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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第八章 秦魏交好,莊子魏都辯張儀

惠施憋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吐舌之人,自是珍惜每一寸光陰,天天揪住莊周論短辯長。

惠施原就不是講究的人,又因莊周得了天性,不消幾日,竟就與他一般邋遢了。因朝務在身,惠施不能遠遊,只能是一得空就扯住他到後花園裡較真。

因天氣漸暖,二人論得興起,晚上竟也不回,就在花園裡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樹下席地而臥。家宰怕有陰邪襲入,待二人睡熟,讓僕女悄悄為他們搭上被子。

次日晨起,二人從日出辯到日中,惠施七繞八拐,辯題始終不離名、實。實即事物,名即對事物的稱謂,此所謂「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是先有名還是先有實,名實是必須相合還是可以不合,自春秋以來,不少學者爭吵不休。到惠施這裡,更是達到極致,圍繞名、實的「同與異」折騰出一系列花樣,莊周被他彎來繞去,繞得頭大,所幸總有解脫,一會兒是這個到訪,一會兒是那個登門,一切好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每到關鍵辰光,家宰就會到場,在惠施耳邊嘀咕幾句,氣得惠施吹鬍瞪眼,終不免出聲長歎,皺眉起身,留下莊周悠然自得地倚在梧桐樹的枝丫間呼呼酣睡。

中午過後約一個時辰,通常是惠施的午休辰光,朝臣無不曉得。自忖再無打擾,惠施振起精神,將莊周從樹上一把扯下。

莊周似也睡足睡美了,到旁邊樹叢裡放完水,美美地連伸幾個懶腰,待回到樹下,惠施已先佔據了梧桐樹這個有利地勢,正背倚樹幹,一腿壓在另一腿上,不無愜意地瞇起兩眼。莊周笑笑,只好將就一下,走向斜對面的草墊子。

「前年春日,」惠施微微睜眼,拿眼角瞟一下莊周,不待他坐定,再開論題,「魏王賜在下一顆大瓠之種,」指指旁邊一個土堆,「就被在下隨手種在那處地方。及至秋日,此種結出一瓠,就掛在那根大枝子上,」指指樹上一個大枝,嘖嘖幾聲,「好一個大瓠,可容物五石哪。然而,待在下摘其下來,卻犯難了。瓠剖之可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堅度不夠,舉不起來。在下左思右想,覺得此物實在無用,只好將它砸了。」故意誇張地連連搖頭。「唉,枉費在下一番苦心矣。」

「哈哈哈哈,」莊周這也坐定了,見惠施把話題從實、名轉移到體、用上了,頓時放鬆許多,長笑幾聲,應道,「怕是相國只會用小,拙於用大吧!」

「此話怎講?」

「在下聽聞,一個宋人有祖傳偏方,專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為業。有客聞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從之,客得偏方,前赴吳地,被吳王重用為將。客擇冬日最寒冷時伐越,大敗越人於水上,得裂地封侯,皆此偏方之功也。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國有五石之瓠,為何不將其拴在腰裡,暢遊於江湖呢?」

「這……」惠施兩隻小眼睛眨巴幾下,又開新題,「在下有棵大樗,其粗無比,然而,樹幹彎曲,疙瘩纏身,樹枝扭折,不中規矩,無數匠人路過,無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長歎一聲,搖頭,「派個什麼用場呢?」

「唉!」莊子亦出一聲長歎,將頭搖得比他還要誇張。

「在下是為此樹歎,莊兄卻又為何而歎呢?」

「為相國大人而歎哪!」

「哦?」

「見過狸和鼪嗎?它們屈身而伏,以待獵物,但有鼠至,遂東跳西躥,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誤中機關,卻也只有候死於陷阱網罟之中。再看蠻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無窮,用以捕鼠,卻徒喚奈何。天地萬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國大人何愁此樹無用呢?為何不棲身樹下,擁其濃蔭,得享自在呢?」

「謝莊兄為此樹尋到一用,」惠施呵呵一樂,將兩條搭起的腿交換一下,「照莊兄所言,萬物皆有所長,亦皆有所短,敢問心之為物,其短何在,其長又何在?」

「你呀,」莊周咂吧幾下嘴皮子,「辯歸辯,怎能亂攪渾水呢?」

「敢問莊兄,在下何處攪渾水了?」

「心不為物,心為物之用。」

「是嗎?」惠施故作不知,「請莊兄賜教,心為何物之用?」

「性。性這個字,從心從生,生心為性。性為心之體,心為性之用,是謂心性。」

「受教,受教,」惠施拍幾下巴掌,「在下可以打個譬嗎?」

「譬吧。」

「譬如水波。」惠施眨巴幾下眼睛,目光狡黠,「若以莊兄所言,波當從水從皮,水皮為波,波為水之體,水為波之用,是謂水波。」

莊周先是一怔,繼而撓撓頭皮,沉思良久,連連搖頭道:「非也,非也,你又攪渾水了,體、用顛倒矣。」

「何處顛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動波生。波不離水,水不離波,水為波之體,波為水之用。」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莊兄之理。心從性起,性動心生,性不離心,心不離性。心為性之體,性為心之用。呵呵呵,別是莊兄顛倒了吧?」

「這……」莊周讓他又攪蒙了,一時語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道,「謬也,謬也。物類不同,此譬不妥。」

「萬物皆同,此處為何不同呢?再說,醫之道,心藏神,神通靈,靈通性,心為神居,自亦為性靈所居。心既為性靈所居,在下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東拉西扯,終讓莊周尋到破綻,擊掌笑道:「好好好,總算曉得相國大人是如何辯論、如何取勝的了。你這用的是偷天換日之術!」

「偷天換日?」該到惠施怔了。

「醫之道,心藏神,神通靈,靈卻並不通性。反之,靈為性所生,性為體,靈為用。靈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體也,心、神、靈三者,皆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國大人,你還有何說?」

惠施撓會兒頭皮,欲再強辯,一陣腳步聲急,家宰再次趨至。

惠施不悅,拉下臉皮,未及責斥,家宰已趨至跟前,小聲稟道:「主公,是殿下來了,已在堂中恭候。」

聽到殿下駕到,惠施再無話說,只好沖莊周苦笑一下,起身離去,足足過有大半個時辰,方才返回,見莊周已佔據梧桐樹,依在樹幹上迷離兩眼,只好在莊周坐過的土墩上坐下,臉上寫滿鬱悶。

「相國大人,」莊周卻似沒有看見,學起惠施,將搭起的兩腿翻過來,不知多久沒洗的腳丫子臭烘烘地直伸過來,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節奏地來回晃動,「觀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別是想不出什麼抗辯謬辭,生出情緒來了?」

「唉!」惠施長歎一聲,擺手,「罷了,罷了,我來是想告訴你一聲,今日休戰。」

「嘿!」莊周卻是來勁了,忽地坐直,「在下這這這……正到興頭上,你卻掛起免戰牌來,」連連搖頭,「不成,不成!」

「在下告饒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憐狀。

「告饒可以,只是……總該有個所以然吧!你講講,所為何事?」

「為大魏陛下。」

「陛下怎麼了?」

惠施遂將函谷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數月不朝諸事略述一遍,末了歎道:「唉,在下所務所擾,儘是這些瑣碎,哪似莊兄終日逍遙啊!」

「哈哈哈哈!」莊周詳細問過魏王病情,長笑數聲,「什麼茶飯不思?你這陛下完全是吃飽了撐出來的病,交給在下,管保他立馬下榻,活蹦亂跳!」

「啥?」惠施眼睛大睜,直看過來,「莊兄所言,可是當真?」

「算了,算了!」莊周眼睛閉合,擺手,「還是睡我的覺,做我的夢去。什麼陛下不陛下的,與莊周毫無關係!」復將身子倚在樹幹上,三息之間,竟就響起鼾聲。

惠施似是想到什麼,忽地站起,連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沒拍去,急慌慌地撩起兩腿,「得得得」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較前更重了,心神疏懶,茶飯不思,莫說是書,即使歌舞管弦,也沒心欣賞,外人更是一個也不想見。

眼見魏王二十幾日不離床榻,說話有氣無力,毗人急了,請來多名御醫,均沒診出毛病,胡亂開些補藥。毗人害怕有啥長短,只好稟報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為朝事苦惱。魏惠王乾綱獨斷已成習慣,太子申曉得自己只是名義上主政,小事尚可決斷,遇到大事,則必須向父王請旨。

偏巧的是,這些日來,朝中小事不見,大事卻是不斷:先是龐涓在函谷又起戰火,奏請加兵;繼而春荒加劇,多地已現災情,朱威奏請開倉放糧,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趙歸來,奏明趙、秦並無暗通,軍中傳言或為秦人離間;再是快馬報說,秦國來使,使臣乃秦國首位相輔張儀,已近大梁,來意不明,等等。

諸事皆關緊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進宮請旨定奪,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無奈之下,方才親自上門,就諸事求教惠施,反把惠施搞得心煩意亂。

莊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觸發了惠施的靈感。惠施趕到前院,備車馳至王宮,扯殿下一道去御書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從裡到外全蔫了,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面前擺著各式山珍海味,還有幾種羹湯,全都放涼了。

惠王二目緊閉,一動不動,對殿下、惠施的拜見沒有任何反應。

「陛下,」毗人在惠王耳邊小聲稟道,「殿下和惠相國覲見來了。」

惠王依舊沒動。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憂色。

「陛下,」惠施聲音很輕,「惠施這來辭行了。」

聽到「辭行」二字,惠王不由打個驚戰,頭扭過來,眼皮一下子睜開,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指顫動著,「辭行?」

「正是,陛下。微臣這是辭行來了。」

惠王驚怔,掙扎幾下,想坐起來。毗人過去扶他,連扶幾次,都沒能坐直。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撐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講,愛卿何往?」

「春天來了,有個怪人約臣郊遊踏青。」

見惠施講出的只是郊遊踏青,惠王一顆懸起來的心撲通落下,長舒一口氣,龐大的身軀同時沉落,重重地砸在床榻上,眼皮復合。

氣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麼,眼又睜開,盯住惠施:「什麼怪人?」

「一個目中無人的人。」

「目中無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沒有。」

「那他一定是個盲人。」

「不是。」惠施搖頭,「非但不是,反倒長雙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觀秋毫。」

「什麼?」惠王哂笑道,「千里之外,可觀秋毫?這不可能,寡人連鼻子也不信!」

「陛下,天下之大,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微臣府中。」

「有請他來,」惠王略略一頓,來神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長雙什麼奇眼!」

「臣領旨。」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莊周,一臉苦相:「莊兄呀,在下……大禍臨頭了!」

「大禍臨頭?」莊周奇道,「什麼大禍?」

「欺君之罪!」

「哦?」

「說起此罪,還與莊兄有關呢。」

「哦?」

「在下甚想與莊兄遨遊春日,方才覲見陛下,向陛下告假,陛下問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講出莊兄,陛下追問莊兄。也是這些日來與莊兄辯得糊塗了,在下信口吹牛,說莊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長了一雙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觀秋毫。陛下興起,當即旨令莊兄覲見,在下……這這這……這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莊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國大人繞來繞去,不就是想讓在下前去診治你的主子麼?走吧,別再費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細審幾眼莊周的一身破爛行頭,惠施搖了幾下頭,讓家宰拿出新衣裳,卻被莊週一把摜在地上,甩手出門。

「這這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緊追上來,「莊兄,入不得宮門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莊周扭頭又向後花園走去,「我還不想進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不得,只好將衣裳扔給家宰,扯莊周登車,直馳王宮。

見與惠施同行,宮衛並沒有攔阻。二人一溜順當地走到御書園,毗人稟報,惠王依舊側躺於榻,旨令覲見。惠施率先趨入,拜畢,在旁邊席位上坐定,卻遲遲不見莊子進門。

惠王急了,再傳旨道:「宣宋人莊周!」

毗人朗聲傳宣:「陛下有旨,宣宋人莊周覲見!」

莊周依舊不進。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門外,見莊周仍在那兒悠然賞景,拱手道:「先生,陛下有請。」

莊子回過神,大大咧咧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東瞅西看。毗人瞥見,眉頭微皺。臣見君,按照禮儀是要趨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視,以示尊重,此人卻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這是惠施客人,又是陛下召請,毗人不好多講什麼,只得趨步緊跟。

莊周走進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門。進門檻後,莊周卻頓住腳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視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時,見莊周仍如釘子一般豎在那兒,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請。莊周非但沒有趨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闊,莊周站在幾丈開外,惠王久臥病榻,眼力不濟了,只是約略看到莊週一身襤褸,一頭垢發,鬍子也似從未剪過,一雙破草鞋更是不堪,比當年隨巢子的還要破爛。關鍵是他露在外面的幾根腳趾頭,髒兮兮的不知多久沒有洗過。隨巢子雖然寒酸,滿身補丁,卻是上下整潔,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見乞丐一般無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國門下貴賓,且擁有千里之視,這……

強大的反差讓惠王長吸一口氣,二目聚光,直射過來。

二人對視。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點頭:「果是高士。聽惠愛卿所言,高士目力無人可及,能於千里之外分辨毫髮,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莊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猛振,忽地坐起,「請高士這就幫寡人看看,趙語那廝在做何事?」

「趙語?」莊周略略一怔,顯然不知此人。

「就是趙侯。他在邯鄲。」

「邯鄲離此不足千里,莊周不能視。」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莊周亦不能視。」

「秦王嬴駟呢?他在咸陽。」

「過千里矣。」

「田因齊呢?」魏惠王抓耳撓腮一時,一拍巴掌,「就是齊王!據寡人所知,臨淄離此剛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莊周,「九百九十九里九,豈不就是千里嗎?」

「回大王的話,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視何處?」

「莊周所視,剛好是千里之數,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這……豈不是狡辯嗎?」惠王「呼呼」喘會兒粗氣,嘟噥一聲,不悅地看向惠施,見惠施二目緊閉,似已睡去。

「莊周非狡辯,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數,在剛好千里之處放置毫毛,一試即知。」

這是根本無法完成的試驗,惠王顯然氣餒了,心裡卻又不甘,盯住莊周又看一陣,「哈哈」爆出兩聲長笑。

惠施睜眼,急看過去。

「莊高士,」惠王指向莊周的一身破爛服飾,「寡人問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莊周笑得更響、更長。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確麼?」

「不是不確,是大謬特謬矣。」莊周抖抖衣袖,「莊周這是貧窮呀,怎麼能說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滿腹道德而無力踐行,這樣的人才叫潦倒。莊周既無大欲可展,也無道德可去踐行,怎麼會潦倒呢?至於衣裳破爛,履底洞穿,只是因於貧窮。莊周因何貧窮呢?是生不逢時,處境不利。大王可曾見過猿猴嗎?在崇山峻嶺,在懸崖峭壁,它們攀援於高大的林木之間,往來穿梭,逍遙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荊棘叢中,它們只能謹小慎微,怵懼而過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實乃處勢不便,難逞其能啊!生在這昏君亂臣當道之世,莊周就如那荊棘叢中的猿猴,想不貧窮,怎麼可能呢?」

「昏君亂臣」四字,猶如當頭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過神來,欲發作,想想不妥,畢竟是自己挑起話題,諷人潦倒,欲忍下,卻又不甘,一雙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幾圈,緩緩擊掌道:「高士果是好言辭啊,來來來,近前來,讓寡人好好瞧瞧你!」

「莊周就在此處,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來。」

「咦?」惠王兩眼大瞪,緊盯莊周。

「莊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圓場道,「君臣之禮,該先生拜見才是!」

「非也,非也,」莊周連連搖頭,「大王為魏主,莊周為宋民,莊周赴魏,是來訪友,非來拜君。惠相國乃莊周之友,攜周至此,亦為訪友,何來君臣之說呢?」

莊子這般解說,倒也成立,視為朋友,也算是親近,惠王的臉色略略柔和,見毗人仍要爭執,衝他擺下手,朝莊周拱手道:「好好好,不論君臣了,就論年齒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長高士幾許,能得高士近前幾步否?」

「按照周禮,尊卑禮讓當以輩分,非以年齒分。你我既為友人,當以同輩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這又尋到說辭,「好好好,我們不論年齒,不以輩分,總也該論個賓主吧?你來探望寡人,寡人為主,你當為賓。這賓主之禮……」

「敢問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禮賓呢?」

「這……」惠王語塞一時,出聲長歎,「唉,非寡人禮節不到,實乃寡人病魔纏身,已數十日沒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數聲長笑,手指惠王,「大王謬矣!莊周觀大王體康身健,何來病重之說?」

「這這這……」惠王急了,指著旁邊几案上的羹湯,「高士總該看到了吧?寡人若是體康身健,擺來諸多湯藥何用?」分別指頭,指心,指四肢,「不瞞客人,這些日來,寡人頭疼,心疼,四肢犯軟,寢無眠,食無味,看遍疾醫,沒個治呀。唉……」重重搖頭,「寡人真正動不得喲!」

「非也,非也,」莊周亦搖頭道,「大王身體沒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連連辯白,「寡人是身病了,動不得矣!」手捂膝蓋,繼而是肚子,繼而這兒指指,那兒按按,「哎喲,哎喲,這身子老朽不堪,從上到下無處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經常說謊呢?」莊周緊盯他問。

「什麼?」惠王全然忘了方纔的病痛,「你說寡人說謊?君無戲言,你可問問滿朝文武,你可問問惠愛卿,寡人何曾說過謊了?」

「不瞞大王,莊周神目,不但能視千里,還能透視肉體。方才莊周已經透視大王,觀大王身體無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說身體有病,豈不是說謊了嗎?」

莊周此言一出,不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側身對他,顯然怕這個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襠中尷尬。

「這……」惠王被擠到牆角,「既如此說,敢問高士,寡人之心可有醫治?」

「是病自然有醫。」

「敬請高士為寡人診治!」惠王拱手道。

「診治不難,但大王必須應允莊週一事。」

「敢問何事?」

「在診治之時,大王須聽莊周吩咐。」

「這是自然。你為寡人診治,當是醫者,寡人有疾,當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聽醫者之理?」

「莊周這就診治了,大王聽好。」莊周坐正身子,兩眼閉起,口中喃喃有詞,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間空氣凝滯,於瞬間形成一個莊嚴氣場。惠王、毗人皆被這個氣場震懾了。

有頃,莊周陡然出聲:「請下榻,站於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莊周這裡,先邁左腿,聽令,左右左……左右左……」

幾聲口令叫過,惠王已到跟前,隨著一聲「停步」,在莊周前面穩身站定。

莊周指向面前的磚地:「坐!」

惠王何曾有過這般體驗,如受魔咒,全然忘記地下之髒、之硬、之涼,「撲通」一聲,竟在磚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下兩眼大睜,卻出聲不得。

莊周微微睜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於另一半,大王還想治否?」

「敢問高士,另一半如何診治?」惠王這也回過神來,連連抱拳。

「須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癡,請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長壽之身,大王必須忘記一事。」

「得長壽之身?」惠王心裡「撲通」一聲,兩眼發亮,射出欲光,傾身問道,「敢問高士,寡人須忘何事,方可得長壽之身?」

「須忘自己是個寡人。」

「這這這……」惠王苦笑一聲,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記自己是個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經忘記了嗎?」莊周反問。

「是哩!」看到自己這般走下病榻,走完這幾丈,且與一個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髒又硬的磚塊地上竟然渾然不覺,惠王這也笑了。

「昔年莊周遊歷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覺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聽聞此人奇在何處嗎?」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願聞!」

「此人長相與常人迥異,兩耳垂肩,頭上三目皆如銅鈴,鼻如鷹鉤,額前有獨刺,長約尺許,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鋒而不利……」莊周頓住,眼睛閉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驚歎不已,脫口讚道。

「非天人也。」莊周就如追憶往事,緩緩言道,「莊周前往拜見,初時被此人奇相異貌驚駭,定睛視他,卻見他憑幾而坐,仰天而噓,形如枯木,就如這般。」

莊周現場復演南郭先生怪狀,因表演過於逼真,看得惠王兩眼大睜,心弦繃得越發緊了。

「莊周恭候良久,先生卻不理不睬,無視無見。莊周急了,開口問他,『憑幾之人,狀可若枯木,心難道亦如死灰了麼?』」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歸來,以獨角對我,坦然應道,『問得好呀!今日我喪我,你可知曉?』」

「我喪我?」惠王驚問,「此言何意?」

「先生應道,『先說這個我吧。我是誰呢?誰又是我呢?如果沒有你,沒有他,何來這個我呢?天下萬物,相反相成,沒有彼就沒有此,沒有你就沒有我。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是因為冥冥之中的道嗎?道又是何物呢?請看這個我吧。我為何物呢?我是數以百計的骨骼、肌膚、九竅、五臟、六腑、毛髮和體液,除此之外,我還餘下什麼呢?難道是心嗎?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這些骨骼、肌膚、九竅、五臟、六腑、毛髮和體液中,我的這個心是該親近所有呢,還是該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這個心又該疏遠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這個心既能偏愛它們,又能疏遠它們,它們與心的這個我又是什麼關聯呢?是臣屬嗎?若是臣屬,何為君、何為臣呢?我若為君,它們為何並不完全聽從我呢?我若為臣,它們為何並不完全要求我呢?它們彼此之間又是何種關聯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還是互為君臣呢?如果互為君臣,它們之中,何者為君、何者為臣呢?一旦承受精氣,成就形體,直到精氣耗盡,有哪一個我能夠忘掉其所認定的這個我呢?人生漫漫,這個我無時無刻不在與人鬥,與物爭,惹是生非,戰鬥不已,豈不悲夫?終身勞役,成功又在何處?歸宿又在何處?終身勞役而不知歸宿何處,這樣的我豈不哀哉?這樣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為心生,當我的這個軀體衰竭時,我的這個心也必隨之而去。心若去了,這個所謂的我又在何處呢?人生一世,難道盡皆這般茫然、這般無解嗎?抑或是只有我一人茫然、一人無解呢……』」

莊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問自答,或以問作答,步步遞進,問問驚心,勢若長虹貫日,聲若天外滾雷,惠王完全被籠罩在不可掙脫的氣場下,目瞪口呆,如聞神諭。

就在惠王傾身以聽、翹首以待時,莊周忽然起身,連聲招呼也沒打,逕自出門離去。

事發陡然,初時,惠王以為他是出恭,久未見回,方使毗人探視,竟是不見蹤影。毗人詢問宮人,說是他已朝宮門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尋人。

「陛下,」惠施這才睜眼,拱手奏道,「莊周自在慣了,天地任我行,來去無所拘,這一去不返,想必是他已經把話說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長吸一口氣,精氣神與此前迥然兩異,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優哉游哉地晃蕩幾個來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尋點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語氣利索,「就是這個我,尚未喪我,它餓了!」

毗人喜不自禁,一聲應過,屁顛屁顛地一溜煙兒小跑去了。

張儀使魏,必過崤塞,坐鎮澠池大營的龐涓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作為對手國的首任相輔,張儀親持使節出使敵國,這讓龐涓有點發蒙。龐涓想不明白的共有兩點,一是此人用什麼手段擠走公孫衍,當上秦相,二是此人為什麼一當相國就率團使魏。秦、魏交惡,血戰未休,張儀此來,用心必不善,但何處不善,頗讓他思量。

想到自己與張儀在鬼谷裡的糾葛,想到張儀為人狡賴,從來就不是個磊落的人,龐涓越發坐不住了,一面使人一路監視,四處打探,一面悄無聲息地緊跟於後。

張儀前腳趕到大梁,遞過國書,被太子申安排入驛館安歇,龐涓後腳就馳入城門,趕回府中了。

龐涓洗去塵埃,穿上浴袍,未及與夫人親近,龐蔥入報,說是秦使張儀求見,已在府門恭候。

「咦?」龐涓吃一驚道,「你就對他講,我不在家,在軍中未回。」

「我講過了,他不信,他說你就在府中,若不見他,他就不走!」

「這這這……」龐涓急踱幾個來回,「全大梁人都曉得我在軍中理事,他是如何曉得我已回到府中了呢?」

龐蔥搖頭,臉上也是惑然。

「也罷,」龐涓頓住步子,臉上發狠,「你且請他進來,看我羞他一羞!」

龐蔥出去,將張儀請入客堂,托故出去。張儀候有半個時辰,龐涓才從偏門進來,身上仍是那身浴袍。

以浴袍見人,在官場是大不敬,但在同窗面前,倒是另當別論,是以張儀視若無睹,「呵呵呵」笑出幾聲,起身拱手道:「好一個出水王八,龐兄你總算露頭了呵!」

聽到「王八」二字,龐涓即刻聯想到當年山中的那場戲弄,頓時臉上發脹,氣血上湧。然而,畢竟是同窗相見,自己身穿浴裝,不敬在先,且在自己府中,張儀這又笑臉相迎,龐涓有火也發不出來,勉強忍下,略略一拱:「慚愧,慚愧。在下從前線馳回,這剛洗去塵埃,聽聞張兄駕到,未及換裝,就急急出迎來了。」

「幸甚,幸甚,」張儀又是一拱,算作回禮,收住笑,切入正題,「鬼谷別後,你我兄弟天各一方,相見一面,真比登天還難哪!」

「呵呵呵,這不就相見了嘛!」龐涓截住話頭,指席位略略讓過,分賓主坐定,直入主題,「敢問張兄,大梁城中無人不知在下在澠池,張兄何以認定在下就在府中呢?」

「不瞞龐兄,」張儀緩緩應道,「在下不但認定龐兄人在府中,且還認定龐兄是一路護送在下至大梁的呢。」

龐涓吃一怔道:「你何以這般認定?」

「因為,」張儀狡黠一笑,「天底下知曉龐兄的,怕是只有在下一人。」湊上身子,壓低聲音,「知我張儀入使,若不尾隨監視,還能是龐兄嗎?」

「哈哈哈哈,」龐涓豪爽長笑,「痛快!」轉對屏風後面,「來人,上茶!」

龐蔥聞聲趨入,斟上茶水,低首退出。

「來來來,張兄,請茶。」龐涓端過一杯,兩手一拱,品啜一口,放下杯,二目直射過去,「張兄來得好呢,自鬼谷一別,在下有多個不解之謎,正要請教張兄。」

「不必客氣,」張儀亦啜一口,放下杯,看向龐涓,伸手禮請,「龐兄請問。」

「張兄應該不會藏私吧?」龐涓將話砸實。

「在下知無不言。」

「好!」龐涓捏捏拳頭,「在下這第一問,」湊過去,壓低聲,「張兄是如何捨得師姐,來此污穢凡塵裡博取功名的呢?」

「回龐兄的話,」張儀心底微微一震,迅即定住,嘴角綻開一笑,亦壓低聲,「功名好咧。龐兄難道不是率先舍下師姐,涉身污穢的麼?」

龐涓似是沒有想到是這應答,先是一怔,繼而豎起拇指:「張兄好答。這第二問是——」略頓一下,刻意製造氣氛,「聽聞張兄失戀下山,失意酗酒,在楚地飲了個酩酊大醉,糊里糊塗地娶下一妻,可有此事?」

「正是。她叫香女,依照谷中排序,龐兄該稱她師嫂才是。」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出聲,「香女,香女?嫂夫人起得好名字呵!」故意捏下鼻子,壓低聲音,「聽聞嫂夫人是個宰豬的,可是當真?」

「此聞不虛。」張儀淡淡一笑,「天不轉路轉,他日龐兄若到寒舍,在下定讓她宰殺一豬,為龐兄來個全豬宴,如何?」

「好好好,在下就愛吃豬肉呢!」龐涓陰陰一笑,朝後略略一仰,「在下這第三問是,聽聞張兄在楚,相中楚王一塊寶璧,欲拿走細賞,不幸卻被大楚令尹誤作賊人,捉個現行,逮入大牢,打了個皮開肉綻,此事當真?」

「龐兄聽錯了,」張儀不疼不癢,修正他道,「不是誤當,是真當呀!在下讓大楚刑卒打了個體無完膚,差一點點兒就見不上龐兄你了!」

「嘖嘖嘖,」龐涓連咂幾聲,拱手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下賀喜張兄了!」傾身湊近,再壓低聲,「在下甚想一睹張兄所竊,不不不,是所拿之璧,敢問張兄能賞臉否?」

「讓龐兄失望了,」張儀微微搖頭,兩手一攤,「在下是既沒竊,也沒拿呀。」

「哦?」龐涓故作一驚,「這麼說,昭陽他是……冤枉張兄了?」

「呵呵呵,」張儀淡淡一笑,輕鬆滑過,「冤也沒冤,沒冤亦冤,這是一樁無頭案了。」

「張兄好肚量,」龐涓再伸拇指,「真是人各有志呀。若是有人冤枉在下,在下必與此人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龐兄還有問否?」

「有有有,」龐涓急又轉回正題,「在下好奇得很,有的問呢。這第四問是,聽聞張兄不屑留楚,赴趙投奔蘇兄,卻被蘇兄誤作乞丐,打發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唉,」龐涓長歎一聲,「在谷中之時,蘇兄這人,看起來倒挺厚實的,豈料出山之後,竟就這般小氣,才賞十金。要是張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賞百金!」「呸」地啐一口,「就沖這個,在下鄙視他了!」

「第五問呢?」張儀面無慍色,淡淡問道。

「呵呵呵,張兄真還是個急性子呢!」龐涓哂笑一聲,接道,「聽聞張兄與秦人有殺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龐涓刻意將逼字改為羞字,靜觀張儀反應。

「有。」

「唉,」龐涓歎聲更長,「儒者仲尼有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張兄是真正不容易喲,為了這個功名利祿,投身事仇,將殺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又出幾聲長歎,搖頭,陰陽怪氣,「嗟乎張兄,值乎?不值乎?」

張儀沒有接腔,也沒生氣,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龐涓。

「張兄不覺羞乎?」

張儀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張兄不覺恥乎?」

張儀又是一笑,依舊搖頭。

「張兄面皮——」龐涓猛地變過臉色,聲音驟冷,端起茶杯,作趕客之勢,「竟然厚至此乎?」

「龐兄息怒,」張儀摸摸臉皮,依舊掛笑,「這張臉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給他人呢?」

「分給何人?」

「分給龐兄你呀!」

「分給我?」龐涓一震,兩眼直射過來,「我怎麼了?」

「龐兄一切好好的,只是——」張儀指向龐涓的臉皮,「此處沒皮了!」

「姓張的,」龐涓暴怒,震幾,一字一頓,「此言可有說辭?」

「有有有,」該到張儀來神了,搖頭晃腦,「身為無敵將軍,率六國之師,攻一國之門,門未破,六師卻丟盔卸甲,落荒而逃,敢問龐兄,身為主帥,臉上可有皮乎?」

「你……」龐涓手指張儀,臉色慘白,氣極。

「還有,」張儀不緊不慢,抑揚頓挫,卻振聾發聵,「不聽六相勸言,一意孤行伐秦,卻看不出齊、楚二王早有勾結,皆欲賣魏,竭力慫恿人主涉險,身為一國主將,龐兄臉上可有皮乎?」

龐涓的手哆嗦起來,全身也在劇烈顫動,聲音卻因過於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裡。

「龐兄,」張儀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來,既不為揭短,也不為頌長,只為送給龐兄一張面皮,還望龐兄笑納。」

「是何面皮?」龐涓總算迸出一句,兩眼似要冒出火來。

「連橫!」

「連橫?」龐涓顯然是首次聽說此名,目光徵詢。

「哦,就是與在下合作,助在下說服魏王,與大秦結盟睦鄰!」

「這與連橫何干?」

「龐兄不是善弈麼?棋局有縱有橫。蘇秦誘惑列國合縱,你我兄弟何不聯手,給他來個連橫呢?」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幾聲長笑,「是狐狸終歸會露出尾巴來的。張兄這繞來繞去,總算繞到正題上了!」臉色一沉,鷹鼻一勾,聲音如從牙縫裡擠出,「念你是遠方來客,念你我同窗數載,在下就不給你難堪了。」拂茶,起身,大喝,「來人,送客!」不及張儀起身,逕自從偏門出去。

張儀衝他背影苦笑一聲,緩緩站起,搖幾下頭,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客堂。

自莊周來過,魏惠王的病情竟是好了,吃得香,睡得著,起得早,走得動,完全像是換了個人。然而,舊病雖去,新病卻又來了。惠王無論睜眼閉眼,莊周衣不遮體的邋遢樣子總也揮之不去。

「神人哪,真是個神人哪!」惠王在後花園裡繞來繞去,時不時地嘟噥這一句。

「陛下,」惠王病癒,毗人的心情是最好的,呵呵樂道,「叫老奴看,莊先生不是神人,是個怪人!不過,他的學問倒是大哩,難怪惠大人對他這般恭敬。」

聽到學問二字,惠王來神了,大步流星走向藏書室,與毗人一道尋找莊周著述。藏書室太大,書架太多,沒過多久,二人盡皆查得累了。毗人吩咐宮女端來淨水洗過,扶惠王正殿歇息,召來太史令,由他吆喝二十幾個識字的宦臣,將所有書架挨排檢索,直忙到天昏地暗,仍未查出一冊莊周著述。

太史令告退,惠王鬱鬱不樂。

「陛下,」毗人小聲奏道,「抑或莊先生未曾有過著述。陛下書房收錄也是全的,列國士子凡有名者無不在冊,唯此莊周——」

惠王再次看向一排排書架,歎出一口氣,顯然對未能收到莊周著述甚是不快。

數月來,惠王不朝,毗人身邊壓著一大堆報奏,這想趁勢將他扯回現實,笑道:「也許莊先生只是能說而已,不過是惠大人請來為陛下舒懷的。」

「你講得是。」惠王點頭,「自古聖人述而不著,莊周乃當世聖人也。」

「聖人無不通曉天地之道、治國之術。陛下何不再召莊先生覲見,以國家之事問他,莊先生是否聖人,一問可知矣。」

「是哩,寡人正好憋堵些事。傳旨惠愛卿,有請莊先生。」

翌日卯時,惠施再引莊周進宮,惠王在御花園裡擺下宴席款待。

酒過數巡,惠王誠敬拱手:「前番聽先生,如聞神人,魏罃裡外皆震,久病之軀瞬時痊癒,猶如脫胎換骨。先生實為超凡脫俗雅士,魏罃卻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大王欲問何事?」莊周亦不客套,拱手還禮,笑著望他。

「寡人承繼先祖之業,數十年不敢懈怠,然則,西有嬴氏侵我,東有田氏辱我,北有趙氏坑我,南有熊氏騙我,叫我心中憋悶,是可忍,孰不可忍!」

「敢問大王,他們是如何侵你、辱你、坑你、騙你的呢?」

「諸事一言難盡。就眼前之事,嬴氏殺我八萬將士,奪我河西不還,為收復河西,魏罃聽從蘇秦合縱伐秦之策,集六國之兵於函谷,豈料事出變故,燕、齊交惡,率先撤兵,楚人觀望不前,趙人通秦賣我,致使我功敗垂成,憋屈至今。」

「哈哈哈哈!」莊周笑得前仰後合。

惠王讓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問高士,魏罃之說好笑麼?」

「好笑,好笑,」莊周又笑幾聲,傾身問道,「大王可曾聽說過蝸人之事?」

「蝸人?」惠王搖頭。

「就是住在蝸牛頭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兩眼大睜,「蝸牛之頭,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莊周語氣沉定,毋庸置疑,「蝸牛有兩隻觸角,左角棲居一國,名喚觸氏,右角棲居一國,名喚蠻氏,兩國為爭蝸牛額頭一塊地皮,激戰數日,伏屍百萬,血流漂杵啊!」

「孰勝孰敗?」惠王顧不上較真,急於詢問結果了。

「蠻氏勝,觸氏敗,蠻氏追逐觸氏敗卒,旬有五日方才返還哪!」

「乖乖!」惠王驚歎一聲,悶頭細想,撲哧笑道,「先生,你這想必是虛言了吧?」

「這麼說來,大王是想聽實言了?」

「願聞實言。」

「請問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沒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會兒遨遊在無止境的廣宇裡,一會兒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裡,是不是會有一種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覺呢?」

惠王閉目良久,微微點頭:「嗯,一定會有這種感覺。」

「在這個有止境的天下裡,有一片地方叫魏國,在這個魏國裡,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這個大梁城裡,有一片地方叫王宮,在這個王宮裡,有一個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廣之,大王與那觸氏、蠻氏二君有何區別嗎?」

「這……」惠王撓撓頭皮,「好像是沒有區別。」

「這就是了。」莊周合起眼皮。

殿中靜默。

顯然,在場諸人皆被莊周套進這個觸蠻之爭的有趣故事裡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誠敬拱手,「先生卓識,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懇請先生成全!」

「大王請講!」

「魏罃才疏,誠心求拜先生為國師,懇請先生不棄!」

「哈哈哈哈!」莊周仰天長笑。

「先生?」

「陛下有所不知,」一直閉目冥思的惠施開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莊周為國師,宋王求聘莊周為國相,莊周至此,正為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驚愕,不解地看向莊周,「先生為何躲避?」

「無他,不利於養年。」莊周淡淡應道。

「養年?」惠王來勁了,長吸一口氣,傾身問道,「先生可否賜教何以養年呢?」

「棄知。」

「棄知?」惠王迷茫了,「眾人皆在求知,無知何以養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豈不荒唐嗎?」

「嗯,是哩,」惠王思忖一時,豎起拇指,「先生所言成理。除棄知之外,還有何方?」

「棄善惡。」

「這……」惠王迷惑了,「棄惡倒是可解,棄善從何說起?」

「福禍相倚,善惡相隨,無善則無惡,若不棄善,何以棄惡?」

「嗯,是這個理!」惠王恍然有悟,傾身向前,「還有否?」

「順天之道,應人之命,是謂天人合一,大王若是做到天人合一,可得永年矣!」

聽到永年二字,惠王又吸一口長氣,眼中冒光:「寡人,不不不,魏罃如何方能做到順天之道,應人之命呢?」

「大王可曾見過庖丁解牛嗎?」

「魏罃不忍見血,是以遠離庖廚。」

「莊周昔年遊歷於趙,親見庖丁解牛。那庖丁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踏,膝之所抵,刀之所向,牛之所解,莫不合於節奏,中於音律,就好像他是在循著《桑林》《經首》的優美旋律起舞似的。」

「神技呀!」惠王讚道,「他是如何達到這般境界呢?」

「莊周也是這般問他,那庖丁應道,『無他,合於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時,所見皆牛;三年之後,目無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視。解牛之時,在下循依天理,避實就虛,切中肯綮,憑直覺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換刀,因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換刀,因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數千,刀刃仍如剛剛磨過一般。為什麼呢?骨節有間,刃卻無厚;以無厚入有間,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餘了。不過,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錯處,在下仍要全神貫注,小心動刀,待關節自解,牛體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吁出一口氣,提刀起立,舉目四顧,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矣。』」

莊週一席話講完,惠王連叫數聲:「痛快,痛快!」

幾人遂將朝事盡忘一邊,就著養年話題扯開去,這兒轉轉,那兒站站,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是昏黑。

看到時辰不早,惠施起身告退,惠王興致卻是不減,留下莊周作長夜之談。

張儀走後,龐涓再也坐不住了。張儀此來,顯然不為睦鄰。秦、魏血仇越結越深,函谷烽火未熄,劍拔弩張,這廝揚言睦鄰,簡直就是笑話。

非為睦鄰,卻是為何?

龐涓坐於靜室,將張儀出山之後,入楚滅越、入秦即擊敗公孫衍入相諸事連成一條線冥想一夜,又將他的連橫之語細細盤算一遭,越發斷定其來意不善,於次日晨起,驅車直馳王宮。

龐涓直入後宮,當值內臣入內稟報,不一時,毗人迎出,拱手道:「陛下一宵未眠,此時剛剛安歇,敢問武安君有何要事?」

「一宵未眠?」龐涓吃一大驚,「陛下龍體——」打住話頭。

「回武安君的話,」毗人微微一笑,「陛下龍體大有好轉,昨夜與人暢談,是以一宵未眠。」

「與人暢談?」龐涓又是一驚,眼珠子一轉,賠上笑臉,「敢問閣老,陛下與何人暢談,這般盡興呢?」

「是惠相國朋友,姓莊名周,嘴巴特能講。」

「哦?」龐涓心裡一寒,臉色變了,「難道比惠相國還能講?」

「嗨,只要他在場,就沒有惠相國插話的地方。」

「乖乖,」龐涓咂下舌,聲音壓低,「敢問閣老,莊先生這都與陛下講些什麼?」

「都是些養生怡年的話題,什麼天呀地呀,陰呀陽呀,把老奴都聽暈了。」

聽到只是這些,龐涓吁出一口氣,換作笑臉:「好哇,好哇,難怪陛下開心呢。陛下龍體,是得好好將養。」

「是哩。武安君沒有大事吧?」

想到所奏之事也並不急,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龐涓這也鬆弛下來,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只是剛從澠池回來,欲向陛下稟報軍中之事,好讓陛下安心。」

「若是不急,就請武安君晚幾日再來。看這樣子,陛下與莊先生有的聊呢。」

「好好好,陛下開心就好!」

龐涓拱手辭別,大步出宮,正欲上車,旁有一人直走過來,雙手呈上一封信函。龐涓打開,裡面是塊羊皮,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個塗鴉草圖。

龐涓目光落在圖上,左看右看,愣是沒有看出名堂。圖上淨是線條,所有線條無不指向那個地址。線條或曲,或折,或交叉,或重疊,似是隨意勾勒,又似匠心獨運。龐涓凝眉一時,盤問送信人,不想是個啞巴。

龐涓揮退啞巴,再去琢磨那圖,越琢磨越是氣惱,將信「啪」地扔在地上,叫車伕打道回府。走有一時,龐涓又叫停車,吩咐車伕返回,親手拾起仍在原地的羊皮,又審一時,狠狠心,吩咐車伕照信中地址馳去。

是個尋常客棧。

早有人候在門外,見是龐涓,拱手相請。

此客棧附近就是刑獄,客戶多與刑獄相關,少有其他人來。想到此處戒備頗嚴,刑獄又歸白虎管轄,龐涓並無懼心,大步隨他走入裡廂,連進二門,步入一套雅院。

那人引龐涓入院,伸手朝堂中禮讓,拱手退出。龐涓略一遲疑,大步入堂,進得堂門,見堂中端坐一人。對面客席空置,顯然是為他備下的。

龐涓直望過去。

那人一襲白衣,長髮披肩,模樣灑脫,身上並無武器,背他而坐。龐涓四顧審視,見並無異常,遂走過去,撩起衣裳,在客席坐定,重重咳嗽一聲。

那人扭轉身體。

是張儀!

「龐兄,在下恭候多時了!」張儀拱手,瞇著眼笑。

「你……」龐涓這也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指向張儀,「邀在下來此何干?」

「喝酒呀!」張儀擊掌。

一陣腳步聲響,一溜僕從絡繹而來,每人皆端一隻食盤,無不是珍饈異味,最後一人提著一個大酒罈。

一切擺好,僕從為二人各斟一爵,退出。

張儀端起,朝龐涓舉道:「龐兄,請!」

「要是在下不喝呢?」龐涓不睬酒爵,只盯張儀。

張儀一飲而盡,一邊放爵,斟酒,一邊斜他一眼,緩緩說道:「那就是和酒過不去了!」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端起酒爵,一飲而盡,亦自己斟酒,邊斟邊道,「你為何認定在下一定會來?」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張儀再次端爵,拱手。

龐涓咂吧幾下嘴皮子,從袖袋裡摸出那張羊皮,指著那畫道:「好吧,在下認栽。你這講講,此圖可有深意?」

「有呀,」張儀瞄他一眼,朝羊皮努下嘴,「是一張棋盤,縱橫各有道道,龐兄亦為愛弈之人,當能看出才是。」

「棋盤?」龐涓大是驚愕,再次瞄向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半是自語,半是詰問,「棋盤當縱橫交錯才是,這圖卻……」

「呵呵呵,」張儀笑道,「它們不也是縱橫交錯嗎?」

「可它們是彎的,扭曲的。」

「因為,」張儀陰陰一笑,「它們是在下特意畫給龐兄的。假使畫給蘇兄和孫兄,它們就該是筆直的了。」

「這是為何?」

「因為他們的心是直的,而龐兄之心,就如這些道道一般無二。」

「哈哈哈哈!」龐涓又爆幾聲長笑,自斟一爵,一飲而盡,將爵咚一聲置於案上,「痛快!說吧,這次邀我來,總該有個分曉才是!」

「對弈!」

「拿棋來!」

「棋局就在那兒。」張儀朝那張羊皮上努下嘴,「請龐兄落子。」

龐涓凝視那幅由張儀隨手亂塗的羊皮圖,不知所措,良久,微微皺眉,抬頭看向張儀:「如何落子,請張兄指點!」

「龐兄若要落子,首當看清局勢。」

「這……」龐涓再審一下那些畫得變形的棋路,眉頭皺起,「局勢何在?」

張儀呵呵一笑,從屁股下抽出一張牛皮,是個比較直觀、縱橫交錯的棋盤。

「龐兄請看,」張儀摸出棋子,在天元之位放置一枚,「此乃大魏,居天下之中。」又擺十數子,分置於四側,「此乃列國,居天下之野。」

「這個不消說的。」龐涓擺手,「請直入主旨。」

「主旨是,」張儀指著四周之子,「在大魏周圍,敵國環伺,遠且不講,單表近年,齊有黃池之恥,楚有陘山之辱,趙有朝歌之恨,韓有南陽之爭,秦就不說了。魏居中無友,四鄰皆仇,而龐兄則為仇國上將軍。此為列國大勢。」

「這又如何?」龐涓斜棋局一眼,冷冷一笑。

「龐兄再看。」張儀將所有棋子盡皆拿下,在天元置一子,「此為大魏陛下,」又摸几子,一枚枚擺於一側,邊擺邊說,「此為太子殿下,此為蘇秦,此為惠相國,此為朱上卿,此為白司徒,此為王室其他權臣,」又置一子孤零零地擺在另一側,「此為龐兄,武安君大人。」仰身審視棋局,「此為魏國朝廷大勢。」

張儀直點軟肋。龐涓蒙了,木呆呆地望著棋局。

「大勢已然,是縱是橫,請龐兄落子吧!」張儀緩緩收起棋子,指空盤道。

龐涓被這直觀的陣勢懾服了,微微拱手:「依張兄之意,此棋在下該如何落子?」

「天下大勢,棋行縱橫,縱路不通,於龐兄而言,別無他途,只有橫路可走了!」

「縱路為何不通?」

「別人不瞭解蘇兄,龐兄還能不知?蘇兄是一根筋,你是知道的。他認準縱棋,以秦為幌,欲將天下列國合作一縱,實現其列國共治之夢。龐兄通古曉今,自堯舜以降,天下共治之夢,其實早就破滅。緣何破滅?緣於人心本私,列國之君各營其私,列國之臣各為其主,天下就如一盤泥沙,盤顫沙動,你兼我並,弱者求存,強者王天下,蘇兄仍抱殘夢不放,豈不悲哉?龐兄試想,天下若是可縱,舉六而伐一,龐兄何能無功於函谷?」

龐涓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點頭道:「請言橫棋,張兄是何下法?」

「龐兄見過河蟹嗎?」

「河蟹如何?」

「河蟹往來橫行,見魚殺魚,見蝦殺蝦,以二螯八爪立威於河塗,水下之物,莫不敬之,畏之,聽之,從之。」

「張兄的橫棋是——」龐涓兩眼睜起,屏住呼吸。

「在下橫棋,正是龐兄喜愛的走法,簡而言之,只有一招,就是行如河蟹,以二螯八爪橫掃天下,從我者生,擋我者死!」

「不錯,不錯!」龐涓輕輕擊掌,「此種走法正合我意!」傾身向前,「只是,張兄這橫棋,總該有個章法吧?」

「章法無他,強強聯手。方今天下列國,至強莫過於秦、魏。秦、魏若是連橫合一,試問天下誰能敵之?」

「秦、魏世代血仇,這個一,如何合法?」

「龐兄差矣,」張儀搖頭,「天下列國,並沒有永遠的仇和永遠的愛。古往今來,治天下者,無非仁、義、利、力四字,仁行於三皇,義行於堯舜,自夏啟始,天下就只剩下利、力二字了。若論血仇,環伺列國與魏之間,哪一家沒有血仇?即使秦、魏血仇,又是為何?不就是因為河西一塊方寸之地嗎?天下之地如此之廣,龐兄何處不可得之,何以斤斤計較於河西方寸呢?」

「好言辭!」龐涓笑道,「張兄學舌,看來已得先生真傳了!」

「非得真傳,合於情、順於理而已。」

「好吧,敢問張兄,在下若走橫棋,利在何處?」

「有遠有近。」

「請詳言之。」

「其遠在於,魏、秦合一,北並趙,南滅韓,先分三晉,後裂大楚,再後併吞齊、燕之地,天下中分。」

「若是二君不肯中分呢?」

「陳兵佈陣,再決雌雄。」

「痛快!」龐涓「咚」一聲砸在几案上,「請言其近!」

「秦王承諾,只要秦、魏睦鄰連橫,秦可返還陝、焦、曲沃和太陽渡,回歸戰前轄區,魏卻不必返還臨晉關。」

「哦?」龐涓甚是震驚,「秦王為何這般大度?」

「因為秦王通世故,曉常情。」

「曉何常情?」

「魏人在河西亡靈不少,當該有個悼念之地才是。」

這個解釋倒是成立。

龐涓微微點頭,抱拳道:「秦王若是此心,倒讓在下感懷。只是——」略略一頓,「連橫之事急切不得,眼下不可提。張兄此來,當以睦鄰為上。」

「謝龐兄指點。」張儀亦拱手道,「有龐兄此話,在下明日即去朝堂覲見大王,向大王求請睦鄰。」

「明日不可。」

「哦?」

「陛下正與一人相處火熱,近幾日恐無閒暇。莫說是張兄,即使在下,也是近身不得。」

「敢問龐兄,何人有此福分?」

「宋人莊周。」

「莊周?」張儀兩眼大睜,嘴巴張起。

「怎麼,張兄認識此人?」

「呵呵呵,沒什麼。」張儀回過神了,淡淡一笑,「鬼谷之時,在下讀過此人墨跡,有所得益。天下奇大,同名同姓者多矣。若是此莊周即彼莊周,在下倒想一會。只是——」朝龐涓拱一拱手,「還要煩勞龐兄引見才是。」

「這……」龐涓面現難色,「聽說此人是惠相國客人,在下……」

「謝龐兄指引。」張儀又一拱手,舉爵道,「來來來,龐兄,為你我聯手,橫掃天下,干!」

得知莊周也在大梁,張儀禁不住內心狂喜。在鬼谷時,先生曾不止一次提起莊周,言談甚是恭敬,幾度將他與列禦寇並提。出山之後,張儀僅是化用莊周的一篇論劍妙文,就已智服越王,首戰告捷,揚名於天下。此時此刻,這個如神人一般的莊周就在自己眼皮下面,叫張儀如何按捺得住?

然而,以何身份到惠相國府上造訪,倒讓張儀頗費思量。若是談論國事,當在朝堂,一應事務已由太子申交代朱威商談;若是兩國相輔交流,也無非是互相客套幾句。話不投機半句多,就憑自己身份,惠施必不願多談。直接求問莊周更是不妥。莊周不過是惠施門客,自己僅為一個門客而造訪大魏相府,叫大秦相國的顏面哪裡存去?

正愁無個入口,副使樗裡疾出點子道:「據在下所知,南來北往士子,不通名實者,無緣惠相府之門。相國何不以名實辯他?只要討教學問,想那莊周,必按捺不住,不請自到。」

「妙哉!」本性好戰的張儀擊案大叫,「你這講講,在下如何辯他?」

樗裡疾再無二話,將惠施的「觀物十事」書在一塊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懸掛此板,凡登門士子,解出一條者,自請出門;解出三條者,賞茶點;解出五條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條者,可為貴客;十條全解者,引為知己;一條解不出者,掃地出門。」

張儀瞄向那板,聚精會神。

「還有一點相國須知,」樗裡疾湊近,壓低聲音,「迄今為止,入相府解題者,多被掃地出門,能喝茶點者少之又少,至於好酒好菜……」頓住不說了。

「曉得了。」張儀擺手,指指門口。

見樗裡疾識趣退出,張儀閂起房門,面對木板,祭出鬼谷中修來的靜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雞鳴時分,張儀靈光一現,將鬼谷先生開示的捭闔大道導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證,終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張儀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張儀醒來,將凌晨所悟細細琢磨一遍,換上一身士子袍,興致勃發地踏上征途。

聽聞張儀登門,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賓主坐下。

惠施原以為張儀此來是談國事的,顯然不樂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題,一副點到即止的趕客架勢:「聽聞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臨寒舍,敢問可有惠施效力之處?」

「先生客氣了,」張儀不稱相國,直呼先生,同時正正衣襟,坐坐踏實,擺出趕也不走的論戰架勢,「聽聞先生通達名實,在下不才,此來特向先生求教學問,望先生不吝賜教。」

惠施略吃一驚,目光鎖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張儀進門,他一直沒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門,何以自貶身價,沒想到他這是上門挑戰來了。

儘管對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僅憑三寸之舌就滅掉越國,但這論辯名實,惠施卻無怯意,閉目有頃,微微一笑:「既為辯論而來,在下規矩,你可曉得?」

「曉得。」

惠施「啪啪啪」連擊三掌,候在旁側的書僮應聲而入,走到堂前,「唰唰唰」幾聲,拉起一根垂竿。垂竿連著兩根絲線,繫起一塊寬約丈許、長約三尺的漆板。

書僮將面板拉到一定高度,在牆上固定。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寫的,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觀物十事:

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二、無厚千里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萬物畢同畢異

六、南方無窮而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

九、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體

惠施掃一眼那板,看向張儀,伸手禮讓道:「張子,請。」

「先生,」張儀凝視那板,有頃,拱手道,「在下斗膽試解,謬誤之處,請先生教正。」

「張子不必客氣。」

「觀物十事,鎖鑰在八,連環可解也。」張儀一字一頓。

張儀出口即點要穴,倒讓惠施暗吃一驚,但旋即恢復鎮定,淡淡一笑,轉對書僮:「上茶!」

之前是解對三事才上茶,此人只說一句,主人即讓上茶,顯然出於童子意外,不由得看向惠施,見他瞇眼看過來,不敢怠慢,急急端上茶點,低頭退去。

「張子,請!」惠施端起茶盞,拱手禮讓。

二人各自飲畢。

「連環何解,還請張子詳示。」惠施放下茶盞,二目凝視。

「十事連環,由一而生十,解一而釋十。」

「一在何處?」

「一在第十事,天地一體。」

惠施吸口長氣,良久,傾身問道:「請問張子,天地如何一體?」

「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天地是以一體;無厚不積,其大千里,天地是以一體;天地同卑,山澤同平,天地是以一體;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天地是以一體;南方無窮而有窮,天地是以一體;今日適越而昔來,天地是以一體;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天地是以一體……」

「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惠施豎拇指讚過,轉對書僮,「通知膳房,準備好酒好菜。」緩緩起身,伸手讓道,「老朽有請張子後花園中賞春,還望張子賞臉。」

「謝先生抬愛。」

二人移至後花園裡,閉口不談國事,亦不談天下治理,只論名、實、義、理,直談得天色昏黑,張儀酒足飯飽,盡興而歸。

「嘖嘖嘖!」早在守候的樗裡疾連聲讚歎,「在下原以為相國此去,倘若混個茶點,已是了不得的,沒想到大人竟然連好酒好菜也混上了!」

「不僅混上,還與惠相國成了至交呢!」

「真的麼,」樗裡疾趕忙拿過木板,「不瞞大人,你走之後,在下就在琢磨,這也琢磨大半天了,越琢磨越暈頭。」

「莫說是大半天,即使三年,想你也琢磨不出來。」

「呵呵呵,是哩,」樗裡疾憨笑幾聲,指著板道,「你這快給解解,何為『至大無外,至少無內』?」

「這個是總綱,所以排在第一。無外的至大,是不能再大,也就是無邊之大;無內的至小,是不能再小,也就是無邊之小。無邊之大與無邊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這是兩個不可定的數,但在這兩個不可定的數字之間,其他所有數字都是可定的。既是可定的,就是相對的,後面所有答案,全部緣於這個相對。」

「這這這……」樗裡疾撓撓頭皮,「你不講我還明白,你越講我越糊塗了!」

「就是下面的這一條吧,無厚千里,無厚就是最薄,薄到不能再薄,但再薄之物,也能形成一個面,這個面伸開去,可達千里。」

「這個不講了,在下這腦瓜子笨哩。」樗裡疾搖搖頭,仍是不解,轉向後面,「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呢?我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天總該比地高才是。」

「天在哪裡?」

「這……天在頭頂呀。」

「就是說,地上是天,是不?」

「是。」

「你到山裡觀天,是山頂的地高,還是山谷的天高呢?」

「這個……是哩,山谷的天,當然要比山頂的地低。」

「這就是了。高與低是相對的。如此類推,沒有絕對的日中,也沒有絕對的日睨,生與死也是一樣,生即死,死即生。」

「這這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樣呢?」

「譬如說你吧,你出生這日,是最小的數,零歲,你死那日,是最大的數,譬如說八十歲。在零歲與八十歲之間,你活一歲,就少一歲,換言之,就死去一歲。你今年三十五歲,離死還有四十五歲,因而你可以說,我已活過三十五歲,還能再活四十五歲,同時,你也可以說,我已死去三十五歲,還能再死四十五歲。」

「真還是這個理呢。」樗裡疾摸摸頭皮,恍然有悟,「那……南方有窮而無窮,這個何解?」

「四方無限,是不?」

「是哩。」

「四方既無限,何處是南方?譬如以此地為準,南方之地稱作南方,可到南方之後,你還會遇到南方,因而南方是無窮的。但南方也是有窮的,因為南方永遠是相對的,無論怎樣的南方,相對於它的北面,它就是有窮的。」

「是是是,」樗裡疾拍拍腦門,交口讚道,「真是大道理呵!今日適越而昔來,這個何解?今日才適越,怎能昨天就到了呢?」

「這話是你理解錯了。日即為時,今日即為今時,因為今與昔是對應的。什麼是今呢?今就是現在。什麼是昔呢?昔就是現在之前。現在永遠是瞬時的,可以短到不能再短,你剛說現在,現在就成過去了。你說現在適越,話音尚未落地,它就成過去了,成為昔了。」

「乖乖,」樗裡疾又是一拍腦門,「他這不是鑽牛角尖嗎?連環可解呢?這個最讓在下想不通了。」

「你若換個說法,『環方連方解』,或就悟開了。」

「環方連方解?」樗裡疾陷入長思,有頃,猛地睜眼,興奮道,「就是說,這環在初連時,就是它的解時!」

「哈哈哈哈,」張儀伸出拇指,笑應道,「若是你光顧惠門,就憑此語,該當不會被他掃地出門了。」

「說起惠門,」樗裡疾亦笑一下,切入正事,「大人此去,可否見到莊先生了?」

「還沒有。莊先生這在王宮裡正哄魏王開心呢。」

「魏王若是開心了,不定會重用此人?當初惠施……」

「你就甭操這個心了。」張儀呵呵笑過幾聲,揚手打斷他,「莊先生不是籠中鳥,圈不過三日,必會飛走。在下給惠相國留下話把子了,兩日之後再去拜訪。」

真讓張儀說著了。莊周被惠王圈到第三日,就對二百餘畝大小的御花園玩膩味了,連說話的姿態也漸漸怠倦起來。魏惠王卻是不同,自從聽過庖丁解牛的事,對莊周的養生之道大感興趣,扯住他問個沒完沒了。

是的,魏惠王有理由這麼做,因為他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尤其在函谷戰後,惠王的霸業之夢漸成泡影,一向雄健的身體一如其雄心,無時無處不顯露出敗象。但惠王不想死。生命於他而言,也不是死與不死的事,是他眼下真的還不能死。太子申仍舊立不起來,其他公子論賢不及太子申,論能不及公子卬,沒有一個讓他放心,惠王實在不敢設想一個沒有自己的魏國,至少是現在。

然而,養生是個大且玄的話題。莊周左論右譬,從入門到玄妙,惠王越聽越覺得高深。莊周急了,決定不再講道理,直接帶他實修,從齋心修起。

「好好好,」惠王連聲應諾,「請問先生,齋心從何做起?」

「齋心就如這般,」莊周坐定,兩手抱在丹田上,閉目息氣,「口舌不可說話,身體不可動作。」

「這個容易。」惠王亦如莊周坐定,手抱丹田。

「氣須沉,息須緩,意不可游,駐守丹田,神不可走,駐守心田。」

「這個也不難,」惠王急不可待了,「先生,齋多久為好?」

「齋心自是越久越好,只是,就你而言,若能齋上兩個時辰,在下就肅然起敬了。」

「兩個時辰?」惠王大是不屑,長吸一口氣,轉對毗人,「毗人,什麼時辰了?」

「剛入申時。」

「好。」惠王朗聲吩咐,「寡人與莊先生這就比賽齋心,以一晝一夜為限,你作裁奪,至明日申時,先起身者為輸。」

「陛下?」毗人急道。

惠王卻不睬他,轉對莊周,抱拳道:「先生,請吧。」

見惠王逞強比試,莊周朝他笑笑,站起身,幫他擺正姿勢,而後大襟一擺,在離他不遠處瀟灑坐定。

接後幾個時辰裡,莊周漸入佳境,端坐如鐘,紋絲不動,狀若枯木,惠王卻如同受刑。

惠王原也有些修煉功夫的,只是近來心緒不寧,這又遇到莊周,免不得相形見絀。前面兩個時辰,惠王尚能堅持,到第三個時辰上,惠王眉須皆動,指節屈伸,齜牙咧嘴,小動作越來越多。熬到後半夜,惠王撓耳抓腮,呼吸不勻,顯出各種不自在來。

守在一邊的毗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琢磨良久,認定是夜寒襲人,吩咐宮女取來兩塊毯子,一塊搭在惠王肩上,另一塊搭在莊周肩上。幾乎是出於本能,莊周肩膀一抖,毯子落地。惠王見狀,只好也抖肩膀,連抖幾下,毯子非但沒落,反而搭得更踏實了。惠王由不得看向毗人,原本請他取掉毯子,不想毗人乾脆拾起莊周的毯子,輕輕搭在惠王的兩條老腿上。

惠王輕歎一聲,閉眼作罷。

一日一夜只為齋心,惠王之心卻一時一刻兒也未落定,只如猿馬般肆意奔騰。心累身亦累,惠王再也吃不消了。勉強撐到第二日午時,愛逞強的惠王終於放棄抗拒,身子一沉,頭一歪,倚在樹幹上呼呼睡去。

莊周卻如算計過一般,恰好在申時出定。見惠王呼嚕打得山響,涎水順嘴角流出,莊周苦笑一下,起身繞花園悠悠漫步。

惠王醒時,天色已近黃昏。

毗人伺候洗過,用過便餐,惠王自覺不好意思,朝莊周拱拱手道:「魏罃算是明白了,這看似容易之事,其實真正難呢。我觀先生立馬入靜,而魏罃之心卻如猿馬奔騰,總是想東想西。敢問先生是何緣故?」

「你心緒不寧,心竅不開,是以心不能靜。」

「先生可有寧心、開竅之道?」

「無他,順天應人即可。」

「如何方能順天應人?」

「抱元守一。」

「這……」惠王緊皺眉頭,「如何方能抱元守一?」

「凝神於心,用志不分。」

「凝神用志,先生可有妙方?」

「大王聽說過楚人承蜩之事嗎?」

「楚人承蜩?」惠王搖頭道,「魏罃未曾聽聞。」

「昔年仲尼至楚,見一佝僂人在林中用蛛絲承蜩,出手必有所得,從無失手。仲尼看得呆了,近前問道,『老先生好功夫。敢問先生,你這般功夫是如何修來的?』佝僂人應道,『沒什麼,此功是用累丸之法練出來的。頭半年,當我在承竿頂部摞疊二丸而丸不墜時,收穫就已不少了。摞三丸而不墜時,少有失手。當我達到摞五丸而不墜時,自然也就得心應手了。你看我,在承蜩時,身如枯木,持竿之臂如枯木之枝。天地雖大,萬物雖多,但我斷然不為所動,一意只在蜩翼,從不左右顧盼,這般承蜩,想失手也是難的。』」

惠王長吸一口氣,良久,微微點頭:「謝先生指點,魏罃曉得如何凝神用志了。」

「曉得是一碼事,做到卻是另一碼事。」

「對,」惠王大是贊同,「佝僂人摞丸之事,可望而不可求,先生可有易行之方?」

「佝僂人若不可求,可求梓慶。」

「梓慶?」惠王目光詫異,「梓慶為誰?」

「梓慶是魯人,善於削木為鐻(ju),所制之鐻精美絕倫,見者驚為鬼神天工。魯公奇之,召其問道,『你是怎麼做出這種鐻的呢?』梓慶應道,『無他,齋心而已。要做鐻時,我就不去空耗心神,而是齋心以待。齋至第三日,我不再去想富貴爵祿,齋至第五日,我不再去想褒貶毀譽,齋至第七日,我連自己的形體也全然忘記,自然也把公室、朝廷等拋諸腦後,心中只存鐻。此時,我就持銳器進山,觀林木之天性,以其天性成就我鐻。』」

「好好好,」惠王大有感悟,拱手應道,「魏罃就從為鐻做起。從今日起,以先生為師,苦練齋心,可否?」

「好是好,」莊周看一眼周圍的雕琢景色、遠處戲耍的宮娥美女,最後將目光落在一直候守一側的毗人身上,「只有一點不妥。」

「先生請講。」

「梓慶是在野外林中削木為鐻的。大王若是守在此園,內有公子王孫、嬪妃宮女,外有文武百官、王親國戚,莫說是七日,縱使七月、七年,怕也難成一鐻!」

「依先生之見,魏罃當去何處為鐻?」

「離開此宮,到廣袤的天地裡去。」

「那……」惠王微微皺眉,「請問先生,魏罃寢於何處?」

「天地我廬,何處不是寢處?」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關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這就隨先生出宮。」

「陛下——」惠王的話音尚未落地,毗人「撲通」一聲跪下,號啕大哭。

「你你你……你這哭個什麼呢?」惠王已站起來,不耐煩地看向毗人,有頃,擺手道,「是了是了,寡人曉得你是捨不下。好吧,你這也跟在後面。待寡人為鐻時,也好有個照應,有個觀瞻。」言訖,拔腿即走。

「萬萬不可呀,陛下!」毗人撲前幾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莊周望著這對君臣,聽著二人煞是有趣的對話,長笑數聲,大步遠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揚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時的毗人就如發瘋一般,連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顧一切地將惠王的兩條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頭上,張儀再訪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國和莊週一大早就外出賞游去了。張儀問明去處,驅車尋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處的一個土坡下覓到一輛駟馬軺車。車中空無一人,馬已卸套,四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尋食,馭手蹲在地上,正瞇縫兩眼欣賞它們。

張儀無須多問,單看車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車,自報家門。那馭手似是曉得他來,拱手還過禮,朝坡上略略一指,說主公在那裡恭候呢。張儀大喜,拱手謝過,吩咐馭手也在此處牧馬,撩起兩腿健步登坡。

坡上並無一人。

張儀登上坡頂,極目望去,但見逢澤之水無邊無際,清波蕩漾,岸邊百花競艷,鳥語蝶飛,唯獨不見人影。

張儀急走幾步,換角度重新搜尋,終於看到坡下的水岸邊有幾棵柳樹,樹下似有人形,急急尋路近前,果是二人,各依樹幹,背山面水,無語而坐。

張儀直走過去,垂首拱手:「晚生張儀拜見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沒聽見,仍舊神情專注地凝視面前的浩渺水波。

張儀吸口長氣,眼珠子一轉,瞥見二人中間有棵樹,剛好與惠子、莊子的兩棵呈品字形,曉得是為他備下的,遂走過去,不客氣地倚樹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對二人。

這種坐法顯然不為賞景,亦不為冥想,一看就是論戰架勢。

惠施的眼睛瞇開一道縫,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時了。」指向莊周,「這位就是莊周,你不是說做夢都想拜見嗎?」

「正是,」張儀改坐為跪,撲地拜叩,「先生在上,請受晚生張儀三拜!」

「呵呵呵,」莊周笑過幾聲,也睜開眼,「惠施說你舌功厲害,其他人也都這麼說,莊周尚未領教,你這低頭就拜卻為哪般?是先禮後兵嗎?」

「在先生面前,晚生不敢弄舌!晚生所以叩拜先生,是因為一篇妙文。」

「哦?」

「晚生在鬼谷之時,有緣得讀先生論劍妙作,深為之迷。出谷之後,晚生以此文為鋒,琅琊山上力克越王無疆,助楚滅越,成就出山首功。」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數聲,斂笑沉聲,屈指數落道,「莊周論道之語,被你這般謬用,一可歎也。吳越之地,十萬生靈,一朝葬送你手,二可歎也。以他人鮮血成就己功而不自省,三可歎也。有三歎而不自知,在莊周跟前誇功,四可歎也。」

張儀原想以此文為緣,以奉承引見,不料莊周並不承情,照頭幾斧劈下,斧斧見血,任憑他有過修煉,一時也是蒙了,尚餘一拜三叩之禮未行呢,整個身體卻似僵在那裡,既拜不動,亦叩不下。場上尷尬氣氛,猶如凝結。

惠施斜睨張儀,嘴角嚅動幾下,似要說句什麼,卻又打住,眼睛瞇起,視線移向湖面。

「多謝先生評判。」張儀總算回過神來,硬起頭皮完成大禮,禮畢起身,小心翼翼地拍拍兩手,拂袖坐下,拱手應道,「鬼谷之時,嘗聽恩師論起先生。承蒙上天所賜,晚生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誠望先生不吝賜教。」

見張儀如此「謙卑」,莊周不好用強,語氣有所緩和:「莊週一向獨來獨往,與世人無涉,你那恩師何以平白無故地議論起莊周來呢?」

「非平白無故,」張儀應道,「恩師是以先生論道之語,啟迪我等徒子修身悟道。」

「你講講看,鬼谷老頭子是如何引用在下之語啟迪爾等的?」

「回先生的話,」見話投機了,張儀傾身應道,「聽恩師說,有人曾問先生道在何處,先生以『道在螻蟻』『道在稊(ti)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應對,每況愈下,讓人瞠目結舌。先生論道,用譬精準,開塞通竅,晚生大是歎服,每每思之,回味無窮呢。」

看到張儀愈加恭維,莊周微皺眉頭:「聽惠施說,你甚想見我。你來見我,難道就為說出這幾句奉承話嗎?」

「不不不,」張儀急了,「晚生此來,是向先生問道,還望先生指點迷津。」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幾聲,「若為問道,你下山何為?聽聞鬼谷子道行深厚,你捨近求遠,豈不荒唐?」話鋒一轉,一字一頓,「可見,問道並非你心。」

「非也,」張儀沉聲應對,「恩師有恩師之道,先生有先生之道。恩師之道晚生已有領略,先生之道,晚生卻少有聽聞,今朝有幸得遇先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只怕你聽聞我道,還得返回谷中,從鬼谷子重新修起。」

「這倒未必。」張儀微微一笑,甩幾下袖子,做出論爭架勢,兩手誇張地在耳朵上揉搓幾下,拱手道,「晚生已洗耳矣,請先生賜教!」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為莫逆之交,子桑戶死,孔子使子貢往吊。見孟子反、子琴張鼓琴操瑟,圍屍唱詠,子貢愕然,責怪二人失禮,反遭二人嗤笑,回告孔子,孔子慨然歎道,『彼,逍遙於遊方之外,丘,拘泥於遊方之內,內外不相及,丘卻使你前往弔唁,何其淺陋呀。』你與我,亦為方里方外之人,內外既不相及,你這捨近求遠,向莊周求道,豈不是荒唐嗎?」

莊周出口講出這個故事,顯然是在告訴張儀,道不同不相為謀,大有話不投機半句多之意。

「謝先生教誨。」張儀聽得明白,微微一笑,「晚生愚昧,敢問方里方外之別?」

「方外之人,一如那莫逆之三子,與天共生,與地同體,以生為附癰,以死為決潰,外托於萬物,內忘其形體,彷徨於塵垢之外,逍遙於無為之境。方內之人,一如那孔丘,憂其心,勞其形,外逆於天,內逆於性,為其所不能為,行其所不能行,碌碌乎奔走列國,淒淒乎呼籲仁義,惶惶乎如喪家之犬,恓(xī)恓乎如漂泊之萍。」

「呵呵呵,」張儀連笑數聲,「先生有所不知,儀既非孔丘,亦非彼三子。儀既能逍遙於方外,也可彷徨於方內,是一腳踏三江呢。」

「你呀,」莊周掃他一眼,重重搖頭,「不過是一心想三江而已。想不是踏。天道陰陽,非陰即陽,非陽即陰。人道遊方,非方里即方外,非方外即方里。你只有兩隻腳,如何就能踏三江呢?」

「這個,」張儀無話說了,咂吧幾下嘴皮,「就算晚生踏在方里吧。若依先生之見,萬事皆可無為而治。方今亂世,若是也以無為應之,豈不是戰亂頻頻、永無寧日了嗎?」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轉對惠施,「老惠子,聽到了吧,這就是從鬼谷裡走出來的大秦相國!」瞇起眼睛,「據周所知,鬼谷子也算是方今世上的有道之人,竟然教出這等弟子,真正讓人想不透呢。」言訖,動作誇張地連連搖頭。

眼見辱及師門,張儀臉色紅漲了,二目逼視,語調加重,不再具足恭敬心:「敢問莊先生,張儀錯在何處?」

「你什麼也沒有錯,不過是不知道而已。」莊周回轉過來,二目如炬,嘴角溢出不可意會的哂笑。

鬼谷中從先生修道五年,吃過不知幾多苦楚,竟被人判為不知道,一向好勝的張儀掛不住面皮,凝起眉頭,嘴角撇出一聲冷笑,聲音寒冽:「晚生何處不知道,敬請先生詳言!」

「知道之人,當順天應命。」對張儀的態度變化,莊周似無所見,似無聽聞,顧自侃侃而談,「天性自然,命理無為。爾等鬼谷弟子,遊走於列國,叫囂於朝堂,離心朝野,撥弄是非,混淆黑白,挑動征伐,內不顧身家性命,逞口舌之能,外無視生命價值,逞兵器之惡,使原本病入膏肓的塵世雪上加霜,使原本昏黑的大地愈加昏黑,如此行事,可謂知道否?」

這些誅心之論若由鬼谷子說出,張儀或許出於師徒之禮,不敢強辯。但對於莊周,張儀原本只有恭敬,並無畏怵,這又被他逼到死角,只能操戈回擊了。

「以先生之見,」張儀略略一頓,以退為進,「凡事皆可無為而治否?」

「天道無為。」

「人道呢?」

「天人為一,人道自也無為。」

「晚生不敢苟同。」張儀抓到機會了,微微拱手,侃侃言道,「人道若是無為,何人去嘗百草?何人去種五穀?何人去服百獸?無人嘗百草,何以祛病魔?無人種五穀,何以養生命?無人服百獸,何以得安寧?是以晚生以為,人道須是有為。無為只會養懶惰,尚食利,長此以往,民不得生,國不得治,天下不得安。」

「大謬特謬矣,」莊周連連搖頭,苦笑一聲,「無人嘗百草,百草得全。無人種五穀,五穀得年。無人服百獸,百獸得安。」

「百草得全,人若生病呢?五穀得年,人若飢餓呢?百獸得安,人若虛弱呢?」

「天生萬物,人為其一。你口口不離人,妄自尊大至極矣。即便如此,若是依你所言,嘗百草之前,人豈不是病絕了?種五穀之前,人豈不是餓絕了?百獸得安之前,人豈不是讓獸食絕了?其實不然,人修身悟真,相善萬物,得養天年,恰是在嘗百草、種五穀、訓百獸之前。以鬼谷子修持,不該不知。」

「這……」張儀眼睛一眨巴,強自辯道,「上古之事,皆是推演,難成定論,我們還是解析眼前之事吧。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禮崩樂壞,慾念橫溢,諸雄爭霸,群龍舞爪,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如此種種,皆為方今亂象。既為亂象,當有人治。天性存公,人性存私。若是天下人皆如先生,行無為之治,此等亂象何日方達盡頭?」

「唉,」莊周長歎一聲,「看來你是既不知何為無為,亦不知何為有為。無知而妄為,天下豈不悲夫?天地初成時,南海之帝為儵(shū),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儵與忽時常會聚於混沌之野,混沌也總是厚待二帝。儵與忽感念混沌帝之德,圖謀報答,相議曰,『人有七竅,方得視、聽、食、息,混沌卻無,我們何不幫它一把,為它鑿上七竅。』二人說干即干,日鑿一竅,待七竅鑿成,混沌卻死。」

混沌掌故為莊周信口編出,張儀從未聽聞,自也無從考辨。胡作妄為之責,更令他牙寒齒冷,心裡發揪。想到出山辰光,鬼谷先生對他與蘇秦的切切期盼和諄諄教誨,張儀大是不服,內中五味雜陳,如翻江倒海般折騰一陣,拱手道:「謝先生教誨!雖然如此,晚生不以為解!」

「你有何解?」

「老子曰,出生入死。反言之,出死亦入生。得竅之前,混沌不死不生,是謂永生。得竅之後,混沌由永生入死。然而,道之理,即死即生,即生即死,混沌死後必得生,生後必得死,死生相繼,亦為永生。同為永生,混沌何死?」

張儀由老子引句入手,辯出這個理來,倒讓莊周不可小覷,衝他凝視有頃,吸口長氣,微微拱手:「後生可畏也。」轉向惠施,樂了,「呵呵呵,有意思,有意思,這話聽起來不像是秦國相國,有點鬼谷氣度了。」

「謝先生高看!」張儀緩過一口氣,不待惠施反應,先一步拱手謝過,順勢回扳,「天道無為,亦無不為。無不為亦即有為。依先生所言,道無處不在。人為萬物化生之精華,人道當為天道,遊方內外,也當無分別才是,方內亦即方外。遊方既無內外之別,無為亦即有為,有為亦即無為。我輩所為,自也當是循道而行,外不逆於天,內不逆於性。至於世道昏暗,生靈塗炭,先生將之歸罪於我輩鬼谷弟子胡作亂為,更是有失公允。在我輩出山之前,世道安泰否?生靈安全否?我輩出山之後,奉恩師之命,竭股肱之力,導引天下大勢,撥亂以反正,使亂象回歸秩序,使天下步入正軌,當為順天應命才是,不想卻遭先生鄙夷,實讓晚生委屈。」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既為天道,不可撥也。既為大勢,不可導也。齊莊公出獵,有蟲擋道,舉足欲搏車輪。莊公大怔,問其馭手,『此何蟲也?』馭手應道,『此蟲名叫螳螂,知進而不知卻。』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你等欲竭股肱之力,以導引天下大勢,與此螳螂何異?」

「哈哈哈哈,」張儀亦出幾聲長笑,「先生謬矣。天盡其用,人盡其才。蚊蟲雖小,可制蠻牛。大象雖巨,奈何田鼠不得。治亂若得方,回天即有術。治亂若失方,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等鬼谷弟子順天應時,以縱、橫之術整合天下,導亂勢入正途,還天下以正統,使萬民得安泰,使後生得太平,身縱死而心無憾,人生若此,不亦壯闊也哉!」

張儀說到激動處,身子微微發顫。

「嘖嘖嘖,」莊周輕輕搖頭,「不惜己身,卻愛天下,除去墨者,古今未之有也。鬼谷之徒難道這也歸服於墨者之流了嗎?各家立宗,諸子立說,爭爭吵吵,沸沸揚揚,不過是各執一端而已,鬼谷之徒何以自尊若是,以己方為正道,以他方為歧途呢?天下既沒有是,也沒有非,既沒有正,也沒有邪,鬼谷之徒何以如此這般輕易論定是非、正邪了呢?」

「先生是說,天下沒有是非了嗎?天下沒有正邪了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是非、正邪,非風馬牛不相及,先生何以抹殺其分別呢?」

「嘖嘖嘖,」莊周再度搖頭,「好一番慷慨陳詞。莊周問你,何為是,何為非?」

「順天則是,逆天則非,順勢則是,逆勢則非。」

「好一個順天逆天,順勢逆勢。」莊周冷笑一聲,話鋒犀利,「好吧,莊周這就與你論論這個是非。就說你我這場論爭吧,假使你論勝我,你就一定是,我就一定非嗎?假定我論勝你,我就一定是,你就一定非嗎?我與你之間,難道只有一個是,只有一個非嗎?為什麼不是你我皆是、你我皆非呢?凡人皆執己見,無論是一個是,一個非,還是兩個皆是,兩個皆非,作為當事方,你與我都是無法判定的。孰是孰非,既然你與我皆不能裁定,照理該請第三方。那麼,該請何人為第三方呢?先請一個意見與你相同的人來吧。可是,既然已經與你相同了,他又怎能來裁定呢?那麼,就請一個意見與我相同的人來吧。可是,既然已經與我相同了,他又怎能來裁定呢?好吧,二者皆不妥,就去請一個意見與你我皆不同的人來。可是,既然此人與你、與我皆不同,他又怎能來裁定你、我之間的是與非呢?那麼,換一個意見與你我都相同的人來,總該行了吧?唉,既然此人與你與我都相同,他又怎能來裁定你我之間的是非呢?由是觀之,你、我與任何第三方的他,都是無法判斷你我之間孰是孰非的。既然你我他都不能裁定,你又如何來確定孰是孰非呢?」

似乎是被莊週一連串的正問、反問及無懈可擊的推論震撼了,張儀張口結舌,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句:「那……依先生之見,我們當該如何看待是非呢?」

「萬物皆有雙面,」莊子侃侃而論,「從彼方去看,無不是彼,從此方去看,無不是此。彼有是非,此亦有是非。果真有彼此嗎?果真無彼此嗎?果真有是非嗎?果真無是非嗎?從彼方看不清楚時,從此方去看,或可明白。從此方看不明白時,從彼方去看,或可清楚。是以,彼出於此,此出於彼,因彼而存此,因此而存彼,彼此相反相成,相剋相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無是無不是,無非無不非。此亦彼也,彼亦此也。是亦非也,非亦是也。是以,聖人不拘泥於是非之辨,而明照於天道。明照於天道,彼此俱空,是非皆幻,彼與此、是與非,並立互偶,道居於中,是為道樞。執道樞而立於寰宇,可應無窮。是亦無窮,非亦無窮。是無定是,非無定非。倘若照之以自然之明,即可不執我見,滅是非之論。」眼睛斜向惠施,努下嘴,「一切誠如那人所言,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乎是,不是乎不是。道行之,路成,物稱之,名有。物固有其所以然,物固有其所以可,物固有其所以是,物固有其所以非。無物不然,無事不然。是以,粗細,丑美,正斜,曲直,是非,成毀,合分……若是一以貫之,並無差別,無不通達於道,非曠達者不可知也。既然萬物萬事無不通達於道,合而為一,你我卻在此地論辯是非曲直,豈不可笑?」

話音落處,莊周爆出一聲長笑。

莊周論辭,文采噴湧,氣勢如虹,磅礡雲天,如泰山壓頂,張儀完全聽傻了,再無一句辯駁,低頭拜道:「先生妙論,晚生服了。」

「呵呵呵,」莊周顯然也是中意他了,晃頭笑道,「你是心裡不服,只是一時梗塞而已。莊周不過一介草民,你乃達官顯貴,此頭消受不起。同聲相應,同氣相通,觀你秉性,當可與周同行。走走走,與其在此空耗心志,論辯莫須有,莫如與莊周水邊逗鱉去。」

聽聞逗鱉,惠施、張儀玩興亦動,紛紛起身。

莊週一手扯張儀,一手扯惠施,沿水岸而行。三人在此無人曠野,無不放開天性,就如三個孩童,面對浩瀚煙波,載歌載舞,瘋瘋癲癲,直鬧到天色傍黑,興盡方歸。

莊周走後,惠王的病完全好了,只是眼前總是浮出莊周,連續兩日失眠,其中一日,他由早至晚一直悶坐在與莊周共同齋心的大樟樹下,不吃不喝也不睡,心疼得毗人直抹眼淚。

然而,毗人深知,他這個主子是絕對不能離開這個宮門的,因為他一旦離開,於國於君,都將是滅頂之災。

熬到第三日凌晨,惠王實在挺不過,打發毗人往請莊周。毗人極不情願地趕至相府,惠施看看天色,說莊周怕是仍在做夢呢。毗人扯起惠施前往莊周榻處,卻不見人影,其隨身攜帶也不翼而飛。惠施略略一怔,迅即明白莊周是悶得久了,這又逍遙游去,遂望空作別。

毗人倒是長吁一口氣,興致勃勃地回宮復旨。

聽聞莊周不辭而別,惠王枉自嗟歎一番,傳旨上朝。龐涓奏請和秦,惠王傳見張儀。見張儀以歸還曲沃谷地作為睦鄰之禮,魏臣盡歡。惠王不戰而得曲沃,也是喜悅,當廷允准,旨令朱威與秦人交換國書,辦理接收。

至此,一場由蘇秦合縱引起、龐涓蓄意發動的六國伐秦鬧劇,以張儀連橫、秦魏睦鄰收場,不能不說是命運之神對鬼谷諸子的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