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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四章 謀雪恥,齊地舉國賽馬

邯鄲地勢較高,且在築城時,為防水淹,在流經城內的兩條主水道入口築有牢固水門,既可自由控制流量,也有防禦功能,因而趙人不必擔心鄗邑悲劇重演。邯鄲城內儲糧足支一年,能戰之士不下三萬,外加數萬蒼頭及豪門貴胄的僕從雜役、百業匠師等,只要不出內賊,守城當無大礙。再說,大勢至此,朝廷與臣民確也沒有退路,人人抱定死志,魏人進攻遇挫,戰事暫時平靜下來。

趙庸緩過一口氣,召請蘇秦、樓緩、趙成等朝中重臣謀議退敵長策。

「諸位愛卿,」趙庸朝在場諸人,尤其是蘇秦,一一拱手,嘴角浮出苦笑,語氣不重,字字卻透力量,「寡人初立事,年少氣盛,關鍵時候未聽蘇子之言,終致今日之困。然而,寡人堅信,天不絕趙,除非趙人自絕!」

短短幾句就把人心暖了,把鬥志勵了。蘇秦心裡酸酸的,真心覺得時勢造人,前後不過幾日,趙庸這就長大了、成熟了,成為一個能夠擔當的君主了。

同蘇秦一樣,諸臣之心無不是暖烘烘的、酸楚楚的、沉甸甸的。大勢突變,黑雲壓頂,北有中山大軍犯邊,東是河水,西是太行山的崇山絕谷,都城又被強敵團團圍困,西出的唯一通道又被截斷,西都晉陽亦遭暴秦威脅,自顧不暇,趙人確已退無可退,唯有死守邯鄲了。

「蘇愛卿,」趙雍轉向蘇秦,直截了當,「前事不可追,寡人悔之晚矣。為今之計,如之奈何,敬請愛卿指點。」

「我王勿憂,」蘇秦微微抱拳,聲音鏗鏘,「臣以為,眼下三國犯境,我貌似危局,卻非不可破解。前幾年六國伐秦,秦國不是照舊為秦麼?」

見蘇秦這麼樂觀,知其或已有解,眾人吁出一口氣,尤其是趙庸,身子前傾,目光殷切地望著蘇秦:「寡人愛聽此論,請蘇子破析。」

「我王請看,」蘇秦緩緩言道,「天道陰陽,陰陽以因果為法,相生相剋,相輔相成,是以世間萬物萬象,無不成於因果。今三敵犯我,各有其因,亦各見其果。六國縱親制秦,趙為首倡,秦自然會視為首敵,以事出必然。魏自河西戰後,一蹶不振,魏王幸得龐涓,幾番振作,皆未見大成,尤其是函谷失利,魏王振作之心灰冷,對縱親疑慮之心加重,故而聽信張儀,背棄縱盟,與秦人連橫。至於中山國的犯因,我就不多講了,相信諸位皆有明斷。」

「關鍵是破解!」邯鄲主將趙彥急不可待了。

「破解只有一個,縱親!」蘇秦一字一頓,「縱約未解,魏與秦連橫,背盟結敵,合擊縱親發起國,已失道失義於天下。我可聯絡縱親列國,只要縱親國出兵,邯鄲之圍必解!」

「請問蘇子,縱親列國中,會有哪家願意出兵呢?」安陽君趙成疑慮重重。

「除去燕國,楚、齊、韓都會出兵!」蘇秦把握十足。

眾人面面相覷,又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蘇秦。

「當然,」蘇秦似已看透前景,「他們只是出兵而已,真正與魏決一死戰的怕是只有齊國!」

「為什麼?」趙彥不解。

「因為韓國相對弱勢,又處在夾心,局勢不明,不敢輕舉,楚國則可能坐山觀虎鬥!」

「敢問相國,你怎能肯定齊國一定會與魏一戰?」

「因為這一天,齊國等很久了。」蘇秦的語氣既肯定,又有些許悲涼。悲涼在於,就如一個坐在山巔的智者,對於這場蓄勢已久的縱親內耗,蘇秦早已看明白,卻無可奈何。

「蘇子,」趙雍的心卻揪起來,「齊人……能是武卒的對手嗎?還有龐涓,田忌怕是……」

黃池之戰擱在那兒,七萬雄師被三萬疲卒擊潰,田忌更被龐涓生擒,在朝堂上飽受粉面女妝之辱,列國無有不知。

「能!」蘇秦捏緊拳頭,語氣堅定。

「蘇子,」趙雍起身,朝他深深一揖,「齊國之事,怕是要勞煩你走一趟。」

「臣願效命!」蘇秦亦起身,對揖。

「將軍,」趙雍轉對趙彥,「明日晨時,你選三千勇士,開東門,殺出重圍,護送相國至臨洺關,由臨洺關順流而下,過河水至齊。寡人親率大軍開北門,與龐涓列陣對戰,以作掩護。」

「末將遵命!」

「君上,」蘇秦插道,「臣無須一兵一卒護送。」

「愛卿?」趙雍怔了。

「臣請單車匹馬,開南門,堂堂正正地涉漳水入魏,過衛至齊。」蘇秦不疾不緩。

「龐涓……」

「臣自有處置。」

翌日晨起,邯鄲南門洞開,一輛單馬輜車駛出,馬很壯實,顯然是匹精選駿駒。兼任御手的飛刀鄒揚鞭催馬,車輪滾滾而動,揚起一溜煙塵。蘇秦端坐車中,二目微閉。輜車前後各插一面旗幟,前者寫著「使」字,後者寫著「蘇」字。

車馬走不出兩百步,路過魏人設的關卡,早有軍尉候立攔截,將他一番盤查。得知是列國共相蘇秦,軍尉不敢怠慢,一邊婉言留人,一邊飛馬稟報龐涓。

不消半個時辰,一輛駟馬戰車馳來,車上所站之人正是龐涓。

二車相對。

龐涓與蘇秦相視。

有頃,龐涓拱手道:「這不是蘇兄嗎?」

「蘇秦見過龐兄。」蘇秦亦拱手道。

「蘇兄這是……」龐涓看向他的車馬、旗子和使節。

「一如旗上所寫,」蘇秦揚揚手中使節,「在下奉趙王之命出使齊國,這要趕路呢。」

「既為使臣,蘇兄怎麼一車一馬一卒呢?」

「龐兄引大軍圍城,城中車馬人等皆有用場,蘇秦不敢多帶。」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幾聲,「蘇兄真會為小趙王節儉哪。敢問蘇兄,既然使齊,可有使命?」

「有。」

「可否言於在下?」

「借齊兵救趙。」

「哦?」龐涓假作一驚,故意做出怯狀,「在下一聽齊兵,手就發抖了。蘇兄可是當真?」

「當真。」

「唉,」龐涓恢復原貌,長歎一聲,「蘇兄呀,你怎會想到向齊國借兵呢?」

「請問龐兄,在下當向何處借兵?」

「楚國。楚人不惜死,或可與在下一戰。」

「楚人會出兵,但不會與龐兄死戰。」

「蘇兄何出此斷?」

「出於義,楚會出兵。出於利,楚不會死戰。」

「不愧是蘇兄。」龐涓點頭,伸拇指讚道,「楚人不肯,蘇兄何不向韓人借兵呢?韓弩堅沉,韓槍犀利,或可透穿武卒重甲。」

「韓亦會出兵,但同樣不會與龐兄死戰。」

「蘇兄何出此斷?」

「韓弩犀利,韓勢卻弱,今有楚、魏、秦三強環伺,若龐涓在韓,願為趙戰嗎?」

「哈哈哈哈,蘇兄析得是。在下若是韓王,也斷不會為瀕死之趙出頭。看來,蘇兄赴齊,是篤定齊人肯借兵的了。」

「在下非但篤定齊肯借兵,還篤定龐兄必敗。」

「咦?」龐涓兩眼圓睜,「你何以如此篤定?」

「因為龐兄驕矜,驕兵必敗。」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幾聲長笑,「好好好,就算在下驕矜了!以蘇兄之見,田因齊會請何人將兵?」

「田忌將軍。」

「田忌乃在下手中敗將,蘇兄何以篤定那人必勝?」

「因為戰事未開,龐兄已經認定田將軍必敗了。」

「還有麼?」

「田將軍因敗受辱,臥薪嘗膽這麼些年,當已思得破解龐兄之術了。」

「哈哈哈哈,」龐涓仰天長笑數聲,揚手道,「在下本欲置薄酒一盞為蘇兄餞行,卻又不忍耽擱蘇兄腳程,這就恭送蘇兄上路。」轉對軍尉,半帶譏諷,「開放關卡,恭送趙使蘇秦赴齊借兵!」

關門大開。

蘇秦拱手謝過,御手揚鞭催馬,逕出關門而去。

走有一箭地,身後傳來龐涓悠揚的聲音:「蘇兄,轉告那個姓田的,就說在下在此候他,讓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讓活擒,怕就沒有艷妝粉面的好待遇了!」

「龐兄放心,你的口信一定捎到!」蘇秦轉過頭,拉長腔回應。

中山、魏、秦與趙四國之間的緊張局勢自也逼入齊宮,成為廷議主題。自去年入冬,齊威王接連傷風數次,原本硬朗的身體開始走起下坡路,遂將朝事幾乎全部交給太子辟疆打理,挑選幾個年幼愛妃搬入雪宮將養。身邊人皆知,威王龍體正是被這些小愛妃掏空的。許是曉得來日無多,許是聽信採陰補陽之說,威王越發歡喜女人,尤其是年齡偏小、胸脯初起的少女,甚至是不足十齡的幼童,幾乎夜夜臨幸,無論御醫如何勸諫,只是不聽。不過,儘管身子骨兒不再硬朗,威王的腦子仍舊一如既往地好使,對四國戰事更是顯出從未有過的興致,幾乎每天都要求包括太子在內的重臣來雪宮議事,所議內容清一色與邯鄲相關。

幾員重臣中,誰都曉得威王仍舊憋著一口悶氣,凡是魏國摻和的事,都能引起他的注意。豈止是威王,朝臣們多對黃池之辱記憶猶新,尤其是上將軍田忌,夢中也在琢磨復仇。

這日大朝,大夫以上官員例行上殿,也照例由太子辟疆主政廷議。辟疆剛於主位坐定,門外傳來一陣喧嘩,當值內宰趨入唱宣:「大王駕到,諸卿恭迎!」

太子離席,攜眾臣跪迎於廷。不一時,威王在兩個童女攙扶下,一步一步走進。威王身後跟著二人,一是近侍內宰,一是上大夫田嬰。

威王於主位坐定,二童女侍立於後,內宰旁立於側,上大夫田嬰則自覺閃入朝臣行列。

「眾卿平身!」威王威嚴地擺手。

眾卿謝過,各就其位。

「諸位愛卿,」威王朝兩側黑壓壓的朝臣瞄了一眼,「寡人久未視政了,今朝心癢,特地趕來看看大家。」

眾臣盡皆看向威王,靜聽下文。

「寡人之心何以突然癢起呢?」威王自問自答,「因為邯鄲。凌晨時分,寡人做了個夢,夢見邯鄲四門皆被魏卒攻破,趙人死戰,血流成河!」

眾臣面面相覷。

「諸位愛卿,」威王接道,「照理說,魏罃欺趙語,大梁戰邯鄲,橫豎都是他們晉人的事,與寡人並不相干,但在寡人這般年紀,大清早就夢見血污,不為吉祥,寡人輾轉反側,再睡不下,約略記起今日是大朝,這就來了。」

朝堂鴉雀無聲,所有眼睛都在盯著威王。

「諸位愛卿,寡人有請大家議議,這場血污該當如何收場?」威王給出議題。

小半年來,威王一直未朝,此番不期而至,出口即是邯鄲,眾臣心裡無不嘀咕,都在琢磨他這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候有良久,見眾臣仍在沉默,威王守不住了,直接點將:「鄒愛卿可有妙論?」

「回奏我王,」鄒忌出列,拱手作揖,「臣以為,韓趙魏本出一家,梁王伐趙,當是三晉家事,我王當坐山觀戰。」

「臣亦有奏!」田忌出列,瞄一眼鄒忌,朗聲奏道,「邯鄲之事,涉及中山、秦、魏與趙四國,非三晉家事。三打一,眾欺寡,非義戰。魏、趙皆為縱親國,縱約未除,魏即約秦伐趙,是背盟結敵,作為縱親參與國,我王不可坐觀。」

田忌給出的理由響噹噹的,眾臣無不投來讚賞目光。鄒忌面上掛不住,冷笑一聲,不看田忌,話鋒卻是針對:「大梁戰邯鄲,橫豎都是他們晉人的事,難道這個也錯了嗎?」

眾臣皆是一震。此句剛剛出自威王之口,鄒忌直接搬來,等於說田忌是在犯上。

田忌本為武夫,說話不細究,見鄒忌拿這個堵他,氣得臉色鐵青,嘴唇哆嗦幾下,啪啪幾聲將袖子甩得山響,卻未能蹦出一個字。

「哈哈哈哈,」威王長笑幾聲,為田忌解圍,「是寡人所言不當。」轉對其他臣子,「鄒相國認為我當坐觀,田將軍認為我不可坐觀,諸位愛卿可有妙論?」

朝臣立時分作兩派,常在相府走動的尋出各種理由支持鄒忌,常在將軍府來往的則毫無保留地贊同田忌。一時間,朝堂上再無顧忌,你爭我執,吵得不可開交。威王捋起長長的鬍鬚,面帶微笑,瞇縫兩眼,似是睡去,又似傾耳以聽。

爭吵足足持續一個時辰,兩派仍舊互不相讓,只有二人一句話未說,作壁上觀。一個是殿下田辟疆,另一個是上大夫田嬰。

許是聽夠了,許是身體撐不住了,齊威王重重咳嗽一聲,又嫌力度不夠,用指節敲動几案。

眾臣靜寂。

「上大夫,」齊威王沒再看朝臣,目光直視田嬰,「賽馬會籌備得如何?」

「啟奏我王,籌備已畢,只待麗日。」田嬰出列,朗聲奏道。

「去,」齊威王轉向身側內宰,「看看外面是否麗日?」

內宰快步出去,到殿門口仰頭看天,碎步趨入,奏道:「麗日當空,我王吉祥!」

「呵呵呵呵,」威王大笑幾聲,「愛卿等麗日,麗日這就來了,真正是天遂人願哪!」目光炯炯地掃向眾臣,「戰馬歇過秋冬,膘肥體壯,該當拉出來遛遛;諸位憋屈一冬,也當走出戶外,活絡幾下筋骨。近日天氣晴好,春播已畢,正是遛馬良時,寡人意決,賽馬盛會三日後舉辦,具體程式,由上大夫宣詔。」

田嬰出列宣詔,詔書大意是,大賽仍如往年一樣,自願報名,齊國臣子凡擁有馬匹者,皆有資質參賽,仍分五大賽區,賽場分設於五都,分別是中都臨淄、東都即墨、西都平陸、南都莒城、北都高唐,每都賽出第一名,各都第一名集中於臨淄,參加最後決賽,決賽獲勝者,方能取得與王馬對決資質,報名參賽者須出駟馬之車三乘,按上中下三個等級比試,二勝一負,贏家通吃,參賽車馬,凡入賽場者賞金一十,凡入分都決賽者賞金三十,凡入國都決賽者賞金一百,獲得挑戰王馬資質者,賞金三百,戰勝王馬者,賞金五百。

田嬰宣完詔書,復歸其位。

朝會諸臣無不傻了,因為這個獎賞,比去年整整高出一倍,尤其是凡參賽者盡皆有獎,也即無論何人,只要把三乘戰車驅進賽場,就可獲得王室十金。

見眾臣皆在發呆,齊威王微微一笑,揚手道:「詔令既頒,這就散朝,諸位愛卿各回各府,各將本事用在自己的馬廄裡。三日之後,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贏孰輸,賽馬場上自見分曉。另補充一句,寡人旨意改了,戰勝王馬者,賞金一千。」

眾臣再次驚愕。

「臣謝王恩!」鄒忌最先反應過來,跪地叩道。

眾臣也都回過神了,相繼跪地。

齊威王緩緩起身,在兩位童女攙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偏門。

威王宣佈散朝且出門老遠,朝堂依舊秩序井然,眾人仍跪在原地,似乎朝會仍沒結束,還有下文。

率先起來的是太子,從王之後,出偏門走了。

跟後起身的是田忌,大袖一擺,沖鄒忌拱手:「相國大人,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贏孰輸,賽馬場上見個分曉!」扭身徑去,邊走邊拖長腔唱白,「咱這遛馬去也!」

田忌刻意引用威王的話,顯然是在揶揄鄒忌,因前面鄒忌剛剛引過威王的話堵塞田忌。

賽馬會是近三年才鬧騰起來的,起因於田忌之奏。朝廷諸臣中,善馬者莫過於田忌,接連三年,皆是田府之馬取得挑戰王馬資質。至於相府之馬,前兩年未能殺入決賽,去年雖入決賽,上駟卻直落田府三個馬身,這且不說,鄒府的下等馬更在最後一處彎道因拐得過急而車翻馬仰,引得賽場大嘩,成為賽事笑柄。

面對田忌挑戰,面對朝臣紛紛投來的目光,鄒忌縱使涵養再深,臉上也是火辣竦的。聽著田忌的靴子一下接一下地踏下殿前台階,漸行漸遠,看到其他朝臣也都紛紛離位,鄒忌方才站起,輕拍幾下衣襟,朝一直候在身邊的上大夫田嬰勉強笑笑,微微努嘴,二人一前一後步出朝堂,各乘車馬,不一會兒,馳至相府。

威王不期而至,先引出三晉話題,臣子正暢論間,又突然拐向賽馬,且詔書已備,顯然是有預謀,且這預謀田嬰當是知情。在相府客堂,鄒忌直入主題:「前面三屆賽馬盛會皆在谷雨之後舉辦,今年王上定於三日之後,提前旬日,上大夫具體負責馬會,其中或有曲直,鄒忌不才,特此請教!」

「回稟相國,」田嬰拱手應道,「今年馬會因何提前,下官也是不知。昨晚人定,王上突然召請下官,議起賽馬諸事,問三日之後能否舉辦。下官回說,春暖花開,各地賽馬早就躍躍欲試,三日之後,當可舉辦。王上沒再問話,讓下官回府。今日上朝,有人攔住下官,交給下官詔書,讓下官候於廷外,不想竟是王駕臨朝了。」

顯然,眼下已經不是賽馬之事了。鄒忌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陷入沉思。

驀然,鄒忌輕輕「哦」了一聲,眉頭一挑,眼皮啟睜,若有所悟地看向田嬰。

「相國?」田嬰也看過來。

鄒忌又想一時,似是篤定了,朝王宮方向連連拱手,語氣中不無欽服:「我王聖明啊!」

田嬰傾身,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鄒忌,欲聽解說。

「呵呵呵,」鄒忌笑了幾聲,「眼下看來,今年賽事不同往年,上大夫既奉王旨主司賽馬會,當全力以赴,將賽事辦得越隆重越好。」

「這……」田嬰仍舊一臉迷茫,「下官愚癡,敢問相國,今年賽事何以不同往年?」

「因為邯鄲戰事。」

「邯鄲戰事?」田嬰愈發不解了。

「上大夫請看,」鄒忌侃侃言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三國伐趙,秦當為主謀,張儀辭秦相赴魏,驅走惠施,目的只有一個,結魏伐趙,破縱親之盟,以解秦圍。趙為縱親發起國,蘇秦為縱論倡導人,趙都被圍,趙幼主必責蘇秦,蘇秦必向縱親國求救,而蘇秦首選亦必是齊國。我王想是料定蘇秦已在赴齊途中,這才急旨,將賽馬會提前旬日。」

「相國是說,」田嬰若有所悟,「我王不想出兵救齊,欲借賽馬盛會搪塞蘇秦?」

「正是。」鄒忌應道,「上大夫請看,魏攻趙,趙必以死相抗。魏、趙相攻,必兩敗俱傷。魏得秦助,又結中山,其勢正盛,我若於此時救趙,就是與盛勢作對,與暴秦翻臉,我與暴秦遠隔萬千山水,犯不上為趙構怨於秦,是以我王……呵呵呵……」以指節輕輕擊案,心情大好。

「呵呵呵,」田嬰這也笑出幾聲,「相國放心,賽馬之事,下官必竭誠盡力,讓齊國角角落落全動起來。」起身拱手,「下官這就張羅去!」

「上大夫留步!」鄒忌伸手攔道,「鄒忌還想問個瑣事,聽說去年賽馬,各城邑皆有不少人押注,可是真的?」

田嬰心裡咯登一沉,復坐下來。

賽馬會押注等於是變相賭博,堪稱各府吏員合法斂財的絕好機會。因而,自第一屆賽事起,就有精明人引誘押注,發下橫財。接後兩屆,各級吏員紛紛參與賭莊,押注成風,盡皆賺個盆滿。主司賽事的上大夫府,明裡暗裡,自也得到好處不少。這是一塊遠比封邑撈錢快的肥田,鄒忌此時過問,用意不言自明。

「確有此事。」田嬰不敢隱瞞,就將各地賭莊及押注、抽成等一應細節,一一稟報。

「今年賭莊,」鄒忌聽畢,傾身問道,「上大夫可有章程?」

「下官之意是,仍然沿襲去年規矩。相國大人若覺不妥,下官這就取締所有賭莊。」

「既成規矩了,怎能取締呢?」鄒忌笑了,「再說,連王上也賭千金,說明賭注合乎上意。以老朽之見,賭注之事,非但不可取締,反倒可以加倍設置。至於這賭莊嘛,既然各地府尹皆有參與,相國府這也湊個熱鬧,如何?」

「太好了,」田嬰出口長氣,亦笑幾聲,「有相國府參與坐莊,今年賽馬盛會必將空前。」

送走田嬰,鄒忌又坐一時,召來家宰,二人驅車出城,逕至自家馬場。

鄒府馬場是於前年始建的,坐落在臨淄南側十幾里外的稷山腳下,主要是為響應威王詔令。臨淄地勢南高北低,稷山一帶森林茂盛,山腳下本為成片農田,近年盛行養馬,這些農田多被城中權貴圈為馬場,相國府後來居上,佔據其中一塊,約四井見方,內中養馬百匹,盡皆百里挑一之良駒,且有日漸擴大之勢。

鄒忌將所有馬廄例行視察一遍,回到跑馬場旁邊的草廳裡,坐在臨時搭建的觀台上歇息,等候賽馬演練。不一時,精選出來的三輛賽車齊集馬場,隨著馬場總管家臣仇歸一聲令下,三駟齊馳,車輪滾滾,塵埃張騰。三輛戰車上標有賽馬等次,沿場地角逐。五圈下來,下駟被遠遠拋在身後,上駟與中駟之間,差距卻在漸漸拉近,到最後一圈,只差半個車身了。

看到鄒忌臉色沮喪,仇歸指著上駟道:「稟報主公,距離之所以拉不開,是因為上駟轅馬。上駟四馬勢均力敵,負軛轅馬未能突出,當不起統領三馬之任,是以拖後腿了。反觀中駟,轅馬堪比上駟之馬,是以可以輕鬆統領另外三馬,車穩而快。」

仇歸本是燕地馬販,善於養馬,也頗知馬,兩年前在燕地犯下命案,幾經磨難逃到齊地,剛好鄒府聘用養馬人才,就被鄒忌用為家臣,負責這個新建的馬場了。

「這……」鄒忌眉頭擰一會兒,「如何才能覓到合適轅馬?」

「上駟之馬皆為良驥,可日行八百,唯千里馬方可統領。」

「千里馬?」鄒忌倒吸一口涼氣。

「唉!」仇歸輕歎一聲,重重搖頭。

一切就如計算好了,在齊威王頒詔舉辦賽馬會的第二日,蘇秦一路風塵地由邯鄲趕到臨淄,一車一馬由西城稷門駛入,沿稷下學宮中央官道一路向東,輜車前後張揚的兩面碩大旗幟,尤其是後面旗幟上書寫的大大的「蘇」字,在正當午時的明媚春光下分外扎眼。

蘇秦車馬駛至齊宮,要求覲見齊王。當值內臣迎出,說齊王不在宮中,前往馬場去了,並說賽馬會舉辦在即,齊國君臣盡皆無心國事,奉勸蘇秦最好在賽事結束後再來。

這是蘇秦已經料到的結果,因為將到臨淄時,他已從客棧掌櫃處探到賽馬會提前之事,也忖度這個提前多半是衝他來的。聯想到幾年前他來齊國合縱之時,齊威王特別擺給他的稷下之考,蘇秦苦笑一下,讓駕車的飛刀鄒掉轉車頭回返稷下學宮。

稷下學宮仍然保留蘇秦宅第,且有三位僕從常住打理。蘇秦安頓下來,略吃幾口僕從端上的茶點,吩咐飛刀鄒御車前往田忌府。

田忌不在府中,家宰報說昨日就到南山馬場去了。蘇秦看看天色,決定去馬場尋田忌。見飛刀鄒的輜車上只有一匹馬,疲態畢現,家宰就讓僕從將蘇秦車馬趕進後院馬廄,卸下歇腳,換作駟馬高車,親送蘇秦二人前往馬場。

田忌經營馬場多年,場地比相府家的大一倍還多,有馬近五百匹,多是他從萬千軍馬裡挑選出來的。馬場有馬伕數十人,善御者近百,一旦發生戰爭,單是家兵,他就可以出戰車百乘。這是一筆巨大財富,也是田忌敢在朝中向包括鄒忌在內的人叫板的底氣所在。

落霞滿天,田忌興致未減,仍在馬場上與他的幾匹愛駒交流,一會兒拍拍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幾匹馬各作姿態,表達愉悅。見蘇秦至,田忌既驚且喜,遞給蘇秦一條馬韁,自己也牽一匹,讓另外幾匹跟在身後,沿著馬場,一邊遛馬,一邊交流時勢。蘇秦將邯鄲之急略述一遍,田忌也將朝中爭議和盤托出。

「對了,」蘇秦頓住腳步,「在下差點忘記一事。出邯鄲時,魏人攔截,聽聞是在下,龐涓親至,說是為在下餞行。得知在下是來向齊求救的,龐涓語氣不無嘲笑,說他在這世上啥也不怕,就怕齊兵,又問齊王會使何人統兵,在下提到將軍名號,龐涓讓在下捎來口信與你。」

田忌臉色變了,啞起聲音,一字一頓:「他作何說?」

「唉,」蘇秦長歎一聲,「此話……還是不說了吧!」

「蘇子但講無妨。」田忌直逼過來。

「在下已走一箭開外,龐涓拖長聲音由後面叫道,」蘇秦看向西方,拖長聲音,學龐涓語氣,「蘇兄,轉告那個姓田的,就說在下在此候他,讓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讓活擒,怕就沒有艷妝粉面的好待遇了!」

儘管有所準備,田忌仍舊呼呼喘氣,拳頭捏得咯崩響。

憋不過三息,田忌還是爆發了,將馬韁「啪」地扔在地上,一把扯住蘇秦衣角,道:「蘇子,走走走,這就與我前往雪宮,求見我王,起兵會戰那賊。」

「田將軍,」蘇秦擺手道,「大王志在賽馬,無心議政啊!」

「什麼賽馬?」田忌七竅生煙,「姓龐的辱我大齊,這是刻意挑釁!」

「我說田兄,」蘇秦拾起馬韁,重新塞他手裡,「君子復仇,十年不遲。田兄既已忍過九年,再忍幾日又有何妨?」

田忌又跺幾腳,強力把氣壓下。

蘇秦見他氣消,方才拱手道:「田兄,你們忙活賽馬,在下無事可做,久沒見過孫兄了,在下這想與他敘敘舊事。」

「這個容易,」田忌朝遠處山中一指,「孫兄就在前面山莊。」

二人當即動身,驅車駛入山道,走有一個時辰,來到一處山坳。說是山坳,實在是個前無出路的死谷,谷底平坦,約百畝見方。除入谷通道之外,三邊皆是石坡,各高數十丈,石多土少,頗為陡峭。石縫中長出林木,將谷中景致掩護。左邊山上有湍瀑洩下,嘩嘩之聲,在這夜間極是悅耳。

這個山坳是田忌祖上置辦的產業,傳至田忌,被他在周邊坡頂築起高牆,又在入谷之處設有門亭,早晚扉門緊閉,有僕役專業守護,外人莫入,既作為田府消夏別苑,又充當危難中臨時庇護之所。

天色黑定。田忌叫開莊門,直入莊中。

山坳裡黑乎乎的,無一處亮光。田忌驅車行至一處草舍,跳下車子,朗聲叫道:「孫兄,嫂夫人,有稀客來也!」

外面動靜顯然早已驚動舍內,光亮閃起,捨門洞開,一婦人走出草舍,躬身揖禮。

見是嫂夫人瑞梅,蘇秦躬身揖道:「蘇秦拜見嫂夫人。」

瑞梅確認無誤,一臉驚喜道:「真是稀客,我家孫臏後晌還在嘮叨你哩。」退往一側,禮讓道,「蘇大人,田大人,請!」

二人進廳,孫臏已在守候。兄弟相見,自然是一番親熱。這邊三人閒敘,那邊瑞梅下廚,不消半個時辰,端出幾道下酒好菜。

孫臏陪二人吃酒數巡,切入正題,笑問田忌道:「聽聞賽馬盛會提前,王上懸賞千金,可有此事?」

田忌方臉一沉,咕嘟一聲喝下一爵,抹嘴道:「孫兄,喝酒就是喝酒,莫提不快之事。」

「何事不快了?」

「賽馬。」

「呵呵,賽馬不是將軍最喜之事麼?」

「若是尋常,倒是最喜,只是眼下,」田忌長歎一聲,苦笑搖頭,「邯鄲軍情十萬火急,我王卻旨令賽馬賭錢,你說急不急人?」

「這麼說,」孫臏看向蘇秦,「蘇兄此來,是為邯鄲軍情了?」

蘇秦點頭。

「說起這賽馬事,真該怪你孫兄呢!」田忌看向孫臏,嗔怪道。

「為何要怪孫兄?」蘇秦不解。

「不瞞你說,」田忌來勁了,連根刨起,「三年前,孫兄讓我奏請大王舉辦馬會,不想大王是個馬癡,一拍即合,當即旨令上大夫田嬰操持,每年一屆,定於三月春播後舉辦。眼下春播未就,邯鄲這又軍情火急,大王不議出兵救趙,反而詔令提前賽馬,真讓人……」重重搖頭,發出一聲長歎,一拳擊在案上。

「說起賽事,在下倒是有問。」孫臏不急不緩,瞇眼望著田忌。

「問吧。」田忌看過來,氣仍沒消。

「今年共有多少車馬參賽?」

「五都相加,當不下三百乘,千二百匹。」

「千二百匹。」孫臏閉目有頃,抬頭又問,「如果徵召,照你估算,旬日之間,齊國可以徵用多少馬匹?」

田忌扳算手指,自語道:「上中下三等賽馬,按三十選一計,當有三萬六千匹,加上其他,或可徵用四萬匹。」

「四萬匹?」孫臏眉頭微皺,搖頭,「還是少了點兒。」

「什麼?少了點兒?」田忌眼睛大睜,「四萬匹可征之馬,用於御車,就是萬乘駟馬戰車,排列於軍陣,天下無敵矣。」

「田將軍,」孫臏卻似沒有聽見,顧自問道,「你的兵士中,能捨車騎馬者可有多少?」

「咦,」田忌一怔,「為何要他們捨車騎馬?」

「將軍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能捨車騎馬者或有三千。」

「在下還有一問,將軍願否與龐涓大戰一場?」

「這還用問?」田忌拳頭一緊,「在下夢中也想把那廝碎屍萬段!」

「若是此說,將軍可讓這三千人在一個月內教出三萬騎手。」

「三萬?」田忌驚愕。

「田將軍,」孫臏微微一笑,又叮囑一句,「若想取勝,此事尚須保密,至於眼下,將軍大可安心賽事。大王既已懸下千金重賞,將軍理當拔得頭籌才是。」

「好!」田忌朗聲叫道,「蘇兄,孫兄,二位慢慢享用嫂夫人的美酒佳餚,在下這就前往備戰,誓拔頭籌。」朝二人一一拱手,起身徑去。

入夜,雪宮一片漆黑。

太子辟疆神色緊張地跟在內宰後面,快步趨入正殿。

燈光下,威王端坐於席,顯然專為候他。齊威王很少於夜間召見臣屬,此時召他覲見,必是發生大事了。

「兒臣叩見父王。」辟疆伏地叩道,聲音微微發顫。

威王揚下手,指指對面席位,見辟疆起身坐下,開門見山道:「疆兒,為父召你來,不為別個,只為賽事。」

「賽事?」辟疆看向威王,多少有些茫然,「敢問父王,賽事怎麼了?」

「孫愛卿,」威王看向右邊,「你來告訴太子,賽事怎麼了。」

辟疆順眼看過去,方見對面席坐一人,是宮廷馬師孫悅,因著一身黑衣,這又剛好坐在燈影下,辟疆急切間未曾留意。

「啟稟殿下,」孫悅拱手道,「往年賽事皆為上大夫田嬰操持,大王今日召臣議及此事,臣以為,今年賽事非同往年,是以提請由殿下操持。大王當即恩准,特請殿下相商大事。」

見是這事,辟疆吁出一氣,不無放鬆地看向孫悅。孫悅是秦穆公時著名馬師伯樂孫陽的第八世孫,世居祖地郜邑。郜邑本為郜國都城,郜室於百年前絕祠,其地併入宋室,三十年前割讓於齊,世居郜都的伯樂後人也就順勢成為齊民。至孫悅,因擅長祖傳相馬術而受威王重用,特聘為王室馬師,官至大夫,十年來已為王室覓得千里馬數匹,良馬塞廄。齊國數度賽馬,王馬地位迄今無可撼動者,皆孫悅之功也。

辟疆對他笑笑,拱手回禮,道:「辟疆不學無術,今年何以不同往年,還請先生賜教。」

「殿下折殺奴才矣。」孫悅回個笑,侃侃應道,「往年賽事,無非賽馬。今年賽事,於賽馬之外更多一賽,就是賽錢。」

「賽錢?」辟疆長吸一口氣,身體前傾,情不自禁地重複道。

「據臣所知,各都邑殷實之家,無不在為賽馬下注,賭注少則數金,多則百金,更有甚者,賭以千金豪注,是以臣稱之為賽錢。」

「疆兒,」威王接腔,聲音故意拖長,「馬也好,錢也好,皆為國力。既然賽的是國力,萬不可馬虎,你當全力以赴,不可有失。」

「父王,」見威王提到國力,辟疆打個激靈,小聲稟道,「三國兵加趙室,龐涓圍困邯鄲,蘇秦求救,已是水火之急了。」

「魏人伐的是邯鄲,」威王微微一笑,瞥他一眼,「不是臨淄,你急個什麼?」

「父王?」辟疆不解了。

「疆兒,」威王斂住笑,傾身過來,「你須記住,當年魏伐中山,以文侯之明,樂羊、吳起之智,大魏武卒之力,尚且歷三年才破,何況今日伐趙?」

辟疆若有所悟,輕輕點頭。

「再說,你拿什麼去打?戰爭打的是錢糧。寡人查問過了,庫糧雖說不缺,錢卻不足。無錢,何來輜重器械?錢在哪兒?錢在各邑百姓豪吏的私庫裡。如何才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拿出來呢?下注!是以此番大賽,賽馬倒在其次,賽錢方為根本。你可傳寡人旨意,取締五都設注,所有注莊收歸王室統轄。」

見父王算計在此,辟疆豁然開朗,大是歎服,閉目思忖一陣,似是想到什麼,遲疑道:「如此甚好,只是各級吏員、各地賭莊早為今年賽事摩拳擦掌,煞費苦心,若是臨時取締五都設注,只怕他們一時……」

「嗯,你說得是,火不可急熄。」威王連連點頭,略一思索,「這樣吧,傳旨田嬰,五都賭莊依舊由五都分設,但決賽賭注,必須由王室設莊,他人不得涉足。」

「兒臣遵旨。」

「還有,」威王看向孫悅,「孫愛卿,依你眼力,今年賽事,可有與王馬一決高下的?」

孫悅搖頭。

「五都之馬,可有與田將軍府馬一決高下的?」

孫悅再次搖頭。

「這個不妥。」威王思考良久,搖頭道,「一邊倒的比賽沒有看頭。若無看頭,就不刺激;若無刺激,就不會有人肯下大注。」

「若是此說,」孫悅笑道,「臣倒有個主意。」

「愛卿請講。」

「能與田將軍府中賽馬一拼高下的,或為成侯之馬,但成侯之馬輸在上駟,因其上駟缺匹合意轅馬,如果……」孫悅頓住了。

「說下去。」威王直望過來。

「兩個月前,臣在中山覓得騏驥一匹,名喚如風,目下尚不為外界所知。我王若是捨得,臣請……」

「去吧,」威王擺手止住他,「就依愛卿之意,務必鬧出個景致來。對了,此馬花去寡人多少庫金?」

「兩百。」

「聽說成侯經營鹽鐵,置業不少,這價錢嘛……」威王努嘴,微微閉目。

孫悅會意,拱手道:「臣領旨。」

「千里馬?」鄒忌兩眼放光,長吸一口氣,身體前傾,兩隻老眼眨也不眨地緊盯新近投來的門人公孫閈,「你敢篤定?」

「回稟主公,」公孫閈略作遲疑,「臣不善馬,只是今晨閒逛馬市,恰遇一人賣其坐騎。臣觀那馬狀態雄奇,聲聞九天,斷非尋常之馬,也是一時好奇,上前打問價錢,那人開口即要三百金,毫無還價餘地。三百金堪稱天價,臣大是驚歎,回到捨中,與人議及此事,方才得知主公思馬如渴,深恐誤下主公大事,是以冒昧求見。」

「那馬現在何處?馬主何人?」鄒忌急問。

「在北市馬場,臣未問馬主姓名,觀其顏色,貌似北地胡人,說是特為賽事而來,途中遇雨,因惜馬而誤下腳程,昨日才到馬市,欲為那馬尋找新主。」

「公孫閈,」鄒忌略一思索,草草寫就一書,遞給公孫閈道,「你持此帖即刻前往宮廷馬師孫大人府宅,敬請孫大人屈駕北街馬市一趟。」

公孫閈朗聲應允,匆匆走出。鄒忌換過服飾,吩咐家宰帶足三百金,分三箱裝車,引領數十名家臣前呼後擁地往投北街,及至馬市,公孫閈已在胡人居所之外恭候,說孫大人性急,已先一步隨那胡人後院相馬去了。鄒忌不及細話,三步並作兩步,隨公孫閈趕到馬廄,遠遠望見孫悅正在撫摸一匹驪馬的耳朵,口中唸唸有詞,顯然正在與其交流。驪馬一動不動,似在傾聽,又似在享受孫悅的撫摸。一個身著胡服、一臉絡腮鬍子的壯年漢子斜倚在一根拴馬樁上,一臉自信滿滿的樣子。

「有勞孫大人了,」鄒忌走前一步,朝孫悅拱手道,「公孫子推薦此馬,老朽眼拙,特請大人過來,這想過過大人慧眼。」

「謝相國抬愛,孫悅愧不敢當。」孫悅從馬身上移開,拱手揖道,「相國但有驅使,孫悅願效微勞。」

「孫大人,這馬……」鄒忌急不可待,直奔主題。

「相國請看,」孫悅回到驪馬身上,指馬之身體各部位讚不絕口,「此馬毛色純正,其顱如剝兔之首,其目雙突,滿而澤,大而光,狀若垂鈴;其鼻廣大而方,色赤如血;其口紅而有光,上唇急而方,下唇緩而多理,上齒若鉤,下齒若鋸……」

孫悅拿出看家本領,不厭其煩地將那馬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讚美一遍,因其所言皆為馬業術語,縱使鄒忌之智,也聽得如墜五里霧中,只在心底明白,這是遇到駿馬了。好不容易等到孫悅收口,鄒忌方才悄聲問道:「依先生之見,此馬……」

「千里馬也!」孫悅一言斷之。

鄒忌再無二話,轉過頭,朝家宰努嘴。

家宰吩咐僕從抬下三隻箱子,對那胡人道:「這位客人,你這良駒,我家主公收了。這三隻箱內各裝百金,請客人點數過秤。」

「三百金?」那胡人雙肩一聳,輕輕搖頭。

「這……」家宰看向公孫閈。

「咦?」公孫閈急了,「昨日不是講好三百金嗎?」

「那是昨日,」那胡人給他個笑,「今日不是這個價了。」

「你哪能……」公孫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了,正欲理論,家宰擺手,嘴角擠出個笑,換過稱呼,語氣中不再客套:「這位客商,你出個價。」

「不瞞官家,」那胡人臉上依舊堆笑,「方纔有多位大人前來相馬,價格也就漲上去了,有人力壓群雄,出金四百五十,這回府中取錢去了,留下此劍作為抵押。」胡人走到牆邊,取出一劍。

家宰接過那劍,細審之,見柄底標有田字,料是田忌府人,心中一顫,面上卻聲色不動,遞還寶劍道:「客商稍等片刻。」

家宰走向馬廄,在鄒忌耳邊低語有頃。鄒忌倒吸一口冷氣,捋鬚有頃,伸出五個手指,朝外努嘴。家宰會意,回到胡人處,照舊擺出五個手指,指三隻箱子道:「此馬我府要定了,這是定金,餘款一個時辰之內解到。」

胡人做出成交手勢。家宰再不遲疑,吩咐心腹僕役回府取錢,之後拿出竹、墨,寫定契約,與那胡人簽字畫押,前後不過一刻工夫,就將買賣做到實處。

許是一路勞頓,見到孫臏後又貪幾碗老酒,蘇秦一覺困去,直睡到翌日後晌。

蘇秦醒時,見孫臏守在榻邊,正在凝神看他,不知坐有多時了。蘇秦心裡發酸,一陣感動差點衝破淚門,急急揉眼,起身揖道:「孫兄——」聲音沙啞。

「蘇兄睡得香哩,」孫臏衝他笑笑,「想必數日沒睡囫圇覺了。」

「是哩,」蘇秦回以一笑,「只在孫兄這裡,方能睡個踏實。」

說話間,瑞梅端銅盆進來,遞過巾絹,伺候蘇秦洗過臉,漱過口,推起田忌專為孫臏打造的輪車,導引蘇秦走進院子後面的梅園。

直到此時,蘇秦方才察出瑞梅小腹隆起,顯然是身懷六甲,頗為感慨。

梅園甚大,有數畝見方,因是三年前才栽的,梅樹大多雞蛋粗細,皆未掛果。只有田忌使人移栽過來的一株碗口粗細的老梅歷經兩載雨露滋潤和瑞梅的精心呵護,今年總算根系紮實,枝繁葉茂,青澀果子掛滿枝頭,皆如棗子大小,讓蘇秦不免聯想起寒冬臘月一樹花時的繁華景致。梅園正中有個蓮池,半畝見方,一池荷葉青青,狀若蒲扇,只不見一朵荷花,許是時令過早之故。合縱辰光,蘇秦曾聽魏國副使公子卬講起過嫁給龐涓的妹妹瑞蓮,說她與姐姐瑞梅情同手足,想這一池蓮藕定是瑞梅為妹妹所種了。

餐案就在這株老梅樹下。瑞梅伺候孫臏、蘇秦在案前坐定,兩位僕女各端餐料餐具入席。蘇秦放開肚皮,吃個盡飽,瑞梅收拾一畢,招呼僕從離開,留下孫臏與蘇秦繼續敘舊。

望著瑞梅挺肚子遠去的背景,蘇秦朝孫臏拱手道:「恭賀孫兄,嫂夫人這是有喜了!」

「呵呵呵呵,喜了,喜了,還有一喜呢,」孫臏樂不合口,沖瑞梅叫道,「梅兒,帶菊兒來,讓蘇兄抱抱。」

瑞梅回身應道:「菊兒隨飛刀叔叔去玩瀑水了,不在家呢,讓蘇兄稍稍等些。」

「好咧。」孫臏應過,轉對蘇秦,「看來蘇兄得等些辰光了。」

「菊兒是……」蘇秦目光徵詢。

「是你的大侄女,已滿兩歲了,頑皮得緊哩!」

「好哩,好哩,真正好哩!」蘇秦連連拱手,「祝賀孫兄了。孫兄先得嫂夫人,再得菊兒,這又果掛枝頭,羨殺蘇秦矣。」

「呵呵呵呵,」孫臏連笑幾聲,「不瞞蘇兄,在下也就這點兒福報了,有梅兒,有菊兒,若是上天垂顧,這再長出棵松樹柏樹來,也算對起得孫氏宗祠了。」

「唉,」蘇秦輕歎一聲,看向頭頂纍纍青果,「我們兄弟幾人鬼谷一別,恍若隔世。若是張兄、龐兄亦在此地,我們兄弟把盞,共賀孫兄連番之喜,同祝孫氏一門後繼有人,該當多好啊!」

「謝蘇兄美願。」孫臏拱手,「聽聞張兄喜得吳國公孫氏之女,甚是賢淑,龐兄喜得瑞蓮阿妹,亦為佳配,想必皆有子嗣了。唯有蘇兄,臏未曾聽聞家事,甚是掛記。此地並無外人,敢問蘇兄,可否略透一二,也好讓臏分享蘇兄之喜。」

蘇秦將臉別向一側,凝視不遠處的荷池。荷葉蔥蔥鬱郁,到處都是尖尖頭,大半個池塘已被覆蓋,因仍在春時,尚未蛙鳴蟲飛。蘇秦收回目光,閉目有頃,身心完全放鬆,沒有提及小喜兒,只將姬雪的故事由頭至尾,一五一十地講述一遍,聽得孫臏唏噓不已。

「不瞞孫兄,」蘇秦一臉苦澀,抖底兒道,「如果蒼天不憫,就這辰光,公主怕也……也如嫂夫人一般無二了!」

孫臏長吸一口氣,陷入冥思。

「孫兄啊,」蘇秦愁腸百結,「如果公主真的有孕在身,怕就不是喜,而是禍了。在下倒是無懼,可公主她……」

「雪公主說得好啊,」孫臏抬頭,笑道,「一切皆是天意。既為天意,蘇兄就當順從。聽蘇兄方纔所言,公主當是細密之人。公主既生此心,想是把一切全備妥了,蘇兄大可無憂。再說,自春秋以降,禮儀早崩,你與公主之間,情生於中,義存於裡,實乃天作之合,非起於一時意亂淫溢。道法自然,非人為規矩,你我皆從先生尋道多年,蘇兄大可不必為這些儒門禮儀所困。」

「有孫兄此解,」蘇秦回以一笑,「在下心略安矣。」斂起笑,「對了,說起先生,在下剛好有事求教。六國合縱,在下本以為列國亂局會有所改觀,未料天下愈加紛亂,在下迷惑,百思無解,剛好路過鬼谷,遂踅入谷中,欲求先生解惑,先生不肯出見,只托大師兄送詩一首,在下才拙,迄今仍未悟出。谷中兄弟,除大師兄之外,唯孫兄之修行令在下由衷歎服,此來求見,一為解除思念之苦,二為求請孫兄譬解此詩。」

「蘇兄言過了。」孫臏仰臉笑道,「雖然,敢問先生所贈何詩?」

「縱橫成局,允厥執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蘇秦出口吟道。

孫臏思索一時,抬頭笑道:「蘇兄之心距先生最近,蘇兄尚且悟不出,在下就更不敢妄斷了。」

「觀孫兄顏色,想已有解了,在下恭聽。」蘇秦拱手以待。

「蘇兄費解之處,當是最後一句,公私私公。」

「正是。」蘇秦點頭。

「先生善於弄玄,此句或指天道時運,蘇兄這裡久解不出,或是運數未至,蘇兄大可不必費心猜度。至於蘇兄所惑之天下紛爭,臏雖不才,願為蘇兄分擔一二。」

蘇秦將六國合縱之後的列國形勢略述一遍,憂心忡忡道:「張儀今已辭去秦相,赴魏連橫,逐走惠施,就任魏相,密結龐涓,聯絡秦、中山,三路伐趙。趙為合縱發起國,張儀明為伐趙,實乃針對縱親。今邯鄲被圍,滏口塞失陷,趙室如被攔腰斷為兩截,危在旦夕。龐涓、張儀皆是狠角,看這架勢,是要滅趙。趙亡,韓必危,中山亦將不存。三晉若是由魏一統,秦魏必合力謀齊,齊亦危矣!」

「蘇兄所慮的,只怕不是齊危,是天下之危吧?」

「唉,」蘇秦拱手,喟然長歎道,「在下所思,孫兄盡知矣。天下失縱而成橫,即使有所流血,也未嘗不可,問題在於,天下斷不能由秦一統,秦法若不廢除,天下由秦一統,必危!」

「若是此說,蘇兄何不勸誡張兄,使秦先廢秦法,再行一統,豈不為美?」

「唉,」蘇秦搖頭道,「在下想過了,這是一道死結,行不通。」

「何以行不通?」

「秦若廢法,則難成一統。若是不廢法,則一統可成,天下卻危。」

「蘇兄果是思慮深遠。」孫臏微微點頭,「縱橫之爭,關乎天下,蘇兄任重而道遠哪!」

「當下之急,乃是救趙。」蘇秦看向孫臏,「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救趙抑魏,事關縱橫大局,而眼下能夠救趙的,抑或只有齊人了。與魏戰,即斗龐涓;斗龐涓,天下怕也只有孫兄一人了。」

「唉,」孫臏長歎一聲,「這些事情,先生在谷中時,早已料到。龐兄走到這一步,也是天意。既為天意,在下別無選擇,只能奉從,只是……」

「孫兄但講無妨。」

「今日之魏,遠非昔日之魏,今日之龐兄,亦非剛出山時的龐兄了。」

「哦?」蘇秦傾身問道,「孫兄何以見得?」

「一是函谷之戰,二是邯鄲之圍。」孫臏侃侃言道,「縱觀函谷之戰,龐兄所謀不為不周,不為不奇。尤其是借助天寒,飛冰橋絕河水,攔腰斬斷函谷要塞,令人歎為觀止。之所以功未成、果未就,是天不助龐兄,非用兵之過也。再看此番邯鄲之圍,龐兄用兵,可謂一氣呵成,趙人漳、滏兩道防線,均未撐過一日,滏水要塞,更在兩個時辰內失陷。凡此種種,非趙人不善戰、不備戰,實乃龐兄用兵得當,魏武卒戰力空前、所向無敵之故。」

「魏武卒所向無敵?」蘇秦吃一驚道。

「是哩,」孫臏點頭,「就臏所知,由龐涓訓出的新式武卒,尤其是近萬虎賁軍,人人皆可以一敵十,較之吳起時代更勝一籌,目下列國,除秦卒之外,無可匹敵,齊卒遠非對手!」

蘇秦長吸一口氣,面色冷凝。顯然,他對軍務所知過少,而龐涓用兵竟然臻於此境,更是他未曾料到的。

「當然,」見蘇秦一臉憂鬱,孫臏補充一句,「齊國也有相對優勢,以齊目下之力,亦非不可一戰。只是,兩軍陣上,臏不能保證十成勝算。」

「孫兄可有幾成?」蘇秦急望過來。

「若是天意隨順,齊國君臣同力,臏或有七成。」

蘇秦長吁一口氣,伏地拜道:「孫兄在上,請受蘇秦三拜。」

孫臏大急,欲過來扶他,卻受制於輪車,只得拍椅叫道:「蘇兄,別別別……」

「非蘇秦所拜,實乃蘇秦代天下蒼生敬拜孫兄矣!」言訖,蘇秦又是二拜。

齊國連續三年舉辦春季賽馬盛會,齊地沸騰,人為馬狂,馬價看漲。莫說是高等賽馬,即使尋常駑馬,也由三金漲至五金,各國馬匹就如流水般湧向齊地。自入冬始,北方諸國,尤其是趙、中山、燕等地馬販紛至沓來,數以百計的馬隊不絕於途,馬料、馬具、馬車等也各成行情,水漲船高,識馬相馬之人各覓其主,大行其道。

得知今年賞金加倍,那些沒有賽馬或車馬不足參賽的中小型富戶人家後悔莫及,紛紛參與投注,各都邑注金日益看漲。

五都分場賽事歷時五日,最終決出五支賽隊。經過幾日跋涉,五支賽隊於第十日分別馳入臨淄。隨從賽隊而入的還有各地看客,一時間,臨淄城內餐飲業火爆,客棧一榻難求,甚至尋常人家屋簷下也睡有看客,組織賽事的王室更是大發橫財,在賽場周圍遍設王室賭莊不說,又將賽場四周封閉,單留一道轅門,進出皆須出示王室統一頒發的御制銅牌,而所有銅牌均由王室授權的賭莊代賣,每塊牌子統一定價為三十枚刀幣。然而,這些銅牌多數又被賭莊轉手倒賣,流入黑市,及至賽前,由於看客紛至爭搶,尋常賽場的銅牌漲至一金,挑戰王馬之賽更有漲至三金的。

決戰賽場選在靠近臨淄稷門的三軍演練並誓師校場,離稷下學宮僅三箭之地。按照賽程,五都賽隊採用循環賽制,兩日內賽畢,決出兩家,再行淘汰制,決出勝家,取得挑戰王馬資質,與王馬決勝。

為增加刺激,威王於決賽前夜又為賽事特別頒發一道旨令,令分四款:一是取得挑戰王馬者,賞金由三百加增為五百;二是但凡居留臨淄之人,不分國別、男女、童叟,皆有資質投注,注本既無上限,也無下限;三是所有賭莊皆須王室授牌,凡私設賭莊、私立賭局者,皆以抗旨罪論處,殺無赦;四是所有賭莊收注,皆以自願入注為準則,賭莊不得逼注、誘注,或以其他方式強人所難,賭莊須與下注者訂立契約,而後設注,賭注兌現嚴格以賽場輸贏為依據,輸者認輸,贏者統吃,一切以所立契約為準繩,王室與賭莊各取贏家十一(十取一)之利。凡因賭輸而無視契約、尋釁滋事者,皆以抗旨罪論處,嚴懲不貸。

齊王此旨一下,整個臨淄為之癲狂,幾大賭莊門前紛紛排起長龍,下注者往來如織。

聽聞齊王將贏得挑戰王馬者賞金加至五百,鄒忌愈發認定在那匹驪馬身上所花的五百金物超所值。一天循環賽下來,所有看客均為鄒府瘋狂,往年賽事中向無對手的田府之馬此番竟與鄒府之馬在伯仲之間,其中一賽,鄒府之馬一負二勝,場上喝彩聲不絕,直讓那些在賽前篤定田府必勝的注家目瞪口呆,大呼不解,更讓田忌擦下一把又一把冷汗。

首日比賽,結果毫無懸念,田府之馬與鄒府之馬雙雙進入挑戰王馬的勝負決賽。

經此一戰,鄒忌信心大增,再請孫悅,長揖道:「謝先生所薦良馬,讓本府長臉了。」

「是相國福運到了,與下官無礙。」孫悅回一揖道。

「敢問先生,明日之戰,我可有勝算?」

「相國勝算可有五成。」

「敢問五成何在?」

「相國或會贏在上駟,輸在下駟,一比一扯平,鹿死誰手,當看中駟。」

「中駟?」鄒忌皺緊眉頭,「大人可有良策提升中駟戰力?」

「以孫悅觀之,田府中駟與相國中駟在馬力上難決高下,差別只在御手。」

「御手?」鄒忌心裡一動,「大人慧眼識才,可否薦舉大賢?」

「不瞞相國,」孫悅苦笑一聲,輕輕搖頭,「御術之要在於人馬車三體合一,不可或缺。就臨淄工藝而言,所有賽車皆為定制,可作定數,人與馬可作變數,唯有彼此相知,方成善御。臨時換御,只會有礙人馬交流,不會得助。」

「若是此說,」鄒忌驚道,「本府上駟豈不也……」

「相國提醒得是,」孫悅點頭道,「在下所薦驪馬雖為千里之駿,但也因臨時上套,馬與馬、馬與御盡皆缺少磨合,相國五成勝算可去一分。」

送走孫悅,鄒忌思忖一時,召來公孫閈,語言恭敬,以先生稱之:「公孫先生,誠如孫大人所言,本府之馬與田忌之馬各有優勢,不相伯仲,難成勝算,明日決戰,本公觀你是個大才,或有制敵良策教我?」

「謝主公賞識。」公孫閈拱手謝道,「閈有一計,不知當講否?」

「先生但講無妨。」

「就今日賽事觀之,」公孫閈侃侃言道,「明日決戰,主公或會勝在上駟,輸在下駟,持在中駟。閈之計,主公可將中駟換成下駟,捨一爭二,或可制敵。」

此計不失為絕殺。

鄒忌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有頃,睜眼看向這個已屆而立之年的稷下學子。

不知怎麼的,鄒忌對這個已來數月的公孫閈一直沒有好感。一是覺得他尖嘴猴腮,相貌猥瑣;二是聽聞他浪跡列國,頻換主公,至齊後也未安分,先事田嬰半年,後到稷下求拜慎子為師,未及半年,又改拜在淳於子門下。也正是淳於髡向鄒忌力薦,鄒忌抹不開面皮,這才勉強收他作門人的,但一直心存顧忌,未予大用,不想此人真還不可貌相。

然而,鄒忌卻有自己的底線。鄒忌向以當世管仲自居,處處事事傚法管仲。而管仲一生以信取民,以義事君,以仁掃天下,以禮奉天子,方才成就一代霸業。今日若聽公孫閈,他鄒忌以中駟換下駟,以下駟換中駟,雖能取勝,卻非正道,倘若傳至世人,豈不笑他以詭計取勝?

鄒忌微微閉目,長思一時,決定不可因小失大,搖頭道:「先生此計雖妙,卻不適合鄒府。本公為人,向以信義為本,明日決戰,本公勝要勝個堂堂正正,敗要敗個光明磊落!」

一個絕勝妙策,鄒忌不用不說,反倒以不光明不磊落侮之,真正是匪夷所思。公孫閈面色尷尬,長歎一聲,告罪退出。

翌日決賽,結局未出孫悅所料,鄒府一勝而二負,上駟勝出半個車身,中駟落後半個車身,唯有下駟,整整落後田府五個車身,鄒府上下,顏面盡失。

是夜,田忌府中殺豬宰羊,置辦酒席慶功。

田忌興甚至哉,把酒臨風,沖幾位前來賀喜的朝臣、將軍、好友、家臣道:「諸位朋友,為已經到手的五百金,干!」

「恭賀將軍,為五百金,干!」眾人紛紛舉爵。

田忌一口氣飲下,抹下嘴唇,將爵「咚」地放到案上,鼻孔裡哼出一聲:「鄒忌這個老狐狸,真還以為自己是個萬能神哩,什麼都想攬一手,這不,碰他一鼻子灰,總算把尾巴夾起來了,哈哈哈哈,今朝解氣,來來來,在下為諸位斟上,一醉方休!」拿起酒壺,為眾人一一斟酒。

「一醉方休!」眾人紛紛應和,舉杯把盞,正自暢飲,一個聲音由外面進來,「田將軍,這有好酒好菜,也不讓在下嘗嘗?」

眾人扭頭望去,見蘇秦推著一輛輪車走進宴席,輪車上坐的竟是一向不露面的孫臏。

「先生?」田忌擱下酒具,急迎上來,接住輪車,悄聲問道,「您怎麼……來了?」

「呵呵呵,」孫臏笑道,「聽聞將軍今日獲勝,這來討碗喜酒喝喝。」

「喝喝喝,」田忌急道,「快拿酒來,給蘇大人和……先生斟上。」

早有人端上酒具,田忌安排蘇秦坐定,又將酒爵遞給孫臏,舉爵對眾人道:「諸位高朋,在下介紹一下,」指蘇秦,「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六國共相蘇秦大人,想必大家都曉得了。」又指孫臏,「這位就是……」

田忌以為孫臏到此露面,是不再隱身了,正欲隆重介紹,蘇秦重重咳嗽一聲,將他打斷,舉爵起身,笑道:「在下蘇秦,聽聞將軍今日大捷,在下欣喜,特與老友孫先生前來道賀,不想來遲一步,有擾大家雅興了。在下認罰一爵。」言訖,一飲而盡。

眾人紛紛起身,舉酒飲下。

田忌沒有料到孫臏會來,更忖不出他此來何意,略作遲疑,忍不住好奇,將他輪車推到一側,悄問道:「先生此來,必有大事,快快請講。」

「呵呵呵,」孫臏又是一笑,「聽聞將軍明日挑戰王馬,在下按捺不住興奮,特邀蘇兄前來討要兩張入場令牌,前往看個熱鬧。」

「先生肯去,實出在下所望。明日晨起,在下親往谷中迎接。」

「謝將軍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