘好,好,好。下週四晚上來我的工作室一趟,我們得好好練練第二天要誦讀的經文,因為從今以後,我們要兩個人一起誦經了。’”

“晚飯後,艾麗斯把喬治送到路口。在大門外,她挽起未婚夫的手臂:‘今晚真是太順利了。親愛的,你應付得太好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爸爸一點都沒看出來,他完全不知道你不是猶太人。’”

“‘是的,我想我們都做得很好。’喬治微笑著離開了。”

“所以,是的,克勞德和我在被關進來之前,從來沒進過猶太教堂。”

這天晚上,德國兵叫嚷著讓我們通通收拾好行李,去教堂的大走廊集合。於是在皮靴和拳頭的催促下,大家很快湊到了一起。沒人知道這次是要去哪裡,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拉我們去槍斃,被拖去行刑的人是不需要拿行李的。

傍晚的時候,之前被關進哈堡的女囚們回到了教堂,被單獨關在一個小房間裡。凌晨兩點,教堂門打開了,我們排好隊伍走出門口,穿過空空如也的市區街道,按來時的路返回火車站。

這一次,關在哈堡的女囚和最近幾周逮到的抵抗分子加入了我們死亡列車的隊伍。

前兩節車廂安排給女囚,列車朝著圖盧茲方向開去。有人幻想著我們可以回家了。舒斯特可不這麼認為。不管盟軍如何逼近,炮彈如何密集,抵抗組織採取多少行動,他拚死也要將我們押去達豪集中營。

快駛到蒙托邦的時候,瓦爾特終於找到了逃跑的機會。他發現以前用來釘窗戶的四顆釘子換成了一枚螺釘,於是將僅有的一點口水吐在手上,使盡全力擰著。但嘴裡太干了,最後幫助他潤滑螺釘的,是滿手的鮮血。忍痛努力了好幾個小時,螺釘終於鬆動了。瓦爾特看到了希望。

他的手指完全被血粘住了,分都分不開。現在要做的便是推開欄杆,窗戶上空出來的地方足以讓人逃脫。車廂角落裡,三名第三十五兵團的夥伴——利諾、皮波和讓,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其中一個哭出了聲,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就快要瘋了。車廂裡的溫度前所未有地高,所有人都在窒息邊緣,空氣中只有大家的埋怨聲。讓哀求瓦爾特幫他們一起逃。瓦爾特很是為難,但怎麼可能對他們不聞不問,怎麼可能撇下與自己情同手足的夥伴?他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抱住他們,答應帶他們一起走。只要天一黑,便開始行動,他先跳,其他人跟在後面。他們小聲地討論著細節:爬上窗沿,將整個身子吊在外面,跳下後不顧一切地往遠處跑。如果德國人開槍,他們就各自逃命;如果沒被發現,那麼等列車的紅色指示燈消失後,他們就重新回到鐵軌處會合。

天色漸漸暗下來,逃亡的時刻越來越近了,但命運似乎不想這樣安排。列車在蒙托邦火車站放慢速度,進入了一條停車線。德國人的機關鎗架到了站台上。希望彷彿瞬間破滅了。他們四人癱倒在車廂裡,陷入沉默。

瓦爾特本想睡一覺,恢復些體力,但雙手的疼痛實在難以忍受。哀號聲又一次響起。

凌晨兩點,列車重新啟動。瓦爾特不再理會劇痛難忍的手,他的心在胸膛裡劇烈跳動著。他叫醒另外三名夥伴,等待時機,隨時準備越獄。這一晚的夜空沒有一絲雲朵,滿月將四周照得透亮,就這樣跳下去實在太危險了。瓦爾特望著窗外,火車正全速前進,遠處出現了一片樹林。

瓦爾特和兩名夥伴跳下了列車。掉進鐵軌邊的深溝後,他在裡面趴了很久。火車的紅色指示燈消失在夜幕中,他舉起雙臂高呼了一聲:“媽媽!”他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路,在來到田邊時,竟然撞到了一個出來小便的德國兵,那人身上還背著一把帶刺刀的步槍。他立刻躲進身旁的玉米地,看準時機,飛身躍起,撲到那名德國兵背上。到底是哪裡來的力氣,讓他還能做出這樣的動作?刺刀插進了士兵的身體。瓦爾特接著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感覺自己在飛,如同一隻破繭而出的蝴蝶。

火車沒在圖盧茲停留,我們也不可能回家了。一路上,我們經過了卡爾卡松、貝濟耶和蒙彼利埃。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家口渴得難受。每次經過村莊時,村民們都想盡辦法幫助我們。一位叫博斯卡的獄友在小紙片上寫了幾句話,然後扔出窗外。一位婦女在鐵軌邊將紙片撿起來,交給了博斯卡太太。上面寫著:8月10日,火車途經阿讓,他一切都好,不必擔心。然而,這位太太再也沒能見到自己的丈夫。

到尼姆附近的一處車站時,我們得到了一點水、乾麵包和過期果醬。這些東西實在難以下嚥。車廂內,一些人已經開始精神錯亂。他們口吐白沫,站起身來不停轉圈,大聲喊叫,最後倒地,全身痙攣而死。整個過程看上去就像發狂的瘋狗在橫衝直撞一樣。納粹想讓我們通通這樣悲慘地死去。依然勉強保持著清醒的人,根本不敢朝他們看。於是我們只好閉上眼睛,摀住耳朵,蜷縮成一團。

“他們真的會一直發狂下去嗎?”克勞德問。

“我什麼都不知道,但快讓他們別叫了。”弗朗索瓦哀求道。

遠處,炸彈落到了尼姆,我們的火車在勒穆蘭停了下來。

8月15日

列車好幾天都沒動靜了。一位餓死的獄友被拖下車去。一些病得很嚴重的人獲准下車去活動活動筋骨。他們沿途採了些草回來分給大家吃。餓得發慌的犯人們為了這不算食物的東西爭得不可開交。

美國人和法國人已經在聖馬克西姆登陸。舒斯特絞盡腦汁,拚命想辦法從盟軍的包圍圈中突圍。怎樣才能通過羅訥河河谷呢?河上的橋已經全部被盟軍炸斷了。

8月18日

也許是找到解決辦法了,火車重新啟動。來到某個道岔的時候,鐵道工人打開了一個車廂的插栓。三名獄友成功地從隧道逃脫。還有一些人在距羅克莫雷爾逃跑幾公里的地方如法炮製,離開了這座人間地獄。舒斯特讓列車開進巖洞來躲避轟炸。這幾天裡,英、美的飛機好幾次從我們頭上飛過。躲在這個地方,抵抗組織也找不到我們。不會有其他列車出現在我們周圍,整個國家的鐵路運輸都已經癱瘓了。戰爭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抵抗組織也在一天天不斷擴大中。由於橫跨羅訥河的鐵路橋已被摧毀,舒斯特竟命令我們步行。對他來說,我們不過是七百五十個奴隸,得為那些蓋世太保的家人以及德國士兵們效勞,將他們的行李馱過去。

8月18日這一天,毒辣的太陽照在我們已被跳蚤和虱子摧殘得一塌糊塗的皮膚上。大家被編排成一列一列,艱難地提著德國人的行李和他們從波爾多偷來的一箱箱葡萄酒,慢慢往前走著。讓飢渴難忍的我們面對如此美味的酒,簡直勝過酷刑。有的人累得癱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德國人對準他們的腦袋就是一槍,像殺掉一匹老馬一般隨便。於是還有點力氣的人紛紛對體弱者伸出援手。只要有人倒下,旁邊的人就趕緊將他團團圍住,務求在被德國人發現之前把他扶起來。道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園,籐枝上結滿了夏季早熟的果實。我們多麼想摘些下來潤潤自己幹得冒煙的喉嚨啊。然而,德國士兵對我們大聲喝令,讓我們不要拖拖拉拉,卻在我們面前不斷往頭盔和嘴裡塞著這可口的葡萄。

我們一邊走,一邊看著葡萄籐邊的這些魔鬼。

我腦海中突然出現了《紅色的山岡》的歌詞。你還記得嗎?“飲這裡的葡萄酒,便是飲夥伴們的鮮血。”

已經走了十公里。有多少夥伴倒在了這段路途上?當我們路過村莊時,村民們都用驚愕的眼光望向這支奇怪的隊伍。有人想上前來幫助我們,想給我們送些水喝,但納粹粗暴地將他們推到一邊。如果有人家打開窗戶,士兵就會向裡面射擊。

一名獄友快速往前面趕,因為他知道隊伍前面有他被關在前幾節車廂裡的妻子。腳已經跑出血來了,但他終於趕上了妻子,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從她手裡拿過行李,背到自己肩上。

他們倆重逢了,終於可以一起往前走了,卻不敢說出對彼此的感情。唯一能做的便是交換一個微笑,這笑中有對失去生命的恐懼。他們的生命還能留下些什麼呢?

到達另一個村莊時,有一家人的房門虛掩著。看到德國兵也被太陽曬得沒了脾氣,這位獄友抓住妻子的手,示意她溜到門裡去,他來掩護她。

“快走。”他用顫抖的聲音輕輕說。

“我要和你在一起。這麼辛苦地一路走來,我不會在現在離開你。我們要麼一起活著,要麼一起去死。”

後來,這對夫妻在達豪集中營不幸身亡。

傍晚時分,我們到達了索爾格。數以百計的當地居民看著我們橫穿街區,來到火車站。舒斯特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走出來幫助我們。面對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士兵們沒了主意。站台上,人們不斷向我們遞送著食品和酒。趁著這場慌亂,有人想辦法幫助犯人逃走。犯人被套上鐵路工或農民的衣服,他們接過一筐水果,佯裝送給一位前來接應的人,然後一步步慢慢地遠離火車站,藏到了好心人的家裡。

收到消息的抵抗分子原本計劃了一場拯救我們的行動,但德國士兵的數量太多了,可能會釀成大屠殺的慘劇。於是,他們只好萬分沮喪地目送我們再次登上死亡列車。大約一周以後,美國軍隊來了,索爾格解放了……

藉著夜色,列車開動了。外面,狂風大作,為我們帶來了一絲涼爽和幾滴雨水。雨滴聚集在車廂頂上,一點點地流下來。我們爭先恐後地享受著眼前的甘霖。

8月19日

火車全速前進,突然發出緊急剎車的聲響,車輪向前滑動,帶出點點火星。德國兵跳下車,迅速往低窪處跑去。一群美軍戰鬥機在天空盤旋,炸彈如雨點般砸在列車上,這是一場真正的屠殺。我們趕緊跑到窗口,奮力揮動手中的布條,但飛行員的位置太高了,根本看不見我們。飛機引擎聲越來越大,炸彈聲此起彼伏。

時間彷彿凝固了。我什麼也聽不見。所有人的動作好像突然被放慢了。克勞德和查理都看著我。對面,雅克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他吐出一口血,隨即緩緩地跪在地上。弗朗索瓦快步上前扶起他。雅克的後背中彈了,他想要對我們說點什麼,但已發不出任何聲音。弗朗索瓦用力托住他的頭,但他再也支持不住,閉上了雙眼。雅剋死了。

弗朗索瓦的臉上沾滿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鮮血。在這漫長的死亡之旅中,雅克從未離開過他。“不!”一聲絕望的慘叫響徹雲霄。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衝向窗口,赤手去拔上面的柵欄。德國兵的子彈打掉了他一隻耳朵,他的臉上頓時血流不止。但什麼也阻止不了他了。攀住窗沿,他跳到了車廂外,還沒站穩便朝著車門奔去。他要取下插銷,把大家都放出來。

現在,我依然能清晰地記起弗朗索瓦在陽光下的身影。在他身後,飛機在天空盤旋,準備對我們進行新一輪襲擊。一名德國兵向他開了槍。他的身體向前飛出去,半邊臉頰撲到了我的襯衫上。最後顫動了一下,弗朗索瓦追隨雅克而去。

8月19日,在皮埃爾拉特,眾多遇難者中,有兩位我們親密的朋友。

火車頭處煙霧瀰漫,蒸汽從千瘡百孔的鐵皮上四散開去。列車被炸得無法再前進了。德國兵從附近村子找來一名醫生。但他又能幫上什麼忙呢?囚犯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內臟都被炸了出來,傷口觸目驚心。飛機又飛了回來。趁德國兵亂作一團的時候,蒂托內爾撒腿開溜。槍聲在身後響起,一顆子彈掃到了他,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一路朝田里飛奔而去。一位農民將他救起,送到了蒙特利馬爾醫院。

週遭安靜下來。鐵軌邊,那位醫生央求舒斯特將還能救活的傷員交給他,但中尉無情地拒絕了。晚上,他們把傷員抬回車廂,又來了一個新的火車頭。

在近一周的時間裡,法國軍隊內外夾擊,納粹節節敗退,開始了大規模撤離。鐵路線,比如國道七線,成了戰鬥的主要場地。美國軍隊以及拉特爾·德·塔西尼將軍的裝甲部隊在普羅旺斯登陸,正向北進發。羅訥河河谷是舒斯特難以逾越的障礙。法國軍隊返回來支援格勒諾布爾的美軍。隊伍已經到達錫斯特龍。直到昨天,我們還完全沒可能通過河谷。但今天,法國軍隊似乎放鬆了警惕,他們乘坐的列車經過我們身旁,但一刻不停地向南開走了。中尉抓住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首先要盡快處理屍體,將它們丟給紅十字會。

蒙特利馬爾市的蓋世太保頭子裡希特來了。紅十字會負責人要求他把傷員也留下,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於是這位紅十字會的女士轉身就走。他叫住她,問她為什麼就這麼走了。

“要是不讓我帶走傷員,那你們也別想處理屍體。”

裡希特和舒斯特商量了一下,最後終於妥協,答應留下傷員,但一再強調只要他們痊癒,就得馬上被接走。

我們從窗戶目送受傷的夥伴被抬上擔架,他們有的發出痛苦的呻吟,有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屍體被一排排地擺放在候車廳。一群鐵路工人哀傷地望著他們,默默摘下頭盔,致以最後的敬禮。紅十字會打算快速將傷員們送往醫院,為了不讓城裡的納粹再來騷擾,負責人謊稱他們都染上了斑疹傷寒,極易傳染。

紅十字會的車開走了。屍體也被送往墓地。

深溝裡,一鏟鏟泥土蓋到了屍體身上,雅克和弗朗索瓦的臉消失在裡面。

8月20日

列車往瓦朗斯方向開去,中途停在一處隧道裡躲避空襲。車廂裡氧氣越來越稀薄,我們幾乎都喪失了意識。到達火車站時,趁德國兵不注意,一位太太在自家窗戶前舉起牌子,上面寫著:“巴黎被圍,請你們堅持下去!”

8月21日

列車經過里昂。幾小時後,法國陸軍燒燬了布龍機場的戰備燃料。德軍參謀部決定放棄這座城市。法軍前沿部隊向我們逼近,但列車照舊向前行駛。到沙隆後,我們不得不停下來,火車站已被炸毀。一隊往東撤離的德軍走了過來,其中的上校先生差點就可以拯救我們中的一些人了,他向舒斯特要求借兩節車廂。在他看來,士兵和裝備比中尉押送的犯人重要多了。兩人爭執不下,但舒斯特態度強硬,一定要將這些猶太人、外國佬和“恐怖分子”押到達豪集中營。誰都沒能被放出來,列車很快就會重新啟動。

我所在的車廂門打開了,三個陌生面孔的年輕德國兵遞了些奶酪給我們,隨即立刻把門關上。我們沒吃沒喝已經三十六個小時了。大家迅速將食物平分了。

到達博訥時,當地人和紅十字會都前來幫助我們,給我們送來維繫生命的物品。但德國兵把東西通通搶走了。他們像醉鬼一樣,在列車開動時,向著鐵道邊的民房瘋狂掃射。

開出三十公里後,我們來到了第戎。火車站內一片混亂。沒有任何車輛可以北上。爭奪鐵軌的戰鬥已經白熱化。鐵路工們竭盡全力阻止火車離開。轟炸也沒有斷過。可舒斯特絕不會善罷甘休,他不顧法國鐵路工人的一再阻攔,執意命令列車啟動。麻煩就此出現了。

剛開出不久,他們就發現前方的鐵軌被移位了。於是士兵命令我們下車去將它們歸位。我們從囚犯變成了苦力。在炙熱的太陽下,我們被德國兵用槍指著,將抵抗分子破壞掉的鐵軌一根根地恢復正常。舒斯特站在火車頭處大聲宣佈,列車什麼時候能啟動,我們什麼時候才有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