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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七章 弱齊勢,張、龐借刀殺人

戰敗求和,最是難為人。魏惠王選擇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別無選擇。因為伐趙是張儀、龐涓挑起來的,讓二人出使,哪一個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來儲君,他去有失國體;惠施倒是合適,人卻走了;白虎份量不夠,若去反倒誤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為人實在,但辭令、謀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為戰敗國,再好的謀略、說辭也是無用,誠懇或可得分。

朱威責無旁貸,於次日驅車駛離大梁。朱威沒有如尋常出使般往投臨淄,而是直馳早已屯紮於宿胥口的齊國中軍大帳。也是朱威趕巧了,人還沒到,遠遠望見齊國太子辟疆押著糧草,不遠千里前來勞軍。

朱威就地扎帳,待辟疆歇過一宵,於次晨入帳求見。本就反戰的朱威,此時求和更見恭敬,雙手奉上國書,長跪於地。

辟疆賜席,細閱國書後,遞與孫臏。孫臏略瞄幾眼,轉給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聲,將國書擲於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難;是魏室家事,就當由魏室之人出面!」

這話既恃強,又沒給朱威面子。

「田將軍有所不知,」朱威一臉尷尬,苦笑一聲,拱手道,「我王年老體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風寒,不宜出遠門,魏室再無合意人選了。朱威雖非魏室嫡親,卻是魏門長婿,今奉王旨求和,還望將軍賞威一個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覺失言了,回過一拱,補道,「何人挑事,何人來當才是!上卿是魏門長婿,他龐涓就不是了嗎?你家大王只要開戰就聽龐涓,這要議和了,緣何不見此人?」

朱威長歎一聲,低下頭去。

田忌又要說話,辟疆擺手止住,對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議和,無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頗大,容辟疆三思,稟過父王,方可回復上卿。」

「謝殿下寬厚,只是——戰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無安,朱威懇請殿下念及萬千生靈渴望,早日定奪為盼!」

「上卿且回營地,明日復來,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氣道。

朱威起身,一一謝過諸人,退出營帳。

「魏罃服軟求和,諸位愛卿這請議議,允還是不允?」辟疆掃一眼在席的田忌、孫臏與田嬰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應道,「龐涓吃下敗仗,魏軍士氣低落,眼下正是我復仇良機。再說,魏人已被我軍困在河水對岸,前有趙人,後是我師,欲返不能,欲進不得,已是強弩之末,無還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將軍,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將田嬰。

田嬰正在審看被田忌摜在地上的魏室國書,此時見問,放下國書應道:「臣已探明,情勢確如主將所言,魏武卒大部被殲,主將龐涓也不在位,河水對岸士氣低迷,不堪一戰。只是……」看向孫臏,「桂陵之戰所以獲勝,是因為軍師妙算,戰與不戰,殿下當問軍師。」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孫臏。

「臣以為,」孫臏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戰皆是為和,和不成乃戰,戰,不得已而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執以戰,是謂強戰。強戰非義,士不赴死。」

「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後應道,「只要本將一聲令下,大齊三軍看有哪一個敢不衝鋒陷陣?」

「將軍所言,是謂威服。威服,軍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氣,生者懷懼,懼則不前。」孫臏淡淡應道。

「孫兄,你……」田忌急了,「難道這就放過龐涓不成?」

「兩軍交戰,不可為一己之怨。再說,見好不收,是謂貪求。貪求則敗。」孫臏仍舊不急不緩。

「你是說,我若再戰,會敗?」田忌不服了。

「魏雖失利,僅去除兩萬死士,河水對岸仍有死士將近七萬,若被逼急,必拚死一搏,士氣反而振奮。一對一拚殺,鹿死誰手難以預料。絕地無生,傷敵一千,必自損八百,桂陵之戰可見矣。」

想到桂陵之戰魏國武卒的出色表現,田忌不由得打個寒噤。

「再說,」孫臏不急不緩,進一步分析,「魏據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鄴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萬,存糧足支一年,反觀我軍,補給乏力,若是久戰,氣必洩,力必竭。至於趙國,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趙人就無還手之力。魏人北據邯鄲,南守河水,與我對峙,將軍何以應之?」

田忌再無言語。

翌日晨起,朱威復至,田辟疆應允議和,將球踢回,道:「我王應趙人之請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當問趙人。若是趙人應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拜謝,啟程前往邯鄲,見過張儀,謀定議和底限,持使節出城,入趙營覲見趙王。

趙國中軍大帳霎時沸騰,趙臣無不激憤,紛紛反對議和,認為眼下是反擊魏國的最佳時機,即使一向沉穩的安陽君也對議和抱持異議。

顯然,趙人受到的傷害實在太深。昔年晉國權卿智氏聯合韓、魏二氏攻趙一年有餘,水淹晉陽數十日,趙人「懸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龐涓引領的魏人竟然輕而易舉地卡斷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鄲,讓趙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氣盛的趙雍自也亢奮,正欲下旨,跟前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是蘇秦。是自始至終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發的蘇秦。

趙雍望過來,眾臣皆望過來。

蘇秦的臉上寫滿憂鬱。

「蘇愛卿,」趙雍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趙國救星,略覺抱歉地拱一拱手,「魏人拔我邯鄲,趙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眾皆欲戰,愛卿是何高見?」

「謝王垂詢,」蘇秦拱手應道,「敢問我王拿什麼去戰?能戰多久?」朝眾臣拱手,「諸位大人,戰,拼的是實力,不是血氣。魏人西守滏口塞,東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則為困獸,且失血過多。滏口塞不得,我無血可補,河水天險,齊援急切不得。單靠我眼前之力與魏決戰,敢問諸位勝算幾許?諸位家捨多在邯鄲,父老親友也在邯鄲,血染邯鄲,親人受難,魏人也必不恤,邯鄲或會因此而雞飛蛋打,殘垣斷壁一片。」

蘇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據事實,方纔還是意氣風發的眾人此時如同洩氣的尿泡,一下子癟了。

「諸位大人,」蘇秦掃視眾人,一反方才憂鬱表情,目光挑釁,似是在尋求辯論,「我糧食府庫皆在邯鄲,老弱病殘婦孺皆在邯鄲,城防險峻也在邯鄲,皆被魏人所佔,我若困之,結果如何?再說,我以何困之?邯鄲已與鄴邑連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險,我人丁雖眾,能戰之士不過五萬。今攻守易勢,我以五萬對七萬,以無險對有險,以血氣對強敵,智者不為也。」

趙雍完全被說服了,長吸一口氣:「何去何從,請愛卿指點!」

「回稟我王,」蘇秦轉過臉來,看向趙雍,「於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與魏議和,停戰休民,恢復家國元氣。我雖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議和,於我則是有利,我王當順水推舟,與其議和,恢復我舊時轄地。」

「趙雍謹聽蘇子,煩請蘇子與朱威議和!」趙雍不再多言,當下決斷道。

「謝我王重托!」蘇秦拱手謝道,「不過,由臣出面不妥,因臣雖為趙相,也兼他國之相。」

「這……」趙雍顯然忽略了這個,「敢問相國,何人出面為妥?」

「臣舉薦肥義大人。」

一個月後,邯鄲城南,面對滾滾東去的漳水,魏使朱威與趙使肥義、齊使田嬰、秦使樗裡疾、中山使張登共同簽署漳水之盟。依據此盟,魏人無條件歸還邯鄲及所佔趙地,齊、秦、中山無條件撤軍,趙、中山則以槐水為界,永不相犯。

一場耗時經年、波及列國諸方的天下大戰,在齊人圍魏、龐涓兵敗桂陵之後兩個月的漳水河邊畫上句號。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國皆輸,唯一的贏家是中山,因其終於從趙人手中奪到了夢寐以求的戰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獲取槐水天險。之後數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築一條戰備城牆,由東邊河水直至太行山下,與趙相抗。

但就長遠來看,真正的贏家則是秦國。張儀連橫成功,縱親失和,趙、魏、齊三國皆受重創,秦國無非是出動大軍到晉陽城下示威一圈,幾乎無損絲毫。

征戰經年而無尺寸之功的魏國大軍沒精打采地渡過河水,回歸大梁。戰車上載的大多不是戰利品,而是在趙國各地戰歿的將士棺木。魏境各地,再度哀樂聲聲,家家戶戶,各村各邑,處處可見送葬隊伍。

張儀坐在輜車中,隨從三軍由邯鄲回返大梁,一路幾乎不與人說話,內中五味雜陳,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當年走過不知多少趟的那個岔道口處,張儀吩咐停車,吩咐部將引軍前行,自與幾名從人拐往山中,在山腳下安頓住眾人,僅帶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許是不想見到玉蟬兒,張儀在那塊寫有「鬼谷」二字的石頭前面坐下,隨手寫出幾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給大師兄。

不消片刻,一個衣襟飄飄、長髮披肩、眉清目秀的高個子道人跟在心腹後面匆匆走來,望到張儀,遠遠頓住,拱手道:「師弟,別來無恙乎?」

「大師兄!」張儀緊盯住他,顯然認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頗為激動道,「長這麼高了!」

「是哩,」童子呵呵笑道,「其他不見長進,只有個頭長了。幾次出谷,聽聞師弟風光照人呢。」

「一事無成,慚愧得緊!」張儀急出謙辭。

「你愧什麼?」童子似是沒有聽出謙辭,緊盯住他,刨根問道。

「愧……」張儀眼球兒一轉,「愧對先生重托,愧對師兄厚望!」

「師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現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大師兄我卻未曾有過厚望。」轉過話鋒,直入主題,「好了,閒言少敘,師弟此來,可為看望蟬兒姐姐?」

「非……非也!」見童子依舊伶牙俐齒,這又提到玉蟬兒,頗讓張儀尷尬,結巴一句,旋即放鬆,略略一頓,恢復神態,看向童子,問道,「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閉關。」童子將話完全堵死,「師弟既然回來,何不隨師兄進谷,看看舊居?」

張儀苦笑一下,微微閉目。

「呵呵呵,」童子曉得他這是不願見到玉蟬兒,笑道,「還是回去看看吧,蟬兒姐時常念及師弟呢。」

張儀抿緊嘴唇,有頃,再出一聲苦笑,道:「煩請大師兄轉告師姐,就說儀謝師姐掛念。今朝班師,儀路過宿胥口,望到此山,頗為感慨,由不得走進谷中了。得見大師兄,儀於願已足,這就不進谷了。」

「師弟此來,」童子指他心口道,「既然有事,何不一吐為快呢?」

張儀吃一怔道:「大師兄,你……何以曉得師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曉得,豈不是在相國大人面前妄稱師兄了?」

「大師兄神通,在下服了!」張儀正不曉得如何開口,這也就坡下驢,「師弟此來,確為一事。當年師弟下山,臨行之際送給師兄一卷竹簡,敢問師兄,可否記得?」

「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隨口應道,「只是,那竹簡於師兄我一無用處,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當薪柴燒了。」

聽到好像二字,張儀心中有數了,略略一頓,拱手道:「煩請大師兄再想想看,萬一那辰光誤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應道,「待師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沒燒,這就還給師弟。」

童子返谷,逕入草堂,對玉蟬兒道:「是張儀來了。」

「哦?」玉蟬兒略吃一驚,「他來何事?」

「記得當年先生要我們去雄雞嶺的崖壁下撿回又燒掉的那冊兵書嗎?龐涓私下抄錄一份,藏於樹洞,被張儀悄悄取走了。張儀臨下山時,將那竹簡送給我,被我順手扔進床底。這辰光他又來討,給他不?」

玉蟬兒略略一想,扯童子進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睜,臉沖玉蟬兒,聲音卻是說給童子:「既然是他的東西,他又為此而來,你就還給他吧。」

童子應過,回到草堂,從床底尋出竹簡,逕往谷口送還張儀。

「先生,」聽到童子走遠,玉蟬兒適才輕聲問道,「他這拿去,必是交給龐涓,豈不是對孫臏不利了?」

「順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說道,「一部書而已,沒有那麼厲害。」閉目又想一陣,睜眼,拿出一個藥方,持筆在下面又加一味,遞給玉蟬兒,「蟬兒,你按此方入山採藥,做成藥丸,交給蘇秦,由蘇秦送給孫臏,或對孫臏有所助益。」

玉蟬兒凝視藥方,有頃,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藥丸,」鬼谷子緩緩說道,講述一樁陳年往事,「就是當年隨巢子托人送給你母后吃過的那粒。」

「隨巢子之藥,是先生給的?」玉蟬兒驚問。

「是的。」鬼谷子點頭,「早年結識他時,老朽觀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藥方濟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蟬兒看向後面新寫的幾字,「先生加這一味,卻是為何?」

「可成死藥。」

「死藥?」玉蟬兒心底一震,喃聲重複。

「孫臏服下此藥,軀體即死,但魂魄守舍,一個月後,軀體會自然復活。」

玉蟬兒倒吸一口氣:「先生,事情……真的如此嚴重麼?」

「唉,」鬼谷子微微閉目,良久,長歎一聲,「孫臏不死,龐涓就不會放過他,反生錯亂。俟孫臏渡過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個終結了!」

聽到那聲長長的「唉」字和接後的「終結」二字,想到龐涓或將面臨的因果之報,玉蟬兒心底一顫,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伐趙失利,舉國哀傷,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後的頹廢,僅臥榻幾日,就如打了雞血般精神抖擻,出人意外地現身於大魏朝堂,且只處理一樁朝務:加封武安君龐涓戶籍三千,賞金三百。

兵敗而受封賞,匪夷所思,堪稱列國奇談。

朝臣盡皆愕然,面面相覷。

龐涓長跪於地,泣謝道:「臣冒死罪,請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當,敗走桂陵,折損武卒兩萬,終使邯鄲得而復失,功敗垂成,懇請我王極刑責罰,臣萬死無怨!」

「武安君,你記住,寡人封賞的並不是你,是三軍將士!」魏惠王掃視眾臣,字字鏗鏘,振振言道,「諸位愛卿,此番伐趙,寡人也曾傷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來,寡人東討西伐,南戰北征,可謂歷戰無數,然而,真正能讓寡人暢快的僅只一次,就是此番伐趙。諸位愛卿,此番伐趙,龐將軍用兵如神,籌劃縝密,打趙人一個措手不及,更拔趙都邯鄲,打出了我大魏威儀。挫悍趙銳卒,拔大國之都,縱使能將吳起,也未建此功啊!」

見惠王講出這個,朝堂上鴉雀無聲,只有龐涓長哭於地:「大王——」

「諸位愛卿,」惠王餘興未盡,慷慨陳詞,「挫趙卒,拔邯鄲,一出寡人多年悶氣,酣暢淋漓啊!這且不說,更讓寡人欣慰的是,龐將軍帶出了數以萬計視死如歸、進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觀看桂陵戰報,總是淚出。我兩萬武卒身陷絕境,面對數倍於我之齊國技擊,無一人退縮,戰至最後一人,斬敵兩萬。我三百軍士,歷經一夜鏖戰,俱負重傷,寧死不降。更有將軍青牛,以一人之力護佑主將突出重圍,所向披靡,勢若破竹,齊卒望之喪膽。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將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見惠王這般褒獎將士,朝臣盡皆歎服,紛紛點頭,投龐涓以讚賞目光。

龐涓五體投地,泣聲愈見悲切。

「唉,」惠王長歎一聲,「諸位賢臣,桂陵之敗,過不在武安君,過不在三軍,過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鈍,看不出齊人疑兵奸計,連下昏詔,旨令龐將軍班師,方使龐將軍救主心切,千里急進,陷入絕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對不起這些陣亡將士啊!嗚呼哀哉!嗚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這聲嗚呼,徹底打開了龐涓的淚腺,當堂號啕大哭起來。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觸動,無不悲泣。大魏朝堂在一片悲聲中再次亢奮。

哭聲漸息,惠王將朝政再次托給太子魏申,在毗人攙扶下掩面離去。

旨令下了,主管庫府的司徒白虎卻根本拿不出惠王打賞的三百金。

非但是三百金,白虎甚至連一百金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詔令,凡陣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賦役的基礎上,司徒府還應一次性發放撫恤費三金。在趙地與桂陵先後陣亡的將士將近三萬,單是這筆錢就近十萬,如果加上傷殘將士的撫恤費,將各邑國庫全部賣掉也不夠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執行。白虎左右是難,只得如實奏報太子。

「庫銀還是小事,庫糧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調,夏秋之際河東遭遇雹災,秋糧大幅減產,儲糧盡皆用於邯鄲戰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黃不接,各地庫房幾乎撥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賑災,聽聞有災民典妻鬻子……」白虎頓住話頭。

「唉,」太子申長歎一聲,「惠相走了,張相國、朱上卿皆未回來,申連個商榷之人也沒有,又逢這般大事,當該如何是好,唉……」復歎一聲,「這樣吧,三百金之事,由申暫向武安君講明,司徒府當務之急有兩樁,一是設法賑災,二是恤死扶傷。」

「國庫已竭,以何撫恤?」

「撫恤費尚未發放的,待申奏過父王,或以田畝作價補償,或暫欠著,待夏收之後,稅賦徵入,加利償還。」

「如此也好,臣這就籌備。」

送走太子申,龐涓心裡沉甸甸的。他並不在意惠王打賞的三百金,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講述的家國窘境。近一年來,他的心思盡皆用在軍務上,對其他諸事很少過問,至於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慮及的,縱使龐蔥偶爾向他稟報,他也無心傾聽。今朝太子上門解說,他才覺出急難。正為難中,龐蔥急急走進,道:「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龐涓大驚,急問,「快講,什麼事?」

「老老少少,數百家眷擁進青牛府中討要撫恤金,青牛一金也拿不出,跪在院子裡哭哩!」

天哪,這個刀槍叢中無所畏懼的鐵打的漢子,竟為這一點撫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龐涓不寒而慄,二話不講,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戰中,假使沒有青牛,龐涓簡直不敢想像結局。為保龐涓,青牛多處負傷,有兩處直接傷及骨頭。傷筋動骨一百天,在龐涓嚴厲看管下,青牛非常聽話地一直窩在府中靜養,不想今日竟……

自鬼門關前被龐涓救下一命後,青牛感恩戴德,唯龐涓馬首是瞻,但凡征戰,無不捨死忘生,屢立戰功,成為龐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將,統領大魏最強勁的虎賁之師。魏惠王論功行賞,賜予青牛一座府宅,與龐涓府宅只隔三戶人家,同屬一個街坊,不消一刻,龐涓就匆匆趕到,遠遠望去,門前果然聚著一大堆人,盡皆縞素。

龐涓大步趕前,龐蔥大叫道:「父老鄉親,讓一讓,龐將軍來了!」

聽聞是龐涓,眾人齊圍過來,撲他前面跪下。

龐涓安撫幾句,在眾人讓開的夾縫中走進院子,赫然看到滿院縞素,依舊繃帶纏頭的青牛五體投地跪在當院,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子跪在他身邊,孩子哇哇大哭。女子叫翠屏,是為國捐軀的前老將軍龍賈膝下女。翠屏幼習武功,愛慕英雄,其夫本為龍賈旗下左軍裨將,從龍賈戰死於黃池,沒有子嗣。丈夫走後,翠屏孀居數年,龐涓於兩年前保媒嫁給青牛,過門次年即生一子,今已兩歲,虎背熊腰,儼然一頭小牛了。

「青牛兄弟!」龐涓急趕過來,在青牛身邊蹲下。

聽到龐涓聲音,青牛悲聲長號:「將軍——」泣不成聲。

龐涓轉對龐蔥:「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動不得!」

龐蔥招呼兩個僕從,不由分說,將青牛架入房中,置於榻上,交給翠屏照料。

兩百多縞素男女,有老有小,齊刷刷地當院跪著,將個偌大的院落塞了個滿滿實實。沒有哭聲,也沒有人多說一句話。所有訴求,盡在不言之中。

「阿弟,」龐涓看向龐蔥,「家中可有存金?」

龐蔥湊他跟前,小聲稟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百二十鎰。」

「大聲講!」龐涓厲聲說道,「有金多少?」

「百二十鎰!」龐蔥這也提高聲音,讓院中所有人聽個明白。

「銀子呢?」

「五百八十鎰。」

「封地共有多少田產?」

「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產盡皆變賣,家中金銀一鎰不留,全部用作撫恤陣亡將士!」

「阿哥,」龐蔥驚呆了,壓低聲音,「府中也得花費,還有三十金是……是大王送給嫂夫人的陪嫁,動不得呀!」

「沒有動不得的,因為你的嫂夫人是個魏國人。」龐涓一字一頓,轉向眾人,聲情並茂,「諸位父老,諸位姐妹,我們的勇士已經流血,我龐涓,還有我夫人,縱使上天入地,也決不會讓他們的親人再度流淚!」不待眾人回話,拳頭一緊,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院內院外,所有人都聽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淚了。沒有誰再說一句話,一個個不無感動地跟在龐涓身後,四散離去。

一番危機被龐涓披肝瀝膽的幾句豪言壯語輕鬆化解。然而,龐涓的心情並未因化解危機而顯出輕鬆,而是愈見沉重。

回到府中,龐涓將自己關進靜室,也即他藏書頗多卻很少翻閱的書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塵封竹簡中閉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為他的庫銀,不是為他的田產,也不是為那些陣亡將士的親人們討要撫恤的無奈與淚水。

所有這一切,盡皆不在他的視界之內,也不應該成為他的關注。

他的心在為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近兩萬多武卒一朝覆沒而滴血。為了這些武卒,他不知花費多少時間,更不知耗費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將何其艱難!

正自傷感,外面傳來腳步聲,房門不敲而開,一人腳步甚輕,逕走進來。

在這府中,敢於這般走進靜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蓮。

「夫人,」龐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道,「你且回去,我這要靜一靜。」

來人沒有出去,在他對面緩緩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聽信蔥弟,不到萬不得已,夫君斷不會動用夫人的壓箱物。」龐涓又出一句,顯然是在解釋。

「嘖嘖嘖。」來人輕輕擊掌。

龐涓陡地睜眼,驚愕道:「張兄!」

正是張儀。

「幾時回來的?」龐涓急切問道。

「就這辰光。未及回府,直奔龐兄來了,肚皮餓得緊呢!」

「來人!」龐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張儀笑道,「在下見過蔥弟,他這在安排呢。」盯視龐涓,「觀龐兄氣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麼在撓心呢。」

龐涓給出個苦笑。

「唉,」張儀長歎一聲,「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點兒就下成了。」

「是哩。」

「這講講看,龐涓在為何事撓心?」

「除了武卒,還能有什麼?」龐涓又出一聲苦笑,搖頭,「兩萬多兄弟呀,任一個都是一等一的漢子,一夜之間,全沒了。」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在下以為,真正撓龐兄之心的並不是這些死卒。」

「哦?」龐涓看過來。

「武卒,可以重建;錢糧,可以聚斂。再說,儘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損,在邯鄲卻有斬獲。此番撤軍,嗣將軍運回來的並非只有棺木呀!」

「張兄是說……」龐涓面現喜色。

「邯鄲國庫,在下早已盤查清點,能搬動的這都放進棺木裡了。」

「多少?」龐涓壓住喜悅。

「金不下萬鎰,其他財富,也有一些,或可應對一時之困。」

「好!」龐涓以拳擊案,略略一頓,顏色又沉,「唉,這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哪!」

「先有這杯水再說。」張儀兩眼盯過來,「真正撓龐兄之心的,並不是這個,龐兄可想聽否?」

「涓願聞其詳。」

「是孫兄。」張儀斂住笑,「一局贏定的局,讓憑空殺出的這個孫兄毀了。」

「是啊!」龐涓不無沉重地喃出一聲,牙關咬得咯崩響。

「就我觀之,」張儀斜他一眼,「孫兄沒有什麼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趙,孫兄所用計謀,叫避亢搗虛,不為新奇。其實龐兄早就料到了,現在想想,當初龐兄轉攻邯鄲,正是有力之擊。如果龐兄那個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孫兄之套。孫兄之所以贏在桂陵,不是孫兄謀略高超,而是孫兄贏在暗處,龐兄未料到孫兄在齊,以為對陣的不過是田忌而已。若是龐兄曉得孫兄在齊,結果一定不是這般,相信龐兄會另有……」故意頓住。

「是啊,」龐涓長歎一口氣,「若是曉得孫兄在齊營,在下就不會走此險棋,在下就會調兵遺將,在自家的地皮上與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張儀豎起拇指,「再說,在鬼谷之時,就在下所知,龐兄總是勝孫兄一籌,從未落敗於他。」

「唉,」龐涓長出一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

「此言何解?」

「不瞞張兄,真實而論,在山中之時,在下強於孫兄。出山之後,孫兄之謀,遠勝在下矣。」

「哦?」張儀睜大眼睛,「可有說否?」

「因為孫兄得授其先祖孫武子的《孫子兵法》,而在下……唉!」龐涓再歎一聲,沉重地搖頭。

「孫武子的兵法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張儀嘴角一撇,「谷中之時,在下聽大師兄講,龐兄早已得下《吳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難道《吳子兵法》不敵《孫子兵法》麼?不瞞龐兄,聽先生說,《吳子兵法》與《孫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吳起對陣孫武,又會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問,」龐涓苦笑一聲,應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為孫臏得到《孫子兵法》全本,而在下……」龐涓遲疑一下,低下頭去,「卻未窺《吳子兵法》全貌啊!」

「咦?」張儀明知故問,「這就奇了,在下明明聽大師兄講,先生將厚厚一冊共四十八卷吳子兵書全都交給龐兄了呀!」

「唉!」龐涓被逼無奈,只好長歎一聲,將谷中先生授書之事略述一遍,道,「唉,也是在下圖個省事,以為抄錄一冊,方便日後翻閱,細細領會,不料被那野豬叼走。也是在下多心,憂心先生再將此書傳授孫兄,竟將原冊扔下斷崖,謊稱被風吹落,本以為先生不再追究,誰料先生以為在下已將此書熟記於心,竟使師兄、師姐將散簡全部撿回,一把火燒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張儀故作驚訝,「龐兄,你怎不早說呢?這部兵法,在下倒是見過!」

「啊?」龐涓大是驚怔,「此等隱秘之事,你如何得見?」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龐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師兄與師姐各提一捆竹簡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與蘇秦,在下問是何書,大師兄說,一本破書,不知讓誰扔到山崖下了,師父一大早就讓去撿,累得夠嗆呢。在下好奇,上前討看,師姐不讓,催走,大師兄見在下死纏爛打,就讓在下瞄上幾眼。」

見張儀講得滴水不漏,龐涓信服了,聽他說到瞄過幾眼,心裡一動,順口問道:「聽聞張兄過目不忘,可否記得?」

「記得,記得,」張儀甩下腦袋,「在下別無他能,也就這點本事了。」

「那……」龐涓眼珠子一轉,「張兄能否誦出一章,讓在下開開眼界?」

「不知龐兄想聽何章?」

「就第一章吧。」

「龐兄請聽,」張儀微微閉目,順口吟道,「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起曰,臣以見占隱,以往察來,主君何言與心違?今君四時,使斬離皮革,掩以朱漆,畫以丹青,爍以犀象。冬日衣之則不溫,夏日衣之則不涼;為長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車掩戶,縵輪籠轂,觀之於目則不麗,乘之以田則不輕。不識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備進戰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猶伏雞之搏狸,乳犬之犯虎,雖有鬥心,隨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氏之君,恃眾好勇,以喪其社稷。明主鑒茲,必內修文德,外治武備。故當進而不進,無逮於義也;殭屍而哀之,無逮於仁也。於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觴,醮吳起於廟,立為大將,守西河。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余則鈞解。闢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見張儀誦得一字無差,龐涓大是驚奇,連贊幾聲,急急問道,「敢問張兄,吳子兵書一共四十八章,張兄能否全部記誦?」

「都是陳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記誦,在下倒是不敢擔保。龐兄可拿酒來,待在下喝個半醉,不定就能誦出了。」張儀賣個關子。

龐涓二話不說,喝叫龐蔥端上酒餚。半罈酒下肚,張儀豪氣生出,接過硃筆,趁酒興將四十八章一氣寫出二十四章,推說累了,回府睡過一宿,復來龐府,又喝半壇,將後面二十四章悉數寫出。張儀所寫是龐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寫下來的,且是全文,而龐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後憶起的。龐涓對自己的記憶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懷疑這六章與原文有出入,今日得見原貌,漸漸憶起當年所抄時的感覺,唏噓歎喟不已,連呼快哉。

張儀一邊寫,龐涓一邊讀,張儀寫完,龐涓也就讀畢了,由衷拱手讚道:「張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遠,竟能誦得分毫不差,實讓在下歎服!」

「呵呵呵呵,龐兄這已讀到全本,當可與孫兄一決高下了。」

「誠吾願也。」龐涓拳頭握緊,晃幾晃道,「不瞞張兄,在下平生只此一願,就是成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將孫武子兵書授予孫兄,讓在下心生塊壘。有此書在,在下這就重整武卒,與孫兄見個真章!」

「龐兄定能勝出!」張儀讚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時,在下依稀記得孫兄講過一句話,說是他先祖兵書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於不戰而屈人之兵。』在下竊以為是。齊國之事,在下已有不戰而屈人之策,龐兄或可不必在疆場廝殺呢。」

「這倒不爽了。不過,」龐涓略頓一下,傾身問道,「敢問張兄是何妙策?」

張儀耳語。

龐涓長吸一口氣,握拳道:「好一個張兄,你這叫殺人不見血啊!」

齊國營帳裡,先因襄陵失利、後因走脫龐涓而被田忌連降三級貶為偏將軍的牟辛,與幾個此時軍階皆高於他的心腹愛將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酒喝多了,舌頭就管不住了,牟辛藉著酒興,大發牢騷,說田忌與鄒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機公報私怨,等等。並說活捉龐涓是多大的功勞,自己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之所以避讓,是戰馬受驚,所有部眾皆可作證。牟辛越悶越喝,越喝越說,越說越悶,到後來乾脆將鄒、田二府多年來明爭暗鬥的老底一窩兒全端出來,聽得幾個心腹心驚肉跳。

幾人正自發洩,忽聽「嗖」的一聲,一箭飛來,直插在立帳的一根木柱上。

隔帳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嚇醒了,幾個部將搖搖晃晃地追出帳門,卻連鬼影子也未見到。再回帳中,驚見嚇傻了的牟辛仍舊對著那支飛箭發呆。一員部將趕上去,拔下箭,感覺異樣,再看箭頭竟有機關,扭開一看,裡面綁有一團絲絹,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跡,那將軍卻不識字,凝眉看一會兒,道:「將軍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這也醒過酒來,審看一時,二目忽地睜得溜圓,一顆激動之心壓不住陣陣狂跳。

「將軍,所寫何事?」撿信之人看出異常,急切問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過是筆生意。」牟辛將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道,「諸位兄弟,在下有樁緊事,這要趕往臨淄,田將軍若是問起,煩請諸位支應一二。」

牟辛當下帶上三匹快馬,輪番騎乘,連夜馳奔臨淄,進得相府,長叫一聲「主公」,哭倒於鄒忌腳下。

「牟將軍,」鄒忌長歎一聲,將他緩緩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還要感謝將軍呢!」

「主公請看!」牟辛收住哭,從袖囊中摸出密函,雙手奉上。

鄒忌接過,啟開閱畢,倒吸一口涼氣,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個趔趄。

因為此書不是寫給別個,而是寫給齊將田忌;署名之人,是聞名列國的公孫衍。

書曰:

子期兄台親啟,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樺林套索已備,專候野駒。在下已約鄭兄於明日申時引駒入套,必除此駒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義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掛齒。

犀首頓首。

「子期,犀首!」鄒忌穩住身子,一字一頓,聲音似從牙縫中擠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則是公孫衍的綽號。

「主公,」牟辛已站起來,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廝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兒呀!」鄒忌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主公,」牟辛不失時機地添油加柴,聲淚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將渾身是口也解釋不清,眼睜睜地看著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廝送往斷頭台呀,我的主公啊。如果不是此信,末將……」哭絕於地。

鄒忌傷悲一時,猛地想起什麼,擦去淚水,將公孫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覆驗看,忽又記起公孫衍在為秦相時向齊國發過國書,讓人尋出相府所存副本,反覆查驗,字體果是一般無二,眼前之函,是公孫衍手書無疑。

鄒忌再無疑慮,載牟辛徑入信宮,當殿號啕大哭。

「鄒愛卿,」見老相國哭得這般傷感,威王大是驚愕,「你這是為何?」

鄒忌也不解釋,悲泣一陣,將隨身攜帶的包裹置於威王面前,泣拜於地,道:「我王慈愛,臣鄒忌祈請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齊室多年之情,將此相印收回,另授聖賢。」

「這這這,」威王越發糊塗了,「鄒愛卿呀,你這般說辭,究底是為何事?」

「回稟我王,」鄒忌哽咽道,「不是臣不想盡忠,是臣……不敢再盡忠呀。有人處心積慮,設計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設計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數年陽壽,祈請我王收回印授,准允老臣回鄉頤養天年,留個全屍吧!」

「鄒愛卿,」威王聽出名堂,正色道,「你且起來,有話慢慢說!」

鄒忌從袖中掏出密函,雙手呈上,道:「臣之委屈,盡在此函了。」

威王接過信函,瞇眼審看,面色漸漸收緊,良久,轉對內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將密函交給御史,道:「驗看真偽!」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過有半個時辰,復入稟道:「臣已驗看,與公孫衍手跡一般無二。」言訖,遞上幾年前收存的秦國國書正本,雙手奉上。

威王略略擺手,道:「你驗過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轉對鄒忌,「鄒愛卿,你且講講,此函由何而來?」

鄒忌讓內宰傳進牟辛。

牟辛進殿,和淚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將忠勇,使末將主將左軍。末將既領左軍,就當有權任用先鋒之將。末將試過鄒昊才具,見其文武雙全,兵法韜略不在末將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報入中軍大帳。大軍入宋,田將軍屯於定陶,使末將引左軍圍攻襄陵。魏強兵皆在趙地,襄陵虛弱,末將欲一舉下之,田將軍不許,令末將圍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戰,置疑兵於城外林中。臣雖不解,仍依命佈置疑兵於城外,使先鋒於城下挑戰。接連數日,魏龜縮不出。至第三日,鄭克突然衝出,二話不說,便與鄒將軍接戰,卻不敵鄒將軍神勇,落荒敗走。鄒將軍引軍追擊,不想卻入公孫衍圈套,末將聞報,感覺有詐,急急引兵救援,卻是遲了,遠遠望到鄒將軍身陷重圍,仍在浴血奮戰。末將引軍殺入,不顧一切地救出鄒將軍,因對敵情不明,未敢戀戰,返身回營,豈料至營不久,田將軍就趕到了,二話不講,將一身疲憊、尚在帳中休息的鄒將軍繩捆索綁,押入定陶大帳。末將聞訊後疾馳定陶,恰好看到鄒將軍被刀斧手推出帳外,押往轅門外面斬首。末將不顧一切,入帳稟情,田忌不聽不說,反將過錯推在末將身上,說是末將擅用先鋒,釀下大錯,發令斬殺末將,幸有軍師孫臏為末將求情,田忌不好逞強,方才作罷,但當場免掉末將的右軍主將之位,末將遭貶,受辱迄今……」

齊威王聽畢,吩咐御史拿來田忌戰報,詳細閱讀,見時間、地點、事件、細節等皆與牟辛所言吻合,不過是解釋角度完全不同。

面對鐵證,威王信服了。威王洞曉田、鄒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膽大如此,不惜拿六千遠征將士的生命以洩私怨,一時氣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撫過鄒忌,著內宰詔令田忌即刻返回臨淄,入宮請罪。

田忌為齊國遠征三軍主將、朝廷重臣,循旨查辦的非當政太子莫屬。接到詔令,辟疆震驚,緊急召請由漳水會盟後回宮覆命的田嬰謀議。

「啟稟殿下,」田嬰思忖良久,稟道,「臣以為,此事疑點頗多。身為副將,臣幾乎參與所有決策。襄陵為魏國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難攻,對其圍而不攻是孫軍師遠謀,旨在減少損耗,安撫宋人,迫魏王召回龐涓,非為攻堅掠城,與魏決戰於襄陵。就謀略而言,堪稱上策。田將軍發令時,臣亦在場,是牟辛率先請命,非田將軍蓄意謀害。田將軍為將,脾氣剛直,用兵謹慎,愛兵如子,斷不會為洩私憤而視六千將士如芥草。何況田將軍蒙辱十年,終得機會決戰雪恥,怎可能未戰而先故意損兵?再說,鄒公子從軍,被牟辛破格用為左軍先鋒,理當上報中軍,莫說是主將,臣身為副將,事前也是一無所知。臣與主將都是在出事之後,方知鄒昊是相國令郎。既然不知,談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臉沉鬱,二目盯在威王一併轉來的所謂鐵證上,「可御史驗實,此書確為公孫衍手跡。愛卿所言,皆是推證,此書卻是實物。若是坐實,田忌將是死罪。齊無田忌,辟疆不感設想!」

「臣還想到一個疑點,」田嬰沒有就手跡證偽,繼續從邏輯上開脫,「圍困鄒昊,臣得知是公孫衍所謀,即使人訪查此人,據可靠探報,公孫衍自秦返魏後,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並無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鄭克,當是私人意願,非魏主任命。公孫衍與鄭克或有聯絡,與田將軍則無可能,一則二人向無交往,田將軍縱使通敵,也當是聯絡鄭克,不可能聯絡公孫衍,且他也不可能曉得公孫衍會突然出現在襄陵。」

「愛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為然,思慮有頃,道,「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為暗通,就非尋常推斷所能結案。」略頓一下,決然道,「煩請愛卿走阿邑一趟,請田將軍回宮協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辯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嬰接過旨令,當日啟程,不消數日即到阿邑中軍,逕投孫臏帳中,將此事並公孫衍手跡略述一遍。

「唉,」孫臏聽畢,長歎一聲,指向自己雙膝,「在下這雙膝蓋,就是被一封偽書挖掉的!」

「軍師是說,這封信是龐涓偽造?」田嬰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經出來了。」

「以軍師之見,該當如何是好?」

「曉諭田將軍吧,他當知情才是。」

田嬰趕到田忌帳中,將此案和盤講出。

不待聽畢,田忌咬牙切齒,震幾恨道:「牟辛小人,鄒忌奸賊,害我六千將士性命不說,這又行此下作之計,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殺回臨淄,宰掉牟辛,與鄒忌老賊算算總賬!」

田嬰曉得田忌是一時氣話,待其氣過,勸勉一番,讓他暫且回宮,向威王解釋清楚。田忌略略一想,道:「回宮不難,只是眼前尚有些許軍務,待在下料理數日,即回宮去,與牟辛奸徒、鄒忌老賊對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剝了他們!」

夜色朦朧,隔牆有耳,二人這番對話早被黑衣人聽個分明,連夜密報牟辛,鄒忌持之再鬧雪宮,威王震怒了,不問情由,使內宰帶詔命馳奔阿邑。鄒忌不放心,命公孫閈陪同前往。一行人馳至三軍大帳,內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將職分,收走三軍主將印綬,改任田嬰為主將,押解逆賊田忌回宮治罪。

堂堂三軍主將於一夕之間被打入囚車,押送臨淄,整個軍營沸騰了。部分田忌心腹衛士驚聞噩訊,不顧一切地追出轅門,將已行出數里的囚車強行攔截,劫回中軍大帳,跪在帳外,向新任主將田嬰求情。內宰以為軍士嘩變,惶急之下,嚴詞責令田嬰彈壓。

看到不滿的將士越聚越多,田嬰不便用強,好言勸止,返回帳中,對內宰道:「這一鬧騰,時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時啟程,由末將親往押送,妥否?」

內宰看向公孫閈。

公孫閈曉得眾怒難犯,看看天色,道:「如此甚好。」

是夜,田嬰急至孫臏帳中,緊急謀議。

「事既至此,」孫臏思忖良久,道,「田將軍就不宜回宮了。」

「這……」田嬰遲疑一下,道,「若不回去,既不是坐實罪名了?」

「既為外人栽贓,坐實也好,不坐實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斷。鄒相國有喪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況他們證據在手,田將軍有口莫辯,若是回宮,也將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攔囚車之卒劫走將軍,逃離此地,暫往他處避禍。待時過境遷,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時,我等再向君上稟明實情,由君上為將軍正名。」

「謹聽軍師。」

是夜,鬧事部卒砸開囚車,與田忌一道出奔。田嬰將治軍不嚴之責全部攬下,具報請罪。

漳水盟會,魏人如約撤走,趙雍率領逾十萬趙人重返邯鄲,面對魏人留下的滿目瘡痍及洗劫一空的庫房,全力以赴於復興家園的事務之中。

百廢待興,蘇秦早出晚歸,奔波於外,這日於掌燈時分,才不無疲憊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來,為他寬衣解帶,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個熱水澡,擺酒弄盞,端出幾道親手炒出的菜餚。許是疲累,許是著涼了,蘇秦望著食案,遲遲沒有動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著他,淚水流出,「秋果……曉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買魚買肉,可……走遍市集,莫說是肉鋪了,連尋常菜蔬也少得可憐,質次量少,價格還高得離譜,比我們出城前貴出不知多少,果兒……」以袖子揉眼。

秋果是作為蘇秦義女身份入住相府的,然而,自從在認親拜禮上當親父之面叫過蘇秦一聲義父之外,無論人前人後,秋果再沒叫過,早晚見面,只稱先生。

「果兒,」蘇秦做出個笑臉,隨口解釋,「為父已在宮中吃過了,大王賜給為父許多好吃的呢,魚呀肉呀,擺了滿滿一大案,撐得為父呀……」做個怪臉。

「你騙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頭上、身上連嗅幾下,「要是吃過,怎就不見一丁點兒腥味呢?」

「呵呵呵,」蘇秦指指她的心口,衝她笑道,「你呀,怎就不會拐個彎兒呢?縱有多少腥味,也都衝進你燒的一大盆子熱水裡了。」

「瞧我笨哩。」秋果這也記起他剛泡過澡,木訥一笑,又要說話,有腳步傳來,急迎出去,見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稟道,「有客人求見,我安排在候客廳了。」

「有請!」蘇秦剛說一句,覺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兒的竟是鬼谷裡的童子大師兄,既驚且喜,拱手道,「大師兄,沒想到是您!」

童子卻沒回禮,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國大人,快賞點兒吃的,大師兄餓了!」

「大師兄快請!」蘇秦拱手禮讓。

童子真正餓了,在食案前不由分說,狼吞虎嚥地吃了個盡飽,摸出一個錦囊交給蘇秦,道:「師弟,這是蟬兒姐捎給你的,要你夜半開啟。」

聽聞是玉蟬兒所捎,蘇秦心裡打戰,因不知何物,又讓他夜半開啟,實在不好拒絕,只得雙手接過,納入袖中,拱手道:「請大師兄轉告師姐,蘇秦這廂厚謝了!」

童子也無二話,起身辭別。蘇秦挽留不住,只得送至府外,看著他隱沒入暗黑裡,唏噓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過廳堂,點上香,擺開琴,依往常慣例,舒袖彈奏。

蘇秦閉目傾聽一曲,笑道:「果兒,夜深了,你且歇息吧。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將琴推到一側,側臉問道,「果兒有一事不明。方纔那人遠比先生年輕,先生何以叫他師兄?」

蘇秦本已起身,這又復坐下來,給她講起鬼谷諸事,講述大師兄稱呼的由來及大師兄如何引帶他們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蟬兒姐呢?」秋果緊盯他,追問道,「她又是誰?」

「她呀,」蘇秦欠欠身子,「她是我們幾個的師姐。」

秋果按住他的肩膀:「那個蟬兒姐定是歡喜先生了?」

蘇秦白她一眼,嗔怪道:「蟬兒姐是為父師姐,你該叫她阿姨才是,小輩不可亂講。」

「什麼師姐?」秋果抿緊嘴唇,「哪有師姐千里捎物,還讓師弟夜半開啟之理?」

蘇秦語塞,臉漲一時,忽地起身,大步走向臥寢,邊走邊道:「你個女孩兒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緊追上來,噘嘴道,「今宵果兒就睡先生房裡,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哪能個開啟香囊哩!」

「果兒,」蘇秦見她真的一直跟到房內,頓住腳,推她出門,道,「女娃兒家說出此話,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為父這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門把,出淚賭氣道,「除非先生給我看看那個女的千里捎來的是啥寶物!」

「好了好了,」蘇秦換作笑臉,「果兒乖些,為父明日一定讓你看這香囊。今兒疲累,為父這要好好歇息一宵。」

蘇秦好言撫慰,連哄帶推地將她趕出門去,順勢閂上房門,聽她哽咽著走遠,方才返身躺下。候至夜半,蘇秦翻身坐起,點燈啟囊,見是一粒深褐藥丸,旁有一絹,附寫文字,果是玉蟬兒的娟秀筆跡。

蘇秦仔細閱畢,吸口長氣,將絹帛燒掉,吹散灰燼,出門上趟茅房,返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直念著玉蟬兒錦囊的秋果匆匆來到蘇秦臥處,輕輕推門,見門並未閂,躡手躡腳地摸進。臥榻上,蘇秦睡得正香。秋果站在榻前,就著從窗欞間透進來的晨光,深情地凝視蘇秦——這個於她而言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這個她既想融入又想擺脫的男人,這個命運送給自己,卻又無情地將他從自己身邊剝離的男人,這個自己曾經有恩於他、眼下卻又不得不愧對於他的男人——眼角淌出淚花。

蘇秦似在做夢,嘴巴咂吧幾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掛著一隻金蟬兒。

想到昨夜來人所講的那個蟬兒姐,秋果醋心再起,四處翻找,見仍在蘇秦的袖囊中,悄悄取出,見囊已開啟,裡面別無他物,只有一粒藥丸。

秋果怔了。沉思良久,秋果將藥丸原樣放回。

將近午時,飛刀鄒引木華入府,見秋果也在,藉故帶她出去。

秋果出,木華掏出一囊,是姬雪的,裡面別無他物,只有一個繡品,繡的是一幅畫,畫中,一隻纖纖玉手正在撫摸一片圓潤、飽脹的肚皮。順著那手,蘇秦似乎看到了一張洋溢了無上幸福的俏麗容顏。

見姬雪表達得如此直白,幾乎是無所顧忌了,蘇秦心裡一顫,悄聲道:「木兄,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華應道。

「薊宮可有驚擾?」

「眼下沒有。公主托人請到一個女巫,說是為先君做法,將後院列為禁地,除身邊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薊宮也似把此地忘了,並無一人過問。」

「木兄,」蘇秦緊盯住他,叮囑道,「於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華鄭重點頭,「邯鄲諸事已畢,屈將師父已經趕赴燕地,日夜守護。有師父在,相信不會有事。」

蘇秦吁出一口氣,正與木華說話,飛刀鄒復進,身邊又跟一人,竟是木實。

木實也出一囊,裡面是孫臏的親筆密函。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對孿生兄弟就如同事先商量過似的,從不同方向趕來,帶來天底下蘇秦最關心的兩個人最關鍵的信息,一喜一憂,一生一死,且前後腳之間頂多不過一炷香辰光。

讀完孫臏書信,蘇秦下意識地摸向袋中,見那香囊依在,悄問木實道:「軍師可好?」

「眼下還好。」木實應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將軍,不是軍師。齊王使人將田將軍拿下,押入囚車了,是軍師說服田嬰大人放走田將軍的。」

「田將軍避往何處了?」

「過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將軍與楚國景翠有交,說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蘇秦寫就一信,掏出袖中錦囊,核實藥丸,見確實無誤,將信一併裝入,縫合結實,遞與木實,「你這就趕赴阿邑,將此囊親手呈與孫臏。」

田忌出奔,田嬰彈壓不住,軍營裡整日亂糟糟的。好在戰事已經終結,魏國邊境也無反覆,田嬰奏請齊王解散五都之軍,得到恩准。來自五都的將士們無不歸心似箭,皆在忙活打點行裝,阿邑郊外,各軍營帳盡皆繁忙。

木實拿著中軍大帳特別頒發的細作通行令牌,輕而易舉地進入轅門,趁夜色來到孫臏營帳,並無引起注意。孫臏認出是木實,藉故支走侍從。木實撕破褐衣,出夾層香囊,呈上。孫臏拆開,摸出一帛,上面是他所熟悉的蘇秦手筆,開頭一句是「孫兄敬啟」,接後寫道:「驚聞田將軍遭遇,弟心甚慟。得知孫兄無恙,弟心略慰。昨日黃昏,大師兄親赴弟捨,捎來師姐香囊,囊中為先生贈兄之物,是為死丸,兄可服之,三個時辰後發作,死一月自醒。兄之後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孫臏閱畢,看向木實,問道:「蘇相國可好?」

木實點頭。

「轉稟相國,就說在下這裡謝他了。」孫臏拱手謝過,摸出藥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將書信連同錦囊一併燒掉,沖木實微微一笑,「木實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實跪下,衝他叩首三次,起身離開,隱沒於暗夜中。

翌日晨起,侍從進帳,欲侍候孫臏洗梳,發現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報田嬰。

田嬰趕至,召來多名軍醫診看,皆不知所患何病。眼見孫臏病情加重,氣息有進無出,面色蒼白,脈搏玄細,心跳越來越緩,一切徵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嬰不敢怠慢,使快馬報奏威王,同時捎口信給瑞梅,告之孫臏病情。

威王聞報大驚,旨令御醫馳往救治。將要臨產的瑞梅驚聞噩耗,顧不得肚子,登上輜車趕往阿邑。路上顛簸,加之心中憂急,瑞梅終於頂不住了,於濟水岸邊的歷下邑羊水破出。隨車跟著產婆,更有御醫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產過程還算順利,早產一子。

產後虛弱,御醫吩咐她暫於歷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復後趕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隨御醫趕到孫臏身邊。

眾人緊趕慢趕,到達軍營時,卻是遲了,孫臏已於日前嚥氣。瑞梅傷悲,懷抱孫臏軀體哭得幾番氣絕,幸有御醫在側,好歹救過性命。

救趙兩大功臣,不足一月,一個出奔,一個病死,五都軍卒無不悲傷。部分已在歸程的將士們,竟又折回,縞衣麻裳,為孫臏盡禮。

瑞梅不堪身心兩番折騰,終於病倒了。

「嫂夫人,」田嬰探望瑞梅,臨別時徵詢道,「軍師已經入殮,歸葬何處,嫂夫人可有意願?」

「謝將軍費心!」瑞梅淚出,「孫臏歸葬何處,婦人不敢做主,在這天底下,知孫臏者,莫過於蘇秦,煩請將軍請蘇秦來,如何治喪,歸葬何處,瑞梅皆聽蘇秦。」

「若是此說,嫂夫人盡可放心,」田嬰應道,「五日之間,田嬰已發快馬前往邯鄲,若無意外,蘇秦這辰光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過兩日,蘇秦趕至,伏在孫臏靈柩前,哭了個真正傷心。

田嬰再問葬地,蘇秦應道:「葉落歸根。孫兄祖地、家廟皆在甄邑,我等將孫兄歸葬於祖地,或遂孫兄之願。」

「謹聽蘇大人。」田嬰吩咐起柩,同時將一應葬禮安排奏報齊宮。

軍樂隊奏響哀樂。三十二名將軍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輪換抬柩,愈萬將士盡皆縞素,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逕投甄邑,將孫臏之柩葬於祖地。

之後數日,威王詔令亦至,追封孫臏為定國君,食甄邑千戶,另撥款百金,修繕孫家祖廟並祖地,立碑造祠追記。

因有無處不在的黑雕,張儀幾乎是第一時間得到孫臏的死訊,幾乎驚得呆了。

「我鼻孔裡的每一根鼻毛也不信!」龐涓冷笑一聲,聳聳肩道,「不瞞張兄,孫臏這套把戲玩多了。不是在下虧說他,孫兄沒有下限,當年他裝瘋賣傻,連屎都抓起來朝嘴裡塞,我可憐他,照顧他,可他呢,這你全都看個明白,由頭至尾,是在騙我。這騙過在下,又來騙你張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騙人?」張儀責他一句,長歎道,「龐兄呀,無論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門子裡出來的,戰歸戰,斗歸鬥,鬼谷數年,一個鍋裡攪勺把,一塊草坪爭短長,這份情誼,任什麼也割捨不掉。在下相信孫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頂不住了。一條殘軀,千里奔波,這又嘔心瀝血,與龐兄鬥智鬥勇,加之田忌遭遇,想是孫兄他……」

「有了,」龐涓眼珠子連轉幾轉,「聽張兄這講,孫兄已經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這倒是好。在下使龐蔥護送夫人瑞蓮前往甄邑探訪,一則安撫她姐,二則代我等弔唁孫兄,順便探個實情,豈不是好!」

「就依龐兄!」

孫臏靈柩入土未及七日,龐蔥已與瑞蓮一行趕到,負責治喪的蘇秦早已洞曉,將一切安排得漏水無縫,放任龐蔥,讓他可以隨處轉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裡的瑞梅更是真心傷悲,見到娘家妹妹,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嗚嗚咽咽,再次哭個氣絕。

龐蔥轉悠數日,驗看陵墓與齊王詔封,察言觀色,四處探問,從各路得到的訊息匯總一處,結論指向一個:孫臏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麼都不方便。瑞蓮在大梁住慣了,不過數日,決計回梁。

「阿姐呀,」瑞蓮含淚對瑞梅道,「孫臏走了,阿姐的心願也當了了。此地偏狹,阿姐帶著兩個孩子,尤其是這個尚未足月的小外甥,會有諸多不便。阿妹這想,阿姐這就與我回大梁,依舊住在申阿哥府上。有申阿哥在,阿妹也覺放心些。再說,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阿姐。龐涓歡喜孩子,必會善待兩個外甥,尤其是這個小外甥,待他長大,我就讓龐涓教他兵法,沒準兒又是一個將軍呢!」

「謝阿妹好意!」瑞梅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阿姐既已嫁入孫門,生是孫家的,死也是孫家的。孫家祖邑就在此地,齊王善待我家,這又封戶一千,夠我一家吃用了。再說,孫臏屍骨未寒,仍舊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裡,你讓阿姐……」嗚嗚咽咽,再次哽咽起來。

瑞蓮曉得瑞梅秉性,嗟歎幾聲,依依惜別。

甄邑離大梁不過三百餘里,瑞蓮一行不消數日就已趕回,詳細稟報一畢,龐涓始信孫臏真死了,長長吁出一口氣,卻又不免失落,心中漸起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龐府後花園中,孫臏當年居住並詐瘋的那個小院子被裝飾為孫臏靈堂,龐府男女老幼盡衣縞素,巫師作法,哀樂聲聲。龐涓悲從中來,放聲長哭。

龐涓哭得正悲,張儀趕至,二人坐在孫臏靈前,擺滿一案菜餚並四隻酒爵,抱來一罈老酒,一邊喝酒舒悶,一邊回憶往昔。藉著酒興,龐涓如數家珍般叨嘮舊事,講他如何在一個酒肆裡解脫孫臏窘境,孫臏如何捨命助他,又如何隨他回鄉救父,如何中陳軫圈套,二人如何受困於獄,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儘是孫臏對他的種種之好,滿口感恩之語,竟無一句怨辭。

張儀聽得傷感,半晌方才歎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龐兄了!」

「唉,張兄啊,」龐涓亦出一聲歎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過於孫兄;知孫兄的,也莫過於在下了。昔年在下聽聞伯牙與子期趣事,引為笑談,今日方知,知音難覓。在下與孫兄並世而存,既是對手,又是知音,本該相得益彰、各自成就一番功業才是,豈料……大業未成,知音卻失,叫在下如何不感傷啊!」

想到自己與蘇秦,張儀亦是唏噓再三,悲從中來,與龐涓把酒論盞,雙雙喝個死醉。

清明這日,恰逢兒子雙滿月,瑞梅安排僕從殺豬宰羊,隆重祭祀。

太陽西沉,月明星稀,孫家宗祠裡,再無旁人。瑞梅拖著自己的一雙兒女緩步趨至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裡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時節院中傳來的一陣輕過一陣的和風過柳聲。

最後一個靈位是孫臏的。望著夫君的牌位與畫像,瑞梅一直緊憋的淚腺終於放開,將仍在熟睡的兒子輕輕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孫臏,睜眼看看吧,看看我們的這個孩子,長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從來不哭,他……他在等著你這個大大為他取個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說話呀,嗚嗚嗚嗚——」

瑞梅正自失聲悲泣,身後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叫孫楠!」

在這靜寂的夜裡,在這空無他人的宗祠,這聲音猶如萬鈞雷霆。

瑞梅驚呆了。

瑞梅震顫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擊,毛髮盡豎,卻連冷戰也打不出來。

菊兒聽個真切,驀然回頭,又驚又喜,歡叫一聲:「娘,快看,是我大大!」爬起來就朝門口跑去。

女兒這聲喊讓瑞梅回過神來,扭頭望去。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一輛輪車當門而立,車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孫臏。

輪車後面,蘇秦扶著把手,微微笑著。

再後面,是飛刀鄒和木實。

「天哪——」不知是喜極,還是以為撞見鬼了,瑞梅驚叫一聲,昏厥過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無驚愕地發現,孫家大宅空無一人,孫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尋不見瑞梅母子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