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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弟弟

在圖盧茲某棟大樓的第五層,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永遠地離開了她。她清……地知道,媽媽再也回不來了,爸爸早就跟她講過:猶太人一旦被帶走,就沒有機會再回來,所以每次在說自己的新名字時,一定不能出錯。

埃米爾找到了一份鐵路上的工作。我們都在盡力找工作掙錢,因為得付房租,還得吃飯。當然,抵抗組織每個月會發點補貼。能找到工作對我們從事地下活動很有益處。如果我們每天正常上下班的話,引起警察或鄰居懷疑的可能性會小很多。沒有工作的人,只能謊稱自己是大學生,但這樣就很容易被注意。如果自己做的工作剛好又能幫到抵抗活動的忙,那就再好不過了。埃米爾和阿隆索在圖盧茲調車場工作,這對兵團來說是相當重要的資源。他們倆和其他幾名鐵路工人組成了一個專搞破壞的小組,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在德國士兵的眼皮底下將車廂側面的標籤撕掉,並立馬貼到另外的車廂上。這樣在裝貨時,納粹在加來滿心期待的零件就會運往波爾多,本該發往南特的變壓器則去了梅茲,德國需要的發動機陰錯陽差地到了里昂。

德國人不止一次地抱怨法國鐵道部無能,因為埃米爾、弗朗索瓦和其他一些鐵路工人將各種部件弄得亂七八糟,經常會有零件莫名其妙地消失。等到他們將找回的貨物運到正確的碼頭時,通常一兩個月已經過去了。

我們經常在晚上潛入他們的工廠,藏在一列列火車中間,時刻留意周圍的動靜。只要一有道岔或者發動機發出聲響,我們就趕緊趁機往目標前進幾步,以免被德軍守衛發現。

上周,我們偷偷滑到一輛列車的底部,爬上車軸,慢慢地接近一節非常特別的車廂:油罐車。雖然行動起來有很大困難,很難不被人發現,但一旦成功,油罐車從外面是一點都看不出變化的。

我們派了一個夥伴望風,其他人爬上油罐車車頂,打開蓋子,往裡面的碳氫燃料中摻入了好幾公斤沙和污泥。過幾天,這罐由我們“精心”調製的燃料就會被灌入德國人的轟炸機或者殲擊機裡。到時飛行員們一離開地面就會納悶:為什麼引擎會熄火?為什麼飛機突然往下墜?為什麼會爆炸?稍微幸運點的,可能會在還沒開出跑道時就發現飛機已經報廢了。

僅僅憑借一點沙土和石子,我的夥伴們就能遠在千里之外用最簡單、最有效的方式摧毀敵人的飛機。完成任務後已經是大清早,大家一起往回走,我感到這次行動與我的第二個夢想——加入皇家空軍,總算有些沾邊了。

我們有時還會溜進圖盧茲雷納爾車站,掀開列車車皮上的遮雨布,然後找有用的東西下手。我們在裡面發現過梅塞-施米特式戰鬥機的機翼、容克轟炸機的機身以及斯圖卡戰鬥機的尾翼。所有這些都是在附近的拉泰科埃爾工廠生產製造的。我們將控制電纜通通剪斷。如果發現了引擎,我們則會直接拔掉電線或者抽掉油管。被破壞掉的飛機零部件數不勝數。而我每次要採取破壞行動時,總是希望有個同伴陪著,否則我一定會走神。每當我搗毀機翼時,總是會分神聯想到自己坐在“噴火”戰鬥機的駕駛艙裡,手握操縱桿,耳邊吹過一陣陣風。還好每到這時,埃米爾或者阿隆索就會跑來搭住我的肩膀,抱歉地將我拉回現實:“走了,讓諾,我們該回去了。”

10月份的前半個月,我們就是這樣度過的。不過今天的任務要大得多。埃米爾得到消息,明天將會有十二輛火車頭被運往德國。

這是一次大規模的行動,我們一共派出了六個人。這麼多人一起行動的情況是很少見的;一旦六人被抓獲,兵團將損失將近三分之一的成員。但為了完成這麼大的任務,冒點險是值得的。十二個火車頭,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十二枚炸彈。當然不可能六個人排著隊去查理家領炸彈,所以這次他負責送到我們指定的地方。

一大清早,查理就準備出門了。他把裝有炸彈的包裹放進自行車前的籃子裡,上面鋪上從菜園裡採來的新鮮蔬菜,再蓋上一層遮雨布。他一邊蹬車,一邊哼著歌,在圖盧茲的鄉間小路上愜意前行。查理的自行車是由我們偷來的許多自行車的零部件組裝而成的,獨一無二。它的把手有一米長,坐墊很高,車架一半藍色一半橙色,兩邊的踏板極不對稱,還有兩隻女式手提袋掛在後輪兩側。這輛自行車真是太古怪了。

查理的長相也很古怪。他一點都不怕進城,因為警察通常都不會注意他,只會把他當成一個街邊的乞丐。乞丐雖然很麻煩,但並不危險。所以憑著一副邋遢的樣子,查理一般都會躲過警察的目光。但今天除外。

他拎著炸彈穿過卡皮托勒廣場時,被兩名憲兵攔了下來,要求進行例行檢查。查理將他的假身份證遞了過去,上面顯示他的出生地為朗斯。不過憲兵們好像不識字似的,還是詢問了他的出生地。查理毫不猶豫地回答:“倫茲!”

“倫茲?”

“是的,倫茲。”查理雙手交叉在胸前,肯定地說。

“您說您出生在倫茲,可您的身份證上明明寫著朗斯。所以,要麼您在說謊,要麼這是一張假身份證。”

“不可能!”查理用他特別的口音說,“我就是說的倫茲!加來海峽省的倫茲!”

警察看著他,心想,這個傢伙不會在心裡嘲笑我吧。

“別告訴我您是法國人。”

“當然是!”

這次警察徹底被他的口音搞蒙了。

“您住在哪裡?”警察用命令的口吻問。

查理努力地發出了:“布裡斯特!”

“布裡斯特在哪裡?我不知道。”他轉向了自己的同事。

“布裡斯特在菲尼斯提爾省。”查理尖聲回答。

“我想他是想說菲尼斯泰爾省的佈雷斯特。”

查理高興地點了點頭。有點惱火的警察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彩色的自行車、乞丐的打扮,再加上一籃子蔬菜,查理的確不怎麼像一個來自佈雷斯特的漁民。憲兵已經受不了和他雞同鴨講了,於是要求他跟他們去警察局驗明身份。

這回換查理盯著他們看了。他和小卡米爾上的法語課這次算派上用場了。只見他走到憲兵面前,俯身靠近他的耳朵說:

“我的自行車籃子裡裝的是炸彈。如果你們把我帶去警察局,我會被槍斃。而明天,就輪到你們被殺了,因為我在抵抗組織裡的同伴一定會替我報仇的。”

幸好,在緊急關頭,查理的法語可以這麼流利!

這名警察猶豫了一下,本來放在槍上的手垂了下來。他和同事簡單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對查理說:

“趕緊走吧,佈雷斯特人!”

中午時分,查理將十二枚炸彈遞到了我們手裡,並且大笑著向我們講述了剛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可詹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他批評查理說這樣做實在太冒險了。不過查理毫不在意,還是滿臉堆笑地說很快就會有十二個火車頭被炸毀,從此變成廢品。最後,他祝我們好運,騎上車回去了。直到今天,我有時仍會在夜晚入睡前聽見查理踩著自行車往魯貝爾的小火車站騎去,他坐在高高的坐墊上,爽朗的笑聲和自行車一樣,有著五彩斑斕的顏色。

晚上十點,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可以行動了。聽到埃米爾的暗號後,我們翻牆進入了鐵軌。從牆上跳下去的時候,我們非常小心,因為每人兜裡都揣著兩枚炸彈呢。天很冷,濕氣讓我們覺得連骨頭都被凍住了。弗朗索瓦在前面開路,阿隆索、埃米爾、弟弟克勞德、雅克和我排成一列跟在後面,幸好有停靠在鐵軌上的火車做掩護。整個兵團看上去很整齊。

前面有個士兵在巡邏,我們停下了腳步。但時間緊迫,我們必須盡快趕到遠處停靠火車頭的位置。今天下午我們演習過一次。埃米爾打探到,所有火車頭都被放在調車場。我們每人要負責兩個車頭。首先應該爬上引擎,攀著側面的梯子上到鍋爐頂部;然後用香煙點燃引線,用綁在上面的鐵絲緩慢地將炸彈放入煙囪內;再把鐵絲套在煙囪旁邊的小環上,使炸彈可以在離鍋爐底部幾厘米的地方懸空掛著;接著爬下車頭,穿過鐵軌,在下一個車頭上進行同樣的操作。兩枚炸彈放置完畢後,要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前方百米開外的一堵矮牆處躲避。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可以去幫助其他人,避免任何夥伴被炸傷。當三十公斤炸彈同時爆炸時,當然是躲得越遠越好。

阿隆索看著埃米爾:得馬上想辦法解決這個擋在路中央的人。埃米爾掏出了手槍。這名士兵嘴裡叼著煙,劃亮了一根火柴,火光映照出他的臉。儘管穿著一身漂亮的軍裝,但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可憐的孩子,而不是令人憎惡的納粹。

於是埃米爾又把槍收了回去,示意我們將他打昏就行了。大家都同意了,我卻有點為難,因為他們讓我出手。動手打昏一個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你在擊打他頭部的同時,還得保證不會將他打死。

我們將昏死過去的士兵抬進一節車廂,阿隆索輕輕地關上了車門。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埃米爾抬起手臂準備發信號,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行動的開始。我抬頭看著天空,心想,在天上作戰肯定比在石子煤灰路上帶勁得多吧。突然一個小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應該不是近視又加深了:我好像看到所有火車頭的煙囪都在冒煙。也就是說,火車頭的鍋爐正燃著。根據上次在查理家“煎蛋聚會”(英國皇家空軍的軍官在食堂裡也會這麼說)的經驗,我明白了所有裝著炸藥的東西只要靠近熱源,就會變得極易爆炸。除非有奇跡出現,或者有任何我高中水平的化學知識無法解釋的特殊情況,否則我們必將遭遇查理那樣的“嚴重問題”。

就像我的高中數學老師常說的那樣,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有理可循的。鍋爐之所以還開著,是因為我們忘記提前通知鐵路工人今晚要採取行動,結果他們一直在往裡加炭,以保證蒸汽持續散發,讓明早的火車可以準時出發。

為了不破壞同伴們的行動熱情,我決定把自己的發現只告訴埃米爾和阿隆索。當然只能輕聲耳語,我可不想再引起警衛的注意,不然又得打昏幾個才行。不過還沒開口,我就看到阿隆索也在盯著冒煙的煙囪。跟我一樣,他也在想接下來該怎麼辦。按照計劃,我們要通過煙囪將炸彈掛在鍋爐裡;可要是鍋爐是熱的,我們就很難做到,甚至無法判斷炸彈在這樣的溫度下何時會爆炸;引線到時也幫不上忙了,只能變成沒用的裝飾。

也許埃米爾在鐵路上工作的時間還不夠長,所以無法準確地告訴我們爆炸時間。這是一個相當困難的問題,我們不會怪他答不上來。

阿隆索認為炸彈被放到一半時就會爆炸,但埃米爾沒那麼悲觀,他覺得在鍋爐這樣的圓柱形鑄鐵裡,熱量散發是需要一定時間的。“多少時間呢?”面對阿隆索的追問,埃米爾給不出答案。我弟弟最後總結說:“反正已經來了,拼了吧!”

我說過,我們絕不會放棄,我們一定要毀掉這些火車頭。大家以絕對多數票通過了繼續行動的決定,沒有人棄權。於是埃米爾重新舉起手臂,示意大家開始行動。我壯著膽子問了每個人都在琢磨的問題:

“那我們還要不要點燃引線?”

埃米爾有些不耐煩地回答說:“要!”

接下來,一切進行得很快。大家分散跑向目標,爬上各自負責的第一個火車頭,心裡默默地祈禱著。引線點燃了,如果不考慮前面討論過的熱量問題的話,我有四分鐘時間將炸彈放入鍋爐、繫好鐵絲、奔向下一個目標、重複剛才的動作,然後跑到矮牆邊躲起來。我拿起鐵絲,將炸彈輕輕地放入鍋爐,腦子裡不停地估算著到底實際上還剩多少時間。

如果沒記錯的話,上次從查理將鵝肝油放進鍋內到發生爆炸,中間間隔了起碼三分鐘。所以,要是足夠幸運,我應該不會被炸死在火車頭的鍋爐頂上,或者,我至少可以有時間放下第二枚炸彈。

第一個任務完成了,我迅速跑向第二個火車頭。阿隆索在幾米遠的地方向我示意,告訴我一切正常。看到他的進度跟我差不多,我稍微放心了一點。我知道有些人連點煤氣灶都很怕被突然躥出的火苗傷到;我很想看看要是讓這些人將一枚三公斤重的炸彈放入燃燒著的火車頭鍋爐裡會是什麼樣子。當然,最讓我放心的是,弟弟也已經完成了任務,正準備往前方跑。

阿隆索落在了後面,因為他在跳下車時把腳卡在了鐵軌和車輪中間。我和弟弟拚命幫他往外拉,此時,我甚至已經聽到了喪鐘在耳邊響起。

雖然腳疼得厲害,但我們終於將他拉了出來,然後飛快地往前跑去。第一聲爆炸響起,強大的衝擊力將我們推向矮牆。

弟弟過來把我攙了起來,看著他滿是塵土的臉,儘管還有些耳鳴,但我振作精神,帶著他一起向自行車走去。

“你看,我們成功了!”弟弟笑著說。

“你在笑嗎?”

“當然,這是多麼愉快的晚上!”他一邊騎車,一邊回答我。

身後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天上彷彿下起了鐵屑雨。我們在很遠的地方還能感受到那股熱量。過了一會兒,我們停下車,轉過身去看著遠處的一切。

弟弟的笑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今天不是7月14日,也不是聖約翰節,只是1943年10月10日,但我們看到了一場最美麗的煙火表演。明天,德國人將失去他們那十二個火車頭。

天亮了。昨晚炸完火車頭後,我跟弟弟約好今天一起喝咖啡。現在我已經遲到了。我們彼此都很想念對方,因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於是我迅速穿好衣服,準備去埃斯基羅爾廣場旁邊的咖啡館赴約。

“您在大學到底學的是什麼專業?”

我正要跨出門口時,杜布朗太太的聲音在走道裡響起。從語氣上判斷,她並不是真想關心我的學業。我轉過身來,盡量做出一副令人信服的表情。如果她開始懷疑我的身份,我就必須盡快搬走,最好今天就離開市區。

“您為什麼會這麼問,杜布朗太太?”

“如果您碰巧是學醫的,或者是學獸醫的,那就再好不過了。我的貓生病了,起不了身。”

“哦,杜布朗太太,我很想幫您,不過我是學會計的。”

本以為這樣就可以脫身,誰知她馬上就若有所思地說:“真遺憾。”這一舉動讓我不知所措。

“還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我還是希望您能幫我看看貓。”

她一把抓起我的手臂,把我拉進了她的房間,小聲在我耳邊說:“有些話還是在裡面說比較好,我家的牆壁並不厚。”聽完這話,我的心情更加忐忑了。

杜布朗太太的房間跟我的差不多大,多了一些傢俱和一間水房。扶手椅上躺著一隻灰色的大貓,看上去氣色不比我好多少。我一聲不吭地站著。

“聽著,”她關上了房門,“我不管您學的是會計還是數學,像您這樣的大學生,我已經見過好幾個了。他們總是在某一天突然就消失了,甚至再也沒有回來取過自己的衣物。對於您,我沒有任何意見,但我不想被警察騷擾,更不想惹到保安隊。”

我的胃裡一陣痙攣,好像有人在我肚子裡玩遊戲棒似的。

“您為什麼說起這些?”我嘟囔著問。

“因為我很少看到您在學習,但您又不像一個懶得不可救藥的人。而且,您的弟弟和朋友偶爾會來家裡,他們看上去都像是恐怖分子。所以我才告訴您,我不想惹麻煩。”

我非常想知道杜布朗太太是怎樣定義恐怖分子的。儘管出於安全考慮,我應該保持沉默,因為這不過是她對我的懷疑而已,但我還是沒忍住:

“我認為真正的恐怖分子是納粹和保安隊的人。而我們,我的朋友和我,都只是憧憬世界和平的大學生。”

“我也想要和平,但首先得保證我家的平靜!所以,小伙子,不要再在我家裡說剛才的那些話。保安隊隊員從來沒有欺負過我。我在路上看到的他們都是衣著整潔、很有教養的樣子。這比我碰到的其他很多人都強。您明白了嗎?我不希望自己家裡發生任何事情。”

“是的,我明白了。”我沮喪地回答。

“別把我想得太壞。我明白,在當前這樣的情況下,您和您朋友所做的一切都需要很大的勇氣和對未來的信念。但我還是希望這些事都發生在外面,不要在我家裡。”

“您是要我搬走嗎?”

“既然您付了房租,我沒理由將您趕走。但以後請不要再帶您的朋友來家裡溫習功課了。盡量讓您自己看上去像個正常的小伙子吧,這樣對我、對您都有好處。”

她隨即開門讓我出去。我向她道了別,然後飛奔去找弟弟。他應該等得很不耐煩,可能已經開始擔心了。

透過玻璃,我看到弟弟和索菲並排坐著喝咖啡。索菲竟然也在!我想她應該沒有發現我紅著臉走過去的樣子,我找借口說是因為跑得太快。弟弟好像一點都不介意我的遲到。索菲起身,準備把時間留給我們哥倆,但克勞德請求她留下來跟我們一起聊天。本來說好的兩人“密談”泡湯了,但我一點也不怪他。

索菲自己也很高興留下來。情報員的工作和我們的一樣艱難。她和我一樣,也是佯裝成大學生租房住。每天一大清早,她就會離開自己位於“石子坡”的家,直到晚上很晚才回去,確保身份不會暴露。在沒有跟蹤或傳遞任務時,她就在街上四處遊蕩,等到天黑再回家。這樣的日子到了冬天是很難熬的。唯一可以喘息的時刻,就是在酒館櫃檯前短暫地取暖。她從來不敢待太長時間,生怕被注意到。畢竟,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獨自一人,很容易惹人注目。

每週三她會去電影院看場電影,然後在週日的時候把故事情節講給我們聽。其實也就前三十分鐘的劇情,因為裡面實在太熱了,還沒演到一半,她就昏昏欲睡了。

我很難想像索菲到底有多麼勇敢。她漂亮,臉上總是帶著迷人的微笑,而且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隨機應變。所有這一切都是那麼令人心動,所以我看到她就臉紅也是正常的。

“上周我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一邊撫著額前的頭髮,一邊說。

我和弟弟都只是呆呆地望著她,不想打斷她的話。

“你們怎麼回事?啞巴了?”

“沒有,沒有,你接著說。”弟弟笑容燦爛地回答她。

索菲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後開始講她的故事。

“我當時帶著三支衝鋒鎗去卡爾莫交給埃米爾。查理把槍藏在一隻行李箱裡,挺沉的。我在圖盧茲火車站上了車,打開車廂門時,居然發現裡面坐著八個憲兵!我趕緊踮起腳準備離開,心想最好他們沒人注意到我。誰知道其中一個憲兵站起來對我說,擠一擠還是可以坐下的。另一個人甚至直接走過來要幫我提行李箱!你們要是我,會怎麼做?”

“我會請求他們立馬把我幹掉了事。”弟弟回答說,“還等什麼呢?反正已經走投無路了,不是嗎?”

“是啊,就像你說的,反正已經走投無路了,我就任由他們幫我拿箱子了。他們替我把箱子塞到座位下面,然後一路和我聊到了卡爾莫。但這還不算完事!”

此時我又開起了小差。我想像著索菲對我說:“讓諾,如果把你那頭可怕的紅頭髮換個顏色的話,我會非常願意擁抱你的。”那我一定馬上就去把頭髮染了,一刻都不耽誤。不過很遺憾,她沒有提這個要求,我的頭髮還是那麼紅。她繼續講著故事。

“火車到卡爾莫站了。你們猜怎麼著?我居然碰到了檢查!車窗外,德國人將站台上的所有行李都打開了。我想,這次真的完蛋了!”

“可不是嗎!”克勞德一邊附和著,一邊將手指伸到咖啡杯底蘸來蘸去。

“看著我一臉沮喪的樣子,那群憲兵笑了起來。他們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會帶著我走出車站的。我很是吃驚。他們的隊長解釋說,我箱子裡裝的那些火腿和香腸由我這樣的女孩子享用,當然好過送給那幫德國士兵。我的故事神奇吧?”索菲大笑起來。

雖然早已被她的故事嚇出了一身冷汗,但看到她那麼快樂,我們自然也跟著高興。只要待在她身邊,我們就覺得很開心。可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在玩遊戲,每次都可能會因此被槍斃。

索菲今年十七歲,父親是卡爾莫的一名礦工。一開始父親並不贊成她參加兵團。詹把她招募進來的時候,她父親甚至還跑來大吵了一架。其實她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已經成為抵抗分子了,所以他很難找到一個真正站得住腳的理由來阻止女兒從事同樣的事業,與詹的爭吵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別急,好戲還在後頭呢。”她越講越起勁。

克勞德和我耐心地等待著故事的結局。

“埃米爾在站台的角落等我。可他看到的竟是我被八個憲兵簇擁著走出來,其中一個還幫我提著那只裝有三支衝鋒鎗的箱子!你們能想像他當時的樣子嗎?”

“他什麼反應?”克勞德問。

“我使勁衝他招手,老遠就對他喊著‘親愛的’,然後跑過去抱住他的脖子,免得他被嚇跑。憲兵把箱子遞給了他,然後向我們告別。我感覺在憲兵離開了好一陣子之後,埃米爾的身體還在發抖。”

“要是知道火腿那麼好的話,我以後就不吃猶太食品了。”弟弟抱怨說。

“沒有什麼火腿,裡面是衝鋒鎗,傻瓜。那群憲兵剛好那天心情不錯吧,就這麼簡單。”

克勞德一定不是在嫉妒那幫憲兵,而是對埃米爾有點眼紅。

索菲看了看表,然後站了起來:“我該走了。”她和我倆一一擁抱道別,走了出去。我和弟弟就這樣並排坐著,沉默了好長時間。下午我們分開的時候,彼此都明白了對方在想什麼。

我提議明晚再碰頭,多聊一會兒。

“明天晚上?我沒時間。”克勞德說。

我沒問他什麼,但從他的沉默裡已經知道,他又要去執行任務了。他也看出了我的擔心:“我結束後去你家找你,十點以後。”

我知道完成任務以後,他還得騎好長一段路逃跑,確保安全之後才能來見我。為了能讓我安心,他覺得累一點也無所謂。

“那明天見。”

“明天見。”

杜布朗太太的話一直讓我如鯁在喉。要是向詹匯報的話,他一定會讓我離開市區的。可我不想住得離弟弟和索菲那麼遠。但轉念又想,如果我不向任何人通報,而最後自己被抓的話,可能會犯下無法原諒的錯誤。思來想去,最後我跨上自行車,飛快地向魯貝爾的小火車站騎去:查理總會給出好建議的。

果不其然,他非常愉快地接待了我,還請我去菜園幫忙。在加入抵抗組織之前,我在馬努瓦爾菜地工作過幾個月,所以對鋤草、耕種之類的事很在行。查理對我的技術相當滿意。很快我們便進入了正題,我將杜布朗太太說的話向他重複了一遍,他聽後覺得我不用擔心。

他認為杜布朗太太如果不想惹禍上身的話,就不會去告發我,因此她一定會有所顧慮。而且她對我說過:“別把我想得太壞。”所以我不應該對她全盤否定。查理還告訴我,其實很多人都不敢有所作為,因為他們怕事,他們跟告密者是不一樣的。杜布朗太太就是這種怕事的人。侵略者的行為還沒有把她逼到走上絕路的地步,所以她選擇不作為,就這麼簡單。

“人只有在意識真正覺醒之後,才能體會到活著的意義。”查理一邊拔著蘿蔔,一邊對我說。

查理是對的。對大多數人來說,一份工作、一間房子、週日能休息幾小時,這便是所謂的幸福。他們覺得平靜便是幸福,對是否活得有意義並不關心。即使鄰居已經在痛苦中煎熬,但只要沒有殃及自身,他們便選擇不聞不問,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這不僅僅是因為怯懦。對有些人來說,活著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最近別帶朋友去家裡。”查理提醒我。

之後,我們安靜地鋤草,他負責蘿蔔地,我負責生菜地。

“除了房東太太,還有別的事情讓你很煩,是嗎?”他一邊問我,一邊遞給我一把鋤頭。

我想了想,正準備回答,他接著說了下去:

“有一次,羅伯特讓我收留一個女人在家裡住一陣。她比我大十歲,當時正在生病,想在我家休息。我說我不是醫生,但可以讓你住下來。樓上只有一個房間,你想怎麼住?後來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一人一邊,中間隔了個枕頭。她在這裡待了兩周,我們每天都有說有笑,聊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我開始習慣有她的存在了。可是後來她的病好了,就離開了。我什麼都沒問,必須得重新面對冷冷清清的房間。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即使只是風聲,也會覺得有人在與你一起欣賞。但獨自一人時,就只能聽出淒苦的感覺了。”

“你沒再見過她?”

“兩周以後,她回來找我,對我說想跟我在一起。”

“後來呢?”

“我讓她最好回到自己丈夫身邊去,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好。”

“查理,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件事?”

“你愛上了兵團裡的哪位姑娘?”

我沒有回答。

“讓諾,我知道孤獨的滋味很難受,但這是我們從事地下工作必須付出的代價。”

看我還是沉默不語,查理停下了手頭的活。

回到屋子裡,查理送了我一串蘿蔔,感謝我幫他鋤地。

“讓諾,你看,剛才我跟你講的那個女人,她允許我愛她,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但對我這樣的醜八怪來說,這已經是再好不過的禮物了。現在,我只要想起她,就會有幸福的感覺。好了,你該回去了,現在天黑得很早。”

他把我送到了門口。

我推著車,忍不住轉身問查理:“你說,我和索菲之間有可能嗎?我的意思是,在戰爭結束以後,我們不再做地下工作的時候。”查理很抱歉地看著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微笑著回答:

“要是索菲和羅伯特在戰後分了手的話。誰知道呢?小心騎車,當心村口巡邏的人。”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覆回想著與查理的對話。他是對的,索菲可以成為我很好的朋友,我們也最好只是朋友。再說,我也不想把頭髮染成別的顏色。

我們決定繼續鮑裡斯從前的工作,繼續對付保安隊。這群穿著黑衣服的走狗、成天想著逮捕和折磨我們的敗類、只會給老百姓帶來痛苦的渾蛋,對他們,我們絕不留情。今天晚上,我們就要去亞歷山大街炸毀他們的老窩。

執行任務之前,克勞德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想像著將要發生的事情。

“今晚我可能回不來了。”

雅克走進房間,坐在他身邊。克勞德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用手指量了量炸彈的引線,只有十五毫米。

“不管了,我還是要去。”

雅克無奈地笑了笑,他並沒有給克勞德下命令,是弟弟自己要求的。

“你確定嗎?”雅克問。

弟弟什麼也不能確定,但他還記得父親在咖啡館裡問過的問題。為什麼我要告訴他這些?當時他的回答是:“好的。”

“今晚我可能回不來了。”我那年僅十七歲的弟弟再次說道。

十五毫米的引線,非常短。他只有一分半也就是九十秒的時間逃命。

“今晚我可能回不來了。”他不停地念叨著。不過令人欣慰的是,那幫可惡的保安隊隊員今晚也不可能回家了。幹掉了他們,我們就為許多素不相識的人爭取到了幾個月的生命、幾個月的希望。因為要再建一個狗窩,他們得費好一番工夫。

雖然我們只有一分半,但我們為其他人贏得了幾個月時間,這樣做是值得的。

鮑裡斯是在馬塞爾·朗傑被執行死刑的當天開始對付保安隊的。他已經被關進聖米迦勒監獄很長時間了,為了救他,我們殺死了萊斯皮納斯代理檢察長。現在,我們要繼續他未完成的使命。我們的行動取得了明顯成效:在對鮑裡斯的審判中,法官們個個你推我讓,誰也不敢再判死刑,最終決定的結果是二十年監禁。今晚,克勞德想到了鮑裡斯,也想到了鼓勵過他的恩內斯特。恩內斯特犧牲時只有十六歲,你能想像嗎?在被保安隊隊員抓住時,他當街尿了褲子。那幫渾蛋讓他把褲鏈拉開,想好好羞辱他一番。事實上,他只是要藉機拔下褲袋裡手榴彈的機關,送眼前的這群人渣下地獄。克勞德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消失在街中央。

今天是11月5日,距離我們槍殺萊斯皮納斯已有近一個月的時間了。“我可能回不來了,”我的弟弟說,“但沒關係,其他人會替我活下去的。”

夜越來越深了,天空下著雨。“行動吧。”雅克小聲說。克勞德抬起頭,鬆開手臂。親愛的弟弟,珍惜你的時間,記住生命的每個瞬間,鼓起勇氣,讓自己充滿力量吧。千萬不要忘記媽媽看著你入睡時那溫柔的眼神,那只是幾個月前的事情而已。你看,離開父母後的時間其實過得很慢,所以即使今晚回不來了,你也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存活。不要怕,只要將平時練習過無數次的本領拿出來就可以了。我很想和你並肩作戰,可惜,此刻我並不在場。但別擔心,還有雅克和你在一起。

克勞德將裝有炸彈的包裹夾在腋下,鼓起勇氣出發了。他試著不再去想自己危在旦夕的命運,只把它當作黑夜裡的毛毛細雨。他並不孤獨,我一直都在他心裡。

到達聖保羅廣場時,他的心跳加快了許多,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告訴自己要鎮定。如果幸運的話,一會兒他將從克雷諾街逃走。但現在還不是考慮逃跑路線的時候。

弟弟來到了亞歷山大街,心裡已經不再恐懼。看著他和雅克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門口看守的保安隊隊員以為是自己人,於是毫不猶豫地將他們放了進去。大門在他們背後關上了。弟弟點燃火柴,隨著火苗的跳動,他的喪鐘似乎也在慢慢敲響。院子的另一邊,一輛自行車靠在窗邊,他將查理準備的第一枚炸彈放進了籃子裡。再走進一扇門,走廊裡,喪鐘的聲音好像越來越大了。還剩幾秒?每走兩步就是一秒,現在已經走了三十步。還是別數了,反正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往前走。

兩名在走廊裡談話的保安隊隊員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走進一個房間,將包裹放在散熱器旁邊,然後裝出一副在口袋裡找東西的樣子。最後,他聳聳肩,好像在為自己的粗枝大葉懊惱。轉身離開時,一名保安隊隊員還靠在牆邊給他讓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必須保持正常的步伐,不能露出一點蛛絲馬跡。終於走回院子裡了,雅克指了指自行車,克勞德看到裡面的引線已經消失在包裹炸彈的報紙裡。還剩多少時間?雅克輕聲對他說:“三十秒,可能更短。”門衛任他們自由地走了出去:通常門衛們只關注進入大樓的人。

終於來到了大街上,克勞德在寒風中打起了哆嗦。此刻,他還笑不出來,就像上次炸火車頭的情形那樣。如果計算沒錯的話,他們必須在炸彈爆炸之前逃出警察的巡邏區域。否則,在炸彈的映照下,黑夜將如同白晝,他們很容易被人發現。

“就是現在!”雅克緊緊地抓住克勞德的手臂,與此同時,第一枚炸彈爆炸了。熱浪沖向周邊的樓房,窗玻璃四處飛濺。一個女人發出了恐懼的尖叫聲。緊接著,警察們高聲喊叫著往四面八方跑去。雅克和克勞德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克勞德將頭低低地埋進衣領裡,看上去和許多剛剛上完夜班的工人一模一樣。

雅克已經走遠了,身影消失在卡諾大街的盡頭。而克勞德,不知為什麼,又開始恐懼起來。他想著總有一天,他和雅克當中的一個會說:“那個晚上,我失去了一個朋友。”而如果他是倖存的那一個,他並不會感到高興。

親愛的弟弟,來杜布朗太太家找我吧。雅克明天就會出現在12路電車的終點站,你不用擔心。今晚,你蜷縮在被窩裡,將臉埋進枕頭,好好想一想媽媽身上的香水味吧。你已經很幸運了,媽媽曾陪你度過了最後的童年時光。好好睡一覺吧,我親愛的弟弟,雅克會回來的。當然,你我現在都還不知道,在1944年8月的某個夜晚,當我們乘火車被押送到德國去的時候,會眼睜睜地看著雅克背部中彈,倒地不起。

我邀請杜布朗太太一起去看歌劇。這並不是為了對她的寬容表示感謝,也不是為自己製造什麼不在場證據,只是因為我聽從了查理的建議,不讓她看到弟弟完成任務後來找我的樣子。誰知道弟弟到時會是個什麼狀況。

幕布拉開了,劇院裡漆黑一片,我坐在看台上,心裡一直在想弟弟。我把鑰匙藏在門氈下面,他是知道的。焦慮的感覺一直籠罩著我,台上在演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但我很高興可以待在這裡。對地下工作者來說,能夠在避風港裡待著無疑是最愜意的事。在這兩個小時裡,我不用藏起來,也不用逃跑,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快到幕間休息時間了,也就是說離散場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在這塊自由空間裡待不了多長時間。演出差不多進行了一個小時,短暫的安靜將我帶回現實,大廳裡的我還是如此孤獨。沒想到的是,德國憲兵和保安隊隊員突然衝了進來。劇院大門被粗暴地打開,德國人在台下大聲叫嚷著什麼,演出無法再繼續下去。歌劇對杜布朗太太來說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三年了,納粹佔領區裡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被殺死,法國人早已沒有了自由,但所有發生在同胞身上的血腥事實並沒有讓杜布朗太太感到恥辱。而今天,僅僅因為一出歌劇被打斷,她便改變了對抵抗運動的看法,嘴裡還對著進來的那幫人小聲念叨:“真野蠻!”

回想起昨天跟查理的對話,我終於明白了,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生命存在的意義時,便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德國人像一群瘋狗一樣粗魯地疏散著觀眾。真的,他們大吼大叫的樣子,再加上套在脖子上的身份牌,看上去像極了瘋狗。而他們身邊那幫穿著黑衣的保安隊隊員則是一群野狗。在荒涼的街道上,它們嘴裡流著口水,眼露凶光,惡狠狠地想將每個人都咬得粉碎。看到德彪西的作品被中途打斷,再想想保安隊隊員那一張張狂怒的臉,我知道,克勞德順利地完成了任務。

“我們走吧。”杜布朗太太對我說。她穿上大衣,這是唯一讓她看上去有尊嚴的東西。

在站起來之前,我得先讓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雙腳不要再顫抖。要是克勞德被抓了怎麼辦?他會不會被關進潮濕的地窖,每天被嚴刑拷打?

“我們走吧?”杜布朗太太再次催我。她可不想被那幫禽獸推著走。

“想通了吧?”我微笑著問。

“想通什麼了!”杜布朗太太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生氣。

“您是不是也準備開始投入‘學習’了?”我站起身來。

食品店門前排著長龍。人們兜裡揣著供給券,耐心地等在隊伍中。紫色券是買人造黃油的,紅色的是糖券,棕色的是肉券(但從年初開始,肉架上就時常空空如也,一周只供應一次),綠色的是茶券和咖啡券(由菊苣或烤大麥替代咖啡的情況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得等上三個小時才能排到櫃檯前,然後領到僅有的一點餬口之物,但今天人們沒心思計算時間,個個都盯著食品店對面的那扇大門。“真是位勇敢的太太”“一個英勇的女性”,類似的評價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在這個昏沉沉的早上,兩輛黑色小轎車停在了洛爾蒙一家居住的大樓前。

“我剛剛就在那裡,親眼看到他們把她丈夫帶走了。”一位主婦小聲說道。

“他們還上去抓走了洛爾蒙太太。本來想連他們家的小女兒也一起逮捕,但她當時沒在家。”排在隊伍裡的大樓看門人太太補充道。

她剛才提到的小女兒名叫吉塞勒。這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實姓氏也不是洛爾蒙。住在附近的人們都知道他們是猶太人,但這不打緊,只要警察和蓋世太保不知道就行了。可惜的是,他們最終還是被發現了。

“他們對猶太人所做的一切實在是太過分了!”一位太太帶著哭腔說。

“洛爾蒙太太是個真正的好人。”另一位太太掏出手絹遞了過去。

大樓裡的保安隊隊員和蓋世太保一共只有四人。但就是這穿著黑襯衫和制服再佩上手槍的四個人,便能完全控制住食品店門前那條長長的隊伍。人們被嚇住了,他們不敢站出來說話,更不敢行動。

住在五樓的房客皮勒蓋太太救下了小女孩。她當時正好在窗前,看到了蓋世太保開來的車,於是趕緊跑去告訴洛爾蒙一家。洛爾蒙太太請求她將女兒帶走,藏起來。小女孩只有十歲啊!皮勒蓋太太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吉塞勒甚至沒來得及同爸爸媽媽進行最後的擁吻。皮勒蓋太太一把抓過她,將她帶回了自己家裡。

“我看到很多猶太人被帶走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回來!”一位老先生一邊向前挪動,一邊說道。

“您說今天會不會有沙丁魚呢?”一位太太問。

“不知道。週一的時候還有幾箱。”老先生回答。

“他們還沒找到小女孩呢。真好!”排在後面的一位太太說。

“是的,最好找不到。”老先生有禮貌地回應。

“聽說他們把猶太人押到集中營,許多人都會在裡面被弄死。是和我丈夫在同一個工廠裡工作的波蘭工人說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您最好不要提起這樣的事情,也告訴您的丈夫不要說。”

“我們會想念洛爾蒙先生的。”站在後面的太太說道,她總能說出一些感人的話語。

每天清晨,戴著紅圍巾的洛爾蒙先生都會來到食品店門口排隊。他熱情的微笑、輕鬆的話語讓人們在漫長的等待中感受到了難得的溫暖。在冬季每一個寒冷的早晨,因為有了可愛的洛爾蒙先生,人們的臉上才會泛起少有的笑容。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所有幽默的詞句都被蓋世太保的小轎車帶走了,一去不復返。從悲劇發生到現在,已經兩個小時了。

人群一片沉寂,連輕聲嘀咕都很少聽到。保安隊隊員和蓋世太保走出了大樓,洛爾蒙太太頭髮蓬亂地被他們押著。她昂首挺胸地向前走,沒有一絲畏懼。他們可以搶走她的丈夫和女兒,但永遠無法奪走她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尊嚴。大家都看著她,她報以微笑,用這種方式向鄰里告別。

保安隊隊員將她推向車子。忽然,她感到孩子正在背後看著她。小吉塞勒此刻就在五樓,臉蛋貼著窗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感受到了。她想轉過身去送給孩子最後一個微笑,想讓她知道媽媽是多麼愛她。只要一秒的眼神交會,小女兒便會知道,不管戰爭多麼殘酷,無論人類多麼瘋狂,母親對她的愛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但如果真的轉身,一定會引起注意。皮勒蓋太太好不容易才救了小吉塞勒一命,她不能再讓女兒冒如此大的險。洛爾蒙太太的心在顫抖,她閉上眼睛,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車裡。

在圖盧茲某棟大樓的第五層,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永遠地離開了她。她清楚地知道,媽媽再也回不來了,爸爸早就跟她講過:猶太人一旦被帶走,就沒有機會再回來,所以每次在說自己的新名字時,一定不能出錯。

皮勒蓋太太一手搭著她的肩膀,一手拉著窗簾,生怕被下面的人看見。但吉塞勒還是看到了媽媽被帶進黑色小轎車的場景。她想對媽媽說:“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從此以後,我便沒有媽媽了。”不能說出聲,她便用力地想,她相信這樣強大的感情可以穿透玻璃,坐在車裡的媽媽一定能聽到她想說的話,即使她雙唇緊閉著。

皮勒蓋太太彎下腰輕吻她的額頭。她感覺到皮勒蓋太太的眼淚滴落在背上,可她沒有哭。她下定決心勇敢地走下去,發誓永遠不會忘記1943年12月這個令她失去母親的早晨。

小轎車門被關了起來,蓋世太保開車離開了。小女孩張開雙臂,表達著自己最後的愛。

皮勒蓋太太雙膝跪地,與她靠得更近:

“小吉塞勒,我真的很抱歉。”

看著滿臉熱淚的皮勒蓋太太,小女孩露出了脆弱的微笑。她一邊幫皮勒蓋太太擦眼淚,一邊說:“我叫莎拉。”

四樓的住戶氣急敗壞地從飯廳窗戶旁走開。

走到一半,他停了下來,對著懸掛在五斗櫥上的框吹氣。貝當元帥的畫像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從今以後,再也不會聽到樓下的人發出噪聲,也不會再有琴聲。

他覺得自己有義務繼續監視這棟大樓,一定要找出是誰把那個骯髒的小猶太佬藏起來了。

時間過得很快,我加入兵團已經八個月了。我們幾乎每天都有行動,光上周我就執行了四項任務。從年初到現在,我瘦掉了整整十公斤,身心完全被飢餓和疲憊籠罩。這天傍晚,我去弟弟家接他,並且給了他一個驚喜:我帶他去市區一家飯館撮了一頓。克勞德看到菜單時,眼睛睜得大大的。鮮肉濃湯、蔬菜和蘋果蛋糕,我將所有的錢都花在了這家名叫“佩多克皇后”的飯店裡,但這沒什麼。原本我以為年底前自己一定會死,但現在已經12月初了,我們還活得好好的!

剛走進這家飯店時,望著眼前一群群保安隊隊員和德國人,克勞德以為我是帶他來執行新任務的。在得知我們是來吃飯時,我看到他臉蛋上泛起了童年時幸福的光芒。他的微笑與小時候我們和媽媽在家裡玩捉迷藏時一模一樣。當時媽媽的眼裡充滿了歡樂,她走過衣櫃時還故意裝作沒看到藏匿其中的弟弟。

“這是為了慶祝什麼?”他小聲問我。

“隨便!慶祝冬天,慶祝我們還活著,隨便慶祝什麼都行。”

“你哪來那麼多錢付賬?”

“這你別管,放開肚皮吃就行了。”

看著籃子裡金黃鬆脆的麵包,克勞德的眼珠都快掉出來了,這情形像極了一個發現一整箱金子的海盜。吃完飯後,看到弟弟興奮不已的樣子,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在他起身去洗手時,我叫來服務員結賬。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表情怪異地走了回來,沒有再坐下。他告訴我,我們應該馬上離開。我還沒喝完咖啡,但他堅持,還不停地催我。他肯定感覺到了什麼。我趕緊付了錢,套上大衣,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在路上,他拉著我的肩膀把我往前拽。

“快點走!快點!”

我向後瞟了一眼,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著,但路上空空如也。再看弟弟的臉,我發現他正努力憋著笑。

“見鬼!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弄得我很害怕!”

“快走!到那邊的小路上,我就告訴你。”

直到把我帶進了一個死胡同裡,他才放心地將藏在外套裡的寶貝拿給我看。原來他在佩多克皇后飯店的衣帽間裡偷走了一位德國軍官的腰帶,上面還別著一把毛瑟槍。

我們倆走回大街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默契。這個夜晚非常美好,食物讓我們找回了力氣和希望。在分開時,我提議明天再見面。

“我不行,明天我有任務。”克勞德小聲說,“我才不管什麼規定呢。你是我哥哥,要是連你都不能說的話,還有什麼意思?”

我一句話都沒說,既不想鼓勵他破壞規定,又不想失去他的這份信任。

“明天我要去郵局偷錢。詹大概覺得所有小偷小摸的事情都該由我做吧!可是你知道,我討厭這樣!”

我明白他的不安,但兵團真的非常需要錢。我們這些“大學生”要是連飯都吃不飽,怎麼會有力氣繼續戰鬥。

“很危險嗎?”

“一點都不!這讓我更生氣!”克勞德低聲發著牢騷。

接著,他跟我說了一下任務安排。

每天早上,郵局的一位女職員都會獨自一人前往巴爾扎克街的辦公地點。她手裡會拿一隻帆布袋,裡面的錢足夠我們花好幾個月。克勞德負責將她打昏,然後奪過帆布袋,埃米爾負責掩護。

“我沒要他們給我的大棒!”克勞德生氣地說。

“那你打算用什麼把她打昏?”

“我才不打女人呢!到時我就嚇唬嚇唬她,實在不行就推她兩下,然後搶過布袋就跑。”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詹應該知道克勞德不可能打女人。但我怕事情並不會像弟弟希望的那樣進展順利。

“我得把錢送到阿爾比,兩天後才能回來。”

我張開雙臂抱了抱他,讓他向我保證一定要小心,然後彼此道別。我後天也要執行任務,之前還得先去查理家取些彈藥。

早上七點,克勞德按計劃來到了郵局旁邊的小花園,藏在一堆灌木叢後面。跟平常一樣,八點十分,郵局的小卡車開了過來,放下了那位女職員。此時,克勞德一躍而起,向這位女職員亮出了拳頭。沒想到的是,那女職員至少有一百公斤重,還戴著眼鏡!

之後的一切發生得很快。克勞德使勁地推搡她,那人卻像一堵牆一樣紋絲不動!克勞德被彈到了地上,耳邊嗡嗡作響。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按照詹的意思做。當他抬頭看到那個女人的眼鏡時,他想到了同樣近視的我。想到一拳下去之後,玻璃碎片將飛入這個無辜者的眼睛,他徹底放棄了這個念頭。

“有賊!”女職員大聲喊叫起來。克勞德使出全力去搶奪被女職員護在胸前的布袋。也許是力氣不夠大吧,在扭打中他又摔倒在地上,一百公斤的身體壓到他的胸口上。他奮力掙扎著,拚命拉扯著布袋。埃米爾跨坐在自行車上,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最後,無計可施的克勞德只好拔腿逃跑了。為保險起見,埃米爾不得不朝反方向騎去。行人圍攏過來,女職員驚魂未定地爬了起來,人們安撫著她的情緒。

一個騎摩托車的警察趕了過來,問明情況後便開始追趕。他遠遠地看到了克勞德,於是操起催淚瓦斯擲了過去。幾秒後,克勞德感覺自己被一根大棒狠狠地打倒在地。那個警察從摩托車上下來,快步走上前去,對著克勞德就是一頓暴烈的拳打腳踢。最後,克勞德被槍托擊中太陽穴,昏迷不醒。警察給他戴上手銬,帶回了警察局。

甦醒過來時,克勞德發現自己被反手綁在椅子上。拷問他的警察對他又是一頓毒打,他跌到地上,頭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再度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再次醒來時,眼睛裡一片血紅。浮腫的眼皮被污血粘在了一起,嘴唇已經裂開,臉被打得變了形。除了陷入昏迷之外,其他時候,只要他一抬頭,迎接他的永遠是警察的棍棒。

“你是個小猶太佬?”富爾納警員問道,“偷錢來做什麼?”

克勞德隨便編了一個故事。當然,在這故事裡,沒有為自由而戰的孩子,沒有同伴,更沒有任何告發的對象。可惜,富爾納並不相信他的故事。

“你住在哪裡?”

克勞德扛了兩天才回答這個問題。這也是兵團的規定,兩天時間裡,同伴應該有時間去他的住處“整理”。富爾納還是不停地毆打我的弟弟,天花板上吊著的燈泡劇烈晃動,弟弟被打得團團轉。一陣嘔吐之後,他再次昏了過去。

“今天周幾?”克勞德問。

“你來這裡已經十天了。”看守回答,“他們把你的臉整理乾淨了。”

克勞德想伸手摸摸自己的臉,但僅是輕輕的觸碰便已讓他痛得難以忍受。看守小聲說:“我也不喜歡這樣。”他放下飯碗,關上了牢門。

克勞德在被抓後堅持了兩天,最終說出了自己的住址。

埃米爾回去報告說,他確定看到克勞德逃走了。於是大家都認為克勞德可能在阿爾比耽誤了。但等了兩個晚上,我們已經來不及去他家收拾東西了。富爾納帶著部下闖進克勞德的房間大肆翻找。

飢渴的警察們在克勞德身上嗅到了抵抗分子的味道。但在他的房間裡,他們沒有什麼大發現。抬起床墊,沒東西!拆下枕頭,什麼都沒有!打開衣櫃抽屜,還是一無所獲!只剩下角落裡的火爐了。打開鐵柵欄之後,富爾納發出了狂喜的叫聲:

“快看我找到了什麼!”

一枚手榴彈躺在爐灶裡。

接著富爾納彎下身去使勁搜尋,從裡面拿出了一片片殘破的信紙。這是弟弟寫給我的信,但我沒收到過。為安全起見,他將信扔進了火爐,誰知炭火不夠,並沒能燒乾淨。

我離開查理家時,他的心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當時我還不知道弟弟被抓,一心想著他只是在阿爾比耽擱了。查理和我在菜園裡聊了一會兒天,但天氣太冷,我們很快就回到了屋裡。臨走前,他把明天執行任務的武器交給了我。

我將兩枚手榴彈揣進兜裡,手槍插在皮帶上,頗為費勁地騎上自行車離開了魯貝爾。

夜幕降臨了,路上空無一人。我把自行車停在走廊上,然後找鑰匙開門。騎了那麼長一段路之後,我已經是筋疲力盡。找到鑰匙,十分鐘後就可以躺在床上了。走廊的燈壞了,不過沒關係,就算黑燈瞎火,我也能找到鑰匙孔。

背後有怪聲傳來。我還來不及轉身,便被打倒在地。幾秒後我的手被反銬在背後,臉上都是血。六個警察在房間裡等著我,花園裡還有六個,住處附近的街道也被封鎖了。杜布朗太太的叫聲傳了過來。警車不停地開來開去,四周都是警察。

弟弟居然在給我的信裡,寫上了我的地址!這封信本來應該被燒成灰燼的,但命運就是如此。

第二天清晨,準備和我一起執行任務的雅克沒有等到我的出現。一定發生什麼事了,讓諾一定被帶走了。他趕緊騎車趕往我的住處,打算幫我“整理房間”。

早已等在那裡的兩個警察將他逮了個正著。

我的遭遇和弟弟一樣。富爾納對我絕不會心慈手軟。十八天的拷問,意味著十八天的拳打腳踢、煙蒂燙燒,以及各種各樣的酷刑。心情好的時候,富爾納會讓我跪在地上,伸直雙臂,一手舉一本厚厚的年鑒;只要手稍有彎曲,他的腳便會朝我的肩膀、肚子和臉一陣狂踢。心情不好的時候,腳就會瞄準我的胯下。我一個字也沒有說。我和雅克被關在朗帕爾-聖司提反街的警察局裡,有時會聽到雅克在夜裡痛苦地呻吟,但他和我一樣,什麼都沒有說。

12月23日。我們被抓已經有二十天了,還是什麼都沒說。富爾納氣瘋了,最終只得簽下文件將我們轉移到監獄。嚴刑逼供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我們被軍用貨車拉到了聖米迦勒監獄。幾天後,軍事法庭成立了。從此以後,法庭只要一做出判決,就要馬上行刑,對所有抵抗分子都一樣。

英國的天空在我昏昏沉沉的腦海裡漸行漸遠,我再也不可能聽到“噴火”戰鬥機的轟鳴聲了。

在這輛帶我們走向末路的軍用貨車裡,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夢,它只撐了八個月而已。

1943年12月23日,我被關進了聖米迦勒監獄。昏暗的牢房裡什麼都看不見。我的眼睛已經腫得快睜不開了。

但我清楚地記得,在聖米迦勒監獄這間暗無天日的牢房裡,我聽到了一個熟悉而虛弱的聲音。

“聖誕節快樂。”

“聖誕節快樂,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