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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一章 吞巴蜀,張儀入蜀宮險象環生

在涪鸞、竹葉姑嫂潛伏蜀宮後不到一周,張儀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鸞所料,張儀是來向蜀王攤牌的。秦王是王,已經成為自己屬國的蜀王也是王,顯然不合秦王之意。話又說回來,自秦人入蜀,通國一直配合,通國的王位,也是張儀奉旨擁立的。今蜀地剛定,這就廢人王位,於情於理張儀都不好開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媽媽,尤其是治蜀。張儀決定先造一個勢,再「點到即止」,讓通國「感悟」,自降身價。

為達到造勢效果,張儀幾乎沒給通國準備時間,只在將到王宮時,使先鋒將軍都尉墨入宮「稟報」。與此同時,隨從都尉墨的數十甲士步伐整齊地踏入王宮大門,將蜀宮正殿裡裡外外搜索一遍,之後退出殿門,五步一卒,珵亮的槍戟在寬闊的宮院裡豎起一條長長的通道,突如其來的肅殺氣場嚇得宮人腿不敢移,氣不敢喘,戰戰兢兢地擠在旁側的偏殿裡。

自於涪鸞口中得知巴國之事後,通國食不甘味,夜不安寢,身邊又無高人謀劃,正自沒有主張,張儀這竟到了,且又鬧出這般陣勢。情急之下,通國愈發慌亂,發不及梳,飾不及佩,跌跌撞撞地出門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顧及,幸虧胖內宰眼快手疾,將一頂冠飾提在手中,氣喘吁吁地追到宮門處,才在秦人的槍戟叢中用指尖為他理順亂髮,佩以冠飾。

主僕二人剛剛理好,遠處傳來更大的喧囂。

無須再問,是張儀駕到。

通國勻平氣息,挺直身體,在胖內宰的攙扶下邁出宮門,走下台階,面朝由遠而近的張儀車馬哈腰長揖。

前有儀仗開道,後有護衛簇擁,張儀夫婦的特製駟馬甲車直驅宮門。

相距約三十步遠近,張儀喝叫停車,翻身從車上跳下,親手放置凳子,扶下早換好一身紅妝的香女,夫婦二人趨行至通國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張儀並夫人覲見蜀王!」

通國這也緩過神來,急趨近前,扶起張儀道:「相國快快請起!相國大禮,叫通國如何承受得起!」見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國見過相國夫人!」

香女拱手回禮,給出個笑。

「大王,此地風寒,敬請宮中說話。」張儀反賓為主。

「相國先請。」通國閃到一側,畢恭畢敬地伸手禮讓。

張儀呵呵一笑,跨前攜住通國之手,與他並肩踏上台階,步入宮門。香女又對胖內宰笑笑,與他一道跟隨於後。都尉墨一臉嚴肅地手握劍柄,走在最後。

出來時只顧慌張,沒顧上害怕,這陣子返回,身邊走著笑裡藏刀的大秦相國,身後跟著殺人不眨眼的都尉墨,兩側是寒森森的槍刀劍戟,通國不由得額頭汗出,腿肚子打戰,步伐慢下,幾乎是一步一挪。

張儀瞄見,覺得勢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將踏上正殿台階時,頓住步子,鬆開通國的手,轉對都尉墨,語帶雙關道:「墨將軍,蜀王既為我王冊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宮就是秦宮,蜀王與我就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這般興師動眾才是。」

「末將得令!」都尉墨應過,朝眾甲士揮手,頃刻間,所有秦卒有條不紊地撤到宮門外面。

「呵呵呵,」望著一下子空蕩下來的偌大宮院,張儀轉對通國笑出幾聲,拱手道,「出征在外,在下為三軍主將,墨將軍這也是例行秦人軍律,大王莫要在意。」

「通國不敢!」通國亦忙還過一禮,伸手禮讓,「相國大人,請!」

二人步入正殿,分賓主坐下。

胖內宰站在通國身後,香女坐在張儀下首。

看到通國臉上仍舊惶恐,張儀指著面前几案,半開玩笑,半緩和氣氛:「這几案上空空蕩蕩,大王總該不會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國囁嚅道。

事出倉促,加之秦人清場,殿裡沒留一個宮人。胖內宰欲召人來,又怕不妥,欲親手斟茶,卻連茶水茶具放在何處也不曉得,只得四顧張望。

張儀瞧出他的尷尬,笑笑,朝外努嘴。胖內宰會意,急走出去,正在四顧尋人,廊道裡閃出涪鸞和竹葉,一個端著茶具,盤中還放著各色茶點,一個提著炭盆和水壺,顯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經燒得很旺了。

胖內宰看出端倪,壓低聲,急切道:「公主,你倆……」環顧四周,見並無秦人,方才緩出一氣,將二人扯到背處。

涪鸞騰不開手,彎腰施禮道:「老阿公,聽聞有貴賓光臨,就讓我倆侍奉茶點吧!」

「公主呀,」胖內宰淚水流出,連連擺手,「萬萬使不得啊,這這這……你倆快快躲起,老奴另請人去。」

「阿公啊,」涪鸞聲音柔軟,二目放電,「那些宮人沒有幾個見過世面,全讓秦人嚇破膽了,哪能侍奉得起貴賓呢?再說,我和阿嫂本是茶人,這又熟悉宮廷禮儀,我們堂堂大蜀,總不能因為一杯茶水而讓貴賓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內宰的目光落在涪鸞腰間。

「阿公,」涪鸞忖出他已看破,淚水流出,撲通跪下,「涪鸞……代父王、阿哥,還有數不盡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內宰長歎一聲,閉上眼睛,老淚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們即使殺掉張相國,也是……」重重搖頭。

「阿公,我們不想殺他!」竹葉急切說道。

「哦?」胖內宰驚愕了,盯住二人,目光質詢,「你們既然不想殺他,這又做什麼呢?」

涪鸞的語氣頗為自信:「拿住那個不守信用的畜生,換回父王、阿哥和被他關押的巴子!」

胖內宰陷入長思,良久,拭乾淚水,扭過肥胖的軀體,頭前走去。涪鸞亦忙擦過淚水,與竹葉換個眼神,緊隨於後。

二女緊跟胖內宰款款步入,在旁側一個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見禮畢,分頭忙活起來。

見是涪鸞二人,通國嚇壞了,臉色發白,轉對胖內宰語不成聲:「你……怎麼是她倆?快讓她們出去!」

「大王,」胖內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釋,「方纔清殿,宮女全跑散了,只有她倆在,老奴就……」

正在準備茶具的涪鸞迅即做出委屈狀,淚水奪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張儀不知端底,笑著打諢,「蜀地出美人,二位宮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別不是捨不得吧?」

「通國不敢!」見不好再說什麼,通國只得啞起聲音,轉對涪鸞,「莫再哭了,快為貴賓上茶!」略略一頓,話裡有話,「二位千萬小心,燙傷貴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只管沏來!」張儀來了興致,挽起袖子,故意擺出準備挨燙的架勢。

涪鸞止啼,衝他嫣然一笑,見竹葉已把壺水燒開,朗聲道:「阿姐,起茶!」

姑嫂二人緩緩站起,一邊沏茶,一邊環繞几案,咿嘻唱對,足蹈手舞,俯仰拾趨,洗沖沏煮,將杯盞爐壺等一應茶器撥弄得叮噹作響,將個尋常的沏茶過程生生變作一曲茶藝表演,曼妙成趣。涪鸞、竹葉原本就是巴地的標緻美人,這又操練數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說是張儀、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國,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幾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之時,茶水已過兩沖,最上口的第三沖沏畢斟好。在一如既往的優美舞蹈唱對中,涪鸞、竹葉各捧一盞玉杯,分別奉送於張儀、香女案前,在案上擺好,綻出一個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張儀顯然被這場別緻的異域風情震撼了,兩手摸向茶盞,兩眼依舊盯在二女身上。

眼見張儀端起茶盞,下意識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聲:「慢!」

香女的聲音急促有力,如同斷喝。

二女顯然被這聲斷喝嚇一大跳,相視一眼,頓住手腳。

張儀打個驚怔,放下茶盞,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盞,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過茶盞,略略一嗅,看向胖內宰:「請飲此茶!」

胖內宰略作遲疑,淡淡一笑,伸手接過,眼睛眨也不眨,一飲而盡。

就在此時,涪鸞朝竹葉使個眼色。竹葉長袖舞動,身體翻轉,大喝一聲:「著!」一枚暗器破空飛出,直取香女。

與此同時,涪鸞躍過几案,直撲張儀。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已有防備的香女看得真切,閃身躲過暗器,借力縱身,順手拔出西施劍,凌空劈向竹葉。竹葉萬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擋去,齊腕斷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復一劍刺中左胸,立時斃命。

待香女騰出手來去救張儀,卻是遲了,尚未反應過來的張儀早被涪鸞從身後扯牢長髮,將頭後扳,一把利刃緊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頓步,二目逼視涪鸞。

「放下劍吧,刀上帶毒,沾血必死!」涪鸞的語氣平靜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氣,細看那刀,有頃,扔下西施劍,站於原地。

張儀的脖頸被涪鸞牢牢扼住,莫說是說話,即使出氣也是艱難,只得仰脖坐地,任由擺佈。

涪鸞瞄了一眼,見竹葉橫屍,老宮宰中迷藥歪向通國,通國則完全被嚇呆了,身體發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憑胖內宰的沉重軀體壓在他的腿腳上,只有香女杏眼圓睜,眨也不眨地緊盯自己,週身處在戰鬥狀態。

「退後一步!」涪鸞語氣嚴厲,幾乎是命令。

香女一動不動。腳下是西施劍,再退她就手無寸鐵了。

「我數三了,」涪鸞加大扼脖力度,開始數數,「一,二……」

張儀透不出氣,憋得臉脖子通紅。

在涪鸞就要數到三時,香女退後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後是大殿的門檻。

涪鸞鬆開張儀脖頸,刃尖不離其脖。

張儀接連深吸幾口氣,努力沉定下來,輕聲說道:「敢問俠女,在下可以說話否?」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涪鸞冷冷應道。

「還想再說一句。」

「說吧!」

「在下仍舊活著,說明俠女並不想取在下性命。俠女既不謀命,卻又這般扼住在下脖子,豈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條腰帶,帶扣就在背後,俠女何不解開將在下反綁起來呢?」

涪鸞略略一怔,覺得張儀講得是,遂出手解開他的腰帶。張儀主動將手伸到背後,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牢牢扎縛。

「大王,夫人,」見她扎縛牢固,張儀方對通國、香女道,「冤有頭,債有主,俠女既然是衝在下來的,就與你二人無礙,出去吧。」

通國這也緩過神了,忙將宮宰移開,連試幾次,方站起來,難受得齜牙咧嘴,看樣子,他的腿腳讓胖內宰的龐大軀體壓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鸞幾乎是命令。

聽到這聲「阿哥」,通國臉色瞬間白了,卻又不敢不聽吩咐,只得復坐下來。

香女又退一步,左腳跟頂在門檻上。

涪鸞看出她是想借力於門檻,以便躍身,冷冷一笑:「張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嗎?」

香女看向張儀。

聽到涪鸞叫通國的那聲阿哥,張儀已是恍然有悟了,閉目有頃,對香女道:「夫人,聽俠女的,出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了。」

香女退出門檻,但並沒有走開,只在檻外牢牢站定,兩眼瞇縫,始終不離涪鸞。

涪鸞瞄她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線外,不再多究,走前幾步,彎身撿起香女寶劍,拭下劍鋒,脫口讚道:「好劍哪!」

「俠女好眼力也,」張儀順口誇她,「這是西施劍,本為吳王夫差贈與美後西施,後為越王無疆所得,轉賜在下夫人了!」

涪鸞也不搭話,拿劍走到竹葉身邊,緩緩跪下,將她仍在大睜的眼皮輕輕合上,喃聲道:「阿嫂,你一生嗜武,死於此劍之下,亦是值了!」

「唉!」張儀長歎一聲。

「你歎什麼?」涪鸞把西施劍擺放在竹葉懷裡,緩緩站起,復回張儀身邊,靜靜問道。

「為這位阿嫂而歎!」

「我的阿嫂無須你歎!」涪鸞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在下張儀,敢問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敵,巴王嫡女涪鸞!」涪鸞轉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敵?」張儀故作驚愕,不解地扭頭看她,「在下愚鈍,敢問公主仇從何來?」

「仇從何來,你自己清楚!」涪鸞聲音陰冷了,幾乎是一字一頓。

張儀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狀:「在下愚癡,還請公主詳釋!」

涪鸞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張儀:「死到臨頭,還想抵賴!」

「好吧,」張儀閉上眼睛,「在下不抵賴,在下只想求問公主,能否讓在下死個明白?」

「我這問你,我的父王在哪兒?我的幾位阿哥又在哪兒?」

張儀方纔已從她的眼睛裡讀出什麼,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許多,不無誇張地「咦」出一聲,道:「這些日來,他們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騙人!」涪鸞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頸。

「唉,」張儀長歎一聲,「公主呀,你讓在下怎麼解釋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在下與巴王及諸巴子在江州相聚,之後就去閬中,前幾日又與在下一路趕奔蜀地!」

這是一個全新的信息,涪鸞眼睛大睜,愣怔有頃,顯然不信,將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緊一緊,低聲喝道:「我不信!他們讓你下了迷藥,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裡呢!」

「他們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親見?」

「這……」涪鸞語塞。

「唉,」張儀又是一聲長歎,「公主呀,難道你一定要相信謠傳、屈死我張儀嗎?你的父王這辰光就在蜀地,難道公主……」頓住話頭,誇張地搖頭。

「你……」涪鸞大睜兩眼,「此話當真?」

「在下身為大秦相國,堂堂七尺男兒,還能蒙騙你個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幾日與在下同車赴蜀,欲與蜀王商議巴、蜀邊界劃分,昨晚在下還與你的父王喝酒談天來著。」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湊巧,今晨我倆就要登車入宮時,忽聞一樁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過他,只好讓國尉司馬錯陪他去了。」

「是何奇事?」

「說是附近人家養頭母豚,前日產下一怪,長鼻子,小眼睛,五條腿盡皆胳膊粗細,僅只兩日,塊頭竟比母豚還大,有人說是大象呢!」

涪鸞眼珠子連轉幾下:「有此奇事,你為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兒全不信!母豚生象,這不是瞎扯嗎?再說,像也只有四條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條腿的象?蜀人擅長瞎編,在下上過幾次當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鸞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幾下:「梓犨阿哥呢?」

「原說要來的,臨走時讓你父王留在閬中,說是讓他準備移都江州呢。」

「既是此說,你立馬請出我父王!不見父王,我不會信你!」

「夫人,」張儀吩咐仍在門外的香女,「這辰光巴王想必看過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請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只說蜀王有請!」

香女應一聲,正要走開,張儀又道:「關上殿門,免得有人打擾!還有,傳令墨將軍,在巴王駕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宮門一步,違令者斬!」

香女聽出話音,大大咧咧地跨進殿門,將兩扇門拉上,虛虛掩起,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階,揚長而去。

聽到得得得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張儀長舒一氣,看向涪鸞:「在下實不明白,公主何以認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這麼講的!」涪鸞應道,語氣遠沒有前些時肯定,「他們還說,你們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殺了!」

「這這這……」張儀苦笑一聲,看向通國,「這些謠傳大王信不?在下是應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這般翻山越嶺替人解圍,做的全是賠本買賣,秦王起初是死活不肯哪。後見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於心不忍,這才說服我王,千里迢迢趕來救援解難,不想卻又……」

「阿妹,」通國亦覺對不住人了,轉向涪鸞,「想是謠傳了,就阿哥所知,相國不是那樣的人。」

涪鸞低下頭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賞口清水不?」張儀咂吧幾下嘴唇,顯然是真渴了。

涪鸞將壺裡的水倒出一盞,遞他口邊。

「不會有毒吧?」張儀盯住涪鸞,故作狐疑道。

涪鸞白他一眼,喝一口,復遞給他。

張儀似是再無顧忌了,咕嘟幾聲一氣喝下,開始大談與通國、梓犨二人如何在咸陽相識,如何建下兄弟般情誼,尤其是梓犨,為人如何爽直,如何講義氣,二人如何飲酒,酒後如何耍瘋,如何談天說地,彼此無疑,等等。涪鸞聽得感動,漸漸覺得是自己誤信誤解了。

「公主,」張儀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鸞,「聽人說,公主與大王早年結有婚約,可有此事?」

聽到婚約二字,涪鸞面色羞紅,勾下頭去。

張儀轉向通國:「大王,有這事沒?」

「嗯嗯,」通國嗡出兩聲,聲音很小,幾乎是嘟囔,「那時我倆還小哩。」

「呵呵呵呵,」張儀迭聲笑道,「在我們中原,這叫娃娃親,所有姻親中,娃娃親最是難得,你倆這樁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這樣如何,待巴王趕到,由在下出面張羅,為你倆做個見證,讓這樁好事情有個圓滿!」

見張儀大談親事,涪鸞羞澀難當,心中一直吊著的那根警弦怦然裂斷。

「公主,再請一杯水喝!」張儀再次懇請。

涪鸞對他笑了笑,將刀放在几案上,為張儀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為通國斟滿一杯,推他面前。

「公主,在下這腿腳坐得麻了,能否站起來走動走動?」張儀伸下腿,做出苦澀狀。

涪鸞點頭。

張儀吃力地站起,伸展幾下腿腳,一邊走動,一邊說話,活動幾圈後回到案邊,冷不丁發力,一腳掃飛毒刀,向後猛撞涪鸞,顯然肯定門外有人,口中朗聲叫出:「夫人速來!」

張儀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涪鸞猝不及防,被張儀撞個結實,跌出兩步開外。

幾乎是在同時,不知何時已經踅回並悄悄守在門外的香女「通」地撞開殿門,飛身閃入,一個箭步躥到竹葉身邊,伸手撿起西施劍。

正殿兩側各豎兩根合抱粗細的殿柱。因是毒刀,張儀在踢刀時看準刀柄,橫腳掃出,毒刀側飛,柄重刃輕,柄頭先行,撞擊在左側靠裡的粗大楠木柱上,「噹」的一聲拐個方向,轉頭直飛向兩丈開外的涪鸞,剛巧紮在涪鸞腿肚上。刀刃熨過劇毒,見血必死,但涪鸞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顧,猛力拔出毒刀,一個鯉魚打挺站起,大叫一聲:「奸賊看刀!」「嗖」地擲向張儀。

張儀撞飛涪鸞後,因慣性仰面摔倒,加之兩手被她反綁,且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毒刀直飛過來,無力也不及躲閃。

眼見情勢危急,香女幾乎是出於本能地順手擲出西施劍。那劍剛好在張儀胸前撞到利刃。兩刃撞擊,毒刀受力,打個彎,拐向右側庭柱,「匡啷」掉地,西施劍尖則不偏不倚地插進庭柱,悠悠閃動。

一擊未中,涪鸞順手拔下頭上金簪,「噫唷」一聲發出怪叫,騰身飛起,凌空撲向張儀。

香女已先一步撲到張儀身上,一邊護住張儀,一邊伸手從柱上拔出西施劍,不及翻身,將劍反手望空擊出。

一切來得太快,涪鸞既無時間躲閃,也根本無意躲閃,逕迎劍尖撲下。

西施劍貫胸而過,涪鸞的金簪也同時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領秦兵衝入,將撲壓在香女身上的涪鸞翻到地上,拉開香女,解開張儀。

看著方纔還在鮮活舞動的優美軀體於瞬間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熱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盡,張儀淒然閉目,長歎一聲:「好一個烈女子也!」

經過涪鸞姑嫂這段驚心動魄的插曲,張儀也就無須「點到」了。面對錚錚閃亮的秦卒槍戟,通國既無法辯解,也無可辯解,只有「撲通」跪地,磕頭請罪。所幸飲下迷藥的胖內宰適時醒轉,見主子陷於危地,心一橫,將這一切悉數攬下。張儀念其忠義,令秦卒遞給他一條長縞,待他了斷,就與涪鸞、竹葉一道厚葬了。

至於通國,張儀指給他兩條前路,一條是隨巴王一道,北上赴秦,當面接受秦王冊封,另一條是暫且留蜀,由張儀代奏。通國不敢多話,表示臣服於秦,並稱自己腿腳不便,願以秦國屬侯名分懇請相國代奏。

張儀允准,當下草擬奏本,奏請秦王將巴、蜀之地劃為四十一縣,擇地勢險要處築壘成塞,派銳卒駐守;在江州立城,設巴郡,奏請都尉墨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東拒楚人;將苴地更名葭萌縣,隸屬漢中郡,奏請魏章為漢中郡郡守;降蜀王通國為蜀侯,奏請張若為相。另奏秦法暫不行於巴蜀,鼓勵無地秦民舉家入蜀,守蜀軍卒推行耕戰制,可就地結親,娶巴女、蜀女為妻室。

秦王一一准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張儀奉詔回朝,留司馬錯及三萬軍兵駐守葭萌,自帶階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餘巴蜀權貴踏上北歸之路。

巴王從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鸞之死,又想到以此鎖鏈之身前往秦地,莫說是前路莫測,縱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願面對的,遂在夜間趁人不備,以籐條自縊於他親自參與開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與同縛一索的四個異母巴子縱身躍下絕崖,由巴人先祖廩君一手開創的巴國王室就此絕滅。

張儀凱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設壇犒賞三軍,封張儀為於城君,賜民千戶。

六國伐秦,龐涓以十足勝算卻吃敗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肅擴充三軍。為此,龐涓做下三件大事:

其一,增擴虎賁三師。如果說武卒是吳起首創,虎賁則是龐涓一手打製,並在函谷戰中展現出非凡戰力。函谷戰後不久,龐涓舉國徵召特異能人和超強力士,張榜向列國懸賞招募,在兩年不到時間,將三千虎賁擴至一萬,設左中右三師,親任主將,將中師,使青牛將左師,龍虎將右師。龍虎也即先將軍龍賈之孫,此時已長大成人,勇冠三軍,在龐涓的訓導下成長為一員智勇雙全的驍將了。

其二,整編武卒三軍。除虎賁三師外,龐涓又竭盡國力,從各城邑兵員及蒼頭中挑選三萬健士銳卒,組成中堅武卒,分左中右三軍,自任主將,將中軍。三師與三軍將領雖所將人數差異頗大,但軍階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調動。這四萬銳卒清一色為職業軍士,隸屬於魏王,由龐涓統轄,一年四季別無他事,全天候訓練搏擊和陣列。且不說一萬虎賁,單是三萬武卒,也是了得,皆為一等一的健士,個個可負重百斤,驅百里而戰。

其三,改造三軍裝備。無論是虎賁還是武卒,皆鐵製甲冑,裝備在各方面參照吳起定下的規制。四萬銳卒另配戰車兩千乘,其中三師、三軍各一千乘。

至於將士待遇,更是沒個說的,軍卒皆按食量足額供應,戰馬除草料外,另補粟米。凡在冊武卒,全家免賦役五年,戰時,傷殘者賜田五十畝,免十年賦役,殉國者賜田一百畝,免二十年賦役。立軍功者,另按軍功賞賜。大魏武卒待遇於一夜間提高,女子爭嫁,男兒以加入武卒為自豪,孩童紛紛舞槍弄棒,尚武之風流行於魏地。

與此同時,龐涓頻繁地把魏王請入軍營,讓他閱兵,觀摩軍威,喜得惠王笑逐顏開,對龐涓所奏,盡皆准允。

然而,這對君臣幾乎是在窮兵黷武了,函谷戰後遠未恢復元氣的魏國財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憂心忡忡,接二連三地上奏告急。魏王頭大,召龐涓謀議。

龐涓邀他再至軍帳,掀開大沙盤,指點魏國周邊一些小黃旗道:「父王請看,凡是小黃旗,皆是列國糧倉,凡是小綠旗,皆是列國草場。這些是衛國的,這些是宋國的,這些是齊國的,這些是楚國的,這些是韓國的,這些是秦國的,」特別指向邯鄲,「還有這裡,一連三個黃旗,全是趙國的!父王喜歡何方旗子,兒臣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長吸一口氣,面孔僵住。

「父王,」龐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蒼頭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籌策;得技巧者,可悅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後宮;」拳頭緊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當可擁有這一切啊!」

魏惠王又吸一口氣,良久,拳頭亦捏起來:「賢婿所言甚是!」看向列國小旗,「以賢婿之見,何旗可拔?」

「就是這兒!」龐涓的手指緩緩向趙都邯鄲。

魏惠王閉目有頃,睜開眼睛,再度看向這些小旗,良久,重重搖頭。

「父王勿憂,」龐涓一怔,指沙盤,壓低聲音,「這兩年來,兒臣已使人密探趙國,邯鄲一地,山川地勢、要塞兵營,盡在兒臣心中,此戰可保完勝!」

「唉,賢婿呀,」惠王輕歎一聲,「不是勝與不勝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趙!」

「為什麼呢?」龐涓急了,恨道,「趙首倡縱親,但當縱親伐秦時,趙卻密結秦人,獨害我師,如此反覆無義之邦,天當誅之,地當滅之!」

「寡人仔細想過了,」惠王給出解釋,「伐國當有正義。趙雖失義,但罪不至於當伐。六國伐秦,趙人畢竟出兵了,且三晉之兵盡在函谷前線,縮首不前的是齊、楚、燕三軍。趙軍撤退,是奉愛卿所命,至於趙人未受阻擊,趙倉未遭損毀,或是秦人離間之計……」

「父王,這是趙人強辯之辭!」

「不要再提了!」惠王擺手止住他,「強辯也好,真實也罷,我們並無實證。無實證而伐,是謂唐突。縱親伐秦雖未成功,但盟約未除,縱親未散,寡人若伐約國,更是失義!」

「這……」見惠王這般說話,龐涓不好再辯,遲疑有頃,道,「父王欲伐何處?」

「就伐此處!」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畫,先祖浴血打下,卻於一夜之間在寡人手裡丟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長歎一聲,「不瞞賢婿,前番六國伐秦,為父只有一念,收復河西,不想卻又……」頓住話頭。

近兩年來,龐涓的心思只在邯鄲,顯然未能轉過彎來。

「愛卿啊,」惠王抬頭看向龐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於人世矣。榮華富貴,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貪戀了。此生再無他願,只存河西一憾。縱親國不可指望,為父只系一念於賢婿,若是賢婿真的能為寡人收復河西,寡人……死當瞑目矣!」

「父……王……」龐涓仍舊一臉茫然。

「唉,」惠王輕歎一聲,「愛卿若無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開戰了。」

「父王,」龐涓自知曲直,曉得再無選擇,拳頭漸漸捏起,臉色也恢復剛毅,「兒臣明白,這就籌備伐秦,奪回河西!」

香女的肩胛被涪鸞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無毒,且又剛好紮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時,沒過半月外傷就好了。

問題是內傷。由於金簪尖傷及骨頭,軍旅之中又受濕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氣稍一變化,肩胛就會又酸又痛,有時痛得鑽心。

香女為張儀連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張儀又疼又愛。香女疼痛時,張儀恨不得將疼痛移到自己身上。為紀念發生在蜀宮裡的驚心動魄場面,張儀特意把涪鸞浸過毒藥的刀具擺在書案旁邊,每每無聊時節,就讓兵士尋些老鼠、山蛇等小動物玩毒刀遊戲,親眼看著它們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內因中劇毒而抽搐至死,而後閉目聯想此刀距離自己胸脯僅只咫尺之遙,若不是香女飛劍擊飛,他張儀就……

每當遊戲玩至此處,張儀就會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對香女之愛就會更深一層,師姐玉蟬兒在他的心海裡漸漸沒有一絲空間了。至於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張儀更是隨身攜帶,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來瞄上幾眼。

對這一切,香女看在眼裡,甜在心裡。

然而,這點兒甜在回到咸陽後迅速發酵,變成苦澀。

到家後第三日,也是湊巧,香女想起小順兒的兩個孩子來,就到偏院尋他們玩耍,不料人沒走到,遠遠聽到院裡傳來打罵聲和哭泣聲,顯然是孩子們正在挨罰。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腳步,不由分說就衝進院門。

果然,兩個孩子當院趴在條案上,小順兒手拿一根荊條,正在抽打。荊條上纏著軟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舊很疼,大的咬牙忍著,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親小翠兒站在一側,沒有為他們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聲,快步跑到跟前,見兩個小屁股上佈滿紅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順兒下手很重。

小順兒兩口子顯然未曾料到香女會來,一下子驚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咋回事哩?」香女把孩子們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順兒,「哪能這樣子打孩子哩?哪能不知個輕重哩?」

「主……主母……」小順兒舌頭打結了。

「娃子們,」香女見他說不出來,一手扶起一個,「你們這就說說,阿大憑什麼打你們?要是打得不對,大娘這替你們出氣!」

「阿大他……」大孩子剛剛說出兩個字,聽到小順兒重重咳嗽,趕忙憋住。

香女白小順兒一眼,一手一個,將兩個孩子牽往院外。

「主母,你……」小順兒急了,追在後面,「你不能帶他們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頭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爛你的屁股!」

小順兒只好住步。

香女樂悠悠地牽著兩個孩子走到百步開外,在一個陰涼處站下,見老大仍不吱聲,改問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來,告訴大娘,為個啥哩?」

「大娘,」小姑娘遲疑一下,小聲道,「是我倆錯了,我倆不該把阿大對娘講的話講給外人聽!」

「是啥要緊話,能讓你阿大生恁大的氣?」

「是阿大昨晚講給娘的,說到公主什麼的,還說主公這場喜事兒滿城都在議論,萬一讓府中人曉得了,怎麼辦呢?我沒睡著,聽得半白不白,早晨講給阿哥,阿哥也不曉得,就向人打問,結果傳到阿大耳朵裡,逮住我倆一頓暴打。」

「公主?主公的喜事兒?」香女心裡打個驚戰,自語一句,凝眉有頃,變出個笑道,「乖囡囡,慢慢說,什麼公主?什麼喜事兒?」

「不曉得呀,他們講得很輕,斷斷續續,我沒聽明白,這才問阿哥哩。」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揚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頭說,「就這麼點兒事情,看把你倆打的!這帶妹妹玩去,大娘這就尋你阿大,為你倆討個公道去!」

不及她說完,老大就帶妹妹溜了。

香女回到院裡,小順兒兩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說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兒了?」香女看向小順兒,開門見山。

小順兒曉得瞞不過了,一五一十地將張儀與紫雲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這場親事是老太后親點,大王允准,咸陽城裡王親貴胄無不知曉,對咱張府無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來,既沒有提及此事,也沒有具體交代。因為涉及主人私事,看樣子主母也不曉得,我就不好亂講,昨晚與小翠兒商議何時稟告主母為妥,結果竟讓孩子聽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曉得了……」

小順兒尚未講完,香女已是嬌喘吁吁,一個字未出就扭頭回走,沉重的腳步就如醉酒一般。見香女這般反應,小順兒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緊侍奉,自己匆匆出門,稟報張儀。

是日傍黑,張儀端著一碗熱湯走進寢房,見香女已在木榻裡側躺下,頭朝牆,一條被子疊成長條,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張儀將湯碗放在案上,挪開被子,側伏在她身邊,輕撫她受傷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曉得了,是小順兒講給我聽的。」

香女沒有動,手撫在臉上,在抹淚水。

「夫人,」張儀繼續撫摸她,呵呵樂道,「你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這樣的,你聽好,為夫這就講給你實情!」

張儀將征蜀前發生的事情,包括公子華如何邀他喝酒,紫雲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狀態下邀紫雲公主跳舞,公子華如何開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見他等,凡是與王宮和紫雲有關的事情,由頭至尾講述一遍,並無一絲遺漏。

聽他講得這般細微,語氣這般誠懇,香女曉得不是亂編,坐起來,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講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憑啥守在公子華府上?公子華憑啥讓她斟酒?她又憑啥在夫君醉酒後陪侍身邊?」

「這這這……」張儀有點急了,眼珠子連轉幾下,拍腦門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慣了,在宮中沒人能夠約束她,她愛到哪兒就到哪兒,她愛做啥就做啥。再說,她與公子華是堂兄妹,打小一塊兒長大,二人本就沒大沒小,親密無間,公主到他府上是極隨便的事。至於她易裝斟酒,完全出於惡作劇,如果是真的,公子華就不會與我開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搖頭,「運籌帷幄在行,對付女人就差強人意了。我這告訴你,風在動,樹能靜得了嗎?此事從一開始就是圈套,這種小伎倆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當年謀他時上演的那一場場好戲,張儀笑起來,「夫人哪,此番也許你真就看走眼了呢。」壓低聲音,「不瞞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誰?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將軍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繼而恍過神來,「他不是戰死在河西了嗎?」

「哪裡呢,」張儀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邊,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們身邊?」香女吃一大怔,一臉猶疑,「我咋沒聽到這個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將軍!聽魏將軍說,這名字還是陳軫那廝幫他改的。」

香女長吸一口氣,又將這氣緩緩吁出,身子一軟,依靠在張儀胸上。

張儀懷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陣腳步聲急,小順子在門外小聲稟道:「宮中來人,說是召請主公這就覲見!」

秦王晚上召請,且派來的是宮中當值內宰,必是遇到緊要事了。張儀動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別過香女,急駛入宮。

張儀趕到王宮,時辰已交人定。

宮中燈火通明,從表情上看,宮人們都很緊張。張儀不曉得發生何事,見內宰路上並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問,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匆匆直入後宮。因是黑夜,又因後宮禁地,張儀本就不曉得南北,連拐幾個彎後,徹底轉向了。

又走一時,二人在一處殿門外停下。燈火更多,往來的人也多起來,宮人們跪拜一地,表情虔誠,無一人出聲,顯然是在向天祈禱。張儀就燈光看向殿前匾額,模糊辨出「沐慈宮」三字,不由得打個驚怔。

沐慈宮不是別處,正是孝公生母、當今秦王嫡親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來過一次。

觀這情勢,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張儀頓覺一股寒氣襲向頂門。顯然,如果是老太后發生不測,作為外臣受邀,張儀入宮只有一個理由——紫雲公主。

果然。

內宰進去,旋即又匆匆出來,導引張儀入內。

殿中院裡,黑壓壓地跪滿各宮嬪妃、公子、王孫,不下數百人,不用多想,凡是與秦室血親有關的後輩、女眷全到場了。

張儀趨入寢宮,見老太后榻前齊刷刷地跪滿男女,打頭的是秦王,秦王左側是母后,也即孝公媳婦,右側是王后魏姬,挨後的是嬴虔等,紫雲、公子華等跪在第三排,紫雲與公子華之間留一空位,內宰引張儀趨至此處,張儀別無選擇,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彌留,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一個花白頭髮的御醫跪在榻前,一手搭脈,一手撮動銀針。

銀針紮在人中穴上。張儀雖然不通醫理,對人中穴卻是曉得的,只在任、督二脈不通時才用,堪稱救命穴位,不到危急關頭是不用的。

御醫拔下銀針,揉捏穴位,有血湧出。

老太后悠悠醒來。

御醫長吁一口氣,又揉搓幾下,朝秦王小聲奏道:「啟稟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請告退。」

秦王擺下手,御醫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輕聲道:「祖後,駟兒請您安了!」

「張……張……」老太后聲音斷續,目光搜索。

秦王鬆開手,朝後看去。

張儀心裡又是一緊,正自緊張,臂肘被人頂一下。不用看,是公子華。

張儀悶在那兒。

秦王看過來,聲音低沉:「張愛卿,祖太后召請!」

張儀再無退路,嗓眼裡咕嚕一聲:「臣謝恩!」跪前幾步,在榻前叩拜於地,聲音依舊咕嚕,「臣張儀叩見祖太后,恭請祖太后萬安!」

老太后沒有應他,口中又道:「紫……紫……」

聽到召喚,迫不及待的紫雲跪前幾步,一頭撲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聲:「祖後,紫雲在呢,紫雲請您萬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雙老手伸過來,一邊說,一邊摸索。

紫雲明白,將手放在她手裡。

「張……張……」老太后聲音斷續。

張儀傻了。

「張愛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張儀依舊呆呆地愣在那兒。

「張……張……」老太后的聲音越來越低。

紫雲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隻手攫住張儀的手,一併放到老太后手裡。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倆……」老太后用盡最後力氣,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將張儀、紫雲的手合到一起,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鬆,溘然長逝。

「祖後——」紫雲大放悲聲。

「祖後——」秦王撲上來,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撲跪於地,埋頭痛哭。

然後是嬴虔、公子華等,然後是滿殿堂、滿院子及滿後宮的各色人等,各發悲音。

所有人都在慟哭,只有張儀傻在那兒,如同呆子一般。

張儀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張儀依舊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為老太后仙逝,早已轟動全城,香女曉得張儀是治喪去了。國有大喪,張儀身為相國,責無旁貸,這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香女心頭莫名生起一種感覺。

這種感覺越來越強,到第三日頭上,漸漸變成恐懼了。

將這恐懼坐實的是樗裡疾。

將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門外面的台階上守望,一輛輜車停下,一身孝服的樗裡疾跳下,見到香女,拱手見禮。

香女回過禮,引他入客堂坐下,親手泡茶。

「嫂夫人,」樗裡疾沒有端茶,直將兩眼盯住她,「你在門外,可為守望相國大人?」

「正要問大人呢,」香女勉強笑道,「我家張儀幾時回來?」

「一時三刻回不來了。」樗裡疾回個笑,表情略略尷尬,「不瞞嫂夫人,在下此來,是給嫂夫人帶個話。」

「什麼話?」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聽的話。」

香女心裡咯登一沉,嘴唇抿緊了。

樗裡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講!」

「是張儀托你的?」香女擠出一句,頭沒抬,聲音極低。

「是君王。」

「既是王旨,就請大人宣旨吧。」香女顯然猜出是什麼了,心裡一沉,冷冷應畢,改坐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樗裡疾苦笑一聲,「不是王旨,是君王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來的。祖太后薨天,臨行之際特頒懿旨,指配紫雲公主與相國大人婚事。祖太后遺旨,君王不敢有拂,已封紫雲公主為……」長吸一口氣,頓住了。

死一般的寂靜。

「嫂夫人,」樗裡疾輕歎一聲,緩緩說道,「相國大人他……」

樗裡疾本欲講出「也是無奈」,香女的聲音已經出口,越發陰冷:「這還沒有講出大王已封公主為什麼了呢?」

「封為……於……於城君……夫人。」樗裡疾每說出一字都是吃力。於城君是張儀剛剛得到的封號。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頭去,將臉整個埋入袖管,樗裡疾可以覺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樗裡疾長歎一聲,半是勸慰,半是解釋,「整場事情,在下在場,也知情。據在下耳聞目睹,張兄絕不是攀龍附鳳之人,張兄的心思完全繫於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後宮晚輩中,老太后最喜紫雲,當年先君迫於無奈,將紫雲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於懷,所幸公主又回來了,老太后總算心安。這幾年來,老太后一直在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來挑去,竟就相中張兄了。老太后慧眼識才,不想卻……卻把火燒到了嫂夫人頭上!」

樗裡疾頓住話頭,斜眼看香女,見她似沒聽見,身子竟如僵硬,一動不動。

「嫂夫人哪,」樗裡疾轉過語氣,稍稍輕鬆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開處想。我曉得張兄,他心裡只存二寶,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業。張兄的人生大業是一統六合,而要實現人生大業,張兄首先得站穩腳跟,是不?張兄的腳跟之地,別無二選,當是秦國。秦國坐西而四塞,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這又取得巴蜀,等於建下米倉。更重要的是君王,就在下所知,天下諸國中,我王堪稱一代明君,列國之君幾無匹敵,張兄得遇君王,君王得遇張兄,作為君臣,當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雖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無論君有多明,臣有多賢,君臣之間,總難免有個生澀之時,一旦生澀,單單是君臣名分,就顯得單薄了。譬如說,商君與先君,關係不為不密,然而,一日山陵崩,改地換天,四宇之大,竟無商君立錐之地。何以至此?因為商君是外來客,容於先君,卻不容於王室,不容於秦人!」

樗裡疾緩緩道來,句句實在,香女卻聽若罔聞,宛如一尊埋頭石雕。

「就眼下而言,」樗裡疾一狠心,乾脆把話擱明,「這樁婚事於嫂夫人雖有些許不利,對張兄卻是大利。一旦公主進門,張兄就是王親,是方今君王的嫡親妹夫,於君王,可放心使用,於張兄,可後顧無憂,將來萬一有所變故,單是王親一款,張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災!」

「她……不是嫁給公子卬了嗎?魏將軍這還……」香女總算活轉,抬起頭,一雙淚眼盯過來,後面的話語不言自明。

「唉,」見香女的心思窩在這裡,樗裡疾苦笑一聲,「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戰死疆場,今日之魏章將軍,與紫雲公主並無瓜葛!」

「可……他們是同一個人呀!」香女顯然糊塗了。

「是哩,」樗裡疾點頭,「他們的確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將軍從名義上已經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戰場已英勇殉國,魏王更將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園,只是其人絕地逢生,易名魏章,成為秦國將軍。魏章將軍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名義親手寫就休書一封,將公主正式休了。他們的婚姻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名義上,皆已不存。」

「難道張儀他……」想到張儀兩日之前還在議論此事,拿魏章作擋,香女抿緊嘴唇,不忍再講下去。

樗裡疾顯然猜出來了,直言點破:「事關王室隱私,外人誰也不曉,自也包括張兄在內。至於在下,也只是剛剛聽聞。不瞞嫂夫人,君王托在下懇請嫂夫人諒解時,在下也如嫂夫人這般質疑,君王無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休書,在下親眼驗過,確無半點虛假。魏章將軍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君上所賜。若是姻親仍在,君上怎會不顧妹妹感受而將美姬侍妾賜與嫡親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臉上血色全無。

「嫂夫人——」樗裡疾還要勸慰,香女再不想聽,緩緩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門,走向後院,從背後望去,就如一具行屍。

樗裡疾跟著站起,目送一時,發出一聲長歎,走向院門。

長夜漫漫,月入雲中。

幽幽夜空,陣風拂動珠簾,發出卡卡嗒嗒的輕微碰撞聲。香女獨坐窗前,一宿未眠,一會兒想到自己無依無靠,只有一個張儀,卻又這般被人搶去;一會兒想到婚後張儀未曾做過對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統大業外,張儀心思也確實從未離開過自己;一會兒想到張儀這般疼愛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養,未曾為他添丁加口;一會兒想到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國公主,尚未過門已是這般強勢,今後又該如何相處;一會兒想到樗裡疾的由衷勸慰。種種念頭,就如斷掉的蓮藕,稍稍一扯,便絲連萬端,免不得愁由裡生,悲從中來,淚水一汪一汪湧出。

雞鳴頭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為新人騰位。

雞鳴二遍,香女擦乾淚水,收拾細軟,做成一個小包裹。

雞鳴三遍,香女卸去紅妝,換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掛起西施劍,悄悄開啟後花園扉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祖太后歸天,秦宮大喪,作為嫡親孫婿,張儀與嬴駟等一應親人、眷屬披麻戴孝,並肩守靈,當哭即哭,當淚即淚,未曾得脫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內宰引樗裡疾入內,帶張儀出宮,見小順兒一臉焦急地守在門外。

「小順兒?」張儀心裡一沉。

「主母不見了!」小順兒撲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張儀臉色變了,「快講,她哪兒去了?」

「順……順兒不曉得呀,」小順兒泣道,「昨兒就不見了,晌午時不見主母用餐,翠兒前去叫她,見無應聲,進屋看時,人已不在了。翠兒尋順兒,順兒以為主母有啥事兒出去了,就沒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見主母回來,翠兒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間細審,見一切好好的,首飾盒也在,只是隨身衣物少去些許,翠兒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間,順兒不敢擅入,就叫翠兒細審,順兒使人四處打問,折騰兩個時辰,竟無一絲音訊。順兒本欲入宮稟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順兒和翠兒,全府上下,昨兒一宵沒睡,候到天亮,尋到天亮啊!」

張儀二話沒說,拔腿就向家中飛跑,還沒跑下台階,樗裡疾的聲音由後傳來:「相國大人,等等!」

張儀頓住。

樗裡疾交代內宰幾句,讓他速報秦王,之後,趕到張儀跟前,悄聲道:「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張儀剛出一字,陡然明白過來,兩眼緊盯住他,「你怎麼曉得?」

「前日後晌,在下去過張兄府上,將宮中之事曉諭嫂夫人了。」

「你哪能……」張儀跺腳道。

「是君上旨意。」樗裡疾輕歎一聲,將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曉諭香女,他如何對香女講,香女如何反應,等等,一五一十,盡皆說了。

張儀眉頭凝起,猛地想到碴岈山吳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輜車,對小順兒喝道:「快,函谷關!」

御手二話不說,揚鞭催馬,一車直驅城外,逕投函谷關而去。

見張儀前往函谷關,樗裡疾不敢怠慢,急進宮去,秦王這也剛聽內宰稟過,衝他問道:「張儀何在?」

「去函谷關了!」

「函谷關?」惠王長吸一口氣,「他去那兒做什麼?」

「必是攔截夫人!」樗裡疾應道,「要不,臣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擺手道,「讓他去吧。」在幾前坐下,思忖有頃,輕歎一聲,「唉,樗裡愛卿,是寡人錯了,寡人不該操之過急。他們夫妻相愛多年,該讓他們自己處理才是。」

張儀與小順兒快馬加鞭,一路打問,一路驅馳,連走兩日,於次日迎黑辰光趕抵關前。

六國攻秦時,關守跟從張儀數日,早已熟識,這見相國親來,不敢怠慢,當下審看過關簡冊,未曾發現符合描述的單身女子。

「主公呀,」小順兒半是嘀咕,半是說給張儀,「主母單身一人,又沒騎馬,我查驗過了,錢也沒帶,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這辰光主母頂多趕到寧秦,我們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經小順兒這麼一講,張儀眼前頓時浮出香女身無分文、孤單一人奔走於途的場景,眼眶裡盈出淚水。

小順兒跟從張儀多年,除開那年老夫人過世,還沒有看到過張儀出淚。此時此刻,眼見這個流血不流淚的硬漢子竟然出淚了,叫小順兒情何以堪,因趕路而連憋兩日的淚門頓時鬆開,大把淚水猶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灑下,一邊伸袖抹淚,一邊還不無誇張地哽咽著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這般脾氣哩,說走就走,連聲招呼也不打,好歹總該留句話呀,哪怕是個隻言片字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帶一文錢哩?渴了還好辦,河溝裡到處是水,餓了你又哪能辦哩?晚上這又宿在何處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貴的身子,總不能睡在荒郊野地裡吧?嗚嗚嗚,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縱有一千個想不開,一萬個想不開,也不能糟踏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頭人,哪能感覺不出哩……」

小順兒沒完沒了地淨說一些勾情搭意的傷感話兒,這又嗚嗚咽咽,將張儀的心全都叨嘮碎了,正欲放開淚門與小順兒一哭為快,台階上一陣腳步聲響。主僕二人趕忙抹淚斂神,剛剛恢復常態,就見關守提著酒罈,身後廚師端著菜餚,逕進門來。

張儀卻無心思飲酒,隨便應對幾盞,推說胃不舒服,一邊歇了。

翌日晨起,張儀聽從小順兒建議,親手畫出香女素描,令關守使人四處查訪,自與小順兒輪流坐守關門,凡出關女子,即使老太,也必親眼查驗。

二人守關三日,不見香女露面,關守那裡也無音訊。張儀正自苦悶,家僕趕至,說是小翠兒要二人速回。

主僕奔馳回府,急入客堂,見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賈舍人。

聽聞香女進了終南山,張儀喜出望外,二話沒說,吩咐小順兒收拾好鋪蓋卷兒,將香女用過的一些物什盡裝上車,自當御手,與舍人一道,匆匆趕往山裡。

張儀趕到寒泉,隨舍人走進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換了模樣,一身仙道打扮,正在林中從仙姑習練吐納。

林深人靜,飛鳥無蹤,只有不遠處有水石相激聲隱隱傳來,想必是一道飛瀑。

張儀遠遠站著,兩眼只在香女身上,內中突然萌生一種莫名的感覺。這種感覺恍恍惚惚,縹緲唐突,如癢如醉,如麻如酥,於張儀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裡他癡迷玉蟬兒時也不曾有過。

香女與仙姑雙雙正襟端坐於林蔭下,兩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兩眼迷離,如如不動,只有嘴巴偶爾張合,全身心地沉醉於這種全新的放鬆狀態。

幾縷陽光透過樹葉,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錯,斑駁陸離。

光影緩緩移動,香女靜如磐石。

不知過有多久,張儀恍然醒來,逕自走去,在香女身邊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從大師兄處修來的功夫,與香女一道吐氣,納氣。

香女早已覺出他來,見他又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顫,旋即靜止,只有兩滴淚水不爭氣地滑出眼眶,順臉頰淌下,因在功中,她無法也無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鳥兒多起來,嘰嘰喳喳。

仙姑緩緩起身,掃視二人一眼,悄然離開。

香女、張儀仍舊坐著。

山谷黑起,鳥兒入眠。

「你……」香女總算出聲,聲音微顫,「來了?」

「是哩。」張儀淡淡應道。

「你……怎麼尋來的?」

「賈兄報的信。」

「不在宮中守靈了?」

「不守了。」

「為什麼不守了?」

「不想守了。」

「為什麼不想?」

「因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宮裡呢。」

「王宮那個,非張儀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過來,「她……非張儀夫人,卻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嗎?」

「已經不是了。」

香女震驚,關切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只出一事,張儀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氣,又好氣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張儀聲音平和、安詳,像是平日說的悄悄話,「張儀身邊不可無香。不瞞夫人,就在今日午時,就在進谷之後,你的夫君已經寫就奏呈,托小順兒呈送樗裡大人,請樗裡大人代為轉奏秦王。奏呈上寫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國了,只在此谷裡,只與夫人相守餘生。」

香女臉上的詫異於瞬間變作感動,淚水淌出來,淚眼看過來,靜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內中澎湃,聲音顫顫地低叫一聲「夫君——」一頭扎入張儀懷裡。

月朦朧,夜靜謐。

祖太后年逾八旬,早過古稀,是歷代秦宮為數不多的長壽之命,算是喜喪,是以秦惠王旨令禮送祖母靈魂升天,秦宮中除正常禮儀之外,並無過多傷悲。頭七過後,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宮舉辦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歡的娛樂活動,譬如猜謎、趕鴨、歌舞、吟誦之類,嬪妃、公主、宮女在後花園裡擺下靈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鬧,嘻嘻哈哈,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秦惠王這也抽出身來,操心國事。

最大的國事是三晉。公子華的黑雕傳回諜報,說趙國與中山國近日頻繁發生邊界摩擦,魏國龐涓招賢納士,大力擴軍,厚賞之下,列國異能之士紛紛赴魏,大梁已擁有一支規模龐大的新一代武卒,戰力勝過吳起時代。

「龐涓?」秦惠王嘀咕一句,急步走到列國形勢圖前,目光落在河東安邑一帶。

「這兒與這兒!」公子華分指大梁、安邑兩地,「魏武卒分兩地囤扎,其中三分之二囤於河東。更緊要的是,龐涓在得我曲沃、太陽渡之後,大興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線,築牆設壘,臨晉關的渡橋也加寬加固,河水東岸三里築起新城,庫存糧草。看來,魏人對我河西之地仍舊耿耿於懷。」

「是哩。」秦惠王微微點頭,「召相國來!」

公子華苦笑一下:「相國大人尋夫人去了,怕是沒有回來!」

「咦,他不是回來了嗎?」秦惠王眉頭擰起,「召樗裡疾!」

話音落處,內宰已引樗裡疾走進。

「寡人正尋你呢,快快請坐!」不及樗裡疾見禮,秦惠王已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將他按坐於席,「張愛卿可有音訊?」

樗裡疾點個頭,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雙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閱過,倒吸一口涼氣,有頃,看向樗裡疾,苦笑一聲:「這這這……怎會鬧成這樣?」

公子華不知帛上所寫何事,著急地盯向樗裡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樗裡疾卻別過臉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將絲帛扔給公子華,長歎一聲,搖頭道,「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與他攀親,不想事與願違,竟將他逼進山裡去了,唉。」又是一番搖頭。

「君兄,」公子華這也看完絲帛,急切說道,「相國本是性情中人,不過是一時情迷而已,臣弟這就進山,先把他扯回來再說!」

「公子,」樗裡疾扭過頭,衝他揶揄道,「在下敲聲破鑼,相國並不是魏將軍哪!」

「那……你說咋辦?」公子華不服了,「公主這門親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說是這宮中,秦國上下也都風聞了,他這逃進山裡,國事姑且不說,祖太后那兒如何交代?祖太后這還沒有入土呢!」

見他扯到祖太后身上,樗裡疾自也沒個說的,咂吧幾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煩,擺下手,「你們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時,使內宰召來紫雲,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講述一遍,末了把張儀的辭呈遞她手裡。

紫雲咬緊牙關,一聲不響。

「雲妹呀,」惠王輕歎一聲,勸慰道,「強扭的瓜果不甜,張子雖好,我們總也不能一廂情願啊。香女從他適越走楚過趙,輾轉至秦,歷盡萬般難,吃盡千般苦,這且不說,更在蜀地於張子有捨身相救之恩,他們二人,堪稱一對患難夫妻啊。」

紫雲牙關咬得更緊,兩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張絲帛。

「雲妹呀,」惠王伸手撫在紫雲頭上,「聽大哥的,這樁事情到此為止。祖後母后那兒,自有大哥解釋。至於雲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實,魏將軍這人……」

「大哥!」紫雲猛一擺頭,跳到一邊,爆發了,「莫再提起那個姓魏的,小妹縱使嫁雞嫁狗,也不想再見那個人!」

「好好好,」惠王連連擺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雲猛一用力,將張儀的辭呈撕成碎條,扔到地上,兩眼直盯惠王,「我實心對你講,我相中的正是相公這般情義,除非你要我死,否則,無論上天入地,無論當牛做馬,我都要嫁給張儀,我此生此世,只願守著張儀。」

惠王不無苦惱地閉上眼去。

「大哥,」紫雲公主看得明白,緩和一下語氣,「你方才講得是,香女跟從相公,受盡千般苦,這個我認。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闊天空,請大哥也封香女為於城君夫人,我願與她姐妹相稱,不計名分,共同輔佐相公,讓相公助大哥成就帝業!」

「如此甚好,」惠王來精神了,陡地睜眼,重重點頭,「就聽雲妹的!」

終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於席,張儀、香女雙雙執弟子禮,並肩跪在下首。

「不瞞先生,」張儀叩首於地,語氣誠懇,「在鬼谷之時,儀年幼無知,眼中只見青史功名,不見其他,不顧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儀勞心於中,忘形於外,亡命於途,狼狽於命,未曾有過消停,實負先生心願。亡羊補牢,未為遲也,儀已心定,然卻無臉再回鬼谷,祈請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儀並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餘生,儀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誠,敬事先生,還望先生不棄!」

寒泉子擊掌,賈舍人與樗裡疾由偏門走進。

見是樗裡疾,張儀略略一怔,閉上眼去。

「稟報相國大人,」樗裡疾與寒泉子見過禮,朝張儀拱手道,「列國出大事了!」

張儀幾乎是出於本能地耳朵一動,雖然細微,卻躲不過寒泉子法眼。

「據細作稟報,中山國與趙國邊界起爭,中山調兵遣將,欲奪回鄗邑。魏國招賢納士,擴編武卒,龐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圖!」

張儀的耳朵不再動了。

「君上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來山中,請大人回宮議政!」

張儀仍舊不動,似是山外之事已經與他無關了。

「張儀,」寒泉子直言點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曉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與蘇秦皆是凡塵中人,得高人教化,堪為天地造化之英傑,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鳥,兒女情長更非道器,實難終老於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棄,宏願不可廢,這就下山,縱橫捭闔去吧!」

「先生——」張儀重叩於地,聲音幾近悲泣。

「公孫燕聽旨!」樗裡疾瞄他一眼,接過並轉移話題,聲音爽朗。

陡然聽到竟然讓她聽旨,香女打個驚戰,愣怔半晌,方才反應過來,叩首應道:「民女公孫燕候旨!」

「傳秦王口諭,」樗裡疾朗聲宣旨,「吳女公孫燕與相國張儀伉儷多年,榮辱與共,勞苦功高,更在蠻域捨身護夫,堪稱賢內。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賜封公孫燕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與紫雲公主姐妹相稱,名分勿論,共佐張儀成就萬世功名。嬴駟。」

香女身子微動,旋即穩定。

張儀倒是吃驚不小,抬頭看向香女。

「恭請大人回稟大王,」香女淡淡說道,「民女公孫燕謝秦王厚恩,也請大人轉告秦王,民女公孫燕自進山之日起,已將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孫燕從師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靈,是以恕難從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這……」樗裡疾顯然沒有料到香女會有這般反應,一時語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呵呵笑出幾聲,「公孫燕心底誠靈,是天生道器,為師收下你了!」

夫妻拜師,寒泉子趕一個,留一個,取捨已明。眾人再無話說,寒泉子吩咐賈舍人帶樗裡疾到寒泉處喫茶,自往後山轉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張儀、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張儀身邊,深情凝視他,「香女這是最後一次這般稱呼你了。」

張儀忘情地緊抱住她。

「夫君,」香女掙脫出來,依舊凝視他,語調平淡許多,「這些年來,都是香女聽夫君的,這要分開了,敬請夫君也聽香女幾句。不是香女不從旨,不是香女不顧念夫君,是香女曉得,天上日頭,永遠只有一個月亮。兩個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會太平。夫君心繫天下,後院不能起火。紫雲公主既然這麼歡喜夫君,這麼遷就夫君,必也摯愛夫君。有公主在側,香女亦是放心。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樗裡大人見到香女,講出一番話,實讓香女一宵未眠。樗裡大人說的是,就未來而言,紫雲公主更合適夫君。夫君欲馳騁天下,就須一塊立足之地。一旦公主進門,夫君就是王親,是方今秦王的嫡親妹夫,於君王,可放心使用,於夫君,可後顧無憂,將來萬一有變,單是王親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災。」

張儀淚出。這些道理,以張儀之智早已看得明白,但此時此地由香女口中說出,張儀心裡就如毒蛇鑽入一般難受。

「夫君哪,」香女的語調越發平淡,「前面所講是為夫君,後面該是為香女了。不瞞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與先父、荊叔等豪傑一般無二,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先父、荊叔他們紛紛脫身而去,逍遙自在於天地之間,只有香女有所依戀。香女依戀夫君,不為別個,只為歡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這般寵愛,香女已知足了。先生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來。」

見香女與此前判若兩人,講到這般深度,張儀驚訝了,眼前不由幻出玉蟬兒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難道又會是一個玉蟬兒?

果然。

「夫君,」香女越發深情地望著他,「成全香女吧。記得初遇香女時,夫君總是夢裡念叨蟬兒,香女總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樹上的蟬兒,她叫玉蟬兒。成全香女,就讓香女做個蟬兒吧!」

張儀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淚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蟬兒!

「夫君?」香女小聲叫道。

經她一叫,張儀這也回過神來,不無詫異地看著她:「你是如何曉得她的?」

「聽賈師兄講的。賈師兄說,他是聽蘇師兄講的。據蘇師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個女子,就是玉蟬兒!」

「是哩,」張儀點頭承認,「不過,那是曾經的張儀。現在的張儀,心中仍然只有一個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說出名字,香女的纖手已經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臉上浮出紅暈,騰出手,抽出西施劍,拭其鋒,「你贈香女西施劍,香女別無他物相贈,」順手扯出一束秀髮,拿劍割下,捧獻在他面前,「此發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護愛,這裡獻君一束,閒暇時節,夫君萬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張儀雙手接過頭髮,手指顫抖。

大婚之夜,相國府張燈結綵。

張儀顯然喝多了,腳步踉蹌地摸進新房,一口一個香女,一頭栽到地上。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的一聲拋掉蓋頭,近前兩步,扶起他,吩咐僕女端來熱水,將他抱在懷裡,親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張儀醉眼迷離,兩手緊抓紫雲。

「夫君,」紫雲淚水湧出,將他抱緊,顫聲道,「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這裡呢!」

是夜,繁星滿天,冷風拂面。

香女獨坐寒泉邊,撫摸西施劍,久久凝望咸陽方向。

寒泉子走來,在她身邊坐下。

「先生——」香女一時語塞,淚水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