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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三章 合縱危機,趙室三面臨敵

惠施前腳剛走,張儀後腳入住惠施府宅,朝堂排位列於太子申之後,居龐涓之左。魏國將、相在惠王當政三十年來,首次實現和合。

張儀任相不久,即與龐涓合謀,唆使惠王連發詔書,完全按照龐涓意願將大夫、郡縣以上官吏過濾一遍,以強國為名選任主戰吏員,將朱威一系非主戰官員或虛置,或免職,掃清了龐涓強軍路上的多數障礙。不足一月,朝野上下,再無雜音,軍營內外,殺氣騰騰。

緊接著,秦使樗裡疾來使,張儀與秦締結盟約,秘密定下滅趙方略,龐涓依約調整西河防務,回撤伐秦武卒,緊鑼密鼓地籌備伐趙。

秦魏締約不足半月,秦軍鐵騎三萬就借道魏境,沿汾水河谷切近趙境,在距晉陽百里之距的大昭澤、狐岐山一帶安營紮寨,對外宣稱,他們已從白狄馬販手中買下狐岐山與大昭澤之間的大片草場,此來是養馬、馴馬的。從歷史上講,河水以東至汾水河谷確為白狄人地盤,然而,白狄勢力早在兩百多年前就已舉族東移,沿井陘出太行山,在太行山東麓建立了今日的中山國。眼下的汾水河谷,基本歸屬趙人勢力範圍,白狄馬販這般指給秦人,並簽下契約,堂而皇之地說這是他家的祖宗地,顯然有點蠻來,說白了,是秦人尋下的強橫理由。

晉陽是趙室發祥之地,亦為趙國西都,更是趙國布設於太行山西側的唯一軍政中心,堪稱趙國最後的大本營。當年智氏滅趙,趙簡子就是據守此城,方才堅持到最後一刻,並聯合韓、魏兩家,成功扭轉敗局,反滅智氏。秦人此來,目標顯然是晉陽,而晉陽於趙國萬不可失,趙肅侯聞報,急使上大夫樓緩前往咸陽交涉,同時調撥上黨守軍一萬,協防晉陽,旨令趙豹警戒秦人,備戰禦敵。一時間,汾水谷地,車來人往,民心惶惶。

打出一整套組合拳後,張儀將魏國諸事留給龐涓,自己扮作皮貨商,混雜在前往中山國的商隊裡,過境趙國,趕赴中山。

一年多來,中山王一直處在火頭上。

中山王的火氣來自趙人。去年臘月,中山成王歸天,年不足十六的中山王剛剛承繼大位,據守在槐水之北鄗邑的趙國邊卒就突然襲擾三個村落,殺人逾十,傷人逾百。緣由是,他們放牧於郊野的戰馬不時被盜,近日連丟十數匹,其中一個盜馬賊被逮現行,拷問得知是附近村落的盜馬慣賊,他們結幫成伙,將馬盜走後販運齊國。兵卒押他前去交涉,討要馬匹,竟遭暴民襲擊,盜馬賊亦被趁亂救走。趙卒回叫援兵,夜襲三村,引發大規模衝突。

盜馬是一回事,趙人趁中山大喪出兵挑釁是另一回事。中山朝野不無憋氣,中山王血氣上湧,盛怒之下發旨還擊。中山邊卒回襲趙人五個村落,殺人逾百,傷人近千,連婦幼也未放過。趙人震怒,槐水南岸三千軍兵夜渡入鄗,向中山人展開更大規模的報復,殺人數百,傷人更多。中山邊境頻頻告急,中山王調兵遣將,對壘將士劍拔弩張。眼見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中山相邦司馬賙急使信臣赴鄗邑,與趙軍守將幾經磋商,總算將局勢暫時緩和下來。

但中山人無不曉得,他們與趙人之間再無緩和餘地。

這包膿早已鼓起,不出不成了。

可以說,成膿的囊腫源出於晉國,早在春秋時就已植根。

中山人的前身是鮮虞人,鮮虞人的前身是白翟人,也叫白狄人。白狄人為姬姓,有說是周文王嫡系畢萬公後裔,有說是文王之弟虢叔一支,但無論怎麼說,白狄都與周室文王有血緣,堪稱王脈正宗,世居於河水之東的汾水流域。之後,許是在周宣王時代,白狄人向東北移至鮮虞水一帶,自稱鮮虞人。鮮虞水即呼沱水北部支流。此地位於太行山西側,為山間盆地,地勢平坦,水草豐美,四周更有險峻阻礙,堪稱福地。然而,到春秋中期,晉國崛起,鮮虞人剛好處在晉國向外擴張的交通要衝,不得不再次向東遷移,沿井陘穿越太行山,在井陘之外的中人城立足,正式建國。因中人城中有山,鮮虞人稱自己的新國為中山國。然而,晉人的胃口遠不止此,鮮虞水不過是條過道,他們真正夢想的是太行山之東、河水之西的大片沃野,似乎要將整個巨大的「幾」字形河水所包地域全部納入大晉版圖。也就是說,晉人試圖建立一個西至西河、南至崤函、東至河水、北至荒漠的超強霸國。有基於此,佔領井陘要塞的中山人再次成為路障,晉人一路追趕,數番征伐。三家分晉後,三晉之一趙國得到邯鄲,向北擴張,在伐滅邢國後,直面中山。趙人數伐,中山人沒有退路,據險死守。趙人征伐無果,見魏人也在覬覦,趙侯靈機一動,借道給魏人。魏侯樂得其助,使樂羊、吳起為將,勞師遠征,血戰三年,終於誅殺中山武公,伐滅其國。趙人不甘於魏人獨享中山,暗助武公之後姬桓趕走魏人,復建中山。趙人野心,中山人盡知,因而,在趕走魏人之後,桓公又數戰擊趙,奪回井陘塞,將趙人趕過槐水。為挽回顏面,趙人恃強再戰,終在槐水北岸立足,得到鄗邑,將觸角伸入中山腹地。中山人視鄗邑為喉中毒刺,早欲拔之而後快,但苦於國力不濟,只得忍氣吞聲,不敢輕啟戰端。

是禍躲不過。這根魚刺趁新君年幼無知,立足未穩,冷不丁發作了。在先王入土週年大祭這日,中山王俟祭禮完成,特別留住相國司馬賙、上卿張登兩位托孤重臣謀議。

「兩位愛卿,」中山王朝二人拱手道,「趙人欺我太甚,寡人實難容忍,請相父、張卿教寡人應對良策。」二目炯炯,掃過張登,落在司馬賙身上。

司馬賙幼習詩書,博古通今,為人正派,在桓公晚年襲父爵成為中山大夫,成王時拜宮尉大臣。後接樂池相位,助中山君稱王,受封藍諸君,堪稱繼樂池之後智勇雙全的治國能臣,在大國博弈中多次使中山化險為夷。

主幼權重,司馬賙謀事愈加小心,拱手揖道:「回稟我王,臣以為,趙強我弱,眼下不宜開戰。再說,趙若伐我,必全力備戰。而就臣所知,自出兵函谷之後,趙人並無大動。此番邊境爭執,當是尋常摩擦,我宜大事化小,不宜反應過度!」

顯然,這個回復不是中山王所想聽到的。沉默良久,中山王看向張登:「相父主張大事化小,張卿意下如何?」

「回稟我王,」張登拱手應道,「相邦所言,臣深以為是。然而,只要趙有鄗邑,我邊境百里之民就不得安寢。臣以為,我王可借此良機,一舉拿下鄗邑,將趙人趕過槐水,再沿槐水築城,可高枕無憂矣!」

「寡人正是此意!」中山王興奮起來,「張卿,你且說說如何出兵?」

「這……」張登遲疑一下,看向司馬賙。

中山王亦看過來,目光熱切。

「出兵,邦國大事,」司馬賙閉目有頃,緩緩說道,「容臣思量周全,再行奏報!」

「如此甚好,」中山王再次拱手,「寡人恭候相父良策!」

司馬賙不無鬱悶地回到相府。

讓他鬱悶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張登。張登本為樂府家臣,因才具得到前相國樂池賞識,薦舉為大夫。幾年前列國並王成風,中山成公不甘落後,罔顧司馬賙勸諫,南面稱尊,從而引發三晉及齊、燕等周邊大國不滿。尤其是迄今尚未稱王且對中山國虎視眈眈的趙國,這下得到由頭,秣馬厲兵,欲行征討。危難之中,張登受命出訪燕、齊、魏三國,竭力周旋,憑一條利舌輕鬆化解中山危機,居功至偉,得成王重用,受封上卿。成王駕崩,張登與司馬賙同為托孤大臣,在朝廷席位已越過他的後台樂府,僅次於司馬賙了。

當然,司馬賙在乎的不是張登爬得有多高,而是身為托孤重臣,他不該這麼罔顧一切地去順從新主。中山王畢竟年幼氣盛,未歷戰事,既不知殺伐之苦,更不知與趙這樣的大國開戰意味著什麼,可他張登不該不知呀!知而不諫,盲從上意,這張登究竟想幹什麼?

司馬賙越想越悶,將自己關進書房,正自閉目靜思,一陣腳步聲響,長子司馬熹叩門,輕聲稟道:「父相,上卿大人求見!」

「哦?」司馬賙略略一震,「有請。」

門被推開,司馬熹引張登入見,身後跟著皮貨商打扮的張儀。

司馬賙已經站起,目光越過張登,直接落在張儀身上:「這位是……」有頃,看向張登。

不及張登引見,張儀近前一步,拱手揖道:「魏相張儀見過相國大人。」

「魏相張儀?」司馬賙蒙了,眼睛連眨幾眨,而後直勾勾地盯住張儀。顯然,張儀與魏相放在一起,這又一身皮貨商打扮,於他實在過於陡然。

「稟相國,」張登微微一笑,解釋道,「張子本為秦相,三個月前掛印赴魏,這被魏王拜為相國了。」

「那……」司馬賙仍舊沒轉過腦筋,「惠相國呢?」

「呵呵呵,司馬兄有所不知,」張儀笑出幾聲,稱兄道弟起來,「惠子這人,天真率性,在臨淄稷下把先生當膩味了,跑到魏國當相國;相國席位這又坐膩味了,見在下赴魏,順手把挑子往在下肩上一撂,得得得地趕起車馬,又回稷下當他的先生去了。不定還能混個祭酒哩!」

司馬賙弄明白原委,吁出一氣,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商服上。

「司馬兄不會是看上在下這套衣飾了吧?」張儀隨手一抖,唰唰幾下脫去外套,現出魏國官袍,又從官袍裡取出冠帶,一一結束妥當,現出大魏相國威儀,末了將皮貨商外套雙手奉上。

司馬賙哈哈長笑幾聲,順手擱在一邊,深深一揖:「張子三變,在下眼拙,失禮,失禮。」指席位,「張子有請。」轉對司馬熹,「熹兒,上茶!」

茶水奉上,主賓客套一番,張登請求司馬賙屏退左右,指張儀道:「稟相國,張子此來,是有大事相商。」

「曉得,曉得,」司馬賙完全活泛過來,二目直視張儀,拱手道,「張子屈尊易服,必為大事。張子若不見外,司馬賙願聞高論。」

張儀拱手回禮,侃侃言道:「中山先王歸天,大喪,新王登基,大喜。在下奉大魏王旨而來,一為往吊先王,二為賀喜新王,三是送給中山一物,權作吊往迎新薄禮。」

「謝魏王關愛。」司馬賙拱手,「敢問厚禮?」

「代郡。」張儀一字一頓。

「代郡?」司馬賙沒搞明白,瞇眼問道。代郡遠在燕國之西,盛產駿馬,與中山相隔崇山峻嶺,自趙襄子時起,一直就是趙國屬地,顯然,將之與中山國繫在一起,於司馬賙而言,簡直荒誕到不可思議。

張儀不急不緩,將秦、魏、中山三家分趙之謀和盤托出。

司馬賙大是驚駭,兩眼先是圓睜,後是閉合,再後,緩緩睜開,盯視張儀良久,方才拱手道:「傳聞張子入楚滅越,入秦滅巴蜀,這剛入魏,張口就是滅趙,果然是謀大事的,在下歎服。只是,中山蕞爾小邦,國薄力微,豈敢與魏、秦相提並論?」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數聲,「司馬兄真會客套呀。大趙迄今仍是侯國,中山蕞爾小邦卻已南面稱尊,與齊、魏、燕、楚、秦等堂堂大國,還有堂堂大周天子,並駕齊驅數載了呢!」

張儀直揭中山小國稱王之短,頗讓司馬賙尷尬,然而,事實俱在,他有口難辯。

「今日中山,」張儀侃侃而談,「西至太行山,東至河水,北至易水,南至槐水,已方五百里,遠大於宋、衛。若是再有代郡,轄土可逾千里。代郡,良馬之鄉。中山此有沃野,彼有良馬,坐擁千里之野,百萬之民,既擁王名,也坐王實,天下列邦,何人敢以小國覷之?」

張儀再提代郡,顯然,這是一個巨大誘惑,司馬賙由不得長吸一口氣。

「司馬兄熟知中山,」張儀步步進逼,「中山與魏,遠隔趙國,有舊怨而無新仇。中山與趙,卻是你死我活。何以如此?因為井陘。趙東都邯鄲,西都晉陽。邯鄲與晉陽,相隔千山萬水。趙雖有滏口陘,但滏口陘直通的是上黨,而上黨有韓人一半,非趙人獨享,趙人欲享平安,須仰仗韓人鼻息。且上黨距晉陽,又有高山相阻,趙人歷盡山道辛苦抵達上黨,僅是半途。井陘則不然。井陘而西,可直達晉陽,趙人欲得井陘,其心切切。而井陘與河水,堪稱中山國任督二脈,萬不可有失。井陘失,中山失;井陘在,中山在!」

張儀直擊井陘這個中山與趙的必爭要塞,司馬賙額頭汗出。

「司馬兄,」張儀笑道,「非在下危言聳聽,實乃情勢逼耳。方今天下,亦非中山面對危局。蘇秦倡導六國合縱,鋒指西秦。六軍伐秦,兵叩函谷關,秦人危在旦夕。趙人卻在關鍵辰光賣魏,使縱親大功虧於一簣,魏人是以深恨趙人。秦人破縱軍,得巴蜀,國勢日盛。為破蘇秦合縱之策,秦王聽從在下連橫之說,使在下赴魏結盟。魏王洞明時勢,拋卻前嫌,棄縱入橫,任在下為魏相,與秦結盟,共伐不義之趙。近聞中山與趙有隙,在下奉王旨親赴中山,謀議三分趙土。司馬兄,以魏、秦之力,在下師弟龐涓用兵之神,只要東西合擊,趙人敗亡已成定局。司馬兄若從北側橫插一刀,趙想不死,難矣哉!」

司馬賙聽完張儀這席解釋,總算明白原委,朝張登會意一笑,對張儀拱手道:「在下深居僻壤,孤陋寡聞,得張子開塞,幸莫大焉。」長歎一聲,「唉,在下不瞞張子,趙人侵我疆土,奪我鄗城,這又趁我大喪,擾我村邑,殺我臣民,欺我太甚。我王盛怒,本欲興兵討回公道,是在下不明時勢,幾番勸諫。今有魏、秦二大邦仗義相助,在下可無憂矣,這就與張子入宮,奏明我王,謀議大事如何?」

張儀拱手道:「謝司馬兄成全!」

接後三日,中山君臣與張儀謀劃妥當,中山王拜司馬賙為主將,樂舉為副將,孫固為先鋒,公孫弘司糧草,張登司邦國外務。中山國上下同心,起精兵五萬,以迅雷之勢切斷槐水,將鄗邑團團圍困。

與此同時,老於謀算的司馬賙亦出一棋,借中山王之口將張儀留在了靈壽,名曰運籌帷幄,實則扣作人質,以防魏、秦使詐,向趙國出賣中山。

邊關報急,趙宮震驚。

晉陽危機未除,中山又起烽火,自孟津歸來就身體虛弱、近日更是臥榻養病的肅侯趙語接到戰報,尚未讀完,氣血上衝,陡然昏迷。趙宮大亂,宦者令鞏澤急召宮醫搶救,太子趙雍、安陽君公子刻和廷尉肥義,也都聞訊趕至。

「父君怎樣?」趙雍逮住鞏澤,急切問道。幾年不見,趙雍又高許多,喉結長出,聲音也脫去稚腔,變成個勇武的小伙子了,只是年歲仍小,離冠年尚遠。

鞏澤搖頭。

趙雍臉色變了,急步衝進,撲在肅侯身上,緊緊捏住肅侯之手,帶著哭腔:「父君,父君——」

肅侯靜靜地躺著,雖然仍在昏迷中,但氣已均勻。一名老宮醫正在行針,肅侯身上幾處穴位,分別紮著銀針。另幾名宮醫候在一邊。

肅侯榻邊,仍舊放著邊關急報。

安陽君走過去,輕聲問宮醫道:「吳太醫,君上如何?」

「回稟安陽君,」為首宮醫壓低聲音,「看脈相,是急火攻心。」

「抓緊救治。」安陽君語氣平穩地吩咐一聲,在肅侯榻前跪下,拉過肅侯之手,搭會兒脈,目光落在邊關急報上,拿過來,細讀一遍,緩緩起身,拍下趙雍肩頭,朝外努嘴。

趙雍會意,跟他出來。

肥義也跟出來。

「殿下,」三人走到偏殿,安陽君望著趙雍道,「我觀君上,一時三刻不會有事。眼下大務,乃是這個。」將急報呈上,「殿下請看!」

趙雍看完,臉色變了,順手遞給肥義。

「中山陡然興兵,頗為蹊蹺,無論如何,鄗邑不可有失,望殿下速作主張。」安陽君一向沉穩,即使火燒眉毛之事,語調依舊是不急不緩。

「廷尉,」趙雍看向肥義,「若是沒有外援,鄗邑能撐多久?」

「回稟殿下,」肥義這也看完了,擱下急報,「鄗邑位於槐水之北,為防中山襲擊,臣吩咐特別構築。城高二丈四,城門包裹銅皮,溝闊五丈,配守軍八千,防禦利器應有盡有,城中更有臣民三萬六千,積粟可食一年,城內有二水交匯,另有水井三十五口。依中山人眼前之力,即使沒有外援,只要城中軍民齊心,短期內不會有失。」

趙雍吁出一口氣,看向安陽君:「叔公?」

「殿下,」安陽君一字一頓,「為趙未來計,鄗邑不可有失。」

「肥義,」趙雍轉向肥義,「叔公所言極是,軍情火急,你親赴信都,引守軍三萬,馳援鄗邑,以穩鄗邑軍心,其他諸事,待父君醒來,再行決斷!」

趙雍走進內殿,拿出調兵虎符,以殿下名義寫好旨令,交鞏澤印上肅侯玉璽,交給肥義。

肥義前腳剛走,宮人出來,報說君上醒了,召二位覷見。

安陽君、趙雍疾走過去,果見肅侯身上銀針盡皆拔除,氣色已經緩和,任由老宮醫一下一下地揉搓腳底。

「賢弟,雍兒,坐。」肅侯給二人個笑,指榻沿道。

二人未坐,拱手問安。

「寡人沒事兒,鄗邑……」

「稟父君,」趙雍應道,「雍兒方才與阿叔、廷尉謀議過了,雍兒照阿叔之意,旨令肥義將軍調信都守軍三萬,暫行馳援,鄗邑城高池深,再有肥義將軍呼應,近日不會有虞。」

肅侯看向安陽君:「晉陽可有奏報?」

「有,」安陽君小聲稟道,「秦人仍舊滯留於大昭澤、狐岐山一帶,眼下尚無異動。臣已傳信趙豹,讓他嚴加戒備。即使用兵,秦勞師征遠,不足為慮,有趙豹在,君兄但請寬心。」

肅侯微微點頭,閉上眼去,有頃,緩緩睜眼:「蘇相國他……仍在燕國嗎?」

「是。」

「傳信蘇子,請他速回,就說寡人……在候他!」

燕都薊城,燕易王上位後,經過多方考慮,沒有另外立相,是以蘇秦仍舊住在燕文公賜給他的那座老府宅裡,府宅的門楣上依舊懸掛相國府匾額。

自六國伐秦失敗,一晃就是兩年多。這期間,秦公主嬴嬙一連為易王生下兩個王子,公子微與公子悔。燕、齊爭執由來已久,易王立後,燕宮內部仇齊勢力佔盡上風,易王更因前夫人田氏而不喜公子噲,一心欲立公子微為太子。

蘇秦由邯鄲趕赴薊城後,一面是齊威王捨不得河間十城,一面是燕易王不欲立公子噲,雙方各尋措辭,久拖不決。蘇秦就如走馬燈般從薊城往奔臨淄,又從臨淄趕赴薊城,兩年間在燕、齊兩地驅馳五個來回,總算於近日得到妥善解決:燕易王正式在燕國太廟舉行盛大祭禮,冊立公子噲為太子,齊威王也戀戀不捨地詔令田忌向燕將子之移交已由齊人「治理」數年的河間地。

在蘇秦為燕齊十城奔忙之時,三弟蘇代拖家帶口,一溜兒七八輛輜車長驅數千里,由洛陽尋至薊城。一家大小六七口,外加逾十男女僕從,將原本空落落的相府塞了個滿實。

自蘇秦走後,蘇代無心農務,決心跟從二哥習學「舌功」,因而一到蘇宅,就夜以繼日地纏牢蘇秦。作為兄長,也因有諾在先,蘇秦只能耐起性子,一得閒暇就拿出鬼谷子的臨別贈書《陰符本經》,為他一一講解捭闔道術。蘇代自幼耕作,少不讀書,基礎實在太差,面對這如秋蟲般亂爬的「天書」,真正是一籌莫展。然而,蘇代也不是吃素的,不言放棄不說,這又祭出蘇秦當年曾經下過的神功,只要蘇秦不在家,他就關門閉戶,徹夜攻讀,倦怠時自也傚法蘇秦以錐刺股的狠勁兒,偶爾露面,也總是散發披肩,舉止古怪,就如中魔一般,時而手舞足蹈,時而自說自話,鬧出種種荒誕、樁樁奇怪。而這些奇怪又迅速被府中僕從放大到薊城的角角落落。咄咄怪事,種種奇行,配上早由各路小說家在列國廣為流傳的蘇秦出道故事,很快風靡薊城,蘇代也迅速成為燕國朝野共同關注的人物。

對蘇代的種種怪行,蘇秦初時以為是走火入魔,直到第五次回燕,方才意識到他是刻意而為。皮毛未得,就如此賣弄,機巧之心實令蘇秦憂心。蘇秦多次勸勉,蘇代唯唯喏喏,心裡卻是不服。蘇秦無奈,只好再講捭闔大道,而道於蘇代顯然無緣,蘇秦一開口,蘇代的兩隻眼珠兒就不打轉了。蘇秦長歎一聲,搖頭無語。

河間十城既已討回,公子噲也被立為太子,蘇秦覺得再無守在薊城的必要,就吩咐袁豹收拾行裝,入宮向易王辭行,將蘇代一家留住府中,自帶大小車乘二十餘輛,絡繹驅往邯鄲。從近日收到的各路情報來斷,邯鄲顯然已經處在天下漩渦的中心位置,蘇秦一刻也耽擱不得。

燕、趙之間只有一條官道,即由薊城南下,涉過北易水——淶水,經由武陽,再涉南易水,借道中山入趙。

武陽是燕國下都,先燕公丘地,更有太后姬雪孀居,蘇秦為避嫌,故意放緩腳程,兩日行程,竟走三日。直到第三日迎黑時分,蘇秦才吩咐袁豹加快腳程,務必於關城門之前趕到,夜宿武陽館驛。

留守武陽的仍舊是驍將褚敏。是晚,褚敏置酒接風,蘇秦喝到微醺,推說胸悶,逕回館驛歇息。交三更時,蘇秦換作一身夜行衣,緊跟飛刀鄒,打開館驛偏門,七轉八拐,沿街頭小巷繞往一處私邸。

私邸周圍大樹參天,極是清幽。早有人打開柴扉,二人步入,來到一扇黑漆門前。漆門洞開,蘇秦入堂,漆門隨之關閉。堂中亦無亮光。蘇秦跟從飛刀鄒摸至內室,早有黑衣人守候,見蘇秦到,引向一處洞門。蘇秦隻身踅入洞門,飛刀鄒自留於外守護。

直到此時,蘇秦方見亮光,有人持燭恭候。

持燭者不是別個,卻是春梅。蘇秦緊跟春梅沿走道走有十餘丈,來到一扇石門前。石門洞開,待二人閃入,石門關閉,眼前現出一個方約兩丈的雅致石屋,房內燭光通明,靠牆處放置一張軟榻。守於榻前的姬雪早已迫不及待,一見蘇秦,急迎上來,聲音發顫,輕叫一聲「蘇子」,軟癱在蘇秦懷裡。

原來,這處私邸緊鄰離宮,原為先君守陵人所居,守陵人死後,其子不願繼續守陵,前往薊城謀職去了。此居被他變賣,幾經倒手,落到木華手裡。屈將子使擅長土木的墨者在緊臨離宮的宮牆外圍掘出這間地下室,由地下暗道通向兩端,一端於守陵人居處,一端為姬雪寢宮,兩端入口各設機關,這端有墨者把控,那端由姬雪掌管。地下室上方,是厚約五尺的土層,有防水、通風設施,地面長滿荊棘、亂竹數畝,鳥獸樂入,人跡罕至。

在建造此室的同時,姬雪也對身邊侍女進行梳理,將紀九兒派來的疑似細作全部安置到中院和前院,後院寢宮只留春梅等幾個死忠親隨。眼見後院牆高池深,插翅難飛,紀九兒的細作也都放下心來,只將兩眼盯在宮門處,地下密室成為萬無一失的幽會絕境,是以蘇秦近兩年來,每次過武陽赴齊,都於此處與姬雪幽會,不再那麼戰戰兢兢了。

春梅等人知趣地退出,室內只餘蘇秦和姬雪,二人再無顧忌,攜手至榻,彼此寬衣,相擁入錦被。

久旱逢霖。一對戀人數月未見,自有幾番纏綿,別樣親熱。待雨過天晴,姬雪嬌喘稍歇,勻氣悄語道:「蘇子,雪兒有個願望。」

「雪兒有何願望,但講就是。」

「你先應允雪兒才成!」

「蘇秦對天起誓,無論雪兒心有何願,蘇秦必竭誠盡力,讓雪兒稱心遂願。」

「蘇子,」姬雪笑了,「你大可不必起誓,只需應允即是。」

「蘇秦應允。」

「雪兒之願是……」姬雪翻身坐起,緊盯蘇秦,二目含情,目光憧憬,「為蘇子生下一子。」

「啊?!」蘇秦驚叫出聲,打個驚戰,忽地坐起。

「蘇子?」姬雪愕然。

蘇秦愣怔有頃,緩緩躺下,閉上眼去,眼角流出淚水。

姬雪這是一心為他啊!

「蘇子,」姬雪也躺下來,頭枕在蘇秦的胳膊彎兒上,語氣哀求,「不是為你,就算是為雪兒,成不?雪兒想當一次真正的娘親。」

蘇秦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摟得她幾近窒息,她感到臉上濕乎乎的,曉得是蘇秦的淚水。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鬆開她,坐起來,擦掉淚水,盯住她,堅定地搖頭。

「蘇子?」姬雪亦坐起來。

「你是太后。」蘇秦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

「雪兒不怕!」姬雪聲音急切,語氣堅定,「雪兒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兒懷上孩子,就閉門不出,對外宣稱先君托夢於我,要我閉關一年,與先君之靈溝通。待吉時來到,雪兒就在這密室裡生產,之後,就將孩子交付木華,托他寄養於外,寄養於一戶姓蘇的人家,再後,雪兒就尋個機緣,認他作義子,讓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兒叫娘。」

顯然,這樁事情她想過不知幾次,連細枝末節也沒落下。聯想到她為幽會而煞費苦心地說服木華買下此房,又求請屈將子親手設計這個暖意濃濃的愛巢,蘇秦真正體會到一個女人在陷入愛河後的細緻與膽略。

只是,他的雪兒也太天真了,她似乎永遠不曉得他們周圍有多少人在環伺,有多少雙眼睛在窺視,也永遠不曉得這世間邪惡的威力有多強,有多少人隨時都想將他,包括她,輾作粉塵!

然而,雪兒是個女人,是個無緣當母親但做夢也想當個母親的女人。她已年屆三十,若是嫁在尋常百姓家,膝下該當兒女幾個了。就像蘇代家,前後不過十年,已生養五個兒女。

「雪兒,」蘇秦長歎一聲,「這是一樁大事情,是不?對你我來說,這是一樁比天還大的事情,是不?」

「是的,它比天還大!」姬雪點頭。

「既然它比天大,我們就得慢慢商議,是不?」蘇秦決定擱置此事,再說,眼下也的確不是商議這個的時候。

「蘇子,你信天不?」

「信。」

「要是信,你就甭管了,一切看天意!」姬雪輕輕撫摸柔嫩、滑膩的白皙小腹,臉上漾著笑,瞳中充滿嚮往。

「雪兒,你是說……」蘇秦陡然意識到什麼,臉色變了。

「蘇子,就看天意吧!」姬雪伏身,將臉貼在他的寬大胸膛上,聲音軟得不能再軟。

蘇秦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

姬雪細聲柔氣,談著談著,不知不覺中,天就亮了。

雞叫頭遍,有敲門聲響起。蘇秦別過姬雪,約定晚上再會,開門出去,與飛刀鄒趁夜色趕回館驛,在榻上一覺困去。正酣睡中,被袁豹喚醒,起身入堂,見是趙國使者單宗。原來,單宗諸人也於昨晚趕到武陽,今日凌晨出城門直驅薊城,途經北易水時,聽艄公說是蘇秦已到武陽了,急又折返。

蘇秦曉得單宗,知他是宦者令鞏澤身邊的紅人,而鞏澤又是肅侯的影子,此人尋他,必有大事。果然,客套話講完,單宗從袖中摸出趙雍的親筆書信,又將肅侯於榻上的口諭複述一遍。

聽到肅侯斷斷續續的「……寡人……在候他」幾字,蘇秦淚閘大開,哽咽著詢問病情。單宗約略講過,懇請他速速啟程,否則,他們君臣怕就對不上話了。

蘇秦再無二話,當即吩咐袁豹整頓行裝,急就書信一封,交予飛刀鄒,要他轉呈姬雪。前後不消半個時辰,蘇秦連武陽郡守褚敏也未及作別,就打起旗幟,一車當先駛離武陽南門,朝南易水方向絕塵而去。

車過南易水,即是中山國。

中山與燕近無戰事,邊關正常開放,加之蘇秦打的是「縱」字旗號,外加一個特別的「蘇」字,過關極是順暢。

然而,中山境內卻是另一番場景。人歡馬叫,群情激奮,無數馬車絡繹不絕,就如一字長蛇向南蠕動,將一條官道塞得滿滿的。蘇秦只好耐住性子,吩咐車隊雜在中山車隊之中,徐徐而動。

行過一日,僅走二十餘里。向晚時分,蘇秦正自著急,飛刀鄒過來,指旁邊林中道:「主公,林中有人候您。」

蘇秦隨他走入林中,見樹下站著年老墨者,木華、木實一邊一個,分立兩側,曉得是屈將子無疑,拱手揖道:「晚輩蘇秦叩見屈將子前輩!」

「屈將子見過蘇大人!」屈將子亦拱手回禮,指地道,「蘇大人請坐。」率先席地坐下。

蘇秦亦於對面坐定。

「前輩殫精竭慮,處處呵護晚輩,晚輩早欲拜見前輩,聆聽指教,卻不想諸事牽絆,難成夙願。此地得遇前輩,實令晚輩喜出望外。」蘇秦一掃數日來的不快,一臉欣喜道。

「謝蘇大人褒揚。」屈將子呵呵笑過幾聲,「蘇大人心繫天下,厚愛無疆,我等奉鉅子之命為蘇大人效力,蘇大人但有驅馳,我等願效犬馬之勞。」

「謝前輩關愛。敢問前輩,與楚國公族屈氏可有淵源?」

「屈將自幼喪父,少小時候,聽娘親講起,我先祖為屈蕩,康王時曾任莫敖。只是,屈將自幼放蕩不羈,後入墨門,對世系宗門再無掛記,也就淡忘了。」

「你們屈門,代出奇才。晚輩幾年前得遇一人,十分了得。」

「哦?他是何人?」

「姓屈名平,字原,雖然年少,卻有雄才大略,浩氣貫空。屈門出此俊傑,實乃楚國大幸。」

「屈門小子,能得大人褒獎,老朽甚慰。」屈將子拱手謝過,轉開話題,「大人此番南下入趙,可為中山之事?」

「晚輩正欲就中山之事請教前輩。」

屈將子多年來一直遊走在中山、趙、燕諸地,自是熟知中山,見蘇秦有問,就將中山形勢及其近日與趙的衝突根由一一稟述,末了道:「蘇大人,中山因其弱小,大國環伺,形勢堪憂,老朽麾下有墨徒逾三百,多在中山助其守禦。今日趙、中山邊界衝突陡起,未來或有一戰,眾墨者何去何從,老朽悉聽大人明斷。」

「謝前輩抬愛。」蘇秦沉思有頃,看向屈將子,「聽聞前輩條分縷析,加之列國情勢演繹,晚輩可以覺出,此番中山與趙邊界斷非尋常衝突,可能引起天下大戰。前輩麾下墨者,可暫撤離中山,觀望情勢,再由前輩決斷當助何方。」

「敬受命。」屈將子拱手道,指前面大道,「此道白日車眾人雜,夜間倒好。大人若有急務,可曉宿夜行,屈將子不誤大人行程了。」

二人別過,蘇秦聽從屈將子指點,曉宿夜行,果是鬆快,不過三日,竟就趕到中山與趙相交之處,鄗邑在望。

路,再也走不通了。

到處都是中山人,一眼望去,儘是帳篷,大片原野被踏成平地。在中山大軍遍地營帳的層層圍困下,幾里開外的鄗邑顯得孤單而無助。

蘇秦車馬正在尋道前行,一車駛來,車上一將拱手揖道:「車上可是六國共相蘇秦蘇大人?」

「正是蘇秦。」蘇秦立於車上復禮。

「末將樂舉奉中山相國司馬賙之命,恭請蘇大人前往中軍帳一敘。」樂舉再揖。

樂舉是中山國前國相樂池之子,樂池又是魏文侯時征伐中山的主將樂羊之孫,堪稱是名門將後,此番用兵,更被拜為中山國副將,地位僅次於主將司馬賙。在這兵荒馬亂之際,由樂舉出面邀請,顯然給足了蘇秦面子。蘇秦早聽單宗講過中山與趙的邊關摩擦,此番路過中山,本欲謁見司馬賙,覲見中山王,探求化解之道,卻又念想肅侯,生怕見不上一面,是以全力趕路,不料反被攔阻相請,也算遂意,當下回揖道:「恭敬不如從命,樂將軍請!」

樂舉掉轉車頭,前面帶路。蘇秦吩咐車馬就地屯駐,與飛刀鄒、木華、木實三人驅車跟從。不一時,兩輛車馬馳至中軍帳,一身戎裝的司馬賙與中山國上大夫張登已立於在帳外等候。

見過禮,司馬賙牽手蘇秦入帳,飛刀鄒諸人在帳門外面守候。

雙方坐定,客套話說盡,蘇秦心中有事,切入正題,指帳外道:「前番在下過境入齊,中山舉國上下一片祥和。前後不過兩個月,這竟劍拔弩張,敢問將軍,發生何事了?」

「唉,」司馬賙搖頭歎道,「非中山劍拔弩張,是趙人欺我太甚。」

「哦?」蘇秦佯作不知,傾身問道,「在下寡聞,請詳言之。」

「不瞞蘇大人,若論起因,倒是不足掛齒,不過幾匹軍馬而已。趙人懷疑軍馬走失,就到附近村落查訪,指認幾匹,硬說是村夫偷走的。村夫不服,與其爭辯,趙人恃強殺人,村夫不服,反攻趙人。趙人搬來大軍,屠殺村民,連孤老婦孺也不放過。我王震怒,遣人說理,趙人不睬。我王被逼無奈,適才用兵,欲以熱血討還公道,不料卻又驚擾蘇子了。」

「此事在下有所耳聞。在下以為,中山王興師動眾,並非只為幾匹軍馬,而是為鄗邑。」蘇秦直言破題。

「蘇子明見。」見蘇秦不打彎,司馬賙略略一怔,也直言道,「馬匹確為由頭,是鄗邑這個毒瘤,該到切掉的時候了。」

「鄗邑的確是個毒瘤,早晚得切,只是,司馬兄何以判出此瘤已到非切不可的時候了呢?」蘇秦二目如炬,緊盯他問。

小小中山竟然在大趙面前逞強,要麼是中山君臣發昏,要麼是別有原因。中山新君上位,權柄操在司馬賙手中,而司馬賙亦非莽撞之人,蘇秦此問,顯然是另有所指了。

「這……」司馬賙一時語塞,略作遲疑,看向張登。

「蘇大人果然犀利,」張登略略拱手,接過話題,「中山攻趙,是擊蛋於石,只是,寶玉寧碎而不屈全,烈馬寧死而不跪鳴。趙人以強凌弱,以大欺小,霸我疆土,辱我臣民,中山雖小,卻不願跪生。」

「唉,」蘇秦長歎一聲,「上大夫答非所問了。是毒瘤當切,在下問的是切的辰光。」

「以蘇大人之見,何時切掉為妥?」司馬賙回過神了。

「靜待時機。」

「難道眼下還不是時候?」

蘇秦重重搖頭。

「在下愚昧,請蘇子詳解。」

「正如張兄所言,小不欺大,弱不凌強,蛋不擊石。中山敢於以小擊大,以弱凌強,以蛋擊石,恕在下冒昧度之,原因無他,無非是得到外援。」

司馬賙陡吃一怔,看向張登。

張登亦望過來,有頃,爆出一笑道:「蘇子既已言之,何不點明,也好讓我二人一聽為快!」

「與秦、魏結盟,借秦、魏之力強切毒瘤!」蘇秦一字一頓。

見蘇秦對此謀已經瞭如指掌,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各吸一口冷氣。

「六國縱親,秦必以橫親破局。」蘇秦徹底點破,「秦的首橫之邦,必是魏國,秦、魏所謀,必是趙國。秦、魏若是謀趙,必結中山國,請問二位大人,在下是否妄斷了?」

蘇秦以邏輯推論,娓娓道來,猶如親臨其謀,司馬賙、張登瞠目結舌。

「敢問蘇子,」司馬賙恍過神來,聲音壓低,「何以斷定時機未到?」

「義與理。」蘇秦緩緩說道,「縱親列國,有隙卻未失義。魏王倚仗縱親之勢,挑頭伐秦,兵敗而怨趙,是為不明,今又聽信秦人,欲背縱約入橫,是為不智。中山蕞爾小邦,為鄗邑一隅之地,與不明不智之魏合謀,與虎狼之秦為盟,與縱親首倡之國為敵,是自棄於縱親列國,即使有理在先,事也難成,是以在下斷言為時尚早。」

「謝蘇子賜教。」司馬賙拱手道,「中山僻壤,在下寡聞,冒昧求請蘇子小住敝邦數日,在下親引蘇子覲見我王,作徹夜之談,蘇子意下如何?」

「謝將軍美意。」蘇秦回禮應道,「在下恐難如願。趙侯龍體有恙,今召在下,在下推脫不得。待在下先往邯鄲問安趙侯,再來覲見大王,可否?」話音落處,人已站起。

「蘇子既有大事,在下不作勉強了。」司馬賙送往帳外,吩咐張登、樂舉禮送,目送其車馬轔轔遠去,若有所失地回到帳中,見蘇秦的客席位上,赫然坐著張儀。

張儀很是落寞,二目微閉,似在冥思什麼。

司馬賙瞄他一眼,在主位坐下。

沉默。

不知過有多久,司馬賙抬頭輕道:「蘇子的話,想必張子這都聽見了?」

是的,張儀聽見了,張儀全都聽見了。蘇秦侃侃而談時,他就坐在帳篷後面,與蘇秦只隔一層布簾。他甚至能感覺到蘇秦的呼吸。

邯鄲一別,他們已有將近七年沒有相見。

七年,比他們同窗共學於鬼谷的時間還長。

說確切點,蘇秦到這帳篷來,是他吩咐召請的。他請蘇秦來,不為聽他高談闊話,不為聽他開講縱橫大勢,只為看他一眼,只為聽聽他的聲音。在這世上,先生不可攀,蟬兒不可犯,童子不可同游,孫兄、龐兄,可相處而不可相知,真正知他並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除去香女,就是這個蘇兄了。

然而,蘇兄,蘇兄,你為何死心塌地下此縱棋呢?你我下山時,先生是怎麼說的?天下大勢,唯有一統,依你才學,不該看不清啊!人心早已不古,列國相安不過是你一廂情願,你卻一力合縱,是逆勢而行,是逆道而行,是螳臂當車啊!

螳臂當車,為所不可為,蘇兄啊蘇兄,你何苦來著?

「蘇子以為,此毒瘤未到非切不可之時。」見張儀一直不湊腔,司馬賙正正坐姿,輕輕咳嗽一聲,開始複述要點。

「蘇兄他……瘦了……」張儀喃出幾字,答非所問,聲音幾乎聽不到。

「張子,」司馬賙顯然無意關心蘇秦的胖瘦,「在下以為,蘇秦所言,並不為虛,與大國相比,中山真就是個蕞爾小邦,玩不起哩。萬一……」

「萬一什麼?」張儀看過來。

「萬一我們拿不下鄗邑,卻又將趙國徹底開罪,真就是遺患無窮,連個退路也斷了呢。」

「拿不下鄗邑?」張儀的右手中指有節奏地敲打幾面,「區區萬餘守軍,六萬虎狼之師竟然拿它不下,這話傳到列國去,只怕是好說難聽了呀!」

「張子有所不知,」司馬賙指著鄗邑方向,「趙軍雖只萬餘,蒼頭卻逾兩萬,個個精通百業,善於技戰。這且不說,鄗邑城高池闊,易守難攻,趙人為防不測,儲糧、兵器足支三年,至於城門、城牆守護之牢,在趙國諸城中勝過邯鄲,僅次於晉陽,何況幾萬趙軍這就紮在槐水對岸,隨時皆可涉槐水增援!」

「呵呵呵,」張儀輕笑幾聲,「若是唾手而得鄗邑,司馬將軍還會再講萬一嗎?」

「唾手而得?」司馬賙瞪大眼睛。

「請將軍隨在下走一趟。」

張儀起身,逕出帳去。司馬賙緊跟於後。

二人登上戰車,馳至一處高地,俯視下去,不遠處的鄗邑盡收眼底,寬闊的槐水宛若一條擺動的紐帶,從鄗邑南側幾里處緩緩東流,幾條支流貫城而過,在東側十幾里處匯入槐水。

「看清形勢了嗎?」張儀收回目光,微微瞇眼,看向司馬賙。

「什麼形勢?」司馬賙如墜霧中。

「橫穿城中的兩條小河,還有那條槐水。」張儀指點遠處幾條銀白色帶子。

「這……」司馬賙陷入沉思。

「將軍方才提及晉陽之固,可否記得晉陽之窘?」

「晉陽之窘?」

「難道將軍一點兒也不記得當年智伯聯合韓、魏兩家攻趙,圍困晉陽之事了嗎?」

司馬賙恍然有悟,道:「張子是說,我們也可傚法智伯,決槐水淹鄗?」

「在鬼谷之時,在下聽孫兄說起過,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張儀指向遠處三條河水交匯處,「將軍只需在那片低窪處築起一道堤壩,再由上游決槐導流,眼前城邑必將成為一片澤國!」

司馬賙長吸一口氣,兩眼放光。

肅侯撐著一口氣,就為等蘇秦。

「蘇子呀,」肅侯支走所有人,包括鞏澤,握住蘇秦的手,一雙老眼現出些許惶惑,「你給寡人個實底,列國縱親,還能撐下去嗎?」

這一問太沉重了。

蘇秦可以覺出,一如他的健康,肅侯的信心也在喪失或已喪失殆盡。

「君上,」蘇秦的心裡沉甸甸的,但語氣堅定有力,毋庸置疑,「能撐下去,也必須撐下去!」

「它……不會有錯吧?」肅侯又出一問。

「君上,」蘇秦心裡越發沉重,表情刻意輕鬆,面上卻強撐笑容,「難道您不信蘇秦了嗎?難道您不信自己的心了嗎?」

肅侯閉上眼去,良久,微微睜開,握蘇秦的手漸漸有力,聲音也不再斷續:「蘇子,寡人信你,寡人怎能不信你呢?縱親乃天理,天理是不會錯的。」目光從蘇秦臉上移開,看會兒天花板,緩緩閉上,「不瞞蘇子,這些日來,寡人躺在這榻上,一邊等你蘇子,一邊七想八想。由先祖想到簡子,由簡子想到襄子,一個一個想下來,一直想到先君,趙室列祖列宗,哪一個都為趙室立下豐功偉績,都為後人建下蓋世奇功,可寡人呢?寡人這一生做了些什麼呢?寡人這要去了,這要去面對列祖列宗去了,若是他們一個一個問起話來,問起寡人此生都為趙室做過什麼來著,寡人該當以何應對呢?使趙室開疆拓土了嗎?使三軍戰無不勝了嗎?使黎民安居樂業了嗎?使高士四方來附了嗎?寡人越想越慚愧啊!直到後來,直到想到蘇子,想到六國縱親,寡人心裡才算寬鬆。寡人會對列祖列宗說,六國縱親,既是為趙室,也是為天下,使天下所有的人安居樂業。」

肅侯說到此處,臉上浮出笑意,二目微啟。

「君上——」蘇秦哽咽了。

「蘇子,」肅侯扭頭,看過來,「縱親雖好,可困難重重啊!寡人得報,張儀辭去秦相,趕赴魏國,今已拜為魏相,惠相國輕車簡從,不知何往。張儀相魏,必結龐涓,六國攻秦時,秦人故意設局,龐涓疑心趙人賣他,構怨頗深,此番再加張儀,只怕……」頓住話頭。

「君上所慮甚是。」蘇秦點頭,「如果不出微臣所斷,中山此番圍攻鄗邑,背後就有魏人。」

「是哩,若無魏人作祟,中山蕞爾小邦,生不出那麼大的膽子!說起此事,兵戈已起,蘇子可有應敵良策?」

「秦已思得近遠二策,近策,君上可棄鄗邑,以槐水為界,與中山睦鄰修好。」

「遠策?」

「君上南面稱尊,與列國並王。天下已入並王時代,連中山、宋等也都入王,君上若不稱尊,縱親諸國反起嫌隙。君上稱尊,臣仗王勢再約縱親,以楚、齊、趙、韓、燕五勢,夾裹宋與中山,形成大勢,迫魏棄橫入縱。列國皆縱,秦必退守關中,危局可解矣。」

肅侯閉合雙目,陷入長思。

「蘇子,」有頃,肅侯眼皮復睜,「中山不足慮,鄗邑不可棄,至於南面之事,寡人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蘇子可與庸兒謀議。」提高聲音,「來人!」

大門推開,鞏澤應聲而入。

「召庸兒。」

趙庸進來,於榻前跪下。

「庸兒,」肅侯指著蘇秦,「拜蘇子。」

趙庸轉向蘇秦,叩首。

蘇秦急急伏地,與趙庸對拜。

待趙庸拜畢,肅侯扯其手,將之交到蘇秦手中:「蘇子,寡人這將庸兒托於你了。」

「君上——」蘇秦長叩於地。

「庸兒,」肅侯一字一頓,「自今日起,你須以師禮恭事蘇子,家國大事,皆聽蘇子遠謀,不可有違。」

「兒臣遵旨!」趙庸叩道。

「合縱摒秦,為趙長策,不可懈怠。」

「兒臣謹記!」

「去吧,寡人累了。」肅侯閉目。

蘇秦、趙庸互望一眼,再拜退出。鞏澤留趙庸門外守護,安排蘇秦回府暫歇一宿,再來跪安。待蘇秦前腳離開,肅侯即召趙庸、安陽君趙成、國尉肥義再次入見。肅侯再次托孤,老淚流出。趙成、肥義各自向少主盟誓盡忠,退往殿門外跪安。

「庸兒,」肅侯安排完後事,獨留趙庸,問道,「為父將你托於蘇子、你四叔公和肥義,若議大事,他們三人中,你聽何人?」

「庸兒都聽。」趙庸沉思有頃,應道。

「若是他們意見相左呢?」

「庸兒就都不聽。」趙庸又道。

肅侯搖頭。

「兒臣愚癡,請父君指點。」

「天下長策,可聽蘇秦。就眼下而論,天下長策,莫過於縱論與橫論。縱論,結弱抗強;橫論,結強凌弱。縱論起於蘇秦,因趙而動,趙為首倡國,廢之即廢義,廢義則趙失於天下。蘇子建議南面,你可聽之,南面而尊。趙國長策,可聽肥義。中山無情無義,翻三覆四,為我心腹大患,為絕其宗祠,永除後患,列祖列宗不遺餘力,只可惜機緣未就,迄今未能大成。肥義生於代郡,長於北地,熟知胡人。欲除中山,必結胡人,此乃為父畢生之悟。至於家族宮闈,悉聽你四叔公,有他在側,為父可無憂矣。」

「兒臣謹記於心。」

托完心事,肅侯再無牽念,三日之後,於洪波台溘然長逝。

肅侯駕崩,趙庸無懸念承繼大位,在蘇秦、趙成、肥義三位托孤大臣輔佐下南面稱尊,是年一十四歲。

擁立新君,又為舊主守喪,一連十餘日,從朝堂到靈堂,從列國治喪到邊界衝突,蘇秦忙得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不曾有一刻消停。到第十五日頭上,眼見蘇秦臉色蒼白,走路都打瞌睡,趙王特別恩准他不再守靈,暫回府宅將養。

蘇秦也覺頂不住了,謝過王恩,打道回府。

剛到府前,就見袁豹迎出,稟報道:「主公,有遠客光臨,在府中已候數日了。」

「遠客?」想到不期而至的蘇代一家,蘇秦推測,許是老家又來人了,眉頭微皺,「什麼人?」

「一男一女,聽口音像是從關中來的。」袁豹應道。

「關中?一男一女?」蘇秦心裡打一橫,「可報姓名?」

「我問過了,他們死不肯說,只說是你的舊相識,一定等你回來。」

舊相識?蘇秦不再多話,匆匆進府,二人不在客堂。袁豹問過下人,方知他們後花園中賞花去了,正欲召請,蘇秦擺手,逕朝後花園裡走去,遠遠望見一對男女面對荷花池而立,顯然是在賞花。

聽見腳步聲,二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那女的望到蘇秦,頭急低下,以袖捂臉,再也沒有抬起。男人直望過來,盯住他的一身孝服審看。

那男人黑冠錦帶,一身大夫打扮,那女子更是披金戴玉,看起來雍容華貴。蘇秦盯有一時,實在想不出這兩個富貴舊相識來自何方,又是何人,拱手揖道:「這位仁兄,可是來尋蘇秦的?」

那男人盯他又看一時,也似認不出了,拱手回揖:「是蘇秦大人嗎?」

「洛陽人蘇秦正是在下!」蘇秦再次揖禮。

「果真是蘇大人哪!」那人喜極,也忙還禮,「還記得函谷道小秦村的獨臂老哥不?」

蘇秦這才看清他有一條空袖子,完全靈醒過來,既驚且喜,急前一步,一把扯住他道:「好大哥呀,真沒想到會是你,在下認不出哩!」

「大哥也認不出兄弟了!好兄弟,你……哪能這般披麻戴孝呢?」

「先君駕崩,在下這在為先君守孝呢!」

「怪道滿大街都穿白衣服。」獨臂人歎喂一句,轉對旁邊女子,「果兒,羞個啥哩,快來拜見相公大人。」

蘇秦這才意識到,那披金戴玉女子竟是當年救過自己的小姑娘秋果,朝她深深一揖:「秋果姑娘,蘇秦有禮了。」

秋果撲地跪下,叩首,頭一絲也不敢抬:「秋果拜見蘇大人。」

「這這這……」蘇秦急道,「秋果姑娘,你哪能下跪呢?你是蘇秦的恩人哪!」

「秋果不敢當。」秋果再叩。

蘇秦不好伸手拉她,看向獨臂人:「秦大哥,快扶秋果起來,我們這回客堂說話。」

獨臂漢子扯起秋果,跟從蘇秦回到客堂,各自敘起分手故事,蘇秦方才得知秦公真的尋訪過他,並為此事彰揚過老秦家,為他一家晉爵不說,這又升為大夫。獨臂漢子大是感歎,救死扶傷本為尋常之事,萬沒想到救下他蘇秦,竟就趕上割敵三十隻耳朵了。二人說說道道,夜色已降,袁豹擺好宴席,秋果挽袖侍酒,蘇秦與獨臂兄弟把酒舉盞,暢飲至月上梢頭。

酒過不知幾盞,獨臂漢子擱下酒爵,指著秋果,言入正題:「兄弟呀,老哥此來,不為別事,就為我這閨女。」

「謝大哥信任。」蘇秦也早明曉來意,拱手應道,「受人滴水,當報以湧泉。當年蘇秦蒙難,老哥一家,尤其是秋果姑娘,幾番相救,蘇秦即使肝腦塗地,也難以為報。蘇秦只將千言萬語,折作一句,但有用得到蘇秦處,蘇秦定竭屈肱之力,不敢存私。」轉對秋果,「秋果姑娘,說吧,你有何夢想,阿叔這就為你張羅。」

「秋果夢想,就是……守在大人……身邊,侍奉……大人。」秋果聲音斷續,幾近呢喃。

「不瞞兄弟,」獨臂漢忙為女兒圓場,把話說白,「果兒年滿二九了,這在秦地,五年前就該生娃子。可她……長大了,懂事了,心眼也高了,一心只候大人,無論何人登門,誰也不肯嫁了。」

蘇秦嘴唇咂吧幾下,又閉上。

「兄弟呀,你應下三年後就去接她,她這候你,苦苦候有八年哪!」獨臂漢歎道。

蘇秦微微閉目。

「果兒此來,是死心守著兄弟了,望兄弟看在老哥薄面上,成全她吧!」獨臂漢徹底把退路堵死,「不瞞兄弟,路上我對果兒說,若是見不上蘇大人,或是蘇大人不肯,哪能辦哩。你猜果兒咋說,果兒說,她生是兄弟的人,死是兄弟的鬼,若是大人不肯認,她唯有一死!」

話至此地,見蘇秦仍不表態,秋果急了,撲通跪地,哽咽起來。

「秋果姑娘,你……快快請起!」蘇秦急了。

秋果只是哽咽。

「唉,老哥呀,」蘇秦長歎一聲,轉對獨臂漢道,「七年前,在下確實講過去接果兒,只因種種情由,在下未能赴秦,讓果兒久等了。老哥這帶果兒不遠千里尋來,實令在下汗顏。老哥若不見外,在下倒是有個主張。」

「兄弟請講。」

「在下與老哥兄弟相稱,秋果既為老哥愛女,也即在下女兒,在下無兒無女,自今日始,就認果兒做義女,早晚留在府中,有朝一日,待果兒遇到合意郎君,在下必張燈結綵,以嫡女之禮嫁之,敢問老哥意下如何?」

「這……」蘇秦的建議顯然出乎意料,獨臂漢子遲疑有頃,看向秋果。

「秋果謝義父容留身邊。」秋果止住哽咽,破啼為喜,叩地再行大禮,「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一拜!」

蘇秦吁出一口氣,召來袁豹,置辦相應禮器。翌日晨起,蘇秦歇足精神,在府中舉辦認義女儀禮,吩咐府中細務,尤其是自己的衣食茶飲,全部交由秋果安排。在袁豹陪同下,獨臂漢在邯鄲鬧市閒耍幾日,樂悠悠地自回秦地去了。

縱親發起人趙肅侯崩天在列國無疑是件大事。蘇秦欲借肅侯葬禮重振縱親,遂以合縱首倡人名義,邀請楚、齊、韓、燕、魏五國列王或特使前來邯鄲,一則為肅侯送行,二則重溫縱親盟誓,推舉新約長,踐行縱約。

五路使臣剛出國境,上大夫樓緩就使秦歸來,報說秦人正厲兵秣馬,圖謀大舉;晉陽也來急報,說城外不明身份之人增多,大昭澤、狐岐山一帶秦兵又增一些,粗略估計已逾四萬,顯然其來意已遠非牧馬或狩獵了。趙豹已調銳卒兩萬屯守晉陽前哨梗陽,同時,密派軍士五千進駐中陽和離石,加固守衛二城,確保晉陽側翼安全,同時做好擾亂秦人後方,必要時斷其退路的準備。

趙室君臣正在謀議晉陽情勢,鄗邑傳來急報,中山國決槐水灌城,鄗邑成為澤國,被淹死百姓無數,城池失守。

中山人如此囂張,趙都震撼,朝臣更是義憤填膺。武靈王趙庸剛剛南面稱尊,火氣正盛,旨令上黨守軍三萬,又從邯鄲周邊各邑抽軍兩萬,外加肥義先期援軍三萬,組成八萬銳師,編成三軍,以肥義為主將,李義夫為副將,一路煙塵地殺奔中山,企圖一舉滅除這個心腹大患,實現肅侯臨終所托。

蘇秦大急,一連三諫,武靈王捂耳不聽。

蘇秦夜叩安陽君之門,說以趙國危勢,安陽君道:「不瞞蘇子,這些危勢趙成也都看見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趙人一向血性,可殺而不可辱。中山蕞爾小邦,戰不勝而行此下作手段,可憐鄗邑逾萬勇士,數萬百姓,一夜之間,盡作水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見一向持重的安陽君也作如是觀,蘇秦曉得回天乏術了,長歎數聲,回到府中,越想越是著急,尋來樓緩,謀劃應策。

司馬賙也早得到軍報,一面沿槐水一線修築工事,佈置守禦,一面向魏王緊急求援。魏王即拜龐涓為主將,公子嗣為副將,引軍十萬往救中山。

龐涓早已佈置妥當,大軍長驅直入鄴城,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渡過漳水,從東中西三路突破趙國滏水防線。龐涓親率中路圍攻臨漳邑,經過半日激戰,斬殺趙人數千,奪得城邑,正面直逼邯鄲。與此同時,東路佔領列人邑,控扼邯鄲東部要塞,西路則由青牛率領三千虎賁軍,晝伏夜行,溯漳水而上,沿清漳河谷直插滏口陘,猶如神兵天降般襲向滏口塞。守塞趙卒多在睡夢中,倉促應戰,不消半個時辰,主將於慌亂中被青牛斬殺,滏口塞失陷,邯鄲與上黨的唯一通道被攔腰切斷。

趙人數十年苦心經營的滏水防線於一夜之間即被龐涓的武卒全線突破,趙都邯鄲也完全裸露於魏人兵鋒之下。直到此時,趙庸方才想到蘇秦諫言,偕安陽君夜訪蘇府,請教應策。

兵臨城下,蘇秦亦無其他應策,只有組織軍事對抗。在蘇秦建議下,趙庸旨令肥義從中山撤軍,回援邯鄲,傳諭周邊趙人或撤入邯鄲,或散入各邑,或撤入西部山中,最大限度地保守實力,堅守不出。

魏武卒襲占滏口塞時,由上黨郡奉旨征伐中山的李義夫的三軍大軍正在通過滏口陘,尚未趕到滏口。

這正是龐涓算準了的。

滏口潰散趙兵沿滏口陘且戰且撤,與李義夫的大軍會合。聽聞滏口已失,李義夫急令前鋒加快腳步,欲趁魏人立足未穩,一舉奪回滏口塞。

魏、趙在滏口塞前展開激戰。魏雖在人數上不佔優勢,但這些武卒皆是虎賁,又得地利,趙人猛攻兩日,死傷逾千,卻無法撼動關隘一寸。更有意思的是,青牛打得上火,竟然在趙卒第五輪攻關時,大喝一聲,揮動一截碗口粗細的巨木,借山勢直衝下去,擋路者死,撞到者傷。見主將如此,身邊虎賁個個英勇,紛紛出擊,殺下山去,趙人驚懼,潰退數里方才壓住陣腳,人馬折損數千。

接後幾日,龐涓大軍兵臨邯鄲城下,派駐援軍一萬協防滏口塞。

眼見奈何魏人不得,又不敢擅自撤軍,李義夫無奈,命令部下在離關數里處紮下營寨,同時派人通過山間密道,繞過魏軍營壘聯繫邯鄲,請求上意。

正在籌備強渡槐水、與中山決戰的肥義大軍得到旨令,連夜回撤,但為時已晚。龐涓成功地將李義夫兵馬擋在滏口塞外圍,主力則繞過邯鄲,由城西插向城北。與此同時,控制列人邑的東路人馬也向東北方向突破,兩路兵馬會於邯鄲北郊,沿洺水擺好陣勢,與先期趕回的趙軍先鋒部隊激烈交戰。邯鄲城內趙軍也趁勢接應,趙、魏主力接戰。

連戰數日,肥義使盡渾身解數,趙軍拚死衝鋒陷陣,非但未能衝破大魏武卒排成的鐵陣,自己隊伍反倒被魏人衝散,來自邯鄲的接應國卒也被魏人擊潰,退回城中。由於傷亡增多,急切間也奈何魏人不得,再加上中山軍隊也在槐水北岸躍躍欲試,威脅信都安全,肥義鳴金收兵,退守洺水北岸,以信都為依托,在武安、臨洺關一線布下陣勢,與魏人對峙。

在此期間,邯鄲周圍的多數小型城邑盡被魏人攻破,存放於這些城邑的趙人輜重也盡為魏人所得,邯鄲成為一座孤城。眼見魏人兵馬嚴整,裝備精良,威武雄壯,趙庸再不敢大意,旨令緊閉城門,只守不出。

邯鄲城高池深,趙人誓死守禦,魏軍連攻數日,未有絲毫突破。顯然,立馬攻破邯鄲似也不在龐涓的計劃之內。見攻城魏軍出現傷亡,龐涓鳴金收兵,在通往邯鄲的各條要道上設置關卡,同時派出哨探,在邯鄲城外晝夜監視,任何人出入都要嚴加盤查。與此同時,龐涓傳令在邯鄲外圍築起六個防禦牢固的營壘,呈六角之勢將邯鄲死死圍困起來,擺出打一場持久戰的態勢,一邊休整人馬,一邊尋找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