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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美麗的情感

當恐懼日夜不停地折磨你時,繼續活下去,繼續戰鬥,繼續相信春天終究會到來,這需要多麼驚人的勇氣。為別人的自由而……牲,對於只有十六歲的少年來說,未免太過苛刻。

沒有人會喜歡身陷囹圄的生活。每次牢房門關閉的巨大聲響都會讓我們心驚膽戰。看守們輪番在面前走來走去,讓我們不勝其煩。所有這些都是被剝奪自由的人必須面對的。生命對於身在高牆內的我們還有什麼意義呢?是法國警察將我們逮捕的,不久軍事法庭就會開始審判,緊隨其後的便是槍決,而在刑場上開火的,也是法國人。我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我找不到答案。

被關進來幾周的獄友告訴我,他們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了,只要假以時日,我也會接受這種新的生活方式。可現在的我,心裡在不停地計算著流逝的時間,無法平靜下來。十八歲就這樣過去了,二十歲永遠都不可能到來。“晚上當然會有飯吃。”克勞德說。送來的食物散發著惡臭,白菜湯裡時不時地漂著幾顆腐爛的豆子。為了不餓死,我們必須吃下去。監獄裡住著的,不只有外來勞工和游擊隊員,還有成群結隊的跳蚤和臭蟲。膿瘡一刻不停地折磨著我們。

夜裡,克勞德緊緊地黏在我身上。監獄的牆壁冷得結了冰,我們只能互相依偎著取暖。

雅克變了許多。他每次一醒來,便開始默默地踱來踱去,萬分失望地看著時間一點一點溜走。或許在他心裡也有一個女人。思念一個人的感覺是痛苦的。有時,我看見他在夜裡抬起手,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卻什麼也碰不到。曾經的愛撫已經不復存在,那帶著香氣的臉龐只能留存在記憶裡,但眼神中的默契一如從前。

一個好心的看守偷偷遞進來一張字條,是外面的游擊隊員寫的。雅克迫不及待地念給我們聽,只有在這時,他臉上的失望才一掃而光。被限制自由、無法再有所行動的無助感每天都折磨著他。我想,不能再見到奧斯娜應該也是他難過的原因之一。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看著雅克被失望的情緒完全籠罩,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最美麗的情感:一個男人可以坦然面對死亡,卻無法忍受失去摯愛的苦痛。

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接著給我們念字條,上面是夥伴們的消息:飛機機翼被我們炸掉,電線桿被毀壞,一名保安隊隊員被當街放倒,十節將無辜的人運往集中營的車廂被擋住了去路……我們彷彿可以分享到他們的勝利。

在這裡,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在這個陰暗潮濕的恐怖空間裡,只有病菌可以恣意妄為。但就在這最黑暗的角落,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一絲微弱的光亮,旁邊牢房的西班牙獄友們將這唯一的光明稱作“希望”。

新年到了。我們沒有任何慶祝活動,因為沒有任何值得慶祝的事情。我在監獄裡認識了沙辛。這年1月,我們當中的一些人已經被帶去受審了。在一陣裝腔作勢的審訊後,一輛小卡車將犯人帶上刑場。接著便聽到槍聲響起,獄友們高聲叫喊,然後一切歸於平靜,大家默默等待自己的那一天到來。

我不知道沙辛的真名是什麼,他已經沒有力氣告訴我了。沙辛只是我給他起的名字,因為有時他在夜裡高燒不退的時候,就會喊出這個他幻想中會來拯救他的白鳥的名字。“沙辛”在阿拉伯語裡是一種白色聖鳥的名字,我在戰後特地去看過這種鳥,為了紀念這位監獄裡的朋友。

被關進來的幾個月裡,沙辛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他的身體嚴重缺乏營養,胃已經小得連湯都裝不下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抓虱子,一抬頭便看到他在用眼神叫我過去。我來到他跟前,見他使出全身力氣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他把眼睛轉向自己的腿,上面的膿瘡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死神就快來了,但沙辛想乾淨而體面地迎接它。我將自己的床墊挪到他旁邊。晚上的時候,我幫他抓跳蚤,將他襯衫褶皺裡的虱子通通除掉。

沙辛時不時地給我一個微笑,這是他在用盡全力向我表示感謝。但我想說,真正應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晚飯送來的時候,他示意我把他的那一份給克勞德。

“我的身體已經死了,不用再給它東西吃了。”他小聲對我說,“拿去救你弟弟吧,他還年輕,應該繼續活下去。”

白天,沙辛不曾說過一句話。或許只有夜晚的寂靜才能帶給他一絲力量。在共同的沉默中,我們感受著人性的溫暖。

約瑟夫是監獄裡的神父,他貢獻出自己僅有的一點供給券來幫助沙辛。每週他都會給沙辛帶一小包餅乾。我把餅乾分成小塊,強迫沙辛吃下去。他要花一個多鐘頭才能吃下一塊餅乾。最後他累了,請求我把剩下的餅乾給其他夥伴:“別浪費了約瑟夫神父的心血。”

你看到了嗎?這是一位神父在節衣縮食地幫助一個阿拉伯人的故事;是阿拉伯人鼓勵一個猶太人振作的故事;是猶太人將彌留之際的阿拉伯人抱在懷裡,陪他靜靜地走完人生旅程的故事。在所有這些故事裡,人類世界散發著最燦爛的光輝。

1月20日晚,寒氣直逼到我們的骨頭裡。沙辛渾身發抖,我將他抱在懷裡,顫抖已經讓他筋疲力盡。這一晚,他拒絕了我送到他嘴邊的食物。

“幫幫我,我要找到自由。”他突然對我說。

“我都沒有的東西,怎麼給你?”

沙辛微笑著回答:

“我們可以想像。”

這是他最後的話語。我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將他的身體一直洗到黎明時分,洗得乾乾淨淨。在日出之前,我為他穿上了衣服。我們當中信教的夥伴為他做了禱告。雖然不知說的是什麼,但我知道,他們的語言都是發自內心的。我不信上帝,但此時我也跟著一起祈禱,祈禱沙辛的願望早日實現,希望他能在彼岸終獲自由。

1月下旬,獄友們被送上刑場的頻率慢了下來,這讓我們重新燃起了希望:或許在還沒輪到之前,國家就已經解放了。不過,每個被看守帶去審訊的人,雖然一心希望判決能夠延期,但從來未如願,等待他們的只有槍決。

就在我們被高牆團團圍住動彈不得的時候,兵團在外面的行動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抵抗運動不再遮遮掩掩了,夥伴們現在的行動都是光明正大的。兵團已經發展到整個地區,甚至整個國家,為自由而戰的號角響遍了法蘭西。查理曾說是我們發明了巷戰,這當然有些誇張,我們並不是唯一用這種方式進行鬥爭的人,但在圖盧茲地區,我們的確為其他人做出了榜樣。其他隊伍的人效仿我們的方法,一次又一次地破壞著敵人的設備和計劃。所有德國列車的車廂和物資都有被炸飛的危險,沒有一家為敵軍生產武器的法國工廠不在擔心自己的廠房和機器被毀壞。夥伴們採取的行動越多,民眾就會跟著越來越英勇,抵抗運動的隊伍也就越來越壯大。

放風的時候,西班牙獄友告訴我們,昨天兵團又進行了一次爆炸行動。雅克走到一個西班牙政治犯身邊,希望打聽到更多的消息。這個人叫博拉多斯,看守們好像有些怕他。他是卡斯蒂利亞人,和他所有的同胞一樣,他為那片土地深感自豪。為了卡斯蒂利亞,他英勇地加入了西班牙內戰;在徒步穿越比利牛斯山逃亡到法國時,他的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自己的故鄉;被關押在西部集中營時,他日夜都在為祖國歌唱。西班牙犯人和法國犯人之間隔著高高的欄杆,博拉多斯示意雅克靠近些,然後將從看守嘴裡聽到的消息告訴了他。

“是你們的人幹的。上周,你們的夥伴趕上了最後一班電車,卻沒注意到裡面坐的全都是德國人。他當時一定在想什麼事情,才會這麼糊塗。一個德國軍官上去對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把他踹下了車。他很氣憤,被踹屁股是對人很大的羞辱。他爬起來四處打聽了一下情況,很快就把原因搞清楚了:電車每天晚上都會來接看完文藝演出的德國軍官,這最後一班電車有點專門為他們服務的意思。幾天後,也就是昨天晚上,他帶著另外兩個夥伴再一次來到了自己被踢下車的地方。”

雅克一句話也沒說,靜靜地聽博拉多斯講著。他閉上雙眼,彷彿自己就置身於行動當中,他似乎聽見了埃米爾的聲音,看到了埃米爾在行動成功之後嘴角揚起的笑容。正常情況下,故事應該這樣結尾:幾枚手榴彈炸飛了快速行駛的電車,坐在車裡的納粹軍官們通通一命嗚呼,投擲手榴彈的幾名少年成了英雄。然而,故事並不是這樣發展的。

他們藏在人家門前的陰影裡,心裡緊張得要命,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街上冷得結起了薄冰,月光下空蕩蕩的路面散發著亮光。屋簷上偶爾有水珠滴下,輕輕地打破週遭的寧靜。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們每呼吸一次,都有白氣從嘴邊冒出,他們得時不時地搓一搓快被凍僵的手指。但恐懼與寒冷的感覺交織在一起,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克服?要是稍有差池,他們就完了。埃米爾想到了恩內斯特:直直地躺在地上,胸口被炸開,上身被口中、喉中噴湧而出的鮮血染得通紅,手腳四分五裂,脖子半掛著。原來人在被殺害之後,肢體可以如此靈活。

相信我,這個故事跟我們想像的不一樣。當恐懼日夜不停地折磨你時,繼續活下去,繼續戰鬥,繼續相信春天終究會到來,這需要多麼驚人的勇氣。為別人的自由而犧牲,對於只有十六歲的少年來說,未免太過苛刻。

電車從遠處駛來,在黑夜中射出了一道光。一起行動的是安德烈、埃米爾和弗朗索瓦,他們必須並肩作戰,缺一不可。只見他們將手伸進大衣口袋,抓住手榴彈,握緊保險銷。稍有失誤,他們便會被自己的武器炸得支離破碎。到時警察們就會把埃米爾被炸飛的身體收拾到一起,扔在路邊。這樣的死法,人人都會覺得噁心。

電車越來越近了,已經可以看清裡面德國士兵的身影。他們還在耐心地等待時機,心已經提到嗓子眼兒了。“就是現在!”埃米爾輕聲地下了命令。手榴彈被拉開了,它們衝破玻璃飛進了電車裡。

納粹軍官們嚇得六神無主,爭先恐後地想要逃出地獄。埃米爾向街道另一頭的弗朗索瓦做了個手勢:衝鋒鎗架了起來,對著電車掃射,手榴彈隨即爆炸。

博拉多斯的講述非常細緻,令雅克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他還是沉默,與昨晚那條冰冷的街道一樣。在這寂靜中,他彷彿聽到了夥伴們痛苦的呻吟。

博拉多斯看著他。雅克向他點頭致謝。

“春天總有一天會到來的。”雅克輕聲說著。

1月就這樣過去了。我有時會想起沙辛。克勞德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獄友偶爾會從醫務室拿點硫黃片回來,不是為了治嗓子痛,而是用來做成火柴,然後大家圍坐到一起,點一支從看守那裡要來的香煙,一人吸上幾口。不過今天我沒這個心情。

弗朗索瓦和安德烈早先去洛特-加龍省新成立的游擊隊幫忙。當他們完成任務回來的時候,發現一大幫憲兵在家門口等著。二十五個人將他倆團團圍住。他們大聲說出了自己抵抗分子的身份。自從德國人很快就會被打敗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法國政府中有些人就開始搖擺不定,開始相信法國是有未來的了。可惜逮捕他們的憲兵還沒有改變想法,於是他們毫無懸念地被帶走了。

走進警察廳時,安德烈沒有絲毫畏懼。他拔出手榴彈狠狠地扔到地上,所有人都嚇得四處逃竄,只有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手榴彈在滾了幾圈之後並沒有爆炸。憲兵們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一陣瘋狂地拳打腳踢。

安德烈被打得全身腫脹,口吐鮮血。早上他被送到了監獄醫務室,那幫憲兵打斷了他的肋骨、前額和下巴頦兒,此刻的他只能用“遍體鱗傷”來形容。

聖米迦勒監獄的看守長名叫圖先。他每天下午放風時間負責給我們開牢門。每次快到五點的時候,他就會拿著一大串鑰匙走進來,一間接一間地開門。我們要得到他的命令才能走出去。我們聽到他的口哨聲,總要磨蹭一會兒才出去,不為別的,就為了看他露出焦躁不安的樣子。所有牢門打開之後,囚犯們靠牆站成一排,看守長站得筆直,手裡拿著棍子,帶著兩個手下四下看一看,然後大踏步地走過隊伍。

每個犯人都得向他致敬:點點頭、抬抬眉、歎歎氣,不管怎樣,要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權威。檢閱完畢後,我們才能排著隊挨個走到院子裡去。

我們和西班牙獄友一起結束放風。於是剛才的“儀式”又要重來一次。他們一共五十七個人,在狹窄的樓梯口站著。

和我們一樣,他們經過圖先面前時,也要向他致敬。同樣,他們也必須脫光衣服才能回去。晚上在監獄裡必須是一絲不掛的。圖先說這是出於安全考慮,襯褲也不行。“一個裸體的人是很難越獄的,就算他逃到城裡,也一定會馬上被發現。”

但我們不認為這是真正的理由。他們實行這樣殘酷的規定,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犯人們感到永無休止的羞辱。

圖先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但他選擇漠視,甚至把這當作自己一天中最大的快樂。當五十七個西班牙人從他身邊走過,向他致敬;當五十七個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時,圖先看守長心中充滿了快感。

可是,這些西班牙人只是迫於無奈才會這樣做的。圖先每次看到他們都有些許失落,因為這幫年輕人從來沒有真正被他馴服過。

隊伍慢慢地往前走著,帶頭的是魯維奧。本來博拉多斯也有資格當頭兒的,但是我之前說過了,他是卡斯蒂利亞人,依他的個性,很可能對著看守的臉就是一拳,甚至將看守按到欄杆上一頓猛打。所以讓魯維奧走在最前面是明智的,尤其是今晚。

我跟魯維奧比較熟,因為我們都有一頭特別的紅頭髮。他的臉上也有許多小斑點,眼睛是淡藍色的。不過上天對他更眷顧一些,因為他的視力相當好,而我要是不戴眼鏡,就跟瞎子沒什麼兩樣。魯維奧很幽默,他只要一開口,總會讓大家開懷大笑。笑對於關在監獄裡的我們來說是彌足珍貴的,在昏暗的牢房裡能夠讓每個人都笑出聲來,這真是一種了不起的天賦。

魯維奧在外面的時候一定很受女孩子歡迎,我一定要讓他教我幾招,萬一以後有一天再見到索菲,就能派上用場了。

西班牙獄友的隊伍慢慢往前走,圖先一個接一個地數著。魯維奧面無表情地走著,來到圖先跟前,彎了幾下腰。圖先感到備受尊重,很高興,魯維奧卻不以為然。走在魯維奧後面的有:想要教加泰羅尼亞語的老教授、在監獄裡學會了識字並能夠背誦幾行加西亞·洛爾卡加西亞·洛爾卡(1898—1936),20世紀最偉大的西班牙詩人。詩句的農民、阿斯圖裡亞斯地區某個村莊的村長、水利工程師、受法國大革命感召並會唱幾句《馬賽曲》的少年……

來到更衣室前,他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脫衣服。

他們脫下來的,是自己參加西班牙內戰時穿的衣服。褲子已經破得只能靠細繩子拴住,在西部集中營時縫的帆布鞋幾乎沒了鞋底,襯衫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是充滿自豪感的一群人。卡斯蒂利亞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它的孩子自然也是如此。

圖先摸著肚子,打著飽嗝,將擤出來的鼻涕擦在自己的衣服上。

他發覺這幫西班牙人今天似乎很安靜。他們仔細疊好褲子,脫下襯衫,將它們掛在欄杆上,然後一起彎腰脫鞋。圖先揮舞著棍子,好像對著空氣打節拍。

五十七個瘦弱的身體轉了過來。圖先認真地看著他們,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棍子繼續晃著,他摘下軍帽,身體往後傾斜,再一次打量眼前這群人。肯定是什麼地方出問題了,哪裡呢?他看了看兩邊的手下,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聳了聳肩。圖先終於找到原因:“為什麼你們還穿著襯褲,不是說必須裸體嗎?”看守長就是看守長,他的兩個手下看了半天都沒發現的異常,終究被他逮到了。圖先再仔細看看隊伍,希望能找出哪怕一個完全按照他的指示做的人,但一個都沒有,每個人都還穿著襯褲。

看著圖先惱羞成怒的樣子,魯維奧憋著沒有笑出聲來。這是一場無聲的戰鬥,雖然看似微不足道,卻意義非凡。如果贏得了勝利,後面就會出現更多的鬥爭。

魯維奧完全不把圖先放在眼裡,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蠢貨,等著他向大家叫囂:“你們到底在等什麼?”

可是圖先還沒緩過神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於是魯維奧帶著大家往前跨了一步。圖先趕緊衝到門口,攔住他們的去路。

“快點脫啊,你們知道,這是規定。”圖先催促著,他可不想惹任何麻煩,“犯人是不能穿著襯褲回牢房的。襯褲掛在欄杆上,然後你們才能回去,不是每天都這樣嗎?為什麼今晚不行?快點脫吧,魯維奧,別幹傻事。”

魯維奧沒打算聽話。他走近圖先,冷冷地說:“我不會脫的。”

圖先走上前去推搡魯維奧,還抓起他的手臂向後擰,但腳下的石板由於濕冷的天氣而變得異常光滑,看守長先生一個不小心便摔了個仰八叉。氣急敗壞的圖先抬起手來朝魯維奧扇去,博拉多斯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但握緊的拳頭最終沒有打下去,因為他向獄友們保證過。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道理他明白。

“我也不會脫的!”

圖先揮著棍子大叫起來:

“你們要造反嗎?!看我怎麼收拾你們!你們兩人都給我去單人牢房待一個月!我要好好教訓教訓你們!”

他的話音剛落,剩下的五十五人同時往前站了一步,表示他們都要去單人牢房。圖先再傻也知道,他沒辦法把所有人都關進去。

在苦想對策的過程中,他沒有停下手中的棍子,因為一旦放下手臂,便意味著他認輸了。魯維奧微笑著看著夥伴們,然後開始擺動手臂。當然,他的手不會碰到任何一名看守,以免留下口實。他只是在空中畫著大圈,其他人也跟著他一起做。五十七雙手在空中轉動,樓下的我們跟著大聲歌唱起來。《馬賽曲》《國際歌》《游擊隊員之歌》的旋律響徹整個監獄。

圖先別無選擇,在整座監獄暴動之前,他必須認輸。只見他終於放下手中的棍棒,呆呆地站著,示意犯人們趕緊回牢房去。

這個晚上,西班牙人取得了襯褲戰爭的勝利。這只是個開端。第二天,當魯維奧將整個過程的細節向我娓娓道來時,我激動地把手臂伸過欄杆,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問我對這件事怎麼看,我回答說:

“讓巴士底獄的歷史在這裡重演吧。”

那位會唱《馬賽曲》的農民後來死在了獄中;希望教加泰羅尼亞語的老教授沒能從毛特豪森集中營活著走出來;魯維奧也曾被押去集中營,幸運的是,他活了下來;博拉多斯在馬德里被槍決;阿斯圖裡亞斯地區的那位村長最終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佛朗哥統治被推翻後,他的孫子繼承了爺爺的事業。

至於圖先,解放後他在阿讓監獄繼續做著看守長的工作。

2月17日清早,幾個看守帶走了安德烈。他走出牢門時向我們聳聳肩,用眼神向大家告別。門再次被鎖上,他被兩個看守架著走向位於監獄中央的軍事法庭。沒有律師替他辯護,也就不存在什麼法庭辯論了。

開庭一分鐘後,他便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的警隊已經在外面待命了。

這些警員是特別從加龍河畔的格勒納德派來的,安德烈正是在那裡完成任務時被逮捕的。做戲當然要做全套。

安德烈想再來跟我們告別,但這是違反規定的。臨刑前,他給媽媽寫了封短信,交給了當日代替圖先的看守長泰伊。

槍決時間到了,他請求再寬限幾秒,將手上的戒指取下來遞給了泰伊。儘管有些不樂意,看守長還是收下了戒指,答應會交給他的媽媽。“這是她的結婚戒指。”安德烈說。在他離家加入兵團的那天,媽媽將戒指送給了他。交代完後,他的雙手被綁了起來。

我們緊緊攀著牢房的柵欄往外張望,想像著由十二人組成的警隊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安德烈直直地站著。十二聲槍響,我們拳頭緊握。十二發子彈穿過了我們親愛的同伴那本就瘦弱的身軀。安德烈全身抽動,頭偏向一邊,身體被撕裂,嘴角鮮血長流。

行刑完畢,警員們列隊離開。看守長泰伊撕掉安德烈的信,將戒指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明天,他還要應付我們當中的其他人。

在蒙托邦被逮捕的薩巴捷緊接著也在這裡被槍斃了。他倒下的位置上,安德烈的血剛剛幹掉。

晚上,我在聖米迦勒監獄的院子裡彷彿還能看到被泰伊撕碎的信紙。夢中,紙片一直飛到刑場的牆上,一塊一塊地將安德烈臨終前寫的信重新拼了起來。他才剛滿十八歲。

戰後,泰伊升為朗斯監獄總看守長。

幾天後就要輪到鮑裡斯受審了,我們幾乎不抱什麼希望。幸好在里昂還有我們的兄弟在戰鬥。

他們的團體叫“卡馬尼奧拉指法國大革命時期流行的一種舞蹈或歌曲。自由組織”。昨天他們收拾了一位像萊斯皮納斯那樣判處抵抗分子死刑的總檢察長。一個名叫西蒙·弗裡德的抵抗分子被處死,緊接著弗雷潘傑利檢察長殉了葬。自此以後,再也沒有法官敢判我們死刑了。鮑裡斯被判二十年監禁,但他覺得無所謂,因為他知道外面的戰鬥仍然在繼續。西班牙獄友告訴我們,昨天保安隊的一個辦事處被炸毀了。我想盡辦法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鮑裡斯。

鮑裡斯現在還不知道,在1945年春天剛剛到來的時候,他會在居森集中營悄然離世。

“讓諾,別愁眉苦臉的!”

雅克的聲音將我從沉思中喚醒。我抬起頭,接過他遞來的香煙,讓克勞德也坐過來抽兩口。但弟弟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一點都不想動,只想靠牆躺著。讓他提不起精神來的原因,不是餓,不是渴,不是夜夜撕咬我們的跳蚤,也不是看守的辱罵,而是只能待在高牆裡,不能再為抵抗運動做任何事情。我能理解他,因為我自己也常常有這種淒苦的感覺。

“我們不能放棄,”雅克說,“他們還在外面繼續戰鬥。盟軍很快就要登陸了,你們等著瞧吧。”

雅克一邊安慰我,一邊肯定地說。夥伴們正在計劃襲擊綜藝電影院,那裡一直在播放納粹的宣傳片。

羅西娜、馬裡烏斯和恩佐負責這次行動,但這次準備彈藥的並不是查理。他們計劃在影片放映結束後再引爆炸彈,因為那時人群已經散開,不會影響到無辜的民眾。羅西娜要把炸彈放在正廳前排的一個座椅下面。炸彈安裝了延時系統,查理因為缺乏材料,做不出這樣的裝置。行動本來計劃在昨晚進行,電影院放映的影片是《猶太人蘇斯》這是一部著名的反猶電影。。但電影院四周到處都是警察,入口處每個人都要被仔細檢查一番,箱包要全部打開,他們沒辦法混進去。

詹決定第二天再行動。這次門口沒有人,羅西娜走進大廳,坐在馬裡烏斯旁邊。馬裡烏斯將裝有炸彈的包從座位底下遞給她。恩佐坐在他們後面放哨。聽到這段故事,我有些羨慕馬裡烏斯,他可以整晚和羅西娜一起坐在電影院裡。羅西娜非常漂亮,口音中帶著點唱腔,聲音總是在顫抖。燈光熄滅,先放的是時事新聞。羅西娜靠著座位,棕色的長髮披在肩頭。恩佐用雙眼記錄下了這迷人的一刻。腿下放著兩公斤炸藥,他們實在很難集中精神看影片。馬裡烏斯更是如此,他此刻非常緊張。他不喜歡用自己不熟悉的東西。如果是查理負責準備炸藥的話,他會很放心,因為查理從來沒出過差錯。但是眼前的東西不一樣,在他看來好像太高級了點。

電影放完後,他要將手伸進羅西娜的包,打碎一支裝著硫酸的玻璃管。三十分鐘後,硫酸將溶解掉一隻小鐵盒的外壁,然後流進去與裡面的氯酸鉀混合,兩者的混合物將隨即引爆炸彈。如此複雜的化學方法他一點都不喜歡,他更願意用查理製作的簡單裝置,只需要炸藥和引線就夠了。一旦裝置啟動,光計算時間就行了。萬一出現問題,則可以冷靜地將引線取下來。製造者還在炸彈內部加入了另一套系統:四小堆炸藥與一顆水銀滾珠連接在一起,要是裝置開啟後被巡警發現並拿起來,它就會立即爆炸。

馬裡烏斯深吸了口氣,試著投入地看看電影。可是,實在看不進去,他偷偷瞟了幾眼羅西娜。一開始羅西娜好像什麼都沒發現,但過了一會兒,她重重地踢了他一下,提醒他演出在前面,不在她的脖子上。

其實羅西娜自己也覺得這部電影太漫長了。他們三個當然也可以在中場休息的時候就啟動爆炸裝置。這樣任務完成了,他們也可以安全回家,不用像現在這樣汗流浹背、備受煎熬。但我早就說過,我們從來不殺無辜者,即使有的人很無知。所以他們只能等到影片結束,等整個放映廳的人都走掉了,才能打開這個延時裝置。

電影院的燈亮了。觀眾們起身往出口走去。坐在中間位置的馬裡烏斯和羅西娜待在座位上沒有動,等著人們都離開。後面的恩佐也一樣。過道邊上一位老太太正慢悠悠地穿著大衣,等在她旁邊的先生不耐煩了,於是轉身向另一頭的走道走去。

“喂,快點起來,電影已經放完了!”這位先生衝著他們發牢騷。

“我未婚妻有點不舒服,”馬裡烏斯說,“等她恢復一點我們才能站起來。”

羅西娜聽後氣得不得了,覺得馬裡烏斯的臉皮真厚。她決定一出去就找他算賬!不過現在她只是盼著眼前這個傢伙早點離開。

這位先生回頭看了一眼,老太太已經走了,但他不想再原路返回。於是他貼著座椅靠背,硬是從還坐著一動不動的馬裡烏斯和旁邊這個年紀輕輕就身體不適的人面前擠了過去,然後連抱歉都不說一聲便揚長而去。

馬裡烏斯慢慢將頭轉向羅西娜,帶著詭異的笑容:出事了,他知道出事了,他感覺到了。羅西娜的臉已經扭曲:

“那個蠢貨壓壞了我的包!”

這是馬裡烏斯聽到的最後一句話。裝置啟動了。在剛剛的推搡中,炸彈被踢翻,水銀滾珠碰到了炸藥堆,悲劇瞬間發生了。馬裡烏斯立刻被炸成了兩截。撲倒在後排的恩佐眼睜睜地看著羅西娜的身體被慢慢拋向空中,再掉到離他三排遠的地方。他想起身救她,但發現自己根本站不起來,腿已經被徹底炸開了。

他躺在地上,耳邊嗡嗡作響,根本聽不到警察們在旁邊跑來跑去。大廳裡有十排座位被完全炸飛。

接著他被人攙了起來,血不停地流,意識越來越模糊。在他面前,羅西娜倒在血泊中,面容永遠地凝固在那裡。

恩佐只記得一切都在晚上綜藝電影院散場時發生了,羅西娜的臉如同春天般美麗。他倆後來被送到主宮醫院。

第二天清晨,一直處於昏迷中的羅西娜不治身亡。

醫生們竭盡全力縫合了恩佐的腿。

病房門口,三名保安隊隊員密切留意著裡面的一切。

馬裡烏斯的遺體被扔進圖盧茲墓地旁邊的溝渠裡。我常常在夜裡坐在聖米迦勒監獄裡思念他們。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的模樣與勇氣。

第二天,剛從阿讓完成任務回來的斯蒂芬一下火車便看到了神情淒然的瑪麗安娜。他攙住她,兩人一起往火車站外走去。

“你聽說了嗎?”她哽咽著問。

從斯蒂芬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對昨晚發生在綜藝電影院的慘劇一無所知。於是她一邊走,一邊告訴他羅西娜和馬裡烏斯已經去世了。

“恩佐在哪裡?”斯蒂芬問。

“在主宮醫院。”

“我認識一個外科醫生,是傾向於自由派的,我去看看能做些什麼。”

瑪麗安娜陪斯蒂芬往醫院走去,兩人一路上再沒說過一句話,都在想著羅西娜和馬裡烏斯。來到主宮醫院門口,斯蒂芬打破了沉默:

“羅西娜在哪裡?”

“在太平間。詹今早去看了她爸爸。”

“我知道了。你要明白,如果我們不能堅持到底的話,他們就都白死了。”

“斯蒂芬,我不知道你說的‘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這場長時間的噩夢會不會有醒來的一天。坦白地告訴你,自從羅西娜和馬裡烏斯走了以後,我很害怕,真的很怕。早上一起來就怕;在街上打探消息和跟蹤敵人時也怕;每到一個十字路口,我都怕自己被盯上、被射殺、被逮捕;怕執行任務的其他夥伴也像羅西娜和馬裡烏斯那樣再也回不來了;怕讓諾、雅克和克勞德被槍斃;怕達米拉、奧斯娜、詹和你出意外。我為兵團的所有人擔心。我沒有一刻不在擔驚受怕,連睡覺時都不例外。當然,這種感覺不是今天才有的,從我第一天加入兵團就有了,甚至從我們被剝奪自由的那一天就有了。所以,是的,斯蒂芬,我會繼續在這樣的恐懼中活下去,直到你所說的‘底’到來,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它在哪裡。”

斯蒂芬走近瑪麗安娜,姿勢笨拙地擁抱她。她羞澀地將頭靠到他的肩上,此刻他們都將詹的警告拋諸腦後。他們的內心都充滿了孤獨,所以只要斯蒂芬願意,她會接受他的愛,即使只是短暫的時光也好,只要大家能夠觸及彼此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這一刻的安撫讓她備感溫暖,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正用自己溫柔的身體語言告訴她,生活還要繼續,她還活著。

瑪麗安娜的嘴唇碰到了斯蒂芬,他們開始在主宮醫院的台階前擁吻。羅西娜的屍體則靜靜地躺在醫院幽暗的地下室裡。

路上的行人都放慢了步伐,饒有興致地望著這對似乎永遠都吻不夠的情侶。儘管戰爭殘酷,但依然有人努力地愛著。就像雅克說的那樣,春天一定會回來的。看著他倆在這家昏暗的醫院門口如此投入地親吻,讓人相信或許雅克是對的。

“我得走了。”斯蒂芬小聲說。

瑪麗安娜鬆開他,目送他走上台階。在他走到門口時,她向他做了個手勢,大概是“晚上見”的意思。

裡厄諾教授在主宮醫院外科工作。他是斯蒂芬和鮑裡斯以前在大學時的醫科教授。裡厄諾憎惡維希政府的恥辱政策,作為一名自由派,他傾向於支持抵抗組織,因此他熱情地接待了自己從前的學生,把他領到一個比較隱秘的地方。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教授問。

“我有個朋友,”斯蒂芬有點猶豫,“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在這裡的某個地方。”

“在哪個科?”

“在為病人醫斷腿的那個科。”

“那應該是外科。他做過手術了嗎?”

“我想昨晚剛做過。”

“他不在我的部門,今早查房應該見過,我去查一下。”

“教授,得想個辦法去……”

“我明白,斯蒂芬,”教授打斷了他,“我看看能做些什麼。你在大廳等我。我會關注他的身體情況。”

斯蒂芬照教授的意思下樓去了。來到底樓,他發現一扇脫漆木門後面有樓梯通向地下室。他遲疑了一下:要是被人發現,一定會被問到一些很難回答的問題。但情況緊急,他已經顧不上危險了。

走下樓梯,面前的走廊像是深入醫院內部的腸道。天花板上,無數電纜交織纏繞在一條條滲水的管道上。每隔十米就有一盞壁燈發出昏黃的光。有的位置燈泡壞了,走廊便在這半明半暗中伸向遠處。

斯蒂芬對黑暗一點也不恐懼,他對這段路並不陌生,以前就來過。太平間在右邊,他走了進去。

羅西娜孤獨地躺在桌子上。斯蒂芬走近覆蓋她的沾滿黑色血跡的被單。她的頭微微偏移,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脖子的斷裂。是這處傷口致她死亡,還是其他那些佈滿她全身的傷痕?他在屍體面前靜靜地思考著。

他是代表所有夥伴來向她告別的。他要告訴她,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她美麗的容顏,我們永遠不會放棄。

“如果你在天上碰到安德烈,代我向他問好。”

斯蒂芬親吻了羅西娜的額頭,然後心情沉重地離開了太平間。

他回到大廳看到裡厄諾教授正等在那裡。

“我到處找你,該死的,你去了哪兒?你朋友脫離危險了,醫生縫合了他的腿。我不敢保證他可以再正常行走,但他的傷口會慢慢痊癒。”

斯蒂芬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直直地看著他。

老教授最後說:“我什麼都不能做,他被三個保安隊隊員監視著。這幫畜生甚至都不讓我進他的病房。告訴你的夥伴們,不要在這裡採取任何行動,太危險了。”

斯蒂芬謝過教授,轉身離開了。晚上他要去見瑪麗安娜,把這些消息告訴她。

恩佐只在醫院裡待了幾天便被押去監獄醫務所。保安隊隊員什麼保護措施都沒用,就這樣開車將他送走,害得他在路途中昏迷了三次。

他的命運已經注定了,甚至都不需要被監禁:只要腿痊癒,只要可以走路,走上刑場,他就會立刻被拉去槍斃。現在是1944年3月初,關於盟軍登陸的消息已經滿天飛了。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堅信,一旦這一天到來,所有處決都會終止,我們會馬上得到解放。要拯救恩佐,我們必須跟時間較勁。

查理從昨天開始變得異常暴躁。詹昨天去魯貝爾的小火車站看他。他是來向查理告別的。內陸組織了一個新的法國抵抗兵團,急需經驗豐富的夥伴,詹要去加入這支隊伍。這是上頭的指示,他也沒辦法,只能服從。

“誰下的命令?”查理氣憤地問。

上個月之前,圖盧茲的抵抗分子全都來自我們的兵團!現在有了新組織,就要將以前的隊伍拆散嗎!像詹這樣有經驗的抵抗分子已經不多,許多夥伴都被逮捕或者犧牲了,就這樣讓他離開,查理覺得很不公平。

“我知道,”詹說,“但這是上面的命令。”

查理說他不知道“上面”是誰。一直以來,都是我們這些“下面”的人在戰鬥。巷戰,這是我們自己的發明。其他人只是學我們這麼做而已。

查理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對他來說,與詹告別的痛苦甚至大過他與那個回到丈夫身邊的女人分別時的痛苦。

詹當然沒有那個女人漂亮,查理也不會跟他同睡一張床,不管他病成什麼樣子。但詹不只是他的領導,更是他的朋友,看著他就這樣離開……

“你有時間吃個煎蛋嗎?我有點雞蛋。”查理嘟囔著問。

“留給別人吧,我得走了。”

“留給誰?現在只剩我一個人在兵團裡了!”

“會有人來的,別擔心。戰鬥剛剛開始。抵抗運動是有組織的,我們應該去有需要的地方幫忙。好了,別生氣了,好好告個別吧。”

查理送詹到小路口。

他們擁抱道別,彼此承諾在國家解放後再見。詹騎上自行車,查理最後一次叫住他:

“卡特琳娜會跟你一起走嗎?”

“是的。”

“代我向她道別。”

詹點了點頭,查理的眉頭舒展開來,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說完再見後,你就不算我的領導了吧?”

“不算了。”

“那你這個大蠢貨給我聽著,如果戰爭勝利了,你和卡特琳娜一定要永遠幸福地在一起。這是我這個魯貝爾的機械師給你下的命令!”

詹向查理敬禮,向他心目中最值得尊重的戰士致敬,然後騎車離開了。

查理也敬了個禮。他站在原地沒有動,在舊火車站前的這條小路上,他一直站到詹的自行車消失在地平線上。

就在我們在牢房裡忍饑挨餓,恩佐在監獄醫務室裡備受煎熬時,外面的戰鬥從來沒有停止過。每天都能聽到敵人的火車被搗毀、電線桿被拔起、起重機掉入運河以及德軍貨車突然被手榴彈炸飛的消息。

但也有壞消息。利摩日有告密者通知當局,說有一群猶太年輕人在他居住的大樓的一套公寓裡暗中聚會。警察馬上出動將這群人一網打盡。維希政府因此決定派出自己最能幹的爪牙去各地逮捕抵抗分子。

負責鎮壓恐怖分子的吉拉德和他的團隊被派去調查抵抗組織,務求不惜一切代價端掉整個西南地區的抵抗運動網絡。

吉拉德之前在里昂就是個調查拷問的能手,在他看來,利摩日並不是抵抗組織的主要活動區域。他回到警察局親自設計拷問題目。通過一番問訊,他瞭解到經常會有一些“包裹”寄去圖盧茲。明確目的地之後,他只需要派人暗中監視,就可以甕中捉鱉了。

是時候一勞永逸地清除這些擾亂公共秩序、威脅國家權威的外國佬了。

第二天一大早,吉拉德便將利摩日的罪犯們拋在腦後,帶上自己的隊伍坐火車直奔圖盧茲。

吉拉德一到崗便把當地警察晾在一邊,自己一個人坐進了位於警察局二樓的辦公室。這幫圖盧茲警察要是有用的話,上面就不用派他過來收拾那些年輕的恐怖分子了。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在警察內部有些人對抵抗分子持同情態度,有時甚至會幫助他們逃跑。很可能有些警察在執行逮捕命令之前就事先通知了相關的猶太人,否則保安隊隊員不會在趕往現場時發現已經人去樓空。吉拉德要求手下們隨時提高警惕,在圖盧茲到處都可能藏有猶太人和共產主義者。他要讓整個搜捕過程滴水不漏,於是緊急召開會議,部署了全面的監視計劃。

這天早上,索菲身體很不舒服,重感冒讓她連從床上爬起來都困難。可今天是週四,她必須去郵局取包裹,否則夥伴們就沒津貼了,他們怎麼去付房租、買吃的呢?西蒙妮——兵團新招收的比利時姑娘,決定代她去取。這位年輕的姑娘在走進郵局時根本沒有留意到已經被兩個假裝填表格的男人盯上了。他們注意到她去取的正是第二十七號郵箱的包裹,於是西蒙妮一出門,他們就跟了出去。兩個經驗豐富的警察跟蹤一個十七歲的少女,結果可想而知。一個小時後,西蒙妮將東西交給了索菲。這時,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將索菲的地址告訴了吉拉德的手下。

索菲,最懂得如何躲避跟蹤的索菲,總是在街上東遊西逛、確保沒人注意才往家走的索菲,比我們更會記錄監視對像生活中每個細節的索菲,怎麼都不會想到,現在在她家窗前,已經有兩個男人掌握了她的住址,從此她和夥伴們的行蹤將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們面前。貓鼠遊戲的角色開始對調了。

當天下午,瑪麗安娜來看望索菲。晚上回家的時候,她也被人跟上了。

斯蒂芬和瑪麗安娜相約在南部運河邊見面。看著坐等在長凳上的斯蒂芬,瑪麗安娜遲疑了一下,又遠遠地向他露出了微笑。他站起來,道了聲晚上好。上前幾步,他倆擁抱在了一起。從昨天開始,生活發生了改變。羅西娜和馬裡烏斯犧牲了,瑪麗安娜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們。在十七歲的年紀,我們可以擁有強烈的愛,這愛能夠令我們忘卻飢餓和恐懼。從昨天開始,瑪麗安娜的人生改變了,她開始強烈地想念某個人。

他們兩人並排坐在橋邊的長凳上,默默地擁抱在一起。這短暫的幸福時光沒有人能夠打擾。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開始宵禁了。在他們身後,煤氣燈亮了起來。他們互相道別,約定明天,從今以後的每個晚上,都要見面。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南部運河畔的長凳上,總有兩個少年相擁而坐。吉拉德的手下每天都在見證著他們這段戰爭時代的愛情。

第二天,瑪麗安娜和達米拉碰了頭,此後,達米拉也被盯上了。晚些時候,達米拉去找奧斯娜,當晚奧斯娜又和安東尼有約……幾天下來,差不多所有兵團成員的住址都被吉拉德掌握了。一張大網開始撒下。

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還不到二十歲,還有太多的東西要學。在進行抵抗活動的同時不被發現,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低估了維希政府的鷹犬們。

一切準備就緒,吉拉德將所有手下都集中到圖盧茲警察局辦公室。在動手逮捕之前,他得先向警察八隊請求增援。一位監察員在辦公室裡記錄了眼前發生的一切。他悄悄離開,來到中央郵局,向櫃檯接線員要求打電話去里昂,接著便走進了一間電話亭。

玻璃窗外,郵局職員正在閒聊,電話已經接通。

對方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聽著這個恐怖的消息:兩日之後,馬塞爾·朗傑的第三十五兵團將被一網打盡。消息確鑿,必須馬上通知兵團的人。監察員掛上電話,祈禱消息可以盡快傳到兵團成員們那裡。

里昂一所公寓內,法蘭西抵抗組織的一位中尉也擱下了電話。

“誰打來的?”少校問。

“圖盧茲的線人。”

“說了些什麼?”

“通知我們第三十五兵團將在兩天後全軍覆沒。”

“保安隊發現他們了?”

“不,是維希派去的警察。”

“那他們逃不掉了。”

“要是我們提前通知他們的話,有機會逃掉。”

“也許吧,但我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中尉驚訝地問道。

“因為戰爭就快結束了。德國人在斯大林格勒損失了二十萬人,聽說還有十萬人落在俄國人手裡,其中包括兩千名軍官和二十來個將軍。他們的軍隊已經在東線崩潰了,而西線和南線的盟軍很快就會登陸。倫敦已經準備好了。”

“這些我都知道,但是跟朗傑兵團的孩子們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出於政治考慮。兵團裡的這些人來自匈牙利、西班牙、意大利、波蘭……基本上全部都是外國人。可是法國解放以後,我們希望歷史能夠告訴後代,法國人是靠自己的力量贏得勝利的。”

“所以我們就這樣不管他們了?”中尉非常氣憤,他一心只想著這些自始至終都在為法蘭西戰鬥的年輕人。

“沒人說他們一定會死。”

看著中尉憤怒的眼神,少校歎了口氣,最後說道:

“聽我說,國家需要從這場戰爭中站起來,抬起頭向前走。人民要團結在一個獨一無二的領袖身邊,那就是戴高樂。勝利必須是法國人的勝利。對於兵團的人,我只能說很遺憾。但法蘭西的英雄一定得是法國人,不能是外國人!”

魯貝爾的小火車站裡,查理心力交瘁。從這周開始,兵團的津貼斷了,武器不會再有了,與法國其他的抵抗組織也沒了聯繫。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電影院的襲擊事件。報紙堅稱事件的受害者都是抵抗分子。在他們的筆下,羅西娜和馬裡烏斯兩人在事發當天是無意經過劇院,成了恐怖事件的受害人。但沒人去關心跟他們一起的另一位少年,他正被關押在聖米迦勒監獄的醫務室裡。上面認為這是對整個抵抗運動的羞辱,於是決定與兵團斷絕聯繫。

這樣的拋棄在查理看來是一種背叛。晚上,他向代替詹成為兵團首領的羅伯特講述了自己的失望。他們怎麼可以就這樣拋棄我們,頭也不回地走掉?他們不是最先發動抵抗運動的人嗎?羅伯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愛查理,就像愛自己的兄長一樣,他說出了查理最希望聽到的話:

“聽著,查理,沒人會被報紙欺騙的。大家都知道在電影院發生了什麼,誰才是真正的死者。”

“可我們的代價太大了!”查理咆哮著說。

“所有重獲自由的人都會知道的。”

遲些時候,馬克也來了。查理向他聳了聳肩,然後獨自走到後院的菜園去了。他一邊鋤地一邊想:詹錯了,現在已經是1944年3月底,但春天還是沒有到來。

吉拉德和他的副手西裡內利在警察局二樓召集了所有人馬,出發時間就要到了。今天是動手逮捕朗傑兵團成員的日子。命令已經下達,警察們必須悄無聲息地展開行動,以免打草驚蛇。就在隔壁辦公室,一位負責處理地痞流氓等社會案件的年輕警察聽到了他們的話。這位名叫埃斯帕比耶的警官對抵抗分子沒有任何偏見,相反,他選擇在同事們準備動手的時候,提前通知兵團成員們。他用自己的方式進行著抵抗運動。

由於時間太緊急,就算通知了他們,也未必有時間及時逃走。還好埃斯帕比耶不是唯一幫他們的人,他的一位同事也在第一時間離開了警察局。

“快去財務處領補助金的地方找一個叫瑪德萊娜的人,告訴她馬上通知斯蒂芬離開這裡。”

埃斯帕比耶將這個任務交給了同事,然後自己去了另外一個地方。他借了一輛車,半小時後到達了魯貝爾。他要救的人住在小火車站裡,他曾在資料簿裡見過。

中午時分,瑪德萊娜離開財務處去找斯蒂芬,但在所有斯蒂芬出入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她回到父母家時,警察們正在門口等著。如果不是斯蒂芬幾乎每天都去見她,本來警察不會對她產生懷疑。正當他們在家裡搜查的時候,瑪德萊娜抓住一個空當,迅速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藏進火柴盒裡。她借口說有點不舒服,需要去窗邊透下氣。

樓下的意大利雜貨商叫喬瓦尼,是一個對她非常瞭解的朋友。他撿起地上的火柴盒,抬頭向瑪德萊娜露出了微笑。商店該關門了!看著顧客們驚訝的樣子,他解釋說現在世道艱難,店裡早就沒什麼東西可賣了。拉下店門,他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跑去通知其他人。

同一時間,查理收到了埃斯帕比耶的消息。他整理好行李,心情沉重地關上了小火車站的大門。鎖門之前他最後望了一眼這間房子,灶台上的那只舊鍋還在等著他做晚飯,他的煎蛋曾經釀成大禍。那天晚上,所有夥伴都圍坐在這裡;那段時間雖然充滿德國人的白色恐怖,但日子似乎比現在好過得多。

查理騎上自己那輛怪異的自行車,雙腳蹬得飛快,還有很多夥伴要通知。時間不等人,他們的處境相當危險。

喬瓦尼成功地通知到了斯蒂芬。他已經走上了逃亡之路,沒有時間跟瑪麗安娜道別,甚至也來不及去擁抱一下瑪德萊娜,正是她選擇了犧牲自己來拯救同伴。

查理在一家咖啡館找到了馬克,告訴了他即將發生的事情,並命令他馬上動身離開圖盧茲,去加入蒙托邦附近的游擊隊。

“和達米拉一起去吧,他們會歡迎你們的。”

離別之前,查理將一個信封交給了馬克。

“千萬小心。我將我們大部分行動的情況記在這本日記裡了。你到了游擊隊之後,把它交給他們。”

“帶著這些資料不是很危險嗎?”

“是的。但如果我們死了,我們所做的事情應該被後人知道。我可以被槍斃,但不能被遺忘。”

兩位夥伴互相道別。馬克要盡快去和達米拉會合,乘傍晚的火車離開圖盧茲。

查理在達爾馬蒂街藏了些武器,另有一些在離那裡不遠處的教堂裡。他想盡量挽回損失。但他剛到達爾馬蒂街口,就看到那裡已經站了兩個人,一個正在看報紙。

“該死!來晚了!”

就在他前往教堂時,四個人從一輛黑色雪鐵龍車上跳下,將他打倒在地。查理使出全力掙扎,但寡不敵眾,拳頭如雨點般落到他身上。終於他口吐鮮血,昏迷不醒,被吉拉德的人帶走了。

夜幕降臨,索菲準備回家。兩個陌生人跟著她走到路口。她發現後立刻掉頭就走,但兩人已經衝了上來,其中一個掏出槍對準了她。無路可逃,索菲笑了,但她拒絕舉起雙手。

這晚,瑪麗安娜去媽媽家喝洋薑湯。雖然不算美味,但足夠讓她撐到明天。有人大聲敲門。她跳了起來,這樣的敲法,不可能是客人。媽媽擔心地看著她。

“別動,是找我的。”她放下餐巾,走到媽媽面前,緊緊抱住媽媽。

“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會後悔。我做的都是正義的事。”

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摸了摸她的臉,拚命忍著自己的淚水。

“不管別人怎麼說,你都是我最愛的女兒,我為你驕傲。”

門已經快被震破了,瑪麗安娜最後一次擁抱媽媽,然後起身開門。

晚上的天氣很暖和。奧斯娜靠在窗前抽煙。一輛小轎車從遠處駛來,停在她家樓下。也許還有時間逃走,但奧斯娜累了,這麼長時間的地下工作讓她疲憊不堪。再說,能藏去哪裡呢?於是她平靜地關上窗,走到水龍頭邊洗了把臉。

“該來的終於來了。”她對著鏡子輕聲說。

樓梯上已經響起了腳步聲。

火車站的時鐘指向七點三十二分。達米拉非常緊張,不時彎腰看看火車有沒有到。她希望火車馬上就來將他們遠遠地帶離這裡。

“晚點了嗎?”

“沒有,五分鐘後就到。”馬克冷靜地說。

“你說其他人有沒有順利逃走?”

“不知道,不過我想查理應該安全了。”

“但我很擔心奧斯娜、索菲和瑪麗安娜她們。”

馬克知道說什麼都無法安慰眼前這個自己深愛的女孩,只好將她摟在懷裡。

“別擔心,我相信她們都已經及時收到通知了,就像我們一樣。”

“如果我們被逮捕了,怎麼辦?”

“那至少,我們始終在一起。但他們不會抓到我們的。”

“我不是說我們,是擔心查理的日記,畢竟是我在保管著。”

“啊!”

達米拉看著馬克,溫柔地笑了。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我真怕自己會供出不該說的事情。”

火車慢慢地開進站台。

“你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馬克說。

“什麼時候?”

“總有一天春天會回來的,你看著好了,達米拉。”

列車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車輪伴著點點火星。

“戰爭結束之後,你說你還會繼續愛我嗎?”馬克問。

“誰說我愛過你?”達米拉調皮地笑著說。

正當她將他推上車廂門口的踏板時,一隻手重重地打中他的肩膀。

馬克摔倒在地上,兩個人上前給他戴上了手銬。達米拉奮力掙扎,被一個大耳光扇翻在地。她的臉貼著列車站牌,在昏迷前的一瞬間,她看到幾個粗粗的大字:蒙托邦。

警察在她身上搜出了查理托馬克保管的信封。

1944年4月4日,兵團幾乎被警察一網打盡。只有少數人成功逃脫。詹和卡特琳娜早就離開了,阿隆索的住處警察始終沒找到,埃米爾也及時逃走了。

這天晚上,吉拉德和副手西裡內利舉杯慶祝勝利,他們和一幫手下終於逮住了這群年輕的“恐怖分子”,從此不會再有恐怖事件發生。

正因為他們的“優異”表現,危害法國公共安全的這幫外國人以後將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他翻著查理的日記本,說道:“有了這些證據,他們離被槍斃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警察們開始對所有逮捕到的兵團成員進行嚴刑拷打。那位用政治做借口對抵抗分子的生死置之不理的少校,用他的沉默背叛了為法國出生入死的外國人。就在他們落入警察之手的當晚,少校已經準備進入解放組織參謀部了。

第二天,得知馬塞爾·朗傑的第三十五兵團幾乎全軍覆沒的消息後,他只是聳了聳肩膀,撣了撣大衣上的灰塵。幾個月後,兵團被授予榮譽稱號,而少校也在不久後升為上校。

至於吉拉德警官,他受到了維希政府的嘉獎,戰後被任命為緝毒大隊隊長,並在那個崗位上平靜地結束了自己的職業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