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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九章 遏橫勢,蘇秦奔走救韓

儘管早有準備,但在得知魏人確切出兵的音訊後,韓國朝野仍舊一震,無論是王公貴胄還是野民皂隸,臉上無不洋溢出大戰將至的緊張與激動,莫說是說話做事,連走路的姿勢也與往常不同,步伐節奏更是加快許多。

最緊張也最激動的莫過於即位之後尚未經歷重大戰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裡踱步,頭勾著,眉毛幾乎擰成兩隻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見魏國的宣戰檄文。

「王上?」相國公仲侈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住他,聲音很輕,但在這非常時刻極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自己已經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撫這位方寸已亂的年輕君王。

「愛卿,」宣王這才回過神來,頓住步子,「魏人說打這就打過來了,你說,為今之計,寡人該當如何應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頓。

「愛卿呀,」宣王憂心忡忡,「這些寡人全都曉得,可……我們的對手是大魏武卒,是龐涓,何以敵之?何人可拒龐涓?韓舉嗎?申差嗎?」

「臣願為主將,抗拒龐涓!」

「你……」宣王長吸一口氣,兩眼緊盯公仲侈。

「王上難道信不過微臣?」

「這、這、這,」宣王苦笑一下,輕輕搖頭,「愛卿呀,這是領兵打仗,動刀動槍的,愛卿你……」又是一聲苦笑。

「臣曉得,」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擅長刀槍,卻可運籌帷幄。」

「敢問愛卿,當以何策應對龐涓?」

「深溝壁壘,以逸待勞,虛與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聲,「何人來援呢?楚人嗎?齊人嗎?趙人嗎?」

「正是。」

「唉,」宣王長歎一聲,「愛卿呀,你是老臣了,怎會如此率真呢?楚人與我向來不睦,在我南疆修築方城,時機若不合宜,則龜縮於城內,時機若是合宜,就出關擾我,猶如餓虎在側;邯鄲戰後,趙人受創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齊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孫臏暴死,無人可拒龐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作此想。臣以為,魏人伐我,楚、趙、齊三國必會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愛卿請言其詳。」宣王傾身過來。

「魏人欠賬不還,恃強伐我,已失天下公義。失天下公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國縱約未解,魏卻一再締結敵國,伐約國,是明欺縱親,已失天下正義,失天下正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無義字,何況今日?」

「王上所言極是,」公仲侈沉聲應道,「莫說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時代,天下亦無義戰。然而,唯有義字是再好不過的出兵由頭,用兵伐國,總少不得些由頭。魏人失義,未戰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爭辯,望他道,「前面兩個皆是義字,其三當是利字了。」

「我王聖明,」公仲侈拱手應道,「三晉互攻,利於強秦,不利於齊、楚。齊、楚不利,必不肯坐視,前番齊人圍魏救趙,可見此理。三晉之間犬牙交錯,相互依存,唇亡而齒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誼,先伐趙,後伐韓,趙人憤懣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這就使人向齊、楚、趙求救!」

「以臣之見,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國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國出手相救,又不讓寡人出面相請,愛卿呀,你究竟想讓寡人做什麼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應道,「不亂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六國共相,洛陽人蘇秦。」

宣王心裡一動,抬頭問道:「蘇相國何在?」

「應該仍在邯鄲。」

「快馬知會蘇秦!」

「臣遵旨。」

「還有,拒魏之戰,愛卿若為主將,何人可為副將?」

「韓舉。」

根本無須知會,蘇秦早於魏國出兵的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是公孫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孫衍又是受托於朱威。

顯然,龐涓、張儀合作伐韓,在魏國已經不得人心。

蘇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勢而言,能夠遏制龐涓的,只有孫臏。想到孫臏,蘇秦眼前立時浮出那粒藥丸。先生托童子捎藥給孫臏,顯然把後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這一預案,蘇秦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感覺:孫臏若是復出,於龐兄就是終結。

想到終結二字,蘇秦不由得打個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蘇秦也是無可奈何。張儀慫恿,龐涓恃強,二人勾連,非但有礙於縱親大事,且已成為天下禍源。而這一切,竟然源出於當年自己對張儀的刻意舉薦。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蘇秦苦笑一聲,微微閉目。一切無不是作孽,一切也無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陽街頭鬼谷子初見自己時所佔之卦,及至後面所有的驗證,蘇秦不得不相信天命了。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蘇秦又豈能違背天意?

蘇秦冥思一夜,終於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蘇秦說走就走,秋果怔住了。

眼見蘇秦已經走近院門,而飛刀鄒的車馬早在府門外等候,正自發愣的秋果突然間大叫一聲「等等」,返身回房,於片刻之間匆匆收拾一個行囊,拔腿追出。

「果兒?」蘇秦盯住她。

「我也要去!」

「曉得為父這是去哪兒嗎?」蘇秦苦笑道。

「不曉得。」

「不曉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曉得你去哪兒,可我曉得你是出遠門。我……我不想一個人守在家裡。」秋果嘴巴噘起,「果兒想定了,從今往後,你到哪兒,果兒就跟到哪兒。」

「這這這……」蘇秦急了,「為父這去宋地,路上顛簸跋涉,你一個女孩子家如何能成?」

「義父,」秋果尋到詞了,「就是因為顛簸跋涉,果兒才要跟去,義父身邊不能沒有果兒,果兒身邊也不能沒有義父。」

聽到秋果的聲聲「義父」與關愛,一種別樣情愫由蘇秦內中湧出,心中不免一酸。

「果兒,」蘇秦凝視她道,「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臨淄,千里趕路,風餐露宿,你一個弱女子跟在身邊,一路辛苦不說,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為父到臨淄安定下來,就讓你鄒叔回來接你。」

「鄒叔?」秋果沖飛刀鄒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鄒大哥。鄒大哥,是不?」將行囊「咚」地扔到車上,身子輕輕一縱,人已穩穩地落在蘇秦對面。

飛刀鄒回她一笑,揚鞭催馬。

「果兒,」蘇秦不無驚訝地盯住她,「你會武功?」

「是哩。」秋果做個鬼臉,「果兒只會一功,空中飛人!」

「這功夫好啊,何時學的?」

「上次義父赴燕之時。義父講好一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月,果兒閒下無事,就向袁大哥拜師學藝,袁大哥問果兒欲學何藝,果兒說,只學一藝,空中飛人。方才露一小手,讓義父大人見笑了。」

「飛得好。」蘇秦衝她豎個拇指,「說說看,為何要學這一手?」

「萬一有人行刺義父,果兒輕輕一躍,就能為義父擋住暗器!」秋果偎依過來,仰臉望著蘇秦。

「果兒……」蘇秦心中一顫,「你千萬別傻,不會有人刺殺為父的。」

「果兒是講萬一。」

二人說說道道,不消七日,車馬馳入定陶,在一條小巷外停下。飛刀鄒前去歇馬,蘇秦、秋果徑入巷子,敲開一扇柴扉。

開門的是木實。

二人隨木實走進後院,見孫臏與瑞梅不無悠閒地坐在院中,饒有興趣地觀賞正在蹣跚學步的孫楠。女兒孫菊拿著一隻塗得五顏六色的木球,在孫楠前面變著法兒勾引,孫楠不動,她也不動,孫楠向前走,她就向後退。眼見就要追上,孫菊又退幾步,孫楠急了,朝前一撲,卻被孫菊閃開,一跤跌個嘴啃泥,哇哇大哭起來。孫菊扔下木球,急趕過來扶他,卻遭孫臏一聲輕咳喝止。孫菊復退回去,將球重新撿起,在孫楠眼前晃動。孫楠抬頭,扭頭看向瑞梅,瑞梅將頭歪向一邊,再看孫臏,孫臏眼睛閉上。孫楠無奈何,止住哭聲,爬幾步,復站起來。

蘇秦輕輕鼓掌。

「蘇兄!」孫臏扭頭,驚喜道。

蘇秦揖道:「蘇秦見過孫兄,見過嫂夫人。」

孫臏夫婦回過禮,目光落在秋果身上。

「孫伯,孫娘,果兒這廂有禮了。」秋果深深一揖。

「你是秋果?」瑞梅問道。

「正是。」秋果應道,「果兒早聽義父講起孫伯和孫娘,今日得見,是果兒萬幸。」

瑞梅走到秋果跟前,端詳一時,讚道:「好俊的妹子,難怪蘇秦總是念叨你呢!」

「真的?」秋果一臉驚喜,追問道,「義父何時念叨我了,他是怎個念叨的?」

瑞梅呵呵一樂,將蘇秦如何講她幾番救他性命之事,由頭到尾敘講起來。孫臏曉得蘇秦此來有事,見二人聊得火熱,示意木實推來輪車,自與蘇秦回到客堂說話。

「蘇兄此來,可為韓國之事?」孫臏直入主題。

「正是。」蘇秦將眼前局勢略述一遍,拿出朱威書信,道,「這是朱威托公孫衍捎來的。張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這也稱病不朝了。張兄與孫兄合力連橫,壞我縱親,致使戰禍不斷,天下難安。龐涓今又伐韓,生靈再度塗炭,縱親已復入危局。能制龐涓者,眼下只有孫兄,在下此來,就是謀議如何救韓之事。」

「唉,」孫臏扼腕歎道,「真正是命運弄人。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與龐兄之間,看來再無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慮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處之兵,這個蘇兄可有考慮?」

「不瞞孫兄,」蘇秦應道,「趙國尚未從邯鄲之戰中恢復,可以出兵,卻不足力戰。楚王駕崩,尚在治喪,眼下孫兄能用的怕也仍然只有齊兵。」

「就情勢觀之,魏國已是強弩之末,武卒也已過時,可惜龐兄不悟,仍舊好勇鬥狠,不識時務,一味重溫吳起舊夢。在下能得齊國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孫臏欲言又止。

「孫兄請講。」

「桂陵一戰,五都之兵對魏國武卒的亡命鬥志多有忌憚,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無人可服,若與魏戰,田忌將軍必須回來。」

「田忌將軍眼下在楚地宛郡,屈將子是楚人,在下已使木華知會屈將子,由屈前輩出馬,親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們在此地等候田忌嗎?」

「還有一個難關,就是齊國宮廷。桂陵一戰而勝,於齊國來講,黃池之辱已報,今要齊國再度出兵,我們尚須下些功夫。再就是鄒相國那兒,他是絕對不會同意出兵的,何況我們又把田將軍請回來,這等於是要他的命。」

「眼下顧不了許多,在下這就與你趕赴臨淄。」

楚威王終歸是死在丹丸上面了,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虛子的仙人所賜,據說服後可以鶴髮童顏,返老還童。楚威王連服三月丹丸,看起來真還有股鶴髮童顏的味道,甚至一度雄風復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長,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後便血,再後屙血,仙人溜走,各路神醫畢至,湯針齊下,終是無力回天。威王於這年夏至日薨於讓他享盡人間極欲的章華台上。

三日之後,熊槐登臨大位,南面稱尊,大赦天下,詔令楚國各地治喪。在楚國,為王治喪是特大事件,遠甚於伐國,負責治喪的自然是令尹昭陽,而為昭陽前後操勞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國、深通中原禮儀的秦國上卿陳軫了。

自蒼梧子事件之後,陳軫在楚宮失寵,無論是威王還是太子,對他皆抱成見,一如既往地待見他的只有昭陽一人。但於陳軫而言,得昭陽一人已是足矣。楚地雖博,不過三氏,而三氏之中,時下掌握大楚權柄的仍舊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況眼下的陳軫年屆五旬,早過了縱橫天下的年齡,能在這亂世之中尋個安身之處,混個體面,掙口飽飯,於願已足。

陳軫正在為昭氏忙活,陡然接到一封秘密送來的秦惠王手書,手書中先是一番客套話,之後懇請他務必為秦再做二事,一是設法攔阻田忌回齊,二是將惠施逐出楚國。隨書而來的,是一百金鍰及些許秦地寶物。

望著惠王的親筆手書,聯想時下局勢,陳軫忖道:「這兩個使命皆與魏國相關,想必是張儀那廝在背後鼓搗之故。魏若伐韓,齊人必救,而可以領兵者,非田忌莫屬。今田忌在楚,張儀那廝讓我留住田忌,不過是增加些齊人出兵難度。而讓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與我爭相,讓我頗多不快,此番他被張儀擠走,流落楚地,我還多少有點兒幸災樂禍,看來這是氣量小了。惠施以這般年紀,仍舊不回宋國頤養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顯然是嚥不下這口惡氣,欲借大楚制秦與張儀一搏。唉,天以惠子賜我,我卻在昭陽跟前屢屢壞他事情,真正不該哩。」

想到此處,陳軫執筆蘸墨,復書一封,書曰:

臣得大王手書,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軫陷張儀於楚是奉王命。大王用儀,而儀不容軫,大王聽任張儀逐軫奔楚,致臣流離失所,惶惶如喪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軫,留軫,用軫,護軫,切切惦念之情,又見於此書。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於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盡力;至於逐惠子,臣則有請。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驅逐,與軫同命運於楚,共為客卿,軫實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請另委他人。區區私情,望王垂憐。軫再拜叩請。

陳軫寫畢,製成密函,又將秦王所贈百鍰及珠寶分作兩半,自留一半,將另一半連同密函依舊放回秦王送來的精緻箱籠裡,貼上由他親筆畫押的封條,交給仍在廳中等候回書的秦人。

送走秦人,陳軫長舒一口氣,換下一身服飾,信步走向昭府。

韓宣王並未聽從公仲侈之諫,而是咬破手指,寫下求救血書,使信臣分赴齊、楚、趙三國。楚王宮中皆在治喪,韓使無奈,只好手舉韓王血書,學樣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陽府前,號天號地,啼泣求救。

韓使連跪三日,滴水未進,二目泣血,楚人皆議。昭陽害怕鬧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韓使,親手收下韓王血書,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請陳軫與惠施,謀議此事。不知怎的,昭陽對惠施印象不錯,只是礙於陳軫說辭,未能及時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應用度,皆是昭府一力周濟的。

陳軫不請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返身去請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後,一身孝服的昭陽大步走出,見過禮,將韓王血書攤在案上,道,「魏人伐韓,韓王血書求救,楚宮大喪,我王無暇顧及,韓使哭於在下捨前,數日不棄。在下無奈,只好收下血書,至於如何應對,在下不才,特請二位高賢謀議。」

陳軫拿過血書審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時,端坐於席,閉目不語。

「敬請先生賜教。」昭陽曉得惠施已有定見,拱手點將。

「回稟大人,」惠施回禮,道,「魏人前番伐趙,這又伐韓,從小處講,是邦國之爭,從大處講,是縱橫之爭,主謀皆是秦國張儀。張儀與蘇秦共學於鬼谷,各執一說。蘇秦論縱,張儀則持橫論。橫,於秦人有利;縱,則於楚人有利。橫成,秦將主宰天下;縱成,楚可號令諸侯。」

「以先生之見,我當救韓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於救與不救,則取決於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當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癡,敢問先生小理。」

「小理脅從於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連,結為橫體,前番伐趙,可為謀齊,此番伐韓,當是謀楚,是以齊人當救趙,楚人當救韓。」

「哦?」昭陽趨身,「請言其詳。」

「齊人雄居東隅,向南,可爭泗下,向北,可爭河間,因泗下與河間皆是弱國,齊人騰挪有間。齊人所忌者,乃是三晉。三晉若合,西不利於秦,東不利於齊。是以三晉從蘇秦合縱,齊人順從,使三晉相合之火燒向西秦。秦人連橫,助魏人滅趙伐韓,目的也是合三晉。三晉倘若併入一魏,其火必燒東齊。齊人懼之,是以全力救趙。」

「伐趙可解。只是,魏人伐韓,緣何就成秦人謀楚了呢?」

「魏人伐韓,必攻鄭與陽翟。宜陽韓人必傾力救鄭,救鄭必虛,秦必乘虛攻之。宜陽為烏金、黃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烏金、黃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陽所產則供三晉,甚至遠銷齊國。換言之,秦人脖頸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陽,非但不再有求於楚,反過來還能掣肘三晉,影響負海之齊。」

昭陽看向陳軫,見他已放下韓王血書,拱手道:「惠子主張救韓,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遠矚,在下歎服。」陳軫拱手應道,「在下以為,於縱橫計,大人當救韓;於楚計,大人當坐觀三晉之爭;於大人計,則當全力治喪。」

昭陽閉目思索,有頃,道:「二位不愧是高賢,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細細思量,再作定奪。」

惠施告辭,陳軫亦站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還留,正自遲疑,昭陽揚手道:「上卿留步。」

陳軫就勢坐下。

昭陽送走惠施,返身急道:「陳兄所言三計,頗合在下心意,只是陳兄之言過於簡略,在下愚拙,還望陳兄詳加譬解。」

「大人所惑,可為最後的『於大人計』?」

「正是。」

「敢問大人,」陳軫瞇眼問道,「昭氏一門是得意於先王呢,還是得意於方今王上?」

「這……」昭陽略作遲疑,道,「得意於先王。」

「昭氏一門之所以得意於先王,是因為大人得意於先王。今先王駕崩,新王南面,楚國往小處說,是新老交替,往大處說,是改地換天。天地更換,大人居中,能不適應天地之變麼?」

「請問陳兄,在下該當如何適應?」

「楚宮大事,是治喪。大人當務之急,自然也是治喪。至於韓魏之爭,惠相所言不可不聽,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絕對不會乘虛攻伐宜陽的。」

「為何不會?」

「宜陽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戰事既開,韓人早有所備,秦人攻之,必傷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賬卻是會算的,至少眼前不會冒此風險。再說,秦王巴不得韓人全調過去,與魏人拚個你死我活呢!惠施說出此話,當是不知秦王。」

「陳兄說得是。只是,韓魏相爭,韓必不敵,如果鄭城、陽翟二地真被龐涓所佔,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

「大人不必憂慮,韓人之難,自會有人相救。」

「不會是齊人吧?」

「齊人不得不救。」

昭陽長吸一口氣,良久,道:「請言其詳。」

「齊若不救韓,韓人必敗。韓人若敗,魏勢增強,只會對齊人不利。」

「是哩。」昭陽捋鬚應道。

「然而,齊人救韓,無論是勝是敗,皆不利於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僅是楚人掛記,齊人、魏人也是饞涎欲滴。齊人救韓,齊人敗,宋地歸魏;魏人敗,宋地歸齊,唯有楚人作山上觀,大人多年心血,也將付諸東流。」

「上卿可有妙策?」

「對楚有利的只有一種局面,不使齊人出兵。」

「這……如何才能使齊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陳軫沉聲應道,「孫臏已死,齊國若是救韓,則須起用田忌。是以軫勸大人,萬不可放田忌回齊。」

見陳軫繞來繞去,最終繞在田忌這裡,昭陽鬆出一氣,笑道:「上卿善謀,卻不知戰,這又在此誇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遠遠不是龐涓對手,前番勝在桂陵,是孫臏之功。」

「軫不這麼認為,」陳軫應道,「田忌雖非龐涓對手,卻也是列國驍將,與龐涓兩戰,一敗一勝。龐涓雖強,魏勢不再,尤其歷經邯鄲、桂陵二戰,魏勢堪稱強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龐涓用兵,借的當是秦力。借力伐國,力必不逮,何況魏國無端伐韓,起的是無義之師,未戰已先失勢。韓人保家衛國,必將拚死一戰。兩軍相當,稍有外力,戰局就可改變。然而,田忌若不回齊,齊就無決勝把握,齊王就會忌憚龐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齊,齊王或會出兵,齊、韓合力,或可克魏。齊人克魏,齊勢必強,回頭再與大人爭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國近仇,只在陘山,田忌戰魏,當利楚國才是。陳兄試想,田忌若勝龐涓,在下正可順勢收回陘山。田忌不勝龐涓,齊魏兩傷,在下則可乘機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軫有一計,抑或更合大人心意。」

「陳兄請講。」

「只要田忌不回齊,齊人就不會救韓。韓國近無大爭,元氣尚存,魏則不然,韓、魏當可匹敵。二國相爭,要麼兩敗俱傷,要麼韓不敵魏。無論是何結果,將軍都可趁韓、魏無暇他顧之際,捨棄陘山,襲占襄陵。襄陵離韓境較遠,魏人無論是勝是負,盡皆不能兩顧。將軍若得襄陵,一可報陘山舊仇,二可保全韓人,三可踢開魏人,進逼宋境,只與齊人爭宋。」

「陳兄所言甚是,」昭陽應道,「只是,田忌與景捨相善,赴楚後一直寄住景府,聽聞此人現居宛城。宛城離此頗遠,在下鞭長莫及,如何攔他回齊?」

「大人不必攔他,」陳軫應道,「田忌好歹也是名聞列國的驍將,今來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籬下呢?驍將該當大用,大人可奏請大王加封田忌為上庸君,使其鎮守上庸。上庸地處漢中,是西北邊邑重鎮,又在屈家轄區。田忌與景府相善,與屈府卻是陌生。田忌屈尊來楚,寄人籬下,今得將軍舉薦,對將軍必將感恩戴德。大人此舉,外可制秦,內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將田忌,真就是一舉三得的美事呢。」

陳軫條分縷析,能夠想到的他幾乎全部提到了,聽得昭陽連連點頭,不無歎服道:「甚好,就依上卿。」

齊都臨淄,蘇秦將孫臏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宮覲見。

齊宮仍由太子秉政。蘇秦說以援韓之事,辟疆讓他回府聽旨,召鄒忌、田嬰、段干綸、張丐等重臣入宮謀議。

「諸位愛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道,「韓氏有難,數日之前,韓王寫來血書,求救於我,今六國共相蘇秦再來,亦為救韓事宜。救,還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復韓使並蘇子?興兵役民,國之大事,辟疆拙淺,不敢擅專,敬請諸位議個方略。」

辟疆說完,良久,沒有人接腔。

諸臣之中,鄒忌位重不說,又在前番與魏之戰中失去愛子,聽到又與魏戰,且前朝老臣張丐在場,臉色略略陰起,瞥一眼張丐,兩眼閉合,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田嬰是前番伐魏副將,更在田忌之後兼任主將,見鄒忌這樣,知其仍在為前事糾結,咂吧幾下嘴,亦閉口不言。剩餘二人,一個是段干綸,一個是張丐,雖在朝中皆是閒職,卻個個位列上卿,專議難決之事。段干綸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時被拜為國師。文侯之後,段干氏失寵,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後人大多選擇離開,段干朋至齊,被桓公拜為上卿,其子段干綸承襲其位,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齊厚遇。張丐則為桓公時舊臣,當年楚王結魯公伐齊,張丐奉命使魯,一番口舌令魯公不再出兵,楚人見魯人不動,亦退兵休戰,創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話,今已垂暮,早已不問國事。此番議事,辟疆特召他來,一是想聽聽他的說辭,二也是借他威望壓制鄒忌,因他近日越來越篤定田忌出走是場冤案,而鄒忌則是這場冤案的發起者,涉魏諸事,不能聽他一人。

「臣以為,」見場面冷清,段干綸率先出聲,「魏人前番伐趙,今又伐韓,仗的完全是秦勢。秦、魏合體,三晉裂分,魏人無論是滅趙還是滅韓,於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過趙人,今日亦當救韓才是。」

段干綸出口就是救韓,鄒忌忍不住了,睜眼說道:「韓氏為縱國,今有難,身為縱親國之一,我理當救援。只是,如何個救法,則須商榷。縱親國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韓王血書也必送達趙、楚王廷。既然都是縱親國,趙人為何不救?楚人為何不救?再說蘇秦,既為六國外相,自也是我齊國外相。然而,觀其做事,先偏燕,後偏趙,今又偏韓,很少為我著想。前番我王聽信此人之說,舉兵救趙,結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將士傷亡卻近三萬,糧草輜重耗損更是不計其數,唯一的成功是救趙人脫難。」

鄒忌言辭這般激烈,不僅否定縱親,且也對蘇秦頗有微詞,眾人皆是愕然,場面再度冷清。

「三晉與我,」鄒忌顯然未完,繼續慷慨陳詞,「雖為唇齒,但並不相依,前番我救趙人,他日趙人或會加兵於我。今日救韓,其理如是。臣之見,韓人之難,不如不救。」

不救韓人,顯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見眾人誰也不說,辟疆長吸一口氣,看向張丐。

「臣附段干子之論。」張丐捋下滿把白鬚,字字如錘,「無論承認與不承認,今日天下已入縱橫大局。縱親,不利於秦;橫親,則不利於我。三晉分合,不僅關乎縱親格局,關乎天下未來,亦關乎我國切身利益。天下列國,三晉居中。三晉,魏人居中。秦國連橫魏國,向北攻趙,向南伐韓,目標只有一個,一統三晉。三晉如果由魏一統,魏人勢力必大,亦必東向謀我。今日我若不救韓,等於盡棄前番救趙之功,逾兩萬將士的鮮血也將付諸東流矣!」

張丐之言振聾發聵,極具說服力。鄒忌嘴巴掀動幾下,似乎沒有尋到合適說辭,又閉上了。

辟疆看向田嬰:「張老之言,愛卿可有異議?」

「回稟殿下,」田嬰目光掃過鄒忌、張丐和段干綸,落在辟疆身上,笑笑,道,「臣以為,鄒相國、張老之言皆自成理,韓,既不當救,也當救。」

田嬰兩邊做好人,誰也不得罪,鄒忌、張丐各自沉臉,段干綸卻笑起來,道:「我說上大夫,你何時學會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這般說辭,就等於沒說。」

「段干兄所言極是,」田嬰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體問題,「諸位所談甚大,臣眼力不濟,看不遠,只講一些細事。若從相國之議,我不救韓,則舉國輕鬆,百姓得養,臣民皆大歡喜;若是救韓,我當如何去救。可敵龐涓者,唯有孫臏,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孫臏已死,田忌出奔,臣……」頓住話頭,邁過臉,看向庭外。

顯然,田嬰提出的是現實問題。眼下不是救與不救,是拿什麼來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鄒忌,田嬰此話雖使鄒忌臉上火辣辣的,但田嬰此話,卻也是在有意無意地附和自己,為不出兵尋到結實論據,是以鄒忌不無感謝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沒有田忌和孫臏,齊國就無人能敵龐涓,即使出兵,也必敗無疑。田嬰此話無疑是堵了張丐、段干綸的話頭,點中了齊國的死穴。

「唉,」辟疆長歎一聲,「若是我不出兵,又該怎麼向蘇子並韓使解說呢?」

「殿下,」鄒忌來勁了,不失時機地進言,「興兵伐國既為國之大事,出兵當慎。韓使那裡,臣可以回話,至於蘇子那兒,殿下何不推給王上呢?」

推給父王?辟疆心頭一動。還甭說,鄒忌出的真正是個好主意呢,因為父王的病態必定瞞不過蘇秦,而面對這樣的君王,蘇秦必也一籌莫展。

「就依相國!」辟疆決斷道。

得到辟疆諭旨,蘇秦即往雪宮覲見威王。雪宮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當值內宰迎出,帶蘇秦直趨殿中。威王卻不在殿內,蘇秦跟著內宰連繞幾道彎,來到雪宮後花園中,遠遠望見威王的背影。

內宰指下威王,禮讓道:「陛下就在前面,蘇大人請!」

見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樹而坐,蘇秦遲疑一下,看向內宰。內宰把臉轉向一邊,顯然不想多話。

蘇秦趨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遙,跪地叩道:「臣蘇秦叩見我王。」

威王一動不動,仍然面對一棵老楸樹坐著。

蘇秦屏氣凝神,候有半晌,見威王仍未說話,復叩:「臣蘇秦叩請王上萬安!」

威王仍舊未動。蘇秦又候良久,大是詫異,回視內宰,見他仍舊站在原地,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蘇秦似是意識到什麼,緩緩起身,趨至威王側面,凝視他。

蘇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臉老相,鬚髮皆白,威儀不再,嘴角流著涎水,癡呆的兩隻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個大樹瘤上,似是在觀賞它,又似熟視無睹,只是對著它冥想而已。

難道是威王故意扮出這副模樣以應對自己?想到此前來使,威王總是變著法兒與自己捉迷藏,蘇秦心裡打個橫,急又跪下,小聲稟道:「王上?」

威王仍無反應。

「王上?!」蘇秦加大音量。

威王這下聽到了,身子動了動,扭臉看過來,對著他傻笑,涎水從下巴上滴下,在全白的鬍鬚上形成一條細線,垂到地面。

「王上,臣蘇秦叩請萬安!」蘇秦再拜。

威王只是對著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這副樣子絕非裝出來的,難道是……蘇秦陡然意識到什麼,眼前浮出小時候見過的一個鄰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邊,對著一堆茅草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這般。

蘇秦本能地打個寒戰。

怪道身邊沒有宮妃,連內宰也……

威王這是真的病了,患的這叫呆症。

想到王上曾經的威儀,蘇秦淚水流出,跪前幾步,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聲音顫抖,泣不成聲:「王上……」

威王依舊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個坐著,一個跪著;一個流涎水,一個擦涎水;一個呵呵傻笑,無憂無慮,一個觸景傷情,心中滴血。這對君臣就這般相對而坐。

不知過有多久,內宰引兩名宮人過來,一人架起威王一隻胳膊,將他架回宮中。

「蘇大人,」內宰眼中滴淚,「您這都看到了吧?」

「王上這有多久了?」蘇秦問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將軍出走、孫將軍亡故之後。」

「王上——」想到威王是為失去兩位愛將才成這樣,蘇秦再出悲聲。

離開雪宮時,內宰扯住蘇秦,吩咐他對威王病情千萬保密,並說這是殿下旨意。蘇秦點頭允過,不無感歎地回到稷下,將見聞一一講給孫臏。二人歎喟一番人間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勢,蘇秦分析道:「入宮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訴在下,說是昨日殿下召請他父親、鄒忌、段干綸、張丐四人入宮議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宮奏請救韓,說明昨日議事不利於我。陛下病情是齊宮最大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宮請奏,有兩個顯明用意,一是告訴在下齊宮之難,二是推諉、拖延救韓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該當如何是好?」

「可問田嬰。」孫臏應道。

蘇秦思考有頃,親筆寫就一道請柬,交飛刀鄒遞給田文。是夜,一輛馬車馳至稷下,在蘇秦府門外停下。蘇秦迎出,果見下車的是田嬰父子。

「蘇兄大駕光臨,嬰未能迎接,慚愧慚愧!」田嬰一見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氣了,」蘇秦還過禮,呵呵笑道,「是在下禮數不到呢。在下本當親往府中拜謁田兄才是。」

「蘇兄這是打人臉呢!」田嬰回以一笑,扯住蘇秦衣袖,悄道,「聽文兒講,貴府來了個異人,快請引見,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請!」蘇秦伸手禮讓,田嬰顧不得客套,大步徑入,趕至客廳,見燈火通明,燈光下,一個亮亮的人頭閃閃發光。

單看那頭,就曉得是淳於髡了。

田嬰跨進廳中,四下張望,見除去淳於髡外,並無外人,不無詫異地回頭看向蘇秦。

「呵呵呵,」淳於髡晃動幾下光腦殼子,瞇眼盯向田嬰,「田大人,你這在尋啥哩?」

「尋人。」

淳於髡斜他一眼,晃晃腦袋,爆出一聲長長的富有樂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頭道:「我說姓田的,只幾日不見,你這雙小眼這麼快就瞎了麼?在下有鼻子,有眼,有頭腦,有臉面,方纔還被當作人看,難道此時就不是人了麼?」

「去去去,甭湊熱鬧,」田嬰白淳於髡一眼,「在下要尋的是異人。」眼珠又轉幾下,目光聚到蘇秦身上。

「伊人哪,」淳於髡呵呵一樂,「你怎麼不早說呢!」打個呼哨,一條小黑犬飛躥進來,先在他面前搖幾下尾巴,發出幾聲輕快的「嗚嗚」聲,之後挨人嗅一遍,復到淳於髡跟前蹲下,吐著舌頭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尋你呢,來來來,快給你田叔亮幾招本領。」淳於髡吩咐道。

話音落處,淳於髡輕聲哼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隨著主人的哼唱聲,俯仰拾趨,做出各種類似舞蹈的動作,當真是活潑可愛。

田嬰這才記起淳於髡的寵犬的確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氣又好笑,做個鬼臉,回頭去看蘇秦,卻不見身影,大聲叫道:「咦,蘇兄呢?你……這般興師動眾,不會就讓在下來欣賞這個老光子和他的小雜耍吧?」

沒有應聲。

「呵呵呵,」淳於髡笑過幾聲,道,「姓田的,你這般瞧不起老光子,老光子這就再給你玩個雜耍,看不嚇死你!」

話音落處,淳於髡噓走黑犬,兩手合掌,輕擊三聲。旁側一陣響動,一道門簾被拱開,一輛輪車被蘇秦推出。

車中赫然一人,竟是孫臏!

田嬰嘴巴大張,呆若木雞。

「哈哈哈哈,」淳於髡爆出幾聲長笑,「姓田的,這個當是你切切想見的異人了吧?」

田嬰似是沒有聽見,只將兩眼牢牢地盯在孫臏身上,似乎撞見了鬼。

「田兄,別來無恙!」孫臏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聽到孫臏發聲,田嬰這才恍過神來,結巴道:「孫……孫兄……這……這……」

「姓田的,」淳於髡指他笑道,「身為將軍,見到軍師,還不見禮?」

「在下見過孫兄!」田嬰趕忙還禮,驚詫的目光落向推車的蘇秦。

蘇秦將孫臏扶下輪車,坐於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聲細語,將鬼谷先生如何贈送死藥,自己如何交給孫臏,孫臏如何死後復生,等等事由,細說一遍,聽得田嬰父子如聞小說家的街頭之言。

「不瞞田兄,」蘇秦末了說道,「先生所以贈送死藥,是為避讓龐涓。龐涓前番陷害孫兄,致使孫兄慘遭臏刑,今又逆道而行,與秦合謀,先伐趙,後伐韓,致使天下生靈塗炭。先生曉得,龐涓在逐走田將軍後,下一步必是加害孫臏,是以特送死藥,使龐涓不再生心。今龐涓興師伐韓,縱親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懇請孫兄再度出山,與龐涓決一死戰。」

「唉,」田嬰長歎一聲,「昨日殿下召請在下……」

「別別別,」田嬰話未說完,淳於髡伸手攔道,「姓田的,異人既已來了,你們就在這兒議大事吧,老朽與伊人外面耍去!」言訖起身,朝眾人略略拱手,晃著一顆碩大的光頭走出門去,打個呼哨,與他的小黑狗一道徑出院門。

眾人禮送出門,回返屋裡,田嬰方才接起方纔的話頭:「昨日殿下召請在下入宮議事,為的就是救韓。聽殿下話音,有心救韓,段干綸、張丐二位老臣也是極力鼎持,唯有鄒相國一力反對。殿下徵詢在下之見,在下支持的是鄒相國,因為諸人之中,只有在下曉得實情,可制龐涓的,唯有軍師,可服五都之師的,唯有田忌將軍。齊國無此二人,若是倉促出戰,必敗無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實無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戰損耗過甚,迄今尚未恢復,齊國可以一戰,但經不起一敗了。」

「田兄所言極是。」蘇秦應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韓國的唯有齊師。所幸孫兄仍在,外加田忌將軍,齊師當有勝算。再說,就在下所知,我雖疲憊,魏更不堪。近年來魏國窮兵黷武,竭澤而漁,國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繼出走,朱威孤力難支,告病在家,治內能吏息聲,好戰之士雀躍,國勢危矣。就在下所知,龐涓伐韓,不為別個,只為兵備。伐韓說明,魏國已經走向窮途,龐涓是在末路上拚力一搏。」

「蘇兄高見,在下歎服。今有軍師,我可不懼龐涓。只是,沒有田忌將軍,五都之師……」田嬰止住話頭。

「田兄勿憂。在下已使人求請田將軍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將軍當於兩個月內回歸臨淄。」

「太好了!」田嬰喜上顏色,但這顏色又迅即暗淡,「有鄒相國在,田將軍他……肯回來嗎?」

「田兄放心,田將軍心裡存著一結,就是活擒龐涓。只要他曉得軍師仍然活著,必定回來。不過,說到鄒相國,倒有點兒棘手。田兄,你看這樣如何?田忌、孫兄之事,暫且保密,免得相國曉得,多生枝節。」

「這個自然,」田嬰點頭,「只是,殿下那裡,是否可以略略透點風聲?」

「是的,我們必須讓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將軍與孫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勢奏請殿下,回復韓使,允准救援,以堅韓人守志,繼而奏請殿下,暫起五都之師,先驅屯於阿邑,以防秦、魏之師越境襲我。三晉起爭,我備師守邊當是常情,鄒相國尋不到反對由頭。俟田將軍回到臨淄,我等再正式奏請出兵援韓,那時木已成舟,鄒相國即使有所不快,也是徒喚奈何。」

「就依蘇兄。」田嬰應道。

田忌倉促赴楚,並不想前往郢都,因為去郢都,就必需求見昭陽,而他與昭陽在泗下交過幾陣,在兩軍陣前更是講過不少過頭話,再加上龐涓的粉面之辱,這陣子求上門去,萬一昭陽有所奚落,豈不是自尋尷尬?幾經周轉,田忌徑到南陽,投奔景翠。景翠之父景捨與田忌之父相善,景捨過世時,田忌使人千里迢迢地馳楚憑弔,送來重禮,景翠不無感動,回以答禮,兩家後輩就這樣建立起聯繫,因都是武將,也就惺惺相惜了。

聽聞田忌來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趕到宛城,好生招待。由於田忌在齊位置頗高,景翠無法安排職銜,也不想去求昭陽,加之田忌不想在楚為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遊玩,夜夜笙歌,偶爾研究兵法戰陣,日子過得倒是愜意。之後威王駕崩,景翠赴郢奔喪,田忌迷上烏金,拜師求藝,白天跑礦山和煉爐,夜間研究合金技術,計劃親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劍與一桿烏金長槍。就在田忌在爐膛前幹得熱火朝天時,楚宮陡然來人,宣讀王旨,封田忌為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戶,三個月之內赴任。

楚王即新繼位的楚國太子熊槐,史稱楚懷王。田忌研究過熊槐,認為他還算勤於朝務,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薦舉。

無功而受封地,田忌頗為感歎,真切認定熊槐是個能君。想到自己一生從未與秦人交過鋒,上庸雖然偏遠,卻是抗秦前沿,田忌也還欣喜,就在謝過恩後,收拾行囊,與幾個心腹從人並一個頗識道路的景翠門人於三日後離開宛城,馳往上庸。

不消數日,三輛軺車趕到穰邑。穰邑原為鄧國地盤,楚文王時,鄧公為楚所滅,楚人在此封君設縣,建成重鎮。楚國封君極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絕大多數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身居異鄉,田忌曉得如何保持低調,是以並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時那般興師動眾、招搖過市。馳入穰地後,天色向晚,田忌驅馬入穰城,未從景翠門人之見前往拜謁穰君和縣尹,見街邊一家小客棧還算乾淨,停車棲居。

夜色漸深,田忌沐浴已畢,正欲臥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數人求宿。來客顯然手頭不太寬裕,要求只住在偏廳廊下,抱稻草蓆地而臥。飯也不吃,只求幾碗白水,拿出自做乾糧在廊下啃食。廊下與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錢,顯得不太高興。聽聲音,觀衣著,田忌斷出是幾個墨者,而對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讓從人交代店主安置幾個房間並一案飯菜,費用由他結算。

店主高興,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絕,匆匆吃過,其中一人要求見見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絕,也甚想結識這些墨者,就穿衣正襟,備好茶點,將他請進客堂。

求見者不是別個,正是一路跟隨而至的屈將子。

屈將子報過名號,田忌先是驚愕,後是長揖至地,道:「屈前輩大名如雷貫耳,只是田忌福薄,無緣得見,不意老天開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榮幸之至。」

「非老天開眼,而是老朽一路尋訪大人,跟蹤至此。」屈將子淡淡一笑,還禮道。

「前輩一路尋訪?」田忌更是驚愕,「可為何事?」

「將軍請看此書!」屈將子從袖囊中摸出一書,呈給田忌。

是蘇秦手書。

田忌讀畢,眉頭凝起,半晌,望向屈將子,苦笑一聲,道:「蘇子要晚輩立馬趕回齊國,引兵救韓,這……」

「將軍有何憂慮?」

「不瞞前輩,」田忌長歎一聲,「在下做夢都想回齊,更不說再戰龐涓了。只是,晚輩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齊,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將軍勿憂,」屈將子應道,「今日之齊已非昨日之齊,據老朽所知,齊王得知將軍出奔楚國,孫臏病故,再沒出雪宮一步,一應朝事全部推給太子料理。太子曉得將軍委屈,有意為將軍洗刷冤情。再說,將軍身家皆在齊地,齊王並未因將軍出走而有絲毫加害,將軍蒙冤,若想洗刷清譽,只有回齊才是上策。老朽年邁,蘇大人若是沒有十足把握,是不會讓老朽白走這一趟的。」

「謝蘇子抬愛!」田忌望空拱手,面現難色,看向屈將子,「蘇子心意,晚輩不是不領,而是另有隱情。蘇子善於辭令,卻不知軍情。蘇子要晚輩回齊不難,難在晚輩再與龐涓開戰。黃池之戰,晚輩一直以為龐涓勝在僥倖,是以心中不服,備戰多年,圖謀復仇。直到桂陵一戰,晚輩才知深淺,每每思之,總不免心驚肉跳。不瞞前輩,莫說是齊國技擊難抵魏國武卒,單是晚輩,就與龐涓差距甚遠。桂陵之戰勝在軍師一人,實非晚輩之功。今軍師已故,在下……」

「軍師未死。」屈將子淡淡一笑。

「什麼?」田忌大瞪兩眼,緊盯屈將子,「前輩不會是……」

「孫臏仍然活著,如果不出意外,此時當與蘇秦趕到臨淄了。」屈將子言訖,將孫臏如何詐死之事,大略講述一遍。

田忌驚喜交集,大是歎服,有頃,拿出楚王命書、印璽,再現難色,道:「在下蒙景兄舉薦,楚王厚愛,剛剛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趕往任中,若是回齊,楚王、景兄這裡如何交代?」

「老朽已經查明,此番舉薦將軍的並非景翠,而是昭陽。」

「前輩如何曉得?」田忌驚問。

「將軍前腳離開,景翠門人後腳捎信回來。聽其所言,景翠並不想讓將軍前往上庸,只是一切已經遲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氣,半晌,問道:「昭陽為何薦舉在下?」

「因為他不想讓你回到齊國,與魏決戰。」

「他為何不想?」

「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這個漁人,昭陽想必不願拱手讓給將軍與齊人吧!」

田忌閉目沉思。

「將軍,請聽老朽一句,」屈將子接道,「墨者愛講利字。將軍在齊立身立業,所利在齊,齊國乃是將軍根本,客居他鄉,終非久計。自將軍走後,齊三軍無人可治,孫臏雖可籌策,治軍一無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將軍若是不回,龐涓就無人可治了。」

「前輩之言,田忌敬從,只是……」田忌略略一頓,「如果昭陽真的不想讓晚輩回齊戰魏,必有防備,也必過問此事,晚輩如何才能避開昭陽監管,安全離開楚境呢?」

「將軍勿慮。」屈將子應道,「離楚之計,蘇大人早已謀定,將軍請借只耳朵。」

田忌伸過頭來,屈將子附耳低言,如此這般,田忌連連點頭。

翌日晨起,三輛軺車並田忌從人繼續前往上庸,幾個墨者則別過店家,離店而去。

墨者隊伍裡,其中一人換了田忌。

屈將子、田忌一行向北進發,過涅陽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國方城,繞過魯關,來到墨家大營,在此歇息數日,復入韓地,田忌並眾墨者扮作販賣陶瓷的定陶客商,夾在一行宋國商隊中,由韓入魏,經由大梁,在龐涓眼皮之下安然穿過,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實守候於此,一行人繼續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濟入齊,車輪滾滾,馳往臨淄。

三輛軺車則一路西行,又走旬日,陡然間就地蒸發。田忌的封印、楚王命書等,連同一封田忌親筆辭書,則被遺留在一家客棧裡,被楚人發現後層層上報,緊急呈送昭府。

昭陽聞報,召來陳軫,將一應物什指給他道:「誠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齊了。唉,真叫個防不勝防啊!」

「走了也好,」陳軫顯得倒是輕鬆,「你我這下可以觀看一場曠世好戲嘍!」

「什麼好戲?」

「齊魏大戰呀!」陳軫一臉嚮往,「龐涓結張儀,大戰蘇秦結田忌。」略頓一下,不無遺憾地輕歎一聲,「只可惜孫臏死了,要是他還活著,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戰中原,絕對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孫臏活著,龐涓必敗,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國之恨了。」

「呵呵呵,」陳軫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經記不起了。倒是覺得,龐涓這人還是有才的,算是個當世英雄。蘇秦對張儀,當是匹配,孫臏死了,田忌對龐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陽點頭,「請問先生,這齣好戲行將上演,在下總不該只作壁上觀吧?」

「將軍若有興致,可以從韓使所求,奏請伐魏,楚、韓、齊三國合力制服龐涓,一可永除禍害,二可撈些油水,免得這場逐鹿之戰中,楚國連湯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陽以為然,當即入宮,將田忌遺留之物並辭書呈奏懷王,告以陳軫之言,建議從韓之請,起義兵伐魏,雪陘山之仇。

懷王初立,正欲興兵樹威,當即准奏,命昭陽為主將,景翠為副將,靳尚為監軍,點方城、宛城之兵六萬,興師伐魏。

張儀接到秦王之信,說是陳軫只答應挽留田忌,並未答應逐走惠施,苦笑一聲,忖道:「陳軫這廝是個人物,還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個惠施,楚國必將坐大。熊槐再不濟,有此二人在側,必有大成。陳軫在楚多年,熟知楚國,何況有昭陽做靠山,動他須花力氣;但惠施尚無根基,我當想個法子,將惠施逐出楚國才是。」

張儀閉門謝客,苦思良久,猛地想到一個主意,於次日凌晨奏請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則弔唁楚國先王,二則結交新王熊槐。魏王准奏,依張儀所奏,命能言善辯的中大夫馮郝使楚。馮郝將行,到相府辭別張儀,張儀吩咐他至楚之後如此這般。

馮郝直驅郢都,經過方城、宛城時,沿途見到車來人往,兵馬在集結,糧草輜重在調動,一片出戰跡象。馮郝幾經打探,得知楚王已經旨令援韓,遂使快馬急報張儀,同時快馬揚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於次日上朝時,遞上國書,假作不知楚國伐魏之事,只以魏王名義弔唁楚國先王,獻上一份厚禮。

初掌權柄的楚懷王急於樹立自己在邦國中的形象,對列國使臣盡皆在意,尤其是行將交戰的魏王使臣,不僅收下馮郝重禮,且還留他共進晚宴。

席間,馮郝拱手問道:「使郢路上,馮郝遙見兵馬糧草不絕於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獵,馮郝好奇,敢問大王這是……」頓住話頭,徵詢目光望向懷王。

「呵呵呵,」懷王笑應道,「聽聞貴國的演兵場上也是殺聲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歡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獵,請問使臣,難道你家大王這是在傚法幽王、自娛自樂嗎?」

馮郝眼珠子一轉,拱手讚道:「大王犀利,馮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韓王蔑視我邦,我王欲向韓王討個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韓王送來血書求救,韓、楚睦鄰多年,韓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締結姻親,今親家有求,寡人該當做個聲勢,是不?」

「當然,當然!」馮郝連聲應道,「不過,馮郝在此也想懇請大王,做個聲勢可以,切莫過於當真。另外,大王若是對締結姻親有所興致,無論是待聘公子還是待嫁公主,魏室盡皆不缺,馮郝願意保媒。」

「哈哈哈哈,」懷王爆出一聲長笑,「好哇,好哇,當真好哇!寡人後宮也還缺人,敢問使臣可願保媒?」

「馮郝榮幸之至。」馮郝拱手應道,「不過,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請大王將生辰八字諭示馮郝,俟馮郝回魏,另為大王覓一良媒。」

「哦?」懷王傾身問道,「良媒何人?」

「相國張儀。」

「張儀?」懷王回身,伸手捋鬚,有頃,「嗯,寡人與此人倒是有過交往,也還曉得他,是個能臣。聽聞此人幾經周折,終赴秦地,位極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離秦赴魏,再拜相國,欲結龐涓伐趙建功,未曾想兵敗桂陵,害龐涓差點丟掉性命,可有諸事?」

「大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馮郝坦然應道。

「請使臣賜教。」

「據馮郝所知,張相國在楚時,助楚滅越,在秦時,先助秦師拒六國之師於函谷關外,後親引秦卒,以區區三萬軍卒在一年之內攻滅巴蜀,建下不世之功。這又赴魏,引魏師伐趙,取大國之都。至於桂陵之戰,是龐將軍未聽相國妙策,擅自引兵與齊主力作戰,且又輕兵冒進,方才中了孫臏圈套。」

「寡人愚癡,敢問相國是何妙策?」

「輕兵渡河,避實搗虛,由河間直插齊都臨淄。」

懷王倒吸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豎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馮郝再次拱手,「拋開運籌帷幄,張相國還有一個擅長呢。」

「哦?」懷王身子再度趨前。

「逐人。」馮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國不樂見者,盡皆受逐於相國。在秦,公孫衍敗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懷王微微點頭,「不過,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趕走的,聽說離楚時,此人還很狼狽喲!」

「大王有所不知,張相國一向為人磊落,處事光明,謀陽不謀陰,逐人也是逐在明處,而在貴國,有人卻擅長躲在暗處,下作傷人,相國是雖敗猶榮。」

張儀在楚遭遇,懷王盡知,是以對馮郝所論,不僅未加批駁,反倒認可,輕歎一聲,換個語氣道:「唉,張儀之才,寡人頗為欣賞,只是此人棄秦投魏,卻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馮郝應道,「何況相國本是魏人,相國先父更是魏臣,為魏喋血疆場,相國回魏效力,也算是盡忠報國了。再說,我王識才,也待相國不薄呢!」

懷王復歎幾聲,想是在為楚國錯失張儀惋惜。

馮郝看準機會,拱手道:「提到相國,臣有一事奏請大王。」

「請講。」

「臨行時,相國挽郝之手,特別叮囑,要郝代向惠相國問好。馮郝初來楚地,人地兩生,欲尋惠相國問安,又擔心他顧及……」馮郝略略一頓,省去後面言辭,直入核心,「聽聞惠相國已得大王重用,馮郝斗膽請求大王助郝一把,將郝問候之語,捎與惠相國。」

「呵呵呵,」懷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話不難,不過,你可回稟張儀,就說惠施在此並未得到重用,楚國地大物博,多養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馮郝一定將話帶給相國。」馮郝拱手道,「大王供養惠相國,足見慈愛;大王不用惠相國,足見聖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鯁在喉,不講不快,講之,則恐冒犯大王龍威。」

「使臣有話,但講無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為不智。」

「如何不智,請言其詳。」

「敢問大王,惠施之才,比張儀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聖明。」馮郝順聲應道,「惠子雖然不及張儀,仍舊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來投王,王若用之,張儀必會心生芥蒂,有朝一日,儀若在魏不甚得意,將欲適楚,卻會因此芥蒂而另換門庭,或會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償失。大王若是不用,則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賢不用之名。這僅是從張儀與大王方面考慮。至於惠子,因被張儀逐走,對儀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與張儀私底下相善,必生貳心。」

馮郝巧舌如簧,且不無道理,懷王沉思有頃,拱手道:「敢問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聽之。」馮郝拱手還禮,「惠子為宋人,聽聞宋王對他頗為器重,曾詔告國人以惠子為賢,此事天下傳為美談。惠施與張儀不睦,今也傳遍天下。今為大王計,郝以為,大王可使人直接護送惠子入宋,親寫書信向宋王舉薦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於張儀,張儀在得知大王是為他而不納惠子時,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於惠子,因惠子今已窮途末路,大王薦之於宋,給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於宋王,因宋國近無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國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懷王大是歎服,傳旨擺酒,與馮郝宴飲至夜深。

懷王諭旨經昭陽之口傳至惠施。惠施聞聽,黯然神傷,一刻也不願多待,當夜收拾行囊,甚至沒向昭陽辭行,翌日雞鳴時分便悄然出郢。

待陳軫從邢才口中得知實情,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陳軫二話沒說,當即備下駟馬之車,朝北緊追。足足追有三十餘里,方才望到惠施一行數輛馬車,正在轔轔而行。

「先生留步!」陳軫揚鞭追上,大聲叫道。

惠施喝叫停車,但屁股沒動,只在車上抱拳道:「上卿是來送行的麼?」

陳軫下車,趨至惠施車前,抱拳道:「在下非來送行,是來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還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陳軫急切說道,「在下問過令尹,說是大王聽信馮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馮郝使楚,必是張儀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覺得,以先生之才,為何要處處受制於那個奸詐小人呢?只要先生願意,在下可使昭陽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聽昭陽,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斗張儀。」

「呵呵呵呵,」惠施輕笑數聲,「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與張儀無關。」

「先生?」陳軫愕然。

「不瞞上卿,」惠施應道,「在下適楚,是沖楚王而來,欲借大楚之力,與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說,」陳軫長吸一口氣,「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僅聽一面之詞即逐在下,是謂不聰;張儀去秦相魏,欲挾三晉以制楚,楚王目無所見,是謂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機,在下窮途來投,此王不召不見不說,這又不問明細加以驅逐,是謂不智。如此不聰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這要走了,也就無所顧忌,接連吐出心中塊壘。

「呵呵呵呵,」陳軫這聽明白了,連笑數聲,應道,「就在下所知,不聰不明不智之王,天下無出於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輔十年,何以這就一日不願留楚呢?」

「正因為老朽輔佐魏王十年,這才一日不願留楚了。」

陳軫略略一怔,肅然起敬,拱手道:「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國?」

「正是。」

「可要輔佐宋王?」

「唉,」惠施輕輕搖頭,「楚王已不可輔,何況宋王?人生苦短,歲月蹉跎,老朽已屆知天命之年,葉落歸根,餘生之樂,當是回歸故里,與那莊周爭執名實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實為一時之憤,徒生笑矣。」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無他言,老朽這要上路了!」不待陳軫回言,揚鞭催馬,啟動車輛。

望著漸去漸遠的一溜車塵,陳軫嗟歎不已。

大魏三軍兵分兩路,浩浩蕩蕩地殺奔韓境。馬嘶車馳,塵土飛揚,整齊的軍靴踏地聲震耳欲聾。先鋒武卒清一色的秦制烏金甲兵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韓國境內,烽火迭起。

與此同時,公仲侈、韓舉引領的五萬韓兵早已在鄭城之北的華陽一帶利用地勢,紮好陣腳,正面迎擊龐涓。

面對弱敵,龐涓擁有足夠的自信,因而仍舊採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樣,兵對兵,將對將,在沙場上見真章。

兩軍對壘,青牛率先挑戰,連斬三員韓將。韓兵正震恐中,一彪軍斜刺裡殺出,清一色鐵甲武卒,直衝韓軍右肋。韓陣右肋以勁弩利矢迎擊,但由韓國自己的烏金等物鑄制而成的甲冑及盾牌,極其有效地攔擋了這些利矢。隨著武卒越逼越近,長槍逼向胸部,韓軍驚恐情緒蔓延,不由自主地紛紛後退,反倒衝亂自家陣腳。龐涓揮旗,中軍乘勢從正面掩殺,韓軍抵敵不住,完全氣洩,連退三十里方才穩住陣腳,計點軍馬,傷亡逾萬,輜重兵器損失無數。

龐涓也不急追,魏軍鎮定自若地保持隊形,沿衢道緩步推進,逕直迎向韓軍布下的第二道防線,韓軍憑借地勢復戰,再度不敵,復退三十里下寨。如是三役,韓軍連敗,公仲侈不敢正面禦敵,下令放棄野外,退守鄭城,依托城池作最後抵抗。

龐涓大軍接踵而至,不急不緩地將鄭城四面圍定。

與此同時,南面百多里之遙的陽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領的左軍攻伐。

陽翟不僅是韓國次都,更是商業大邑,有軍卒逾三萬,兩戰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魏軍圍城,白虎與白起親上城頭,協力守城。城中巨商大賈無不氣恨魏人賴賬不還,紛紛捐錢捐糧,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軀抗禦魏人。

經過數日搏殺,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屍體,卻連一次也未攀上城頭。公子嗣震怒,再欲強攻,龐涓馳至,令魏人退兵五里下寨,只將陽翟四面圍定,斷其糧食。陽翟是個商城,糧食全靠商賈,儲備不多,龐涓顯然是想困死韓人。

在韓魏生死搏殺之際,田忌、孫臏雙雙出現在齊宮裡。

百官為之震驚,尤其是相國鄒忌,見到孫臏,以為是見鬼,又見田忌,立時氣沖腦門,身子連晃幾晃,一頭栽倒於地。御醫緊急施救,鄒忌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被宮人送回府中安養。

參加此番廷議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幾個要臣,段干綸、張丐、田嬰和鄒忌之外,多出了蘇秦、孫臏、田忌三人。

鄒忌暈病回府,田辟疆苦笑一下,道:「關於救韓事宜,諸位且議,待議出方略,由上大夫專程稟報相國!」

田忌鼻孔裡冷冷一哼,別過臉去。

「諸位愛卿,」辟疆直入主題,「魏軍已入韓境,韓國烽火四起。韓王血書告難,寡人已經知會韓使,允准救韓。」

眾人相顧,紛紛點頭。

「不瞞諸位,」辟疆環視諸人,目光落在孫臏與田忌身上,「回復韓王血書之時,寡人心中尚無底數,今日上天助我,軍師復活,田將軍歸來,寡人覺得可以一戰了。是以眼下諸位所議,不是救與不救,而是早救還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為,」段干綸率先說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遲了,韓人或會屈從於秦魏之勢,棄縱入橫。」

「臣不以為然,」張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韓、魏初戰,兵鋒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韓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討好,弄不好還要聽命於韓。縱觀魏人,大有破韓之志,韓人面臨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諾,必將一搏。是以臣以為,待韓、魏雙方兵疲,我再出兵,則國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蘇秦,蘇秦看向孫臏,道:「臣附張老所議。至於如何用兵,殿下可問孫臏。」

所有目光盡皆投向孫臏。

「回稟殿下,」孫臏拱手道,「伐大國,三年籌備,三月督糧。今魏人已過韓境,雙方兵陣相迎,生死存亡繫於一線,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況我五都之兵遠未集結到位,糧草也還供應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議,寡人意決,拜田忌為將,孫臏為軍師,田嬰為副將,匡章掌左軍,陳陀掌右軍,起三軍十萬,擇日祭旗!」

田忌拜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孫臏一道,入雪宮看望威王。威王不認識他們了,看他們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著這個多年來一直壓在自己頭上、而今卻患呆症的威勢老人,田忌流淚了。

田忌是個急性子,說幹就幹,於拜將後的第三日即在校場點兵,第五日祭旗,接後一日,臨淄中軍即浩浩蕩蕩地馳出稷山腳下的各處軍營,陸續向西開赴。

鄒忌病了。

在暈倒於朝殿的次日,鄒忌就以身體不適為由,正式呈遞辭呈,提交印綬。田辟疆登門看望,慰問幾句,將印綬依舊歸還於他,囑他安心養病,臨別之前,執其手道:「眼下三軍開拔,糧草輜重為重中之重,愛卿身體不適,不便驅馳,以愛卿之見,由何人督運為妥?」

「蘇秦。」鄒忌沉思有頃,沉聲應道,「伐國用兵,將相須和。前番伐魏,老臣與田將軍互生芥蒂,此番田將軍再度出征,糧草之事,最好由田將軍信得過的人督辦才是。」

辟疆略略一想,道:「就依相國。」

蘇秦受命督運糧草,前往相府拜訪,鄒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輔牟辛向蘇秦移交各地都邑督辦吏員名冊及糧草應納數額,稟報一應督糧事宜。

待牟辛報過名號,蘇秦暗吃一驚。圍魏之戰中,蘇秦不止一次聽到孫臏講起牟辛,對這名字記憶猶新,曉得是他庇護鄒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搖身變為相府宰輔,且在未來相當長時間內輔助他督運糧草,蘇秦不由得長吸一口氣,犀利的目光直射過去。

這兩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臟六腑!

牟辛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良久,蘇秦收回目光,辦理交接。整個過程,許是懾於蘇秦的威嚴,許是懾於蘇秦的正氣,牟辛戰戰兢兢,連聲大氣也不敢出。俟交接完畢,牟辛恭送蘇秦出府,望著他的車馬走遠,才算吁出一口氣,不無憋悶地回到相府,來到鄒忌榻前。

「交接完了?」鄒忌已經起榻,解下包在額頭的濕巾,望著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見蘇秦?」

「是哩。」

「感覺如何?」

「這……」牟辛略頓一下,「弟子說不清楚,只覺得此人初見弟子時,目光犀利,盯得人渾身不自在。」

「怎麼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鄒忌笑道,「是你心裡不服,自己不自在罷了,非干蘇秦事。」指身邊的公孫閈,「若是公孫先生,就不會不自在。」

「弟子……」牟辛囁嚅道,「弟子非是不服,弟子是心裡有事。主公,」言辭急切起來,「田忌此番回來,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說說,是何打算?」

「弟子……想讓他沒吃的!」牟辛似乎完全靈醒過來,豎拇指讚道,「現在看來,恩師此番佯病,真正絕妙哩。殿下讓蘇秦督糧,而蘇秦根基在趙,對我齊地一無所知,督糧事宜還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廝必定上躥下跳!」

「胡說!」鄒忌陡然變過臉色,厲聲責道,「牟辛,你萬不可胡來!」喘幾下氣,放緩聲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為師。你我皆為齊人,齊地是我家國。國若有難,家必遭殃。今三軍遠征,事關萬千將士性命,你我理當同仇敵愾,切切不可意氣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壞國家大事。至於田忌得勢,亦為暫時,大可慢慢圖之。」

「恩……恩師!」牟辛打個驚戰,趕忙改口,「弟子錯矣!弟子一定謹遵師命,盡心盡力,協助蘇秦確保輜重供應。」

「去吧,」鄒忌揮手,「無論前方發生什麼,從速報與為師。」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別。

「公孫先生,」望著牟辛背影,鄒忌輕歎一聲,轉對公孫閈道,「老朽這讓牟辛協助蘇秦督運糧草,是不是有點過了,此人為何總是不能讓人放心呢?」

「主公,」公孫閈緊盯住他,「您是想讓田忌敗呢,還是想讓田忌勝呢?」

顯然,這是一個令鄒忌糾結的難題。鄒忌嘴巴咂吧幾下,復又合上,良久,於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濕巾,緩緩閉上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