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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二章 開橫局,張儀走魏國逼逐惠施

與心上人終成眷屬,紫雲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僅放下公主架子,親身侍奉張儀,對其舉案齊眉,呵護有加,且對前任亦無一絲冒犯。紫雲將自己的新房設在偏院,對香女的主臥原封不動。只要是香女用過的東西,她就親手理出,原樣封存,除去張儀,任何人不可擅動。當張儀睡在香女寢中時,她也絕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過的席位,還在她的案前擺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於對面坐下。這在實質上,紫雲已將香女尊為上,而視自己為下了。

這些細節讓張儀感動。張儀甚至覺得紫雲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並不遜色於香女,尤其是她通情達理,並沒有傳言中的傲慢架子。至於在床上,張儀覺出,紫雲與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絕妙,因她們都是真心愛他的。

張儀明白,紫雲如此這般委曲求全,無非是想討他個好。想到玉蟬兒對自己的冷漠和對蘇秦的關切,再聯想紫雲對公子卬的那般無情及對自己的這般遷就,張儀頗為感慨,覺得女人不可思議,愛與不愛之間,竟是天壤之別。

張儀懷著這般感慨度起蜜月來,初幾日還在思念香女,旬日過後,也就漸漸適應新人,與紫雲琴瑟和合了。

惠王聞報喜甚,一日晚間,悄無聲息地駕臨相國府。

娘家御兄駕臨,紫雲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紅妝,繫上圍裙,親自下廚烹飪,做出滿案菜餚,搬出陳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御兄面前,紫雲不恃不驕,仍舊這般謙卑,張儀覺得面上有光,頻頻把酒舉爵,躊躇滿志。

酒過數巡,惠王將話題扯到國事,盯住張儀道:「不瞞賢弟,愚兄此來,一是望望雲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請問君上,是何大事?」張儀不太習慣這層新關係,仍舊不改稱呼,直奔題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據探馬所報,龐涓利用我南出謀蜀之機,整頓武卒,戰力不亞於吳起之時。近聞龐涓調兵遣將,移師河東,臨晉關外殺氣騰騰,函谷關外人頭攢動。」

張儀微微閉目。

「唉,不瞞賢弟,今日看來,是寡人做錯事了。」

「君上做錯何事?」

「一不該把曲沃、陝地拱手送給魏人,二不該讓魏人守在臨晉關。尤其是這臨晉關,魏人加固河防,浮橋上不僅戰車來往,即使牛車輜重,也是暢通無阻啊!」

張儀深吸一口氣。將臨晉關留與魏人及歸還曲沃、陝、焦三邑,退守函谷關,均是張儀為全力伐蜀所獻的緩兵之計,惠王這麼講出,就等於是在責怪他了。

「奇怪,」張儀瞇縫起眼,半是自語,半是解釋,「龐涓與我講得好好的,怎麼可能……」略頓一下,「難道是魏王……」再次頓住,陷入長思。

「來來來,賢弟只管喝酒,」惠王呵呵一笑,舉爵道,「六國縱軍我且不懼,難道還怕一個黃土埋到脖頸上的魏罃不成?」

張儀亦笑一下,舉爵飲下。

「賢弟可知中山相國司馬賙其人?」惠王轉過話頭,扯到中山國。

「臣略知一二。司馬賙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襲父職而為中山大夫,因才具晉陞宮尉,掌管禁宮,之後不久,樂池亡故,司馬賙入駐相府,輔助中山君稱王,因功受封藍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駕崩,其幼子繼位,司馬賙作為托孤重臣,權傾朝野。」

「是哩,」惠王點頭道,「中山弱小,向來不惹趙國,近日卻傳聞兩國不睦,邊界時有衝突發生。寡人懷疑,其中或與魏人有關。據細作探報,司馬賙府中常有魏客來往。」

「說到中山,」張儀應道,「臣聽聞一則小說,君上可願一聞?」

「賢弟請講。」

「說是當年趙簡子圍獵中山,一狼突圍,求救於東郭先生,先生憫其憐狀,囊之,騙走簡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過,設計復置狼於囊,杖斃之。」

「這……」惠王撓撓頭皮,笑道,「嬴駟愚鈍,這則小說有何玄虛,還望賢弟詳釋!」

「呵呵呵,」張儀亦笑一聲,「不瞞君上,這則小說是賈舍人載臣由趙至秦時途中所講,原為解悶。臣初聞時,也是不解,求問賈兄,賈兄是趙人,一語道破玄機。」

「玄機何在?」

「在於觀照了趙國與中山國的玄妙之處。」張儀將案上菜碟重新擺放,指碟道,「君上請看,這是趙國,這是中山,這是魏國,這是韓國。趙國從地緣上分為兩塊:一塊在太行之東,邯鄲為東都;一塊在太行之西,晉陽為西都。太行縱列南北,山高谷深,無路可通,太行八陘,趙僅據守其一,滏口陘,但此陘西端,韓人佔據上黨大部,趙人不能獨享此陘。東西二都之間,另有一陘,就是井陘,卻在中山人手中。中山於趙,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後快。然而,中山東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澤等數水相連,易守難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戰,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趙人借道,欲使二者相爭,好從中取利。魏得中山,趙人不快,暗助中山復國。魏與中山反覆爭奪,趙人……」

「嬴駟曉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斷他道,「中山狼當指中山國,趙簡子圍獵中山狼,指趙欲吞噬中山,東郭先生當是魏國,只是……那個智者所指何方,還請賢弟點撥!」

「君上性子急了,」張儀笑道,「東郭先生不是魏國!」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愛,趙屢伐中山,屢受挫,因為總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趙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說諷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納悶了,「趙與中山之爭,不能沒有魏人。不會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這小說之外了。魏滅中山,趙助中山復國,魏復伐中山,趙人再助中山,趙人自認為有德於中山,豈料中山人並不領情。中山迎戰魏國時,趙人覺得時機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時,佔據石邑,控制了夢寐以求的井陘塞。在趙助中山趕走魏人之後,中山人卻要趙人交還石邑,趙人不肯,中山人於是變臉,襲擊趙人,奪回石邑,更將趙人一路趕出南易水。趙人皆罵中山人忘恩負義,在此小說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氣:「那個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編此小說之人。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國,自成一門,消息靈通,可謂無所不曉,專以解說列國趣聞為事,能在片刻之間,將小道所得之各類傳聞變成有趣故事,他們統稱為小說。小說也即道聽途說,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還有一分呢?」

「應該就是推演了,小說門個個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於以此生彼,類推其餘,能將真的講成假的,假的講成真的,凡事到他們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聽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呵呵幾聲,拱手道,「嬴駟受教了!賢弟呀,甭扯這些小說了,咱們還是回到正事。這些日來,寡人總覺得這裡面大有可為,但門在何處,如何破門,嬴駟尚未理出頭緒,甚想聽聽賢弟妙論。」

「君上,」張儀顯然已經思考成熟,「綜合判斷,秦人是時候東出了!」

「如何東出,賢弟可有妙策?」

「橫魏,聯中山,制趙。」

「此棋甚好!」惠王閉目思考一時,點頭道,「只是,第一子該落何處,賢弟可有考慮?」

「臣請辭相。」

「辭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過來。

「君上,橫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龐涓。能制龐涓者,非臣莫屬。」

惠王緩緩舉爵,飲畢,看向張儀:「賢弟,此事重大,容為兄斟酌幾日,再行定奪。」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宮中,前思後想一宵,晨起召來樗裡疾、公子華,將張儀之謀略述一遍,半開玩笑道:「相國此舉,莫不是為了逃避紫雲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華笑應道,「聽阿妹說,這些日來人家兩口子夫唱婦隨,琴瑟和合哩。」

「是哩,」樗裡疾亦出一笑,拱手應道,「據臣所知,相國志在一統天下,破六國合縱,今壯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話,當即召來張儀,君臣四人就張儀之策商討半日,議定詳細方略。三日後大朝,張儀以身體欠安為由辭去相印,惠王竟然意外允准,讓樗裡疾代行相國府事。

百官震驚。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悉數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龐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無緣大位,是以淡泊政務,只是生而好勇,喜歡舞槍弄棒,與公子卬頗有幾分相似,在函谷之戰後被龐涓發現,教以軍事不說,這又薦入軍中,用為副將,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靜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盡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龐涓二目微閉,面色陰沉。

白虎的几案前一字排列六卷賬冊,其中一卷平攤著。

「……再就是賦役,」白虎看著賬冊,聲音不急不緩,字字如錘,「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萬,其中有五十萬為僕僚隸台。剩餘臣民,立戶籍者不足五十萬,其中又有十一萬三千臣屬於封君,司徒府所轄者不足四十萬戶,再減去近年殉國烈士五萬餘戶,虎賁、武卒四萬戶,其他免賦役者約三萬戶,以律納賦出役的僅剩不足三十萬戶。而這不足三十萬戶,卻要供養如此巨大的糧草開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眾人面面相覷,龐涓面色紫漲。

「另有一筆細賬,」白虎拿出另一卷冊子,攤開來,緩緩說道,「就是甲冑與兵器。武卒身上披掛,皆為優質烏金(鐵的別稱)甲冑。每套甲冑皆由銅盔、護項、護膊、戰袍、護胸、銅鏡、戰裙、戰靴共八部分組成,所有甲片由銅條貫串製成。單套甲冑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更是重逾八十斤,另有槍刀劍戟等物,皆要求優質烏金及黃銅。而優質烏金與黃銅多由韓、楚、趙等地商貿而來,天下動盪,烏金銅革等物價格日漲,一套鎧甲之資,可供三戶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窮兵,稅賦加大,稅源卻在減少。自去歲以來,國庫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低,穿透力度卻越來越強,朝堂之上,空氣冷凝,連呼吸都似凍結。

軍備與民生,似乎永遠都是難解之結。

龐涓幾乎是暈暈乎乎地回到府中。這次朝會上,他萬沒想到向他發難的會是白虎。他這裡糧草二字剛一出口,白虎那邊就搬出一大摞竹簡。這些竹簡是他眼睜睜地看著白虎進朝堂時拎在手裡的,只沒想到竟然是用來針對他這個恩公的。

然而,數字結實,國庫竭盡。可這些與他龐涓又有何干係?身為將軍,他龐涓的職分必須是,也只能是從君之命,對外作戰,為大魏開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復河西,要他整頓軍備,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糧草物料、輜重保障,至於如何保障,只能是你們這幫具體執事要操心的。再說,伐秦更是硬仗,千軍萬馬無不是捨生赴死,身為將軍,總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光著膀子上沙場吧。

龐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單一人,站在他身後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太子是個傀儡,朱威為人實在,真正的主謀毫無疑問是惠施,而惠施藏而不露,不到關鍵時刻,在朝堂上絕不會多說一字,更不會說錯一字。與這樣的老狐狸對陣,龐涓簡直無計可施。

龐涓不無鬱悶地回到府裡,遠遠聽到後花園的草坪上有辟里啪啦的響聲,時不時傳來夫人瑞蓮的叫好聲,知是白虎兒子白起在演槍,輕歎一聲,走過去,在樹下站定。

仍在發育中的白起已經高到他的耳朵邊了,但身形精瘦,顯得稍稍細長。手中之槍是龐涓不久前為他特別打製的,通身重約二十五斤,小白起舞起來略是吃力,但習練多日後,他這已舞得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繚亂了。

「好!好!好!」龐涓緩緩走近,一邊鼓掌,一邊連說三個好字。

白起這也望見他了,將槍朝草坪上一扎,單膝跪地,行軍禮道:「稟報義父,義子白起正在習練義父所教之吳起槍法!」

「呵呵呵,練得好呢!」龐涓近前,拔下他的長槍,細細審視。

果是一桿好槍。槍頭為烏金、黃金、黃銅等合冶而成,有金剛之硬,尋常皮甲不經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鎧甲,刺中之後,只要槍尖稍稍一滑,進入甲片間隙,串甲銅絲根本防它不住,必貫胸而過。槍身更是由堅硬紫檀精削而成,外圈鉗入三根手指粗細的銅條,由五圈銅環緊緊箍定,銅條與銅環外包一層金皮,在陽光下閃爍金光,頸上紅纓更是耀人眼目。

「白起,此槍如何?」龐涓笑問。

「精美絕倫!」白起朗聲應道,「白起謝義父賞賜好槍!」

「與你先祖之槍相比,此槍如何?」

「無可比擬!」

「哦?」龐涓略吃一怔,緊盯住他。

「回稟義父,先祖之槍長約丈八,此槍僅長丈三;先祖之槍是銀桿金槍頭,此槍為木桿烏金槍頭;先祖之槍柄上嵌寶石,此槍只有幾道銅箍;先祖之槍重三十五斤,此槍僅重二十五……」白起一連列出幾組對比,似乎餘興未盡,仍在抓耳撓腮。

「我的兒,」龐涓笑瞇瞇地望著他,「你可曉得此槍的好處?」

「請義父賜教!」

龐涓紮下架勢,將槍耍得呼呼風響,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兒請聽,」龐涓駐足,撫摸槍身,「槍是用來殺敵的,不是讓人看的。是以槍尖要鋒利,要無堅不摧;槍身要輕便,扛擊打砍斬。至於槍支長短,各有利弊,使用起來,全看本領。槍長利擊遠,若一擊不中,抽手就難;槍短利擊近,可揮灑自如,但要求技擊本領更高。為父特別為你打制一柄短槍,就是要你習好本領,放敵於身前,與敵搏擊!」

「謝義父指教!」白起接過槍,拱手謝道。

「還有,我兒必須記住,沙場之上,武藝須好,但舞槍弄棒終不過是莽夫所為,匹夫之勇,真正的將軍絕非這個!」

「敢問義父,什麼才是真正的將軍?」

「就是這裡,」龐涓指向心窩,「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

「這麼說來,」白起眨巴幾下眼睛,興奮地說,「即使不能行走的孫義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將軍了!」

聽白起冷不丁提到孫臏的名字,龐涓心裡咯登一沉,有頃,蹲下來,僵臉化作笑,道:「是哩,你孫義父仍舊是個真正的將軍!告訴義父,孫義父這在何處,義父正在四處尋他呢。義父行將征伐秦國,若是有你孫義父在,定可擊敗秦人,收復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會兒,重重搖頭,反問他道:「義父是說,若是孫義父不在,義父就打不敗秦人了嗎?」

吃此一問,龐涓反倒噎住了,臉色陰起,正尋詞兒解脫,一直候著他的瑞蓮笑呵呵地走過來,伸過一隻手。龐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頭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擊,回家又吃白起一噎,這又提及孫臏的名字,哪一樁都是給龐涓添堵。龐涓越想越氣,又不好多講什麼,回到客堂,說是心裡有火,安排瑞蓮下廚為他熬煮綠豆湯洩火,脫身走進書房,關門閉戶,祭出鬼谷功夫,剛要安神靜心,門外傳來腳步聲。

敲門的是龐蔥。

「何事?」龐涓勉強壓住火氣,沉聲問道。

「有人求見!」

「不見!」

話音落處,門被推開,一人徑走進來。

龐涓以為是龐蔥擅自闖進,張口就要斥責,來人呵呵笑出。

龐涓打個驚怔,急睜眼睛,愕然道:「張儀!」

「龐兄,」張儀拱一拱手,半是調侃道,「觀你臉色,似是有喜事呵!」

「去去去,」龐涓屁股已經抬起,這又撲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說一句,在下就拿掃帚了!」

「拿棍子也趕不走了!」不待讓位,張儀樂呵呵地在他對面几案席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擺酒,在下肚子在謀反了!」

「咦,只你一人呀!」龐涓這也靈醒過來,「香嫂子哪能沒來呢?在下早已饞涎欲滴,這在等著嫂子親手殺的香豬吃呢!」

二人互相調侃幾句,歸入正題。

「我說張兄,」龐涓撓起頭皮來,「堂堂相國來使,當是驚天動地,張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覺呢?」

「在下不是相國了。」張儀的語調恢復平淡。

「哦?」龐涓大怔,不相信地望著他,「張兄,你……」

「不瞞龐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掛印辭官,驅車徑出函谷關了。」張儀語氣仍是淡然。

「敢問……」龐涓傾身過來,目光徵詢。

「唉,」張儀長歎一聲,誇張地搖頭,「說來難以啟齒哩,龐兄且整酒來!」

龐涓吩咐整菜上酒,張儀遂由入蜀開始,將與秦宮結親故事,一五一十向龐涓講述起來,尤其將夫人大戰巴女,講得繪聲繪色,說到關鍵處,順手掏出巴女毒刀,要龐涓尋鼠一試。僕從一時之間尋不到鼠,捉雞代替,龐涓試刀,不出一刻,雞果中毒而死。張儀得賢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曉大義,武功精湛,龐涓對香女再無不屑,唏噓再三,立即將她列入與鬼谷師姐玉蟬兒一般高度了。

「你是說,」當張儀講至紫雲公主,述及公子卬時,龐涓震驚,「安國君依然活著?」

「非但活著,且還成為秦國安邦將軍了!」張儀又將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陳軫如何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見公子卬,紫雲公主如何反感,秦國祖太后如何幹預,公子華又是如何設計協助公主謀他張儀,他如何醉酒,等等一應舊事,無一遺漏地盡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稱秦國機密,聽得龐涓如聞天書,對張儀這般掏心待己,更是敬服。

「張兄如此坦誠相見,」龐涓拱手道,「在下再無話說。鬼谷既往舊事,在下一筆勾銷。張兄此來,想讓在下作何幫忙,就請直言!」

「龐兄剛好說反了,」張儀卻不回禮,毫不客套道,「在下此來,不是讓龐涓幫忙,而是想幫忙龐兄。」

龐涓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張兄幫在下了。說吧,張兄如何幫法,在下洗耳恭聽。」

「第一步,助龐兄逐走惠施,壓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將相攜手,以魏為軸,橫掃列國,建不世功業。」張儀端起酒爵,端詳一番,揚脖飲下。

龐涓長吸一口氣,兩眼死死盯住張儀,良久,將氣吁出,一字一頓:「若是橫掃列國,以張兄之見,從何處掃起?」

「趙國!」

「好!」龐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聯手,打爛它!」

「不,是吞掉它!」

龐涓再吸一口氣,幾乎是下意識地摸起酒爵,緩緩閉眼。

御書房裡,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閉,一動不動,就如一段木頭。

不知過有多久,魏惠王仍舊保持這一姿勢,在一邊守護的毗人既怕驚動他,又怕出意外,只好有意識地緩緩走動,先是腳步輕微,繼而腳步放重,故意弄出些聲響。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聲音從兩片嘴皮裡迸出,但身子仍舊未動。

「主子,」毗人不知何時已經改過稱呼,不再叫他陛下了,湊到跟前,「奴婢在想事情,怎麼也想不出,有點急了。」

「想什麼了?」

「奴婢想的是,主子這辰光會在想什麼呢?奴婢想呀想呀想呀,想得頭都大了。要是奴婢也有淳於子修來的他心通術,該有多好!」

「你呀,其實已經曉得寡人在想什麼了。」

「奴婢真的不曉得哩。」毗人給出個笑,「不過,主子這般講了,奴婢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簡,「主子在想國事哩。」

「廢話,不想國事,還能想啥?說具體點兒。」

「是……想這竹簡上的事兒。」

「真就讓你猜對了。」惠王睜開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兒擺著七冊竹簡,是白虎大朝報奏時用過的。

毗人腳步一轉,移他身後,動作麻利地為他揉捏頸椎,邊揉捏邊笑道:「主子呀,奴婢這也提個奏本。」

「哦?奏吧。」

「主子這已坐有幾個時辰了,該到後花園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絡鬆筋,好處多了去了。至於朝堂上的事情,就讓那些臣子們想去。主子這把頭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哩。」

「唉,」惠王長歎一聲,「寡人也是不願意想呀,可……」

惠王搖搖頭,頓住話頭,用力起身。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主僕二人在屋子裡小走幾圈,緩步移向房門,剛到門口,遠遠望到宮值內臣帶著二人沿林蔭道直走過來。

魏宮臣子中,享有不通報而直接入見的僅只三人,太子申、惠施和龐涓。

「寡人眼花了,這是哪一個?」惠王揉眼問道。

「是武安君!他還引來一人,奴婢認不出哩。」

「看樣子,」惠王苦笑一聲,「寡人這筋是松不成了。」踅回書房,復於案前坐定。

不消一時,宮值內臣進來通報,惠王宣龐涓入見。

君臣禮畢,惠王指著外面:「賢婿,外面好像還有個人呢!」

「父王?」龐涓吃一怔道,「您怎麼曉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賢婿既引此人來,想必不是俗客,讓他覲見吧。」

龐涓出門,不一時,引張儀入見。

惠王上下打量張儀,顯然記不起是誰了:「你是……」

「鬼谷張儀叩見魏王!」張儀拱手道。

「鬼谷張儀?」惠王驚道,「你不是——在秦為相嗎?」

「回稟魏王,正是那個張儀。」

惠王吁出一口氣,盯張儀一時,問道:「既為秦相,為何以布衣之身覲見寡人?」

「想與大王私談。」

「這裡沒有外人。」惠王指著龐涓,「這是寡人賢婿,也是你的同門。」指毗人,「這是寡人近侍,無礙私談。寡人老朽,張子有何指教,盡請直言!」

「魏國危矣!」張儀再次拱手,一字一頓。

張儀劈頭就是此話,魏惠王大怔,看看龐涓,又看看張儀,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簡上,良久,指向旁邊客席:「請張子入席詳談!」

張儀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國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傾身問道,「張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儀之所料,」張儀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國已經陷入外困內憂,如猛牛落井,亡無日矣。」

「這這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龐涓,見他閉目不語,又回視張儀,「何以內困外憂,請張子指點!」

「是外困內憂。」

「對對對,請張子詳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說外困,」張儀緩緩說道,「南向,魏楚毗鄰,魏先將軍吳起掠取大梁及週遭楚地二百里,現將軍龐涓再掠陘山及週遭楚地一百里,舊怨不提,單是這兩樁新案,於魏是喜,於楚卻是截肢之痛;東南向,魏宋毗鄰,先將軍吳起奪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寢陵,今為魏郡,宋人耿耿於懷;東向,與衛毗鄰,衛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東北向,魏齊接壤,前仇舊怨盡皆不提,想必齊王不會不惦念黃池之辱,將軍田忌更不會忘記女妝之羞;至於三晉,魏與趙、韓,國土犬牙交錯,利害息息相關,百年來磕磕碰碰不提,單是惡戰硬戰,當不下三十次,邊城旗幟交替變換,朝魏夕趙,亦不為驚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與強秦之爭……」

張儀頓住話頭,微微閉目。

「這些陳年舊事無不是禿頭上的虱子,凡人皆知,還請張子講些新的。」惠王不耐煩了,欲聽下文。

「我王好喻,儀方纔所言,確為禿頭伏虱。然而,凡人所見,無非外象,唯有大王,當該知痛知癢啊!」

「請張子詳釋!」知痛知癢四字顯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國伐秦而兵敗函谷,大王想必不會認定是龐將軍無謀、魏武卒無勇吧?」

想到虎牢關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兩軍對陣之時,楚兵卻裹腳不前,齊兵更是遲遲不到,惠王輕歎一聲,不再吱聲。

「再講內憂。」張儀不再給他思考時間,「遠且不提,單是近年儀之耳聞目見,魏居中而四戰,兵革未歇,民無生息。函谷戰後,龐將軍痛定思痛,圖謀東山再起,年年增擴武卒,日日練兵備戰,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減,魏民時有逃離,稅賦日少,府庫日竭,蒼生日苦,君臣互怨。敢問我王,凡此種種,想必不再是禿頭之虱了吧?」

魏惠王額頭汗出。

龐涓顯然沒料到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詫異地看著張儀。

張儀似是講完了,閉目靜坐。

「張子既知魏國困境,」惠王拿毗人遞過來的絲絹擦把細汗,「想必亦有擺脫之計了。寡人不才,敬請張子賜教!」

「兩個字,連橫!」

「連橫?」許是第一次聽聞此詞,惠王一雙老眼眨巴幾下,「何為連橫,還請張子詳釋!」

「蘇秦不是在列國倡導合縱嗎?縱即南北,三晉合縱,外加燕楚,構成南北一線。至於齊國入縱,不倫不類,別有用心,可以不計。縱親六國會於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師,縱親達到絕頂。聖者曰,月圓則缺,杯滿則溢。蘇秦身掛六印,號令六君,堪稱人臣之極;六師畢集於函谷關外,堪稱縱親之極。物極必反。六君會盟,卻各懷其私,六師畢集,卻不戰而卻,正應極、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連聲應和,「張子說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縱橫,縱勢既衰,橫路當行。魏國遠策,當是去縱入橫,與秦結盟!」

聽到這裡,惠王顯然明白過來,方臉拉起,久不說話。

「連橫長策有何不妥嗎?」張儀忖透惠王心思,直追過來。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張儀,一字一頓道:「只有一個不妥,河西!」

「敢問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張儀似是不知趣了,緊追不放。

「秦人玩弄詭計,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數十萬臣民,一夜之間,盡為秦有,十幾萬勇士的屍骨,這還長眠於河西地下呢!」

「唉,」張儀長歎一聲,「我王只知河西,卻忘了秦晉魚水之誼啊。穆公之時,兩度嫁女於晉公,締結百年之好!」

「那是晉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復河西,死不瞑目!」

「唉,」張儀又出一聲長歎,「我王這是意氣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為河西之民,儀就說說河西。穆公之時,西河之南為大荔、輔氏、芮等封國所有,北為白翟所據,與晉並無瓜葛。穆公逞強,小國皆歸秦制,白翟北縮,河西七百里始為秦土。之後秦晉失和,作為交接區,河西首當其衝,屢為戰場。三家分晉,魏將吳起出征河西,趕走秦人,方將七百里河山併入魏境。再後就是秦魏之爭,在河西你來我往,直至商君強圖河西。」

「往事如煙,寡人只記近仇!」

「儀這就與王議此近仇。」張儀就勢說道,「秦與魏皆爭河西,情同勢不同。所謂情同,河西於秦於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換;所謂勢不同,河西於秦為必得之地,於魏,則為聾子耳朵!」

「咦?」惠王氣不勻了,「你這是明顯偏秦!」

「儀不敢偏秦,」張儀坦然應道,「儀出生之時,河西屬魏。作為魏民,儀之先祖,為河西流汗;儀之先父,為河西流血;儀之先母,死於秦人之手;儀之家產,皆被秦人奪去。儀與秦,本有血仇,儀是以不能也不願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講講,河西為何於秦為必得,於寡人就是聾子耳朵了?」

「秦原都櫟陽,僅與河西隔條洛水,商鞅時,秦移都咸陽,與河西也不過三百里,快馬一日可至,且河西與咸陽,一馬平川,除一條小小洛水之外,幾乎無險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常言道,將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該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於魏,勢完全不同。聾子耳朵,好看而無用。魏西有河水之險,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豈不成個聾子耳朵了嗎?」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東;秦得函谷,魏得崤塞;雙方以山、河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鄰才是,不想我王卻與秦君這般爭來奪去,實為不智!」

「你……」惠王憋一會兒,總算想出詞兒,「寡人若是放棄河西,如何對得起為河西捐軀的十數萬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樣。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數萬英魂,秦人為河西而死者,數目可想而知。」

「你繞來繞去,無非是為嬴駟那廝來當說客,好讓寡人將河西拱手送給他,是不?」惠王面有慍色。

「非也,儀此來,是想與王做筆買賣。」

「是何買賣?」

「常言道,失之東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讓出河西,秦王自也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請看!」張儀從懷中掏出一幅形勢圖,指太行以東的趙國大片國土,「從這裡到這裡,所有趙土盡歸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張儀的話就如聲聲重錘,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雖已老邁卻仍壯志未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卻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有點兒後悔自己為掩飾內中驚顫而過早下了逐客令,真該讓張儀把話說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來龐涓,不無狐疑道:「張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無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東的肥沃趙土盡數劃給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張儀覲見,直到被惠王趕走,龐涓都沒有插說一句話,他太曉得眼前這個漸入暮年的老岳丈了。

現在被問,龐涓曉得是時候了,沉聲應道:「當今亂世,恃力生存,沒有大與不大的。再說,張儀謀事,向來是謀大不謀小。在楚,滅越;在秦,滅巴蜀。兩地皆大數千里,相比之下,趙國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道,「可這要吞趙,寡人實在不敢想像。寡人召你來,是想問你一句話,假使伐趙,真能……」頓住話頭,兩道充滿慾望的目光直視龐涓。

「父王,若是伐秦,兒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這若伐趙,兒臣可有十成把握,萬無一失。」

「十成?」惠王心裡一動,旋即搖頭,「兩軍交戰,瞬息萬變,勝負或系一念之間,賢婿不能輕敵呀。再說,趙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圖之或可,這若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沒有那麼好的口福了呢!」

「兒臣所言,或為輕淺。此事既為張儀所提,父王若有疑慮,何不再召張儀,聽聽他是何說辭。」

「傳旨,有請張子!」

龐涓回到府中,將張儀請至,惠王迫不及待地將思慮一夜的種種憂慮一一說出,被張儀悉數化解。

惠王聽得血脈僨張,正要認可張儀,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們,道:「張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儀在秦室數年,就儀所察,秦王一旦決事,對朝野議論往往忽略不計。」張儀淡淡一笑。

優柔寡斷正是惠王短板。張儀適時抬出做事利索、將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讓惠王顏面頓失。見張儀二目直射過來,含不屑之意,惠王臉面潮紅,不假思索,當即拱手道:「煩請相國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體如何操作,由你與龐愛卿謀議。」

「回稟我王,」張儀亦拱手道,「儀為一介臣民,不是相國了!」

「哦?」惠王驚愕,扭頭看向龐涓。

「父王,」龐涓點頭,「張子已於旬日之前辭去秦相,掛印出關了。」

魏王長吸一口氣,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張儀:「敢問張子,因何辭相?」

「不瞞我王,」張儀緩緩應道,「秦室祖太后恃強,強行拆散儀與夫人,迫儀與紫雲公主成婚。祖太后已處彌留,儀無奈何,只得應允。夫人聞訊,以為是儀喜新厭舊,食言負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終。夫人於儀有救命之恩,夫人愛儀,儀亦深愛夫人。太后仙遊之後,儀一路尋訪到函谷關,聽關守說,數日之前,果有女子出關東去,過關時,暗香襲人。儀夫人天然體香,名喚香女,儀問過貌相,確認是夫人無疑,遂回返咸陽,無心朝政,封印辭別秦王。秦王勉強,儀不惜一死。一則見儀意決,二則有感於儀與夫人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應允,但要儀答應一事。」

「答應何事?」惠王急切問道。

「無論何時,只要儀訪到夫人,就須重返秦國。秦王為儀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儀走後,決不置相!」

惠王聽傻了。

「唉!」張儀長歎一聲,「夫人為吳臣公孫蛭之女,楚越惡戰,公孫蛭與越王同歸於盡,麾下勇士無一倖存,除儀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單。儀在此世,除鬼谷諸友外,並無親朋。鬼谷諸友,孫臏不知所終,蘇秦與儀有隙,夫人盡知。夫人出關東行,儀前思後想,夫人別無他投,或至大梁尋龐兄傾訴。儀星夜兼程,趕至大梁,謁見龐兄,不想卻……」

張儀言及此外,悲傷欲絕,潸然淚下。

惠王看向龐涓。

「不瞞我王,」張儀以袖拭淚,「儀非但沒有尋到夫人,卻被龐兄扯到此地,與王議論天下!」

「敢問張子,」惠王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龐愛卿處,張子欲向何處尋訪?」

「人海茫茫,儀實不知去何處尋訪,」張儀面現絕望之色,輕輕搖頭,迅即捏緊拳頭,「不過,儀心已決,無論尋到天涯海角,儀義無反顧!」

「若是張子並不知向何處尋訪,」惠王現出一笑,「寡人倒有一個想法。」

「請王指點!」張儀拱手。

「張子可以暫留魏境,寡人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國尋訪。」

「如此甚好,只是,儀居此處,若是無所事事,倒也無聊!」

「這個寡人想定了,」惠王呵呵呵笑出幾聲,樂不合口,拱手道,「寡人無知,願以國相托,敬請張子不棄!」

「謝王知遇!」張儀再度拱手,「只是,王內有惠子,外有蘇子,二人皆為絕世高才,儀不敢與二人並列!儀心已定,明日即別龐兄,欲往齊國一遊!」

「齊國?」惠王驚呆,「張子去齊國何干?」

「儀別無他好,只好口舌,這往齊地,一來尋訪夫人,二來在稷下逞口舌之能,混口飯吃!」

聞聽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趕忙起身,朝張儀深鞠一躬,拱手,聲如洪鐘:「齊國負海之地,安容大鵬展翅?寡人這就免去惠施相位,舉國托於張子,敬請不棄!」

「我王——」張儀急急跪地,叩首涕泣,「儀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愛!儀本為魏民,也該當為我王效力啊!」

「愛卿請起!」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張儀,轉對毗人道,「擺宴!還有,請申兒作陪!」

相國府客堂,氣氛沉悶。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神色嚴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色恬淡,兩眼閉合,但細心者看得出,他的左邊嘴角在微微顫動,心境顯然不寧。

「相國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語氣急切中帶著懇切,「您得說句話呀,張儀是沖您老來的,這已把火燎到您老眉頭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軀體略略直了直,嘴角反倒不顫了。

「相國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曉得您並不在乎這個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關魏國未來,事關縱親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說解就能解的,張儀此來,名為強魏,實為離間三晉。蘇子講得好,三晉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殺,唯對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體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講得是,三晉雖有磕碰,但不可互為仇讎。這個相位,先生萬萬讓不得!」

「唯有蘇秦,可制張儀!」惠施總算擠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應道,「只是,自函谷兵敗,大王偏聽武安君,武安君將伐秦失利歸罪於趙國,對蘇子頗有成見,我等怎麼解釋也是不聽。這辰光又來了張儀,蘇子只怕更難說話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張儀!」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異口同聲。

「公孫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頃,朱威點頭道:「公孫衍倒是極好。聽說他早已離秦,在下掛記他,四處打探,迄今未得音訊。」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駭。

大梁郊野,一輛馬車疾駛而來,揚起一溜塵埃。馬車漸漸慢下,拐向一處偏僻草舍。

草扉洞開,朱威、白虎跳下車子,急急入內。

草舍無人,但正堂掛著一盞青燈,几案兩端摞著幾十卷竹簡,一卷新簡平攤在几案上,幾個羽筆斜插於筆筒,旁有硯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簡,看字跡,是公孫衍無疑,鬆下一口氣。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過一冊竹簡,各自翻閱。

看不多時,一條黑狗飛奔過來,站在門外沖草舍狂吠。

不一時,公孫衍頭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鋤走進柴扉。狗仗人勢,衝向草舍,站在草舍門口沖二人汪汪吠叫。

公孫衍將鋤頭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捨,又驚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分別數年,今又相見,自有說不出的親熱。

「不瞞公孫兄,」寒暄過後,朱威指著案上竹簡,由衷感歎道,「從相國那兒得知你在此隱身,在下一直不解。剛才翻閱此冊,方知公孫兄苦心哪!」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不瞞二位,出函谷關後,在下苦思去向,仍舊選擇回魏。非故土難捨,實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勢必東出,若是東出,勢必爭魏!」

「公孫兄所言極是,」朱威重重點頭,「秦人這已來了。」

「哦?」公孫衍看過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將近日朝局、張儀至魏、張龐結好、魏王欲罷惠施相位改拜張儀等一應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熱切地望著公孫衍。

「改拜張儀?」公孫衍似吃一怔,「他不做秦相了?」

「聽殿下講,」朱威應道,「張儀與秦室鬧翻了,秦國祖太后逼他與紫雲公主成婚,張儀夫人出走,張儀捨不下夫人,辭印東出函谷,說是尋訪夫人,逕直來魏了。」

「祖太后?逃婚?辭相?尋訪夫人?」公孫衍顯然未曾料到這些,閉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語,「以此小說之言,卻來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應對,公孫兄得快快拿個主意才是!」

「張儀此來,只有一個目的,」公孫衍陡地睜眼,拳頭連捏數捏,「連橫魏國,分裂三晉,破解合縱。」

「公孫兄說得是,惠相國與朱上卿皆是這般講的。」

「不瞞二位,」公孫衍的目光從白虎轉向朱威,「在下在此隱居兩年,非為躬耕,是在觀察列國,尋思應對,封殺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應對,仍舊是蘇子所倡的列國縱親。張儀連橫,正是為破六國縱親而來。」

「公孫兄,」朱威環顧草舍,看看日影,轉身拱手道,「此捨非議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鵬所棲,你這就與我等回歸大梁,共商大計,阻擊張儀。」

「看來朱兄是餓了。」公孫衍呵呵一笑,挽起袖子,走向側室,拿出一堆青菜,從樑上割下一塊臘肉,「來來來,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卻也是有好酒好菜喲!」

二人笑笑,一個揀菜,一個燒灶,各自忙活起來。

「至於阻擊張儀,無須商議,在下已有應策了。」公孫衍在案上一邊切臘肉,一邊說話。

朱威、白虎皆望過來。

「勸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張儀,勸他不動。」朱威應道。

「有一個人,或能勸他。」

「何人?」

「太子!」

不出公孫衍所料,魏惠王果召太子謀議此事。

「申兒,」惠王於晚膳後叫住太子申,「惠子為相不少年了,魏國並未大治。為父在想,也許是惠子為人謙和,魄力不夠。方今天下,列國皆王,彼此狼窺虎視,非強力不足以應對。張子辭卻秦相,來投我邦,為父以為,張子與武安君同出於鬼谷一門,出山即助楚滅越,至秦又助秦滅巴蜀,其才具勝惠子百倍。為父這想免去惠子相位,賜他金銀珠寶,府宅財帛,讓他在魏頤養天年,暢聊名實,而將治國重擔卸與張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應道,「相邦,國之棟樑,立相換相,父王定奪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申兒呀,如你所言,相輔為國之棟樑,何人為相,舉足輕重。為父老了,魏宮這副擔子,終將落到你的肩上,相輔之才,也終將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為父必須看重呀!」

「父王若聽兒臣,兒臣並不主張換相。」太子申一反往常,語氣毋庸置疑。

惠王似吃一驚,擰會兒眉:「你這講講,為何不主張?」

「兒臣以為,眼下換相,有三不妥,其一,惠相德才兼具,朝野認可;其二,惠相為人公正,不偏不倚,正可平衡各方利害;其三,惠相主政這些年來,無論是遠策還是近略,皆無明顯失誤,至於六國伐秦,惠相並不主張,是武安君……」

「夠了!」惠王臉色陰起,打手勢止住他,有頃,似又覺得不妥,放鬆臉面,勉強對他笑笑,轉對毗人道,「傳惠施!」

及惠施至,惠王氣色已是松和,笑吟吟地執其手,與他來到後花園,繞湖濱漫步。

二人行至一片柳樹下面,惠施只顧走路,沒提防腳下,左腳磕在一塊石頭上,打個趔趄,撲倒於地。

惠王趕前一步,將他扶起。

「謝王扶持。」惠施扑打幾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謝。

「傷到沒?」惠王關切地問。

「還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過幾聲,言語關切,卻弦外有音,「愛卿這腿腳……」

「老矣!」惠施順勢苦笑一下,搖頭。

「若是寡人沒有記錯,愛卿年過五旬了吧?」

「我王聖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動幾下手腳,「寡人已逾六旬,整整年長愛卿十年,可這手腳……」不無得意地看過來,再次炫示。

「臣賤命賤體,安能與我王龍體相比?」

「呵呵呵呵,愛卿好言辭,」惠王笑過幾聲,語氣轉為關切,「想是愛卿近年來操持國事,過於勞身了。」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繼續前走,「愛卿呀,說起這事,寡人倒是存心讓你歇歇腳,尋個雅致處所修身怡情,頤養天年,將這些煩心事讓與年輕人忙活,可又……」故意頓住,輕歎一聲。

「謝王關愛。」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禮。

「只是呀,」惠王復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著實捨不得愛卿。知我心者,唯有愛卿啊!」

「敢問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張子如何?」惠王頓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風華之年。」

「風華之年,臣已過矣,」惠施回視惠王,「不過,君上可曾聽過老妾事主之事嗎?」

「寡人孤陋寡聞,你且講來。」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趕其出門,欲迎新婦。老妾哭哭啼啼,不肯離去,君上可知何故?」

「這這這……」惠王聽出話音,支吾幾聲,尋到應辭,「這是不識趣吧!」

「非不識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惠王黯然神傷,低頭不語。

「君上,」惠施語重心長,「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當識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離家,是因那新婦居心不良,有失賢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氣,有頃,顫聲問道:「敢問愛卿,張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為他想謀的是新夫家的家財。」惠施一字一頓。

為相這些年來,惠施第一次用這般肯定的語氣與惠王說話。

惠王又吸一口氣,陷入長思,良久,抬頭笑道:「常言道,嫁雞隨雞,既嫁過來,她當為新夫所謀才是。」

「尋常女子,嫁雞隨雞,」惠施直言點明,「只此女子,別有他圖,因她愛的依舊是前夫,此來是受前夫指使,色誘新夫啊。」

此話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會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讓惠王打寒戰了。

「君上,」惠施言詞懇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豈敢有阻?老妾只諫一言,君上若娶新婦,該當睜圓慧眼,娶一年輕、賢淑、忠心不貳之婦,方能興業旺室,惠澤子民。」

「敢問愛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婦?」

惠施點頭。

「愛卿請講,他是何人?」

「公孫衍。」

「公孫愛卿?他在何處?」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興奮起來,二目放光,握緊惠施之手,「煩勞愛卿有請公孫愛卿,寡人念他許久了。」

這麼多年,歷經這麼多變故,魏人公孫衍終於得以於魏宮御書房覲見魏王。

為迎接公孫衍,毗人大獻慇勤,親自動手將書房裡裡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邊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時三刻,香雲繚繞,氣氛怡人。魏王沐浴更衣,讓毗人把公孫衍留下的五冊竹簡搬到案上,正自重讀,宮值內臣已引公孫衍到。

同來的還有惠施與太子申。太子申是惠王特別吩咐召請的。

惠王不再宣召,親迎出去。

見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孫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孫衍拜見我王。」

惠王卻不回揖,二目如炬,將他好一番打量,有頃,跨前幾步,執其手道:「公孫衍哪,公孫衍,你這個子民可是讓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謝我王偏愛。」公孫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孫衍衣袖,並肩進門,君臣四人分別落席,惠王再度凝視公孫衍,拱手,長歎道:「唉,不瞞愛卿,你到秦國,搞得風生水起,寡人即知錯矣。」

「我王聖明!」公孫衍拱手回禮,不卑不亢,「自離秦後,衍安身於郊,耕作於野,為布衣之身,不敢稱卿。」

「擬旨!」惠王轉對毗人,「魏人公孫衍列為上卿,賜上卿府一座,金三十,僕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記下。

公孫衍離席,叩拜於地:「衍謝王厚賜,只是,賞罰乃國家大事,無功不受祿,亦為古之定規,身為子民,衍無尺寸之功於魏,是以斗膽懇請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樹,再行封賞不遲。」

「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愛卿過謙了,」指案上五冊竹簡,「單是這五卷治魏長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瞞愛卿,你這五卷,寡人翻閱不知幾遍,堪稱字字珠璣、直砭時弊啊!可惜此策有首無尾,後五策缺失,實讓寡人嗟歎不已。這下好了,有愛卿在側,寡人不愁後續五冊,可以盡興矣!」

「我王錯愛了,」公孫衍又是一拜,「臣寫十策之時,針對的是昔日弊端,今時過境遷,這些竹簡已然無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閣了。」

「哦?」惠王震驚,「如何治魏,難道愛卿又有良策了?」

「回稟我王,」公孫衍侃侃言道,「自離秦出關之後,衍隱於郊野二年有餘,冥想天下,欲破亂局,然而,思來想去,所有破解,無出蘇秦之右。天下唯有縱親,方可均衡勢力,我王唯有守縱,方可長治久安。」

魏王身子後仰,微微閉目,良久,身子恢復前傾,拱手道:「謝愛卿指點了。愛卿呀,」轉向惠施,笑道,「惠子這相國當膩味了,一心想與高人論辯名實,有心讓賢於公孫愛卿,敢問愛卿意下如何?」

「謝王器重,謝相國大人厚愛!」公孫衍朝二人各揖一禮,「非衍推諉,實乃惠相國德高望重,智慧過人,衍不及遠矣。若我王不棄,若相國大人偏愛,衍願作相府馬前走卒,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幾聲,「愛卿呀,禮賢用能,乃邦國大事,惠相國與愛卿皆是邦國相才,能夠早晚守在寡人身邊,寡人已知足矣。至於何人為相,寡人不多說了,三日之內,由二位愛卿議定,報奏寡人,寡人大朝頒詔!」

惠施、公孫衍皆是一震,相視良久,叩首謝恩。

聞聽公孫衍插足,龐涓大是震驚。

從在陳軫的賭場裡搭救白虎時起,龐涓就對公孫衍懷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時公孫衍的孤軍抗擊、六國伐秦時公孫衍的沉著應對(龐涓不曉得出自張儀謀劃),無不讓龐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龐涓引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數年,且幾乎天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蕩,而他自己竟然一無所知!

龐涓的第一反應是驅車司徒府,與白虎一道求訪公孫衍。白虎不好拒絕,二人驅車郊野,直入草舍柴扉,裡面空無一人,那條黑狗自也不在。二人空守一時,悻悻而返。

龐涓鬱悶回府,見張儀獨坐客堂,面前一壺熱茶,自斟自飲。

「張兄,在下正要尋你哩!」龐涓在他對面坐下,拿起張儀推過來的茶盞。

「可為公孫衍之事?」張儀笑道。

「你曉得了?」龐涓驚愕。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不瞞龐兄,在下與公孫兄堪為知己,他在哪兒,他做什麼,在下自是一清二楚、無所不知呢。」

「你且說說,」龐涓喝一口茶,「此人隱身數年,突然露頭,是為何事?」

「與在下爭相!」

「爭相?」龐涓不解了,「此人歸魏數年,若是爭相,緣何早不爭,晚不爭,拖至今日才爭?」

「因為在下來了,」張儀又是一笑,「龐兄聽過二馬共槽之說否?單馬獨槽,吃起來無味,二馬同槽,才叫有勁哩!公孫衍與在下,正是這般。」

「呵呵呵,」龐涓也笑幾聲,語氣略帶不屑,「張兄這也高抬他公孫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與孫兄、張兄與蘇兄方是對手。鬼谷四子,天下無可匹敵。」

「讓龐兄說著了,」張儀舉盞,端在手裡,「不過,龐兄略略誤解在下之意。儀與蘇兄,是爭天下,儀與公孫兄,是爭邦國,所爭不同,其味相異呀!」

「好好好,」龐涓也舉盞道,「是張兄想得大。敢問張兄,此人既來拱槽,張兄如何應戰,該當有個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個,」張儀沖龐涓揚揚茶盞,「懇請龐兄幫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縱即橫。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孫衍見王,必祭蘇秦合縱大旗。魏室權臣,無不主張合縱,且朱威、白虎諸人,更與公孫衍息息相通。王若聽信,必棄橫而守縱,在下還好,倒是龐兄,怕就不好玩了。」

龐涓再無二話,逕去王宮,覲見惠王。

魏王果然在為縱橫惆悵。縱,或可求穩;橫,或有大成。縱,公孫衍、惠子;橫,張儀、龐涓。縱,由太子大力鼎持;橫,則為自己心儀。

「賢婿來得正好,」待龐涓落席,惠王望著他苦笑一聲,「張子欲橫,公孫衍欲縱,是縱是橫,寡人頭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縱論,未聞橫說。父王聽信蘇秦,親任縱長,合縱之花盛開於孟津,衰萎於函谷。今日天下,縱衰而橫出。縱橫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見過公孫衍,想必他對蘇子縱論又有新釋。理不辯不明,兒臣是以懇請父王再約張子,再聽橫說。」

「有請張子!」

張儀這就候在宮外,聽到宣召,當即趨入。

君臣禮畢,惠王拱手,直入主題:「聽聞張子橫論,寡人耳目一新,盤思迄今。只是,橫論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請張子詳釋,還望張子賜教。」

「啟稟我王,」張儀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氣勢如虹,「縱論萬絲千結,橫論只存一理:仗勢恃力,大爭滅國!」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張。

「我王請看,」張儀順手掏出一張羊皮,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圖,「魏之強敵,秦、齊、楚三強,以魏眼前實力,若是爭齊,或相伯仲,若爭楚、秦,則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統三晉,獨霸中原,則西可爭秦,東可凌齊,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體前傾,一雙老眼射出貪婪之光,匯聚於張儀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從橫論,」張儀手指秦國,「西可無憂。有秦在側,楚不敢動。王可先伐趙,後掃韓,三年之內,或可一統三晉,釐定乾坤!」

「三年之內?」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聲,看看龐涓,目光落在張儀身上,「你是說,寡人在三年之內,可以滅趙?」

「是一年之內。」張儀拳頭一緊。

「你……」惠王越發驚愕,「這且說說,你有何策,能於一年之內打敗趙室?」

「我王請看,」張儀指向中山,「近聞中山與趙,邊境再起爭執。王可約會中山,切斷滏口塞,南北夾攻,趙之太行以東,無險可恃。趙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發晉陽,直取代郡。趙人再強悍,若被截為兩段,東西相顧無暇,欲保宗廟,難矣哉!」

「這……」惠王不無擔憂道,「趙為縱親首倡國,若是齊、楚、韓三國之兵皆來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張儀侃侃而談,「韓人既懼魏,亦懼秦,魏、秦聯合伐趙,相信韓不敢妄動。楚、趙相隔韓、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會為趙失和於魏。至於燕室,當今燕王為秦王之婿,不敢不聽翁國。趙之救星,屈指數來,只有齊人。」看向龐涓,「齊若救趙,必用將軍田忌。使田忌爭龐兄,使齊國技擊爭大魏武卒,齊王雖然年邁,也還不至於如此昏聵吧!」

「齊人出兵,」龐涓以拳震幾,「在下候的正是這個!」

「龐兄伐趙,若是順道擊垮齊人,」張儀豎拇指道,「真就一戰定乾坤了。」再指地圖,「三晉歸一,我王即揮師東下,順勢將齊人趕至海外瀛洲,那時節,合三晉之魏坐擁齊、燕,秦國獨享大楚,天下二分,豈不妙哉!」

惠王聽得熱血沸騰,野心膨脹,連連拱手道:「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獨得二賢,文武雙全,何愁天下不定。」

復三日,惠王大朝,頒詔罷免惠施,改拜張儀為相。

天下震動。

大魏相國府,惠施慢悠悠地在書房整理行裝,收拾他所中意的細軟。院中並排停放十輛輜車,五輛是魏王賜與的,另五輛是惠施薪俸所置。兩個小廝及一女僕動作麻利地裝車,所裝多是竹簡等物,一捆捆碼得整整齊齊。

一輛車馬駛至府前,車上跳下張儀。

家宰迎出,恭請張儀入內。

惠施依舊在收拾行囊,頭也不抬,似是沒有看見他。

張儀撲地叩道:「先生在上,請受張儀一拜!」

「惠施賀喜張子了。」惠施扭過頭,「坐吧。」

張儀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國大人此來,是急於入住呢,還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張儀拱手,「儀此番來魏,多有得罪,還望先生寬諒。」

「風起雲湧,後浪推前浪,張子年富力強,胸有大策,該當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說道。

「儀來還有一事。」

「請講。」

「觀車中行裝,先生是為遠行。在下冒昧,求問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國可有指點?」

「先生學問了得,可游稷下。聽聞淳於子早就厭倦祭酒一職,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當為合適人選。」

「謝相國推薦。」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還有吩咐麼?」

「再謝先生成全!」張儀亦起,深深一揖,扭轉身,闊步而去。

張儀離開沒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相約趕至,力勸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機緣,惠施只不吐口。

「敢問先生,」見惠施去意堅定,太子申拱手問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纔,新任相國特來送行,為老朽指點前路。」

「張儀?」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謀得祭酒職分。」

「先生必不聽他,」白虎順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前往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連出幾笑,豎拇指道,「你小子,幾日不見,有長進了。」斂住笑,掃視眾人,一字一頓,「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