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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第九章 爭巴蜀,陳軫智促蜀王伐苴

與魏睦鄰的目標一達到,張儀就吩咐打道回秦,一路上催馬加鞭,晝夜兼程。

張儀之所以匆忙,是因司馬錯捎來急信,說是蜀道完全開通,苴國太子通國率人前來迎接便金石牛,秦王要他火速回宮,謀議應策。

其實,比張儀更急的是太子通國。張儀出使前,已經預知通國到訪,叮囑禮司大夫剋扣一頭石牛,沒給任何理由。秦公當年允准五頭,且其中一頭須是公牛,扣不得,要扣只能扣母牛,而母牛是真正便金的。通國一行又急又氣又無奈何,通國幾番入宮覲見秦王討要說法,皆被以各種理由拒在門外,只好前往司馬錯的國尉府咨詢因由。司馬錯是直人,剋扣人家一牛,又解釋不出所以然,自是過意不去,只得厚起臉皮向通國賠罪,並說這些全是相國張儀吩咐,待他回來,一切自有分曉。通國一邊催他寫信促張儀,一邊如坐針氈,苦熬時光,坐等張儀歸來。

張儀是迎黑時分趕回咸陽的。雖然被任命為左相,但他的府宅沒變,依舊住在原先的右庶長府邸。公孫衍走後,秦惠王一度將大良造府轉賜張儀,被他婉言謝絕了,說是自己的府邸住習慣了。尤其是香女,壓根兒不願搬家。

香女不願搬,因其心思不在物,只在人。

這人就是張儀。在此世上,她再無別的親人了,只是為他而活。一日不見,她的心就被吊起一日,何況此番使魏,前後有兩個來月未曾謀面呢。

此時張儀平安到家,香女喜極而泣,撲他懷裡不肯撒手。

張儀扳過她身子,動作誇張地吸會兒香氣,笑道:「熱水備否?」

「備好了。」

「我這身上臭烘烘的,快別污了你的香氣。走走走,你我洗個鴛鴦浴去。」話音落處,張儀攬起香女,共入浴室,正在寬衣解帶,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小順兒的聲音飄進來:「主公,苴國那個蠻太子駕到,在府門外立等見您。」

「吵什麼吵?我正光著屁股呢!」張儀沒好氣地衝他嚷道,「讓他明日再來!」

「夫君,」香女小聲應道,「通國太子來過多次了,想是有啥急事情。」

「我曉得是啥,」張儀嘻嘻一笑,對小順兒大叫,「順兒,去,這對他說,我與夫人正在鴛鴦戲水。哼,正是為他趕路,才害得我一連三日沒有睡成個囫圇覺,累得我是頭暈眼花,這剛到家,還沒打個盹,他就尋上門來,還讓人活不?」

「該說的我都說了,可通國太子不肯走呀,死活定要見到主公!」

「小順兒,」香女這已扣好衣服,走到門口,開門笑道,「甭聽他瞎扯。去,有請通國太子,讓他在客堂裡稍候片刻。」

小順兒應過,扭身匆匆去了。

香女復關上門,動作麻利地脫光他,又將他一把拎起,按進桶裡:「夫君,你快洗吧。香女早就洗過了。」

因有通國的事,張儀這也無心纏綿,匆匆洗過,換好官服,大步入堂。通國起身相迎,果然是一臉急切。

一番客套話過後,通國擊掌,隨行者抬著兩個大禮箱進廳。通國從袖中摸出禮單,雙手呈給張儀,拱手道:「苴地貧瘠,通國僅以些許山產敬奉相國,還望相國不棄。」

張儀接過禮單,見上面所列,皆是山中奇珍,其中還有精鹽,心裡一動,問道:「你們苴地也產鹽嗎?」

「不不不,」通國太子應道,「我們只有山貨農產,精鹽為巴王所貢。」

「巴王?」張儀心裡一動,「聽說巴鹽乃鹽中上品,在下還沒見識過呢。」

通國太子忙走過去,打開箱蓋,取出兩隻由山草精緻編織的袋子,攤開道:「這就是巴鹽,請相國查驗。」

張儀細審那鹽,果是精緻,潔白如雪,無一絲兒雜質,扳下一小角,伸舌微舔,一味鹹香直入肺腑,連贊幾聲:「好鹽,好鹽哪!」轉對候在一側的小順子,「既為通國太子和巴王盛情,你就照單收下,好生款待。」

小順子點頭應過,吩咐抬下箱子,將通國隨從一行請往偏廳,侍奉茶水。

見張儀為巴鹽高興,通國太子兩手拱起,直入主題:「相國大人出使剛回,通國即冒昧打擾,實為不得已,還望大人寬諒。」

「殿下不必客氣。」張儀還過一禮,「殿下此來,為的可是那幾頭便金神牛?」

「正是。」

「道路修通了?」

「完全修通了,最窄的是棧道,寬約五尺,也可行車馬。通國測試過,運神牛當無障礙。」

「既如此說,在下明日就奏請我王,發送神牛如何?」

「這……」通國屏氣凝神,「敢問相國發送幾頭神牛?」

「咦?」張儀假作吃驚,「他們沒告訴殿下嗎?大王允准五頭神牛,殿下允准三年修通蜀道。大王五頭神牛早就備妥,可殿下允准的蜀道,卻遲遲沒有開通,在下是以——」故意頓住話頭。

「相國大人,」通國急切地打斷他道,「非通國不努力,實乃——」淚水流出,聲音哽咽,「實乃通國未曾料到蜀道如此難為呀!」

「你這講講,蜀道如何難為了?」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擦把淚水,「蜀道原也是有的,但原道走人已非易事,更談不上走車了。為運神牛,父君舉國徵調丁壯,由通國親率,全力以赴開山辟道,不想難度太高,天公也不作美,雨、雪、風、寒不說,每年自入冬日,更有數月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根本無法動工。」

「是哩,」張儀審視通國,微微點頭,「觀殿下相貌,比三年前消瘦多了,看來真還吃苦不少呢。」

「謝相國大人體諒,」通國再度哽咽,「吃苦倒在其次,主要是丁壯不足。通國苦拼兩年,使盡解數,路仍有一半未成。為趕三年之約,通國懇求父君向巴王求援。巴王撥付一萬人丁,全力追趕工期,結果仍是遲了。通國……」撲通跪地,淚流滿面。

「殿下萬萬不可!」張儀急急起身,上前扶他,「此等大禮,折殺張儀了!」

「相國大人,」通國叩首於地,不肯起來,「通國懇請大人如約贈送神牛五頭,大人若不成全,通國就……不起來了!」

「唉,殿下,」張儀輕歎一聲,「照理說,便金神牛,有四頭已經不少了,起碼三頭是能便金的,做人不能太貪呀。」壓低聲音,「不瞞殿下,這頭牛也不是在下故意剋扣,實乃我家大王他……不成心給呀!」

通國立馬止住哭聲,忽地坐起,不無驚愕地看向張儀:「大王他……為何不成心給呀?」

「還能為何?捨不得嘛!殿下想想看,一頭母牛一天可便一坨金,金子占重,一坨少說也有數鎰,可向列國購糧上千擔,購千里馬一匹,你叫大王如何捨得?」

「這這這……」通國更是急了,「當初大王親口允准過的,大國之君,一言九鼎,且還立有國書,寫有契約,怎能說反悔就反悔,說少給就少給呢?」

「殿下,」張儀兩手微拱,「若論契約,何方違約在先,殿下應該清楚。使魏之前,在下入宮面君,大王突然問在下,『苴人的山路修得如何了?』在下應道,『聽說這就修好了。』大王說,『寡人似乎記得當初那個叫通國太子的約定三年為期,三年之期到沒?』內宰二話沒說,當即拿出當年所簽契約及殿下承諾,說是逾期半年了。大王說,『寡人早就曉得苴人說話靠不住,你們不信,這不是應驗了吧!』內宰問,『苴人既已違約,這幾頭神牛我們是給還是不給?』大王說,『當然不給了,誰讓他們違約呢?』在下一聽大急,忙為殿下求情說,『大王不可呀,苴人為這幾頭神牛,舉國上下全力修路,路就要修通了,大王若是不給神牛,叫通國殿下如何做人,如何面對苴國的父老鄉親呀?』大王見在下此話在理,不好不給了,但旨令在下扣留一頭,作為違約懲罰。這個也是應該的,殿下通曉情理,想必不會——」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再次泣下,聲音懇求,「莫說是去掉一頭,即使不去,五頭神牛也是不夠分哪。」

「哦?」

「不瞞大人,」通國和盤托出難言之隱,「為趕工期,父王懇求巴王援助。巴王當然不肯無緣無故地助我,父君就承諾巴王,待道路開成,送給巴王神牛一頭。巴王這裡剛安頓住,蜀王那裡也聽說了,旨令進貢兩頭。蜀王為父君長兄,蜀國為苴國上國,父君不敢不允。五牛中只有四牛可以便金,巴王一頭,蜀王兩頭,父君只剩一頭了,這一頭若是再讓大王剋扣,叫通國如何去向父君交代?叫父君如何去向苴地父老兄弟交代?為開拓此道,數千父兄付出性命,若是一頭便金之牛也未到手,叫通國何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哪!」

通國講到動情處,再次以淚沾襟。

張儀大受震撼,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良久,長歎一聲,抬頭道:「殿下之苦,在下今日方知。這樣吧,明日在下進宮面君,殿下可一同前往。大王心善,見不得別人作難,只要殿下將這些苦楚訴諸大王,在下再搭個腔,大王或會改變初衷,不作扣留。反正大王還有不少牛,多一頭少一頭無傷根本。」

「謝大人了!」通國再拜起身,忐忑辭別。

翌日晨起,通國隨張儀入宮,照張儀叮囑,哭鼻子抹淚地將蜀道工程之難當廷訴說一遍,秦王果然被深深「感動」,加之張儀、司馬錯相繼「說情」,五頭神牛一隻未少,如數贈送苴國,只將原來承諾的二十名美女減去十名,算作懲戒延期之過。

通國如願以償地得到五頭神牛,千恩萬謝,再拜告退。

看到太子通國興高采烈地大步走下殿前台階,惠王、張儀相視一眼,會心一笑。

「大王,」司馬錯怔道,「你們這在笑什麼呢?」

「笑張愛卿呀!」惠王指張儀道,「虧他想出這個妙主意,扣牛一頭,要不然,不定捅出什麼婁子來呢。」

「什麼婁子?」司馬錯撓撓頭皮,「微臣一直納悶呢,原本講好了的,莫名其妙就扣掉人家一頭,任誰也想不通。」

「你呀,這腦瓜子何時才能拐個彎呢?」惠王呵呵樂道,「通國此來,隨行人員一大堆,立等運牛,而如何征伐,我們尚未備好,暫時顧不上此事。無事則生非,通國使臣中或會有人隨處走動,萬一有人走漏風聲,金牛之計豈不泡湯?張愛卿這先扣牛一頭,通國一行,上上下下就會為此牛揪心,無心他顧了!」

司馬錯這才明白張儀用心,真正佩服,朝他大豎拇指。

「二位愛卿,人家把路修好了,下面的戲就該我們去唱。」惠王說著話,引二人直趨御書房,讓內宰從書架上抱出兩塊羊皮,在几案上攤開。

擺在案上的是兩份地圖,一份是蜀道圖,包括終南山的三條山道。

面對這份標誌詳盡、比例恰當的地圖,張儀、司馬錯驚愕之餘,不無感動。單看筆跡,就知是秦王親為。看來,就巴、蜀二地所下的功夫,秦王一點不比他們少呢。

「兩位愛卿,」惠王看向地圖,「巴、蜀就在這裡。禮尚往來,人家主動送來大禮,我們也該有所表示。這如何表示,寡人想與二位議議。」

「以微臣之見,」司馬錯開門見山,「可將兵士雜糅於送牛隊伍中,大軍悄悄跟後,借苴人歡慶之時襲擊,我保管出奇制勝。」

惠王笑笑,轉向張儀:「愛卿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勝之不武。」張儀亦笑一聲,算是作答。

「對付那些蠻人,沒有什麼武不武的?」司馬錯急切辯道,「再說,這樣可以減少傷亡。讓我大秦勇士死在那些尚未開化的貪金人手裡,在下還捨不得呢!」

「若是此說,」張儀接口,「大將軍只會傷亡更大!」

「咦?」司馬錯怔了。

「在下問你,」張儀兩眼直盯住他,「大將軍勞動三軍,如此吃力地翻山越嶺,只為一塊小小苴地嗎?」

「當然不是。」司馬錯當即應道,「待在下控制苴地,就可長驅直入,殺蜀、巴一個片甲不留。」

「巴人、蜀人並不是豬,你這背信棄義,磨刀霍霍,一上來就把苴人滅了,巴、蜀二王還不拚命?人家熟門熟路,既得地勢,又得民心,而將軍是人地兩生,鹿死誰手尚難預料呢。再說,即使將軍最終取勝,巴王、蜀王潰退至四周山林,巴、蜀之民是聽從將軍呢,還是跟從巴王、蜀王?將軍只能下更大力氣去追蹤巴王、蜀王,巴、蜀之民更將是傷痕纍纍,四分五裂,控制已難,將養恢復就更需時日了。這樣的巴、蜀,非但於大秦無助,反會成為大秦累贅,有不如無。」

張儀一番高瞻遠矚的妙論,莫說是司馬錯,即使惠王也驚怔了,連連擊掌:「愛卿妙言哪!」

「這這這……」司馬錯撓撓頭皮,「如此不成,如何征伐,相國可有錦囊妙計?」

「暫時沒有,」張儀做個苦臉,又笑了,「不過,只要用心,相信能夠想出。好事不在忙中起,是不?反正路已修通,急也不在這一時吧。」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你倆不急,寡人倒是急呢。」

「微臣曉得了,」司馬錯聽出端倪,湊上身去,「君上想必已有錦囊妙計了?」

「妙計沒有,錦囊倒有一個,」話音落處,惠王真從袖中抖出一隻錦囊,擺在面前几案上,「此囊是有人從郢都快馬遞回來的,說是楚人聽聞巴、蜀有屙金之牛,也要去搶一頭呢。若是不出寡人所料,楚國大軍此時當在征巴途中。」

此言如同晴天霹靂,張儀、司馬錯皆是一震,面面相覷。單征巴、蜀已非易事,楚人若是再來插一腳,豈不是……

尤其是張儀,內中震撼非比尋常。張儀深知,與巴、蜀打交道最多的莫過於楚人。在過去近百年中,楚人溯江水而上,已攻佔涪陵,完全控制由楚入蜀的江上通道,奪取巴、蜀只是遲早之事。楚人已定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將會成為龐然大物,秦國若想與其抗衡,難度就可想而知了。楚不能定,何以定天下?人生不過幾十年,張儀的背脊骨都是涼的,不敢再想下去。

「咦,你二人對起木臉來了?」惠王非但無憂,反倒樂不可支,「巴蜀如此熱鬧,寡人真還有點兒興奮了呢。」

「君上,」司馬錯「咚」一拳砸在几上,「我們這就發兵吧。單打巴、蜀,末將還覺得沒勁呢。跟楚人大戰一場,方才過癮!」

「讓愛卿說著了,寡人也是!」

「君上,」張儀回過神來,眼角瞟向那只錦囊,「送此囊之人,是——」頓住話頭,目光徵詢。

「呵呵呵,」惠王樂了,「就是你的老朋友,陳軫!」

張儀咂吧幾下嘴皮,深吸一口長氣。

此囊的確是陳軫送回秦國的。

縱親伐秦未果,有功於秦的陳軫卻被張儀排擠出秦國,不無鬱悶地再次使楚,也自然而然地再次投奔昭陽。在楚國,怕也只有昭陽曉得他、信任他、能夠收容他了。

二人相見,客套話還沒說完,昭陽就向他抱怨起征巴的事來。

「征巴?」陳軫吃一大驚,「啥人征巴?」

「屈氏!」一聲「哼」字過後,昭陽恨道,「屈門真正無人了,指望一個乳毛小子來翻江倒海,這不是癡心妄想麼。」

「哪個乳毛小子?」

「屈平!」昭陽不屑地撇下嘴,「屈宜臼嫡孫屈伯庸的種。」

「乳毛小子?他多大了?」

「不曉得,聽說是十五六吧。」

「呵呵呵,」陳軫笑過幾聲,「果真是個乳毛小子!敢問大人,何以生一個乳子的氣呢?」

「上卿有所不知,」昭陽略略皺眉,「別看他小,鬼精得很呢,聽說頗具才名,甚得殿下器重,此番蒙殿下舉薦,為楚國縱親副使公子如親隨。」

「殿下不過是讓他歷練一下而已。」

「是歷練。」昭陽略頓一下,「不過,聽公子如說,此番盟親的盟誓就是此人起草的,連蘇秦也對他另眼相看呢!」

陳軫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有頃,微微點頭,拱手賀道:「楚國有此大才,幸甚,幸甚!」

「什麼大才!」昭陽冷笑一聲,震幾道,「看我如何——」不知是想到什麼,生生將後面三字「收拾他」憋回肚裡,但肚皮卻一鼓一鼓,口中兀自喘氣。

「敢問大人,」陳軫刨根問道,「此人與征巴有何關聯?」

「說起此事,在下倒想問問上卿呢。」

「大人請問。」

「聽說你們秦人欲送五頭會屙金的神牛給苴侯,可有此事?」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什麼神牛?狗屁!全都是張儀那廝瞎編出來的。」

「張儀?」昭陽心裡一沉,「聽說此人官拜秦相,可是真的?」

陳軫點頭。

「唉,」昭陽臉色沉鬱,長歎一聲,半是自語,半是責怪陳軫,「想當初,真不該……」所省詞句,顯然是後悔聽從陳軫所言,放走張儀。

「是哩。」陳軫亦是點頭,「此人沒除,終成你我大患。」

「好了,」昭陽轉過話頭,「我們還是說說苴人吧。苴人為此開山辟路,難道是上秦人的當了?」

陳軫不答反問:「會屙金子的神牛,大人信不?」

昭陽沉思一時,搖頭。

「莫說是大人,連三歲孩童也不會信。若是秦國真有屙金神牛,秦王捨得送給他人麼?換到楚國,即使楚王陛下願意送人,大人捨得不?」

「要是此說,」昭陽盯住陳軫,「那個乳子所言,真還不可等閒視之。」

「敢問大人,他是如何言的?」

「乳子所言,與上卿一般無二。金牛不過是誘餌,秦人欲借苴人之力,開山辟道,再借此道征伐巴、蜀。」

陳軫微微點頭:「大人意下如何?」

「唉,」昭陽長歎一聲,「乳子之言,讓在下一口否決了。哪想到殿下不依,一口氣鬧騰到章華台,陛下偏聽殿下,倒讓在下……」頓住話頭,神色黯然,有頃,猛然抬頭,盯住陳軫,「上卿來得正好,快幫在下拿個主意。」

「大人不想征巴,難道是對巴、蜀不感興趣?」

「上卿有所不知,蜀人本為荊人,蜀荊氣息相通,習俗相近,兩國和睦久矣。蜀地去楚甚遠,由蜀人居之,與荊人居之無異。至於巴地,儘是窮山惡水,要之何益?」

「巴人鹽泉,豈不是大利?」

「巴人鹽泉,多在我手,只有兩處,道路險惡,皆離江水甚遠,爭之吃力。再說,巴人世居巴山,既不能趕盡殺絕,就得給人家留條活路,是不?」

「敢問大人,既對巴地不感興趣,那就讓給秦人好了。」

昭陽急看過來。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陳軫斜他一眼,晃晃腦袋,「道路既修,秦人必尋口實出兵,且成此功者,必是秦相張儀!」

昭陽震驚。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陳軫加重語氣,「張儀野心不在苴地,不在巴地,亦不在蜀地!」

「其心何在?」

「荊楚!」

「此乳子所言矣!」昭陽脫口而出。

「是哩。」陳軫豎拇指道,「在下是以恭賀,大楚得此明眼少年,幸甚!張儀此番誘哄苴人修路,其志不在苴地,而在巴、蜀。張儀若得巴、蜀,必定會北圖漢中,南圖黔中。大人試想,秦人已得商於,若是再得漢中、巴、蜀和黔中,居高臨下,各路向楚,郢都能得保乎?」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不相信地望著他:「張儀有那麼大的胃口嗎?」

「呵呵呵,」陳軫苦笑幾聲,微微搖頭,「大人可否記得,此人一出山就滅掉越國,為大楚擴地逾三千里,其胃口能算小嗎?」

昭陽又吸一口氣。

「大人,巴、蜀之地,不下數千里,糧、鹽之富,不遜於大楚,至於山珍——」

昭陽揚手止住他,聲音嗡嗡的:「若是出兵遏秦,上卿可有良謀?」

「能制秦人者,非屈將軍不可。」陳軫點出屈武。

於昭陽而言,屈門是不可承受之重,是以陳軫的話音尚未落定,昭陽的臉色就黑沉下去。

「請問大人,」陳軫卻似鐵心推薦屈武,「在楚國柱國中,最熟悉秦人戰略戰術者,當是何人?最熟悉秦巴山水者,又是何人?」

陳軫一語道中要害。多年以來,身為楚國的兩大柱國將軍,昭氏一門以征東征北為要務,與吳、越、中原列國對抗,屈氏一門則負責征西,主要與巴、蜀、秦抗衡。如果西征,屈武確為不二人選。

昭陽陷入長思,陳軫也閉上眼去。

「陳兄,」昭陽猛然抬頭,冷不丁問道,「照理說,你是秦使,該當為秦說話才是,為何這般為楚說話了?」

「在下身為客卿,」陳軫拱手道,「在哪兒都是客。在秦是秦客,當為秦謀;在楚是楚客,當為楚謀。今到大人府中,當為大人謀。」

「哈哈哈哈!」昭陽爆出長笑,「上卿究竟在為何人所謀,在下心裡一清二楚。講吧,為何此番使楚,真心為楚說話了?」

「唉,」陳軫長歎一聲,「大人定執此意,在下也洗脫不清了。好在大人也沒冤枉在下,此番勸勉大人西圖巴蜀,倒是有點私怨。」

「有何私怨?」

「是張儀那廝。秦公稱王,聽信他言,用他為相。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在楚所受委屈,皆是在下設計,對在下頗有微詞。在下解說不清,在秦又勢小力微,只好躲他一躲。至於所打的使字旗號,無非是圖個邊關順暢。陳軫此來,是特意投奔大人的,還望大人不棄!」

「這這這……」昭陽震驚,「嬴駟也不留你?」

「一頭老牛,留之何用?」陳軫復長歎一聲,低下頭去,模樣甚是傷感。

「陳兄是因為這個而不想讓張儀在蜀得逞,是不?」

「就算是吧。」陳軫應一聲,抬頭看向昭陽,目光懇切,「令尹大人,昭兄,在下此來,既是真心投奔大人,投奔大楚,就當為大人謀劃,為大楚謀劃。大楚不能沒有巴、蜀,今巴、蜀內爭,是最弱之時,與其讓秦人得之,莫如大楚得之!」

「在下曉得了。」昭陽衝他深抱一拳,鄭重點頭。

然而,昭陽並未聽從陳軫的薦舉之言。

權衡再三,昭陽向威王舉薦黔中郡守莊喬為主將,屈武之子屈丐為副將,設定一個兩路夾擊的制秦方案,一路由莊喬親領,經由烏江順流而下,直取涪陵,另一路由屈丐親領,出魚復西進,沿江水及江水兩側的山道分水、陸攻擊前進,目標也是涪陵。

昭陽此薦亦為上策。莊喬本是悍將,主政黔中郡近二十年,對手正是巴人。由黔中郡北下烏江,可直搗涪陵,遠比由魚復溯水西上方便。為爭奪江水南岸的伏牛山鹽泉,莊喬曾多次使人沿烏江而下,數度兵臨涪陵。這且不說,為在與巴征戰中獲取上風,莊喬還注重修好與蜀關係,與蜀王私交甚善,其長子莊勝娶妻蜀王次女,其長女莊嗇嫁給蜀相長子,與這對最具權勢的蜀國君臣悉數結為親家。

欲制秦人,首要制巴。而巴人的咽喉之地,則是涪陵。

巴地廣袤,但真正的形勝要地只有四個,涪陵位於烏江匯流江水處,首當其衝。次是江州,控扼江水與潛水。再次是墊江,控扼潛水、涪水和巴水。最安全的地方則是閬中,位於潛水岸邊,東有巴水,西有涪水,北有苴國,南是墊江,堪為巴國心腹之地,是以巴王築宮殿於此。

作為巴人先君葬區,涪陵萬不可失,因而是巴人重兵防護之地。若是涪陵失守,巴人根脈被切斷不說,整個烏江流域依賴舟船的所有巴人也將失去依托,成為楚人附庸。

正因為此,巴王任命巴子中最驍勇善戰的長子運掩攜步卒兩萬駐守,另配舟船三百艘協防。距此不遠的重鎮江州則由巴王次子菟裘鎮守,擁雄兵一萬五千,可據上水優勢,隨時往來馳援。

巴人驍勇善戰,又據山水優勢,急切間難以服之。而川中情勢,今又急如水火,一時也拖延不得。昭陽親至黔中郡與莊喬籌謀,決定與蜀人合作。只要楚、蜀聯手,趕在秦人到達之前制服巴、苴,後面的戲就好唱多了。

這出大戲需要一個前提條件,就是楚人必須趕在秦人之前擊垮巴人,蜀人也必須趕在秦人之前,擊垮苴人,控制住新辟寬的「神牛道」。

只要秦人入不得川,巴蜀局勢就可完全掌控在楚人手中。

兵貴神速。

莊喬接到任命,即全力部署進擊。兩路五萬大軍猶如一把鐵鉗,張開血口卡向涪陵。

與此同時,莊喬長子莊勝夫婦扮作大鹽商,乘一艘載有食鹽的大舟,沿烏江飛流北下,由涪陵逆水西上至江州,之後棄水登陸,組成浩浩蕩蕩的運鹽車隊,馳往蜀國成都。

中間一輛軺車上,一巴人模樣的商販閉目端坐,神態安閒。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這個巴人尚不適應身上裝飾,尤其是他的白胖、斯文模樣,還有因長期食細飲軟、缺乏運動而日漸隆起的大肚腩子,與精悍黑瘦、歡蹦亂跳的山地巴人迥然相異。

這位「巴人」就是「大鹽客」莊勝新雇的「賬房先生」——陳軫。

成都一片安詳。

成都是蜀國開明王朝的最後一個都城,而蜀國,則與巴並論,若是溯源,上可追至伏羲氏。及至黃帝,其子昌意娶蜀女(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也就是帝嚳。帝嚳封其支庶於蜀,為侯伯,歷夏、商、週三朝。武王伐紂時,蜀國與巴國盡皆參與,均被封為子國,蜀地東接於巴,南接於越,北與秦分,西至峨嶓,稱天府。

蜀王自蠶叢始,接後是柏灌,再後是魚鳧。據傳魚鳧得道升仙,接其位的是杜宇。杜宇看到巴國也稱王了,不屑與其並伍,改稱帝,號望帝。時水害為患,民不聊生。望帝任用荊人鱉靈為相,決玉壘山導水,變水害為水利,得蜀民擁戴。望帝法堯舜之義,將大位禪讓於鱉靈。

鱉靈繼統,設立新都,改國號為開明,自稱叢帝。叢帝及其子盧帝為政之時,興修水利,發展農業,清明政治,開化文字,模仿中原設立丁役制,以五戶為伍,每戶出一丁壯,所有丁壯又按工種別類,分列土丁、水丁、木丁、石丁和金丁,合稱五丁,分則各務其業,合則移山辟石,開疆拓域。經此治理,開明王朝國力強盛,開拓疆域,東越潛水,北霸褒漢(漢中地),西征青衣(羌國),南服諸夷,雄霸西南夷。

盧帝之後,開明朝又歷褒子帝、青帝、赤帝、黃帝、白帝、黑帝、聖帝等九世,其間新都再遭水災,移至廣都。至十世開明尚時,去帝稱王,都城再由廣都徙至成都。此後迄今,開明王朝又歷三世,成都漸次成為戶逾三萬、人口逾十萬的蜀中都市,乍眼望去,好一片人口稠密的聚居區,雖說仍舊趕不上郢都的繁華,卻也毫不見差。

浩浩蕩蕩的鹽隊由遠而近,揚起一路塵土,馳入一片繁華。街道兩側,酒肆、店舖鱗次櫛比,各式人等,熙來攘往,各就其行,各務其業。

顯然,此地已是鬧市區了。

陳軫一臉詫異,兩眼大睜,似乎在搜索什麼。

「大人,」一路陪同他的年輕巴人見他這麼專注,小聲問道,「您在看什麼呢?」

「這到哪兒了?」陳軫好奇地問。

「成都呀。」巴人朝前一指,「前面就是王宮了。」

「咦!」陳軫越發詫異,「怎麼沒過城門,也不見城牆呢?」

「大人有所不知,成都沒有城牆,也沒有城門。」

「這這這,」陳軫驚道,「要是外敵打過來呢?」

「哪有外敵打過來呀!」巴人笑應,「此地四周皆山,千百年來,蜀人幾乎沒有對手。」

「不是有你們巴人嗎?」

「巴人與蜀人不是對手。巴人常年生活在川東山地,不習平路,不喜耕種,對成都沒有興趣,蜀人對我們的山地也沒興趣,所以巴、蜀井水不犯河水,各務各業,除去集貿互通有無,來往不多。再說,蜀人也在邊境佈防,涪水一線駐有五丁,巴人稍有動靜,蜀國就曉得了,即使想打,也不容易呀。」

「可我怎麼聽說,就在幾年前,巴、蜀有過一戰呢?」

「是哩。」巴人應道,「那是因為苴侯。苴侯對蜀王濫用五丁不滿,向巴人借兵問罪,誰想沒到成都就被相傅領人打敗了。」

「問罪?」陳軫驚道,「苴侯是王弟,興師伐蜀,當是謀逆才對,怎能說是問罪呢?」

「說到這個,話就長了。」巴人正要開講,猛一抬頭,笑道,「大人快看,宮城到了。」

陳軫抬眼望去,果然,一座富麗堂皇的宮城已在眼前。

陳軫正要下車,率先下車的莊勝偕夫人已走過來,親手為他擺好墊腳凳,扶他下車,拱手道:「陳大人,宮城已到,如何說服大王,就看大人您的了。」

「非也,非也,」陳軫回過禮,轉對莊勝夫人(蜀王長公主)又是一揖,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能否說服大王,還是得看尊夫人的面子喲!」

「父王他……」莊勝夫人眼圈一紅,頓住,拿袖子抹下淚水,臉色沉鬱,「能否被人說服,大人但進宮去,一看便知。」言訖,並未給陳軫回禮,驀然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宮門而去。

見公主這般說話,又如此沉鬱,陳軫不免一震,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莊勝。

莊勝苦笑一聲,伸手禮讓:「大人,請!」

陳軫、莊勝跟在公主的後面大步走進偌大的宮城裡。

一進宮門,一股強大的壓抑感就迎面撲來。

不僅僅是壓抑。

與城外的熙熙攘攘完全不同,宮城裡面死氣沉沉。陳軫一行隨著守值宮人一路走來,莫說是活人,竟連活物也沒看到一個。

守值宮人將他們引入偏殿,安排就座,斟上茶水,而後靜靜地守在一側。

陳軫覺得奇怪,瞄一眼公主,轉對莊勝小聲問道:「咦,莊將軍,哪能不向大王引見呢?」

莊勝看向宮人。

「請客人耐心等候,」宮人躬身應道,「大王與朝臣全都上朝去了。」

「上朝正好稟事,」陳軫笑道,「煩請轉奏大王,就說楚王特使陳軫求見。」

宮人尚未應腔,一陣突如其來的哀樂宛若從天外縹緲傳來,聲音極輕,但在這沉悶的寧靜裡卻直刺耳膜。

陳軫不由自主地打個驚戰,側耳細聽。

音樂驟然加大,間雜有編鐘和編磬的聲音。陳軫自幼知樂,後又侍奉魏王,結交公子卬,音樂造詣更是突飛猛進,然而聽聞此樂,卻是一臉惑然,抬頭看向公主和莊勝,見二人無不垂頭,表情哀傷,轉問宮人道:「是何音樂?」

「回稟客人,是大王上朝的音樂。」

「這這這……」陳軫驚愕了,「上朝怎麼奏哀樂呢?」

「陳大人,」公主出聲道,「你別不是想見識一下大蜀之王是如何上朝的吧?」

陳軫點頭。

「陳大人,那就請吧!」公主起身,看也不看眾人,拔腳走去。

開明王城很大,雖說在外觀上是仿照中原王宮,但宮舍間距卻是稀疏,不似中原王宮那般惜地如金,鱗次櫛比。一行人走有半炷香工夫,方才穿過宮殿區,步入西北角一片園林中,林木參差,花卉競艷。若在中原,這樣的園林當叫御林苑。

越近林苑,器樂聲越大。

陳軫正自狐疑,在苑林的最北角,可以看到宮牆處,一大群宮人赫然在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去不下千人,皆著素衣,盡跪於地,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塊土台。

「原來如此,」陳軫忖道,「怪道宮中無人呢。」

走在前面的公主在遠處一棵大樹下站定,哀傷的目光射向遠處的土台。莊勝、陳軫等陪護在側。引路的宮人卻走過去,挨住眾人跪下。

土台約三畝見方,高約七丈,呈六角稜形。土台頂部,有個一畝見方的空場,宛若中原的民間戲台,戲台兩側分別跪坐六十四名樂師,各持編鐘、編磬、錞於、塤、篪、笙、簫等器樂,無不表情專注,正在沉醉於一場大型的哀樂演奏。

陡然,器樂聲疾,六十四名男女巫者穿各色巫衣分兩路登台,在樂曲陪奏下翩翩起舞。再接著,大巫祝上場,領舞。

一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眾巫退避兩側,變隊形為兩道人牆。大巫祝返身,迎出一個身材壯碩的縞衣漢子。

無須再問,縞衣漢子當是開明王蘆子了。

全場靜寂,空氣凝滯。

開明王在台中站定,向天地四方各拜了一拜,在中央擺好的王位上坐定。

大巫祝走到台前,朝台下朗聲叫道:「開明王駕到,眾卿上朝!」

台下一陣腳步聲響,眾卿分作兩行,盡著縞衣,絡繹而出,分兩排在最中心預留位置,面對開明王跪定,齊道:「臣拜見開明王,拜見孔雀王妃!」

開明王高高揚起兩手,朝下一擺:「眾卿平身!」

「謝大王,謝王妃!」眾朝臣再拜謝過,改跪為坐。

「孔雀王妃?」陳軫小聲嘀咕一句,悄問莊勝,「怎麼不見她呢?」

「大人馬上就會看到了!」莊勝朝台上努嘴。

話音落處,大巫祝走到台中,兩手一揚,聲音雄渾:「起樂,隴歸——」後面的歸字拖得極長,並在聲音消失時,兩手猛地一揮。

音樂再起。

眾巫伴樂起舞。大巫祝走到前面,拉開一道高大的帷幕,現出一塊高高豎起的條形方石,圍約六尺,高約三丈。

巨碑上赫然刻寫幾個大字:開明王蘆子愛妃孔雀棲處。

音樂節奏變得舒緩,輕鬆。

開明王在樂舞聲中緩緩站起,轉過身,目光深情地凝視巨碑。

大巫祝在巨碑前面跳起怪異的巫舞,一邊跳,一邊轉向巨碑後面。等大巫祝從巨碑另一側轉出時,與他同上場的是四個人,一個年長者,一個婦人,一個青年男子,最後一個是美少年。

四人上場,邊走邊回頭。尤其是美少年,三步一回頭,一邊舞,一邊哭,漸漸走向台中。

與此同時,大巫祝高聲吟唱:

稚鳳出隴兮,武都之川;

雲發蛾眉兮,粉面嬌艷。

父兄大謀兮,春月南徙;

丁裝柔軀兮,塵垢紅顏。

六十四名巫者,齊聲合唱:紅顏,紅顏——

大巫祝走到一邊,美少年一家轉到場中,美少年泣中帶淚,吟唱:

頻頻回首兮,難捨家園;

隴山不見兮,故鄉渺遠。

五月至蜀兮,七月遇王;

車載入宮兮,玉榻承歡。

美少年在吟唱的同時,漸漸走向開明王,與開明王手牽手,深情凝視,二人在樂聲中舞蹈,纏綿悱惻。

美少年唱完,與開明王一道轉入碑後,眾巫者合唱:承歡,承歡——

音樂再起,曲調傷悲,一位絕世美女,也即孔雀王妃,與開明王雙雙從碑後轉出。孔雀王妃憑欄北望,傷心不已。

開明王凝視美妃,心疼不已,親口吟唱:

冬去春來兮,信雁北歸;

憑欄望鄉兮,愛妃傷悲。

嬌啼鳥囀兮,王心不忍;

築台東平兮,以慰妃心。

眾巫者合唱:妃心,妃心——

在眾巫者合唱聲中,孔雀王妃暈倒在開明王的懷抱裡,開明王抱起王妃,緩步走向石碑後面。台下眾宮人無不抹淚,悲泣。

音樂更悲,五個力士模樣的丁壯挑起土巨,腰弓著,一步一步,動作艱難地在空場上來回走動,口中發出「喲嗨——喲嗨——」的號子。

「喲嗨」聲轉輕,大巫祝接唱:

妃心不治兮,魂魄離散;

王意不已兮,五丁秉擔。

擔隴土石兮,為妃作塚;

三年塚成兮,鳳體歸隴。

五個丁夫放下擔子,揮淚合唱:歸隴,歸隴——

五丁夫在歸隴聲中隱入碑後。

音樂更加悠長,悲涼,喪失愛妃的開明王失魂落魄地緩緩從石碑後面轉出,在空場上搖搖晃晃,完全進入一種恍惚狀態。

台下悲哭聲一片。

大巫祝動作誇張,音調悲涼,吟唱拖得又顫又長:

鳳體歸隴兮,我王哀悼;

磬塤聲聲兮,情思遙遙。

陰陽兩絕兮,相見無期;

魂縈夢牽兮,無非愛妃。

「蒼天哪——」開明王撲通跪地,仰望蒼天,雙手高舉,聲音嘶啞而悲涼,「愛妃呀——」

這聲悲慟的聲音過後,台上所有人,包括大巫祝在內,全部加入合唱:愛妃,愛妃——

撕心裂肺的合唱聲漸漸弱下去了,但餘音繚繞,管塤鳴起,悠長而蒼涼。

「蒼天哪——」台下幾千人似乎全被這種巨大的悲愴氣氛籠罩了,齊聲合吟,以頭搶地,場面頗是壯觀。

此後,「上朝」儀式進入更為悲愴的哀悼中,由開明王在哀樂聲中面對巨碑親自吟唱《臾邪歌》,歌曰:

臾邪,臾邪;

孔雀飛邪。

臾邪,臾邪;

捨我歸邪。

臾邪,臾邪;

沖雲際邪。

臾邪,臾邪;

……

追悼儀式持續有兩個時辰,直到每一個在場者皆在哀樂聲中肝心俱碎。儀式散時,開明王已是如癡似呆,呈半暈厥狀態,被眾宮人抬回了寢宮。

任憑陳軫走南闖北,見識頗廣,竟也為這樣的情殤場面唏噓不已,向莊勝細問此事,莊勝瞄公主一眼,不願多談。

顯然,開明王的時下狀態是不適合議論國事的。

儀式散後,公主入宮探視母親,莊勝陪同陳軫到館驛安歇。

一切安排妥當,莊勝看到陳軫狀態疲憊,遂告辭道:「大人旅途勞累,這先歇下。在下明日晨起,再來探望大人,共議大事。」

「還好,還好,」陳軫笑一下,做出輕鬆樣子,「將軍請坐,在下正要請教呢!」

「請教不敢。」莊勝拱手道,「大人請講!」

「不瞞將軍,男女之事,在下向不為意,但在今日,在下深為所動了。大王與孔雀王妃的隔世之戀,堪稱驚天地、泣鬼神,若不親睹,必以為笑談。」

莊勝長歎一聲,算是應答。

「大王戀情,歌舞雖有昭示,但只是個大要。在下是好奇之人,甚想知曉其中細情,還請將軍不吝賜教!」

「這……」莊勝遲疑一下,「大王是在下岳丈,長輩之事,晚輩不便多議。大人若想瞭解細情,可見一人。」

「何人?」

「大人先歇息一宵,待明日晨起,在下引大人前去就是。」

「在下並不疲憊,」陳軫的好奇心被他挑撥起來了,起身道,「煩請將軍這就引見!」

見陳軫執意,莊勝不好勉強。二人換過服飾,逕出驛館,投東而去。二人說說道道,閒話沒講幾句,竟就到了。

面前是一處莊嚴府宅,門外豎著兩個持戟衛士。

二人候有一時,一對年輕夫婦急迎出來,女子叫聲「阿哥」,飛跑過來,一把挽住莊勝胳膊。男子躬身揖道:「聽聞阿哥、阿嫂來了,在下正要與嗇兒前去探望你們呢。」

「謝阿弟了。」莊勝回揖過,指陳軫道,「這位是陳軫大人,楚王特使。」

「柏青見過特使大人。」叫柏青的男子躬身揖過,伸手禮讓,「特使大人,請!」

幾人步入府廳,坐有一時,一個年逾花甲但精氣神十足的老人在嗇兒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廳門。

相見禮畢,眾人分賓主坐定。得知面前之人是楚王特使,老人的一雙鷹眼裡當即衝出兩道光柱,直射陳軫面門。陳軫也不怯場,瞇起一雙小眼,與他對射。

老人收回目光,微微點頭,語氣和藹了:「老朽柏灌見過特使大人。」

面前坐著的老人竟然就是開明朝中權傾朝野的老相傅柏灌!陳軫暗吃一驚,趕忙起立,合手揖道:「晚生陳軫拜見相傅。」

「特使不必客氣。」柏灌擺擺手,指席位道,「請坐。」

待陳軫坐定,柏灌再無客套,直入主題:「特使不辭勞苦,跋山涉水,光臨我窮鄉僻壤,可有見教?」

「見教不敢。」陳軫拱手道,「晚生此來,是奉楚王旨意,為大王和相傅送封急信。」

「哦?」柏灌略吃一驚,「急信何在?」

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封加有璽印的昭陽親筆書信,雙手呈給柏灌。

柏灌拆看畢,吸口長氣,陷入長思,良久,轉對柏青:「去,有請太子殿下。」

不一時,太子修魚駕到,急不可待地將信覽過,略略一怔:「秦人謀我?不可能吧!」

「不是謀,是滅國!」陳軫沉聲應道。

許是被滅國一詞震住了,修魚愣怔良久,方才醒悟過來,陡然爆出長笑:「哈哈哈哈!滅我大蜀?」又是幾聲長笑,轉對柏青,「柏青將軍,你可聽清了?秦人謀我!秦人要滅我開明!哈哈哈哈!就憑他們秦人?」連連搖頭,「楚人別不是讓秦人嚇破膽了吧?」

「殿下,」柏青小聲稟道,「據臣所知,苴、巴已修通五尺山道,直達褒漢。由褒漢至土費,如果趕得快,二十日可到!」

「到了又如何?」修魚冷冷一笑,「先帝之時,與秦人數戰,秦人無不望風披靡,差點丟掉老巢庸都!及至父王,秦人欺我父王年幼初立,爭我褒漢,又戰,結果如何?秦人再次潰不成軍,哈哈哈哈!還是老相傅領的兵呢!」不無得意地看向柏灌,「是不,相傅?」

「是的,殿下。」柏灌應一聲,臉上浮出淺笑。褒漢之戰,是他此生最值一提的功業,早晚被人提及,柏灌心裡總是美滋滋的。

「哈哈哈哈,」修魚再出譏笑,「秦人被老相傅打得屁滾尿流,秦公不得已,才與父王會盟於褒漢,自願稱臣不說,又貢金百鎰,寶器無數。特使大人,你這猜猜,父王是以何物回敬他的?」

陳軫瞇縫兩隻小眼,微微搖頭。

「哈哈哈哈,」修魚笑得前仰後合,笑畢,將那封信「啪」地扔在几案上,極是不屑,「我曉得你是猜不到的。父王收到秦貢,隨手捧出一把土,包在空禮盒裡,就這樣回贈他了!哈哈哈哈,一把土呀,一把爛土而已!如此蒙羞,修魚若是秦公,必會一頭撞死在終南山上。」轉向柏灌,「相傅,修魚所講,可有虛言?」

「殿下所言甚是,」柏灌澄清道,「只是與實情略有出入。當時,大王收到秦禮,一時卻無合適的寶器回贈。老臣正自犯難,大王靈機一動,吩咐內臣拿出一堆爛泥,用水、灰攪和,親手捏出不少寶器,噴上顏色,真正是以假亂真了呢。呵呵呵,老臣實在沒想到,大王泥工如此了得。」

「還是相傅說得好。」修魚看向陳軫,目光挑釁,「楚王特使,你這可都聽清楚了?」

「哈哈哈哈——」陳軫聽得明白,笑得比修魚的還響,略顯肥胖的身子在他的笑聲裡一抖一抖。

「咦,你笑什麼呢?」修魚怔了。

「笑你們大蜀呀。」陳軫又笑幾聲,方才收起,看向修魚,「你們蜀地有如此之多的可笑之事,在下焉能不笑?」

「有何可笑之事,你且說來。」修魚臉色變了,沉聲道。

「就今日所知,可有三條:其一,王癡;其二,君狂;其三,臣愚且失能。」陳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棒子照頭打下。

王自不必說,君當指太子修魚,而臣……

修魚、柏灌、柏青在場三人面面相覷,各呈慍色。

莊勝大急,正要補救,陳軫伸手阻住,侃侃說道:「大國邦交,當慎之又慎,王卻捏泥作寶,應之以兒戲,豈不為癡?王以國土贈人,前兆不祥,臣子不力諫,反而沾沾自喜,貪功迄今,豈不為愚?殿下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豈不為狂?君臣坐井觀天,足不出蜀,不知塞外變化,抱住陳年往事不忘,亡國之日近在眼前而不自知,豈不為失能?」

陳軫一一數落開明君臣幾大不是,在場諸人,尤其是一向說一不二的老相傅柏灌,在殿下及子女跟前丟醜,面子沒處擱了,氣得吹鬍子瞪眼,卻也反駁不出,因陳軫所言,乍耳一聽,句句成理。

氣氛一時沉悶。

「殿下,相傅大人,還有柏將軍,」陳軫輕歎一聲,拱手道,「非在下言語相逼,危言聳聽,實乃情勢逼人,時不我待了。」

「敢問特使,」老相傅最先緩過神來,幹著臉問道,「你且講講,山外有何變化?」

「山外變化,莫大於秦,」陳軫應道,「二十年前,秦公任用商鞅變法改制,國力強盛,河西一戰,擊敗大魏武卒,斬首八萬。之後又與楚人戰於商於,斬首楚人三萬,強霸商於。中原列國為對抗強秦,結盟合縱,就在去年,六國四十萬大軍兵分數路,奪關攻秦,秦與六師激戰數月,大破之,斬首無數。六國不敢西向,秦人騰出手來,集結大軍,磨刀霍霍,將於近日攻奪巴、蜀。在下……唉……」長歎一聲,搖頭頓住。

「秦師如此厲害?」柏青大瞪兩眼,顯然不信。

「秦師厲害不厲害,交戰之後你就明白了。」

「謝特使,」老相傅心服口服,換過臉色,拱手謝道,「老朽受教了。老朽再問一句,特使何以曉得秦人近日就要謀我?」

「回稟相傅,」陳軫拱手還過一禮,「因為在下剛剛去過秦國。可歎苴人,連秦人出征的山道也修好了。」

「苴人修道是為迎取神牛。」修魚愣頭愣腦地接上一句。

「唉,」陳軫長歎一聲,看向太子,「殿下呀,你難道真的相信秦人有神牛嗎?」

「咦?」修魚怔道,「通國親眼所見,親手所試,還能有假?」

「殿下既然問起,在下就對你們講講這神牛。」

話及此處,陳軫遂將幾年前張儀如何謀劃征伐巴、蜀,如何編出神牛故事欺騙苴國太子通國,如何讓通國驗看神牛,誘他修路,通國太子如何信以為真,等等,悉數講述一遍,聽得眾人目瞪口呆。

「老天,」修魚咋舌道,「不久前本宮向通國索要幾頭神牛,通國心疼,卻又不敢不給,再三與本宮討價還價,豈料……」

「若照特使所言,」老相傅這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了,不顧君臣禮節,出聲打斷修魚,直視陳軫,「巴、蜀情勢危矣。敢問特使,此來就為捎封急信?」

「非也,」陳軫應道,「在下此來,一為代令尹大人捎封急信,二為代楚王陛下與開明王陛下做筆買賣。」

「做何買賣?」

「臨別之時,楚王執在下之手,再三叮囑說,荊、蜀一家親,荊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秦人入川,毀蜀人宗廟。只要開明王誠心,楚人願助一臂之力。」

「這……」柏灌瞇起老眼,「親歸親,買賣何在?」

「楚助蜀拒秦,蜀助楚滅巴。事成之後,蜀、楚平分巴地,以潛水、江州為界,潛水以東,歸楚,潛水以西,歸蜀!」

巴都閬中位於潛水中部,巴人勢力近年西遷,已擴至涪水。蜀地東北部的其他山地,則為苴人所佔。作為開明王蘆子的擁立者之一,苴侯葭萌與大王之爭,柏灌是清楚不過的。葭萌做夢也想回到成都,坐上王位,前番借巴兵謀反,這又勾結秦人,再引秦兵作亂,堪為開明朝心腹大患。柏灌早想除掉此患,然而,一則大王蘆子出於兄弟親情,於心不忍,二則苴侯與巴王攀為兒女親家,訂立攻守同盟,蜀國這又因修築孔雀王妃陵墓鬧得國力疲軟,急切間圖謀不得。陳軫講出的這宗買賣,莫說是得到巴人之地,單是楚人助蜀除掉苴侯,於柏灌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柏灌畢竟是柏灌,老眼珠子滴溜一轉,緩緩說道:「楚王既言平分巴地,巴地廣袤,若按特使方才劃界,不為平分吧?」

「依相傅之言,當如何劃界?」

「以巴水為界。巴水以東山地,歸楚,以西陵地,歸蜀。」

「就依相傅,但江州歸楚!」

柏灌看向太子修魚,朝他微微點頭。

「就這麼分吧!」修魚一錘定音。

「不瞞諸位,」陳軫拱拱手,和盤端出此行目的,「在下之所以急急趕來,是時不我待了。秦兵不日即至,楚王已命莊喬為主將征伐巴國,起兵五萬,分兩路合擊涪陵,攻打巴國。但楚國出兵只是呼應,就眼前而言,我們最大的對手,不是巴人,不是苴人,而是秦人。戰略要衝不在涪陵,而在通往褒漢的數百里蜀道,但蜀道掌控在苴人手裡。兵貴神速,莊將軍希望貴國盡快起兵,早日奪取蜀道。只要我們扼控蜀道,秦人再凶悍,萬難攻入。沒有秦人,巴人就是甕中之鱉了!」

聽到要蜀國立馬出兵,柏灌、修魚、柏青三人面面相覷。

「唉,」柏灌長歎一聲,「不瞞特使,苴人為患久矣,老朽早欲除之。只是,調兵遣將,征伐討逆,沒有大王旨意,萬萬不可,而大王他……」復歎一聲,「多少年了,一心只在那個女子身上,視一切於不顧啊!」

「那女子可是孔雀王妃?」陳軫問道。

「正是。」

「晚生敢問其詳。」

「說來話就長了。」老相傅閉起眼睛,將蘆子大王如何夢到美少年,美少年如何變作女子,女子如何與他纏綿,他如何愛戀那女子,那女子如何化作孔雀遠去,大巫祝如何解夢,大王如何循巫祝所解,微服出訪,如何在集市上遇到夢中少年,少年又如何按夢中所示變身美女,大王如何納其為孔雀王妃,如何置王后及三宮六院於不顧,獨愛此妃,孔雀王妃如何體弱多病,如何念家,大王如何仿其故鄉家捨在宮中築東平台,如何作《東平之歌》,以歌舞慰其心,孔雀王妃如何不治仙去,臨終如何留下遺言歸葬隴山,大王如何傷悲,如何不捨,如何不顧朝臣反對,詔令舉國五丁赴隴山背運故鄉土石為她築巨塚……等等諸事,如此這般娓娓道來,足足講有一個多時辰,聽得修魚、柏青、莊勝三人不勝其悲,掩面慟哭,陳軫更是唏噓再三,嗟歎不已。

「唉,」老相傅長歎一聲,「快十年了,為了一個夢,為了一個女人,大王就是這般折騰,莫說是朝臣,縱使五丁百姓,也是疲憊不堪,只是大王之夢,迄今未醒哪!」

「這……」陳軫納悶道,「以老相傅之望,以殿下之尊,難道也勸諫不動嗎?」

老相傅搖頭。

「五丁千里跋涉,往返隴山,只為擔些土石,難道就……沒有怨言嗎?」陳軫又問。

「怎能沒有呢?」老相傅苦笑一聲,「苴人就不肯聽啊。作為開明屬國,大王要苴侯也出五丁,苴侯非但不從,反倒陰結巴人,以大王役民過重、荒唐不經為名,興兵問罪。所幸大王震怒,蜀人奮勇,將苴、巴之兵一舉擊潰。」

「照理說,」陳軫不解了,「苴侯所言,也是為蜀人著想,蜀人當群起響應才是。」

「特使有所不知,蜀人天性多情重義。據大巫祝所說,大王是峨眉山陽神化生,孔雀妃是隴山陰精化生,二山相望,陽陰相隔,不知幾多年矣,方於此時相合,王妃與大王該有一場曠世戀情。看到大王如此傷悲,蜀人皆慟,五丁奮勇,搬運土石三年,方才成塚。運土石之時,大王親身秉擔承土,又在摩天嶺頂修築望婦堠,登高眺遠,塚成,更作《隴歸》之辭,由大巫祝譜曲,每三日行相見之禮,久而久之,遂成慣例,大王也就以此作為朝禮了。」

「那……國事呢?朝臣如何奏事?」

「除去征伐,開明朝並無國事。至於尋常事務,各地領主、有司、土司皆有處置,到殿下這裡,就算到頂了。眼前伐苴也好,御秦也罷,皆是舉國征戰。舉國征戰,就要動用五丁,而按照開明律法,就必須稟報大王,由大王親下御旨,否則,就是謀逆!莫說是老朽,即使殿下,也不敢擅專哪!」

顯然,擺在眼前的是一個無解之題:蜀國興兵,必須經由大王,而大王之心只在一個情字上!

眾皆默然。

陳軫閉目良久,心頭陡然閃過一念,抬頭看向柏灌:「相傅大人,晚生有一事相問。」

「特使請講。」

「孔雀王妃可有畫像?」

「有。在大王宮裡,大王視之若寶,日夜相守。」

「是何人所畫?」

「宮中畫師。」

「是男是女?」

「給王妃畫像,自是女流。」

「在下能否見到那位畫師?」

相傅看向修魚,修魚不假思索,轉對柏青道:「去,傳畫師來。」

俄頃,畫師趕到,陳軫直入主題:「請問畫師,孔雀王妃身體可有痣記?」

「是有一處胎記,只是……」畫師猛地頓住,不自然地看向這幾個大男人。

「不可有瞞,」修魚厲聲說道,「無論什麼,全部講給這位先生!」

畫師遲疑一下,走到陳軫身邊,附耳悄語一番。

「甚好。」陳軫沉思一下,點頭道,「能否憑借記憶再畫一張?」

「這……」畫師面現難色。

「此畫關係大王,關係殿下,關係相傅,關係八十萬蜀人,也關係你的身家性命。」

畫師看向修魚和柏灌,見二人盡皆點頭,放下心來,轉問陳軫道:「大人是要畫幅一模一樣的嗎?」

「讓我想想。」陳軫眼珠子急轉一陣兒,吩咐她道,「畫一幅山澗水裡洗浴的像,就叫王妃出浴,要山水俱在,對了,加點霧氣,最好是朦朦朧朧,若隱若現,但那個痣記不可少。」又頓一下,「還有,王妃神情憂鬱,眼中淚出,腳脖子被一根粗鐵鏈拴著,鐵鏈鉗入一塊巨石深處。至於鳥花蟲魚,你自在加去,畫出個悲情即可。」

眾人無不愕然。

見畫師動也不動,仍在那裡僵站,陳軫問她:「能畫出不?」

畫師點頭:「畫像不難,只是——」

「去吧,就照我講的畫,不得有誤。」

老相傅努下嘴,柏青叫出自己的夫人陪護畫師備料作畫去了。

畫師他們走後,柏灌、修魚、莊勝盡皆看向陳軫,不知他是何主意。

「殿下,相傅,」陳軫朝柏灌、修魚抱拳道,「明日晨起,煩請二位向大王引見在下,就說女幾山仙人崆峒子求見。」

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裝飾離奇的陳軫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魚的陪護下步入蜀宮,覲見開明王蘆子。

大巫祝陪坐王側。

開明王蘆子瞪起兩眼,將陳軫上下打量許久,看向大巫祝。大巫祝兩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陳軫兩眼微閉,只留兩道細縫,無視大巫祝,只是斜睨蘆子。

「聽聞你是女幾山仙人崆峒子?」蘆子發問。

「正是。」

「敢問仙人高齡幾何?」

「高齡不敢。小仙不過虛歷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蘆子目瞪口呆,「你是說,三百二十又五歲?」

「正是。」

蘆子吸口長氣,轉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從陳軫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陳軫眼睛,陡然出聲,聲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幾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幾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說來話長,」陳軫將郢都所遇之蒼梧子舊事稍加誇張,娓娓道來,「小仙本為荊山人氏,出生那年,楚莊王新立,又五年,父母雙亡,小仙傷悲欲絕,泣哭十日,聲震曠野,驚動一個異人,就是先師,女幾山真人。真人攜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幾山深處,習練仙道,得養生妙術,歷兩個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風遠去,小仙功力不逮,飛昇不起,遂沿地脈循先師之氣至崆峒山,在先師真氣銷匿處結草而居,又歷一百春秋。」

「真人哪!」蘆子嗟歎一聲,又吸一口長氣,兩眼眨也不眨,不無歎服地盯視陳軫。

「可在本巫眼裡,」大巫祝聲色不動,不依不饒,「上仙怎麼就不像是個仙人呢?」

「敢問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聲冷笑:「修仙之人無不仙風道骨,饑餐宇宙精氣,渴啜天地甘露,反觀上仙,一身俗氣,通體肉膘,根本不是仙人!」聲音陡然嚴厲,一震几案,「大膽刁民,竟敢冒充上仙,蒙騙大王,欺我大蜀無人耶?」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長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轉對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來大蜀果真無人也!」

「此話怎講?」大巫祝厲聲喝問。

「天地博大,宇宙萬象,皆在一個易字。易者,變也;變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為一,一分陰陽雙體,雙體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變互化,方出博大天地,萬象宇宙。至於人道修仙,自當與天地契合。天地既有萬千之化,人道何無?人道既有萬千變化,仙道何無?」

陳軫於眨眼間辯出這些理來,莫說蘆子諸人,即使大巫祝,心頭也是一震,愣怔有頃,略略抱拳,語氣稍有放緩:「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經由之途也。據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種,每種又有三萬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門。」陳軫語氣極是肯定,顯然毋庸置疑。

「這……」倒是大巫祝見識不夠,傻眼了,咂吧幾下嘴皮子,「敢問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經由氣道入門,後修人仙,經由谷道入門。」

陳軫胡亂應對,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皺會兒眉頭,抬頭又問:「何為谷道?」

「就是這個,」陳軫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穀,飲陳釀。」

食谷飲釀,於仙道為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陳軫之口,味道竟就兩樣了。大巫祝鼻子眼兒全不信,卻又辯陳軫不過,氣得乾瞪眼,卻想不到合適的說辭回擊。

「上仙此來敝邦,」開明王顯然是完全聽信了,真誠拱手道,「實乃敝邦之幸。蘆子粗鄙,敢問上仙,可有教蘆子之處?」

「小仙不敢,」陳軫回過一禮,「只是小仙近日出遊,遠遠望見一個山頂祥雲籠罩,百鳥盤旋,深以為奇,遂近前探視,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異女子——」刻意頓住。

「哦?」開明王傾身問道,「上仙快講,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僅看到了,還將她的裸身作出一畫。」

開明王吸口長氣:「你畫她時,她不曉得?」

「曉得,曉得,是她特意求小仙畫的。」

「啊?」開明王愕然,「她不懼羞恥了?」

「在人界有羞恥,在我們仙界,沒有羞恥。」

「後來呢?」開明王顯然對此故事著迷了。

「待小仙畫好,那女子求小仙將此畫送往成都,小仙正是為此覲見大王。」

「那……」開明王的呼吸緊促起來,「此畫可在?」

陳軫看向周圍諸人,蘆子會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邊宮人盡皆出去,只有大巫祝端坐不動。

「此地無外人了,請上仙出畫。」

陳軫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開明王略一遲疑,沖大巫祝抱拳道:「也請神巫暫避。」

大巫祝狠盯陳軫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無他人,陳軫從袖中摸出畫軸,起立,展開,以身作掛架,將畫正對開明王懸掛。

「蒼天哪!」開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撲通」跪地,手撫畫面,淚流滿面,語不成聲,「是……是……我的孔雀愛妃啊,蒼天哪!」

開明王號哭一陣,陡地搶過那畫,揉去淚水,細細審去,大驚道:「上仙,愛妃她……這是在哭呀!看她的腳……怎會有條鎖鏈呢?」

「唉,」陳軫吟出一聲抑揚頓挫、富有樂感的長歎,捋一把長長的雪白假鬍子,語氣沉重,「說來話就長了。那女子一見小仙,涕淚漣漣,向小仙哭述身世,說她本是隴山山神之女,托身孔雀。大王年輕時,有次打隴山經過時,她剛巧從大王頭頂飛過。想是大王威儀不凡,孔雀在大王頭頂盤旋,一路尾隨大王,越看越愛慕,真正是一見鍾情啊。後來,大王離開隴山,孔雀求告山神父親成全她的心願,山神死活不肯。無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只此一女,只好含淚說出實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給蜀王呀。她問因由,其母說,你是隴山之精,非隴山水土滋養,不可活也。孔雀聞言傷悲,自此得下相思病,山神用盡辦法,其病不輕反重。眼見孔雀奄奄一息,山神祇得成全,施法讓她變身人間少女,派數靈護送她至成都,要她起誓,她必須在一年之內回歸隴山,若是不回,她就會生病,客死他鄉,再也回不到隴山了。孔雀一一應允。後來諸事,大王也都曉得了。」

與大巫祝所言相比,陳軫講出的孔雀王妃前身故事更是有鼻子有眼,切近情理,開明王越聽越信服,悲從愛中來,「孔雀啊,我的愛妃啊」,一聲接一聲,哭了個稀里嘩啦。

「大王呀,」陳軫任他悲哭一陣子,導入正題,「你可想知曉孔雀王妃現在何處,因何涕泣,腳上因何有鏈嗎?」

一語驚醒開明王,蘆子猛地止住號啕,含淚急問:「上仙快講!」

「孔雀王妃仙逝後,一縷精魂離開肉身,裊裊升空,逕投隴山。行至白龍水,王妃口渴,欲飲水河中,不料撞到白龍水怪,那怪貪她貌美,強虜她身,囚於……」陳軫再次頓住,輕輕搖頭。

「囚於何處了?」開明王急不可待。

「就囚在小仙作畫處。附近有處深潭,潭下有個宮城,白龍水怪虜她至此,日日威逼她成親,可王妃心繫大王,寧死不從。白龍水怪急切不得,就將她用鐵鏈鎖在潭邊,使蝦兵蟹將日夜看守,不許她擅走一步。」

「我的……我的好愛妃呀——」開明王頓足捶胸,號啕又哭。

「大王呀,」陳軫火上澆油,「孔雀王妃在那潭水裡受苦受難,度日如年,無時不在想念大王哪!」

開明王擦把淚水,一把抓住陳軫胳膊:「請問上仙,可否記得那個處所?」

「記得,記得,小仙全都印在心裡頭呢。」

「這就引本王前去,看本王……搗碎它的宮城,活捉那怪,剝去它的皮,抽掉它的筋!」

「好倒是好,不過——」

「不過什麼?」

「欲去此處,須得經由苴地,可那苴侯——」

開明王兩眼一瞪,朝几案上猛震一拳:「什麼苴侯?他是本王所封,本王欲去何處,看他敢說半個不字!」

「唉,大王有所不知,」陳軫搖頭歎道,「若在過去,大王借路,苴侯不敢不從,但今日不成了。聽老相傅說,苴侯為王位之事對大王早有怨言,前幾年大王使人前往隴山擔土,苴侯非但不聽命,反倒密結巴人,反攻大王。」壓低聲音,「這且不說,據小仙探知,那苴侯又與白龍水怪結作同盟了。白龍水怪探知大王與王妃有戀情,恐懼大王前去營救,托夢於苴侯,要他萬不可放大王過來,如若不然,就率蝦兵蟹將沖毀他的王國,苴侯一則害怕,二則也對大王不滿,就與他訂下盟約了。」

「葭萌,」開明王從牙縫裡擠道,「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本王看在父王、母后面上,一再讓你,你卻得寸進尺,吃裡爬外,看本王——」朝几案又是一拳,朝外大喝,「來人!」

殿下修魚、相傅柏灌應聲而入。

「聽詔!」開明王一字一頓,「苴侯葭萌無視王尊,暗結水怪欺我愛妃,本王忍無可忍,自今日起,廢去葭萌苴侯封號,起五丁十萬,蕩平苴地,營救愛妃!」

修魚、柏灌長吸一口氣,不無歎服地看一眼陳軫,叩首於地:「微(兒)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