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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八章 蠻魏國強索不得起刀兵

轉瞬之間,兩員戰將,一死一逃,齊威王大受打擊,幾乎於一夜之間變老了。在不到兩個月裡,威王的白髮多起來,牙齒連掉幾個,瞳孔無光,反應遲鈍,腰總是彎著,步態蹣跚,像個剛學步的孩子,手指不時顫抖,有時能一直悶坐半日,有時則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狀如行屍走肉,能吃能喝,只是什麼也記不起,誰人也不識,莫說是前來探望的王后、太子、鄒忌等人,即使對一直侍寢的美少女也一個不認了。

辟疆秘傳太醫,詢問威王病情,太醫道:「此病因於腎精枯竭。據內經所載,『腎生精,精生髓,髓榮腦』。腎精一旦枯竭,『髓不榮腦』。腦為元神居所,居所不『榮』,元神出離,大王是以得下此病。」

「可有醫治?」辟疆急了。

「唉,」太醫搖頭,良久,歎道,「不瞞殿下,臣多次勸諫我王戒色養生,王上非但不聽,反而旨令臣熬製亢陽之丸。臣不敢不從,只好在陽丸裡加入滋陰材質,使王上既能御女,又可養生。只是,這些材質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頓一下,省去「過淫」二字,復歎一聲,「王上是以越來越虛,終至腎精枯竭,臣……無力回天矣!」

「既如此說,不能怪你,好生調養就是。另,父王病情,萬不可外揚!」辟疆吩咐幾句,揮退太醫,使威王內宰擬詔授命,加蓋威王璽印,將大小朝政委命於太子裁決。

至此,齊國在表面上仍舊是田因齊為王,而在實質上,王權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孫臏一家四口被蘇秦悄悄安置在宋國定陶,地點是孫臏選的。圍魏時,孫臏住在定陶,留意到一處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為瑞梅計,決定到此隱身。偏巧有老梅這戶人家移往睢陽,留下空宅,飛刀鄒出面就將宅子租了。

蘇秦安排木實及幾個墨者守護,自與飛刀鄒、木華趕回邯鄲,發現木華已在府中恭候,帶來一個預料中的喜訊:姬雪已生一女,請他過去為女取名。

蘇秦未及多想,備車即與飛刀鄒、木華往馳武陽。

為防不測,蘇秦易裝扮作前往燕地置辦皮貨的邯鄲皮貨商,飛刀鄒、木華做其僕從,在武陽城中尋個偏靜客棧住下,於人定時分,趁夜色趕到離宮隔壁墨家窩點,一身木工裝扮的屈將子已在守候。

「屈前輩,」蘇秦撲地跪下,道,「晚輩拖累您了!」

「蘇大人,你這是金貴頭,老朽承受不起啊。」屈將子呵呵笑著,不待蘇秦叩下,已將他提拎起來,順手扶在席上。

「前輩,聽您這話,蘇秦愈加惶恐了。」蘇秦連連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將子又是一笑,「鉅子隨巢子臨飛昇前,特別囑托老朽,說蘇子安危事關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護佑大人。身為墨者,鉅子之命不敢有違,老朽餘生,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隨巢子前輩英靈在上,請受蘇秦一拜。」蘇秦復又起身,望空遙拜。

這一次,屈將子沒有攔他。

「屈將子前輩,」蘇秦拜畢,復歸原位,沖屈將子拱手,「晚輩與雪兒之事,實屬不該,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從,還望前輩指點。」

「呵呵呵,」屈將子再出幾笑,「大人與公主的事兒,前前後後,公主全都講給老朽了,沒有什麼該與不該的。緣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緣,就當順天應命才是。」伸手指向密道,「蘇子,我已稟過公主了,小公主這辰光想必急於看到她的阿大呢!」

蘇秦謝過,起身入道,不一時,來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寢宮。

「蘇子——」早已守候的姬雪急不可待迎上前來,撲在蘇秦懷裡。

二人熱切擁抱。

「蘇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兒……雪兒想為蘇子生個男兒的,可……」

「雪兒,」蘇秦將她摟得愈加緊了,「男兒沒有什麼好,蘇秦厭倦男兒了,蘇秦謝過上天了,謝他賜給你我一個女兒!」

蘇秦鬆開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凝視襁褓中的女嬰。

女嬰睡得正香。

蘇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軟的小臉蛋上輕吻一下,轉向姬雪:「雪兒,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時就聽母后說,女兒像父,男兒像母。今觀霏兒,真的像你呢,那臉型、鼻子,還有嘴,無一處不像你!」

「霏兒?」

「是的,」姬雪應道,「生她那日,剛好是清明,細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兒。這是她的小名,大名當由做父親的來取。蘇子,你這就為她取一個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蘇秦脫口吟道,淚水湧出。

這幾句取自《采薇》,屬於《詩》中的「小雅」,是說徵人奉王命於春日出征,到冬日仍舊未回,只能在外遙望家鄉、徒勞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這個「徵人」的角度為女兒取名,真正讓他感動。

「是哩,」姬雪淚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雪兒曉得,蘇子不是不歸,是『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借此詩,對他這個「徵人」逾年不來看望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誇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輝煌戰果。更重要的是,她還曉得「徵人」無時不在「來思」,也即無時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兒,」蘇秦緊握姬雪之手,一雙淚眼直視她,「你遇此『徵人』……後悔麼?」

姬雪搖頭,有頃,輕聲道:「夫君,為我們的霏兒取個大名吧。」

「這就是她的大名。」蘇秦看向嬰兒,指姬雪,指自己,「姬蘇霏霏。」

「是蘇霏霏,」姬雪小聲喃道,「去掉姬字。」

「雪兒,」蘇秦看向遠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邊,蘇華霏霏。這名字有你,有我,就讓你我共同的霏霏與徵人無關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發祥之地,也是姬姓出處,蘇華是蘇草之花,蘇草即紫蘇,是路邊野地隨處可見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葉可食。

「為什麼?」姬雪伏在蘇秦胸前,聲音愈加輕柔,「是徵人太累了麼?」

蘇秦長歎一聲,將姬雪緊緊攏在胸前。

「我的徵人,」姬雪掙開身子,「累了,你我這就歇息吧。」

「雪兒,」蘇秦卻將姬雪緊緊攏住,「在歇息之前,你須應下一樁事情。」

「你說。」

「姬蘇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兒,記得上次我在這裡時,你曾說過的話嗎?關於我們的霏霏。」

「我……」姬雪閉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個夜晚,耳邊響起自己的聲音:「雪兒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兒懷上孩子,就閉門不出,對外宣稱先君托夢於我,要我閉關一年,與先君之靈溝通。待吉時來到,雪兒就在這密室裡生產。之後,就將孩子交付木華,托他寄養於外,寄養於一戶姓蘇的人家。再後,雪兒就尋個機緣,認他作義子,讓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兒叫娘!」

姬雪眼中淚出。

「雪兒,你講得是,霏霏既然來到世上,我們就要為她負責。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須走。」

「你……你要把她帶往何處?交給何人?」

「交給屈前輩,交給墨家諸子。」

姬雪輕輕點頭。

「雪兒,從明日始,就讓我們的霏霏做個墨者吧!」

姬雪再次點頭。

這一宵,姬雪沒睡,蘇秦也沒睡。二人靜靜地坐著,四隻眼睛久久地凝視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記在心坎裡。

霏霏很乖,一直到天亮,沒哭,沒鬧,也沒討奶吃,只是安生地躺著。

薊城燕宮後花園的荷花池邊,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識字。公子微是王后秦姬,也即秦惠王長女嬴嬙,於大婚後為易王生養的第一個孩子。生得虎頭虎腦,眼睛像嬴嬙,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勢,像極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愛。母后嬴嬙遠遠地倚在涼亭圍欄上,有一眼沒一眼地望著這對父子。

父子正自親近,紀九兒快步走來,在易王耳邊輕語一句。易王驚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與紀九兒走向前殿。

殿裡跪著一個宦人,是紀九兒安插在姬雪身邊的頭牌眼線。

「有什麼事,細細報與王上!」紀九兒吩咐道。

「我王萬安,」那宦人叩過,稟道,「賤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來……」略略一頓,「太后性情大變,未曾走出離宮一步,這且不說,還把後院的門早晚上鎖,將我等十餘從人盡皆趕出,只留春梅三人。」

「這個本王曉得了。」易王應道,「前番聽你報說,太后夢見先君,要請巫女為先君祈禱,不知巫女尋到否?」

「尋到了。」那宦人應道,「奇就奇在那巫女,自進去後,未曾見她再出來過。通往後院那道門,早晚都是閂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開啟,以取膳食。賤婢隔門偷窺,院中少見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卻未見異常。」

「既然未見異常,你來此地稟報什麼?」易王不耐煩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湊巧,賤婢鬧肚子,夜半出恭,隱隱聽到有嬰兒啼聲。」

「嬰兒啼聲?」易王眉頭緊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那宦人接道,「啼聲隱隱約約,像是在數里開外,尋常人根本聽不到,賤婢天生耳聰,莫說是鳥獸蟲魚,縱使十丈開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來,何況是在夜間。」

「嬰兒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卻是先君陵園。先君陵園方圓約十數里,除守陵人之外,並無人家,接後數日,臣使人尋訪,幾戶守陵人家皆無嬰兒。」

「那……嬰兒啼聲呢?」

「嬰兒啼聲,賤婢全力傾聽,白日嘈雜,只在更深夜靜辰光,偶爾有聞。」

「每夜都能聽到嗎?」

「差不多,有時間隔一夜兩夜。」

「不會是……」易王聽得汗毛豎起,「鬧鬼吧?」

「是否鬧鬼,賤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賤婢連續數夜,再也聽不到了。」

「聽不到就好!」易王吁出一口氣。

「王上不覺得奇怪嗎?」紀九兒揮退宦人,小聲稟道。

「哦?」

「太后趕走從人,一年多來足不出戶,女巫只進不出,夜半嬰啼……」

「你是說……」易王倒吸一口氣,不可置信地望著紀九兒。

「王上,」紀九兒道,「臣婢以為,太后那兒,沒準兒真的鬧鬼了呢。」

「你詳細查探。」易王看向紀九兒,略頓一下,囑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驚動太后,眼下還不到招惹她的時候。」

「臣領旨。」

乍然得到全本的《吳起兵法》,龐涓視作珍寶,連日研讀,大有感悟,回頭詳審桂陵之戰的前前後後,不得不對孫臏的宏觀戰略格局及微觀戰術手段由衷歎服。在宏觀層面,龐涓得出,孫臏勝在馬上。通過改車為騎,孫臏大大地擴展了齊兵的機動迴旋半徑,非但削減了齊國技擊對大魏武卒的弱項,且使魏地遍野狼煙,最終成就疑兵之計,迫使惠王連發班師詔令。微觀層面,孫臏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縮頭龜陣,斷非運氣所至。

然而,解招何在呢?

龐涓苦思冥想,數夜無眠。要破齊輕騎,首在知騎。龐涓幼時騎過驢,後來騎過馬,但就他所知,馬背上光溜溜的,雖借用胡人妙法,騎手已在馬背上鋪層獸皮軟墊,但久騎仍舊屁股生疼,何況戰馬狂奔,上下顛簸劇烈,不被震飛,也是夠嗆。更要命的是,騎手雙腳在馬身兩側空懸,即使從小就離不開馬的胡人,也會時不時地從馬背上摔下。可想而知,齊人習練騎手,絕非一日之功。想到齊人為實現這個戰略,連年舉辦賽馬,舉國為馬而狂,在養馬技術上更是後來居上,甚至已不亞於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國,依舊在發展步卒,戰馬多用於御車,騎術只用於偵察敵情的探馬,短期內根本無力與齊比肩,龐涓開始頭大了。

「齊人可以用馬,我何嘗不能?」龐涓下定狠心,「無論如何,我得組建騎手,以騎對騎,以機動對機動!」

龐涓謀定,召來負責探馬的偏將蔡英,討論組建騎兵的種種細節,撥給他五千軍馬,放手讓他先組建一支能快速機動的騎營。

放下這頭,龐涓開始著力於恢復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數千虎賁及逾二萬武卒或殉身於桂陵,或戰死於趙地,急待補充甚至重建。龐涓與青牛謀議數日,感覺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裝備,尤其是甲盔與兵器,因為在桂陵之戰中,將士們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齊人作為戰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盡皆來自魏地或韓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細作,單此一項,魏國即損失慘重,讓龐涓心疼數月。

製作甲衣、兵械諸事盡歸工坊,而工坊又隸屬於司徒府。龐涓置下酒席,宴請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沒有領情,反倒趕在龐涓開口之前,倒起苦水來。

「恩兄啊,」白虎將龐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邊,臉上不無憂傷,「去秋鬧災,收成不好,眼下青黃不接,民無隔夜之糧,各縣邑皆有災情,萬千百姓拋家離捨,擁塞於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絞。聽說三軍從邯鄲回撤時帶回不少錢物,愚弟懇請恩兄撥出少許,賑濟眼前春荒,救百姓於水火之急!」

「邯鄲財物?」龐涓眉頭微擰,長歎一聲,「唉,賢弟呀,這些謠傳你也聽信?三軍撤離時,你看見了,舉國百姓看見了,沿途趙人也都看見了,車上所載無不是將士屍骨,哪裡來的財物?自始至終,賢弟並沒去過邯鄲,大哥卻是身在其中呀。邯鄲城中是有不少財物,但趙人願意心甘情願地托給我們嗎?早在圍城之時,他們就已作了最壞打算,在棄城前全部處置過了,金銀等物,或隱匿於地下,或在潰圍時隨身攜帶,能夠留下的只是倉中未及藏匿的些許糧食,卻又扔給我們數以十萬計的飢餓百姓,大哥總不能看著這些趙人活生生地餓死吧。至於趙宮所藏之絲帛、珠玩等物,將士們確也載回一些,但早已悉數清點,造冊存放於國庫,由我王調撥賞賜。三軍將士只有上沙場征戰,不敢藏私!」

「唉,」白虎見龐涓把話堵死,亦出一歎,「民在難中,我卻庫無餘糧,身為司徒,在下……」看向一側,有頃,甕出幾字,「心如刀絞!」

「好了好了,」龐涓不耐煩地打斷他,舉爵道,「這兒不是朝堂,不議民難,在下請賢弟來,只為兩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見到賢弟了,這與賢弟品品酒,敘敘舊;二是公事,欲求賢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樁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請言公事。」

「桂陵一戰,武卒受創最重。」龐涓侃侃言道,「我當務之急有二。一是取齊人之長,組建騎營;二是重組武卒,再振武卒雄風。組建騎營之事,為兄自有處置,武卒徵召,我已交給青牛,欲求賢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個月之內,賢弟要為大哥造出兩萬套甲冑。」用另一手端起案上酒爵,遞給白虎,「來,賢弟,為這兩萬套甲冑,干!」

「恩兄啊,」白虎接過,緩緩放下,「這爵酒恕弟不能幹。」

「為什麼?」

「因為這兩萬套甲冑,莫說是在半年之內,縱使在三年之內,愚弟也是拿不出來。」言訖,白虎略略拱手,轉身毅然離去。

龐涓未曾料到會遭白虎一噎,滿腔熱望頓作烏有。臉色紅漲地坐在那兒,聽著白虎的腳步聲漸響漸遠,直至消失在府門之外,方才揚起脖子,將爵中酒一口飲乾,狠狠地摔向廳外,面孔近乎扭曲。

出龐府後,白虎略一躊躇,駕車馳往朱威府中,將龐涓所求略述一遍,朱威覺得問題嚴重,扯白虎趕到太子申處。

「這些我已曉得了,」聽完白虎,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簡道,「這是武安君前日奏請,王上轉到申這裡,申正欲尋你二位謀議呢。」

朱威、白虎面面相覷。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賑濟,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將朝事盡托於申,申卻徒喚奈何,敢問二位有何高見?」

「一切皆是張儀之謀。」朱威恨道,「臣再請殿下逐走張儀,請公孫衍主政。」

「唉,」太子申輕歎一聲,「非申用儀,自也非申能夠逐儀。只要父王居於此宮,逐張儀之事,即不可行。不過,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將種種苦處羅列於疏,看王上是何說辭。」

昔日朋友今成政敵,龐涓鬱悶,不由得趕到相府,對張儀傾訴。

「委屈龐兄了。」張儀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責,「方今亂世,軍備一日不可廢。司徒府歸屬相府轄制,司徒竟然沒有請示在下,擅自抗拒軍備,是在下失職矣。」

此話分明有指責龐涓越俎代庖之意,龐涓聽出話音,連連打拱道:「不怪張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為與白虎私交不菲,請他喝酒,一是給他個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風,不料此人——唉,一點面子也沒給在下!」

「唉,」張儀亦歎一聲,「龐兄有所不知,即使龐兄尋到在下,在下也是為難。雖有龐兄推舉,王上錯愛,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畢竟是初來乍到,尚未建功。在下與龐兄力促伐趙,本為利魏大業,豈料齊人橫插一手,使我功虧於一簣。今伐趙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申罩護,你我二人急也沒用。」

「是啊!」龐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對了,他們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個現成的幫手,何不尋他來著?」

「你是說——公子嗣?」

「是呀。」龐涓急切應道,「此番伐魏,公子嗣身為副將,作戰勇敢,進退有度,舉止得當,我觀公子,未來不可限量。聽蓮兒講,自公子卬殉國,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公子嗣。」

「公子嗣淫而失制,愎而失斷,不足謀事矣!」張儀一言否定。

「這……」龐涓略怔,「張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趙,公子嗣得任副將,是因為出身,而非因於戰功。伐趙前後,公子嗣未籌一策,未出一謀。趙人撤離邯鄲,將軍出戰孫臏,留公子嗣於趙,大小諸事,公子嗣皆無主張,悉聽在下決斷。在邯鄲數月,公子嗣唯決一事,即滯留趙宮,不捨晝夜,肆意遊戲宮室嬪妃,淫蕩之名風靡邯鄲,趙女躲之如躲瘟神。」

「這這這……」龐涓苦笑一聲,「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一直以為公子嗣勇武,是個將才呢。」看向張儀,「公子嗣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聽說我王患上風濕,你我該當入宮叩安才是。」

「是哩。」龐涓醒悟,笑道,「軍國大事,當稟王上定奪,是在下繞道了。」

「賢弟拿上這個!」張儀拿出一囊,遞給龐涓,「此囊裡是幾劑藥膏,為楚人秘方所制,專治風濕,靈驗得緊!」

「張兄真是有心,連這個也備好了。」龐涓歎服。

「非為王上所備,」張儀坦誠應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傷及肩胛,一遇濕寒即疼痛難忍,在下心實不忍,四處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製成此膏,尋人試過,頗為靈驗。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龐兄獻上,豈不為美?」

龐涓謝過,袖起藥囊,與張儀入宮覲見。

御書房裡,惠王斜躺於榻,微微閉目,任由宮人揉捏其腿,毗人則站在旁側,抑揚頓挫地小聲吟詠一道道奏疏。

一陣腳步聲響,宮值走進,稟道:「武安君、張相國入宮叩安,在外候見。」

惠王坐直身子,揮退宮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擱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張相國覲見!」

張儀、龐涓趨入,叩安,龐涓叩道:「兒臣聽聞父王龍體有恙,誠惶誠恐,特來叩安。」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這左腿,當年與韓、趙戰於濁澤,寡人受趙人一箭,傷及骨頭,但凡濕氣上泛,就會犯病,前日厲害,今朝好多了。」

「父王,」龐涓雙手奉上膏藥,「此藥膏為楚人秘製,專祛風濕,兒臣求請父王一試。」

「好好好!」惠王連說幾個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過藥膏,收藏起來。

「二位來得正好,」惠王賜席,見二人坐下,指向旁邊一堆奏報,「這些奏報,寡人聽得心煩,正要召請你倆呢。」

「可為災情?」張儀看向奏報。

「唉。」惠王長歎一聲,「各地鬧災,青黃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糧。寡人……」

「我王勿憂,」張儀奏道,「各地災情臣已悉知,也將災情奏報秦人。秦王聞我有災,旨令蜀地調運米糧三萬石,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將運抵河東,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兩眼放光,喜不合口,「好愛卿呀,此等佳音,你當早些稟報才是!」

「臣也是剛剛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擱。」

「唉,」惠王長歎一聲,對龐涓道,「事到臨頭,真正助我的,仍舊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張儀奏道,「是秦王顧念秦魏睦鄰大略,不計其他。不瞞王上,據臣所知,去年河東大旱,與河東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關中,也是滴水未下。關中,也缺糧啊!」

「這這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糧,卻來助我三萬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無須為秦人憂心,」張儀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糧倉,餓不死人。不瞞我王,蜀地是臣一手開拓的,一眼望去,真叫沃野千里啊!這且不說,蜀人善於治水,無懼旱澇,所產糧食吃不完,全都喂雞餵豬了!」

「嘖嘖嘖,」惠王讚道,「秦王得蜀,是得個大寶啊。」

「不瞞王上,」張儀應道,「秦王當年卻不這麼想。當年秦王氣恨我王約縱親六國攻秦,定下國策誓與魏戰,臣以為不智,力勸秦王避強就弱,與魏睦鄰,向西爭蜀。秦王初時不從,後從臣諫,用臣之計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歎,「是秦王命好運好,得與巴、蜀結鄰,寡人這裡……」

「在臣眼裡,我王之命遠比秦王好,我王之運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請看,」張儀指向東方,「自大梁以東,泗下千里沃野,盡皆弱國,自大梁以北,太行之東,直至燕國薊城,沃野之廣,遠甚於泗下。至於齊國五都之富,臣……」

「這這這……」惠王苦笑一聲,做出無奈表情。

「大王,」張儀聲音洪亮,信心滿滿,「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運好,是秦王看重軍備,視軍備為首務。自商君變法以來,秦舉國皆兵,所有男兒幼習兵器,無不以戰死疆場為榮。觀秦人三軍,陣之嚴整,律之嚴苛,械之精良,糧之充裕,天下無可匹敵。能與秦軍一戰者,唯有龐將軍制下的大魏武卒。兩強相撞,必是兩傷,這也是臣力諫秦王捨魏爭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謀楚。楚地本屬南蠻,秦人得之,無傷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勸秦王留給大魏武卒,留給龐兄,留給大王。臣之用心,不謂不苦,還望大王憐之。」

惠王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

「父王?」見惠王遲遲沒有開眼,龐涓小聲提醒。

「唉!」惠王終於給出一聲長歎,重重搖頭,「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張儀應道,「自古迄今,人無萬歲,終有一老,亦終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為自己而生,又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個魏室,真正立國不過四世,難道我王能夠忍看大魏社稷於王百年之後一朝崩塌嗎?」

張儀所言,字字錐心。

惠王打個寒戰,抬頭看向龐涓:「賢婿,聽說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兒臣正有此意。」龐涓朗聲應道,「兒臣已聘兩萬勇士,萬事俱備,只缺甲冑。」

「單是甲冑,倒是易事。」惠王轉對毗人,「傳旨白虎,讓他趕製兩萬套甲冑。」

「王上,」毗人小聲稟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詠的。」

惠王這也想起毗人方纔所念的奏疏,回到現實中,老眉漸漸凝起,轉對張儀:「據司徒所奏,甲衣多由烏金鑄制,單套甲盔即需烏金二十餘鎰,兩萬套需五十萬鎰。近年烏金價錢看漲,直追黃銅,五十萬鎰烏金需金逾萬鎰,而國庫僅有不足三千鎰,單是傷亡將士的撫恤也需八千鎰,尚差五千缺口。」

「這些兒臣曉得,」龐涓應道,「烏金大多來自韓室,我可暫且拖欠幾日,待國庫充盈,加利還他就是。」

「嗯,這倒不錯,」惠王微微點頭,對毗人道,「召司徒!」

白虎趕至,惠王拿出他的奏章,道:「白愛卿,據你所奏,兩萬甲冑難在烏金,烏金難在金錢。方才武安君提出一個奏議,就是暫欠韓人,待國庫充裕之時,我可加利歸還。寡人以為奏議不錯,特召你來,看如何與韓人磋商此事。」

「回稟王上,」白虎苦笑一聲,「臣早與韓人磋商過此事,韓人不肯拖欠。」

「咦?」龐涓大聲問道,「借錢還錢,此乃古今生意之意,韓人既然與我做的是生意,為何不肯拖欠?」

「回稟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幾年我們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車馬等物,尚有許多舊賬,折金不下三千鎰,迄今未還,韓人不肯再欠了。」

「豈有此理!」龐涓震幾怒道,「舊賬歸舊賬,新賬歸新賬,堂堂大魏,還能拖賴他們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氣了,「生意之道,講究公平,欠賬還錢,買賣自主,此乃天經地義之事。今我欠賬不還,韓人中斷生意,皆是常理……」

「夠了!」龐涓幾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氣急了,滿臉紅漲,鼻孔裡冷冷地哼出一聲,竟然忘記是宮中,忽地站起,一個轉身,大踏步徑去。

「唉,」望著白虎氣沖沖遠去的背影,張儀故意出聲長歎,「司徒大人仗恃何勢,竟把大王的御書房當成自家的後花園了!」

「擬旨,」惠王被張儀的話激怒了,轉對毗人,「暫免白虎司徒職,讓他閉門思過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裡,一盞孤燈,幾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靈前,沒有悲泣,沒有訴說,只是靜靜地跪著,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後站有許久的老家宰輕聲稟道:「主公?」

白虎一動不動,似是沒有聽見。

「主公,」老家宰抹把眼淚,聲音更輕,「這都交三更了,夫人房裡……燈仍在亮著,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復又跪下,如是數次,行三拜九叩大禮,禮畢,將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裝進他已備好的箱子裡。

「主公,您……這是何意?」老家宰愣住了。

「阿叔,」白虎把一雙淚眼看過來,「詩曰,『莫我肯顧,適彼樂土。』此地我們守得太久了,也該挪個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備車馬,後日雞鳴時分,我們出城。」拿出一隻紅布包裹,遞過來,「還有這枚印璽,使人呈送上卿府,讓他轉呈魏王。」

老家宰雙手接過印綬,老淚流出。

白虎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門。

夫人綺漪當門而立。

「夫君,」綺漪問道,「我們欲往何處?」

「韓國陽翟。」

「主公!」老家宰打個驚怔,急趕過來,「陽翟去不得,萬萬去不得啊!主公要走,當去宋地定陶。」

「為什麼?」白虎問道。

「主公呀,」老家宰憂心忡忡,「陽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賒賬於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上,其二是你這個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國欠下數千鎰的債務,主公此去,豈不是……」

「阿叔所言極是,」白虎淡淡一笑,應道,「陽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賒賬於我,是衝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於情於理,也都該當去對所有客商有個交代,至於是打是罰,就由他們處置吧。」看向綺漪,「夫人,是不?」

「夫君,」綺漪點頭,緊緊握住他的手,「綺漪聽夫君的。無論夫君到哪兒,即使上刀山,下油鍋,綺漪也願跟從!」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趕來,再三苦勸,白虎執意出走。朱威揮淚作別,回到府中,越想越悶,加之前些時積勞成疾,身體本就不適,乾脆告病不朝了。

「你要與阿大去陽翟?」龐涓不可置信地盯著白起。

「是哩。」白起鄭重點頭。

「何時動身?」

「明日雞鳴,城門開時。」

龐涓在廳中緊踱幾步,頓住,將手重重擱在白起肩上:「起兒,你不去陽翟,好不?」

「為什麼?」

「義父不想讓你去。」

「義父為什麼不想讓起兒去?」白起歪頭望著他。

「因為……因為……」龐涓支吾一下,接道,「義父離不開你,義父想把你留在身邊,想使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將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就像義父這樣?」白起眼睛睜大。

「不是就像,」龐涓在他的肩上加力,「義父相信你一定能超過義父。」

「義父憑什麼相信?」

「就憑你的起點是在義父的肩膀上。」

「義父,讓起兒想想,成不?」白起仰臉懇求。

「你不能想,你須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為一個超過義父、馳騁列國的無敵將軍?」

「起兒想,起兒做夢都想!」白起略頓一下,轉過話頭,「可……起兒不能答應義父。」

「哦?」龐涓蹲下來,兩眼緊盯住他,「告訴義父,為什麼?」

「因為我若留下,就不能為阿大盡孝了。」

「那……你就不想為義父盡孝嗎?」

「義父只是義父,阿大才是親父。親為仁,仁大於義,是不?」

一直無子的龐涓心頭就如被揪過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於義。義父不講這個,義父不讓你去,還有一層原因,你想聽不?」

「義父請講!」

「你阿大去陽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曉得?義父不讓你去,是不想讓你去死。」

「為什麼?」

「因為你阿大欠下陽翟商賈好多好多錢款,他身無分文到陽翟,必死無疑。」

「啊?」白起震驚,半晌方道,「我阿大為什麼欠人家那麼多錢?」

「因為國家。武卒需要甲冑、弓弩、烏金,這些多是從陽翟商人手中購買。可我們沒有那麼多錢,你的阿大身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頭,鄭重地看向龐涓:「回稟義父,若是這樣,起兒更須同去。」

「哦?」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阿大欠債,捨身償還,是義。身為嫡子,身為魏民,起兒若有躲閃,於父母,是不孝;於國家,是不忠;於債主,是不義。義父難道要起兒去做一個不孝不忠不義之人嗎?」

見白起小小年紀竟能講出此話,龐涓深為震撼,輕撫其頭,道:「好一個起兒!」轉身進屋,拿出當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寫出來的六章吳子兵書,遞交給他,「這本《吳子兵法》是鬼谷先生當年傳授義父的,今朝義父送你了。再過八年,待你長大成人,隨時來尋義父,義父必將平生所學,悉數傳授予你。」

「謝義父贈書!」白起雙手接過,跪地叩謝畢,從懷中摸出一朵玉蓮花,雙手奉上,道,「下月初三是義母誕辰,此花是起兒三個月前為義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請義父代為奉獻。」

「如此貴重之物,你……哪來的錢?」

「是起兒的壓歲錢。每年新春,義父、義母、阿大、娘親,還有老阿公、朱阿公,都給起兒不少壓歲錢,起兒收攢起來,全部用在這朵花上了。」

「起兒……」龐涓眼睛濕潤了,長吸一口氣,道,「既然你用心如此,為什麼不去房中,親手獻給你的義母呢?」

「起兒不敢見她。」

「為什麼?」

「怕義母傷心。」

白起伏地再拜幾拜,大步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白虎出走之後,龐涓不再顧忌,遂以惠王名義擬就國書一封,發給韓王,語氣也算誠懇,先申述魏、韓兩國歷史友誼,感謝韓王對魏室的鼎持,繼而請求韓王一如既往,繼續支持,隨附一張要韓室支持的清單,上面所列各類軍需物資,上蓋魏王璽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璽印。

張儀征巴蜀那年,韓國大旱,民生多艱,一向生活節儉的昭王韓武卻不恤民難,神經質般旨令臣子耗費巨資,大興土木,在宮城西門起築一座奢華門樓,史稱高門。失時動土,上天有應。楚國有高人預測昭王不能過高門,果不其然,昭王剛好駕崩於高門築就那日。

繼承王位的是其嫡長子宣惠王,拜公仲侈為相,韓舉為左司馬,執掌三軍,使申不害之子申差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國書,宣王反覆閱讀,躊躇難決,上面加蓋的武安君龐涓璽印,更讓他的背脊骨透出絲絲寒意。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韓舉與申差三人,謀議應策。

三位重臣各讀一遍,無不現出慍色,尤其是負責工坊的申差。

「龐涓欺我太甚!」申差氣憤難平,怒道,「魏人欠我舊賬數千鎰,陽翟不少工坊由於缺錢購置原料,或瀕臨倒閉,或已經倒閉,大小商賈談魏色變,沒人願與魏人再有生意來往。宜陽幾家烏金礦主因陽翟拖欠而停止供貨,有礦主連礦也封了。」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道,「我臣民生資,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陽翟商賈稅費,今魏人欠債不還,陽翟商賈怨聲載道,魏人不恤我苦,賴賬不說,這又蠻橫強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拋開欠款不談,」韓舉的兩眼落在國書上,「臣以為,將兵器賣給魏人大是不妥。魏、韓雖為唇齒,但魏自恃勢大,從未將我視作盟友。魏所恃者,無非是武卒與虎賁。我所懼者,無非也是武卒與虎賁。經由邯鄲、桂陵二役,武卒、虎賁受損,龐涓之所以要我急備軍資,無非是想重振武卒與虎賁。我若資之,是為虎做翼、增益其勢了。」

「唉,這些寡人何嘗不知?」宣王長歎一聲,指國書道,「眼下我弱魏強,假使不允魏人,龐涓加兵於我,該當如何是好?」

「怕他個鳥!」韓舉以拳震幾,「桂陵一戰,武卒十去其六,虎賁十去其八,龐涓已無所恃,我堂堂大韓,有何懼哉?」

宣王轉頭看向公仲侈。

「誠如韓將軍所言,」公仲侈點頭應道,「魏勢大減,龐涓風光不再,我王不足為慮。」

「就依眾卿吧!」宣王本就有氣,牙一咬道,「恭請諸位厲兵秣馬,收儲糧草,拓溝砌壘,寡人這就回絕魏罃,大不了與他一戰!」

聽聞白虎來到陽翟,大小商賈紛至沓來,將白家居住的客棧圍個水洩不通。

「諸位父老,諸位兄弟,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張石几,抱拳一周,道,「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國司徒,旬日之前,因種種原因,掛司徒印授,攜家帶口,由梁赴此……」

話音未落,就被嘈雜的呼聲打斷:

「白虎,甭講廢話,快還我錢!」

「什麼司徒不司徒的,與我等何干?你既然來了,快拿錢來!」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這點營生,虧空這許多,日子沒法兒過了!」

「我等皆是衝你老白家才做生意,這就是你們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嗎?」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

不知是誰率先跪下,眾人忽忽拉拉全跪下來,院裡院外,瞬間跪滿債權人。

白虎「撲通」一聲,亦在几案上跪下,淚水滿盈。

一群年輕後生衝進院子,拿著刀槍棍棒,撥開眾人,衝到石几前,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劍抵住白虎脖頸,大聲吼道:「姓白的,快講,你欠我們的血汗錢,到底還不還?」

為首之人不是別個,正是陽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韋。魏國所欠巨款,蔡家最多,當算白虎在陽翟的最大債權人了。

「還!」白虎顯然認得他,喃聲道,「在下一定還!」

「還錢好呀,白大司徒,錢呢?」

「在下……沒錢。」

「咦?沒錢,你拿什麼來還?是來嘲諷我們陽翟人麼?」蔡韋用力按下白虎的頭。

「非也!」白虎把脖頸用力一挺,昂起頭來,「在下願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韋爆笑數聲,朝眾人說道,「父老鄉親們,你們這都聽見沒,魏國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錢不還不說,竟又厚著臉皮來到我們陽翟,說什麼拿命相抵所欠債務,還問我們可否。父老鄉親們,你們說,可否?」

「不可!」眾人異口同聲。

「聽見沒?」蔡韋將白虎的頭髮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齜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不少賴賬的,卻沒見過似你這般拿命抵的!我且問你,你無官無職,身無分文,已是爛命一條,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鎰嗎?一千鎰嗎?你欠陽翟的是三千鎰的金子啊,姓白的!」

三千鎰金子就如一個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個債權人頭上。

全場鴉雀無聲。

不知是過於激動,還是過於哀傷,蔡韋揪頭髮的手指鬆開了。

白虎淚水流出,垂下頭去。

就在一片靜寂之中,遠處傳來「啪」的一聲爆響,眾人扭頭望去,見是一個孩子從一扇剛被衝撞開的窗欞裡凌空飛出,穩穩著地。接著,一個女人從窗戶裡鑽出,在那孩子的接應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鎖於房的綺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攙扶著,一步一步走來。

母子二人走到石几前,白起推開蔡韋,扶母親踏上石几,在白虎身側跪下,自己跟著跳上石几,站在白虎的另一側。

「父老鄉親們,」白起如大人般朝眾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邊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賬還錢,天經地義。然而,冤有頭,債亦有主。欠你們三千鎰巨債的,不是我們白家,是魏王,與你們做生意的,也不是我們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國司徒。至於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國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廢止,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諸位死纏我們白家,是何道理?有種的,當到大梁討債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據,眾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覷。

「咦?」被撥在一邊的蔡韋陡然靈醒過來,眼珠子一瞪,指白起罵道,「你個小崽子,不過屁大個子,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從袖中摸出契約,「小崽子,睜眼看看這張契約,是何人具保畫押的?是你父親白虎!小崽子,曉得什麼叫具保嗎?曉得什麼叫畫押嗎?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詞,乍聽起來,真還就是賴賬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白起小頭一昂,兩隻大眼緊盯住他,指指自己腦袋,「你這講講,在下這顆頭顱,值金幾許?」

「你……」蔡韋後退一步。

「你不出價,在下就自己叫價了!」白起面向眾人,朗聲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間歷時一十二個春秋,現有頭顱一枚,作價黃金三千鎰,今日售與在場諸位,以償魏國債務,是你們自取,還是在下奉獻,悉聽尊便!」

眾人再次震撼。

「你個小崽子!」蔡韋急了,「賤命一條,如何就值三千鎰?」

「請問壯士,」白起冷笑一聲,「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鎰,又值幾許?」

「一鎰足矣!」

「在下出三鎰,買你一命,如何?」

「你……」蔡韋氣急。

「觀你年紀,當屆而立,今出此語,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聲,轉向眾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煉,一生僅此一次。魯人孔丘有雲,除死無大事。此言是說,人生在世,貴不過一死。好死不如賴活著,餓得一簞食,渴得一瓢飲,足矣。縱有千鎰萬鎰,若是一死,又有何益?」手指蔡韋,「在下以如此貴重的性命作價,僅售三千鎰,此人竟說貴了,這般營商,羞作陽翟人也!」

蔡韋惱羞成怒,退出兩步,抽出佩劍,正待發作,門口傳來一聲斷喝:「韋兒,不得無禮!」

眾人扭頭望去,皆吃一驚。

門口站著一個顫巍巍的老者,身邊是白家的老家宰。

無須再問,老者自是蔡佗。

人群讓開一條道,蔡佗與老家宰緩緩走進。

蔡韋利劍入鞘,趕前幾步,小心翼翼地攙扶老人:「父親,您怎麼來了?」

蔡佗緩步走到白虎跟前,回轉身,朝眾人微微拱手:「諸位債主,蔡佗此來,有一言相告。」手指老家宰,「聽老弟說,白家為魏室擔保不少錢財,粗算下來,折金三千鎰,經老夫查問,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鎰,其他各家千五百鎰。老夫之款自有老夫來結,至於眾人之款,老夫在宜陽有個烏金礦,可折金逾兩千鎰,權為白家作保!」

「父親!」蔡韋急了,帶著哭音,「您……您這是犯糊塗了,他們老白家的欠款,憑什麼拿咱家的寶礦作保?」

「為父沒有糊塗,」蔡佗指著白虎一家,「因為你講的那座寶礦,本來就是白家的!」轉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請受老僕蔡佗一拜!」

如此戲劇一幕,使在場的所有陽翟人完全傻了,莫說是蔡韋、白虎一家,即使跟從白家多年的老家宰,也是愣怔。

「父親,」蔡韋最先反應過來,「你說那個大礦是白家的,可有憑證?」

「沒有憑證。」蔡佗緩緩應道。

「那……沒有憑證,憑什麼講那礦是他白家的?」

「就憑這個!」老人指向額角一塊疤痕,「為父先祖是蔡國公族,百多年前,蔡為楚人所滅,族人世代淪為楚國公族昭氏隸僕,為父自出生之後,這裡就被刺上一個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遊歷於楚,與昭門通關商貿,見為父言語伶俐,為人誠信,出重金贖出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會為父營商之道,將陽翟生意悉數委託為父,對外卻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為父前往宜陽,購此礦山,叮囑為父,無論白家發生什麼,此事皆不可張揚,除非白家後人落難於陽翟。今少主公落難於此,命懸一線,正應先主公讖言矣!」伸手召蔡韋,「韋兒,來,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韋於瞬間由主而僕,完全傻了,此時聽到召喚,四肢僵硬地走過來,在老父身邊吃力跪下,猶如一塊木頭般叩在地上。

場上人眾無不唏噓,向白氏一門及其老義僕蔡佗叩拜。

接到韓國絕書,儘管韓宣王語氣足夠委婉,龐涓仍被激怒了,氣沖沖地趕到相國府,將韓王國書「啪」地摜到張儀跟前,道:「張兄,你看看這個!」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幾日王,說話就沒個分寸了,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個國書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轉呈魏王,而後才交到龐涓手中的,張儀自是看過。

張儀候的也正是這個。

「觀龐兄之意,」張儀斜一眼那國書,「這是想要伐韓了?」

「早想伐它了,只是……」龐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只是什麼呢?」張儀淡淡一笑,「秦國傳來佳音,由蜀國運到的三萬石糧食已到河西倉庫,在下正要稟報我王,前往運輸呢。」

「太好了!」龐涓兩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來,長歎一聲,「唉,張兄呀,在下需要的,不只是糧食,還有更緊要之物啊!」

「龐兄請講。」

「兩萬套武卒甲冑。」龐涓一字一頓。

「龐兄幾時想要?」

「當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個月之內,在下為你打造齊備,可否?」

「什麼?」龐涓大瞪兩眼,「三個月之內?兩萬套甲冑?」苦笑一聲,「張兄,你這不是開玩笑吧?」

「在下與龐兄開過玩笑嗎?」張儀依舊臉上溢笑。

「好吧,」龐涓不再苦笑了,兩眼緊盯住他,「敢問張兄,請問張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個月之內打造出兩萬套甲冑?」

「在下不能,秦人卻能。」張儀斂住笑,一字一頓。

「秦人?」龐涓一拍腦袋,「在下倒是沒有想到。只是,甲冑之事,非同小可,秦人萬一不肯呢?」

「憑在下的舌頭,龐兄的面子,還有魏王的誠意,秦王不會不肯吧!」

「就信張兄。」龐涓眼珠兒一轉,「還請張兄再加幾樣,免得單調。」

「龐兄還要什麼?」

龐涓拿起筆,匆匆拉出一個清單,遞給張儀。

「好傢伙!」張儀看清單,皺緊眉頭,「五千隻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隻槍頭!好一個龐兄,你真把秦人當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龐涓連笑幾聲,拱手道,「既然張兄開這尊口了,就得多討一點兒,省得秦人亂講閒話,笑話張兄舌頭不軟,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誠意不夠呢!」

「你這叫得寸進尺!」

「在下沒有進丈,已經給秦人面子了。」龐涓又是一笑,「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聽信張兄你,轉頭伐趙,為秦人省下多少東西。今朝在下伐韓,讓秦人只拿出這一小點兒,已經是……」

「好好好,」張儀趕忙拱手,「在下服你了。」走到一邊換服飾,「在下不與你扯筋,這就進宮向王上討個使節去!」

聽聞魏使張儀將到咸陽,秦惠王率司馬錯、樗裡疾、公子華、甘茂等信臣迎至郊外。君臣相見,四目對視,萬千話語只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輦,回到宮中,步入正殿,按君臣之位入席。

「君上,」張儀落席,看看曾經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沒有坐在此處了。」

「是哩。」惠王回以一笑,指張儀席位,「自愛卿走後,此位一直空置。」

「謝君兄抬愛。」張儀謝過,屏氣息神,將魏宮諸事,尤其是當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稟報一遍,末了道,「臣此番來使,是想討要一批信物。」

「愛卿請講。」

「三萬石粟米,兩萬套甲冑,五千隻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隻烏金槍頭。其他諸物,也請我王酌情調撥。」

「張兄,」司馬錯大是詫異,道,「你討這麼多物什做啥?」

「非在下所討,是應龐涓所請。」張儀應道。

「龐涓?」司馬錯大吃一怔,「他要這些做啥?」

「伐韓。」

眾人各吸一口氣,面面相覷。

良久,惠王鄭重點頭:「龐將軍所請,寡人照準。」

「臣還有一請。」張儀緊盯惠王。

「請講。」

「龐涓伐韓之時,臣請我王約攻韓國宜陽,拔其鐵都,使其首尾不能兩顧。」

「魏韓交惡,」惠王略思一時,道,「是其三晉內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陽欠妥,不過,我倒是可以陳兵崤函,兵壓宜陽,使宜陽之兵不敢東顧。你當與龐將軍商議一下,讓他最好讓出陝焦曲沃三邑,使我陳兵無虞。」

「臣受命!」張儀應道,「不過,魏勢已是疲軟,加之趙、齊、楚三國虎伺在側,臣恐龐將軍獨力難支,無勇伐韓。是以臣以為,我僅兵壓宜陽尚嫌不足,還請我王壓迫上黨才是。我有大軍在側,倘使韓人真敢調動上黨、宜陽之卒赴鄭勤王,我將士即可乘虛而入,無論是取宜陽還是上黨,於我王皆是意外之喜。」

「准愛卿所請,」惠王做個准允手勢,看向張儀,「愛卿回來得剛好,寡人正有幾樁事情轉告於你,多與楚國相關,皆於我不利。」

「臣敬聽。」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為客卿,在朝野呼籲聯齊抗秦,漸成勢力;其二是,齊將田忌出走至楚,投於景氏門下,據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臥榻不起,若不出意外,當活不過本月,太子熊槐當無懸念繼位。」

「最後一樁或為我王之福。」張儀接道。

「哦?」

「臣知熊槐,遠甚於知我王。」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繼而哈哈長笑起來,豎拇指道,「好呀好呀,愛卿既有此說,寡人當無慮矣。」

「回稟我王,」張儀拱手,沉聲應道,「魏因邯鄲、桂陵二戰,已成虛空,這再伐韓,勢力殆盡,王可無慮。趙、齊各有損傷,三五年內,元氣尚難恢復。未來幾年,我們的真正對手當是楚人。是以臣以為,惠施不可留楚。另外,龐涓伐韓,趙無力赴救,楚若大喪,或不出兵,救韓之兵只有一齊。孫臏已死,五都之兵只有田忌可治,無論如何,我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齊,否則,若是韓、齊夾攻,龐涓難有勝算。若是龐涓再敗,臣或不容於魏,連橫大計也或功虧一簣矣。」

「就寡人所知,善於逐人者,一是愛卿你,一是陳軫。今陳軫在楚,惠施與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陳軫建此二功。」

「臣並不樂觀。」張儀嘴角一撇,「陳軫為貳心之人,今在楚地,必背秦矣。」

「誠如愛卿所言,」惠王微微點頭,「陳軫至楚,終將事楚。只是眼下,陳軫尚欠寡人一個小情,寡人別無他求,托他趕走兩個閒人,想他不會不給這個面子吧?」

「如此甚好,臣恭聽佳音。」

夜色將臨,惠王體諒紫雲,不再留他晚膳。

張儀回府,紫雲果然在等,二人相見,紫雲喜極而泣。一夜溫存過後,天將明時,紫雲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裝。

「夫人,你這忙乎什麼?」張儀驚訝地望著她。

「夫君不是要回魏嗎?紫雲同去!」

「使不得!」張儀驚道。

「為什麼?」紫雲停下手中活計。

「因為,」張儀眨巴幾下眼睛,「夫人在秦,儀之家捨也就在秦,儀別無他念,自當全力為秦效力。夫人若是從儀至梁,儀之家捨也就在梁不在秦了。」

「這……」紫雲怔了。

「儀已講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

紫雲悶頭沉思良久,決心下定,抬頭望著張儀:「夫君既是此說,紫雲就不陪同赴梁了,只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為夫君祈福。」

「這就對了!」張儀呵呵笑過幾聲,在府中住滿三日,於第四日上,對紫雲道:「夫人,儀已別過君兄,定下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儀有心進山一趟,望望香女,這先稟報一聲。」

「紫雲也有此意,」紫雲熱切應道,「如蒙不棄,紫雲同往。」

「儀代香女謝夫人掛念。」張儀拱手謝道,道,「只是,夫人若去,千好萬好,只有一個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雲微微低頭,不再說話。是哩,將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見一個公然搶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張儀安排隨同前來的魏國使團成員留在咸陽,與秦人進一步商榷粟米、甲冑等具體交接事宜,獨自走進終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裡連候三日,香女終不肯相見。

張儀嗟歎數聲,將費盡心力尋到的傷濕藥膏留給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回到大梁,張儀將使秦過程並收穫一一說給龐涓,喜得龐涓合不攏嘴。

「不過,」張儀話鋒一轉,「秦王也不是不要回報。」

「當然,當然,」龐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干吃虧之事。張兄這且講講,秦王所求何報,不要太過分即可。」

「要我撤離臨晉關,退往河東,與秦劃河而治,並將函谷關外陝、焦、曲沃三邑歸還於秦。」

「這……」龐涓倒吸一口氣。

「唉,」張儀長歎一聲,「能講的在下全都講了,秦王不肯讓步。不過,秦王也有表示。」

「是何表示?」

「屯大軍於陝、焦、曲沃三地,以函谷為背,鋒指宜陽,使宜陽韓軍自顧無暇,減輕龐兄壓力。另外,如果我王願意借道,秦王願出精兵一萬,開往河東,鋒指上黨,使上黨守軍不敢妄動。」

龐涓閉目長思,有頃,抬頭道:「臨晉關可讓,陝、焦、曲沃三邑,我可讓曲沃,保留陝、焦二邑,以衛護津渡。至於上黨韓軍,自有安邑駐軍牽扯,不勞秦人了。」

「函谷關外,只讓秦人一邑,在下恐難說話。龐兄,你看這樣如何,再讓一邑,讓出焦邑,我留陝邑,此地恰在兩個津渡正中,左右皆可護佑。」

「咦,」龐涓睜大眼睛,「我說張兄,你是魏室國相,與在下討價還價起來,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龐兄呀,」張儀苦笑一聲,「眼下是我們去求秦人,不是秦人來求我們。如果秦人願意,在下恨不得要他們讓出咸陽來呢。」壓低聲音,「再說了,龐兄若能借得秦人甲冑、糧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當可一舉擊潰韓國,得其都城並陽翟,別的不說,單是陽翟……」故意頓住話頭,悠閒地用指節輕敲几案。

「好吧,」龐涓應道,「就依張兄所言,只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須稟報王上,由王上定奪。」

二人入宮,依言奏報魏惠王。

「張愛卿呀,」惠王語氣就與龐涓一般無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與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臨晉關,那裡……埋我數萬將士屍骨,每年清明,總得讓人前往祭祀吧!」

張儀曉得惠王心意,不為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聲,道:「君上,能講的臣已全對秦王講了,我軍退出臨晉關,讓出全部河西是秦底限,秦王第一條就提這個。再說,臣以為,秦魏劃河而治,也非不可。臨晉關只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會安寢,將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煩地打斷他,「要寡人讓出臨晉關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須再出三萬石粟米。如果寡人沒有記錯,秦人此番給的三萬石是用於賑災的,你與龐將軍天天奏報伐韓,寡人總不能讓三軍將士餓著肚子出征吧!」

龐涓對惠王補出此句極是歎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張儀。

「臣領旨,這就上書秦王。」張儀拱手。

張儀上書後,出乎魏王與龐涓意料的是,秦王不僅准允加撥三萬石軍糧,又加撥西戎專門用以單騎的軍馬五千匹,單騎教練一百名,樂得龐涓心花怒放。

有錢有糧,龐涓放手征役,魏王亦連發數旨,獎勵軍功,凡應役之戶,享受此前所頒的賦稅優撫待遇外,當場獎粟米一石。時下正值災情,饑民塞道,年輕人紛紛應役,既給家中省出口糧,又能掙得薪糧。前後不足一月,龐涓即征青壯五萬有餘,又從三軍及應徵者中精選兩萬壯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組織集訓。

伐大國,常規上講,當備戰三年。然而,龐涓似乎連一年也等不及,於當年秋收之後,上奏伐韓。

隨著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張儀、龐涓屬下,都是主戰派,聽不到一聲反對。看到群情激昂,魏惠王自也躊躇滿志,旨令伐韓,並擇吉日大祭太廟,拜龐涓為主將,公子嗣為副將,太子申為監軍,青牛為先鋒,張儀協調糧草,發三軍八萬,祭旗出征。

龐涓的戰略部署是:魏軍兵分兩路,一路兵出陘山,沿穎水河谷直插陽翟,奪占韓國兵坊及商貿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鄭,逼迫韓王簽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龐涓將三軍八萬分作兩路,龐涓與太子申將中軍與右軍五萬,兵發鄭城。公子嗣率左軍三萬徑投陘山,與陘山守軍併力攻伐陽翟。

三軍將行,無心外戰更無意伐韓的太子申卻被惠王再次任為監軍,本就鬱悶,偏巧祭旗這日凌晨又做一夢,頗為不祥,見離出征還有一個時辰,驅車趕到朱威府中,與他道別。

朱威是真的病了,已有旬日沒有離榻,聽聞太子駕到,從臥榻上掙扎坐起,欲下榻作禮,被太子上前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該前往送行,不想卻……」朱威臉上浮出苦笑。

「愛卿之病是為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務當是將養身體,其他種種,皆為浮雲。」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現出一臉無奈與惆悵。

「觀殿下氣色,似有心事。」

「其他倒好,只是今日凌晨,申於似醒非醒之際,忽然遇到一樁奇事,心中頗為忐忑。」

「敢問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韓,路過一處陌生地方。」太子申陷入追憶,「申立於戰車之上,正自前行,有長鬚之人當道而立,道:『車上之人可是魏國太子?』申急停車,拱手作禮,道:『正是魏申。先生辱見寡人,有何見諭?』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為伐韓?』申應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韓。』那野人道:『在下外黃人徐生,有百戰百勝之術於此,太子可願一聞?』申道:『寡人樂聞。』那徐生道:『太子自度,天下之貴可有超過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聽聞!』那徐生道:『太子已經貴為太子,今卻將兵伐韓,是為不智。幸而戰勝,不過南面稱尊,萬一不勝呢?』申道:『請先生教我。』那徐生道:『收兵回梁,太子可無不勝之害,坐享稱尊之果,此老朽所謂百戰百勝之術也。』申拱手道:『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行班師。』那徐生並不復言,一手捋長鬚,一手指點申頭,長笑數聲,乘風而去。申乍然醒來,方知是夢,細忖那野人,驚為神仙。」

朱威閉目而思。

「祭旗之時,申陡然心悸胸悶,復想凌晨之夢,頗為忐忑。伐韓當往韓地,攔申駕者卻稱外黃徐生,想那陌生之地,當是外黃無疑。外黃位於大梁正東,是宋國邊邑,不在伐韓之途。再說,那徐生之言,也為實在。申非戀九五尊位,實乃伐韓有違申心。父王偏聽龐涓、張儀,窮兵於外,不恤民難,國將危矣。今父王命申監軍,申欲不從,於父不孝,於國不忠,申欲從命,實違心意,申之進退,委實兩難。」

「殿下有此悲憫之心,乃魏人之幸。」朱威再次坐起,掙扎下榻,「我王昏頭了,請殿下扶老臣一把,老臣這就入宮,勸諫王上收回成命。」

「唉!」太子申長歎一聲,輕輕搖頭,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還是養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該來的,還是讓它來吧,魏申從天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