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8) > 柒 第七章 躲楚使,莊子離鄉投友 >

柒 第七章 躲楚使,莊子離鄉投友

孟津會盟順利結束,楚國縱親副使公子如長吁一口氣。然而,就在公子如動身前往宋地拜會「真人」的當口,卻被威王召到身邊伴駕。

與魏、齊、韓三王在虎牢關達成伐秦意向後,楚威王受不住北方天寒,謝絕縱約長魏惠王的盛情相邀,取道魯山口進入方城,擺駕南歸。

一則上了年歲,二則近年被嬪妃佳麗掏空精髓,楚威王初始北上時還沒覺出什麼,踏上歸程後漸漸不堪,一入魯山口就轟然病倒了,先是腿腳不聽使喚,夜晚盜汗,繼而厭食、口渴、骨疼,全身無一處是舒坦的。跟在身邊的子嗣只有公子如一人,大小諸事自也責無旁貸。

從隨行御醫口中得知父王所患的只是氣血兩虛,並非死症,公子如略略放心,吩咐放緩行程,走走停停。御醫湯藥及時,針砭齊用,公子如也使出多年來的修煉功夫輔佐內功,在此後兩個多月裡,威王非但經受住了長達兩千餘里的旅途顛簸,且在回到章華台後,飲食增加,氣色大有好轉。

看到父王明顯康復,朝臣皆來道福,公子如終於吁出一口氣,正式提出赴宋要求。

威王這才想起當初承諾,但幾個月下來,他是真的離不開公子如一步,旨令內臣約車前往宋地,務必請到莊真人至楚。

宋地蒙邑,西南郊十數里處有濮水流過。草長鶯飛時節,天氣轉暖,濮水微波蕩漾,是理想不過的賞春去處。

河床寬闊,但時值春旱,水流不大,水並不深,近岸邊可以清楚地看到來回游動的小魚。一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坐在一塊長滿草的土墩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的一塊沙洲。沙洲岸邊,幾隻野鴨子正旁若無人地將嘴巴啄進水草裡,邊啄邊發出「嘎嘎嘎嘎」的叫聲。

離這孩子幾步遠處,一個頭髮蓬亂、衣衫同樣襤褸的中年男子不無愜意地一腿搭在另一腿上,枕著另一塊小土墩睡夢正酣。

驀然,那男子搭在上面的腿滑落下來,微微顫動起來。另一腿也似受到感染,跟著振動。然後是兩隻手,十根手指頭一伸一屈,甚有節奏。

孩子顯然看到了那男子的變化,目光從河面上收回,落在男子臉上。

中年男子的面部完全鬆懈,嘴皮子一張一合,一道口水隨著兩片嘴皮子的不斷掀動而流出嘴角,從腮邊滴出一條懸線,落進一窩草裡。

這個沉浸於酣夢中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公子如一心欲訪的「真人」——莊周。

莊周的手腳兀自擺動一會兒,乍然醒來,忽地坐起,用袖子抹去嘴角口水,又用手背在眼窩子裡揉幾下,睜開眼,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河水,喃喃語道:「奇哉,奇哉!方纔還明明白白是只蝴蝶,只這眨眼間,怎就變成莊周了?」似在夢中,又似夢醒,眉頭微微擰起,陷入困惑,「我這是夢呢,還是醒呢?我這是周呢,還是蝶呢?我這是夢到蝶的周呢,還是夢到周的蝶呢?」猛拍幾下腦門,「是哩,醒與夢,周與蝶,必定有個區分。可這區分何在呢?是夢與醒的那個瞬間嗎?醒是周,夢是蝶。夢不是醒,蝶不是周。此時的我是醒後的周,可那夢中的蝶又是何人呢……」

莊周撓撓頭,陷入苦思。

「阿大。」旁邊的孩子見他這般沒完沒了,憋不住了,輕叫出來。

莊周抬頭望去,這才看到那孩子,略吃一驚:「逍逍,你啥辰光來的?」

「早就來了,」叫莊逍的孩子應道,「有大半個時辰哩。你一直睡,我……」打住話頭。

「是來玩水的吧?」莊周忽地站起,指河水道,「走走走,阿大這就帶你看河鱉去,天暖和了,河鱉這在岸上曬蓋蓋呢!」

「我不看河鱉,我……餓了。」

「餓了?」莊周頓住步子,撲哧笑道,「餓了該去找你娘呀,讓她給你做吃的。」

「阿大,」莊逍哭喪起臉,「是娘讓我來的,家裡沒吃的了。」

「沒吃的了?」莊周吃一怔,「不可能呀!前幾日不還烙著餅嗎?」

「就烙那一塊餅,大半塊讓阿大拿走了。剩下小半塊,不夠俺仨吃。這都三天了,遙遙餓得哭,娘沒法子,這才讓我來尋你。」

「那就讓她再烙一塊呀!」

「沒有面了。」

「唉,」莊周眉頭皺起,半是嗔怪地輕歎一聲,「你娘也真是的,沒面就去尋面哪,連這等小事也來煩我,這這這……」看看頭頂上的日頭,又看看河水,「春江水暖,陽光明媚,她就容不得阿大自在這一時。」

莊逍嘴巴掀動幾下,低下頭,沒吱出聲。

「好了好了,」莊周搖搖頭,又歎一聲,慢騰騰地伸個懶腰,「走吧,這就回家去!」

莊周跟在莊逍後面,越過河堤,沿一條小路走了有一個時辰,踏上一道長滿亂樹、鬱鬱蔥蔥的土岡。他家就在土岡後面,是個還算寬敞的簡易草舍,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周圍用碎石塊砌出一個不足腰深的院落,可防野豬,但防不住狗。院門是個單扇柴扉,用麻繩套在一側的木柱上。

莊逍解下套子,打開柴扉,還沒走進院子,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聽到聲音,飛快跑出來,歡快地叫聲「阿大」,撲到莊週身上,抱住他兩腿。

莊周將她抱到懷裡,親一口道:「呵呵呵,是遙遙呀,快看,阿大給你帶回來一件好東西呢!」將手伸向自己耳朵,從耳後取出一束野花,在她眼前晃晃。

莊遙接過花,放到鼻子下嗅嗅,聲音怯怯的:「阿大,這花好吃不?遙遙餓了。」

「呵呵呵,」莊周又親她一口,「傻丫頭,花是賞的,不是吃的。好吃的東西,得找你娘。你娘呢?」

「娘出去了。」

莊周從她手中取過花,樂呵呵地別進她的羊角辮裡,放她到地上,指水缸道:「遙遙,去水缸邊照照,漂亮不?」

莊遙跑去照水缸,莊周大步走進草舍。

家徒四壁,只有一個破損的几案。靠牆邊是幾個用來儲糧的米缸陶罐之類,莊周直走過去,一一掀開蓋子,裡面果是空空如也。

莊周微微皺眉,在一個破几案前面席地坐下,兩眼閉合。

莊遙在水缸上照過,跑進來,正要去鬧莊周,被莊逍一把扯住。兩個孩子互望一眼,又一齊眼巴巴地看向他們的阿大。

門外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很慢,一下接一下,很是沉重。兩個孩子飛跑出去,分兩側扯住一個三十來歲清瘦女子的衣襟。衣襟上打著幾塊補丁,從補丁上的粗大針腳看,她並不擅長女紅。

「娘,阿大回來了!」莊遙遲疑一下,指著頭,「你看,阿大送我的草花,好看不?」

「好看。」女人顯然沒心賞花,目不斜視,一步一步地挪往堂間,站在莊周前面。

莊周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女人手中的空瓦盆上。顯然,她去外面借糧,無功而返了。

「他大……」女人眼裡流出淚,說不下去。

「他娘,」莊周擠出一個苦笑,「你都去過哪些家了?」

「方圓左近,該去的都去過了。」

「仇春家呢?」莊周想一會兒,冷不丁問。

「去過了。」

「他不肯給?」

「給了。給過三次,這次實在給不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鬧春荒,他家也斷糧了。」

「再斷糧,總不會連一小盆也湊不出麼?」

「莫說一盆,連半盆也湊不出了。仇春說,他明早就要出遠門,想是去討飯了。」

莊周長吸一口氣,似是覺出問題嚴重了。

空氣凝滯。

兩個孩子仰臉望著女人,一邊一個,緊緊抱住女人的腿,目光怯怯的。顯然,他們知道外出討飯意味著什麼。

「有了!」莊周猛地睜眼,「監河侯,他家有糧。」

「他大,」女人遲疑一下,「也去過了。他……」頓住話頭。

莊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講?」

「他說,」女人囁嚅道,「他家的糧食,只給狗吃,養狗好看門。」

「哈哈哈哈,」莊子非但沒生氣,反倒長笑一聲,「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尋條麻袋,我這就做條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會兒,聲音堅定,「我們還是不借了吧。要不,我這去和仇春講一聲,明早一道討飯去。聽仇春說,定陶富足,不愁糧呢。」

「去去去,快尋麻袋!」莊周來勁了,忽地站起來。

話音剛剛落地,莊逍不知從哪個角落麻利地鑽出來,手中掂個特大的麻袋,雙手遞上:「阿大,麻袋來了!」

莊周接過,拍拍他的小頭,興致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門。

「他大,」女人緊追幾步,「漆園的事,監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氣呢,你這去了,豈不是自取其辱嗎?」

「哈哈哈,」莊周將麻袋搭在肩上,「我這正是為他消氣去的!」

監河侯家住在一個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繞此坡拐個近乎圓形的大彎,監河侯足不出戶即可對濮水一覽無餘。

監河侯既不姓監,也不是侯。其祖上姓薛,是鄭國人,家住河水旁邊,頗通水文,歷年參與鄭國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監管小吏。宋桓公時,濮水氾濫,桓公向鄭公求援,鄭公也在忙於治河,隨手將其祖派來。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為監濮令,順帶監看河坡兩岸佔地逾萬畝的公室漆園,位列宋宮下大夫。之後,此職由其子承襲,直到其孫監河侯這輩。

監河侯與莊周、惠施差不多年紀,早年共同拜過蒙邑南郭一個先生為師,說起來是同門。監河侯這個封號,就是莊子在同窗共讀時戲封他的,此後一直這般叫他。久而久之,遠近百姓也都這般稱呼他了。

時過境遷。與惠施相似,莊周生性放蕩不羈,入冠年後四處遊歷,而立過後才倦飛歸家,雖娶妻生子,卻不善生計。眼見莊周度日艱難,家中一貧如洗,這又多出幾張口來,能賣的全都賣光了,仍舊是吃上頓沒下頓,監河侯出於同窗之誼,聘他照管漆園,算是送他個餬口營生。豈料莊周並不是個做生計的人,心思只在花鳥蟲魚、田園野趣,三年照管下來,園丁們既偷工,又偷漆,漆產量大跌,漆樹也遭盜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責監河侯。監河侯使盡解數走門路,雖然保住祖傳職分,但漆園的監管權卻被宮中收回,失去一條財路。監河侯將一腔怨氣潑到莊周頭上,召他申斥,豈料辯他不過,開始時自己占理,沒過幾個回合,倒讓莊周駁得啞口無言,氣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顧念同窗情面,將莊週一家掃地出門,誓言不相往來。

此後數月,二人果無來往,監河侯門前清靜不少。

然而,是緣躲不過。

這日午後,監河侯正在房後山頂的瞭望亭上觀察河景,家宰氣喘吁吁地跑上來,老遠即叫:「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

「什麼大事?」監河侯吃一驚道。

「姓莊的來了,在門外學狗叫呢!」

「哦?」

「老爺,他這是來討糧的。前日他夫人來,小的原想給她一點,打發她走,老爺卻……這下倒好,姓莊的親自上門,一升兩升可就打發不走了。」

「是嗎?」監河侯撲哧笑了,捋鬚有頃,看向家宰,「他想要多少?」

「肩著一個大麻袋呢。」

「多大個麻袋?」

「大得很!」家宰不無誇張地比畫一下。

「哈哈哈哈,」監河侯大笑起來,「照你這麼比畫,至少也得裝二斗哩!」

「老爺呀,」家宰哭喪起臉,「莫說是二鬥,二十斗怕也裝不滿!」

「有這等事?」

家宰湊近,壓低聲:「小的看清楚了,他那麻袋是漏了底的!」

「哈哈哈哈,」監河侯又是幾聲長笑,「走走走,瞧瞧熱鬧去!」

主僕二人匆匆下坡,打後門進來,穿過府院,走向前門,果然在大老遠就聽到門外傳來「汪汪汪」的狗叫聲和圍觀者的狂笑聲。

家宰打開院門,監河侯重重咳嗽一聲,虎臉走出,袖手站在府前台階上。

莊周仍在空場地上學狗叫。叫過幾聲,他還一手著地,一手伸到屁股後面,學狗尾巴來回擺動,在場觀眾全都笑癲了。

「莊兄,」監河侯沉起臉,步下台階,走到莊周跟前,「你這是來為在下守門的吧?」

「不是。」莊周這也站直身子。

「哦?」監河侯略略一怔,「既然不是,你在我門前『汪汪汪汪』,叫喚什麼呢?」

「討吃的呀。」莊周拱手,「聽說監河君倉中的粟米是狗才能吃,是人不能吃,莊周捨中斷粟數日,一家老小立等救急,這想貸點糧食聊度春荒,只能委身作狗了!」

眾人不笑了,紛紛看向監河侯。莊周的意思再也明白不過,這是一個狗家呀。

「莊兄上門,在下不能不借,」監河侯卻是絲毫不見尷尬,「呵呵」連笑幾聲,微微拱手,「莊兄大人雅量,胃口必也不小。請開尊口吧,莊兄欲貸多少粟米?」

「不多,不多,」莊周從肩上取下麻袋,抖幾抖,扔在地上,「大人將此麻袋裝滿即可!」

場上目光齊都落在麻袋上。

果如家宰所言,麻袋底部有個頭大的漏洞,若不補上,即使一倉也裝不滿。顯然,莊子上門是尋事來的,眾人再次哄笑。

監河侯撿起麻袋,打開袋口看看,又將整只胳膊伸進袋下的漏洞裡,故意鑽來鑽去,末了才搖搖頭,長歎一聲,將袋子扔到地上。

莊周是真來借糧的,只是不曾留意漏洞,這也笑了,眼珠子四下亂瞄,欲尋繩子將漏洞扎牢。

繩子尚未尋到,監河侯率先發話:「莊兄啊,不是在下不肯出貸,是在下倉中之粟,難以裝滿你這無底麻袋呀!」

「這這這……」莊周急中生智,「噌」地解下腰帶,彎腰去扎袋底,不料麻袋卻被監河侯先一步用腳挑走。

「莊兄,」監河侯將麻袋挑到家宰腳下,朝莊周拱手,「在下這個君侯是莊兄所封,莊兄既封在下,在下當有封邑才是。待在下得到封邑,收到邑金,再貸莊兄三百金如何?」

三百金足可把宋國所有官庫的粟米全部買斷,雖然未必能夠裝滿這只無底麻袋,但這數量卻是足夠大的。

眾人見監河侯將皮球如此這般巧妙地踢向莊周,忍俊不禁,一齊看向莊周。

「謝監河君美意,」莊周這也聽明白了,變過臉色,慨然應道,「莊周途中遇到一樁奇事,監河君可想一聽?」

「莊兄請講。」

「莊周行至茫蒼之野,聽到有呼救聲。莊周環顧良久,見是一條鮒魚受困於車轍中的一個小泥淖裡。莊周問道,『鮒魚,你這是怎麼了?』鮒魚應道,『在下乃東海君之臣,受困於此。先生肯借斗升之水以活命否?』莊周應道,『這倒不難,在下這就南遊吳、越,說服吳、越之王攔截西江之水前來濟你,可否?』鮒魚憤然作色,怒道,『在下落難於此,無所寄身,不過求你一瓢水,聊以苟喘,你卻這般推諉,還不如這就前去幹魚店裡尋我下鍋呢!』」

莊周講完,聽者無不愴然,盡皆唏噓。

「好掌故呵!」監河侯「哈哈」長笑兩聲,鼓幾下掌,轉對家宰,「莊兄不候西江水,只想取一瓢飲而已,去,這就為莊兄舀一瓢粟來!」

家宰應聲而去,不一時,果真取來一瓢粟米,將莊周的麻袋漏洞扎牢,倒入袋中。

「莊兄,還有何求?」監河侯盯住莊周。

「無求矣,無求矣!」莊周長笑幾聲,提粟揚長而去。

看熱鬧者紛紛離散。

望著莊周遠去的背影,監河侯嗟然長歎。

「老爺,」家宰小聲道,「是少了點。要不,小的這就再舀幾瓢送去?」

「不必了。」監河侯擺手,「此非長久。明朝你去莊兄家,聘他夫人測量濮水漲落。你可教她如何監測,按月發放五斗粟米,夠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爺?」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張揚,亦不可讓那混世魔王曉得,再生枝節!」

莊周持粟回家,一家人皆是歡喜,美餐一頓。

翌日晨起,莊周不知從何處摸出一隻銅簋(guǐ),「咚」一聲扔到院裡,吩咐莊逍拿刷子擦亮。莊妻洗完餐具,走到院裡,見狀大驚,問道:「他大,你擦這物什做啥?」

「吃完這頓,還有下頓呢。」莊周樂呵呵道,「今朝逢集,我拿它蒙邑換粟去。嘿,沒想到這玩意兒挺重,當是能換不少粟米。」

「萬萬不可呀,他大!」莊妻急了,一把奪過銅簋,捏在手裡,「老祖宗傳下的寶物就剩這件了,你若再去賣掉,家裡……真就是一無所有了呀!」

莊妻看向銅簋,淚水流出。此簋四足,四耳,圓身,方座,上面還有一隻蓋子,通身精銅,重約七八斤,上面還刻著鳥獸蟲魚,工藝極是精緻,一看就是寶物。莊子祖上曾是名門望族,後來家道雖然敗落,但在其祖父輩流落蒙邑時,作為祭器的五鼎四簋,仍舊一件不少。只是到其父輩,祭器少去大半,待莊周立事,又賣兩個,眼下僅剩此件了。

「他娘呀,」莊周盯住她道,「你怎能說是一無所有呢?」連連指點院中人頭,「你,我,他,她,這不是豎著四個大活人嗎?」

「他大,活人可不是寶物。」

「非也,非也!」莊周連連搖頭,「人生天地之間,化日月之精氣,為萬物之靈長,不是寶物,又是何物?」

「可這……人是要填飽肚皮的啊!」

「是呀,是呀,我將此物換粟,不就是為了填飽肚皮嗎?」

「這是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了。」

「真正值錢的是此物呀!」莊周拍拍吃得飽飽的肚皮,伸手去奪銅簋,莊妻閃過,跑回草舍,將銅簋藏起,拿出一打草鞋出來,「他大,這是我學著打的,雖不好看,卻是結實。你拿街上試試,要是能夠換來粟米,我們就有生計了。」

莊周拗不過她,只得掮起草鞋,扭頭出門去了。

監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點似的,莊周前腳剛走,他的後腿就邁進來,隨身還帶著測量水文的各類器具。家宰說明來意,莊妻喜淚沾襟,正在聽他講解如何測量水線,一輛駟馬豪車沿土路馳來,逕至莊家門外。

一個當地吏員率先下車,在門外大叫:「莊周,莊周在家嗎?」

莊逍跑去開門。

莊妻正自狐疑,家宰認出是里正,趕忙迎出。裡正剛要介紹,已從車上下來的兩個內臣以為家宰就是莊周,揖道:「莊先生——」

「非也,非也,」家宰趕忙攔住,回禮道,「在下不是莊先生,請問二位是——」

兩個內臣互望一眼,一人道:「我們來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諭旨,禮聘莊周先生前往楚宮。」

「楚王?」家宰吃一大驚,「敢問二位,欲聘莊先生去做何事?」

「拜莊先生為國師。」

堂堂楚王竟然拜莊周為國師!家宰目瞪口呆。

「國師?」莊妻急問,「國師是做什麼的?」

「莊夫人,」裡正拱手賀道,「國師就是國王之師,也就是楚王之師,嘖嘖嘖,你家莊周不得了,大喜臨門哪!」

莊妻驚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敢問莊夫人,」內臣甲揖道,「莊先生何在?」

莊妻不好說是賣草鞋去了,正自支吾,莊逍朗聲應道:「我阿大到街上賣草鞋去了,走沒多久,要是去追,準能趕上!」

兩個內臣互望一眼,不再多話,將莊逍一把抱到車上,與裡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時趕到蒙邑,搜遍整個集市,卻不見莊周蹤影。

車馬路過一家粟米行時,莊逍一眼看到櫃中金燦燦的粟米,眼珠子急轉幾下,轉對裡正道:「我曉得阿大在哪兒了。」指著粟米,「如果你們肯為我家買上一袋粟米,這就帶你們尋他去!」

想到他家的窘態,二內臣沒再多話,當即購下數袋粟米,又到布店置辦布匹及其他一應日用,買了些雞鴨魚肉等現成肉食,興致勃勃地一路趕回。

走到十字路口,莊逍指揮車輛拐向一條土路。路越走越窄,前面再無車轍了。內臣吩咐裡正陪同車伕原地守候,二人緊跟莊逍,逕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小半個時辰,果真望見遠處水岸邊佇立一人,頭戴破斗笠,正持竿垂釣。

持竿者正是莊周。

原來,莊周持草鞋赴市,走沒多久,全然忘掉職分,循本能拐往河道來了。春風拂面,萬物共生,天地間最好的風景盡在濮水兩岸,莊周魂牽夢縈,一刻也不想錯過。

二內臣見過莊周,長揖至地,說明來意。

莊周閉目良久,從容揚起釣竿。

二內臣看過去,長吸一口氣,因為莊周手中所持,不過是根普通蘆葦,上面更無任何釣鉤和誘餌,只有兩剪葦葉,仍在濕淋淋地向下滴水。

乖乖,這是真正的大才呀,難怪陛下要拜此人為師!

二內臣大為歎服,互望一眼,再次長揖:「我王陛下誠請先生至郢,托以境內之事,待以國師之禮,敢問先生意下如何?」

莊周將破斗篷推向腦後,道:「聽說楚有神龜,在雲夢澤裡暢遊三千年,之後被人捉住,塞進竹籠,獻予楚王。楚王裹之以錦繡,藏之於廟堂,以其肉獻祭天上諸靈,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凶,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二內臣互望一眼,一臣應道,「先生所言,乃靈王時異事。此龜堪為神靈,在宗廟裡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斷所刻,無不為社稷大事、國家要聞。」

「請問二位,」莊周微微一笑,盯住二臣,「假定你二人是此龜,是捨身求死而留骨於宗廟呢,還是全身求生而曳尾於大澤之中呢?」

二臣不約而同道:「這還用說,全身求生,暢遊於大澤之中。」

「謝二位抬愛。」莊子拱拱手,揚起蘆葦指向河水中一隻因受驚而快速爬走的河鱉道,「在下非大楚靈龜,不過一個宋地土鱉,這將曳尾於爛泥淖了。」

話音落處,莊周將蘆葦置於腳下,沿河水揚長而去。

二臣先是驚愕,繼而撩腿狂追,邊追邊揚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莊周聽若罔聞,越走越快,見二人仍舊緊跟不捨,索性拐入水中,趟水而去。二人欲再跟從,但試試河水,依舊清冷,且見最深處已經漫至莊周腿根,只好作罷,與莊逍暫回村落。

多年來,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國土,宋、楚堪稱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進宋地,就被宋國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諭旨聘請屬下臣民莊周為國師,宋王偃本就震驚,又聞來者是楚威王寵臣,愈加駭然,急召眾臣謀議。眾臣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卻無一人知曉莊周是何人。宋王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傳喚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裡正、監濮令等一行諸人趕至王宮,監濮令得到機緣,遂將莊周、惠施與自己同窗就讀等陳年舊事一五一十地盡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園舊案,為自己洗刷。當講到莊週一家斷糧,莊周上門學狗叫借粟之事時,眾人無不唏噓。

得知惠施之才遠不及莊周,惠施早晚見莊周都要禮讓三分,宋王偃大是驚愕。惠施早已貴為大魏相國,比惠施才高幾分的莊周卻在自己轄內默默無聞,宋王偃臉上本就掛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更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時,軍尉來報,楚使已在莊周草舍旁邊紮下帳篷,看樣子,不達目的不罷休了。楚是大國,宋國本就不敢招惹,此來又是聘賢,在列國不為犯禁。

情勢不容再緩,宋王當即決定將現任相國改任太師,空出相位,旨令莊周即時入宮拜相,同時安排專人「款待」楚使,以免他們先一步得到莊周。

然而,大賢莊周卻不見了。

楚使、宋臣兩撥人馬在莊家門外對峙三日,仍舊沒有莊周蹤影。楚使拗上勁了,賴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面上也過不去,旨令司徒府畫出圖像,如捉拿犯人般四處張貼,更出動軍卒,將濮水兩岸如拉網般搜尋一遭,仍舊一無所獲。

正自一籌莫展,有人從魏地回來,說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畫中人莊周。

如果莊周赴魏,必是去尋惠施。若惠施推舉,以莊周之才,必為魏王所用。宋王偃聞報愈加震驚,即召監濮令覲見,當廷晉其為中大夫不說,又將漆園的監管職分悉數返還,旨令他趕赴魏境,務必請回莊周。

前後不過旬日,原本讓人頭大的莊周竟就鬧出如此之大的動靜,不僅使漆園失而復得,更使監河侯如做夢般由下大夫一舉躍升為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面對這份突如其來、連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耀,監河侯喜不自禁,在詳細盤問過報信人後,當即安排好家事,帶足銀兩直驅大梁。

莊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後,莊週一連晃悠兩日,見天色黑定,肚子也著實餓了,循路回家,遠遠望見門外燈火通明,人喊馬叫,眉頭皺起,忖道:「瞧這樣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這一趟了。也好,我正存心遠遊,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處,莊周扭頭就走,沿濮水上溯半個時辰,一拍腦袋:「有了,久沒見到惠施,且到大梁尋他耍去!」

蒙本為宋、魏邊邑,不消一日,莊周即入魏境。

此時正值縱親軍伐秦無果而還,魏國境內一片哀慟,幾乎村村有號哭,路人皆孝服,天和地也似被某種莫名的哀傷和壓抑籠罩了。

然而,這種哀傷、壓抑與早就參透了生與死的莊周全然無關。脫開楚人糾纏的莊週一身輕鬆,漫無目的地遊山賞景,想歌即歌,想詠即詠,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餓了隨便尋些吃的,真正是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竟連此行的目的也拋諸腦後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莊子游至大梁城外的一個市集,見人們紛紛圍向一塊新貼的告示牌,打眼一望,驀然一驚,因為上面赫然寫的是他的名字,畫的是他的畫像,懸賞十金。

細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國府。

照理說,相國府不事緝拿。

「咦?」莊周拉下斗篷,閃至一邊,忖道,「魏國相國不就是惠施嗎?我來投他,人還沒到呢,他怎就曉得了?我不曾妨礙到他,他卻這般拿我,又為哪般?這這這……我這剛得自在,怎就……待我尋上門去,問他個所以然來!」

莊周不由分說,撒腿就奔大梁。

莊周邊問邊走,將到相國府時,一眼瞥到街邊一溜兒跪著三人,是一個女人攜一對兒女行乞,每人面前各擺一隻破損陶盆,裡面雜亂地放著各種施捨。女人還很年輕,看樣子二十多歲,模樣還算俊秀,只是一臉塵垢,頭髮凌亂,衣裳比莊周的還要破爛,僅僅是遮個羞處。一對兒女倒是靈秀,兒子五六歲,女兒又小一些,兩隻大眼緊盯路人,一見有人望來,不管給不給賞,只管伏地磕頭。

莊周呵呵一樂,沖這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連磕下好幾個。女人上下打量他幾眼,指著男孩子旁邊的空地說:「這位大叔,若是不嫌棄,就跪在那兒吧。此處有錢人多,或能討個賞錢。」

莊周在她跟前蹲下,兩眼盯住她:「你年紀輕輕的,為何在此乞討?」

「唉,」女人見問這個,潸然淚下,「他阿大戰死沙場,公婆傷悲過度,得病走了,家裡沒男人,有這兩個娃子,想改嫁也尋不到合適人家,地賣光了,沒有營生,這又遇到荒春,只得離鄉背井,捨臉討點吃的。」

想到也在挨餓的妻子及兩個孩子,莊周心裡一酸,瞄一下他們破陶盆中的幾個銅板,問道:「阿妹,想不想討到比這個多點的錢?」

「多少?」女人問道。

「十金。」

「十金?」女人吃一大驚,盯他看一會兒,苦笑一下,別過臉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睜,「我想去討!」

「好小子,」莊周衝他笑笑,起身道,「想要錢,跟我走就是!」

男孩子站起,拿起陶盆,跟從莊周就走。女人見兒子從莊周揚長而去,怕有閃失,這也起身,拉起女兒急跟於後。

莊周尋到懸掛告示的地方,取下遞給那孩子道:「拿上這個,跟阿公領金子去!」

母子三人將信將疑,跟從莊周徑至相國府前。

莊週一手拉起一個孩子,頭前闖去。

毋庸置疑,幾人全被門房攔住。莊周示意,孩子舉起手中的告示牌,門房這也看到了,又將莊周上下打量一番,飛奔進去稟報。

不一時,一個家宰模樣的急急走出,拱手道:「先生可是莊周?」

「正是在下。」莊周亦回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進宮去了,很快就回。」家宰看一眼女人及兩個孩子,以為是他家人,遂拱手道,「莊先生,府中請!」

「且慢,」莊周從孩子手中拿過牌子,指道,「賞金還沒兌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來十金,遞給孩子。

望著黃燦燦的小金塊,女人與兩個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才「撲通撲通」跪在地上,磕頭連呼恩公。家宰這時也明白原委,輕笑幾聲,攜莊周入府。

一杯水未涼,惠施散朝回府,聽聞莊周已經入府,一改往常慢動作,三步並作兩步地直趨客堂,人未進門,聲音已經鑽入:「莊兄,莊兄——」

莊周黑喪起臉,側過身子,給他個背。

「莊兄,想殺吾矣。」惠施跨步過來,見他這般動作,一把扯住他胳膊。

莊週一把甩開,鼻孔裡哼出一聲。

「莊兄——」惠施略吃一驚。

「莊兄?」莊周冷笑一聲,「這辰光叫得倒是親呢!」順手拿過木牌,「啪」地擲在地上,「這個牌子上,可是相國大人手筆?」

惠施呵呵笑過幾聲,接過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邊:「在下就曉得莊兄是這反響,昨晚還為這個與人打賭來著。」

「這等反響?」莊周又是一聲冷笑,兩眼直逼過來,「姓惠的,我且問你,莊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時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處懸賞緝我?」

「莊兄,且聽在下一言。」惠施呵呵又是一笑,在他對面坐下。

「說吧!」

「莊兄既沒犯王法,也沒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緝拿莊兄,是因為有人前來府上,密告在下說,『莊子已來魏國,欲搶相國之……』」

「哈哈哈哈,」未及聽完,莊周即爆一聲長笑,笑畢謔道,「南方有鳥,其名為鵷(yuān)鶵(chu),相國大人可曾聽說?」

「未曾聽說。」

「鵷鶵乃一奇鳥,一年二度,春日發於南海,飛抵北海,秋日發於北海,飛抵南海。沿途飛越千山萬水,此鳥卻品性高潔,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有鴟(chī)一隻,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見鵷鶵飛掠頭頂,乃驚恐萬狀,仰天奮爪斥道,『嚇!』今朝相國難道也想為這區區梁國『嚇』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幾聲長笑,兩手擊掌,連聲道,「精彩,精彩,這些年不見,莊兄口舌越發精進了。」

「非關口舌之事。」

「嗯,的確非關口舌之事。不過,莊兄難道不想問問是何人來我府上,又為何事講出那般話麼?」

莊周略略一怔:「請講。」

「監河侯!」

「監河侯?」莊周先是吃一驚,繼而作色道,「這個吝嗇小人,他來做啥?」

「呵呵呵呵,」惠施指他笑道,「莊兄,你這叫不識好人心喲!」

「此話怎講?」

惠施遂將因他而起的諸多事端一五一十,盡講一遍,莊周這才明白自己誤解了監河侯,著急地問:「監河兄呢?」

「在下打發他回去了。什麼大楚國師、大宋相國?在莊兄眼裡,這些不過是鴟鳥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謝惠兄遮擋了。」莊周拱手謝過,目光瞄向旁邊的牌子,「在下還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經打發監河兄了,為何還要緝拿在下?」

「呵呵呵,」惠施笑道,「莊兄試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請到莊兄呢?」

「諸事已經過去,你請在下做啥?」

「解悶哪。不瞞莊兄,在下自來魏地,是天天煩悶哪!」

「哦?」莊周故作驚訝,「在這一隅之內,你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了,理應志得意滿、心想事成才是,又因何煩悶呢?」

「唉,」惠施長歎一聲,「一言難盡哪。莊兄之快,在於逍遙自在。在下之快,在於天地名實。」指向外面,「可你看看,滿城金碧輝煌,滿街綾羅綢緞,卻難見到能讓在下吐一時之快的活物,豈不悶哉?」

「唉,」莊周亦出一聲長歎,「在下尋你,是想邀你游於天地之間,你尋在下,卻是要逞口舌之強,於你可得快活,而於在下,豈不悶哉?」

「走走走,」惠施顯然是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莊周,「這就後花園裡耍去,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才叫花草。不瞞你講,近年來在下口舌發僵,唯有園藝功夫大有長進呢!」

二人走至後花園中,尚未欣賞園藝,家宰急追過來,說是國家又出戰事了,殿下緊急召請,要他即刻入宮。惠施苦笑一聲,兩手一攤,朝莊周做個無奈動作,請他園中自在賞游,匆匆上朝去了。

這場戰事,仍舊發生於秦、魏之間。

戰端仍是由龐涓挑起來的。

從安邑東出大梁,魏人只有兩條道可走,一條是橫穿中條山,經此渡口至陝,取道崤塞,東至洛陽,再沿河水南側官道抵達大梁,另一條是取道王屋山與太行山交錯處的軹關陘至南陽盆地,經由孟津渡河。兩條道互為倚重,就軍事而言,任何缺失,對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

函谷一戰,陝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制太陽渡,威脅茅津渡,而這兩大渡口是溝通安邑與大梁的主動脈之一,這讓深諳地勢利害的龐涓如鯁在喉。龐涓暗調兵力,兵分兩路不宣而戰,一路攻打陝邑,一路攻打曲沃。由於事發陡然,陝地秦人猝不及防,陷於絕境後失守,曲沃卻得函谷關守軍及時馳援,勉強保住。

司馬錯震怒,一面急奏咸陽,一面調動秦軍集結函谷關,矢志奪回失地。龐涓亦緊急部署,同時急馳大梁,奏報朝廷,力主與秦復戰,奪回曲沃與太陽渡,確保大魏血脈暢通。

魏王不上朝,國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傷未癒,這又復戰,任誰心裡也是憋堵。無論龐涓如何解釋,甚至讓人把軍事沙盤抬到宮裡,指沙盤反覆講解陝、曲沃諸邑戰略地位之如何重要,聲稱自己有絕對把握收復曲沃,將秦人封堵在函谷關內,太子申仍舊黑喪起臉,朱威別過臉去,白虎一言不發,惠施更是兩眼閉合,似是睡去了。

「諸位,諸位,」龐涓急了,「前線已經開戰,秦人大規模集結,欲奪回陝邑,甚至還叫囂搶我崤塞,斷我大魏血脈,將士們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糧草輜重,需要後備兵員,求請諸位了!」言訖,連連拱手。

「龐將軍,」朱威長歎一聲,緩緩應道,「在下不是不想與秦人開戰,只是……將軍曉得,這幾年的存糧,該吃的吃了,沒吃的讓秦人一把火燒了。時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饑民,至於後備兵員,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說越慢,講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龐涓看向白虎,向他遞眼色。

「龐將軍,」白虎非但不幫話,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贊同上卿大人,眼下與秦開戰,時機不妥,望將軍三思。」

在此場合下,龐涓曉得勢單力孤,氣呼呼地別過臉去。

「惠相國,」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與秦開戰,朱上卿、白司徒認為時機不妥,敢問相國是何決斷?」

「回稟殿下,」惠施微微睜眼,拱手道,「軍國大事,當由君上裁決,微臣不敢動議。」

惠施將皮球踢到惠王那兒,龐涓自是無話可說,當即動身求見陛下,卻被毗人攔在門外。龐涓候等兩個時辰,見惠王仍不傳見,曉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擔心秦國出兵報復,只好長歎數聲,驅車出城,連夜馳奔澠池大營,部署應急防務去了。

眼見龐涓這般好戰,眾臣皆是歎氣。

「就眼前困窘,」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戰皆是外務,」惠施應道,「眼前縱親未散,縱約仍在。既涉外務,殿下何不問問外相蘇秦呢?」

「對,對,」朱威連聲附和,「當初伐秦時,蘇相國就堅決反對,向我提過此事,只是孤掌難鳴,無法說服陛下與龐將軍,方致這個結局。」

「聽說蘇子前時來過,」太子申思忖一時,看向幾人,「近日卻是沒他音訊了。你們有誰知道蘇相國人在何處?」

「當在趙國。」惠施閉目應道,「龐將軍懷疑趙人與秦暗結,陛下也存疑慮,蘇子解說不清,趕赴趙國查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轉向白虎,「你這就走一趟邯鄲,一是代父王問聘趙王,二是拜訪蘇相國,就眼前局勢請他指點。如果蘇相國能撥冗光臨大梁,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回稟殿下,」白虎略一遲疑,「陛下那兒……」

「父王那兒,自有本宮奏報。」

白虎趕到趙國,問聘過後,逕直造訪蘇秦府,將魏國危勢詳述一遍,拱手道:「蘇大人,縱親伐秦無果,近十萬將士喋血,傷者不計其數,魏國好不容易恢復起來的元氣再次傷損,武安君卻無視國情,再請用兵。陛下抱病不朝,朝臣束手無策,殿下與惠相國皆請大人趕赴大梁,指點迷津。」

「唉,」蘇秦歎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陝地之爭,不過是大海一濤,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國。」

「不在魏國,又在何處?」白虎吃一怔道。

「在縱親國之間的嫌隙和猜疑。」

「確是如此。」白虎吸口長氣,「尤其是武安君,他認定是趙人出賣魏國。」

「出賣魏國的不是趙人,而是楚人和齊人。」

「楚人和齊人?」白虎驚愕。

「是的。」蘇秦微微點頭,「縱親締約之初,在下聽聞魏王與楚、齊有意伐秦,即現憂慮,與趙侯謀議,趙侯所憂與在下趨同。在下曉得伐秦樞紐在魏王陛下,前往勸諫,不料陛下深信龐涓,借省親之名將在下支開,終致此戰。至於龐涓猜疑,不過是中了秦人離間之計。」

「秦人離間之計?」

「旬日之前,李義夫將軍入宮稟事,在下已將實情查明。就李將軍為人及戰局進程判斷,其言可信。秦人為破縱親,遠交燕國,挑起燕、齊爭端,齊兵借此脫離戰場。楚人借口不服水土,出人不出力。剩下三晉之軍,皆聽龐涓調遣。龐涓搶頭功,令趙為後軍,駐守陝、焦,不料前軍受阻,崤塞遭襲,李義夫自告奮勇,回奪崤塞,秦人卻隱身不出,故意陷害趙人。李將軍誤以為秦人勞兵襲遠,已經撤回,又認為此番伐秦,非趙侯所願,遂引軍自回上黨。趙侯已責其失誤之罪,削其職爵,讓其閉門思過了。」

白虎沉思良久,抬頭:「敢問大人,既然已結縱親,齊、楚怎能這般言而無信?」

「不瞞白兄,」蘇秦歎道,「齊、楚入縱,動機本就不純。話說白了,齊、楚兩國都想借合縱弱魏!」

「弱魏?」白虎兩眼大睜。

「一旦縱成,魏必伐秦。伐秦若勝,楚、齊坐享其成;若敗,魏、秦兩敗俱傷,楚、齊亦坐享其利。」

「利在何處?」

「利在弱魏。就遠說,魏虎踞中原,這是齊、楚都不想看到的。就近說,黃池、陘山之事,他們也都記著的。」

「是啊,」白虎倒吸一口冷氣,「可武安君他……」

「不能怪他,」蘇秦輕歎一聲,微微閉眼,「武安君是個好戰將軍,他的目力所及,只有殺戮。」

聽完蘇秦一席話,白虎豁然洞明,當即邀他同赴大梁,消除魏、趙隔閡。只要魏王想通,三晉和好,縱親就可繼續履約。

蘇秦大以為是,正欲啟程與白虎一道赴梁,公子噲趕至,說是齊人似無誠意歸還十城,子之將軍幾番使人交接,全吃閉門羹,並說燕王震怒,已加撥軍卒三萬,車三百乘,詔令子之武力催討。

見事出緊急,蘇秦只得修書一封,托白虎捎予魏王,趕赴薊城善後。

龐涓突襲谷地,奪回陝邑。戰報傳至秦宮,秦王急召諸臣商議應策。群情激憤,紛紛要求與魏開戰。

「君上,」在崤山險遭不測的司馬錯早欲復仇,慷慨陳詞,「曲沃、陝、焦諸邑,背依函谷,進可攻,退可守。攻北可經由渡口,直取安邑,攻東可直取北崤塞,直抵洛陽,攻南可直取南崤道,直入宜陽,實乃戰略要衝之地,是以龐涓與我爭奪!」

「以愛卿之見,該當何如?」

「與魏開戰!」司馬錯猛揮右手,「前有六國,我尚不懼,今只有魏卒,臣誓奪回陝邑!非但奪回陝邑,臣還奏請攻奪崤塞,佔領澠池,打通東出之路。同時,出兵收復臨晉關。河西之地,不能容魏人插足!」

眾臣紛紛附和,與魏開戰聲沸沸揚揚,充滿朝堂,唯有坐在臣輔首席的張儀一聲不響。

「張愛卿,」秦惠王看過來,「你如何看?」

「回奏大王,」張儀微微拱手,「臣以為,眼下我不宜對魏開戰。」

「哦?」秦惠王傾身。

「非但不宜開戰,臣還建議將曲沃諸邑,包括太陽渡還給魏人,與魏睦鄰。」

公孫衍走後,秦王再沒拜相,張儀名為左相,實際是秦國的唯一相國,內政、外交一手獨攬。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張儀初任相國即遇挑釁,照理當雷厲風行,借挫敗縱軍銳勢,一舉打通崤塞才是,不想張儀竟在這朝堂之上公然孵軟蛋,實在有損威儀,大煞風景。

眾臣面面相覷,有噓聲發出。這些人中有許多與公孫衍相善,張儀代公孫衍為相,他們原本不服,這又見他如此犯軟,無不生氣,尤其是武將。但張儀眼下是百官之首,眾臣忌憚,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看向司馬錯,顯然指望他能有反駁。

「敢問左相,」司馬錯果然不負眾望,驚愕之餘,略略拱手,沉臉問道,「是害怕魏人呢,還是害怕龐涓?」

張儀微微一笑,閉上眼去,沒有理睬。

「左相大人,」司馬錯臉上掛不住了,聲音激昂,「六國縱親,數十萬人馬壓境,我且不懼,單單一個魏寇,敢問左相大人懼在何處?」

「是呀,是呀,」眾臣紛紛附和,聲音不齊,但話是一樣的,「請問左相大人懼在何處?」

「諸位,」張儀朝眾人拱手一圈,「在下只懼一個,因小失大,得豆丟瓜。」

張儀的「得豆丟瓜」四字,讓在場人再吃一驚,只有秦惠王表情釋然,顯然明白了他的所指。一聲重重的咳嗽之後,惠王宣佈散朝,但留下張儀、樗裡疾、司馬錯和公子華四人。

「張愛卿,」惠王沖張儀微微一笑,「講講你的瓜吧,國尉等不及了。」

張儀朝司馬錯呵呵笑道:「此瓜本是國尉所種,要講也該國尉來講才是。」

此時,司馬錯這才似是明白張儀所指,半是遲疑:「左相所指,不會是巴蜀吧?」

「正是巴蜀!」張儀重重點頭,「縱親軍潰退,縱親列國無暇顧我,我將有至少三年時光,正是圖謀巴、蜀良機。巴、蜀乃後備糧倉,蜀道雖遠,但若遇到饑荒,有糧就比無糧強。再說,巴、蜀之民驍勇善戰,堪為上乘兵源之地……」頓住話頭,給出一個笑。

最後一句顯然是說給司馬錯的。

「可……」司馬錯顯然聽進去了,吸口長氣,「龐涓那廝如果得寸進尺,又該如何?」

「國尉儘管放心,」張儀笑道,「不是吹的,天底下沒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他了!」

「愛卿不是虛言吧?」惠王忙問,「難道蘇秦也看不明白他嗎?」

「當然能,」張儀應道,「不過,蘇秦看明白的是他的正,微臣看明白的是他的邪。此人邪大於正,所以蘇秦拿他束手無策。」

「對,」公子華點頭應道,「據在下所知,此番伐我,蘇秦極力反對,卻被龐涓設計支開,耍得團團轉呢!」

「那……孫臏呢?」樗裡疾問道。

「邪不壓正。孫臏不屑與他斗邪,所以那廝害怕,才設計害他!」

「咦?蘇秦亦是一身正氣。既然邪不勝正,為何龐涓害怕孫臏,卻不怕蘇秦呢?」

「這個嘛,」張儀呵呵笑道,「叫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龐涓與蘇秦不在一個層級上,蘇秦之正,壓不住其邪。龐涓與孫臏在同一個層級上,龐涓之邪壓不住孫臏之正。」

「愛卿呢?」惠王興趣來了。

「至於微臣,」張儀拱手應道,「與龐涓雖說不在一個層級,玩的卻都是邪。他邪,微臣比他更邪。呵呵呵,以邪對邪,他玩不過微臣。聽說那廝在黃池擺出什麼王八屎溺陣,一舉擒住齊將田忌,可有此事?」

「有有有,」公子華樂了,「天下傳為美談呢!」

「什麼美談?」張儀鼻子一哼,「那個計是在下手把手教他的!」

言及此處,張儀順口講出當年鬼谷裡的那樁惡作劇王八事件,聽得眾人樂翻肚皮,無不豎拇指大讚張儀,尤其是惠王,反覆徵詢每個細節,細細品味。

一番言笑過後,惠王轉入正題,詔命張儀出使魏國,以曲沃諸邑與魏睦鄰,秦人退回函谷關,恢復戰前格局。

張儀受命去後,惠王轉對司馬錯、公子華、樗裡疾,伸拇指讚道:「曉得什麼叫大才了嗎?大才就是,在關鍵辰光,永遠曉得瓜與豆的差別。曲沃、崤塞、臨晉關,這些都是豆,不過是寡人點心,隨時想吃,伸手就可捏一粒,巴、蜀卻是大香瓜呀,你們將此香瓜擱在枕邊,只讓寡人聞香味,叫寡人何能睡得下呢?」

「微臣想得小了。」司馬錯揉搓兩手,憨憨地笑了。

「司馬愛卿,」惠王看著他笑道,「魏國元氣已傷,龐涓折騰不出名堂。有相國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沒了。你把精力騰出來,這就整頓三軍,挑選五萬精壯,準備山地戰。」

「微臣領旨!」司馬錯朗聲應過,拱手退出。

殿裡只有公子華與樗裡疾了。

「小華,」惠王轉向公子華,壓低聲音,「蘇秦可有音訊?」

「前時在邯鄲,不久前馳往薊城去了。」公子華應道。

「薊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問,「做什麼去了?」

公子華搖頭。

「會不會是奔燕、齊十城去呢?」樗裡疾接道。

「嗯,想必是了。」惠王微微點頭,沉思良久,轉對公子華,「眼下縱軍雖有緩解,但蘇秦仍是寡人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監視此人一舉一動。」

「這……」公子華面現難色,「蘇子身邊不止一個飛刀鄒了,近來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為墨家弟子,防範極嚴,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時有兩個黑雕近前竊聽,剛過圍牆就被發現,所幸逃得快,對方也似不想結怨,尚無大礙。」

「大王,」樗裡疾拱手道,「臣薦一人,或可接近蘇子。」

「哦?」惠王傾身,急問,「何人?」

「秋果!」

當年的小秋果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當被宮中內臣七彎八拐地帶進偌大的宮殿裡,當跪在大秦之王的偌大宮殿裡,秋果的俏臉上漾出紅暈,緊張、激動、興奮、害怕……心中各種忐忑似乎全都表達在這兩朵紅暈裡了。

「你叫秋果?」秦王兩眼緊盯跪在地上的秋果。

「是。」秋果低下頭去,聲音劇烈打戰。

「抬起頭來。」

秋果的頭非但沒能抬起來,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笑了,看一眼樗裡疾,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輕輕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顫抖,兩眼緊閉,打個趔趄。

「睜開眼。」

秋果的兩隻鳳眼使力睜開兩道細縫,兩朵紅暈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秦王呵呵笑出數聲,「好一個青澀女子!」

「回稟君上,」樗裡疾奏道,「秋果姑娘已在樂坊習藝六年,知書達理,琴棋諸藝皆有精進,至於種桑養蠶,烹調女紅,乃自幼習得,在樂坊女子中堪稱上品。」

「好,好,」秦王后退幾步,回到席位上坐定,「秋果姑娘,寡人這要問你幾句話,你當如實回稟。」

秋果聲音未出,頭卻點了幾點。

「聽說你兩次救下一個名叫蘇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怔了下,微微點頭。

「聽說你阿大將你許嫁蘇秦,可有此事?」

秋果點頭。

「聽說蘇秦答應三年後即來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略一遲疑,鄭重點頭。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與蘇秦完婚,你可願意?」

秋果不點頭了,而是重重叩地,聲音微微打戰:「民女……謝大王成全!」

「擬旨,」秦王轉對內臣,「冊封秋果之父秦岑大夫爵,賜田十頃,府宅一座,粟米二百五十石,免三世賦役!」

自商鞅變法之後,秦以軍功定爵,實行二十級爵位制,分別是:公士、上造、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大良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和徹侯。這二十級中,不更以下屬於士,五大夫以下屬於大夫,大庶長以下屬於卿,最後兩級則是侯了,僅次於公。秦公稱王,爵制未改。秦岑受封的大夫為第五級爵,雖在大夫中是末級,卻高出於士,這在平民中實在是難得一見的賞賜了。

秋果卻不懂這些,仍舊呆呆地跪在那兒,連個謝恩也不曉得。

「秋果,快謝大王恩賜。」樗裡疾小聲指點。

「民女謝大王恩賜!」秋果叩首。

「不過,」秦王轉過話鋒,「寡人也有一事托付於你。」

「民女候旨!」

「寡人此托,由樗裡大人講給你聽。寡人要你記住的只有一句話:你,秦秋果,生是秦國的人,死是秦國的鬼!」

秦王最後一句,一字一頓,聲音威嚴、陰冷,尤其是最後一個「鬼」字,聽得秋果毛髮悚然,不寒而慄,由不得打個寒噤。

「記住了嗎?」秦王加重一問。

「記……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