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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第五章 論兵道,孫臏圍魏救趙

挑戰王馬的終極大賽於翌日後晌申時擂鼓。

賽場人山人海,人眾逾萬,將個偌大的校場圍得水洩不通,只剩一條打著幾道大彎的並駕車道。許是賽事注定一面倒,投注並不如意,幾乎所有參注者皆把注本押在王馬贏上,王馬賠率低至注十賠一,田府之馬,賠率卻高達注一賠十。

申時整,比賽開始,首輪是上駟,雙方上駟入場,上大夫田嬰親自擂鼓開賽,隨著一通鼓響,兩輛戰車繞賽場飛馳,一時間,馬蹄飛揚,塵埃騰起,先後繞場角逐十圈,王馬整整領先五個車身,毫無懸念地獲勝。次輪中駟,王馬再贏,領先兩個車身。勝負已判,第三輪堪稱友情賽,王馬下駟御者不知是實力如此,還是想賣個順水人情,不過拉開田府下駟一個車身。

場上歡聲雷動,眾臣起立,先向威王賀喜,再向田忌賀喜。

田忌眉開眼笑,不無得意地向眾親朋拱手回禮,口中不住重複「同喜」二字,不見半絲挫敗之感,似乎敗給王馬是件榮譽之事。

賽事至此結束,上大夫田嬰宣讀年度賽事終判,而後是威王頒發王命詔書,將各都邑參賽名單悉數列入王命,張榜昭示,再後是威王、太子分別代表王室,依據賽事約定規制,向衝入五都決賽、終極決賽及挑戰王馬者頒發王室獎賞。由於賞金是要稱重的,在這賽場不好兌現,依據規制,就用王室特製絲帛取代,每張絲帛上分別標注賞金數目,以王璽印之,獲牌者可持此帛到各處賭莊兌取現金。

田忌領到標有五百賞金的絲帛,不無光鮮地繞場行走,向山呼的觀眾頻頻揮手,再向每一個道賀的熟人回以「同喜」,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蘇秦陪同孫臏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田忌繞場走到此地時,一則風頭出足了,二則望到蘇秦招手,就將絲帛收起,大步過來,在蘇秦、孫臏身邊坐下。

蘇秦著士子裝,不見一絲官樣。孫臏坐在輪車上,頭戴斗笠,身穿布衣,活脫脫一身野人裝飾。附近觀眾漸次散去,只有飛刀鄒守在二人身邊。

「三戰皆北,」孫臏沖田忌道,「田兄不以為恥,反以為喜,可有道理?」

「呵呵呵,」田忌又笑幾聲,「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之馬雖為千里挑一,王馬卻為胡地進獻,多為萬里挑一。這且不說,大王更得伯樂後人孫悅助力,廄中多為千里良驥,在下這能擊敗鄒忌,贏得我王五百賞金,已是於願足矣!」

孫臏輕歎一聲,搖頭。

「孫兄?」田忌吃一怔。

「敢問田兄,」孫臏緊盯他道,「可曾想過贏大王一次?」

「不曾想過。」田忌苦笑一下,做出個怪臉,「再說,想也白搭呀!」

「若是有機會贏,將軍難道也不想嗎?」

「這……」見孫臏認真,田忌長吸一口氣,盯住他,「孫兄,你……」伸手摸他額頭,「咦,沒有發燒呀!」審他一時,看向蘇秦,指自己心窩,「蘇兄,孫兄這兒,不會出毛病了吧?」

不待蘇秦回話,孫臏接腔道:「田將軍,在下再問一次,想不想贏王馬?」

「想想想,」見孫臏語氣有變,田忌急了,迭聲叫道,「在下睡夢中也想啊!」

「在下還有一問,」孫臏直望過來,「上中下三駟,其等級由何人評定?」

「這……」田忌略怔一下,「好像無人專門評定,是參賽者自己定的。」

「若是此說,」孫臏斂神屏息,緩緩說道,「你這就去對大王講,你不服此賽,三日之後,願與大王再賽一場,在下保證將軍擊敗王馬。」

「擊敗王馬?」田忌咋舌自語,顯然是說給孫臏和蘇秦,「這是不可能的!」略頓一下,又覺得不妥,又補一句,「上駟差三個車身,中駟差兩個,即使下駟,人家不當回事了,也還差一個呢!」

「我有寶駒,可以勝他。」孫臏一字一頓。

「你有寶駒?」田忌震驚了,「孫兄快講,愛駒現在何處?為何不見你露出只言半字?」

「國有利器,不可以示人。」孫臏引出老子之言,神秘一笑,道,「既是寶駒,又怎能輕易展露呢?」

「這……」田忌顯然不信,看向蘇秦,半是拆穿孫臏,半是玩笑道,「孫兄在那山坳裡一住三年,據在下所知,從未出過柴扉一步,若是真有寶駒,在下怎會不知?」

「田兄這是不知孫兄了。」蘇秦回以一笑。

「好好好,」田忌見蘇秦也來幫腔,不好再講什麼,眼珠子一轉,「按照比賽規程,勝負已決,縱使我想複賽,大王必也不肯哪!」

「你尚未懇請,怎知大王不肯?」孫臏語氣進逼。

「這……」田忌終是膽怯,再次看向蘇秦。

「孫兄講得是,」蘇秦鼓勵他道,「你這就去向大王懇請,就講三日之後,再賽一次,看大王如何處置?」

「若是田兄賭以千金,大王必定應戰。」孫臏將他逼入牆角了。

「賭以千金?」田忌倒吸一口氣,「千金是我封地二十年收成,孫兄不會是想讓我上上下下數百口子喝西北風吧?」

「在下修正一句,可懇請每輪千金,三輪比賽,三千金豪賭。」

田忌驚呆了,再無一句應腔,只將兩眼圓睜,一會兒看看孫臏,一會兒看看蘇秦,似乎這二人在演雙簧,設局誘他害他。

「統領千軍萬馬之人,當該不會在意這三千金吧?」孫臏半是哂笑。

「當然不是!」田忌這也急了,「可……可是在下即使把家底賣光,也不值這三千金啊!」

「這不是有了五百金嗎?」孫臏朝他懷裡的絲帛努下嘴,「至於另外五百金,將軍府庫中不會湊不出吧?」

「這才一千!」

「另外兩千,在下與蘇兄各攬一千,將軍還有何說?」

「蘇兄?」田忌看向蘇秦。

「將軍難道信不過在下與孫兄嗎?」蘇秦微微一笑,看向不遠處的威王,「要賽就趁快,相信大王求之不得呢!」

見孫臏、蘇秦步步進逼,堅持複賽,田忌雖然吃不準,卻也是後退無路,只得橫下心來,賭二人的人品。

這般想定,田忌醞釀會兒膽氣,一步一步地走近威王。

大賽結束,觀眾大多散去,威王已經起身,正欲擺駕回宮,包括太子、鄒忌、田嬰等一應大臣也都起身,豎槍般候於旁側,靜等威王起駕。

田忌攔在案前,伏地跪拜,朗聲叩道:「啟稟我王,臣有奏。」

威王復坐下來,瞄他一眼:「愛卿請講。」

「今日之賽,臣輸而不服,斗膽祈請與我王再賽一場,懇請我王恩准。」田忌吐字清晰,聲如洪鐘。

眾臣面面相覷。即使威王,也是驚怔,捋鬚良久,傾身向前,一臉狐疑道:「愛卿,你……可是當真?」

「臣不敢欺君。」田忌豁出去了,字字鏗鏘。

威王長吸一口氣,再次捋鬚,身子坐直,目光依舊不離田忌:「愛卿呀,不是寡人不肯應允,是……就今日觀之,你的馬力尚欠三分,若是再戰,只會輸得更慘。」

「臣另有良馬。」

「哦?」威王來勁了,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孫悅,見他也是詫異,笑道,「若是如此,倒是好玩。不過,寡人之馬,輕易不會出戰,倘若出戰……」

「臣請一賭。」

「好!」威王一震几案,「寡人要的正是這個!請問愛卿,欲賭幾何?」

「願賭千金!」

「田大將軍,」坐在威王另側的鄒忌接腔了,半是揶揄,半是慫恿,「向王馬挑戰,與我王作千金之賭,斷非尋常兒戲,望將軍三思。」

「相國大人,」田忌不軟不硬地回應,「你我同朝多年,可曾聽聞田忌兒戲過?」

「啟稟我王,」鄒忌重重點頭,看向威王,揖道,「上將軍方纔所請,既非兒戲,臣奏請我王恩准。」

「准愛卿所奏。」威王看向田嬰,「上大夫,今日之賽,田忌將軍輸而不服,請求三日之後復戰,寡人應戰,依舊分上中下三駟,三局二勝制,賭以千金!」

「臣斗膽祈請,賭資每一輪千金。」田忌又出一句。

田忌如鬼附體般不顧一切地順竿子再爬,在場諸人無不震撼。

威王也是發蒙,愣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盯田忌一眼,轉對田嬰,一字一頓:「擬旨,依田忌將軍所奏,三日之後在此復戰,賭資每輪千金!」

田忌既已出盡風頭,卻又這般不顧一切,目的何在?田忌稱其另有良馬,若是真有良馬,焉何關鍵辰光藏而不用,待一切輸定後,這又拿出補失?再說,田府有多少良馬,齊國有多少良馬,經過兩年賽事,他鄒忌也早略知一二了。此番大賽,田府出戰之馬已是最優,斷不可能於陡然間生出比之更強勁的千里之駿!

鄒忌悶坐於室,越想越無頭緒,忽地想起公孫閈,使人召請。

「公孫先生,」鄒忌親手為他斟上一盞好茶,「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看到了。田忌三戰皆北,仍求複賽,稱其另有良馬,且願賭以每輪千金,豈不是以卵擊石、鬼迷心竅麼?老朽拙淺,有請先生譬解。」

「回稟主公,」公孫閈謝過茶,直言以告,「若是不出公孫閈所料,田忌提請複賽,斷非一時之昏,而是另有奇謀!」

「是何奇謀?」鄒忌傾身以問。

「主公所棄之謀!」公孫閈語氣極是篤定。

鄒忌心中一堵。

所棄之謀即公孫閈在賽前所進之以中駟換下駟之謀。想到在今日賽場上,田忌三戰皆敗於王馬,仍舊那般顯擺,鄒忌有點後悔未聽公孫閈之言,否則,繞場說「同喜」的就是他鄒某了。

「你是說,」鄒忌閉目有頃,「田忌會以中駟換下駟?」

「不,是以下駟換上駟,依次類推!」

鄒忌深吸一口氣,豁然洞明。是的,若以此推,田忌或將一敗而二勝,這想必就是他敢賭以千金的底氣所在。如此絕妙主意,斷非田忌所能謀出,定是此人身邊另有高人,而這個高人,也當是蘇秦無誤了。蘇秦為趙求救,而田忌與龐涓有羞辱之仇,蘇秦必是遊說田忌,出此妙策以博大王戰心。

鄒忌越想越覺透徹,再觀眼前公孫閈,非但無猥瑣之相,反倒現出一個堪比蘇秦的曠世奇才來,真正歎服起淳於子慧眼識人了。

「先生既已識破其謀,」鄒忌拱手揖道,「可有應策教我?」

「教字不敢,」公孫閈回以一揖,「閈以為,主公可有兩策應之,一是覲見大王,奏以田忌之謀,讓大王及時調整王馬,擊敗田忌;二是不破此事,傾盡家財,賭田忌之馬獲勝,主公或可得到一筆巨財。」

鄒忌閉目思考,良久,臉上現出一絲陰笑:「謝先生良謀,不過,本公一不想奏請大王調整王馬,二不缺錢財。」

「想必主公另有奇謀了?」

「哈哈哈哈!」鄒忌爆出數聲長笑。

「主公所笑何事?」

「笑他田忌,」鄒忌收住笑,一字一頓,「自作孽,不可活,今日田忌之謂也!」

「主公?」公孫閈有點茫然。

「先生且看,」鄒忌眼中射出兩道陰光,「若那田忌未從先生所斷,亦無良馬備用,三日後複賽,必輸三千金,以田府所積,多不過千金,若輸三千金,其家產敗盡不說,空貽天下笑耳!若那田忌真如先生所斷,以其下駟對王馬上駟,以其上駟對王馬中駟,以其中駟對王馬下駟,就是欺君。依據齊法,欺君之罪,當誅三族。田忌得三千金而受誅三族,再貽天下笑耳!」

「主公遠謀,公孫閈歎服!」公孫閈拱手長揖。

「是他田忌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公!」鄒忌一字一頓,看向公孫閈,「雖然,我等不可掉以輕心。拜託先生多方打探,若是田府真的匿有良駒,速來報我。」

「敬受命!」

齊都雪宮,威王雙眉凝起,在廳中慢悠悠地轉來轉去。

辟疆兩隻眼珠子,只跟著威王轉,對面孫悅,兩眼微閉,一動不動地端坐於席。

「哈哈哈哈,」齊威王陡然住腳,長笑幾聲,回到自己的主席之位,捏緊老拳,迭聲叫道,「寡人得矣,寡人得矣!」

「父王?」辟疆小聲問道。

「看到蘇秦了嗎?」威王樂呵呵道。

「蘇秦?」辟疆大惑不解,「蘇秦怎麼了?」

「若是不出寡人所料,田忌身後是有蘇秦在撐著,如若不然,借他個豹子膽,他也不敢罔顧一切,這般玩命。」

辟疆陷入深思。

「疆兒,」威王由衷讚道,「這個蘇秦,真正是吃透寡人之心哪,他此來搬兵,本為水火之急,卻又不急不躁,因他曉得寡人與那魏罃必有一拼,這個邯鄲,寡人想不救也是不成啊!」

辟疆長吸一口氣,兩隻大眼撲閃著,似是仍未完全領會父親。

「這且不說,此人竟然吃準寡人賽馬是為備戰,坐莊聚賭是為籌款,這又擔心寡人款項籌得不夠,方使田忌殺寡人個回馬槍,將這場賽事用足,可謂是用心良苦啊!」

「可……」辟疆依舊不解道,「蘇子用心雖好,卻也是走的險棋,起碼是把田忌將軍逼上絕路了。依田府之馬與王馬比拚,無異於以卵擊石,賽一百場也是個輸。」

「唉,」威王長歎一聲,「這也正是寡人為難之處。賽場勝負,依蘇子之智,顯然早就料到了。但他算準的是,如果再賽,寡人是只能輸,不能贏啊。」

「為什麼?」

「因為寡人贏不起啊!」

天下賽事,竟然還有贏不起的。辟疆大睜兩眼,顯然不解。

「疆兒你看,」威王扳起指頭,「如果複賽,田忌必輸,這個常識,天下人無所不知,是以眾人定會把所有注本全部押在王馬贏上。按照十賠一的最低賠率,萬金注本,莊家當賠千金,若有三萬金注本,寡人當賠多少,這個賬誰都算得出。加上佣金,寡人即使做到不賠不賺,這個馬會豈不也是白辦了麼?」

辟疆萬沒料到船在此地彎著,對威王的算盤打得如此之精,大是敬服。

「唉,這且不說,蘇秦這還吃準一事,曉得寡人即使贏了田忌,也會拿他毫無辦法。他的家財只有那麼多,若是輸光,周濟他的仍舊是寡人哪!」

「認賭服輸,父王緣何要周濟他呢?」

「不為別個,只為寡人在征伐魏國時,總不能拜個一無所有的乞丐為將吧?」

「父王是說,」辟疆恍然有悟,悄聲問道,「俟賽馬結束,我們就發兵救趙?」

「唉,」威王斂住笑,輕歎一聲,「事情沒有這般輕易。不瞞你講,這些日來,為父內中一直在撲騰,欲待賽事結束,前往太廟卜一卦呢!」

「父王是為此戰憂心?」

「是呀,」威王瞇盹一雙老眼,聲音緩慢,「我雖備戰八年,兵員庫糧充足,車馬數量也佔上風,但魏有龐涓與他精訓出來的數萬武卒,不可小覷,田將軍恐怕不是對手。此戰我必須取勝,因為寡人輸不起,齊國這也輸不起啊!」

辟疆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二字:「是哩!」

「孫愛卿,」威王轉向孫悅,換過話題,「與田忌複賽之事,可有辦法給田忌個臉?」

「大王是要臣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假嗎?」孫悅歪頭問道。

「這怎能成?」威王擺手。

「臣無良策,」孫悅輕輕搖頭,「臣目測其速,田府之馬,上駟九百六十里,中駟九百里,下駟八百五十里;而大王之馬,上駟千里,中駟九百五十,下駟九百。無論上中下三駟,十圈下來,相差盡皆不止一個車身。」

「要不,再選匹好馬給他,讓他贏個下駟?」

「前番賣給相國之馬,是臣新近覓得,眾臣不知。其餘王馬,臣屬皆知,若是轉手予他,就等於公告我王作弊。」

「愛卿所言甚是。」威王點頭,苦笑一聲,「算了,讓他田忌勞心去吧。既生膽兒挑事,當該有個圓場,寡人犯不上為這事兒操心。」

兩天過去了,到第三日頭上,田忌坐不住了,前往谷中探訪孫臏。

梅園中的那株老梅樹下,瑞梅衣著寬鬆,醉心於眼前的一把老琴。孫臏與蘇秦對坐於席,閉目傾聽。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坐在蘇秦懷中,頭髮被剪成個小桃尖兒,歪著腦袋看媽媽一起一揚地撥弄琴弦。

此情此景,縱使心急如火的田忌也魯莽不得,耐住性子候瑞梅把一曲彈完,方才重重咳嗽一聲,遠遠叫道:「二位仁兄,好生開心!」

「呵呵呵,」孫臏衝他招手,笑笑,「在下與蘇兄候將軍多時了。」

田忌三步並作兩步,緊走過來,聲音急切:「明日就是複賽,敢問孫兄,你的寶駒何在?」

「就在將軍的馬廄裡。」孫臏又是一笑。

「馬廄裡?」田忌摸下頭皮,怔了,「咦,在下剛從馬廄裡出來,不曾看見一匹寶駒呀!」

「你那馬廄裡不是寶駒,難道關的是一群駑馬不成?」孫臏反問他道。

「那是在下的寶駒,不是孫兄的呀!」田忌真正急了。

「明日之賽,是將軍挑戰王馬,非在下挑戰王馬,上場的該當是將軍的寶駒呀!」

「孫兄,你……」田忌氣結,竟不能言。

「田兄放心,」孫臏好聲安撫道,「在下已經關照過仇歸,這幾日喂的全是上等粟米,明日上陣,有的是力氣。」

「這這這……孫兄害我。」田忌扭頭欲走,後面傳來蘇秦的聲音:「田兄留步!」

田忌只好頓住,回頭看向蘇秦。

「呵呵,」蘇秦亦出一笑,「大戰未啟,勝負盡皆未知,田兄何不沉下心來,聽一曲雅彈呢?」指向身邊早已擺好的席位,「田兄,請!」看向瑞梅,「嫂夫人,請為田將軍彈曲俞伯牙的《高山流水》,為將軍壯行。」

瑞梅朝田忌嫣然一笑,兩手撫琴,七弦錚然出聲,錯落有致。

再次被逼到牆角的田忌只好苦笑一下,朝她略略拱手,道:「有勞嫂夫人了。」走向席位,撲地坐下,硬起頭皮聽琴。

「你是說,」鄒忌緊盯公孫閈,「三日來,田家馬廄裡一如往常,不見一匹新馬?」

「是哩。」公孫閈悄聲應道,「這且不說,今日後晌,田忌往投稷山深處一個山莊,閈假作迷路,混入莊中。見那蘇秦並一臏人在梅園裡聽一女子奏琴,閈打問一個孩子,方知那蘇秦連日來一直伴那臏人,無一刻擅離。且閈已探知,三日前決賽,那臏人也在場上,坐在輪車中,由蘇秦和一個漢子陪伴,顯然,那臏人非比尋常!」

「臏人?」鄒忌深提一氣,「難道他是……」斷住話頭,臉上滿是詫異。

「主公?」

「公孫先生,」鄒忌略略擺手,緩緩吐納,調勻氣息,「你或是對的。叫家宰來!」

公孫閈喊來家宰,鄒忌吩咐他清理庫財,提三百金前往賭莊,押田府之馬。

三千金堪稱豪賭,整個齊國為之瘋癲,賽場幾個賭莊門前車水馬龍,押注之人日夜不絕,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近三倍。截至申時,上大夫田嬰欣然透給威王,舉國注本已逾三萬金,幾乎清一色押在王馬獲勝上,因所有參注之人無不認定這是一場一邊倒的比賽。

押田府賽馬獲勝的只有二人,一個是成侯鄒忌,另一個是靖郭君田嬰的世子田文。鄒忌深信公孫閈之斷,欲在此賽中大撈一筆,再置田忌於死地;田文則是在咨詢蘇秦之後才下注的,所注百金完全是押在長久以來對蘇秦的信任上。

申時將至,賽馬場上萬事俱備,人潮湧動,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齊威王、太子辟疆及齊國所有重臣皆來觀戰,威王還特別邀請淳於子、慎子等稷下先生,讓他們分別坐在主觀台上,推波助瀾。

主觀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側是鄒忌,另一側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兩側坐了。

「愛卿,」眼見時辰到了,威王轉向田忌,微笑道,「雖然事已至此,若愛卿反悔,寡人仍會網開一面,降旨取消今日賭賽。」

「回稟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開弓即無回頭箭,臣大言既出,何能反悔?」

「既然如此,就請亮出賭資吧。」威王笑笑。

田忌吩咐幾個壯漢分別抬著兩隻箱子,擱在看台上,打開箱蓋,指金子道:「千金在此,請我王驗看。」

「咦,不是賭三千金嗎,怎麼只有千金?」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余金在大王那兒。」田忌坦然應道。

「呵呵呵,」威王盯他一眼,笑出聲來,「愛卿這是勝券在握,吃定寡人了。來人,擺金子!」

內宰招手,亦是兩個壯漢抬上兩隻大箱,擺在看台上。

「愛卿,寡人也擺千金,至於另兩千金,暫且寄在愛卿身上。」言訖,威王看向鄒忌,「鄒愛卿,今日之賽,寡人請你監察執法,賽場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張榜之賽事規程為準,任何人不得違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領旨!」鄒忌揖道。

「時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嬰。

田嬰點頭。

「開賽!」威王一字一頓。

田嬰擊鼓,兩輛戰車得聞號令,並駕齊驅。馳完第一圈,田府上駟落下三個車身,第二圈,落下五個車身,待王馬馳完十圈,衝向終點時,田府之馬仍舊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場上噓聲一片,風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詫異,看向田忌,「這就是愛卿的上駟嗎?怎麼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認賭服輸,千金賭資呈王笑納。」田忌看向執法者鄒忌。

鄒忌擺手,兩名執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將兩隻金箱分別抬到威王身側。

第二輪開賽,王馬中駟與田忌之駟並肩齊驅,一直馳完前五圈,仍舊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跡出現,田忌之駟竟然領先王馬半個車身,且優勢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時,領先王駟整整一個車身。

威王震驚,觀眾驚呼,投注王馬的看客無不擦汗。唯有鄒忌陰陰一笑,在田嬰宣佈勝負之後,吩咐兵士將田忌輸掉的千金重抬回來,擱在田忌身邊。

第三輪開始,復演第二輪奇跡,田忌下駟在第七圈時開始超前,到第十圈結束,再次領先王馬下駟一個馬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馬師孫悅,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鄒忌又出一聲陰笑,吩咐兵士將威王的千金移至田忌身邊。

全場嘩然,一些傾盡家財投注王馬的看客不顧體面,在賽場上號啕大哭。幾乎沒有人向田忌賀喜,因為沒有一人希望他贏,也沒有人會料到是此結局。

至於田忌,再沒有像上次賽輸時那般志得意滿地繞場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臉上不現一絲喜感。眼見觀眾散盡,鄒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啟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聲叩道:「臣田忌有奏!」

「愛卿,」威王雖輸卻喜,樂不合口,「奏就奏了,你這跪地磕頭又為哪般?」

「臣請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長笑幾聲,「愛卿請起,寡人曉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場輸贏嘛,何來死罪之說?」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這個寡人倒要聽聽了!」

「實言稟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賽,臣之所以獲勝,是因為用了一個計謀。」

「我說的嘛,」威王捋鬚,拖長聲音,「就愛卿廄中的那幾匹馬,怎可能贏得寡人的馬呢?說說看,你用的是何計謀?」

「臣以下駟對王馬上駟,以上駟對王馬中駟,以中駟對王馬下駟,棄一保二,是以勝出。」

「嗯嗯嗯,」威王閉目有頃,連嗯幾下,再次捋鬚,「好計謀,好計謀呀,寡人心悅誠服。請問愛卿,此計必是出自某個高人吧?」

「臣請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語數句,威王大是驚訝,喃聲道:「嗨,真正沒想到哩,寡人一直以為在背後倒騰的人是蘇子。」略略一頓,對田忌,「愛卿,有請孫先生前往雪宮覲見,寡人擺宴恭候。」對鄒忌,「鄒愛卿,隨寡人回宮,見識一個高人!」

在田忌將孫臏的輪車推向雪宮時,威王已在宮門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鄒忌左右分立,畢恭畢敬。

孫臏正欲下車拜見,威王已搶一步,按住孫臏,從田忌手中接過輪車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攜力下,將輪車抬上殿前九級台階,親手推動輪車,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輪車停穩,孫臏已用結實的兩臂彈出車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動作之利,速度之疾,使在場諸人無不驚詫。

因失去膝蓋,孫臏行不成跪禮,只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孫臏叩畢,威王已反應過來,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攙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諸人也各按席次,分別落定。

「不瞞先生,」威王久久凝視孫臏,油然歎道,「得知先生受龐涓陷害之事,寡人數夜未眠,不止一次與鄒相謀議搭救先生,卻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誤先生。後來聽聞先生不知所終,幾番使人打探,有說投水自盡,有說被秦人救走,有說被龐涓暗害,凡此種種,哪一個終結都讓寡人心疼。萬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伏於寡人眼皮底下,更於此非常時刻露面,實乃上天祐我負海之國啊!」喜極而泣,以袖抹淚。

「大王,」孫臏也是喜泣,哽咽道,「臏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愛,更得大王為刑餘之人勞心費神哪!」

「能得先生,勝得十萬雄兵。」威王讚歎一句,看向眾人,「不瞞諸位,別的不說,單是先生在此賽馬會上,教田將軍以偷梁換柱之計,讓寡人輸掉這場比賽,於我大齊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評功,莫說是鄒忌、田忌,即使已知就裡的辟疆也覺意外。

「呵呵呵,」威王笑過幾聲,「這場功德,或只有先生能解。」看向孫臏,指向幾人,「孫先生,這幾位都是寡人心腹、齊國立柱,這替寡人解說一二。」

孫臏連連揖手,聲音哽咽:「草民唆使上將軍欺君罔上,已鑄死罪,大王非但不責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見聖明矣。」

「呵呵呵,孫先生,莫誇寡人,但說寡人輸馬之利。」

「諸位大人,」孫臏向三人一一拱手道,「臏雖無知,卻也不敢欺君罔上。臏之所以向田將軍進此偷梁換柱之計,是臏忖知大王辦此馬會,不欲小贏,而欲大贏。」

「何為小贏?」田忌急問。

「再贏上將軍一次。」

「大贏呢?」

「輸給上將軍。」

「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過鄒忌,看向太子,落於威王身上,「大王,可是如此?」

「呵呵呵,」威王連笑幾聲,「先生所言極是,寡人若贏上將軍,僅得三千金,若是輸給上將軍,得的就是三萬金。上將軍你這算算,是三千金多呢,還是三萬金多?」

想到國人瘋狂押注王馬勝,而王馬卻意外敗給田府,所有注金盡歸莊家,而莊家後台又是大王,眾人這才明白過來,不無歎服。

「不瞞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賽畢,寡人本以為萬事大吉,萬沒想到愛卿不服,當場提出複賽,著實讓寡人驚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機會再賺一筆;驚的是,愛卿這般不識相,若是再敗,豈不壞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敗,大王得贏三千金,當算小贏才是,怎能是壞掉大事呢?」

「寡人贏你三千金不假,賠付下注人的又豈止是三千金哪!」威王解釋一句,轉向鄒忌,「說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這想問問鄒愛卿,你怎會不押王馬,而押上將軍呢?」

「回稟我王,」鄒忌老眼珠子一轉,笑應道,「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輸得起贏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將軍。」

「嘖嘖嘖,」威王豎起拇指,連贊幾聲,搖頭歎道,「愛卿呀,你這一押倒是發財,卻讓寡人白白賠上三千金哪!」

眾人皆笑起來。

「諸位愛卿,」威王屏息斂神,一臉嚴肅道,「你們說說,在這負海之國,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說,寡人什麼也不缺,卻這般急切、這般處心積慮地想賺大錢,又是為何呢?」

吃此一問,眾人倒是怔了,一時面面相覷。

「看來,」威王看向孫臏,「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問了,這對諸位講講。」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孫臏見眾人皆望過來,拱手應道,「以草民愚斷,大王借此聚財,是為籌備軍費,與魏一戰。」

孫臏說出此言,眾人先是震驚,繼而面面相覷。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財竟是為與魏決戰,田忌率先反應過來,心情激動,伏地叩道,「臣意已決,將今日所得千金,外加一千賭本,悉數捐贈國庫,充作伐魏之資。」

「臣亦有奏,」田忌話音未落,鄒忌亦起身,再拜叩道,「臣所得之三千利金,外加三百注本,盡皆捐贈國庫,與魏一戰。」

「好愛卿,好愛卿啊,」威王喜不合口,連連拱手,轉對內宰,「辰光到了,掌燈,為孫先生,為諸位好愛卿,擺宴!」

燈火亮起,金石聲響,絲竹鳴奏,輕歌繞樑,長袖舞庭。一行二十幾個宮人絡繹上菜,美酒佳餚擺滿几案,君臣數人把酒言歡。酒過數巡,在威王要求下,田忌繪聲繪色地開講蘇秦、淳於髡等人解救孫臏的過程,聽得眾人唏噓再三,不勝嗟歎。

歡宴已畢,夜色已深,威王卻餘興未盡,旨令撤去音樂,送走諸臣,獨留孫臏於宮,移椅於後花園中,就著月光促膝相談。

「寡人不才,」威王直盯孫臏,急不可待地扯入正題,「欲以兵事求教先生,敬請先生賜教。」

「賜教不敢,」孫臏拱手應道,「若論兵事,草民倒是有說。」

「敬請言之。」

「先祖孫武子有言,」孫臏侃侃而談,「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是,正是,」威王急切應道,「何以察之,請先生教我。」

「用兵之道,並無恆理。戰而勝之,則可存危國而繼絕世。戰而不勝,輕則削地割城,重則危及宗廟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樂於用兵者,無不亡,貪利而戰者,無不辱。何以至此?原因無他,兵非所樂也,戰非所利也。」

「敢問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氣,傾身問道,「兵既非所樂,戰既非所利,將兵之人何以取勝?」

「非樂於用兵之人,斷不輕啟戰端,必先備而後戰。足備而後戰,城雖小而可久守。非為利而戰之人,斷不貪財戀地,必得義而後戰。得義而後戰,兵雖寡而戰力強。守而無備,戰而無義,將兵之人若想取勝,就是奢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連連點頭,「再問先生,備足而戰,因義興兵,就能確保無敗嗎?」

「不能。」

「那……何以取勝呢?」

「知勝之道,先祖孫武子早有斷言: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

「將能而君不御?」威王重複最後一句,略略閉目,再次點頭,「孫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從盤中摸出乾果,緩緩剝起果殼,邊剝邊問,「寡人問個細事。若是兩軍相峙,旗鼓相當,將帥對峙,陣勢盡皆堅固,誰也不敢擅動,該當如何是好?」

「可使勇將一員,引輕兵銳卒奇襲敵陣側翼,不計勝負,探其虛實,觀其應對,相機而動,或可覓得戰機,取得大勝。」

「用兵眾寡,可有講究?」

「有。」

「我強敵弱,我眾敵寡,該當如何?」

聞聽此言,孫臏兩手撐地,離席趨至威王前面,伏地再行大禮。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過一問,先生何以行此大禮?」

孫臏直身,拱手道:「我眾敵寡,我強敵弱,大王仍有此問,堪稱明君。」

「明君不敢當,」得此褒語,威王心裡美滋滋的,拱手樂道,「是先生方才教我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謹慎呢?還望先生教我以取勝之道。」

「我強敵弱,我眾敵寡,可用誘敵之計,即順從敵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幟雜糅,隊形散亂,使敵方產生麻痺心理,棄守為攻,與我決戰。」

「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又當如何?」

「可用退避之計,即避其鋒芒,全師而退。退師之時,當備足後衛,皆持長兵銳器,配以弓弩,以確保隊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勢,我可據險守禦,拖垮強敵,待機擊之。」

「勢均力敵呢?」

「用疑兵之計迷惑敵軍,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戰機,突襲成功。若是敵方並未上當,不肯分散,我當按兵不動,再候戰機,若是敵出疑兵,斷不可擊。」

「以一擊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無備。」

「地利均等,戰力相當,戰而敗北,又是為何?」

「陣勢無鋒。」

「可有辦法使三軍將士始終服從號令嗎?」

「威且信,一以貫之。」

「善哉,先生策論!」威王聽得興奮,由衷讚歎道,「兵勢無窮,盡在先生胸中矣。」身子愈加趨前,捉住孫臏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過來,「因齊還有一問,請先生據實以告。」

「大王請問,草民知無不言。」

「倘若與魏開戰,我可有勝算?」

「有。」

「勝算幾何?」

「六成。」

「聽聞龐涓治兵嚴謹,大魏武卒穩重如山,不可撼動,我當以何勝之?」

「馬。」

「馬?」威王心頭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孫臏,目光充滿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將軍奏請舉辦賽馬會,寡人若是沒有料錯的話,當是先生提議了。」

「正是。」

「如此說來,與龐涓一戰,先生早已心中有數矣。」威王將剝好的一堆乾果雙手捧至孫臏案上,「些許乾果,難成敬意,請先生品嚐!」

「謝大王!」孫臏拱手謝過,小心翼翼地將乾果悉數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聖君親剝之果,草民不敢獨享,這欲帶回寒舍,與妻兒同沐君恩。」

聽到寒舍與妻兒,威王自也聽出話音,輕歎一聲,吩咐內宰:「夜色已深,護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時,有請中大夫以上諸臣前來雪宮,謀議邯鄲之事。」轉對孫臏,拱手,「也請先生翌臨。」

「草民有奏。」

「哦?」

「明日廷議,草民可否不來?」

「這這這……」威王急道,「寡人勵精圖治九年,只為與魏一戰,只是忌憚龐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無懼矣。寡人明日擬祭告先祖,拜先生為將,引軍救趙伐魏,先生不來,如何能成?」

「謝王厚愛。」孫臏納頭拜道,「刑餘之人,不可為將!」

「先生不肯為將,何人可敵龐涓?」

「田忌。草民請為幕僚,能為將軍出謀劃策就可以了。」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頃,一口否掉,「先生,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拜田忌為將,先生為軍師,旨令三軍事務,唯先生之命是從。」

「謝大王垂愛。」孫臏拱手謝道,「臣還有一請。」

「請講。」

「臣為軍師之事,暫不張揚,以免妄生事端。」

「悉聽先生。」

鄒忌悶悶不樂地回到相府,在靜房裡坐定,心裡卻是不靜,越想越犯刺。

鄒忌並不貪財,讓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間失去的三千三百金,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來與田忌之間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辦賽馬會以來田忌的苦苦進逼,鄒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塊磚。作為一代賢臣,鄒忌與田忌並無個人恩怨,只是看不順他耀武揚威、動不動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黃池一戰,田忌蒙受奇恥大辱,回國後蔫過一陣,藏在鄉野種地,鄒忌面上雖未顯露,心中卻是快活,但這快活尚未持續幾年,越王無疆大軍壓境,田忌因之再獲重用,之後又與燕人對壘,田忌連下十城,整個人就如打了雞血似的,一出口就會噴出一股血腥味兒。

作為文官,鄒忌聞不慣也不想聞這股血腥味兒。鄒忌才華橫溢,志卻不大,只想太太平平地在這負海之國做一生盛世賢相,若能使主高枕無憂,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樂業,於願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嬰及稷下學宮裡的眾多學子,大多唯他馬首是瞻,只有田忌一門處處與他相剋,不希望齊國享有一日太平,而這天下偏就亂個不停,似乎總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當然,這些分歧都還只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訴對方的。往深處說,二人所爭,其實是對朝廷局勢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讀兵法,深得威王信任,於冠年掌管宮衛,而立之年統領五都之軍,先後征伐過楚、趙、燕、宋、魯等國,屢戰屢勝,躋身於智勇雙全的列國名將之列,在齊國三軍中享有尊位。鄒忌則出身寒門,懷才入宮,以琴喻政,得用於威王,被拜為相邦,勤政十年,使齊大治,庫有餘糧,民有修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之後力諫威王擴建先君創設的稷下學宮,增建廣廈萬間,大庇列國寒士,傳為天下美談,成就一代賢相之名。起初,鄒忌並未與田忌爭鋒,但隨著位尊權重,鄒門皆貴,投奔鄒門的貧寒士子越來越多,經鄒忌薦舉入仕的才俊在朝中迅速形成一股文治勢力,不可避免地與以田忌為首的嗜武集團發生衝突,二人各執一端,唇槍舌劍,天長日久,也就誰也不買誰的賬了。

正自悶坐,家宰敲門,報說公孫閈求見,似有事情。鄒忌打個驚愣,打起精神,走出靜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孫閈賀喜主公了!」公孫閈一見面就拱手道賀。

「喜從何來?」鄒忌一時怔了。

「三千金哪!」公孫閈樂道,「農家十畝之田,五畝之桑,起早貪黑,累死累活,一年難得一金,主公於瞬息之間,舉手之勞,便得三千金,豈能不喜?閈冒昧而來,一為沾個喜氣,二為喝碗喜酒,三為討個喜賞。」

「擺酒!」鄒忌吩咐家宰,轉對公孫閈,指客席禮讓道,「先生請!」

二人坐定,鄒忌盯住他道:「先生此來,酒可以喝,卻不是為喜。」

「哦?」

「不瞞先生,」鄒忌笑道,「三千金雖有,但已不再屬於老朽,約在一個時辰前,悉數被老朽捐贈國庫,用作伐魏軍資了。」

顯然,公孫閈未料有此變化,驚愣一時,方才緩過神來,拱手再賀:「主公高風亮節,為國捨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將垂佑,閈道賀主公了!」

「唉,」鄒忌苦笑一聲,擺手歎道,「什麼為國捨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講這個,」鄒忌略略一頓,盯住他道,「你來得倒好,老朽正有大事與你相商。」

「主公請講,閈但聽吩咐。」

鄒忌將宮中之事約略講述一遍,復歎一聲:「唉,不瞞先生,養鷹的被鷹啄瞎眼,整樁事情,老朽從一開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請舉辦賽馬會,大王當廷准奏,老朽曉得大王好馬,就沒往他處多想。今年賽馬大會,大王加碼賭錢,老朽曾有琢磨,以為是王室借此斂財,斷沒想到是為伐魏籌款,看來,大王始終未忘黃池之辱啊!」

「是哩。」公孫閈順口應一聲,傾身問道,「敢問主公,大王伐魏雪辱,抑制魏勢,當是好事,主公不喜反憂,可是因為田忌將軍得志?」

「非也。」鄒忌搖頭,「若是只為田忌是否得志,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憂心,只為一事,眼下伐齊,於國不利,只怕不是吉事。」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斷,與魏開戰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剛猛,又在龐涓治下全年訓練,連番征戰,紛紛練出膽氣了,無不以疆場廝殺為榮,反觀齊兵,養尊處優不說,這又分作五都,散漫慣了,怕是不敵;二是一旦征戰,戰士就有死傷,元氣就有損傷,積儲就會耗光,外敵就會乘虛,若是楚人爭我泗下,燕人爭我河間,我無以應對;三是武人得志,必窮兵對外,不利內治。國不治內,亡無日矣!」

「主公既有三憂,何不直言諫王?」

「如何能諫呢?」鄒忌搖頭,「老朽諫王,必觀其氣,必察其勢。今日觀察,大王處心積慮,一心報仇,田忌磨刀霍霍,志在雪恥。邯鄲被圍,縱橫決戰,蘇秦告難,軍情火急,耽擱不得。齊魏此戰,不得不打,老朽別無他法,只有捐款響應、順遂王意了。」

公孫閈陷入長思。

「公孫先生,」鄒忌一雙老眼盯過來,「觀你謀事,不失機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蘇秦求救,大王廷議是否救援,田忌與老朽各執一端。田忌主張出兵,老朽建言坐觀,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擱置爭議。不想老朽誤斷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尷尬,還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氣了,」公孫閈拱手應道,「為主公竭誠盡力,是臣職分。閈以為,就眼下而言,主公處境非但不尷尬,反倒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鄒忌身子趨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內,大王必會再議救趙,主公可主張出兵,且力薦田忌為將。田忌為將,若是戰勝,主公則舉薦有功。若是戰而不勝,田忌只能面臨兩個結局,一是戰死疆場,二是伏荊殿前,曲撓而誅。無論出現何種結局,主公都是贏家。至於戰士死傷、齊國庫儲之類,本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與人為難呢。再說,主公已經進過諫言了。」

鄒忌冥思良久,拱手道:「謝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邊,早晚侍從。」

「謝主公垂愛。」公孫閈拱手辭道,「閈散漫慣了,不擅侍從,恐誤主公大事,還望主公收回成命。」

「這……」鄒忌怔住,兩眼直盯過去,見公孫閈回射的目光中既無懼色,也無攀附,頗覺驚訝,覺得此人完全不同於其他門人,想是志大,舒口氣,改作笑道,「是老朽糊塗了,公孫先生是大才,自當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詔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謝主公垂愛。」公孫閈又是一拱,「閈自在慣了,不擅禮儀,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職,朝廷命官,閈恐力不勝逮,再請主公收回成命。」

「咦?」鄒忌愕然,「你這也不從,那也不願,老朽該當如何報答才是?」

「主公只需賞閈一席地坐、一口飯吃,再肯聽閈幾句閒言碎語,於願足矣!」

鄒忌正自嗟歎,家宰引領僕從端上酒菜,也就轉過話題,招呼家宰同坐。主僕三人把酒言歡,閒議一些家事國事,直到夜深人靜方散。

翌日申時,包括殿下、鄒忌、田忌在內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齊聚雪宮。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宮更非齊國正宮正殿,因而此番覲見就沒有循依常理,只在當殿擺列兩行几案,放滿瓜果茶蔬之類,所有來賓一進殿門就被威王近侍內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時開始,文武重臣四十餘人盡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動也不能動,更不敢大聲喧嘩,一個個默無聲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飽脹,一些耐不住的臣子開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佈取消覲見。

足足過有一個多時辰,偏門傳來聲響,不一時,威王健步步入,走向主席君位。

眾人起身離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禮,被威王拿手勢壓住。

「各位嘉賓,各位愛卿,」威王昂首而立,聲如洪鐘,「首先,田因齊向你們致謝!」話音落處,向眾朝臣深揖一圈。

眾臣一陣騷動,盡皆叩伏於地,未及說話,威王聲音再起:「田因齊向你們致謝,不是因為讓你們候得太久,而是因為在賽馬會上贏你們錢了。」

這些臣子沒有不下注也沒有不輸錢的,但認賭服輸,眾臣本無話說,此時見威王這般說話,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個個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鄒忌,「田因齊向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致以謝意,因為你們二人贏寡人錢了。」沖鄒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錢字。眾人震驚之餘,紛紛大笑起來,看向鄒忌和田忌。

鄒忌、田忌急急還禮。

「再次,田因齊向所有為賽馬會買馬、投注的臣民致以謝意,因為他們無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憂,與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連三通謝禮將眾臣完全搞蒙了,除卻幾個知情人,沒有誰能吃準齊威王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寡人答謝在場諸位,寡人答謝天下臣民,皆為一個錢字。你們中或會奇怪,寡人這不是在貪財麼?寡人這不是在斂財嗎?是的,寡人是在貪財,寡人是在斂財。可諸位愛卿,你們有誰能夠回答一問:寡人此生貪過財嗎?寡人此生斂過財嗎?寡人今朝突然貪財了,突然斂財了,這是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頓,變過臉色,一字一頓,「只為一樁,擒龐涓,報黃池之辱。」拳頭捏緊,指節咯咯直響,「諸位有所不知,當年寡人應允與魏罃相王,是龐涓那廝在背後作雲弄雨,先引寡人與魏罃在徐州翻臉,後行詐兵之計,水淹我師,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記了十年,該到償還之時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義憤,一齊叩道:「大王聖明,我等追隨大王,誓報國恥!」

「謝謝諸位,」威王掃一眼眾臣,拱手道,「寡人召請諸位來,一為表個謝意,二為議決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轉述孫武子一句話,說,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氣用兵,這請大家議議,是出兵救趙呢,還是聽任龐涓在邯鄲肆虐?」

多數朝臣隨聲應和,有幾個則把目光投向鄒忌。

「鄒愛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點名。

「臣以為,」鄒忌不急不緩,沉聲應道,「出兵救趙,有三不利。」

鄒忌一向反戰,賽馬會之前更是不主張救趙的,此時講出此話顯然在眾臣的預料之中。威王未動聲色,只把兩隻鷹眼直射過來:「是何不利,你且說說!」

「其一,征戰就有死傷,就損元氣,就耗積儲,就給外敵以乘虛之機。我之勁敵在南在北,不在西東,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機,謀我泗下,燕人爭我河間,我當何以應對?其二,就臣所知,龐涓善於用兵,魏卒剛猛過人。尤其是虎賁軍,無可抵禦不說,更在龐涓治下經年集訓,連番征戰,無不以疆場廝殺為榮。反觀我師,分居五都,散漫悠閒,有養尊處優之嫌,臣憂心……」

鄒忌尚未說完,匡章等武將起身欲爭,被威王擺手制住。

「其三,」鄒忌瞄一眼憤憤不平的眾將,侃侃陳辭,「三國困趙,根出於秦人破縱之舉。秦與我遠隔三晉,原本無涉,我解趙圍,勝則無虞,敗則引火燒身,秦或會遷怒於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屆時,齊將不得不面臨背水之戰。」

這是一個響噹噹的憂慮。眾臣面面相覷,包括田忌、匡章在內的幾員武將,皆是無話可說,咂吧幾下嘴皮,又都閉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氣,閉目沉思。顯然,此前威王並未慮及此事,或至少考慮得不夠細密。

「不過,」鄒忌轉過話頭,「出兵救趙,亦有三利。」

「請講!」威王眼睛睜開。

「一利是,六國會盟,締結縱親,今盟約依在,魏卻背盟叛約,結敵伐友,失道於天下,我若出兵,是正義之師,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國困趙,趙無退路,唯有兩途,或簽城下之盟,割地屈從,或作困獸之鬥,絕地求生,依趙人秉性,必選後者;三利是,」鄒忌看向田忌及諸位武將,「黃池之辱,不僅是大王,諸位將軍想必也是銘記於心,尤其是上將軍,臥薪嘗膽,十年磨劍,只為擒獲龐涓,報奇恥之辱,今得出戰,必同仇敵愾,勇往直前,是以臣……」看向威王,「主張出兵,奏請上將軍為將,望我王聖裁。」

見一向反戰的鄒忌繞來繞去,終又繞到出兵上,且還拋棄前嫌,主動提請田忌為將,威王喜出望外,當即准奏。詔命田忌為主將,田嬰為副將,匡章將左軍,牟辛將右軍,太子監軍,鄒忌協調糧草供應,三軍配設軍師,另行詔命。自即日起,由主將點齊五都之師一十二萬救趙,擇吉日祭旗。

田忌拜將之後,一路狂馳,於第一時間趕到蘇秦位於稷下學宮的府宅。從山裡搬出後,孫臏夫婦就住此處,一為避嫌,二為與蘇秦說話。

田忌進得門來,興沖沖地邊講宮中發生之事,邊從袖中摸出威王任其為主將的詔命,雙手遞給孫臏。

蘇秦長吁一口氣。

「服蘇兄了,」孫臏看過詔命,遞給蘇秦,笑道,「先祖孫武子有曰,不戰而屈人之兵,今日見在蘇兄身上。」

「孫兄過譽了,」蘇秦審看過詔命,還給田忌,搖頭應道,「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過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後戰』而已。」

「『不戰而屈人之兵』,在下還能有解。蘇子這『先屈人之兵而後戰』,在下愚鈍,這這這……」田忌撓耳道。

田忌話音剛落,門外一陣喧囂,飛刀鄒引領一名宮人走進,宣王旨召見蘇秦。

「田兄,這可得解否?」蘇秦接過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別,隨宮人而去。

軺車一路馳至雪宮,還沒停穩,蘇秦就隔過窗簾,望到威王、太子及幾個宮人在門外迎候。蘇秦下車,小步趨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蘇秦叩見我王,叩見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過一揖,「蘇秦呀,你讓我們父子好等哩,幸虧這日頭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喚,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馬不停蹄,緊趕慢趕,還是到遲了。蘇秦請罪!」蘇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哈哈笑著趕前一步,攜手步入宮門。

幾人來到主殿,分賓主坐定。

「昔年,」威王親為蘇秦斟上一盞濃濃的香茶,半開玩笑地直奔主題,「申包胥為楚求救,哭於秦宮之外七日七夜。你蘇子倒好,來向寡人求救,宮門一次未進,軟話一句沒有,聽聞這些日來還到幽僻之處,聽琴賞梅呢。」

「我王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蘇秦順口回應,做出一臉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驚,「說說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蘇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說也哭,笑也哭,餓也哭,飽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一切。莫說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讓他哭三年五載,也是尋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聽聞哭聲,只好借兵予他了。臣子不同於申包胥,因為臣子天生不會哭。大王今以申包胥喻臣,實在讓臣有口莫辯哪!」

「呵呵呵,你這不是辯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盞推到蘇秦前面,「蘇子請茶。」

蘇秦謝過,輕啜一口,不無誇張地一連咂吧十幾下嘴皮子,嘖嘖兩聲,拱手道:「大王香茶倒是讓臣想起一事。」

「請講。」

「當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這般把申包胥請進宮裡,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興許就聽不到他的哭聲了。」

「呵呵呵,」威王樂不合口,「滿朝文武中,寡人就愛聽你說話。」

「謝王謬讚。」蘇秦拱手謝過,道,「不瞞我王,方才皆是說笑。言歸正傳,臣為趙求救,卻未曾登門哭泣,非臣不知禮數,實乃臣子知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說說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軟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軟。」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軟了?」

「但凡暴戾寡義之人,必外硬裡軟;但凡仁愛仗義之人,必外軟裡硬。大王外軟裡硬,臣沒有講錯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聲長笑,「也只有你蘇秦能想出這般說辭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蘇子呀,寡人這請你來,不為別事,只為讓你捎個口信給趙家那個後生。就說趙齊兩國一水相隔,唇齒相依,寡人與趙語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屍骨未寒,家園卻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觀,已詔命田忌為將,發大兵二十萬往救邯鄲,讓他安心守候。」

蘇秦起身叩地,朗聲謝道:「臣代趙王,代趙地三百萬子民,謝王施恩!」

得到齊王諭旨,蘇秦不敢耽擱,當即回趙覆命。孫臏依依惜別,送至十里長亭。

「蘇兄,」孫臏執其手道,「返趙之際,麻煩順道走趟宋、衛,約兩國助力。」

「這……」蘇秦略作遲疑,「宋、衛勢弱,一向懾於魏威,不會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這個不難。」蘇秦慨然應允。

蘇秦走後三日,威王將田忌、田嬰、匡章、牟辛諸將召至雪宮,正式授命孫臏為軍師,軍中事務,必須由軍師決斷,違命者作抗旨論處。且孫臏為軍師之事,暫不對三軍將士宣佈。

詔命已畢,威王帶幾人趕至宗廟拜祭。

又三日,三軍祭旗,整個齊國進入一級戰備,齊國五都之兵率先出動,依田忌之令匯聚於齊魏邊邑重鎮——阿邑。與此同時,各地糧草、輜重等,也絡繹不絕地運抵西部邊邑諸庫,由各邑守重兵守護。

祭旗結束,右軍主將牟辛驅車趕到珠寶街,購置一些禮品,載往鄒府。

牟辛剛交而立,正值人生華年,此番救趙,於他是次難得機遇。牟辛原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將,被田盼認作義子,田盼臨終時,舉薦其接任高唐令。高唐為齊國西部邊邑重鎮,為齊五都之一,轄西部數十邑之多,堪稱封疆重臣。田盼女嫁與鄒忌次子,兩家結為兒女親家,牟辛因之結識鄒府,早晚進入臨淄,都要買些禮品探望,相談甚篤,求拜鄒忌為師。鄒忌也欲結交武人,也就順勢收其為徒,結勢對抗田忌。此番救趙,高唐邑首當其衝,牟辛更隨田盼與趙有過幾次交手,甚知趙國,特被威王拜將右軍,統領高唐、平陸二都之兵。

鄒忌聞報,迎至門外,攜其手徑至客堂。

「恩師在上,」牟辛一入客堂就伏身拜道,「請受弟子一拜。」

鄒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牟辛呀,老夫曉得你一定會來,在此守你足足兩個時辰了。」

「恩師——」許是過於激動,牟辛以袖遮面,有頃,聲音哽咽,「弟子來遲了!」

「呵呵呵,不遲,不遲,」鄒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該你建功揚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這還指靠你呢!」

「恩師——」牟辛淚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拋頭灑血,死且不懼,你這哭個什麼呢?」

「恩師,」牟辛擦拭淚水,抬頭望著鄒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負師望,打出個樣子給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鄒忌連聲讚道,「老夫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鄒忌擊掌,內簾掀起,一個壯實的小伙子從側室大步走出。

鄒忌沖小伙子道:「小昊,來,見過牟將軍。」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禮:「晚生鄒昊見過牟將軍!」

「牟將軍,」鄒忌指鄒昊道,「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鄉野長大,有些臂力,自幼歡喜舞槍弄棒,略知兵法戰陣,只與老夫不對脾性。今國家有事,老夫特召他來,舉薦於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個建樹,省得老夫費心。」

牟辛站起來,繞鄒昊轉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個英武兒男!昊弟,到大哥麾下歷練一番,你可願意?」

「鄒昊願意!」鄒昊朗聲應道。

「恩師,」牟昊轉對鄒忌,「右軍尚缺一名先鋒將軍,弟子正在物色人選,觀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韜武略,堪稱大才,正適此位。」

鄒忌略略皺眉,未及開口,鄒昊已是長揖至地:「鄒昊謝將軍成全!」

田忌依據王命,點齊五都之兵共計一十二萬,興沖沖地拿著各路名冊向孫臏報告。孫臏讓他精選三萬步卒,務於二十日之內學會騎馬奔馳。

「孫兄,」田忌面現難色,「馬是用來駕車的,不是用來騎乘的。前番你讓習騎,在下略作嘗試,摔倒好幾跤哩。」

「將軍可曾學會?」孫臏笑問。

「會是會了,卻是不易。兩腳懸空,難以借力,只能牢牢夾住馬肚子,誰料那馬也是奇怪,越夾肚子,跑得越快,顛得越厲害。兩圈下來,顛得屁股生疼,連摔幾次。在下當算知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將士可想而知。」田忌做個苦臉。

「能夠學會,莫說是幾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對了,三軍訓出多少能騎之士了?」

「已不下萬人。」

「太好了。讓這萬人再教兩萬人,天天馳騁,務必於二十日之內練就一支精幹騎兵。」

「孫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孫臏,「眼下列國皆重車戰,靠盔甲重裝取勝,孫兄卻捨車就騎,捨重就輕,實令在下不解。不瞞孫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裡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問將軍,」孫臏直盯田忌,「若是兩軍數量相當,狹路相逢,戰鼓擂起,齊國甲士能否勝過魏國武卒?」

田忌搖頭。

「齊國戰車能否撞過魏國戰車?」

田忌再次搖頭。

「將軍之謀能否蓋過龐涓之謀?」

田忌語塞。

「三者皆不能,再問將軍,你讓你的將士們以何取勝?」

田忌頭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勝!」言訖,孫臏在几案上寫出一個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視此字,口中喃喃,眉頭擰緊,有頃,抬頭看向孫臏,「何以解之?」

「奇為正之反,」孫臏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堪稱絕妙。若是治國,奇不勝正;若是治兵,正不勝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勝無事。以此論之,用兵之妙正在奇字。」

「這……」田忌何曾聽過此等高論,一時蒙了,以手撓頭。

「這麼說吧,」孫臏換個解釋,「以有形之陣對有形之陣,以車對車,以卒對卒,以力抗力,是為用正;以無形之陣對有形之陣,以車對卒,以卒對車,以智抗力,是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點頭,接上問道:「兩軍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將軍所問,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處。」孫臏應道,「兩軍相抗,奇正難知,因其變化無窮,難以定分。自古迄今,大凡善於用兵之人,皆懷一能,即見敵之所長,知其所短,見敵之不足,知其有餘。此所謂料敵如神。先祖孫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說的正是這個。不知敵,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勝了。」

田忌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先生所言過於高深,在下愚笨,尚須慢慢領悟。在下所急,依舊是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尋常軍事喻之。」

「這個容易,」孫臏呵呵笑道,「凡暴露之情,皆為正。凡隱藏之情,皆為奇。兩軍相逢,察敵暴露之情,是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應之,是為用奇。譬如,敵靜,我當以動制之;敵動,我當以靜制之;敵勞,我當以逸制之;敵饑,我當以飽制之;敵寡,我當以眾制之。用奇重在隱蔽,若能做到敵方不知,戰欲不勝,難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悟道,「魏武卒裝備厚重,移動必緩,宜靜不宜動,宜陣法不宜變通。我若用騎,當是以動治靜了。」

「正是!」孫臏豎拇指讚道,「戰車易動,但受制於天氣、道路。騎則不然,可走阡陌小徑,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荊棘,可涉泥濘,可於風雨中往來無阻,快捷如風,席捲如火,攻其不備,正可克制魏國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騎有十利,將軍可知?」

「望軍師點撥。」

「騎能離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會,千里奔赴,出入無間,堪稱離合之兵。若是妙用於沙場,一可迎敵始至;二可乘虛背敵;三可追散擊亂;四可迎敵擊後,使敵奔走;五可遮敵糧食,絕敵軍道;六可敗敵關津,斷敵橋樑;七可掩敵不備,擊敵未整之旅;八可攻敵懈怠,出敵不意;九可燒敵積聚,虛敵實力;十可掠敵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將軍當知騎之優勝了。」

「是哩!」田忌雙拳握得咯崩響,聲音從牙齒裡迸出,「我有數萬銳騎,有先生良謀,龐涓指日可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