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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

報仇,這兩個字眼聽起來很可怕,但我們一直以來所做的,就是這……事。這是我們最重要的責任,是為了解放、為了讓人們不再遭受苦難而進行的鬥爭。

雅克讓我跟達米拉在市區碰頭,向她傳達一項新命令。我們約在一家兵團成員常去的小酒館見面。後來詹禁止我們再到這個地點會面,因為一群人頻繁出現在同一地點實在是太危險了。

我第一次見到達米拉時有種驚艷的感覺。我有一頭紅棕色的頭髮,白白的臉蛋上長滿雀斑,戴著眼鏡的眼睛看東西時總是瞇成一條縫。達米拉是意大利人,用我這雙近視的眼睛裡看去,她的頭髮竟然也是紅棕色的。單憑這一點,我就敢肯定,我們倆之間一定會發展出不同尋常的關係。不過,鑒於我之前對游擊隊儲備武器的目的已經有過錯誤的認識,這次對達米拉的判斷估計也不能算數。

我們一起坐了下來,面前擺著一碟豌豆。我想我們看起來應該很像一對情侶,雖然達米拉對我沒興趣,但我已經有點被她迷住了。我呆呆地看著她,覺得在十八年後終於找到了一個跟我一樣有著一頭胡蘿蔔色頭髮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異性,這在我看來當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達米拉問。

“不為什麼!”

“有人盯上我們了?”

“沒有,絕對沒有!”

“你確定?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在告訴我危險就在附近。”

“達米拉,我向你保證,我們是安全的!”

“那你為什麼滿頭大汗?”

“這裡面太熱了。”

“我不覺得。”

“你是意大利人,而我是從巴黎來的,所以你當然比我耐熱。”

“那我們出去走走?”

就算達米拉讓我去運河裡游泳,我也會馬上答應的。所以還沒等她說完,我就已經起身,並且幫她拉開了椅子。

“很好,你是一個很紳士的男人。”她笑著說。

我體內的溫度還在不斷升高,臉色自開戰以來第一次看上去那麼紅潤。

我們倆朝著運河方向走去。我幻想著在運河裡可以跟我美麗的意大利紅髮女郎一起親密地玩水嬉戲。這個想法實在是荒謬透頂,因為運河裡有兩輛起重機和三艘裝滿碳氫化合物的駁船,在這些東西當中玩耍,根本沒有浪漫可言。不過什麼都影響不了我現在做白日夢的心情。在我們穿過埃斯基羅爾廣場時,我正夢想著自己將“噴火”戰鬥機(它的引擎在一次空中翻轉時熄火了)停在機場上,旁邊就是我和達米拉在英國居住的溫馨小屋。達米拉已經懷上了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可能會跟我們的大女兒一樣,也是紅棕色的頭髮)。下午茶時間到了,在這間充滿幸福的小屋裡,達米拉上前來迎接我,在她那條紅綠格子圍裙的口袋裡藏著剛剛出爐的油酥餅。面對這麼美味的茶點,我自然是要先大快朵頤,再去修理飛機。達米拉做的糕點美味至極,她全心全意地付出都是為了我一個人。此時此刻,我忘記了自己的軍官角色,只想向她致敬。我們兩人坐在屋前,達米拉靠在我肩上喃喃自語,享受著這簡單的幸福。

“讓諾,你睡著了嗎?”

“什麼?”我跳了起來。

“你的頭靠在我肩膀上了!”

我滿臉通紅地直起身來。“噴火”戰鬥機、小屋、下午茶和糕點瞬間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運河淡淡的波光和我們坐著的長凳。

我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只好假裝咳嗽,不敢再抬眼看她。可我還想瞭解她更多一點:

“你是怎麼加入兵團的?”

“你不是應該有新的任務要交代給我嗎?”達米拉冷冷地問。

“是的,是的,我們還有時間嘛。”

“你可能有,但我很忙。”

“那你先回答我這個問題,然後我保證開始談任務的事情。”

達米拉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微笑著同意了我的請求。她肯定已經看出我對她一見鍾情了,女孩子對這種事都很敏感,有時甚至在我們男人自己都還沒弄清楚之前就有所察覺了。其實她加入兵團的故事並沒有多少新意,我想她知道孤獨是每個兵團成員必須忍耐和承受的痛苦,所以才願意講一點自己的故事讓我得到一絲慰藉。已經是傍晚了,不過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離宵禁還有幾個小時。兩個年輕人坐在運河旁邊的長凳上,在國家被佔領的時期,我們應該好好享受這短暫的平靜時光。誰都不知道我們還能活多長時間。

“我以前並不相信戰爭會真的降臨到我們頭上。”達米拉說,“但它就在某天晚上到來了。在我家門前的小路上,一位穿著跟爸爸一樣的工人裝的先生出現了。爸爸出去跟他談了好一陣。然後那位先生走了,爸爸回到廚房不知跟媽媽說了些什麼。我看到媽媽哭了,她對爸爸說:‘這一切我們還沒受夠嗎?’原來她弟弟在意大利遭到了黑衫黨的嚴刑拷打。我們把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分子稱作黑衫黨,就像這裡的保安隊一樣。”

雖然我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沒能通過高中會考,但我很清楚地知道什麼是黑衫黨。不過,此時此刻,我不想打斷達米拉。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那個人要在花園裡跟爸爸談話,而爸爸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和我的哥哥們都要加入戰鬥了。雖然看到媽媽哭得很傷心,但我為他們感到自豪。我被帶進房間,不許出聲。在我的家裡,女人的地位比男人低。爸爸總是最大,然後是我那幾個愚蠢的哥哥,最後才是媽媽和我。我對男孩子很瞭解,我們家就有四個。”

聽了達米拉這話,再回想我們剛剛在小酒館裡見面的情形,我肯定她一早就看出來我對她的迷戀了。我不敢打斷她的話,只能繼續聽她說下去:

“我的性格不像媽媽,卻很像爸爸,而且我知道爸爸也很希望我像他。我跟他一樣具有反叛的個性。我不能接受不公平的事情。媽媽總是希望我閉嘴,但爸爸恰恰相反,他鼓勵我抗爭、不妥協。當然,他說這些的時候都是趁哥哥們不在的時候,否則就違反了我們家庭的倫理。”

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一艘駁船開始鬆開纜繩。達米拉停了下來,好像怕船夫聽到我們說話似的。其實運河上風這麼大,船上的人是不可能聽到我們說話的。但我還是沒有吭聲。等到駁船緩緩離開之後,達米拉接著說:

“你認識羅西娜嗎?”

我當然認識,羅西娜也是意大利人,說話略帶口音,聲音顫抖得厲害,約一米七的個頭,長長的棕色頭髮,藍眼睛,非常迷人。

為保險起見,我只是羞澀地回答:

“是的,我想我們見過一兩次面。”

“她從沒跟我提過你。”

我聳了聳肩,這點我倒並不吃驚。面對必然的事情時,我們通常只能笨拙地聳聳肩膀。

“你為什麼會說到羅西娜?”

“因為是她把我帶進兵團的。有一天晚上,她來我家開會。我跟她說我們應該休息了,她回答說她不是來睡覺的,是來參加會議的。我告訴過你我很討厭不公平吧?”

“是的,是的,你五分鐘前剛說過,我記得很清楚。”

“所以我就問爸爸為什麼我不能參加會議。爸爸說我年紀還太小。可是羅西娜跟我一樣大。於是,我決定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最後一次聽了爸爸的話,回房去了。但當羅西娜開完會來到我房間睡覺時,我正等著和她談話。我們聊了一晚上。我對她說,我想成為跟她、跟我的哥哥們一樣的戰士。我哀求她帶我去見兵團的指揮官。她笑了起來,對我說,指揮官正在我家客廳裡睡覺呢。他就是那天晚上來找爸爸的那個人。”

達米拉停了停,看看我是不是跟得上她的故事。其實她根本不用擔心,此時此刻,不管她要我去哪裡,我都會跟著她,甚至就算她沒要求,我也會緊緊地跟著她。

“第二天,我趁爸爸媽媽都在忙活的時候,去見了指揮官。他聽了我的請求,對我說,兵團需要各種各樣的人。他說首先會派給我一些不太難的任務,視我的完成情況再說。好了,我全都告訴你了,你現在可以把任務交代給我了吧?”

“你的爸爸呢?他說了什麼?”

“一開始,他並沒有對我產生懷疑,慢慢地,他猜出了端倪。我想他去跟指揮官談了一次,兩人應該還狠狠地吵了一架。爸爸這麼做只是出於對父權的維護而已,最終我還是留在了兵團裡。從此以後,我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但我感覺到跟他的距離更近了。好了,讓諾,你快把任務告訴我吧,我真的要走了。”

“達米拉?”

“什麼事?”

“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嗎?”

“讓諾,我在地下情報處工作,所以你要是有什麼秘密要對人說的話,最理想的對象就是我!”

“我把任務的內容徹底忘光了……”

“你真是笨死了,讓諾。”

這也不能怪我。我的兩隻手一小時以前就汗淋淋的了,嘴裡含著口水,膝蓋還在不停地顫抖。我拚命幫自己找借口:

“我肯定這只是暫時的,但現在腦袋裡確實是一片空白。”

“好吧,那我回去了。你今晚回去好好回憶回憶,最遲明天早上,我一定得知道任務的內容。該死的,讓諾,我們正在打仗,這是件嚴肅的事情!”

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我扔了好幾次炸彈,破壞了許多起重機,毀掉了德國人的一個電話交換站和一些相關設施;我每晚都會看到那個在小便池外頭被殺死的敵軍軍官在衝我傻笑;沒人比我更清楚我們的事業有多麼嚴肅。但眼下,我實在沒法控制自己這短暫的失憶。我向達米拉提議再一起走走,說不定我會想起來。

於是我們一起走回了埃斯基羅爾廣場,可我還是什麼都沒記起來。達米拉站在我面前:

“聽著,讓諾,在這兒是不能有男女之情的,你應該知道。”

“可你說過自己一向反叛!”

“我不是說我們家,笨蛋!我是說兵團。在兵團裡是禁止戀愛的,這樣太危險了。所以,我們以後見面只談任務的事情,別的什麼都不去想,好嗎?”

她說得很清楚,也很直接。我想,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現在我不再胡思亂想了,記憶也突然恢復了:

“任務是這樣的,你去法老街監視一個姓瑪的人,他是保安隊的頭頭。”

“誰負責行動?”

“因為牽涉到保安隊的人,所以很有可能是鮑裡斯去執行這次行動。但目前還沒有確定。”

“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我想應該是8月中旬。”

“那沒幾天了。時間緊迫。我得去找羅西娜幫忙。”

“達米拉?”

“什麼事?”

“如果我們不是……我是說,如果不考慮兵團的規定……”

“別說了,讓諾。看看我們頭髮的顏色,我們更像姐弟。再說……”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準備離開。我站在原地,無奈地甩了甩手。突然,她轉過身來對我說:

“讓諾,你有一雙很漂亮的藍眼睛,迷離的眼神從眼鏡後面透出來,很討女孩子喜歡。所以,努力奮鬥吧,把女孩子們都從戰爭中拯救出來。我肯定你會擁有幸福的愛情。晚安,讓諾。”

“晚安,達米拉。”

後來我才知道,達米拉深愛著一個叫馬克的兵團成員。他們一直在秘密交往著,甚至一起參觀了許多博物館。馬克是一個很有文化修養的人,他常常帶達米拉去教堂,給她講解繪畫藝術。在我們見面的幾個月後,馬克和達米拉遭到逮捕。達米拉被押送到了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

在達米拉負責打探保安隊隊長瑪的同時,詹還命令卡特琳娜和瑪麗安娜跟蹤萊斯皮納斯。奇怪的是,詹居然在黃頁上輕鬆地找到了萊斯皮納斯的住址。代理檢察長先生住在圖盧茲近郊的一棟豪宅裡,花園大門上甚至還有刻著他名字的牌子。我們的兩位女同伴看到這幅場景都嚇了一跳:萊斯皮納斯一點安保措施都沒有,他進出都是獨自一人,沒有隨從,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要知道,報紙曾大篇幅報道過他處死恐怖分子的事情,連倫敦電台都將馬塞爾的死算到了他頭上。那次事件以後,他已經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照理說,他應該時刻警惕抵抗組織的打擊報復才對。經過幾天的跟蹤觀察,她們找到了答案:這是一個完全被驕傲和虛榮蒙蔽了雙眼的人,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膽敢襲擊他,甚至敢要他的命。

監視任務其實並不容易。萊斯皮納斯所住的街道非常清靜,這對採取襲擊行動當然很有利,但兩個女人頻繁出現,就難免令人起疑了。所以她們常常用情報處的慣用方法,在一棵樹背後待上一整天,靜靜地監視目標。

一周後,她們發現萊斯皮納斯在個人的時間安排上沒有任何規律,而且他一出門就會坐上他那輛黑色的標緻202離去,讓她們根本無法再繼續跟下去。唯一發現的線索是:他會在每天下午三點半左右出門,所以兩個女孩子在調查報告中建議在這一時間動手。除此之外,報告並沒能涉及其他內容:由於對方有車,她們沒辦法跟蹤;在法院附近也很難查到他的蛛絲馬跡,而且隨時有被發現的危險。

馬裡烏斯在一個週五早上進行了最後的路線和行動規劃,行動被安排在接下來的週一進行。一定要迅速。詹認為萊斯皮納斯之所以看起來什麼都不怕,很可能是因為有警察在暗中保護。卡特琳娜和瑪麗安娜都認為不可能,但詹始終持懷疑態度。要抓緊時間行動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夏季到了,我們的代理檢察長先生隨時都可能動身去度假。

一個接一個的任務令人筋疲力盡,肚子更是餓到極點。我只想週日可以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如果可能的話,去見見弟弟,兩人一起去運河邊散散步,就像兩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樣享受夏日的悠閒;不用擔心飢餓和恐懼,只是像一般的男孩子那樣不著痕跡地嗅一嗅少女身上的香水味;要是傍晚的風刮得稍大些,我們或許還能看到女孩們的裙角飛揚,只需一點微微露出的膝蓋,便足以讓我們在回到各自的淒涼小屋後有所慰藉。

當然,在詹眼裡,現在還不是享受這種愜意生活的時候。敲門聲打破了我的希望,明天早上睡懶覺的計劃泡湯了。雅克攤開一張市區地圖,給我指了指一處十字路口的位置。明天我得先去查理那裡取一個包裹,然後在下午五點整,去這個地點跟埃米爾接頭,把東西交給他。我只知道這麼多。明天晚上,他們會跟一個新招進來的叫居伊的兵團成員一起去執行任務。居伊負責撤退時的安全,他雖然只有十七歲,但騎自行車技術一流。此時,我們還不知道,明晚的行動並不容易,夥伴們將會遍體鱗傷地回來。

週六早晨,天氣晴朗,空中飄著幾朵白雲。要是生活能如我所願,我現在應該一邊聞著英國草坪的芬芳,一邊檢查飛機輪胎的膠皮。機械師示意一切就緒,於是我爬進機艙,關好艙門,起飛,開始巡邏。可惜,杜布朗太太走入廚房的腳步聲吵醒了我的美夢。我穿上衣服,看看時間,已經七點了,我得出發去查理家取包裹了。到達城郊後,我又一次走上了那條鐵軌。已經很久沒有火車經過這裡了。風不斷灌進脖子裡,我立了立衣領,吹起《紅色的山岡》一首在一戰後廣為流傳的反戰歌曲。的調子來。那個舊火車站就在眼前,我敲了敲門,查理示意我進去。

“來一杯咖啡吧?”查理依舊操著帶有怪異口音的法語。

我差不多都能聽懂了。夾雜一點波蘭語、意第緒語和西班牙語,再配以法語的音調,查理的語言就形成了。這種獨一無二的語言是他在逃亡路上學會的。

“包裹在凳子下面。你告訴雅克我放了一包的量,爆炸聲可以傳到十公里遠的地方。你一定要跟他說清楚,點火之後立刻撤退,炸藥引線只有兩分鐘的燃燒時間,甚至更短。”

完全聽明白查理的話後,我在腦子裡飛快地計算著:兩分鐘,也就是說,引線只有兩厘米長;這兩分鐘將決定他們幾個人的生死。只有兩分鐘,他們要點燃炸彈,放置好,然後找到撤退的路線。查理好像看出了我的擔憂。

“我已經考慮過安全問題了。”他的微笑讓人很安心。

查理的微笑很有趣。他在一次飛機爆炸任務中被炸飛了幾乎所有前排的牙齒,不過這一點也沒改變他的語音語調。儘管穿戴邋遢,說話也很難懂,但他是所有兵團成員中最能給我帶來安全感的一個。他的聰明、堅定、活力和樂觀是與生俱來的嗎?他這麼年輕,怎麼會具備這麼成熟的心智?查理的故事頗為傳奇。他在波蘭被逮捕,因為他的父親是工人,而他本人是共產黨員。經歷了幾年的牢獄之災後,被釋放的他同幾個夥伴加入了馬塞爾·朗傑的隊伍,參加了西班牙內戰。從羅茲波蘭第二大城市。到比利牛斯地區,這一路查理走得非常艱難,因為他既沒有證件也沒有錢。我最喜歡聽的,是他經過納粹德國時的那一段。我已經不止一次讓查理講他的故事了。雖然他也知道我聽過,但還是願意再講一次,一來練習法語,二來不讓我失望。於是他坐在椅子上,用自己獨特的口音,向我娓娓道來。

當時他沒有票,卻大著膽子上了火車,而且坐進了一等車廂。一路上,他和車廂裡的軍官們有說有笑,大家都覺得他很有意思,檢票員也不敢隨便進去查票。火車到達柏林以後,軍官們還告訴他怎麼穿過市區去另一處火車站乘坐前往艾克斯拉沙佩勒即德國城市亞琛。的列車。接著他到了巴黎,然後坐大客車到了佩皮尼昂,最後徒步穿越了比利牛斯山。進入西班牙境內後,他坐上自願接送戰士的車輛到達了阿爾瓦塞特,隨後便加入波蘭兵團參與了馬德里戰役。

戰敗後,他同數以千計的難民一起再次穿過比利牛斯山,逃出西班牙。剛剛通過法國邊境,他就被憲兵抓獲,關進了韋爾納集中營。

“我在裡面給每個人做飯,每人每天都是定量供給的。”查理略帶自豪地說。

三年後,他成功越獄,然後步行兩百公里來到了圖盧茲。

查理的故事很能鼓舞人,這裡面充滿了希望,讓我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我希望能夠擁有他那樣的勇氣。試問,面對那樣的困境,多少人會選擇放棄?但查理從來不曾認命,即使前面危機四伏,他也可以很冷靜地思考出路。

“你該走了。現在是午飯時間,路上人少。”

他從樓梯下的小房間裡取出包裹,放到桌上。居然用報紙包炸彈,查理真是有意思。那張報紙正好報道了鮑裡斯之前進行的一次破壞行動,文章把它說成是一次恐怖活動,並且說我們都是擾亂公共秩序的不安定因素。保安隊隊員被當成受害者,我們卻變成了劊子手:這座城市的歷史被描寫得千奇百怪。

有人敲門,查理沒有動,我也屏住了呼吸。一個小女孩走了進來,查理立刻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我的法語老師來了。”

小女孩跑過來抱了抱他。她的名字叫卡米爾,是她的媽媽米歇爾收留了查理,讓他在這個舊火車站住下來。卡米爾的爸爸從戰爭一開始就被關進了德國監獄,但小女孩從來沒有問過有關爸爸的任何問題。米歇爾裝作不知道查理是抵抗分子。她和周圍所有人一樣,把他當成為大家提供新鮮蔬菜的園丁。她們有時會在週六來查理家,每次他都會殺掉一隻兔子,為她們準備一桌豐盛的午餐。我也很想吃到這麼美味的菜餚,但沒辦法,我必須走了。查理朝我使了個眼色,我便向母女倆告別,把包裹夾在腋下,走出了房門。幸好世界上不只有保安隊隊員和投敵分子,還有很多像米歇爾這樣的人,他們知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他們敢於冒險用各種各樣的辦法來幫助我們。走出木門,我還能聽到查理不斷重複著他五歲的法語老師所教的生詞:奶牛、小雞、西紅柿。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

五點整。我在雅克指定的地點跟埃米爾接上了頭。我把包裹交給他,裡面除了炸彈以外,查理還多加了兩枚手榴彈。埃米爾並沒有馬上離開。我本來想對他說“晚上見”,但出於迷信的考慮,我想自己最好什麼都不說。

“你有煙嗎?”埃米爾問。

“你抽煙?”

“點引線用的。”

我翻了翻褲袋,遞給他一包高盧牌香煙,裡面還有兩支。埃米爾向我告別,然後從街角消失了。

夜幕開始降臨,天空下起了小雨,街道看上去油光發亮。埃米爾很鎮定,因為查理製造的炸彈從來沒有出過錯。其實炸彈的結構很簡單,三十厘米的鑄鐵管、偷來的一截支架、兩頭用螺栓固定住的塞子、一個孔,外加一段伸入火藥的引線。他們會將炸彈放在指定的飯店門口,然後往窗戶裡扔手榴彈,從裡面逃出來的人就會被炸得稀爛。

今晚執行任務的有三個人:雅克、埃米爾和那個負責撤退的新人。新來的傢伙佩一把手槍站在路邊,如果看到有行人經過,便向空中開槍警告;要是有納粹出現,就要直接擊斃。飯店裡燈火通明,德國軍官正在舉行酒會。這次任務很重要,我們可以一次性消滅裡面的三十幾個軍官。

三十,這是一個可觀的數字。埃米爾走近飯店,第一次從玻璃門前經過。他小心翼翼地向後看了看,沒有人跟蹤。透過玻璃門,他看到了裡面的女服務員,得想辦法在行動中保護她。不過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制伏那兩個站崗放哨的警察。雅克很快便鎖住了其中一個的喉嚨,把他拖到了旁邊一條小路上,讓他趕緊滾蛋。嚇得渾身發抖的警察飛快地逃走了。埃米爾一個肘擊打倒了另外一個,再用槍托將他砸暈,拉到一處死胡同。等他醒過來時,會發現自己額頭上滿是血,而且頭痛欲裂。只剩下那名女服務員了。雅克一下沒了主意。埃米爾建議從窗口向她做個手勢,這樣做有些冒險:她可能向軍官們報告,後果將不堪設想。但我早就說過,我們是從來不傷害無辜的,即使是個為納粹軍官送上美味菜餚的服務員。所以,我們一定得救她。

雅克向飯店窗口走去。在裡面的人看來,他一定像極了一個饞嘴的窮人,裡面那些豐盛的食物讓他“饞涎欲滴”。一名上尉看到了他,還微笑著向他舉了舉酒杯。雅克回了一個微笑,然後目光落到了服務員身上。這位年輕的姑娘體態圓潤,看來飯店的食物把她養得很好,說不定她的整個家庭都因此得益。其實這無可厚非,在這樣艱難的歲月裡,人人都必須想盡辦法活下去。

埃米爾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在街道的另一頭,年輕的居伊一動不動地扶著自行車,掌心裡已經滿是汗水。終於,女服務員看到了雅克,看到了他的手勢。遲疑片刻之後,她轉身離開。看來她明白了雅克的意思,因為就在飯店老闆走進大廳時,她拽著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將他拉進了廚房。此後,一切都進展得很迅速。雅克向埃米爾發出信號;引線被點燃;炸彈滾入街溝;窗玻璃被砸碎;手榴彈已經扔進了飯店。埃米爾忍不住想抬頭看看德國鬼子四下逃竄的場景。

“手榴彈!快跑!”雅克高聲喊道。

手榴彈的衝擊波將埃米爾推倒在地。他的耳朵裡一陣轟鳴,但他不斷告訴自己不能昏倒。巨大的火藥味嗆得他不停地咳嗽,雙手也一直有血流出。不過還好,他的腳還在,也就是說,還有一線生機。雅克一把抓起他,奔向居伊和那三輛自行車。埃米爾和雅克拚命踩著踏板,同時又得加倍小心,因為雨後的路面實在太滑了。身後是一片嘈雜聲。雅克回頭看了看,居伊好像沒有跟上來。十秒後,炸彈爆炸了,天空被徹底點亮。居伊被從自行車上震了下來。雅克剛想轉身去救他,卻發現憲兵已經從四面八方衝了過來,其中兩個把居伊抓住了。

“雅克,該死的,看前面!”埃米爾吼了起來。

在街道的一頭,警察們築起了路障。剛剛被雅克放掉的那個警察去找了後援。雅克拿出手槍,扣動扳機,卻只聽到一聲輕響。他一邊保持平衡,瞄準目標,一邊取下彈夾檢查。這樣的情況下居然沒有摔倒,真是奇跡。他拿手槍往自行車車把上狠狠敲了幾下,然後將彈夾放回原位。連開三槍之後,警察們逃走了,為他們留下了一條出路。雅克飛快地趕上了埃米爾。

“你一直在流血!”

“我的頭快要炸開了。”

“那個小傢伙被抓住了。”

“那我們回去救他吧?”埃米爾打算剎車。

“不行,快走!”雅克命令道,“他已經被帶走了,而且我只剩下兩顆子彈了。”

警車從各個角落開上街道。埃米爾低著頭,使勁往前騎。本來夜晚逃脫並不算困難,但臉上的鮮血讓他很怕被認出來。此刻,他只能一門心思地踩踏板,根本無心顧及那鑽心的疼痛。剛剛被逮捕的居伊將承受更大的痛苦,他會被上刑、被暴打,相比之下,埃米爾的傷就不算什麼了。

他感覺有一片金屬從臉頰刺入舌頭。被自己扔的手榴彈傷到,真是諷刺。這也難怪,為了能夠精確命中目標,他靠得太近了。

任務順利完成,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無所謂。埃米爾這樣想著,突然眼前一陣模糊。看著快要倒地的自行車,雅克趕緊上前去抓住埃米爾的手臂:

“堅持住!我們就快逃脫了!”

許多警察與他們擦肩而過,奔向冒著濃煙的飯店。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穿過一條馬路,他們終於脫險,逐漸放慢了速度。

聽到有人敲門,我起身開了門。埃米爾滿臉是血地站在我面前,雅克扶著他。

“你這裡有椅子嗎?”雅克問。埃米爾看上去很累。

直到雅克關上門,我才發現少了一個夥伴。

“得把他臉上的手榴彈片取出來。”雅克說。

他用打火機烤熱刀片,然後割開了埃米爾嵌著彈片的臉。這樣的疼痛實在是太劇烈,所以我死死地按住埃米爾的頭,以免它左右晃動。埃米爾一直在咬牙堅持著,他不想昏迷;他想著未來的日子,想著被逮捕的夥伴們可能遭受的折磨,他告訴自己,不能失去意識,不能倒下。就在雅克取出彈片的同時,埃米爾似乎看到了一個德國軍官躺在路中央,身體被他放的炸彈撕得粉碎。

週日來臨了。我見到了弟弟。他瘦了很多,卻不再提肚子餓了。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叫他弟弟了,短短幾天,他好像完全長大了。出於安全考慮,我們是不可以談論各自執行過的任務的,但從弟弟的眼睛裡,我看得出他的日子過得多麼艱辛。我們坐在運河旁邊聊家庭,聊從前的日子,但這些好像都不能提起他的興趣,於是我們陷入了沉默。不遠處,一輛起重機因為支架受損,倒在了水裡,看上去“行將就木”。也許是克勞德干的,但我無權過問。他笑著猜道:

“是你炸掉那輛起重機的嗎?”

“不是我,我以為是你……”

“我負責的是靠近上游的閘門,現在它已經徹底廢掉了。不過炸起重機可不是我的強項。”

我們只在凳子上坐了幾分鐘,只是彼此聊了幾句,他就變回了我那個熟悉的弟弟。聽著他天真的口氣,好像對炸毀閘門感到很抱歉似的。

德國軍隊是通過運河把重型武器從大西洋運往地中海的,因此,毀掉一個閘門會大大影響他們的速度。克勞德笑了,我伸手幫他理了理頭髮,也跟著笑起來。有時候,親兄弟之間總會合謀做些越軌的事情。天氣很好,可我們的肚子還空空如也。反正都已經違反規定了,不如再做得徹底點:

“我們去貞德廣場轉轉吧?”

“去幹什麼?”克勞德調皮地問。

“吃頓小扁豆。”

“貞德廣場?”克勞德又問了一遍。

“你知道別的地方嗎?”

“不知道。要是被詹發現了,你想會有什麼後果?”

我本想擺出一無所知的樣子,但他馬上咕噥著說道:

“讓我告訴你吧,我們的週日就泡湯了!”

所有兵團成員都曾被詹嚴厲地訓斥過,起因就是貞德廣場上的這家小飯館。好像是埃米爾最先發現這裡的。這家飯館價格便宜,幾塊錢就能吃上一頓,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夠真正吃飽。飽足的感覺可比世界上任何山珍海味都來得更加珍貴。於是埃米爾把這裡介紹給了夥伴們,漸漸地,這家飯館就被我們的人坐滿了。

有一天詹剛好經過這裡,透過窗戶,他驚訝地發現差不多所有的兵團成員都坐在裡面。要是警察突然來一次大搜捕,我們會被輕而易舉地一網打盡。當天晚上,我們全體人員在查理家召開了緊急會議,每人都被降了一級。從此以後,我們被明令禁止去這家叫“野豌豆”的飯館。如果發現有人再去,會受到非常嚴厲的處罰。

“我覺得,”克勞德小聲說道,“要是大家都不被允許去那裡的話,也就是說,就算我們去了,也沒人會發現?”

他的說法聽起來很有道理,所以我讓他繼續說下去:

“那麼,要是沒人會發現的話,我們倆去了也不會對兵團造成任何影響吧?”

最後,他總結道:

“所以,我們可以一起去,沒有人會知道,詹也不會罵我們。”

你看,當一個人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時,會產生多麼豐富的想像力。我一把抓起弟弟,兩人快步向貞德廣場走去,將運河完全拋在腦後。

走進飯館的一瞬間,我們倆驚呆了。看來夥伴們的想法都跟我們一樣:飯館裡坐得滿滿當當,只剩下兩個空位。大家都在埋頭吃午飯,包括面對面親密地坐在一起的詹和卡特琳娜。詹的臉拉得長長的,所有人都努力憋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飯館老闆一定很納悶:為什麼所有顧客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他們看上去又好像彼此並不相識。

我是第一個收起笑容的:不是覺得這場景不夠有趣,而是因為我看到了在角落裡面對面坐著的達米拉和馬克。既然詹都可以和卡特琳娜在一起,那麼馬克當然也不能被剝奪與愛人共進午餐的權利。我看到他和達米拉的手緊緊扣在一起。

我的愛情夢想破滅了。就在我們埋頭吃扁豆時,其他人都低著頭,在擦笑出的眼淚。卡特琳娜用圍巾遮著臉,但還是忍不住爆發出笑聲。整個飯館的氣氛變得愉悅起來,連詹和老闆都受到了感染。

傍晚,我送克勞德回家。在乘電車離開前,我轉身想再看一眼他的臉,因為之後,我又要回歸孤獨了。但他沒有回頭,其實這樣更好。回到住處的他不再是我的弟弟,而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這一晚,我感到非常沮喪。

週末橫跨了七、八兩月。今天是1943年8月2日,週一。就在今天,我們要為馬塞爾報仇。我們將在下午三點半,在萊斯皮納斯從家裡出門的時候對他下手,因為這是他唯一有規律的作息,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卡特琳娜早上一起床就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老是覺得執行任務的夥伴會出事。會不會漏掉了什麼細節?會不會有一群警察駐守在萊斯皮納斯家門前的人行道上,而她沒有留意?她將自己之前監視的那一周的情形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裡回放。她在那條路上來回走過多少次?一百次?還是更多?瑪麗安娜也說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為什麼自己會突然那麼擔心呢?為了不再胡思亂想,她決定前往法院,因為在那裡可以第一時間知道行動的消息。

法院上方的大鐘指向兩點四十五分,再過四十五分鐘,她的同伴就要開槍了。為了不引起注意,她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佯裝閱讀牆上貼出的公告。但她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一直在重複看著同一行。一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路面上迴響著他的腳步聲。他的臉上帶著怪異的微笑。另外兩個人走來向他打招呼:

“代理檢察長先生,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一位朋友。”

卡特琳娜吃了一驚,轉身看著他們三個人。其中一個向微笑著的那位先生伸出手去,另一個繼續介紹道:

“萊斯皮納斯代理檢察長先生,這是我的好朋友迪皮伊先生。”

卡特琳娜的臉僵住了,這個面帶奇特微笑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盯梢的那個。可是,是詹把地址告訴她的,而且他家花園大門的牌子上的確寫著“萊斯皮納斯”。她的頭快要爆炸了,心跳變得越來越快。她慢慢理出了點頭緒:住在城郊富人區的那位萊斯皮納斯只是跟我們的代理檢察長同名同姓而已!詹怎麼會那麼蠢!一個如此重要的代理檢察長的地址怎麼可能出現在黃頁上?時間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三點整,三十分鐘以後,一個無辜的人將會被她的同伴擊斃,而他唯一的罪過,只是和另一個人同名同姓罷了。卡特琳娜告訴自己要冷靜,要趕快恢復理智。首先,她要若無其事地離開,不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異常。一旦走出法院來到街道上,她必須快速偷到一輛自行車,然後不惜一切代價趕去通知同伴。只剩下二十九分鐘了,但願那位她之前想置其於死地、現在卻要去營救的人不要提前出門。

她在路上飛奔,發現前面牆邊停著一輛自行車,它的主人正在報亭買報紙。

她來不及多想就衝了上去,騎上自行車,全力往前騎。身後並沒有傳來“有小偷”的叫喊聲,大概那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被偷了東西。她闖過一個紅燈,圍巾在慌亂中散開了。一輛小轎車衝了過來,響了一聲喇叭。她的大腿擦傷了,腰也被車門把手剮蹭到。搖晃了幾下後,她找回平衡,顧不上疼痛,繼續加速前進。車輪不停飛轉著,不時因嚇到行人而受到責罵,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沒有時間道歉,更沒有時間停下來。在穿過電車軌道時她稍微留意了一下,因為要是以這個速度滑倒在鐵軌上的話,她會痛得無法站起來。兩邊的建築物迅速後退,人行道變成了一條長長的灰線。她感覺肺都要炸開了,胸口如火燒般難受,但這些跟五顆子彈穿透一個無辜者的身體相比,通通不算什麼。現在幾點了?三點一刻?三點二十?終於來到了她執行監視任務時每天都要經過的那個小坡。

她生氣的是詹的愚蠢,但更氣自己的大意:她怎麼可能笨到相信萊斯皮納斯代理檢察長會像她監視的那個人那樣對自己的安全完全不在乎?那段時間,她整天嘲笑這個蠢蛋,一直認為這次的獵物很容易就能被幹掉。其實,真正應該被嘲笑的,是她自己。這位萊斯皮納斯先生當然有理由自由自在地出入,因為他是無辜的,他不應該成為抵抗組織或者其他任何人攻擊的對象。雖然感覺腿快斷了,但她沒有鬆懈。騎下小坡了,只剩最後一個十字路口,時間還來得及。如果有人採取行動了,她應該可以聽到槍聲,幸好到目前為止,耳邊只有嗡鳴聲。這是她的太陽穴繃得太緊的結果,還沒有槍聲響起。

到達目的地了。只見無辜的萊斯皮納斯關上房門,穿過自家花園。羅伯特走上街道,衣服口袋裡的手已經握緊了槍,馬上就要射擊了。一秒也不能再耽擱。卡特琳娜一個急剎車,自行車滑倒在一旁。她快步衝上去按住了羅伯特的手。

“你瘋了嗎!這是幹什麼!”

她喘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慘白,但抓住同伴的手始終沒有放下。她自己都不知道哪裡來的這麼大的力氣。看著滿臉疑惑的羅伯特,她終於擠出了三個字:

“不是他!”

無辜的萊斯皮納斯坐進自己黑色的標緻202,靜靜地開走了。在經過這對看似相互擁抱著的情侶時,他朝著他們做了個小小的手勢。望著反光鏡裡漸漸遠去的兩個人,他心想:“相愛的人,總是那麼美好。”

今天是令人憤怒的一天。德國人闖進了大學。十個年輕人被抓到大廳裡進行質詢。他們被槍托擊打著往前走,被一步步拉下樓梯,最後被帶走了。所以,我們絕不能放棄。即使常常餓得頭暈目眩,即使每晚都得擔驚受怕,即使不斷有夥伴被逮捕,我們也決不能退縮,我們要抵抗到底。

卡特琳娜用盡所有力氣挽救了一個無辜的人。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我們不會殺害任何無辜者,即使他是被迫為德國人工作的人。代理檢察長還活著,我們得重新開始偵察工作。由於不知道他的住址,所以得從他離開法院時開始盯起。整個過程很困難。萊斯皮納斯通常坐一輛大型的黑色霍奇基斯出行,有時是一輛雷諾,都由司機駕駛。為了不引起懷疑,卡特琳娜制訂了一個跟蹤計劃。第一天由一名同伴從他出法院門開始跟起,幾分鐘後便停下來。第二天,由另一名夥伴騎上不同的自行車從前一天結束的地方繼續跟。如此這般接力下去,我們最終找到了他的住處。卡特琳娜重新開始了她的監視任務,用不了幾天,我們就可以知道代理檢察長的所有生活習慣了。

在我們眼中,有一類敵人比納粹還可恨,那就是保安隊。如果說德國人是我們在戰場上公開的敵人的話,那麼保安隊就是國家內部比法西斯還可惡的敗類。

保安隊隊員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只知道對人民濫用權力。無數婦女受到了他們的凌辱,只因為相信自己的孩子會因此倖免於難;無數老人在空蕩蕩的店舖門口排起長隊,他們只有不斷地給錢,才能不被毆打;無法償清債務的人被押進監獄,他們的住所隨後便被洗劫一空。如果沒有這群畜生的幫忙,納粹絕不可能這麼容易就將如此多的人送往集中營,死去的人可能不會有現在的十分之一。

我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每天在恐懼和飢餓中度過。而這幫穿著黑襯衫的渾蛋,天天在飯店裡大吃大喝。無數次我經過飯店櫥窗時,都會看到他們酒足飯飽後得意地舔著手指那副令人作嘔的樣子。恐懼與飢餓,這是一直藏在我們肚子裡的一杯可怕的雞尾酒。

我們會報仇的,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立刻熱血沸騰起來。報仇,這兩個字眼聽起來很可怕,但我們一直以來所做的,就是這件事。這是我們最重要的責任,是為了解放,為了讓人們不再遭受苦難而進行的鬥爭。

恐懼與飢餓,這是一杯深藏在我們心中隨時都會爆炸的雞尾酒。“雞蛋敲擊桌面的細微聲響也是可怕的。”普雷韋爾雅克·普雷韋爾(1900—1977),法國詩人、劇作家。在解放後的某一天這樣寫道。而我,一個死裡逃生的囚犯,在當時就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

8月14日夜裡,鮑裡斯與幾名同伴從查理家出來,那時已是宵禁時間,他們正好在馬路上與一隊保安隊隊員狹路相逢。

鮑裡斯曾親手幹掉過好幾個保安隊隊員,因此對他們的內部組織結構瞭如指掌。只需要透過昏黃的路燈,他便能輕易地辨認出科斯特那張臭名昭著的臉。為什麼科斯特特別突出?因為他在這支血腥的走狗隊伍裡擔任總書記。

正當這幫渾蛋大搖大擺地向他們走來時,鮑裡斯和同伴掏出了手槍。科斯特瞬間倒在了血泊中。

今晚鮑裡斯要做的不止這些,他還奉命幹掉保安隊隊長瑪。

這次行動幾乎是自殺式的。瑪此刻正待在自己位於法老街的家中,周圍有許多保鏢。鮑裡斯先放倒了守在別墅門口的人,然後溜進一樓,在樓梯口又擊倒了一個。他衝進客廳,乾淨利索地連開數槍。保鏢們應聲倒地,大部分人只是受了傷,無法再爬起來,鮑裡斯並沒打算要他們的命。瑪顫抖著躲在辦公桌下,頭深深地埋進椅子底部。這個敗類再也不可能殺人放火、殘害民眾了。

報紙照例把這次事件稱為恐怖行動。恐怖分子,這個德國人發明的詞被一次又一次地用在我們抵抗運動者身上。但我們從不傷害無辜的人,只對付德國人和通敵賣國的法西斯分子。再說回鮑裡斯。悲劇發生在行動完成之後。當他在一樓執行任務時,負責撤退的兩名同伴在底樓遭遇了趕來支援的保安隊隊員,於是一場樓梯上的槍戰開始了。鮑裡斯重新將手槍裝滿子彈,然後衝上樓梯平台準備射擊。寡不敵眾的三個人被迫邊打邊撤。敵人的槍口對準他們就是一陣掃射。

就在他們快要衝出別墅時,從樓上又衝下來一批身穿黑襯衫的保安隊隊員。鮑裡斯被打倒在地。面對眼前這個殺死他們的頭目、打傷他們好幾個同事的人,這幫傢伙一定會想辦法好好報復。兩名同伴成功地逃脫了,其中一個胯部中了一槍,但鮑裡斯無法幫他治療了。

1943年8月,我們又迎來了昏暗的一天,又有一名同伴被抓走了。這位醫學專業三年級的大學生從小只有一個夢想,那便是治病救人。但現在,他被關進了聖米迦勒監獄,命運堪憂。萊斯皮納斯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在政府面前邀功的機會,他一定會親自為自己的親密戰友、保安隊隊長瑪報仇。

9月一晃而過,栗子樹上泛黃的樹葉宣告著秋天的到來。

我們雖然仍舊被飢餓和疲憊包圍,但行動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們的隊伍也日漸壯大起來。9月初,我們摧毀了斯特拉斯堡大街的一處德軍車庫,直接影響到了德國國防軍的卡法雷利兵營;後來我們還襲擊了一列從圖盧茲到卡爾卡松的軍用列車。炸火車這天,運氣出奇地好:我們只是將炸藥放在裝有坦克的列車車廂下方,誰知其他載著炮彈的車廂也被一起點燃,於是整列火車都被炸飛了。9月中旬時,我們打算提前慶祝瓦爾密戰役勝利,所以襲擊了一處彈藥製造廠,他們以後都別想再造出子彈來了。埃米爾還跑去市圖書館查資料,希望能找到更多戰役勝利的時間,這樣我們每次都可以用這種方式慶祝一番了。

不過今晚我們沒有任何行動。本來安排的襲擊舒穆茲將軍的行動也往後推了。因為今晚我們都被邀請去查理家吃煎蛋:他養的母雞這一周特別多產。

於是傍晚時分,大家又一次聚集到魯貝爾那個廢棄的火車站裡。

餐布鋪好了,大家圍坐在餐桌旁。查理算了算人數,雞蛋好像不夠,所以他決定用鵝肝油將煎蛋撐大些。工作間裡的那只鍋除了做飯外,他還常常用它來改良炸彈的防水性,以及給手槍的彈簧上油。

情報處的女孩們也來了,我們大家很高興能聚在一起。這樣的聚會顯然違背了我們最基本的安全原則,但詹表示理解,因為他明白偶爾的歡聚對於向來孤獨的我們是多麼珍貴。我們雖然沒有被德國人或者保安隊隊員的子彈擊中,卻被孤獨的感覺一刻不停地傷害著。在差不多二十歲的年紀,我們就算無法填飽肚子,也希望有夥伴們來溫暖心靈。

達米拉和馬克始終深情地望著對方,旁若無人。而我的眼睛沒有離開過索菲。查理從工作間拿著盛有鵝肝油的鍋子走了出來。索菲向我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微笑之一。此刻的我興奮極了,想鼓起勇氣向她提出交往,明天就請她一起吃飯,沒什麼好猶豫的。就在查理煎雞蛋的時候,我琢磨著今晚在離開這裡之前就去向她發出邀請。當然,這不能讓詹聽到。不過讓他聽到了也無妨,自從他和卡特琳娜一起在野豌豆飯館吃飯被發現,兵團的戀愛條例就好像鬆動了一些。我想好了,就算索菲明天沒空也沒關係,我會再定個日子。正當我準備行動時,詹宣佈索菲將加入監視萊斯皮納斯的工作。

勇敢的索菲一口答應。詹強調說,她負責監視的時段是每天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這個該死的代理檢察長真是可恨!

不過這一晚依然是美好的。我還有煎蛋可以吃。臉上一直掛著微笑的索菲是那麼美麗。再說,卡特琳娜和瑪麗安娜像母親一樣看管著情報處的女孩們,我不會輕易得手的。所以,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查理把鵝肝油倒進煎鍋裡攪了攪,然後過來跟我們坐在了一起:“現在就等它熟了。”

話音剛落,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槍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們全體趴到了地上。詹緊握武器,怒不可遏。我們一定是被跟蹤了,德國人想把我們一網打盡。兩名帶槍的夥伴頂著槍聲跑到了窗前。我跟在他們後面。雖然沒有武器,但萬一他們倒下來,我可以拿過武器繼續戰鬥。奇怪的是,雖然屋子裡不斷有槍聲,木屑四處飛揚,牆壁上也不斷被打出小洞,但我們眼前的村子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槍聲停了下來,四下無聲。我們互相看著,不知所措。查理第一個站了起來,滿臉通紅,口齒更加不清了。只見他眼裡含著笑出的眼淚不停地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

原來外面根本就沒有什麼敵人,是查理忘記了他的鵝肝油裡還放著防氧化的7.65毫米子彈……子彈在煎鍋裡被加熱後炸開了。

幸好沒有人受傷。我們挑出了剩下的煎蛋,檢查了一下裡面是不是還有剩餘的子彈。然後大家重新坐回餐桌,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查理製造武器的能力顯然比他的廚藝好得多,但我們收穫了一段難得的美好時光。

明天就是10月了,戰爭在繼續,我們的抵抗也不會停止。

流氓都是很難對付的。在女孩們重新掌握了萊斯皮納斯的行蹤之後,詹還是把刺殺任務交給了羅伯特。對鮑裡斯的審判很快就要開始了,我們一定要抓緊時間。我們要讓大家都知道,只要大法官們敢處死抵抗者,他們自己就得陪葬。好幾個月以來,只要德國人在圖盧茲街頭張貼出處決抵抗者的告示,我們就會立馬幹掉他們的一個軍官,並且每次都會散發傳單將真相告訴民眾。所以最近幾周,他們執行的槍決明顯減少了,德國士兵們晚上也不敢一個人回家。你看到了嗎?我們絕對不會放棄,抵抗組織的隊伍也在逐漸強大起來。

行動本來應該在週一早上進行。我們約好在12路電車終點站碰頭。但當羅伯特出現時,我們可以看出,行動並沒有如期展開。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意外。詹非常氣憤。

這個週一是法院假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所有法官都會去法院報到。要是能在這樣的時刻發佈代理檢察長被刺殺的消息,影響可想而知。我們採取行動的時間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務必達到最佳效果。羅伯特默默地等著,希望詹可以平靜下來。

他生氣的不只是我們錯過了法院的第一個工作日,還因為現在離馬塞爾被斬首已經有兩個月時間了。倫敦電台已經好幾次宣告說處死馬塞爾的人必須付出代價,但我們居然到現在還沒有行動!羅伯特說他在準備行動時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

他幹掉萊斯皮納斯的決心從來沒有動搖過,但不知為什麼,今天他就是做不到!他發誓說自己完全忘記了詹選擇今天的重要性。羅伯特此前從來沒有半途而廢過,以他的沉著冷靜,本應該很果斷地出手。

他在早上九點左右到達萊斯皮納斯居住的街道。據情報處姑娘們搜集到的消息,萊斯皮納斯每天早上十點整出門。馬裡烏斯負責接應工作,上次襲擊那位假萊斯皮納斯的時候,也是他和羅伯特搭檔的。

羅伯特身著一件大外套,左邊口袋裡裝了兩枚手榴彈,一枚用來襲擊,一枚用以撤退,右邊口袋裡則放著一把手槍。十點了,沒人出現。十點一刻,還是不見萊斯皮納斯的身影。十五分鐘對於一個口袋裡裝著手榴彈的人來說是漫長的,特別是每走一步,它們還會互相撞擊。

一名騎著自行車的警察從他身邊擦過。大概只是湊巧吧。可目標怎麼還不出現呢?

時間在慢慢流逝,路上鴉雀無聲。一個人在這裡走來走去,遲早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在不遠處推著三輛自行車負責接應的同伴也很難長時間不被人懷疑。

一輛滿載德國士兵的卡車出現在街角。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有兩次巧合,太多了吧!羅伯特感到很不安。馬裡烏斯遠遠地向他做了個手勢,羅伯特同樣用身體語言告訴他,目前一切順利,行動照常進行。可萊斯皮納斯始終沒有出現。德國人的卡車從身邊開了過去,沒有停頓,但速度緩慢,羅伯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街道又恢復了平靜。萊斯皮納斯家的大門終於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穿過花園。羅伯特把手放進口袋裡,握緊槍。直到那人走近小轎車的那一刻,他都還沒能看清來人的臉。要是不是他怎麼辦?如果這人只是來為代理檢察長先生看流感的醫生怎麼辦?難道要上前去問:“您好,請問您就是我要槍殺的那個傢伙嗎?”

羅伯特走上前去,打算向那人詢問時間。他希望顫抖的手和滿頭的汗不至於讓自己露出馬腳。

還好那人沒有懷疑,只是抬起手禮貌地回答:“十點半。”羅伯特鬆開了握住槍的手,他沒辦法開槍。萊斯皮納斯向他道別,然後坐上自己的小轎車,揚長而去。

詹什麼話也沒說。羅伯特清楚地解釋了一切,沒人能責怪他些什麼。我們只能說,流氓都是很難對付的。在大家互相告別的時候,詹小聲說,要盡快再次採取行動。

整整一周,羅伯特都在痛苦中煎熬,什麼人也不想見。到了週日,他很早便起身了。房東太太煮的咖啡飄來陣陣濃香。烤麵包的氣味通常會讓他肚子疼,但週一之後,他剩下的只有心痛。他平靜地穿上衣服,從床底拿出手槍插進皮帶裡,套上外衣,戴上帽子,獨自走出了家門,沒有通知任何人。讓羅伯特感到難受的並不是失敗。我們在炸毀火車頭、鐵路、電線桿、起重機這些敵人的物資時毫不猶豫,但是殺人,沒人會喜歡殺人的。我們總是夢想著一個人人都可以自由生活的世界。我們想成為醫生、工人、手工業者、老師……而即使這些權利都被剝奪了,我們也沒有馬上拿起武器。只有當他們將孩子關進集中營、將我們的夥伴槍斃時,我們才會忍無可忍地出手。但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我們永遠無法忘記被我們槍殺的那些人的臉,即使是像萊斯皮納斯那樣的渾蛋。殺人,是一件艱難的事。

卡特琳娜曾告訴過羅伯特,萊斯皮納斯每週日早上十點整都會去做彌撒。於是羅伯特決定克服心理障礙,騎上自行車,獨自去完成任務。再說,我們必須救鮑裡斯,刻不容緩。

羅伯特到達時正好十點。萊斯皮納斯剛剛關上花園的大門,正和太太、女兒一起走上馬路。羅伯特握著手槍向三人走去,與他們擦肩而過。然後,只見他掏出手槍,轉身,瞄準。由於不能從背後射擊,他喊了聲:“萊斯皮納斯!”一家人有些吃驚地轉過身來。羅伯特乾脆地朝萊斯皮納斯開了兩槍。代理檢察長雙手捂著肚子,跪倒在地上。他兩眼圓睜,盯著羅伯特,然後顫抖著站了起來,靠在一棵樹上。流氓真是難對付啊!

羅伯特走了過去,萊斯皮納斯彎曲成一團,輕聲哀求著“饒命”。羅伯特的眼前浮現出馬塞爾的樣子,他身首異處,頭靜靜地躺在棺材裡。還有所有被殺害的同伴,代理檢察長先生何曾饒過他們的性命,何曾給過他們憐憫?萊斯皮納斯的太太和女兒嚇得大聲喊叫,一個過路人本想上前幫忙,但看到羅伯特舉起的手槍,又被嚇退了。

呼救聲不絕於耳,羅伯特騎上自行車平靜地離開了。

當他中午回到家中時,代理檢察長被殺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座城市。警察封鎖了街區,並詢問萊斯皮納斯太太是否可以認出兇手。太太回答說,她應該能認出來,但不想這麼做,因為死的人已經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