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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第十章 連橫開場,張儀發兵平巴蜀

就在開明王頒詔廢掉苴侯封號,起舉國之兵殺氣騰騰地殺向苴地、營救王妃時,秦都咸陽一如既往,看不出一絲兒異常。

咸陽人中,最失落的莫過於公子卬。

自陳軫走後,公子卬聽其所言,更名魏章,幾番捎信求見紫雲公主,均被拒之門外。無奈之下,公子卬只好前往太傅府裡求見嬴虔。

自陳軫走後,嬴虔耳聾日甚,人也越發糊塗了。之前陳軫曾經引見他來過太傅府,照理說已是熟人,但此時的老太傅既聽不清他說什麼,也記不起他是何人。公子卬枉自解釋半晌,最終苦笑一聲,別過家宰,訕訕而去。

回到府中,公子卬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得失落和悲涼。遍觀秦境,沒有一個能夠交流的人。作為魏國降將,秦國大夫中幾乎沒人瞧得起他,只有樗裡疾偶爾過來瞄他一眼,見面也是無話可說。秦王似是把他忘了,迄今仍舊沒有給他名分。眾人各有忙碌,只有他一天到晚無事可做。雖說有陳軫留下的厚實底子,暫時不愁吃喝,但生性喜歡熱鬧的他竟然連個朝也不能去上,讓他憋悶無比。有時難受至極,公子卬甚至想過揮劍自盡。但偏又時過境遷,血氣盡失,此時的他,儘管照樣能夠把劍架到脖頸上,卻再也鼓不起閉目一揮的勇氣。

連續苦悶數日,公子卬在大街上偶遇張儀回府車駕,陡然想到陳軫所言,精神一提,尾隨而去。

「主公,魏章求見。」小順兒稟道。

「魏章?」張儀一怔,「此人——」

「就是那個草包將軍呀,公子卬,在洛水邊被咱的人逮住,沒骨氣,降了,住在陳軫府上,嫌丟臉,改換個名字,叫魏章了。」

張儀的眉頭緊皺起來。

「主公呀,想當年,就是此人失掉河西的。咱家的災難,他是個根。他這尋上門來,咱不能放過他,得好好羞他一羞。」

「你想如何羞他?」

「只要主公點頭即可,如何羞他,小順兒自有主張。」

「少賣關子,說!」

「主公,」小順兒湊近,壓低聲音,「聽說這人當年娶妻紫雲公主,河西敗後,他不顧公主,自個兒跑了。這辰光他兵敗投秦,才又想起公主,幾番上門,欲重修舊好,可公主連個門邊兒也不讓他進。小順兒想定了,就拿這事兒羞他,看他的臭臉擱哪兒去!」

聽到紫雲公主四字,張儀心裡一喜,狠狠白他一眼,朝他腦殼子上彈一指頭,嗔道:「臭小子,淨打這些歪主意,這顆腦袋不想要了?」

「主公?」小順兒急道。

「主個屁!快去,王親國戚駕到,上禮侍候。先請至客堂,主公這就更衣待客!」

見張儀竟要更衣待客,小順兒再不敢強嘴,咂吧幾下舌頭,一溜煙兒小跑出去了。

張儀回到後堂,脫下朝服,換作閒裝,快步走到客堂,公子卬躬身以迎,拱手揖道:「在下魏章,見過相國大人。」

「張儀見過安國君。」張儀亦回一揖。

公子卬臉色漲紅:「安國君早已陣亡,在下乃落魄之人魏章。」

「唉,」張儀長歎一聲,輕輕點頭,指一下客席,「魏章兄,請!」

「謝大人賜座!」公子卬坐下,張儀也在主位坐定,小順兒斟好茶水,看到張儀示意,悄悄退出。

「魏兄,請茶!」張儀端過茶水,禮讓道。

公子卬望著茶水,發出一聲長歎。

「觀魏兄氣色,似有心事。敢問魏兄,可有不才幫忙之處?」

「謝大人厚愛!」公子卬拱手,「不瞞大人,在下此來,真也是走投無路了。」

「哦?」張儀傾身,目露關切。

公子卬也不客套,將近日窘境備細陳述已畢,目光殷切地盯住張儀。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是魏兄多慮了。就在昨日,樗裡兄還向在下講起魏兄呢。」

「唉,」公子卬歎道,「無用之人,不值掛齒了。」

「魏兄差矣!」張儀搖頭,「聽樗裡兄所述,此番六國伐秦,龐涓幾路奇兵均丟盔卸甲,唯獨魏兄所部橫掃河西,打得吳青連招架之力也沒有了。縱觀河西之戰,無論是戰略還是戰術,魏兄部署均是無懈可擊,若不是龐涓敗北,魏兄必一舉收復河西,名垂青史矣!」

這是近日聽到的唯一暖心話,且出自名震天下的鬼谷士子張儀之口,公子卬大是感動,拱手泣道:「敗軍之將,無復他言,謝相國大人安慰。」

「非在下安慰,」張儀真誠說道,「魏兄可知,從寧秦到洛水,魏兄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何以毫髮無傷?洛水冰橋上,二十壯士無不罹難,何以獨魏兄一人昂然獨立?魏兄以一人之力,挺槍殺入秦陣,左右衝突,秦人擋者死,抵者傷,何以無一人加刃於魏兄?魏兄拔劍殉國,捨身就義,何以又——」

「是在下聽到樗裡兄所言,一時分神,被秦人——」

「非也,非也,」張儀又是一番搖頭,「據樗裡兄所言,非魏兄一時分神,所有種種,皆因秦王有旨,傷魏兄者死,擋魏兄者斬!」

公子卬長吸一口氣。

「魏兄可知秦王何以不欲魏兄殉國?」

「他想羞辱在下。」

「非也,非也,」張儀連連擺手,「秦王下達此旨,原因有二,一是相中魏兄將才,這個你可以不信,二是魏兄本為秦室國戚,大王實不忍見他的胞妹年紀輕輕就守寡終身哪!」

後面一句話戳中痛處,公子卬低下頭去,久久沒有應聲。

「魏兄?」

「不瞞大人,」公子卬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在下求過公主了,可她……拒不相見。」

「唉,」張儀故作一歎,「這也不能怪她。當初她是被作為籌碼嫁予魏兄的,並非出自本意。再說,魏兄河西戰敗,公主落於亂軍之中,差點死於非命,在最關鍵辰光,魏兄未能施以援手,她也心存怨氣。」

「是的,」公子卬點頭道,「在下是有愧於她,可眼下……」

「魏兄勿憂。常言道,嫁雞隨雞,公主與魏兄既成夫妻之實,公主不好不認。天下列國皆知公主是魏兄夫人,魏兄又在她身邊,她也不得不認。公主眼下這個態度,正說明她心裡仍念魏兄,不過是要個面子而已。只要魏兄誠心待她,真心愛她,想必公主……」張儀頓住話頭,留給公子卬思考。

「不瞞張兄,」公子卬沉思有頃,轉過話鋒,「在下與紫雲之事,他人皆是臆測。自她嫁給在下,不曾有過一日笑臉。在下風花雪月慣了,身邊也不缺女人,娶她不過是娶個名分。紫雲是此態度,在下並不怪她。紫雲不愛在下,在下也並不在意。」

「那……」張儀心中倒是一凜,「魏兄不在意這個,在意什麼?」

「唉,」公子卬長歎一聲,「在意的是此生年華虛度,未曾快意過,活得憋屈!」

「哦?」張儀愕然,「敢問魏兄,何以活得憋屈?」

「在下幼讀兵書,少習武藝,人生快意,只在疆場廝殺。然而,在下出身宮室,父王溺愛,致使在下目中無人,無其能而逞虛名,與秦戰,丟失河西,與齊戰,三戰皆北,將士離心,所幸遇到龐涓將軍力挽狂瀾,使在下有所頓悟,後又從六相蘇秦合縱,又增諸多見識,回首往日,恍如隔世。可惜,天不顧我,好不容易盼個補過機緣,竟又……」公子卬講至此處,哽咽落淚。

張儀萬未料到公子卬竟有這般心境,盯他有頃,拱手道:「魏兄此來,想讓在下做些什麼?」

「在下志在疆場廝殺,求大人成全!」

「這……」張儀遲疑一下,「魏兄此求,在下恐怕愛莫能助。」

「張兄?」公子卬急了。

「不過,在下倒有一計,或可有助於魏兄。」

「張兄請講。」

「明日在下即帶魏兄覲見大王,魏兄可在大王面前闡明思念公主之切切深情,求大王成全。在下視情幫腔,由大王出面,魏兄必可重續好事。只要魏兄得到在朝名分,以秦國之力,魏兄必可一展才學,縱橫列國,垂名青史。」

「謝大人成全!」

翌日,張儀如約帶公子卬入宮覲見。

聞聽公子卬覲見,秦王迎出殿外,凝視良久,微微點頭:「近看將軍,果是英武。聽張愛卿說,將軍已經更名魏章,真正好呢。」

「魏章謝大王定名!」公子卬拱手道。

秦王手指張儀:「他可叫大王,」又指公子卬,「你不能叫。」

「這……」公子卬略略一怔,「魏章該如何稱呼才是?」

「叫王兄就是。」

見面即得認可,公子卬激動萬分,嗓眼裡一陣發癢,咕嚕幾下,喃聲道:「王兄——」

「妹夫。」秦王緊前一步,雙手握住公子卬之手,「嬴駟近日冗務纏身,怠慢你了,今日一併賠罪!」攜公子卬之手,大步入殿。

張儀吁出一口氣,緊跟於後。

君臣三人剛剛坐定,公子華趨入,稟道:「王兄,老太后有旨,傳相國張儀後宮覲見!」

突聞老太后懿旨,張儀、惠王皆吃一驚。

老太后年過八旬,莫說是宮外之事,即使宮內之事,她也早就撒手了。此番陡然傳出懿旨,且隔過秦王,直接傳見相國張儀,真正是匪夷所思。

「華弟,」惠王愣怔有頃,問公子華道,「相國剛至,老太后何以曉得?」

「這……」公子華瞄一眼公子卬,支吾道,「臣弟不知。臣弟方才代家父向老太后例行問安,老太后隨口傳此懿旨,臣弟……」

「大王?」張儀似是預知什麼,看向惠王,目光憂切。

「既是老太后懿旨,愛卿但去就是。」惠王略一思索,轉向內宰,「帶張愛卿覲見老太后!」

內宰領旨,與張儀後宮徑去。

公子卬見公子華有意防他,這也起身告辭。

「老太后召張儀何事?」公子卬一走出去,惠王就急不可待了。

公子華湊近,在他耳邊悄語幾句。

秦惠王目瞪口呆。

張儀隨內宰覲見老太后,出他意料的是,老太后並未問他婚姻之事,甚至沒與他多說什麼,不過是拉會兒家常,聊幾句花呀草呀不著邊際的話題,擺手打發他走了。

送走張儀,老太后即召秦王,同時叫來太后,也即孝公夫人、嬴駟生母,開門見山:「駟兒,老身相中一人,正想配給紫雲,你辦去吧。」

「祖後相中何人了?」惠王叩伏於地,假作不知。

「就是你那個相國,名喚張儀。」老太后一字一頓。

老太后雖已年過八旬,但耳不聾,眼不花,牙口也好,只缺兩顆邊牙,一點兒也不影響說話。

惠王長吸一口氣,遲頓有頃,叩道:「祖後,孫兒有奏。」

「說。」

「阿妹嫁人之事,列國皆知,阿妹在名義上仍舊是魏國安國君夫人,這且不說,安國君眼下就在——」

「咸陽」二字尚未出口,只聽「撲撲」兩聲,老太后的枴杖就已落在他的屁股上。老太后手軟,打得自是不痛,但這威勢足以讓惠王不再吱聲。

「什麼安國夫人?」老太后照他屁股又打幾下,「你給老身聽好,紫雲讓公孫鞅那個逆賊害了!行兵打仗是男人之事,男人不上陣,卻讓紫雲受辱,這叫什麼謀略?紫雲鮮花一朵,卻讓那國賊生生插進牛糞裡,氣殺老身也!老身這對你講,嬴渠梁犯糊塗,你不得糊塗!秦國對不起紫雲,那草包不配你阿妹……」

老太后顧自發洩一通,將枴杖朝他身上一搡:「去,別的老身不想多說。老身就此一樁心事,早辦早安生。再有差池,老身死不瞑目!」

聽到老太后連死也扯上了,惠王只有諾諾連聲,出門徵詢母后,母后竟也認可張儀。顯然,紫雲早把太后、老太后搞定了。

回到前殿,又琢磨一陣,惠王撲哧一聲笑了,覺得老太后這主意不錯,自己竟然就沒想到。此事若是玉成,一可遂妹妹願心,二可遂母后、老太后歡心,三可安張儀臣心,真還是一舉多得呢。為了得到張儀,他已放走公孫衍和陳軫兩員能臣。但君臣之義,遠不如血親之固。如果張儀能夠成為自己妹夫,必定不會另生他心,於張儀,可放手一搏,於他,亦可放心使用。

再說,就此事而言,張儀這裡當無障礙,畢竟阿妹才貌雙全,名揚列國,算是當世奇女,作為風流才子,他想必不會拒絕。

眼下只有兩個難題,一是如何向天下人解釋,二是如何安撫公子卬。

一連思考三日,於第四日晚間,惠王擺駕陳軫府,也即公子卬住處。

「臣弟……不知王兄駕到,迎得遲了!」公子卬受寵若驚,當院叩首道。

「魏章將軍請起。」惠王伸手扶起他,攜手入客堂,分主僕坐了。

「王兄有事,旨令魏章進宮即可,這竟勞動大駕,讓魏章情何以堪?」公子卬再席拱手謝恩。

「魏章將軍,」惠王兩眼緊盯住他,「這個王兄你怕是叫不成了!」

「這……」公子卬怔了。

「嬴駟此來,就為曉諭將軍此事。」惠王緩緩說道,「非嬴駟不肯相認魏兄,實乃……」略略一頓,「實乃阿妹為此事受傷太深。將軍當知,秦、魏構怨太久,阿妹自幼所習,皆是報仇雪恥,不料剛剛及笄,就被迫嫁往仇國,內心實難接受。儘管將軍各方面都很出色,但作為魏國公子,阿妹死活不從,只是拗不過先公及公孫鞅,只好為國屈從。此後諸事……將軍這也曉得了。河西戰後,阿妹僥倖得脫,但一直孤身一人,因她在名義上仍是將軍夫人。此番將軍歸秦,嬴駟喜甚,因為嬴駟實在不想看到阿妹在秦宮守活寡,試圖彌合將軍與阿妹隔膜,不料事與願違,阿妹死活不從。這且不說,阿妹又說服母后及老太后,老太后懿旨結束將軍婚約,嬴駟……唉,老太后年近九旬,嬴駟不敢不從啊。」

公子卬這也回過神來,表情黯然,良久,改過稱呼,拱手說道:「魏章謝王厚愛。請王稍候!」走到一側,尋到筆墨,在竹簡上匆匆書寫一陣,雙手呈上,「大王,此為公子卬生前休書,公子卬已在洛水邊戰死,紫雲公主早已是自由之身,大王可以昭示天下了!」

惠王接過休書,拱手謝道:「嬴駟代紫雲謝將軍恩德!將軍有何願望,嬴駟竭誠效力!」

「謝君王厚愛,」公子卬苦笑一聲,「魏章已是死過之人,早無他求,只想遠離咸陽,甘為馬前走卒,戰死疆場!」

「將軍才華,嬴駟盡睹。將軍欲征何方,可否告知嬴駟。」

「只要不征魏人,魏章無條件聽從君王旨令!」

「好吧,」惠王鄭重點頭,「嬴駟答應你。就眼下情勢,秦國不久將有一場惡戰。將軍只在府中守候就是。」朝內宰點頭。

內宰出門,不一時,領進五名年少佳麗,一字兒叩在堂中。

「魏將軍,」惠王指點五名美女,「這五名美姬,頗善歌舞,皆通六藝,是嬴駟親至樂坊挑選的。為首之女是樂坊花魁,一曲驚倒咸陽城,連嬴駟也為她癡迷呢。嬴駟這全贈予將軍,望將軍不棄!」

公子卬滿面潮紅:「君王,這……」

「呵呵呵,」惠王揮退舞姬,轉對公子卬笑道,「英雄配美人,古今一也。大丈夫可戰死疆場,不可懷無美人,何況將軍本也不是吃素的貓呢!」又笑幾聲,壓低聲音,指向自己,「不瞞將軍,嬴駟在這方面不比將軍遜色,三日不見女人,這心裡就如讓山貓抓過,是輾轉反側,茶飯不香哪!」

只此一句,君臣間的距離就近在咫尺了。

「魏章,」公子卬聲音哽咽,跪地叩道,「謝王恩賜。」

「還有,」秦惠王餘興未盡,「有美人,就得多開銷。寡人另賜愛卿金一百,綢五十匹,雜役五人,望將軍好生消遣!」

公子卬再叩:「謝王關愛!」

拿到公子卬休書後,惠王立即著手第二步計劃,托樗裡疾為媒,成全妹妹好事。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樗裡疾未及開口,巴、蜀境內卻狼煙四起,求救使臣經由新開闢的蜀道快馬馳至咸陽,朝堂內外誰也坐不住了。

最坐不定的是張儀,一連三日不在府中。

第四日頭上,張儀從外面「匆匆回府」,見通國與一個皮膚黝黑的矮個子年輕人坐守中堂,張儀已知端底,故意沒睬那人,只對通國拱手道:「喲嗨,這不是通國殿下嗎?殿下光臨,在下未能遠迎不說,這這這……又讓殿下守候,汗顏,汗顏哪!」

「相國大人,」通國回過一禮,賠笑道,「在下與巴子已在府中守候三日了。」

「巴子?」張儀這才看向那人,目光徵詢。

那人拱手道:「在下梓犨見過相國大人。」

「梓犨?」張儀似是想起他是誰了,拱手打哈哈道,「是了,是了!久仰,久仰!呵呵呵,在下早聽通國殿下講起過有個叫梓犨的巴子,說是文治武功,在巴地無人可及,堪稱巴子中的巴子,今日得見,果是風流倜儻,幸會,幸會。」

巴子即巴王之子。巴王娶妻無數,巴子甚多,但與中原列國一樣,巴王之妻也分正庶,正室所出,即正宗巴子,在眾巴子中享有尊位。方今巴王正室共生三子一女,長子鎮守涪陵,次子鎮守江州,梓犨是第三子,與胞妹涪夷守護巴王,坐鎮都城閬中。巴人的最大敵人是楚人,涪陵是第一線,江州是第二線,閬中於巴國而言,是大後方了。巴王如此安排,足見對梓犨的溺愛,是以張儀不為瞎誇。

梓犨靦腆一笑,拱拱手道:「謝大人美言。」

「二位請!」張儀指下席位,禮讓過,率先於主位坐了。

二人也坐下來。

「呵呵呵,」張儀笑過幾聲,指指自己身上的塵垢,「你們雖說久等了,卻也等得值呢。不瞞二位,本相這幾日,一直在為二位忙活。」

二人皆是一怔,通國問道:「為我們忙活?」

「是呀,」張儀搖搖頭,做個苦臉,「那幾頭神牛出岔子了。說來可笑,其中一頭,就是原來講好的那頭公牛,死活不肯支差,幾日前離家出走。牧童四處尋找不見,急得直哭,層層上報,最後才報到我這裡。我一聽,這還了得?沒有公牛,母牛就便不出金了!聽說巴子此來,也是為接牛,本相那個急呀,這不,匆匆進山,直忙到方纔,累得是筋疲力盡了呢。」

通國、梓犨俱驚呆了。

「大人,」通國回過神來,急切問道,「神牛尋到沒?」

「哈哈哈,」張儀大笑幾聲,「尋不到神牛,本相哪敢回府呀!」

「在哪兒尋到的?」通國好奇了。

「嘿,這傢伙撒起野了,一溜兒跑到大山深處一條不知名的山溝溝裡,鑽進一個樹洞,幸虧樹洞不夠大,它的屁股鑽進去了,小尾巴卻露在外面,恰巧讓一個兵士看到。如若不然,真還尋它不出呢。」

「這這這……」梓犨目瞪口呆,「石牛也能自己走路?」

「咦?」張儀盯他一眼,「不能走路,哪能叫神牛呢?」

「要是這麼說,」通國興奮了,「我們不用費力拖運了,直接趕回家就成!」

「成是成,」張儀擠出個笑,「只有一點不妥,這些神牛得終南山日月精氣滋養,分別為終南山各路山神看管,讓它們在此山閒耍,它們自是高興。大王卻旨令它們前往巴、蜀應差,它們就不樂意了。不樂意又不能抗旨,它們就消極抗拒,是以你們仍須繩捆索綁,用強力拖去,晝夜還得守牢點,不聽話就用鞭子抽,否則,它們是一步也不肯走的。」

「那……」通國問道,「為何母牛不逃,只有公牛逃呢?」

「唉,」張儀輕歎一聲,「說到這個,就有點張不開口了。」壓低聲音,「不瞞二位,在我們山裡,一頭公牛一般是配兩頭母牛,頂多配三頭,你們要的是四頭母頭,它有點發怵呢。」

「咦?」梓犨納悶了,「照理說,母牛多,它該高興才是。在我們巴國,隨便哪個巴子,女人越多越高興,最少的也有幾十個呢!」

「殿下厲害。」張儀朝他豎下拇指,「只是,巴子是巴子,神牛是神牛。母牛之精來自上天月華,公牛之精來自上天日華,日月精華相合才能便出金子。月有圓缺,日有陰晴。終南山水汽旺,若是遇上連日陰雨,日華就會趕不上,公牛就會耗用原精。原精損耗過多,公牛就會腎虛,腎是能量之源,腎若過虛,公牛就會吃不消。再說,公牛在我們山裡數量少,珍稀,連山神也寵著它們,捨不得責罰,所以這頭公牛才敢撒野。母牛數量多,不受人貴重,不聽話就遭鞭打,沒膽逃呀!」

張儀生拉胡扯,二位殿下卻覺得合情合理,深信不疑。

「二位殿下,」張儀現出笑臉,表情輕鬆,拱手道,「大王贈送你們的公牛好歹追回來了,本相也已祭過終南山神,要求神靈嚴加看管,想必不會再出亂子。只是夜長夢多,本相還是請你們早點運走為妥。」

梓犨這也回到現實中,皺下眉頭,拱手回禮:「大人有所不知,梓犨此來,非為運牛。」

「哦?」張儀佯作吃驚,「不為運牛,又為何事?」

梓犨看向通國,通國將巴、蜀情勢略述一遍,泣淚道:「相國大人,開明王起舉國五丁,征我苴地,已克我數道關壘,逼近苴都土費了。楚人分兵兩路夾攻巴國的江水要衝涪陵,涪陵眼見失守。涪陵若失守,江州必不保,江州保不住,閬中危矣……大人,眼下軍情危急,神牛暫先擱一擱,君父祈請貴國發大兵救援,務求大人幫忙!」

「哦?」張儀又作驚愕狀,沉思良久,略皺眉頭,搖頭道,「不是本相指責,是殿下也太過分了。前幾年,殿下一見神牛,就張口討要。大王允准神牛,你們卻又擱下來,改要借兵。前不久,六國合兵打到我家門口,我們剛把六國趕走,三軍尚未休整過來,殿下這……」又是一番搖頭。

六國合兵攻秦、為秦所退之事,天下廣傳,苴侯、巴王自也知曉。張儀提及此事,等於是自誇。通國偏沒聽出,只以為張儀是推諉,「撲」地跪下。

梓犨見通國下跪,也忙跪了,兩個殿下連連叩首。

「不可,不可,殿下不可呀!」張儀慢騰騰地起身,將二人扶起,長歎一聲,「唉,二位殿下這般殷切,實讓本相為難。不瞞二位,本相只是國相,出兵征戰做不得主。」一手挽住一人胳膊,「走吧,本相所能做的,也就是與兩位殿下覲見大王,求大王恩准,沒準兒能夠借到千八百強兵銳卒呢!」

「千八百強兵?」通國急了,定住步子,「相國大人,這一點兒哪兒能成?楚兵就不說了,單是蜀兵就有十多萬,這這這……」

「哦?」張儀盯住他問,「殿下欲借多少?難道要上萬不成?」

「上萬也不夠啊!」

「要是上萬,」張儀略頓一下,走回席位,一屁股坐下,「本相就得好好合計了。」扳指頭起算,一邊算,一邊自語,「兵馬借出去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大秦兵士只為保家衛國而死,讓他們為毫不相干的外人去打仗,去賣命,這這這……這個賬怎麼個算呢?」

「相國大人不用算了,」通國急不可待,「君父承諾,只要貴國助我們擊退開明王,君父就以全部漢中地相贈!」

「哦?」張儀佯作驚喜,「這個有點意思。」盯住通國,「不過,我們的兵士一到戰場上可就沒準兒了。聽說開明王是你家君父的嫡親兄長,萬一碰到傷到他,要怎麼辦呢?」

「傷到他?」通國恨得牙根癢癢,「這個篡位昏王,你們最好把他殺了!想當初,先王、母后本要傳位給君父葭萌,不想被他奪去,將君父貶到土費,封為苴侯。君父和我做夢都想回到成都,那兒才是我們的故土。」

「呵呵呵呵,」張儀吁出一口氣,笑道,「有殿下此話,本相心中有數了。若是本相助你們父子奪回故土,殿下又能以何相贈呢?」

「大人想要什麼?」

「苴地。」

通國咬會兒牙,拳頭一捏:「只要得到蜀地,在下一定說服父君,以苴地相贈。」

「成交了。」張儀呵呵一笑,扭頭看向梓犨,「巴子呢?此來何求?」

「懇請貴國助我們擊潰楚人!」梓犨朗聲應道。

「楚人不經打,擊潰他們倒是不難,只是,你家父王總不能讓我們白幫忙吧?」

「大人想要什麼?」

「聽說巴鹽不錯,咸陽人都愛吃呢。」

巴地最貴重的就是鹽泉,對張儀此言,梓犨早有所料,抱拳應道:「父王有諾,如果貴國助我們擊潰楚人,巴國願以一眼鹽泉相贈。」

「鹽泉?」張儀佯作不知,連連搖頭,「我只要鹽,要泉何用?」

「那……」梓犨略頓一下,「大人想要何物?」

「就要鹽。」

「多少?」梓犨心裡一揪。

「夠吃就成。」

夠吃不是確數,明看不多,實則是個無底洞。梓犨深曉此理,眉頭擰緊,良久,抬頭道:「多也好,少也好,大人總該有個數目才是。」

張儀叫進小順兒,問道:「順兒,算算,咸陽城裡每年要吃多少鹽?」

小順兒掰指頭算一會兒:「回稟主公,少說也得三五十擔。」

「才這麼一點兒?」張儀皺下眉頭,顯然嫌他算少了。

「主公有所不知,」小順兒湊上一步,「巴鹽不是粟米,一星點兒就夠一家人吃一天呢,咸陽總共不過十幾萬人,四五萬戶,用不了多少。」

「曉得了。」張儀揮退小順兒,轉對梓犨,「每年五十擔,可否?」

「好好好,」梓犨見他費盡周折,竟然只討這麼一小點兒,覺得佔個大便宜,吁出一口長氣,拍胸脯道,「五十擔,全部包在梓犨身上!」

「謝巴子了,」張儀朝巴子笑笑,伸出拳頭,用力緊握一下,表示成交,起身整下衣襟,對二人拱手,「二位殿下在此稍等,本相這就進宮,求請大王出兵。」

按照苴使所述,蜀軍已經攻破數道關壘,逼近苴都土費。如果不出所料,土費此時或已遭到蜀人圍攻。萬一土費被破,蜀道讓蜀兵控制,幾年心血就算白費了。

軍情火急,刻不容緩。秦王當廷頒詔,拜張儀為主將,司馬錯為副將,魏章為先鋒,甘茂坐鎮漢中接濟糧草,起銳卒五萬,往馳苴地。

因是征伐蠻地,生死相搏,香女放心不下了,死纏從軍。按照秦律,出兵征伐,若無君上特旨,隨軍將士不可私帶家眷。張儀以此軍律阻她,香女二話不說,洗掉脂粉,脫去紅妝,下巴上粘連一小撮鬍子,束髮披甲,英姿颯爽地站在張儀面前。一是拗不過她,二是考慮到征伐南蠻,香女或能派上用場,張儀搖頭苦笑一聲,只好順她所請,安排她為貼身侍衛。

三軍中知曉此情的只司馬錯一人。

秦以國相為將,以國尉副之,起精兵銳卒往救,太子通國、巴子梓犨皆是感激,精神抖擻地率領部屬先行探路。

雖說早有謀劃,但畢竟是出山之後首次統兵出征,張儀不敢馬虎,一邊緊急趕路,一邊周密思考謀巴、蜀的各種方略。

伐蜀銳卒司馬錯早已選好,移營至漢中附近山地。張儀諸人馳至漢中,驅動三軍踏上蜀道。蜀道雖為新修,但許多地方仍是難行。秦國銳卒五萬,在蜀道上施展不開,前後拖拉近百里,遠遠望去,就如一條長蛇蜿蜒迂迴於盤山凌空的棧道上。而身後的糧草、醫護及其他運輸隊伍,不下三萬,加上騾馬輜重,幾乎把通往漢中的蜀道佔滿了。

一踏上蜀道,這條長蛇就再無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一頭拱進川裡。

蛇頭是驍將都尉墨麾下的八千銳卒,被編為左軍,由先鋒將軍魏章統領。緊跟八千銳卒的是三萬中軍,張儀、司馬錯並行在中軍隊伍的最前面。將軍陳莊則引一萬二千右軍殿後。

幸運的是,這些日天氣晴好,大軍曉行夜宿,一路行進順利。

前鋒順利通過天門,總算進入苴國核心腹地了。

張儀諸人登上天門之巔,遙望寬闊流急的潛水如一條玉帶在山巒間迂迴南下,總算舒出一口長氣。

從天門下來,蜀道沿潛水東岸蜿蜒南下,直通苴都土費。此處蜀道,一邊是江,一邊是山,山與水時開時合,移步換景,盡現大自然之壯美,秦人無不看得呆了。

沿潛水南下,再走百餘里即是苴都土費城。

魏章精神抖擻,正引部下加速前進,猛見一行苴人迎頭跑來。這些苴人大多身上帶傷,其中一人已走不動路,被兩個壯漢左右架著。

被架的不是別個,正是通國,雙腿皆有箭傷,一腿傷在腿肚上,另一腿傷在腳踝上,其中腿肚上的箭直入腿骨,箭雖拔出,但傷得實在太重了。

見到秦軍,通國涕淚交流,向魏章訴說前方火急軍情:開明王蘆子引五丁十萬,經過多日血戰,已將苴國宮城土費攻陷,完全控制兩道水口,苴侯葭萌僅率千餘人退至土費城外,據險死守兩日,苴侯負傷,生命垂危,無奈之下,於前幾日乘筏沿潛水南下,逃往巴都閬中。一大群蜀人渡過潛水,正向此地開發,剛好遇到他們。通國等寡不敵眾,先一步趕回稟報軍情,餘下苴人則由梓犨率領,沿途設防,節節堵截。

魏章吃一大驚。土費已失,如果蜀軍完全控制潛水東岸,在狹隘處設下關壘,布下滾石,進可攻,退可守,秦人就會被卡死在潛水上游的狹長谷道裡,就如水牛掉井,有力也用不上了。

軍情火急,魏章顧不及多想,讓參將陪同通國太子守候張儀,與都尉墨急引八千銳卒風馳電掣般迎向蜀人。

不消多時,前面隱隱傳來廝殺聲。

魏章拔出寶劍,朝眾軍士揮道:「將士們,建功立業,為國爭光,殺呀!」率先衝上前去。

秦人各個奮勇,緊跟於後,朝喊殺聲直衝過去。

擋在秦人前面的是老相傅柏灌之子,蜀國第一員戰將柏青。

控制兩水口後,柏青奉老相傅之命率五千軍士渡過潛水,一路追殺敗退的苴人,沿東岸山道向北直撲,欲搶奪天門,在天門設置關壘,將秦人卡死在通往褒漢谷地的漫長棧道上。不料他們走沒多遠,狹路相逢由秦返回的殿下通國和巴子梓犨。雙方激戰,通國負傷。梓犨讓通國回報軍情,親率部眾,憑借山險,節節阻敵。

就在梓犨不支時,魏章引兵殺到。

雙方人馬在一塊稍稍開闊的地方擺開陣勢。

此處南寬北窄,遠看像個條帶,一邊是高山峭壁,一邊是滾滾潛水,南邊最寬處約三十來丈,北邊最窄處僅二丈有餘。

蜀人已先機佔據最寬處,密密麻麻地排出近千人,有執刀劍,有執矛戟,有執弓箭,無不袒胸露肩,殺氣騰騰,但陣形散亂,毫無章法。

將軍柏青居於陣中核心位置。

都尉墨觀望一時,朗聲命令:「布矩陣!」

秦卒立即列成一個矩陣。

由於地形所限,每排勉強可站六人,前後共站十幾排,左右排開,也將他們這邊的場地排了個密密麻麻。

望著秦人矩陣,柏青緊張地判斷形勢。顯然,就人數而言,蜀人佔據優勢。蜀兵已完全展開,而秦人卻被緊緊壓在狹窄的江邊空地上,能夠使上力的不過是這個矩陣最前面的幾排,雙方可投入戰鬥的人員幾乎為十比一。如果衝垮這個矩陣,他們就完全可以把秦人壓回去,甚至壓到江裡去。

柏青正在思索如何衝垮矩陣,秦人的戰鼓已經擂響。

隨著鼓點,秦兵矩陣一步一步地向蜀人陣勢移動。步伐與鼓點一致,不急不緩,整齊劃一,威力無比。

這些蜀兵從未與秦人交過手,此時見秦兵個個盔甲護身,武器精良,尤其是前三排,左手持盾牌,右手豎舉長槍,一步一步地穩穩走來,既新鮮,又震撼。

方纔還有少許自信的柏青在秦人穩定如山的矩陣面前,心裡漸漸發毛,耳邊響起陳軫的聲音:「秦師厲害不厲害,交戰之後將軍就會明白。」

果不其然。戰尚未交,秦人所顯示出來的霸氣,就足以撼人心魄了。

秦人鼓點一刻不停地有節奏擂響,秦人矩陣隨著鼓點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眼見秦人已步入箭程,柏青不再猶豫,依常規喝令放箭。

蜀人箭矢如雨,但蜀人之箭多是銅矢竹身,質輕,雖能射遠,卻失力道。秦人方陣迅速挺起盾牌,箭矢落在盾牌上,就如冰雹打在雨帽上,叮叮噹噹作響,大多有驚無險,即使射中,也穿不透結實的甲盔。秦人保持方陣,持盾牌繼續冒箭雨前進,「彭彭彭彭!」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隨著鼓點震耳欲聾。

蜀人見箭矢阻敵不住,無不驚愕。

眼見秦人越逼越近,只有半箭之地,柏青揚劍,傳令:「擊鼓鳴號!」

蜀人號角齊鳴,戰鼓擂響。

早已蓄勢待發的蜀人吶聲喊,各執兵械,依仗數量優勢,排山倒海般湧向秦陣。

蜀人擊鼓,秦人止鼓,矩陣停步。前三排持槍的秦兵突然蹲下,盾牌護身,長槍置地,第四排兵士彎弓搭箭,「嗖嗖」射去,射完立即蹲下,第五排發射,之後是第六排,第七排,待第八排射完,第四排站起再射。秦人五排弓箭手如波浪般前後起伏,箭矢不斷。蜀兵一無重甲護身,二在衝鋒狀態,三是距離太近,四是秦人之箭皆為銅矢鐵身,蜀人盾牌幾乎不起作用。幾輪箭矢下來,衝在前面的蜀兵大多倒地。好不容易衝到跟前的,未及揮劍,秦軍前三排兵士猛然躍起,第一排各挺一丈有餘的長槍向前搠去。長槍擊中敵身,未及拔出,第二排槍手已越過第一排,然後是第三排越過第二排,各自衝刺,錯落有致,根本不給蜀人任何還手機會。蜀人多持短兵器,個別使有長兵器的,在長度上也無法與秦人的長槍相比,往往是未及近身,就已被捅,慘叫聲不絕於耳,不消一刻,秦軍陣前蜀屍橫陳,而秦人這邊,只有數人受傷,皆不影響戰力。

這是一場在技能、裝備、素養、訓練諸方面皆不對等的交戰,秦人幾乎是在屠殺。嘗到苦果的蜀人無不震驚,紛紛後撤。

柏青阻止不住,鳴金撤退。

然而,在這時寬時狹的山道上,一旦撤退,後果是災難性的,何況此時的蜀人在心理上已經崩潰,在寬處無不爭先恐後,到窄處卻自己把路堵死,彼此踐踏,秦兵也早散開隊形,自由追殺。可憐五千蜀兵,除去部分逃入山林的,大多或跳水,或乞降,或成為秦人的槍下之鬼。

這場遭遇戰,從秦人擂鼓開始到戰鬥結束,前後不過三個時辰,秦人完勝,基本控制了潛水以東的狹隘山地。

身上多數負傷的柏青在百多死士的掩護下,依仗熟悉地形,一路逃到渡口,看到幾隻渡船仍在,迅速撐離,急急劃向江心。

就在柏青與秦人在潛水東岸對陣時,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魚、陳軫、莊勝四人剛好站在潛水與白龍水交合處的山坡上觀望地勢。

放眼望去,苴都土費真是形勝之地。白龍水從西側流向東北,在那裡匯入潛水,二水相交,從東側南下,在南側再度西拐,於十幾里處拐向正南,形成一個方約幾十里的大大的「幾」字。土費城就坐落在這個「幾」字的最頂端,三面環水,背後是山,山上是關,堪稱銅牆鐵壁。此番蜀人來襲,就吃了很大苦頭,儘管動用五倍於敵的兵力,最終攻克土費,但苴侯仍能利用地勢之便,率殘部退入身後關壘,據險死守兩日。

面對這般形勝地勢,即使不懂軍事的陳軫也樂不合口,交口稱讚。

「呵呵呵,」老相傅捋把長長的鬍鬚,「不瞞特使,與天門相比,此處之險不值一提。天門剛好卡在苴人新辟的苴漢通道上,依山就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已吩咐柏青引五千丁壯,前往彼處築關設壘。柏青只要卡死天門,秦人即使插翅,想必也難飛進來。」

「好好好,」陳軫豎起拇指,「不過,老相傅也不可低估秦人之力,我們仍要在此嚴密佈防,萬一天門失守,也好有個應對。」

「特使放心,老朽自有安排。」

老相傅話音落處,土費城中號角響起,不一時,幾個宮人氣喘吁吁地跑來,為首稟道:「相傅大人,殿下,快,大王要出戰,求請上仙快回!」

「出戰?」幾人不由地互望一眼,皆吃一驚,匆匆跟在宮人後面,趕回苴城。

果不其然,苴城廣場上,眾多兵丁正在集結,開明王全身披掛,手執長戟,正在隊伍前面來回踱步,巡檢他的軍隊。

「大王,這這這……」老太傅指點隊伍,語不成聲。

「快快快,」開明王沒有睬他,情緒亢奮,只對陳軫叫道,「上仙呀,方才寡人看到愛妃了!」

「看到王妃了?」幾人面面相覷。

「她向寡人呼救,要寡人快去救她,說是那怪……」開明王頓住話頭,聲音哽咽,將戟尖朝地上猛搠。

柏灌看向陳軫。

「那怪怎麼了?」陳軫不動聲色,緩緩問道。

「那怪等不及了,今晚就要與愛妃結親,要寡人速去救她!上仙快講,那怪的宮殿位於何處?眼下已是後半晌,再晚可就遲了!」

「是呢。」陳軫看看天色,「敢問大王,可是在夢中看到王妃的?」

「不不不!」開明王急切回道,「寡人是親眼看到的。寡人拿出那畫,像往日一樣審視愛妃,看沒多時,猛然覺得那畫略略有些異樣,正自驚愕,愛妃的嘴巴竟然動了,她……她在向寡人求救呢!」急不可待地看向宮外,「前面就是白龍水,上仙快帶寡人前去!」

顯然,開明王這是癡火攻心了。

「大王勿憂,」陳軫閉目有頃,安撫他道,「那怪不過是嚇唬一下孔雀王妃,因為他眼下連命也顧不上呢,哪能顧得上成親?」

「命都顧不上?」

「大王請看,」陳軫指向眼前兵士,「大王十萬大兵壓境,他的盟友苴侯慘敗,水怪大勢已去,料定敵不過大王,這正四處搬請救兵呢!」

「搬請救兵?」開明王急問,「他可曾搬到?」

「搬到了。」

「救兵何在?」

「就在那邊,」陳軫遙指向東北方向,「秦人!」

話音落處,潛水東岸隱隱傳來廝殺聲和慘叫聲。

眾人皆驚。

開明王二話不說,掂起長戟,飛奔出宮,朝喊殺方向衝去。眾人緊跟蜀王,趕到岸邊,遠遠望見潛水對岸,蜀兵正在飛逃,秦兵正在掩殺,場面慘不忍睹。

幾艘渡船由對面渡口破浪而來,在岸邊泊靠。

柏青滿身血污,腳步踉蹌,趕到跟前,撲通跪地,大叫一聲:「大王——」昏厥於地。

秦人初戰完勝。

潛水東岸,白龍水、潛水的相合處,有一塊幾里見方的開闊地,原是苴人的莊稼地,此時盡被秦人毀作營地了。從這裡一眼望去,二水相交,激盪南流,茫茫一片碧綠清流將對岸狀如龜頭的半島緊緊環護,而苴都土費就在這個半島的形勢最險勝處。

秦師中軍帳就設在這塊開闊地的核心位置。

入夜,中軍帳裡燈火通明,一片喜氣。一張碩大几案上攤著這一帶的山水形勢圖,主將張儀端坐於几案後面,兩眼瞇縫,兩耳豎起,似在斜視那圖,似凝眉苦思,又似在傾聽什麼。圖畫得並不規則,是受傷後的苴國太子通國強忍劇疼臨時描出的。

几案對面是司馬錯和魏章,顯然,二人也在看圖思考。

大帳外面,幾個將領湊在一堆,正在熱烈議論白日之戰。都尉墨講到激昂處,聲情並茂,將蜀人如何不經打,如何亡命,如何求饒,他們如何像狼群驅趕羔羊般追獵蜀人,又如何如切菜瓜般砍掉蜀人腦袋,割下蜀人耳朵等,娓娓道來,引出陣陣狂笑和聲聲讚揚,氣氛甚是高漲。

張儀微微皺眉,輕輕咳嗽一聲,目光看向帳外,朝司馬錯努下嘴,點頭示意。

司馬錯會意,起身走到帳外,揚手招呼:「將軍們,主將有請!」

眾將盡皆入帳,依席坐下。

所有目光盡皆看向張儀。

「諸位將軍,」張儀掃眾將一眼,沉聲說道,「今日首戰,魏章將軍、都尉墨等先鋒將士功不可沒,當記首功。然而,慶功之餘,在下還請大家思考一事:我們此來,是為了殺人,還是為了征蜀?」

征伐與殺人,二者同為一體,並不是可選項。張儀此言一出,眾將無不錯愕。即使司馬錯,也是不解。

「諸位將軍,請回答。」張儀再問。

「征蜀!」眾將遲疑一時,錯落應道。

「正是!」張儀點頭,「我們是來征蜀的,不是來殺人的。當然,征伐必要殺人。但諸位試想,如果我們把蜀人全都殺光了,還要這個蜀何用?」

這個「如果」並不完全成立,眾將不無惶惑。

「諸位將軍,」張儀循循善誘,「大爭之世,沒有國界。既無國界,何來秦蜀之分?這麼說吧,與我們對陣的,今日是蜀人,明日就是秦人了。」目光看向都尉墨,「墨將軍,秦人去殺秦人,這個值得誇耀嗎?」

都尉墨臉色漲紅,強嘴道:「可……他們不是秦人,他們是蜀人,是拿著兵器的蜀人,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

「是的,」張儀順住他的話茬子,「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然而——」話鋒一轉,聲音嚴厲,「本將在巡視戰場時,看到的卻是,不少蜀人是跪著死的!將軍們,蜀人已經跪下了,蜀人的兵器已經放下了,但他們仍然被殺了!」

都尉墨的嘴巴張了幾下,又合上了。

「諸位將軍,」張儀聲音沉重,「本將曉得他們為何被殺。為何呢?因為我們的將士們只想割去他們的一隻耳朵。」

場面死一樣的靜。

「將軍們,」張儀的聲音越發沉重,「不是本將不讓你們立功,不讓你們殺人,是本將不想你們濫殺無辜。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於秦制,這些蜀人並不是兵,他們只是五丁。何謂五丁?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說白了,就是各行各業的蒼頭百姓。他們平素各操其業,只有戰時才集結成伍,成為兵丁,隨從蜀王征伐。他們有許多並不真正懂得廝殺,這就是你們看到的他們服色各異、不堪一擊的真實原因。」

經張儀這麼一解釋,都尉墨高昂的頭顱才低垂下去,眾將也紛紛低頭,沒人再吱一聲。

「諸位將軍,」張儀緊緊揪住這個話題,語氣陡然激昂,「你們可曾想過,蜀有大兵十萬,山河之險,我有蜀道之難,補給之艱,然而,在下僅帶你們麾下五萬軍卒,走天路,犯絕地,侵大國,征遠國,孤軍無援,後退無路,憑仗什麼呢?憑仗諸位善於作戰嗎?憑仗諸位敢於殺人嗎?不,在下憑仗的,壓根兒就不是你們,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為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癡情勞民,蜀吏驕奢淫逸,蜀民怨聲載道,卻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張儀講出這一席話,眾將臉上聽得火辣辣的,卻又不無鎮服。

「將軍們,」張儀放緩語調,「我們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殺人,多為蜀民著想。是以,本將宣佈三條軍令。」

眾將真正懾服,昂首聽令。

「其一,兩軍對壘,以勢壓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殺,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婦孺老弱除外。」

「敬受命!」眾將異口同聲。

「還有,」張儀朗聲又道,「軍功獎勵法也作適當修改,修改有三:其一,獲二耳,作一耳記功;其二,獲一俘,作二耳記功;其三,擒殺領主,倍之,王子公孫,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獎懲不變!注意,本修改僅適用於蜀,不適用於楚。與楚戰,仍循舊制。」

「敬受命!」眾將無不歡喜,聲音更響了。

「諸位將軍,」傳完軍令,張儀總算完全放鬆,露出笑容,「本將召請大家,宣讀幾條軍令倒在其次,謀議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諸位皆知,本將不通行伍,不諳軍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內中卻是忐忑,實在指望諸位。」指向地圖,「情勢這都擺在這裡,敬請諸位各出奇謀,克敵制勝!」

眾將面面相覷。

「苴地形勝,諸位於白日也都看到了,」張儀指向地圖上的一道藍線,「從這裡一直到那裡,我們被這條潛水隔開。潛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據苴人所講,蜀王此番伐苴,號稱徵用五丁十萬,實則不足八萬,其中五千已經潰散,尚有六萬集結於此,主要分佈在這裡,」在土費城周邊,沿水畫個大圈,「另有一萬餘人,分散在這條線上。」指向苴都土費至劍閣的曲折線條,「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稱陸路。」指向另外兩條相交的藍帶,「這是白龍水,這是清水,沿白龍水經清水可直插此處,就是這個『幾』字的入口處,堪稱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繞過苴人的陸路防守,成功襲擊苴人的。」看向眾人,「諸位議議,我們如何出擊方為上策?」

「末將以為,」司馬錯率先說道,「鑒於蜀人戰力不強,我可大膽結紮木排,由此順水渡過潛水,控制此處水洲,再以此洲為跳板,正面強攻,直取對岸灘頭,一舉擊潰蜀人。」

眾將皆曰上策,只有魏章沒有反應,似是仍在沉思。

「魏將軍?」張儀看向他。

「回稟主將,」魏章拱手道,「若是與敵正面交鋒,雖可取勝,卻也有兩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殺傷,有違將軍初衷,二是不為完勝,蜀人可以從容退去,沿途組織抵抗,反會使我被動。」

眾將皆是一震,因為這個魏章,竟然連國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將軍可有高謀?」張儀傾身向前,顯然讚許了。

「末將以為,」魏章起身走到圖前,取筆沿潛水下游,在土費南部幾十里處向西畫出一線,在幾字形的底端落住,「我可由此處渡過潛水,沿此線插入此處,截斷蜀人水陸兩條通道。而後,主將可曉諭蜀人以大勢,再由正面組織進攻。前有大兵相逼,後路又被截斷,蜀人自亂。我再對蜀人喊話,蜀人或可不戰而降。」

魏章的想法極是大膽,眾將無不看向他。

在多數秦將眼裡,魏章仍舊是個草包將軍,此番被秦王破格拜為先鋒,不少將領頗不服氣,尤其是都尉墨,更是往低處瞧他。這也難怪,作為先鋒的左軍銳卒是都尉墨一手帶出來的,輪到出征時,秦王卻空降給他一個上司,自己只能屈居副將,更讓他對魏章多出一份私怨。

「魏將軍,」都尉墨半是揶揄,「這條線一星點兒也不打彎,是將軍隨手畫出來的呢,還是哪路神仙鬼斧天工開闢出來的山道呢?」

眾將皆笑起來。

「諸位將軍,」魏章看他一眼,朝眾人逐一拱手,「作為先鋒,在下有幾句話,借此機會順便傾吐。常言道,人有臉,樹有皮。在下更名魏章,是想告訴世人,昔日那個魏國公子,昔日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魏草包將軍公子卬,正式死了。」

見魏章較真了,眾將皆斂住笑,面面相覷。

「在下一向自命不凡,以殺戮為樂,」魏章侃侃接道,「然而,近年遇到幾人,無不讓在下自慚形穢。這幾人,一是龐涓,一是蘇秦,再一就是張將軍。」朝張儀拱手,「張將軍方纔所言,震撼吾心,堪稱天底下真正的將軍。不瞞諸位,此番出征,在下請纓,只想作普通一卒衝鋒陷陣,豈料大王降恩,封賞在下為先鋒將軍。在下於此盟誓於諸位,在下無意求功,只欲求死於沙場,一是回報王恩,二是為昔日正名,請諸位將軍督察。至於方纔那條線路,斷非在下隨手所畫。在下願立軍令狀,引領敢死之士一千,沿此線堵截蜀人歸路!」

顯然,魏章如此肯定此路,且願領兵前去,並敢立下軍令狀,一定是成竹在胸了。自到此處,迄今不足半天辰光,而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魏章竟然探明一條出奇制勝之路,又該多麼上心。秦軍諸將聽畢,既震驚,又感動,無不朝魏章點頭致敬。即使都尉墨,也朝魏章拱手一笑,表示道歉。

而這正是張儀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實,說得更確切點,這是張儀事先對魏章的面授機宜。身為魏人降將,魏章引領秦兵,秦將不服已是必然。至於這條秘道,則是苴國太子通國私底下透給張儀的,雖然繞彎,卻可走人,當地獵手和採藥人無不曉得。對此奇兵方略,張儀早已成竹在胸,不過是將此功勞有意送給魏章,好使他立威於軍,建功於秦。

見眾將皆被魏章懾服,張儀順勢發出幾道令牌:一令魏章、都尉墨引軍五千,秘密運動至潛水下方,帶足旌旗及鑼鼓號角等鳴響之物,由苴人為嚮導,在七日之內插入指定地點,截斷蜀人水陸歸程,布疑兵惑敵;二令將軍張若引三千軍士,組織船隻,護送巴子梓犨順潛水直下,前往巴都閬中,助巴王守禦;三令司馬錯引軍兩萬,砍伐木排橫渡潛水,搶佔白龍水北岸灘頭,奪佔兩個水心島,取得上水優勢和制敵先機,從而威懾蜀人。其餘各部,依舊屯紮於潛水東岸,靜觀變化,往來接應。

五千蜀兵在潛水東岸一觸即潰、遭秦人一路追殺的慘烈場景,被一水之隔的蜀人看個真切,恐懼情緒就如瘟疫般在蜀人中間蔓延。

天黑時分,柏青悠悠醒轉,將這場可怕的遭遇戰由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太子修魚背脊骨陰森森的,看向相傅,聲音發顫道:「老愛卿呀,秦人如此厲害,這該如何是好?」

「唉,」老相傅沉吟良久,歎道,「是老朽之錯矣。悔不該與苴人在這土費城裡糾纏,耽擱整整兩日辰光。若是一到此處,就去先機搶佔天門,在彼處築壘,設下一道防線,局勢就斷不至此了。」

「這這這,」見老相傅應出此話,修魚臉色變了,「如若不然,我們就與秦人議和吧。」

「殿下想得未免過於天真了。」陳軫半是譏諷道,「秦人興師動眾,出大兵數萬,跋涉數千里,絕不只是議和來的。」

「那……」修魚打個驚戰,「他們要做什麼?」

「想吞吃殿下的國土。」

「給他們呀!」修魚略略一想,修正道,「把苴地送給他們!」

「苴地已經是他們的了。」

「給他們一半蜀地,如何?」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

「我我我……」修魚急了,「我們只留下成都,其他都給他們,如何?」

「唉,」望著這樣的太子,陳軫搖搖頭,又是一聲苦笑,「殿下呀,這是生死存亡,不是小販之間討價還價呀!記得此前在下說過,蜀國膏腴之地,秦人覬覦久矣。秦人處心積慮地誘使苴人打通山路,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吞併巴蜀。巴地暫且不提,單這蜀地,它們是屬於大王、屬於殿下的,數百年來,蜀人只知盡忠於大王,盡忠於殿下,殿下呀,即使你們把所有蜀地拱手相送,秦人能讓大王和殿下苟活於世嗎?」

陳軫所言句句在理,顯然不是恫嚇,修魚臉色慘白,渾身打戰,陡然間,撲通跪地,朝老柏灌連連磕頭,涕淚交流:「老愛卿,你……你你你……你快去求求父王,修魚不做太子了,修魚……修魚不想死呀,老愛卿——」

大敵當前,太子卻這般表現,丟盡了蜀人的顏面。老相傅氣得全身打戰,哆嗦的手指戳向修魚:「你……你……」

老相傅一口氣噎住,憋得臉色漲紫,幸虧莊勝急趕過來,又捶又拍,方才緩過。

陳軫遞過一杯水,老相傅喝一口,又喘幾下粗氣,轉對外面,沉聲道:「來人!」

二漢走進。

老相傅朝著仍舊跪在地上的修魚努下嘴:「殿下不適,速送寢宮安歇。」

二漢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架起修魚就朝門外走去。修魚沒有掙扎,但送回來的聲音卻是淒慘:「老愛卿呀,修魚求求你了,修魚不要當太子,修魚不想死啊!」

修魚的聲音漸去漸遠。老相傅朝陳軫苦笑一聲,老淚縱橫。

「相傅大人,」陳軫拱手謝罪,「是晚生講錯話,嚇到殿下了。晚生……」

廳中死一般沉靜。

不知過有多久,老相傅伸手抹去眼淚,陡然抬頭,沖陳軫道:「特使大人,什麼話也不必說了。」略略一頓,老拳頭用力一捏,表情剛毅,字字鏗鏘,「這片土地是開明先王留下來的,斷不容在老朽手中贈予他人!」

「老相傅呀,」聽聞此言,陳軫既感動,又憂心,「大王是那樣,殿下是這樣,柏將軍這又傷重在身,您老這……」

「這是命啊!」老相傅仰天長歎一聲,接上話茬子,「陳先生,你這也全看到了,是天要亡蜀,天要亡蜀啊!」用力站起,搖幾下頭,拖著沉重的步子,顫巍巍地揚長而去。

望著老相傅漸漸遠去的背影,莊勝湊到陳軫跟前,悄聲問道:「陳大人,事已至此,我們這該怎麼辦呢?」

「唉,」陳軫長歎一聲,也站起身,「還能怎麼辦呢?快去備船,再備幾套苴人服飾,隨時候用!還有,將軍最好馬上派人前往成都,接尊夫人與令妹速離蜀地,如果你不想讓她們陪歡秦人的話。」

「謝先生關照!」莊勝深鞠一躬,匆匆去了。

翌日午時,一陣雄壯的號角聲刺破天空,蜀人各執兵械,紛紛集結在白龍水沿岸的灘頭上,一排排,一行行,遠遠望去,黑壓壓的就如一窩窩螞蟻。

成千上萬的螞蟻漸漸簇擁向一處高台。

高台是奉老相傅之命臨時搭建起來的。高台兩側,幾十名樂手敲打各式器樂,幾十個巫人伴隨巫樂,大跳巫舞。

台上,橫著一道幕布。台下,幾十名將軍,也就是千夫長以上級別的各地貴族領主,五丁首領,各持兵械,昂首挺立,如一根根豎起的木樁。

一曲跳完,巫樂戛然而止,巫人有序退開。

場上氣氛凝重,無數道目光盯向高台上的那道幕布。

幕布緩緩拉開。

開明王蘆子一身戎裝,手持長戟,昂首挺胸,站在檯子正中。開明王左側站著老相傅,也一身戎裝,手持長槍,右側則站著將軍柏青。

開明王精神亢奮,一身殺氣。老相傅白鬚飄飄,二目如電,浩氣貫空。柏青頭上、身上幾處裹傷,血水滲出,但面色剛毅,氣態沉定。

看到開明王,全場蜀人群起雀躍,頓足齊呼:「開明王!開明王!開明王……」

老相傅擺手,呼聲頓住。

「勇士們,」開明王跨前一步,將長戟重重戳在台上,一字一頓,「白龍水怪陰結葭萌,葭萌陰結秦人,二賊合謀欺侮本王孔雀愛妃。就在昨夜,愛妃又一次泣血求救,本王決定,自今日起,與白龍水怪決一死戰!勇士們,有不懼死者,這就跟從寡人,衝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開明王話音剛落,柏青即以槍頓地,振臂高呼:「勇士們,追隨大王,衝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眾勇士皆以兵械戳地,手舞足蹈:「追隨大王,衝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場地上,巨大的聲浪震耳欲聾。

開明王豪氣貫空,兩手持戟,氣昂昂地步下台階,殺向他的戰場。

老相傅示意,柏青擺手,與幾名兵士護佑在開明王身後,跟下台階。台下,幾十名持戟兵士早已恭候,一齊跟在開明王身後,各自做足姿勢,山呼口號,雄赳赳,氣昂昂,沿大道漸漸走遠。

顯然,這是老相傅精心安排的開場白。站在台下的陳軫微微點頭,目不轉睛地看向檯面,看老相傅這出獨角戲如何唱下去。

柏青再次返回檯面,站在父親身邊。他的傷勢不在要害,歇過一夜,這也能夠挺住了。

「勇士們,」老相傅將手中槍遞給柏青,朗聲說道,「白龍水怪陰結苴侯,苴侯陰結秦人,欺侮孔雀王妃,是可忍,孰不可忍。方纔,大王明旨,與秦人決戰,營救王妃!」

眾皆不作聲。場面死一樣的靜。

「勇士們,」老相傅語氣緩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出的,「白龍水怪欲霸的只是王妃一人,秦人欲霸的,卻是我開明山水。據老朽所知,秦人謊稱有神牛屙金,誘惑苴人拓辟山道,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利用此道,滅絕我們蜀人,霸佔我們的田地,欺侮我們的妻女,永世騎在我們蜀人頭上。勇士們,老朽老矣,你們都還年輕。老朽不樂意!老朽誓死不答應!老朽這來問問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答應!」台下群情激昂,異口同聲。

「勇士們,」老相傅再次擺手,「昨日一戰,我方受挫,五千勇士為國捐軀。據柏青將軍及其他親歷者所言,秦人毫無人性,凶殘至極,我們的勇士見勢不敵,有不少人放下兵械,然而,仍舊被他們斬殺了。這且不說,勇士們,凶殘的秦人還把我們勇士的耳朵割下來,掛在槍桿上!」

場上一片死寂,所有面孔都在扭曲,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壓抑似在空氣中凝結。

「勇士們,」老相傅捏緊拳頭,聲音高亢,「秦人凶殘,是魔鬼,是比水怪還要可惡的魔鬼!但我們不怕他們,因為他們同我們一樣,也是血肉之軀,他們也會死。昨日之戰,秦人勝在裝備上。他們有盔甲,他們的槍比我們的長,他們的箭比我們的重,他們的人比我們的多。然而,秦人不是沒有短處。秦人有三不利:一,不得地利;二,孤軍襲遠;三,人地兩生。不得地利,我可據險以抗,以檑木滾石砸死他們。孤軍襲遠,糧草就會不繼。我們只要堅持抗拒,相信在三個月內,秦人必會撤軍。人地兩生,秦人是孤軍作戰。秦人的盟友苴人已經敗散,而我開明王,卻有楚人支援。楚人十萬大軍,正在進攻巴人,相信不過一月,就會趕到此地,與秦人決戰!」

全場再次雀躍,呼聲雷動。

昨日兵敗的悲觀愁雲似乎在剎那間消散,蜀人的衛國鬥志也似乎完全被老相傅的慷慨陳詞激勵起來了。

接後一個時辰,老相傅連發令牌,佈置三道防線:第一道,由他與開明王親率兵士四萬,利用潛水、白龍水天險,拒秦人於苴都土費;第二道,由將軍渠首引軍一萬,沿白龍水縱深分散佈防,在險要處設關築壘,往來接應;第三道,由殿下修魚、將軍柏青引軍兩萬,沿清水一線駐防,在劍門設置關壘,確保運輸通暢。

眾勇士倍感鼓舞,各自受命而去。

在如此不利的情勢下,老相傅竟於短短兩個時辰內完全扭轉士氣,將雜亂無章的蜀國五丁合理分派,有序調動至關鍵崗位,足見功力,深諳軍事的莊勝更是看得眼花繚亂,大是讚歎。

「莊將軍,」陳軫卻道,「船隻備好沒?」

「備好了,在苴宮下方的潛水渡口處。」

「你夫人她們,安排接應否?」

「安排了。」

「既然一切妥當,我們這就乘船走吧。」陳軫看看天,率先走向了渡口。

「陳大人,」莊勝緊追幾步,「是否看看局勢再說,晚走幾日也未嘗不可。我看老相傅安排得挺周全的,想必秦人——」

「晚走幾日?」陳軫頓住步子,看向秦人方向,冷冷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莊將軍不會喜歡被人五花大綁地接受審訊吧?即使莊將軍喜歡,在下也不想在此地看到秦人,尤其是張儀那廝。」

「應該不會吧?」莊勝大是不解,半是自語,半是求問,「我看蜀人鬥志昂揚呢。近八萬大軍,又有山水之險,秦人……」再次頓住,只將兩眼盯住陳軫。

「我這告訴你吧!」陳軫一字一頓,「你只看到台上,卻沒看到台下。你只看到台前那些錦衣玉食、有權有勢的領主,卻沒看到遠處那些褐衣草履、竊竊私語的五丁。他們的口號,是喊給領主聽的,他們的雀躍,是跳給領主看的。」

「大人何以曉得?」

「因為就在這幾日裡,」陳軫指著遠處那些跟在領主後面分別流散的五丁,「我與那些人談過,也問過他們。他們皆有父老妻子,皆有餬口營生,然而,上至開明王,下至各地領主,沒有人顧念他們。一個眼中只有死妃、沒有活民的國王,能指望他的臣民們為他賣命嗎?」

莊勝愕然。

一切未出陳軫所料。

就在陳軫、莊勝等人扮作苴人乘舟沿潛水溜走後的第三日,秦人從潛水上游乘木筏漂下,一舉搶佔白龍水北岸,奪得兩個水洲。水洲上的蜀人,在秦人攻來並作出不殺的承諾時,沒作抵抗,紛紛扔下兵械,跪地投降。

又過兩日,不知多少秦人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現在劍門一線修築關壘的蜀人身後,大「幾」字底端一時狼煙四起,鼓角齊鳴,到處可見秦人的旗幟,可聽到秦人的喊殺聲,已被老相傅安排到最後方的殿下修魚嚇得屁滾尿流,不顧一切地落荒而逃。那些蜀人見殿下跑了,自也是一哄而散。

柏青此刻正在清水河岸視察地勢,安排從員擇地築壘,待聽到聲響急急回援時,已是遲了,他們所修的壁壘全被秦人所佔,後路遭切斷,根本攻不過去。柏青無奈,只好引眾沿清水河谷退回白龍水,向老相傅求援。

劍門一線是通往蜀中的最近也幾乎是唯一的退路。得知退路被斷,前線蜀人盡皆驚慌,不戰自亂。秦人擂鼓吶喊,兵分幾路進攻,苴人也乘機以蜀話勸降。逃無可逃,抗無可抗,蜀人,甚至包括許多領主,再也顧不上老相傅之言,紛紛扔下兵械求饒。

眼見大勢已去,老相傅急與柏青保護開明王沿白龍水撤退。

「柏將軍,快看,秦人在那兒!」開明王卻不肯走,看到遠處如蟻般湧來的秦人,興奮地舞動長戟,扭頭反衝回去。

柏青攔他不住,正自急切,老相傅趕上,指白龍水上遊方向對開明王道:「大王不可與這些蝦兵蟹將糾纏,王妃正在前面受難,我們這得快去尋那水怪,搭救王妃才是!」

聽到王妃二字,開明王兩眼發紅,回轉身急衝向前去。

經此折騰,有苴人看到了開明王的衣冠,高聲喊叫,引領秦人急追而來。

老相傅、柏青等沿白龍水南岸一路向西狂奔,走有三十多里,意外再次發生。開明王看到前面有處瀑布,瀑布下面有個深潭,情景與畫中略似,眼前出現幻覺,大喝一聲:「水怪休走,還我愛妃來!」不顧一切地躍下河岸,舞動長戟,衝向水潭。

一切發生得過於陡然,待柏青等追下時,開明王已整個躍入潭中,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大王在水中沉落,隨激流翻轉。那潭足有幾丈深,潭水清澈見底,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大王在水中不停地舞動長戟,直至不再動彈。待水性好的兵士跳下深潭將人救出時,開明王已沒有呼吸。

一代癡王蘆子就這麼死在對孔雀王妃的一片癡情裡。

老相傅跌坐石上,望著開明王,老淚橫流。

老相傅在開明王的屍體前緩緩跪下。

所有蜀人盡皆跪下。

「青兒!」聽到追殺聲漸近,老相傅猛地醒轉過來,急對柏青叫道。

柏青涕泣:「父親?」

「為父老了,走不動了,就在此處守護大王。秦兵就要趕來了,你速帶勇士們離開,務必搶在秦人前面趕回成都,尋到殿下,帶他逃往西山。只要殿下在,人心就不歸秦。人心不歸秦,蜀地就永遠是蜀人的!」

「父親——」柏青伏在老相傅身上,痛哭失聲。

「快——走——」老相傅一把推開他,聲嘶力竭道。

柏青朝老相傅和開明王又拜幾拜,含淚引眾飛奔而去。見他們走遠,秦人這也迫近了,老相傅長歎一聲,緩緩拔出寶劍,眼睛一閉,橫劍自裁。

柏青一行又沿白龍水上行數十里,沿另外一條河谷南轉,繞個大彎,於半月之後方才轉出山地,朝成都方向急走。及至彭州,柏青遠遠望見前面一群秦人正在圍住蜀人廝殺,就衝過去解救。秦人見他們人多,掉頭反走。柏青近前,見被一群蜀人捨命護在核心的正是太子修魚,人已軟癱。

柏青大喜,使人背起太子,向離此最近的西北山林逃去。

然而,柏青他們一路奔波十數日,大多疲憊不堪,加之柏青有傷在身,更是力不能支。一行人你攙我扶,跌跌撞撞地逃有二十多里,至白鹿山時,大隊秦人已追蹤而至。柏青見無處可逃,只好引眾上山,據地勢四面守定。

秦人趕至,將這座孤山團團圍困。

白鹿山雖然叫山,實則是個不大的荒丘,山上既無貯糧,也無人家。秦人勸降,柏青死活不肯,苦守兩天,於第三日夜間兵分三路潰圍。柏青保護修魚沒走多遠,又遭秦人圍困。柏青背負早已癱軟的修魚拒不歸降,遭秦人射殺。

綿延三百餘年的大蜀開明王朝,由望帝鱉靈開局,歷任九帝,至開明尚時降格為王,又歷三世,至第十二世蘆子承統,不思進取,因情誤國,在白龍水潭裡與他的孔雀王妃相會去了。老相傅柏灌對開明王朝抱有的最後一絲期望,也在其子柏青、太子修魚雙雙被秦人亂箭穿身之後化為烏有。

此後數月,蜀人群龍無首,完全懾服於秦人的槍矛之下。

然而,隨著時間遷移,蜀人驚訝地發現,秦人並非虎狼。非但不是虎狼,秦人反而比開明王朝更「關心」他們,既沒有騷擾他們的妻女,也沒有劫掠他們的財物。這且不說,秦人又四處張貼告示,永久解散五丁,免除蜀人十年賦役,只將成都王宮及豪門望族家的嬪妃、公主、宮女及各地逃亡或戰死貴族家的妻女、婢女等統一配發軍營,作為戰利品獎賞。

到第四個月,秦人運回客死於巴都閬中的開明王弟、苴侯葭萌的遺體及開明王蘆子、太子修魚等遺骨,依王禮安葬於開明王陵。老相傅、柏青等蜀人公族遺骨,亦得善待。與此同時,苴侯太子通國作為新朝蜀王,在王宮登基。

從通國以降,蜀人漸漸感恩秦人。那些躲在密林裡的蜀國貴族,也陸續回家。

除去協防巴都閬中的三千秦卒之外,從進入成都到新王登基的長達五個月裡,張儀一直在蜀地忙活,完全把巴人忘卻了。秦軍也是,即使陳兵在蜀、巴交界之地,也是眼睜睜地看著楚人攻殺巴人而無動於衷。

一切似乎是,秦人出兵,想得到的無非只是苴地和蜀地,至於巴地,則完全放任楚人了。

楚人自是大喜過望,莊喬更是準確地把握了這個絕佳機會,在連克涪陵、江州之後,迅速揮師北上,經過三個月激戰,再克墊江,徹底敲開巴都南門,將巴人緊緊壓縮在都城閬中附近方圓不足百里的狹隘區間。三個嫡親巴子中,長子運掩早在涪陵戰死,次子菟裘也在江州掛傷,只有三子梓犨生龍活虎,毫髮無損。

眼見巴國不保,巴王大急,三次遣梓犨赴成都秦兵大營求救,張儀每次都待之以禮,承諾發兵,待梓犨興致勃勃地趕回閬中坐等時,卻又遲遲望不到救兵的影子。

巴王氣得吐血,跺腳大罵秦人不守信用,梓犨卻陡然開竅,小聲應道:「父王,兒臣琢磨,秦人遲遲不發救兵,別不是因為其他原因吧?」

巴王怔道:「快講,什麼原因?」

「記得在咸陽時,通國求救,張儀向他討要好處,通國先是贈以褒漢谷地,繼而以全部苴地相贈。張儀甚喜,求請秦王,果然就馬上發兵了。這不,通國以苴地歸秦,秦也踐諾,將通國扶為蜀王!」

「咦,我們不是也贈他精鹽了嗎?」巴王不解地問。

「才五十擔,於我們就像是拔根毛。」

「是每年五十擔,這是很大的負擔哪!」

「是呀,再大,也不過是鹽,不是鹽泉。」

「你不是也送他鹽泉了嗎?」

「那時他不懂,這辰光也許後悔了呢。」

「這……」巴王陷入沉思,良久,抬頭,「鹽泉不行。我們眼下只有兩眼鹽泉了,其他都在楚人手裡。沒有鹽泉,我們的後人吃什麼,用什麼,你想過沒?」

「我也沒說要送他鹽泉呀!」梓犨囁嚅道。

「那……你這說說,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贈他?」

「反正……楚人若是打過來,啥也沒了,乾脆……就送給他國土好了,反正都是荒山野嶺。如果秦人助我趕走楚人,我們就與他划水而治!」

「劃哪條水?」

「就以潛水、閬中為準。潛水以西,閬中以北,歸秦;潛水以東,閬中以南,歸我們。」

巴王陷入長思。

不知過有多久,巴王抬起頭:「沒有閬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脫口而出,「我們的條件是,秦人必須把楚人趕走。」

「趕到哪裡?」

「趕出涪陵。」

「若是能把楚人趕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頭,「為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圖,將這般好處講給張儀,看他是何話說。」

巴子梓犨領受王命,興沖沖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見張儀,將巴國屬地的樣圖攤開,沿閬中南側東西劃出一條線,又沿潛水南北劃出一條線,將兩線以北、以西的土地一邊指給秦和蜀。

不料張儀並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當場表態出兵,只是收下地圖,說是感謝巴王慷慨贈地,但秦國的土地不是屬於他張儀的,而是屬於秦王,他只能依據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報奏秦王,至少尚須一月時光,而在一個月內,什麼事情都可發生。梓犨大急,卻也無可奈何,靈機一動,趕往蜀宮覲見蜀王通國。通國先是閃爍其詞,後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說是楚王早於幾日前也派來特使,這辰光就在館驛住著。

「這這這……」梓犨大驚失色,「張大人見過那特使否?」

「應該沒有。」通國應道,「昨日我使人打聽此事,說那特使自來成都,迄今沒有出過館門,也沒聽說張大人去那個館驛。」

梓犨二話不說,當即跑出蜀宮,急馳秦軍大營,再欲求見張儀,卻被軍士攔在帳外,說是張將軍不在,外出視察去了。梓犨曉得張儀不願見他,急得團團打轉,末了,又馳回蜀宮,懇求通國道:「你與張大人熟,面子大些,務必通融一下,我必須盡快見到張大人!」

見天色已晚,通國安排他在宮中住下,承諾次日陪他求見張儀。

梓犨略鬆一口氣,就在宮中歇了。

在驛館裡閉門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別人,正是陳軫。

真所謂冤家路窄。於陳軫之言,此番出使當是他有生以來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舉薦,楚王親旨,只要他想繼續留守楚國,也就無可推托。

陪他前來的依舊是莊勝。經過前番使命,莊勝對陳軫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一連閉門數日,陳軫於次日晨起,驅車徑來秦軍大營,求見張儀。

陳軫趕到時,蜀王通國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達,正在帳外恭候。觀二人焦急之態,似乎求見並不順利。

陳軫大步走過去,走到二人跟前時,眼也不瞟過來,逕打前面走過,直至帳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義,請求照會秦國主將。

有頃,一人走出帳門。

讓陳軫喜出望外的是,來人不是別個,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陳軫跟前,揖道:「楚國特使,秦國主將有請!」

陳軫以外交使節身份回過一禮,在魏章的陪護下,在巴子梓犨的驚恐注目下,昂首闊步走進秦國中軍大帳。

張儀端坐主位,見他進來,屁股動也沒動,面上卻作驚訝,轉對身邊的司馬錯道:「咦,這不是陳上卿嗎?一家人哪,怎麼說是楚王特使呢?」

「張將軍、司馬將軍,」陳軫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陳軫這廂有禮了。」

「慢慢慢,」張儀故意抓耳撓腮,「在下這腦袋不好使了。上卿別不是沒睡醒吧,如果在下沒有記錯,上卿應該是秦王特使才是!」

「張將軍沒有記錯,」陳軫沉聲應道,「一年之前,陳軫是秦國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個月之前,陳軫是楚國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張儀慢騰騰地鼓幾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過,若是論起名分來,」傾身向前,故作神秘,「據在下所知,陳特使恐怕這還漏掉一個呢!」

「敢問其詳。」

「數月之前,女幾山有個叫崆峒子的上仙,說是與特使大人有點貌似。」

見張儀一口點出這個絕密,陳軫著實吃驚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強穩住。上次陳軫使蜀,根本沒有對外聲張,知曉此情的幾人,開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莊勝夫婦,可他們……

「呵呵呵,」不及陳軫細想,張儀只管把此事往死裡砸,「在下也是道聽途說,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陳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樣人,這裝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來呢?」

「確有此事。」陳軫再無退路,坦然承認。

「哦?」張儀大張兩目,盯視陳軫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連拍幾下腦袋,不無揶揄,「嘖嘖嘖,真還是在下看走眼了,陳上卿原來不是凡品啊!」動作誇張地站起身子,「凡人張儀不知上仙駕臨,失敬,失敬。」禮讓席位,「上仙請坐!」

陳軫長歎一聲,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閉目。

「上仙請用天水。」張儀親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陳軫几案前,回身坐下,傾身說道,「聽聞上仙不僅為開明王蘆子尋到愛妃,還激勵開明王引領大軍十萬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戰白龍水怪,真正令人振奮呢!在下雖為俗人,卻生性好奇,願聽上仙細述此事。」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陳軫拱手道,「陳軫健忘,記不起了,還請張將軍寬諒。」

「呵呵呵,」張儀拱手回過一禮,「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憶起時再聽不遲。上仙此來,可有要事?」

「張將軍,」陳軫再次拱手,「陳軫此來,是奉楚王旨令,與張將軍商榷巴國之事!」

「哦?」張儀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國怎麼了?」

「巴、楚為邊界、鹽泉諸事,世代爭執。」陳軫一口外交辭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爭,再度打劫,不僅沿江水尋釁滋事,且還揚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將軍莊喬出兵教訓巴人。今蜀、苴之爭已了,楚王使在下與將軍商榷一個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寧人,回歸秩序。」

「敢問特使,」張儀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題,「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預案,在下願聞其詳。」

「巴人原籍巴山,」陳軫從袖中掏出巴國詳圖,擺在几案上,在圖上畫個大圈,「就是這片山地。至於這川中巴地,原為荊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內才被巴人強奪。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問界分何處?」

「將軍請看,」陳軫取過硃筆,在圖上劃出幾條彎彎曲曲的紅線線,「江水以北,以巴水為界,巴水以西,歸秦。江水以南,以江州為界,江州以東,包括江州、江水沿線三十里方圓,歸楚!」

「在下代秦王謝楚王美意。」張儀凝眉沉思有頃,抱拳說道,「只是,疆土之事,既為王侯所有,就非臣屬所能決斷。此案既為楚王所提,秦王也當認可才是。敬請特使少安毋躁,在下這就使快馬將楚王美意,連同此圖,轉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會特使,如何?」

「謝張將軍。」陳軫將圖雙手呈上,起身拱手,「將軍百忙,在下就不打擾了。」

「恭送特使。」張儀起身,回過禮,示意魏章。

魏章禮送陳軫出帳。

聽到陳軫走遠,張儀轉對司馬錯笑道:「在下這齣戲說完了,下一出該由將軍來。」將地圖順手遞過,「此圖正好讓巴國那個火暴子看看!」轉對參將,「有請蜀王,有請巴子!」

在參將出去請人時,張儀起身,見帳中並無他人,只有一身衛士服的香女站在旁側侍奉茶水,喚她過來,冷不丁出手,一把攬緊她的蠻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衛大人,這請侍奉本將榻上耍去!」

香女掙脫開,斜睨一下正在望著他們呵呵直樂的司馬錯一眼,一臉羞紅,嗔怪他道:「瞧你,沒個場合,沒個辰光,沒個正經,哪裡像個三軍主將?」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軍主將了,在下只做你這一軍主將!」話音落處,張儀再次將她攬起,擁她隱向旁側的暗門。

接後一月,就在陳軫依張儀之約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時,一萬秦軍卻在魏章統領下,悄無聲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潛水漂至閬中,匯合此前援巴的張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選的三千巴國勇士,改走陸路,晝伏夜行,向東直插,橫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脈,沿一條人跡罕至的南北狹谷直插涪陵,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向楚軍營地發動猛攻。

先期楚軍加上後期陸續趕至的援軍,楚軍在巴總兵員已逾六萬,但大部屯守於江州、墊江等新開拓的巴地,此時已成為楚人大後方的涪陵,僅有守軍一萬左右,因有守護糧草輜重任務,戰力更是大大降低。戰鬥從黎明前開始,至太陽一竿高時基本結束,秦人共斬首二千餘,俘獲近萬,楚人囤積於此的大量輜重,也於一日之間,成為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東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烏江,堪為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庫房基地。涪陵失陷,楚軍頓時慌亂。在江州中軍大帳指揮攻巴的主將莊喬聞報大驚,剛要組織反攻,又有戰報傳來,早已屯防於蜀、巴邊界一線的各路秦軍,皆於一夜之間越過蜀界,有條不紊地逼向楚軍營壘,擺開決戰陣勢。

真正要命的卻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贈予秦人為條件,換取秦人出兵,幫他們趕走楚人,奪回鹽泉。協議達成後,秦人終於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糾集兩萬名勇士,親引大軍沿潛水順流而下,向楚軍水師瘋狂進攻。

楚人數面受敵,後路被斷,莊喬無奈,只好下令撤退。

秦軍在陸路追堵,巴人沿水路騷擾,楚人已失戰心,潰不成軍,爭相亡命,先棄墊江,後棄江州,前後不足一月,深入巴地的六萬大軍折損逾五成,輜重丟失殆盡。

巴人在前,一路追擊潰散楚人,秦人在後,四處收拾城邑關卡。

得到秦勢的巴人為收回失地,勇猛異常,窮追猛打,追至涪陵後又分兩路,一路沿江水東進,將楚人趕至魚復,一路沿烏江南進,將楚人趕回黔中,一鼓作氣收復三處鹽泉。

一則楚人漸漸紮穩陣角,二則巴王許也覺得夠了,旨令收兵。

巴國勇士凱旋,張儀在江州的秦軍大營裡設宴,邀請巴王及諸巴子,包括各部族酋長、領主等三百餘人歡慶勝利。慶功宴上,與宴巴人載歌載舞,張儀更是陪同巴王及諸巴子頻頻舉杯,開懷暢飲。所有巴人酩酊大醉,待翌日酒醒時,盡皆傻眼了,因為他們被悉數投入早已備好的監牢裡,手腳皆被銬死,更有秦人重兵巡防。

與此同時,在各地軍營屯紮的凱旋勇士,也在一覺醒來後,在「大秦恩師」的強弓勁弩威逼下,繳械者生,違抗者死。

一場令天下列國歎為觀止的五國鬧川大聯奏,從陳軫入蜀始,到張儀在酒中下蒙藥將巴王、巴子等領主貴胄囚禁於重兵看護的監牢之日止,歷時僅十個月即曲終人散,秦軍以折兵不足一萬的微薄代價,成為巴、蜀新主。

成都蜀王宮,宮門外昂首挺立兩排荷戟秦卒。

宮門旁邊約幾丈處懸掛一個招用宮女的告示牌。蜀宮原宮人,除太監之外,幾乎所有宮女都隨嬪妃等被統一發配到秦軍兵營勞軍去了,新朝王宮急需宮女。

兩個粗布蜀女求進。得知是來應徵宮務雜役的,秦尉問過姓氏住址,見二人應對無誤,臉上佈滿斑垢,腿腳倒是利索,一看就是打雜役的,也就沒加懷疑,隨口招來雜役坊太監,讓他領入。

太監將二女引入雜役坊,正欲安排雜務,為首女子交給他一物,悄語幾句。太監驚愕,拿上物什入稟蜀王,不一時,內宰親自出迎,將二女導入後宮。

「阿哥——」為首女子一見通國就撲過去,伏他肩上放聲長哭。

「你是——」通國嚇一大跳,一把推開她,盯住她問。

「我是涪鸞呀,阿哥!」女子又哭起來。

「涪鸞?」通國將她又審一時,一臉狐疑,「這身衣裝?還有這臉?」

叫涪鸞的女子向旁邊宮人討要一盆清水,二女洗過,眨眼間變作兩個美貌女子,涪鸞的一雙淚汪汪大眼更是死死盯向通國。

「涪鸞,果真是你!」通國這也認出她來,不無激動地一把攬住她,拿出太監交給他的一隻黃金打造的鸞鳥飾物,「見到此物,我一直在納悶兒呢!快告訴我,發生何事了,涪鸞?父王他們呢?」

涪鸞是巴王嫡女,巴子梓犨胞妹,巴王與苴侯多年前就為她與通國定下娃娃親了,那隻金鸞是她年僅十歲時通國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一直掛她胸前。另一女子是巴子梓犨的寵妃,名叫竹葉,武功極高,能用竹葉殺人。

聽到「父王」二字,涪鸞再放悲聲,嗚嗚咽咽,將江州近日發生之事細述一遍。原來,巴男征戰楚人,巴女不弱鬚眉,姑嫂二人跟從巴王、巴子遠征,深入烏江後,她們姑嫂奉巴王諭令,前往伏牛山聯絡巴人,接收鹽泉,在返回途中驚聞秦人發難的噩耗,悲慟之餘,痛定思痛,扮作醜婦星夜逃往蜀地,聽說蜀宮在招用宮女,立馬趕來應聘。

通國聽完,全身僵硬,臉上不見一絲血色。

「大……大王?」內宰嚇傻了。

「蒼天!」通國回過神來,一屁股跌坐於地,受傷後一直沒好利索的左腿瑟瑟發抖,見涪鸞的兩道目光直盯住他,猛地打個寒戰,「涪鸞,你……你和嫂夫人怎麼辦呢?他……他們……」指門外,「要是曉得——」

「通國阿哥,」涪鸞曉得他害怕的是什麼,擺手打斷他,淡淡說道,「涪鸞不是給你添麻煩來的。涪鸞來,是歸還金鸞的。巴國沒了,涪鸞不再是巴國公主了,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只有兄妹情分,再沒有婚約約束。」

「這……」

「通國阿哥,」涪鸞又道,「我和阿嫂一時沒個去處,想在阿哥宮裡暫留幾日,給口飯吃,俟有去處,定不多擾。懇請阿哥看在多年兄妹情分上,予以恩准。」

「我……」

「我們就做普通宮女,打掃庭除,浣洗女紅,歌舞器樂,涪鸞和阿嫂什麼都情願做,即使不會,我們也會用心學,敬請阿哥放心。」

見通國仍舊遲疑,內宰不忍心了,一旁抹淚道:「大王呀,留下她們吧。眼下知曉此事的就我們幾人,不對外講出也就是了!」

「好吧。」通國咬下牙關,重重點頭,「你安排去。」

內宰引二人沐浴過後,換作尋常宮女衣飾,安排在前殿伺候茶點。

待內宰走開,附近再無他人,竹葉壓住聲音,悄聲問道:「阿妹,你說,我們這……能成嗎?」

「阿嫂,」涪鸞從腰間拔出一柄袖珍短劍,拔劍出鞘,以手拭鋒,「父王、阿哥他們的生死,完全繫於你我二人了!」

「要是……」竹葉輕問,「那畜生不來此地呢?」

「他一定來!」涪鸞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巴國沒了,下一個就是蜀國!這個背信棄義的畜生是斷不會讓通國順順當當做個蜀王的!」

「我們這……不是害了通國嗎?」

「害死他活該!」涪鸞恨道,「沒有此人,我們斷不會落到這步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