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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第三章 齊燕相抗,蘇秦奔走解內爭

蘇秦在府中連待三日,易王卻未召見。第四日適逢大朝,蘇秦以外相身份上朝,引來百官注目。打眼望去,滿朝儘是生面孔,兩班文武多是易王的寵信,昔日一直賦閒在家的老太師也赫然在列,站於文臣班首。

易王遲到三刻上朝,且上朝後只處理一宗朝務——迎聘秦國公主。蘇秦從朝臣奏報中得知,秦國送親車馬已過趙入燕,再有三日即至薊城,送親特使依舊是上大夫樗裡疾。

眼見木已成舟,蘇秦知道再諫已是多餘。再說,函谷大戰在即,蘇秦一沒閒心與老對手樗裡疾在薊城鬥口,二有姬雪武陽之約,一刻也不願在薊城多待,遂以縱親事務繁忙為由,向易王辭行。易王假意挽留幾句,順水推舟地准奏了。

蘇秦急如星火地趕至武陽,在褚敏府中落席,屁股尚未坐熱,太后諭旨就到了,要他即刻覲見。

蘇秦與飛刀鄒趕至離宮,春梅接引二人步入一處隱秘小院。院中不見一人,春梅止住飛刀鄒,只引蘇秦徑入客堂,返身回至院門處,將門順手關上,與飛刀鄒守在門外。

偌大的廳堂裡,一身麻服的姬雪端坐於主位,靜如一尊神像。蘇秦站在門內,身似一根樹樁,心卻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在這寂靜深宮的寬大廳堂裡,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過有多久,誰也沒動,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對方越來越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打破這沉寂的是姬雪,聲音微微發顫:「蘇子,您要一直站著嗎?」

蘇秦這也回過神來,趨前兩步,跪地叩道:「微臣蘇秦叩見太后。」

「免禮。」姬雪輕應一聲,指著對面席位,「蘇子請坐,看茶。」

「謝太后。」蘇秦再拜後落座。

面前几案上早已擺好一個玉碗,蘇秦端在手裡,目不轉睛地端詳姬雪。短短兩年未見,姬雪瘦了,人也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姬雪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聲音輕柔。

「是嗎?」蘇秦的心思根本沒在茶上,但還是輕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輕啜一口,情緒平穩下來。

蘇秦知道,姬雪這麼急切地召請他來,斷不是讓他品香茶的。又啜幾口,他放下茶碗,直入正題:「太后,一切都已過去,可微臣觀太后憂色依舊,可為何事?」

姬雪將薊城宮變由頭至尾細述一遍,只將易王威逼、欲行不倫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陰差陽錯嫁入燕室。燕室遠離中原,臣妾孤苦無依,本想偏安燕地,過幾日安生日子,了此殘生,不想竟是一事緊連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無法再說下去,以袖抹淚。

見姬雪復以「臣妾」自稱,蘇秦心神俱傷,掩袖泣道:「是秦無能,讓公主受苦了!」

姬雪輕輕搖頭:「是臣妾命苦,與蘇子何干?」抹把淚水,抬頭望著蘇秦,「蘇子,臣妾事小,燕國事大。臣妾急召你來,是有大事相托。」

「公主請講。」

「先君在時,早已察覺姬蘇心術不正,有意傳位於公子噲,可惜遲了,讓姬蘇搶先。眼下事已至此,臣妾力孤,還請蘇子幫忙。」

「謹聽公主吩咐。」

「姬蘇人性泯滅,人倫早喪,前逼兄,後弒父,如何能承大業?臣妾以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舊臣,由臣妾出面,詔告先君遺願,傳檄天下,廢姬蘇,立公子噲,重整燕室。」

蘇秦陷入長思。許久,輕輕搖頭。

姬雪大怔:「哦?」

「就眼下而言,」蘇秦緩緩解釋,「說殿下弒君,尚無足夠證據。先君近侍失蹤,迄今仍是謎團,我們可以質疑,不可用據。殿下名分早定,燕國無人不知。先君駕崩,殿下承襲,也是正統,篡位之說難以成立。先君雖有廢殿下、隔代傳位之願,惜無遺詔。沒有遺詔,我們即師出無名,燕人不知就裡,何以心服?再說,殿下謀位之心早生,早就培植勢力。今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親信,更有先君御弟老太師坐鎮。燕室老族多唯太師馬首是瞻,殿下得他助力,根基已穩。先君重臣或免或貶,能借用者不過是子之和褚敏二將軍。即此二人,僅憑公主口諭,尚未必就肯出力。這些都是外話,最棘手的還是公子噲。公子噲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遺風。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應命。謀位者是他生父,叫他如何選擇?」

蘇秦這席話就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姬雪身子後仰,臉上血色全無,兩眼閉起,兩行淚水悄然滾下。是的,這些日來,佔據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實現先君遺願,廢姬蘇,立公子噲,為燕室扶立仁君。心思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這麼遠、這麼細。

「公主?」蘇秦不知就裡,被她的表情嚇壞了,翻身跪下,「公主——」

「蘇子,」不知過有多久,姬雪緩緩睜眼,摸出手絹拭淚,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點累了。」

蘇秦難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釋幾句,遲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微臣……告……退……」四個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蘇秦再拜起身,緩緩退出。

蘇秦退至院中,廳內卻傳出姬雪的聲音,非常輕柔:「蘇子,明日黃昏之後,可有閒暇?」

「有!」蘇秦脫口而出。

傳出的聲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為佳時。臣妾欲請蘇子賞月,可否?」

旁生霸是老周人對月望日的叫法。月望這日月相正圓,是賞月佳時。

蘇秦聽出姬雪的語氣裡沒有絲毫責怪,始知她非但未生誤解,反而是真正理解了他,內中一陣激動,顫聲應道:「唯聽公主。」

從離宮出來,蘇秦又至褚敏府中,兩人就先君陵墓的修築及離宮安全、供奉等國事議論一時,蘇秦辭別,回到館驛。

一路上,蘇秦見飛刀鄒時不時地從袖中摸出一物,置於鼻下嗅賞,笑道:「鄒兄得何寶貝,在下可否一賞?」

飛刀鄒遞過一物,一股奇香跟著撲鼻襲來,幽幽裊裊,清淡而純正。

「好香囊!」蘇秦讚道,「鄒兄何處得之?」

「梅姑娘方才送的。」飛刀鄒一臉天真,「咦,主公,你說,梅姑娘為何送我此物?」

蘇秦沒有回答,反問:「鄒兄,你覺得梅姑娘這人如何?」

「是好人。」

「喜歡她嗎?」

「喜歡。」

蘇秦呵呵笑道:「喜歡就好。」遞還香囊,「此物貴重,鄒兄當好生保管,莫要辜負梅姑娘一片心意。」

「只是,」飛刀鄒面現惶惑,「在下不曾為梅姑娘做過什麼,姑娘卻送在下如此厚禮,叫在下——」

「鄒兄若是過意不去,何不回贈一物?」蘇秦點撥他道。

「不瞞主公,在下也是這麼想的。可遍觀左右,在下並無貴重物什,不知以何物相贈?」

「敢問鄒兄,你最為不捨的可有何物?」

飛刀鄒輕輕搖頭:「在下並無不捨之物。」

「那……」蘇秦換個角度,「生死關頭,鄒兄若是尚存一念,能說出否?」

「主公。」

「在下聽著呢,說吧!」

「說過了呀,就是主公。只要主公安在,在下死可瞑目矣。」

望著這位素昧平生卻數年如一日不顧生死地守護自己的忠勇義士,一股莫名的感激,在蘇秦心頭升騰。

「鄒兄!」蘇秦在心底裡輕輕喊出一聲,緩緩閉上眼去。

翌日,旁生霸之夜。

時過黃昏,一輪玉兔起於東天,在薄如絲帛的塊狀白雲間穿行。離宮後花園的露台上,朔風裹寒,吹冷台前一池清水,水中明月被拉成條條亮帶,隨波逐散。

偌大的露台上,除蘇秦、姬雪主僕之外,並無他人。姬雪與昨日大是不同,雖說素服淡妝依舊,但已換作絲緞,不再是麻服,精、氣、神更是判若兩人。髮型也有變化,不再是燕國先君夫人高高叢起的髮髻,而是在洛陽王宮及笄後的公主髮髻,略有散漫,天真無拘。蘇秦可以覺出,她的憂慮一掃而空。藉著朗朗的月光,他甚至觀察到她臉上溢出的喜色和嘴角上掛著的淺笑。

蘇秦知道,這個月圓之夜是屬於他的,這裡的一切設計皆是為他。蘇秦的心裡充滿感動,嗓眼裡如同塞了個物什,既嚥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只是實實地卡著,生出一陣奇癢,一直癢下去,癢進心田里。

「蘇子,」姬雪甜甜一笑,「臣妾多時未曾摸琴了,今兒風清月潔,臣妾興勃,這想為蘇子彈奏一曲,以饗視聽。」

蘇秦的嗓眼裡依然卡著,無法出聲,只是連連打揖。

「梅兒,擺琴。」

春梅移過一張長几擺於姬雪前面,又從旁邊抱出一琴,置於几上。

「梅兒,今日風寒月高,姐姐獨彈也是無趣。何不取出你的瑟來,你我姐妹共為蘇子協奏一曲,豈不更妙?」

春梅原本不通音律,只是在隨嫁燕宮後,才從公主學藝。姬雪愛琴,就讓她鼓瑟。功夫不負有心人,十餘年下來,春梅竟也鼓得一手好瑟。主僕二人時常琴瑟合鳴,打發漫漫歲月。然而,在這樣一個晚上,在兩個大男人跟前,公主不僅公然與她姐妹相稱,且又邀她琴瑟合鳴,這是春梅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春梅既驚且亂,囁嚅道:「公主,奴……奴……奴婢手賤,豈……豈敢……」

「梅兒,」姬雪不無感慨,「記住,在我心中,你早不是奴婢,是妹妹。在洛陽時,你原本跟隨妹妹,是妹妹捨不得離別,才讓你陪我。你是代妹妹來的,等於是我妹妹。梅兒,去吧,拿出你的瑟來,今對明月,我們姐妹為蘇子合奏一曲。蘇子精於音律,堪為知音,你我琴瑟合鳴,正可請他指教。」

姬雪這番話發自肺腑,出自真情,春梅涕淚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蘇秦也是感動,拱手道:「在下能聞梅姑娘雅奏,幸甚!」眉頭一動,轉對飛刀鄒,「鄒兄,來,你我兄弟共賞公主姐妹雅奏,豈不快哉。」

飛刀鄒不無靦腆地搓搓手,呵呵笑道:「在下耳拙,只怕糟蹋了雅曲。」話音落處,人已過來,在蘇秦身邊坐下。

春梅瞟他一眼,臉色緋紅,幸好在這月光下面,還算有些掩飾。事已至此,她不好再生推辭,再次移來一張長几,取下一瑟,款款坐下,如姬雪一般開始調弦。

不一時,諸弦調好。

春梅、姬雪相視點頭,同時起奏。

初節起奏,二人輕佻慢彈,琴瑟和合,音響遠悠,如涼風過坡,秋雁掠空。至第二節,琴瑟各自為調,琴唱瑟和,錯落有致,如鳥兒問答,天地氤氳。緊接著,琴音清漫,瑟聲低吟,兩相和合,琴瑟協鳴,如群鳥起於蒲葦,勁風漫過山林。接下幾節,瑟之勾挑雜以琴之綽注,粗放獷達,蒼涼磊落,如驚鴻斜飛,驟雨突襲,間或二音高拔,或如九天悶雷,或如風暴過谷,或如鐵石撞擊,或如驚濤拍巖。陡然間,琴瑟再合,指緩弦顫,音響曼妙,餘音裊裊,恍如雪後初晴,涼風拂面,清洌之氣沁人肺腑。

蘇秦也是知樂之人。琴瑟一起,他就微閉雙目,傾耳以聽。初時尚在算計二人指法,細品調門,不久即是耳中有音,心中無指。再後音指皆無,只覺自己身心俱浮,飄飄蕩蕩,如飛絹隨風浮沉。最後竟是心身俱無,如癡如夢,於恍惚之中,猛聽錚錚數聲,琴瑟皆息,萬籟俱寂。

蘇秦陡然醒覺,擊掌驚道:「好個琴瑟和合,天下絕彈矣!」

「謝蘇子高評。」姬雪拱手作謝。

春梅似是仍舊沉浸在音樂裡,手雖不動,人卻在那兒發癡。

「敢問公主,此曲何名,如此精妙?」

「沒有曲名。是臣妾面對漫漫長夜、寒月冷風自創出來的。蘇子若是要名,就叫它《蒼月寒雪》吧!」姬雪的聲音有些顫抖。

蘇秦淒然無語。燕地高寒,長夜漫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其中多少淒苦,多少辛酸,以公主柔弱之軀,斷不是一曲《蒼月寒雪》所能言盡的。

許久,蘇秦的喉眼裡擠出一個聲音:「公主,你……受苦了!」

「蘇子——」許是過於激動,許是不勝露台冷寒,姬雪身子一軟,歪倒在鳳頭琴上。

「公主!」蘇秦飛身躍起,箭步跨到姬雪身邊,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聲泣俱下,「公主,你……這是怎麼了?」

姬雪微微睜開眼睛,聲音小得不能再小:「蘇子,天冷月寒,今宵……你能不能不回去?」

是夜,蘇秦沒有回去。

次日及再後一日,蘇秦也沒有回去。蘇秦與姬雪,兩架乾透的柴堆在這個朔風瑟瑟的寒季終於遇到火星,熊熊燃燒了。

第四日傍晚,侍寢的不是姬雪,而是春梅。

春梅穿著睡衣,默默地站在榻邊,低著頭,一臉潮紅,如同一個認錯的孩子。

「梅兒,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斜躺在榻上、半裹在錦被裡的蘇秦柔聲說道。

春梅如蚊子嗡般「嗯」了一聲,一口吹滅了油燈,窸窸窣窣地寬衣解帶。

「春梅,你……這是做啥?」蘇秦聽到聲音不對,不禁一驚。

「蘇大人——」春梅停手,在榻邊緩緩跪下,小聲稟道,「奴婢賤身奉公主之命侍奉大人,望大人莫棄!」

「這……這如何能成?」蘇秦打個驚怔,伸手摸到榻邊的火石火繩,打著火,點亮油燈,「快,快起來,穿上外套!」

春梅跪在地上不起,泣道:「大人莫非嫌棄奴婢麼?」

「這這這……這說哪裡話?」蘇秦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扯起,拿過外套替她穿上,「快……快叫公主來,我有話問她!」

春梅遲疑一下,返身出門。

不待春梅去叫,姬雪已經推開房門,緩緩走進。

蘇秦迎前幾步,一把攬住姬雪,劈頭責道:「雪兒,你……昏頭了呀,此等糊塗!」

「蘇子,難道你看不上梅兒?」姬雪柔聲應道,「梅兒雖為奴婢,可臣妾早以姐妹視之。梅兒聰慧、機敏、忠誠,你也瞧見了,前後不過十年,她的瑟鼓得多好,不弱於妾身了。這且不說,她還做得一手好女紅……」

「雪兒,你……不必說了。在這世上,除雪兒之外,即使仙女下凡,蘇秦心也不動!」

「蘇子,」姬雪緊緊摟住蘇秦,小聲啜泣,「這……不公平。」

「此話從何說起?」

「蘇子,你能為臣妾守身如玉,臣妾……卻未能給你一個囫圇身子,心裡難受。梅兒雖非臣妾,卻是處子,更與臣妾心意合一,可為妾之替身,還望蘇子不棄。」

「雪兒,你……」蘇秦輕輕撫摸她的秀髮,「真的覺得處子重要嗎?」

「據臣妾所知,大凡男人都在乎。」

「天下處子數以萬計,雪兒只有一個。天下男子數以萬計,蘇秦也只一個。雪兒,你記住:於蘇秦而言,處子不處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的雪兒。」

「蘇子——」姬雪呢喃一聲,淚眼模糊地望著他。

「雪兒,你聽好,」蘇秦緩緩跪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地日月明鑒,蘇秦此生只愛一個女人,她就是——我的雪兒!」

「蘇子——」姬雪嚶嚀一聲,撲進蘇秦懷裡,踏實地倚靠在他的寬大胸膛上。

看到春梅穿上睡衣一步一步地走進太后臥室,飛刀鄒的心就如被針扎進一般。

他知道等在那個大屋裡的是什麼人,也知道春梅進去是幹什麼,因為太后在吩咐春梅時,他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不是有意偷聽。蘇秦與太后夜夜歡聚,為防不測,他與春梅就和衣守在寢宮外的偏殿裡。長夜漫漫,宮內兩情相悅,宮外四目相對,二人的感情與日昇溫。這日晚間,他下定決心,匆匆趕回驛館,打開隨身行囊,從中取出一件寶貝。是一把看起來極其普通的飛刀,由渾鐵鑄成,只在柄上鑲了點銅。此物雖不貴重,但對飛刀鄒來說,卻是無價之寶,因為它來自師父恩賜。他珍之藏之,情勢再危急也捨不得動用。此時,他決定聽從主公之言,將之贈予春梅,這個世上真正愛他、心中有他的女人。

飛刀鄒袖上飛刀,心情激動地趕到離宮,卻意外聽到太后如此這般地交代春梅。接著,他看到春梅身穿睡袍,一步一挪地走進寢宮。當太后寢宮裡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時,飛刀鄒就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裡。

飛刀鄒的腿僵了,血凝了,心不跳了。

也幾乎是在剎那間,飛刀鄒醒過神來,扭頭疾步走去。

飛刀鄒如飛一般走出離宮,走到曠野深處的林子裡。幾束月光射透稀疏的林子,照在他的臉上。他在一片草坪上緩緩坐下,漠然摸出春梅的香囊,掏出他打算回贈她的飛刀,將兩物並排擺著,兀自感傷。

就在此時,林子裡傳出異響。

有人在跟蹤他!

飛刀鄒一怔,幾乎本能地從身上掏出一柄飛刀,冷冷喝道:「何人?出來!」

那人卻不現身,只在左前面一簇灌木叢後弄出「沙沙」的響聲。

飛刀鄒正沒好氣,照聲響處「嗖」地飛出一刀。他飛的是索命刀,定要見血的。然而,樹叢裡並未傳出預期的倒地聲或慘叫聲,且「沙沙」的聲響依舊。飛刀鄒驚異,照樹叢連飛數刀,刀刀索命。那人非但沒有倒下,反倒朗笑出聲,從旁緩步轉出,樂呵呵地直走過來,兩手平伸。

藉著依稀的月光,飛刀鄒注意到,他飛出去的小刀全被他夾在幾道指縫裡。

飛刀鄒張目結舌,動彈不得。

那人頭戴斗笠,褐衣短襟,一直走到近前,方才順手一送,將手中飛刀擲在飛刀鄒前面,呵呵笑道:「好飛刀,差點奪走一條老命也!」

飛刀鄒這才認出是誰,撲身跪地,悲喜交集,泣道:「師父——」

來人正是屈將子。

安葬好隨巢子,屈將子隨即離開堯山,先至洛陽,後至薊城,一路追蹤至此。

「師父,您……您怎麼來了?弟……弟子做夢都在想您,還以為此生再也見……見不上師父呢!」

「呵呵,這不,說來就來了。」屈將子微笑著在他前面盤腿坐下,目光落在地上的香囊與飛刀上,看一會兒,拿起香囊,嗅了嗅,「好香哪,哪位女子送你的?」

「梅姑娘。」

「是燕國太后的那個隨身侍女嗎?」

「正是。」

顯然,屈將子早把一切查實了。他放下香囊,看著並列的兩件物什,許久,歪頭望著他:「你這樣擺放,可見出你的用心。看來,你並未遂心。遇到麻煩了嗎?」

「沒……沒有。」

「呵呵,在師父面前,還不敢承認。你親眼看著梅姑娘進寢宮侍奉蘇子,心裡想不開,是不?」

「師……師父……」

「你從蘇子幾年了?」

「三年多。」

「你是情迷心竅了。三年多,當是一千多天,你天天跟從蘇子,蘇子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知道。」

一語點醒夢中人。

飛刀鄒一心沉溺於情傷中,這陣兒好似被當頭澆了一盆清涼水。

「我再問你,你愛梅姑娘嗎?」

「愛!」

「愛她什麼?」

飛刀鄒低下頭去。

「你知道什麼叫愛嗎?」

「弟……弟子不知。」

「愛有兩種,一是大愛,二是小愛。你這點愛,可稱小愛。小愛又分四種,因患難而愛,因想像而愛,因相知而愛,因容貌而愛。你盤算一下,你對梅姑娘的愛屬於哪一種?」

飛刀鄒聽傻了,悶頭思索一陣,猛然抬頭:「師父,弟子敢問大愛?」

屈將子沒有回答,而是遙望夜空,久久凝視高懸在樹梢上的玉兔,反問他道:「你知道什麼叫勇嗎?」

「勇即不畏死!」

屈將子依舊望著夜空,半是自語,半是回答:「是呀,勇即不畏死。二十年前,師父也是這麼回答的。」

「師父?」

「那時,師父像你這個年紀,青春氣盛,武藝超群,勇冠天下。一日,師父聽聞有位墨者在街頭宣揚非攻,甚是不服,乃長劍危冠,趕過去衝他叫囂,『晚生屈將好勇,聞先生非鬥,特請賜教!』那墨者掃師父一眼,緩緩問道,『公子既好勇,可知勇否?』師父朗聲應道,『勇即不畏死!』那墨者連連搖頭,師父氣惱,拔劍指其首曰,『有說則可,無說則死!』」

飛刀鄒急問:「師父,那墨者可有說否?」

「當然有說了,」屈將子收回目光,望著飛刀鄒,緩緩接道,「那墨者侃侃應道,『據在下所聞,勇有五等。赴榛棘,析兕(si)豹,搏熊羆(pi),此獵人之勇也。赴深泉,斬蛟龍,搏黿(yuan)鼉(tuo),此漁人之勇也。登高陟危,鵠立四顧而顏色不變,此陶人之勇也。剽必刺,視必殺,此刑人之勇也。還有一勇,昔日曾見於魯人。齊桓公發兵征魯,欲以魯地為南境,魯公憂之,三日不食。魯人曹劌(gui)聞訊,逕至齊營,見桓公說,「臣聞,君辱臣死,今臣之君受辱,臣有死而已。臣請退師,不退,臣請刎頸,以血濺君矣!」言訖,曹劌拔劍就頸,瞪視桓公。桓公驚懼,管仲適時進諫,齊魯盟誓睦鄰,各自退兵。曹劌本為匹夫徒步之士,布衣柔履之人,一怒而卻萬乘之師,存千乘之國,此勇浩氣長存,可稱君子之勇也。此五等勇,敢問公子何好?』」

「師父,您如何說?」

「師父哪裡再有說呀,當即解下長劍,摘掉危冠,撲通拜倒,請他收為弟子。」

「那人肯收否?」

「呵呵呵,」屈將子樂道,「若是不收,哪有你現在的師父呀!」

「那墨者是誰?」

「他就是師父的師父胡非子,不僅是墨家先聖墨子愛徒,且是墨家先鉅子隨巢子的師兄,不僅涵養豐厚,一身武功更是了不得呢!」

飛刀鄒再拜道:「弟子知曉什麼叫大愛了。弟子有一請,望師父恩准。」

「請講。」

「墨者行教四方,義滿天下,弟子早已敬慕在心。弟子志願跟從師父,為天下大愛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屈將子語氣鄭重:「你既是師父弟子,自然也是墨者了。這些年來,你俠肝義膽,扶弱濟危,助蘇子天下合縱,免百姓於鋒鏑戈矛,已經是在奉行墨道。先鉅子對你極是器重,師父此來,即是奉先鉅子遺命,托付你一樁大事。」

聽到是先鉅子親口交託之事,飛刀鄒的心咚咚直跳,兩眼一眨不眨地直盯師父。

屈將子一字一頓:「守護蘇子,助他安全成就天下縱親大業。」

顯然,這副擔子太重了。

此前他守護蘇子,為的只是義氣,是對蘇子品性的認可。這種守護於一夜之間升格為墨家大業,且是先鉅子遺命,倒讓飛刀鄒有所躊躇,思忖許久,囁嚅道:「先鉅子遺命,弟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可……」

屈將子輕輕拍手,附近兩棵大樹上如蝙蝠般同時飛下兩個褐衣人,豎槍一般立在屈將子身後。飛刀鄒目瞪口呆,以自己身手,竟然不知他們是於何時飛上去的!

飛刀鄒正自驚歎,屈將子呵呵笑道:「你不是孤身一人。」指著兩人,「這位是木華,這位是木實,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也都是你的師兄弟。從今日起,他們跟在你身邊,聽你吩咐。另外,為師也在,不離你的左右。情勢急迫時,自會與你聯繫。」

飛刀鄒驚喜交集,應道:「弟子謹遵師命!」

翌日晨起,早膳時分,春梅端上早點和奶茶,侍立於側。

蘇秦望她一眼,別有用意地笑笑:「梅姑娘,鄒兄何在?」

聽出話音,春梅面色潮紅,低頭輕道:「奴婢不知。」

「姑娘這就去尋他,請他一道進膳。」

春梅應一聲,急急出去。

望會兒她的背影,蘇秦回頭對姬雪道:「雪兒,我要做件好事,正想徵求雪兒之見。」

姬雪笑道:「夫君欲做之事,自管去做就是。」

「這事兒牽扯雪兒你了。」

「哦?」姬雪有點吃驚。

「是這樣,」蘇秦直言以告,「你自稱是梅姑娘真身,我想為她保個媒,若是真身不同意,這份心豈不是白操了?」

姬雪笑了:「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是說——飛刀鄒?」

蘇秦輕輕點頭。

「這……」姬雪稍稍遲疑,「我得問問梅兒,看她肯否。」

「你呀,」蘇秦搖搖頭,呵呵笑道,「是既不知你的蘇秦,也不知你的替身。實話說吧,人家二人你恩我愛,早就傾心相戀了,你卻不知,還在這裡棒打鴛鴦呢。」

「啊?」姬雪竟似傻了。

然而,當蘇秦捅破這層紙時,飛刀鄒卻是遲遲不肯表態。

「鄒兄,」蘇秦候有一時,笑道,「梅姑娘這人不錯,是難得的奇女子,對你更是一片深情,莫要辜負人家才是。」

飛刀鄒咬會兒牙,拿出香囊,雙手呈給蘇秦:「煩請主公轉告梅姑娘,在下對不起她,也煩請主公將此寶物歸還於她。」

蘇秦愕然道:「鄒兄?」

「主公,」飛刀鄒聲音沉定,「在下四處漂泊,居無定所,逞強好勇,履險涉危,身家性命尚且難保,怎能與她兩相廝守、卿卿我我呢?」

「鄒兄,」蘇秦知道他在說什麼,顫聲道,「是在下拖累你了!」

「主公萬不可如此說,」飛刀鄒跪地泣道,「在下本為街頭無名浪子,蒙主公不棄,提攜在下從事天下大業,於願足矣。不是在下不愛梅姑娘,實乃在下心小力微,守護主公已是不足,何能再添掛牽,更讓姑娘擔驚受怕呢?」

飛刀鄒這番表白既出蘇秦意料,也令他黯然神傷。是的,天下亂流奔湧,情勢危急,函谷關前行將血流成河,而他卻遠離漩渦中心,窩於此處纏綿兒女私情。這且不說,一如鄒兄所言,他既不能給姬雪以名分,也不能常侍左右,對她一絲無助不說,反倒讓她掛心擔憂。唉,這個道理連身邊侍從也明白如許,他蘇秦卻——

「鄒兄,」蘇秦緩緩抬頭,「謝謝你了。在下一定記住你今日所言。」收起香囊,「公主身邊不能沒有梅姑娘,這個香囊在下替你歸還給她。你準備一下,函谷那邊刻不容緩,我們當早點動身才是。」

「謹聽主公!」

這日晚間,在蘇秦歸還香囊時,春梅如九雷轟頂,面色慘白,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顫抖雙手接過香囊,勉強擠出淡淡一笑:「大人,公主,時辰不早了,奴婢告退。」言訖,緩緩退出。

聽到門外傳出輕輕的啜泣聲,蘇秦、姬雪各出一聲長歎。

六國縱軍依從主帥龐涓軍令,分路開往崤塞。

崤塞位於洛陽以西,河水南岸,東起於澠池,西止於曲沃,長約百里,山高谷深,道路曲折,可與函谷道比險。二者的不同是,崤塞較寬,最窄處也有十餘丈許,便於行軍運輸,函谷道較窄,部分谷道僅寬丈許,易守難攻。

龐涓的部署是,魏、韓、趙三軍主力屯於崤塞之西的陝與曲沃,直對函谷關,算作一線。燕、齊、楚主力屯於崤塞之東的澠池一帶,算作二線,與一線隔崤塞遙相呼應。但這只是臨時屯守,進攻時所有部署將重新打亂,如何調動唯帥令是從。

陝與曲沃是兩個重邑,位於崤塞與函谷之間,北臨河水,三面環山,是塊易守難攻的不規則山間盆地,方圓數十里,春秋時屬於北虢國,陝叫焦城,曲沃叫桑田。由於此處溝通兩大要塞,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此時則為魏國領地。

這一帶一馬平川,只有些許土岡,是再理想不過的沙場,尤其利於戰車馳騁。龐涓將前鋒設於曲沃,並在函谷關外設置三道防線,把中軍帥帳扎於陝城之外的一道土岡上,城邑闢為糧草重地和戰地救護場所,重兵把守。

北風挾裹陣陣寒氣,席捲起縱親各軍的雜色旌旗。

與這股肅殺的寒意相反,縱親軍士氣高漲,尤其是連綿不絕的魏軍營帳內,更是殺氣騰騰。各營在演練時發出的衝殺聲、金戈搏擊聲遙相呼應,時斷時續。

中軍帥帳外氣氛森嚴,甲盔戟士分立兩側。帳內,兩個參將及幾個軍尉肅然侍立,目不旁視。主帥龐涓端坐於一張巨大的帥案後面,兩眼迷離,兩耳豎起,神情專注,顯然正在傾聽什麼,右手指節還時不時地敲在前面的帥案上。

遠處傳來一陣車馬聲。馬蹄聲止,魏軍副將張猛跳下戰車,匆匆走進帳中,正欲稟報,見龐涓陶醉成那樣,忙又止住,輕手輕腳地小步趨進,在帥案前數步處站定。

龐涓卻似沒有察覺,仍在專注傾聽。

張猛豎起耳朵,但周圍聲音嘈雜,有口令聲,有馬嘶聲,有腳步聲,有金戈聲,有鳥叫聲,還有風裹旌旗的嘩啦聲,他實在辨不出主帥在聽什麼,且聽得如此起勁。

又候一時,見龐涓仍舊沉醉於那聲音裡,張猛輕咳一聲,小聲稟道:「主帥——」

「噓,」龐涓擺手,「你聽!」手指再次合節拍地敲在帥案上。

跟著他的節拍,張猛漸漸聽到一個縹緲的聲音。聲音來自很遠的營盤,儘管雄渾,但終歸敵不過附近的噪音,若不細聽,真就埋沒了。

是金石鼓樂聲和兵士們的歌聲。顯然,有兩支隊伍在輪流唱著同一首歌,像在比賽。歌曰:「度河梁兮度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

張猛笑了:「主帥是在聽歌?」

「呵呵呵,」龐涓回過神來,笑道,「陛下與楚、齊、韓三王在虎牢關上合唱的就是它。這陣兒聽唱,韻味十足啊!」

張猛遲疑一下:「主帥莫不是讓各營各寨皆唱此歌,激勵士氣吧?」

「哈哈哈,真還讓你說准了!」龐涓大笑幾聲,轉頭吩咐侍立一側的參將,「傳我帥令,從即日起,縱軍各營皆唱此歌,半月之後比賽,哪個營寨唱得好,唱得響,本帥就封哪個營寨為破敵先鋒!」

參將應命而出。

張猛卻吃一驚:「主帥,這——」

張猛想說的是,以唱歌是否響亮來挑選破敵先鋒,這也未免太荒誕無稽了,但終究未說出口。

「呵呵呵,不說這個吧。」龐涓換過語氣,指著前側席位,「張將軍,請坐。觀你氣色,像是有急事,這就說來。」

見他移開話題,張猛只好抱拳稟道:「末將是來請戰的,將士們等不及了!」

「別是你張將軍等不及了吧?」龐涓反問。

「這……」張猛被他道破,囁嚅道,「主帥,時不我待了!縱軍數十萬待命已有月餘,再不決戰,影響士氣不說,只怕——」

「怕什麼?」

「別的不說,單是糧草就是大忌。大軍擠在這崤塞裡,又是冬季,崤塞只此一條道,我們既行軍又運糧,越急越是不濟。再說,這天氣——」

「來來來,」龐涓的表情興奮起來,揚手道,「你就說說這天氣!」

「大雪節已過,冬至將臨,馬上就要入九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萬一天寒地凍,大雪封道,莫說是攻打函谷關——」張猛不敢再說下去。

龐涓卻是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爆出一聲長笑。

張猛讓他笑愣了,呆望他。

龐涓止住長笑,朗聲問道:「張將軍熟知此地,在下甚想知道,此地何時才能如你所說天寒地凍、大雪封道?」

「說不准呢。交九後,只要西北風連刮兩天,整個山川就會凍住。」

龐涓呵呵笑著連連點頭:「說得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哪!」轉對帳外,「來人!」

一軍尉應聲而入。

「備上兩隻木桶,盛滿水置於帳外,俟其結冰,晨昏各查看一次,記下冰層厚度,隨時報我!」

那軍尉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張猛一臉疑惑地望著龐涓。

「張將軍,」龐涓笑道,「你還有何事?」

「末將……末將想……」

「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日伐秦吧?好,請隨我來。」龐涓扯張猛走出帳外,見那軍尉正在朝兩隻木桶注水,指著它們道,「就在它們被完全凍實那日。」

燕軍大帳裡,燕將子之端坐於几案前,凝神望著案上的調兵虎符。虎符一側擺著燕宮新主的詔書,說齊人欲襲燕,要他即刻撤兵,回防河間。

文公駕崩,殿下登基,南面稱尊,迎娶秦婦,齊燕交惡,詔命回防……六國會盟後,前後不足兩月,燕宮即鬧出這一連串的驚變,任他有多少智謀也難以籌算。合縱是文公一力主張的未來大政,新主不顧縱親誓約,如此行事,更讓他進退維谷。不退,王命難違。退,如何向縱親國交代?燕國今後又將何以取信於天下?

子之正自為難,公子噲逃至,一邊啼泣,一邊將宮中之事細述一遍,包括母親如何向齊求助,如何被父王賜死及太后如何請殉等,只將父王毒殺先君一事刻意隱瞞。

子之忖思良久,沉聲問道:「公子,你我相交多年,算是知音了。末將有話求問公子,望公子據實以告。」

「將軍請講。」

「末將說句大逆之言,是與不是,公子姑妄聽之。末將觀察殿下多年,知他胸襟褊狹,既不能謀遠,亦不善明斷,品行德望不及先君萬一。若是不出末將所料,燕宮由他執掌,必生禍亂,燕國也將大難臨頭。」

「將軍可有良謀?」

「公子品行,可追先君。能救燕國者,非公子莫屬。」

公子噲大睜兩眼。

「公子若有救燕之心,末將願意肝腦塗地,助公子挽大廈於將傾。殿下執意迎娶秦婦已經觸怒縱親列國,內有太后,外有末將,更借縱親列國,尤其是你外公之力,此事必成,公子但請放心。」

公子噲輕輕搖頭:「將軍大義,姬噲心領。不過,此事斷不可為。父王已就大位,是為燕主。我等身為臣子,萬不可生此逆心!」

「公子,機不可失啊!」子之再勸。

「我意已決,將軍不必再言,」公子噲再度搖頭,「燕國本已多難,不能再亂下去。父王既已即位,也已詔告天下,我等自當鼎力輔佐,盡人臣之道。再說,將軍既為噲之知交,亦當知噲。噲無意大位,只要燕國平安無禍,臣民安居樂業,於願足矣!」

「唉,」子之長歎一聲,「公子既已意決,末將也就無話可說了。」朝外叫道,「來人,傳令三軍,連夜準備,明日凌晨拔營退兵!」

龐涓是辰時接到燕國軍報的。

龐涓匆匆掃過,遞給張猛。

張猛看畢,倒吸一口冷氣,急問傳信軍尉:「子之將軍何在?」

那軍尉應道:「探馬報,由於軍情緊急,燕軍連夜拔營,子之將軍隨大軍回撤了。」

伐秦在即,縱親首倡國之一不戰先退,且事先不作任何稟報,只在大軍撤走後送來一封不痛不癢的軍報,無論如何都不可小覷。

張猛將軍報遞還龐涓,半是自語:「六國縱軍尚未開戰,一軍自去,於士氣不利。再說,天下既已縱親,有誰能在此時突襲燕國呢?」

龐涓眉頭擰起,思忖一時,道:「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襲擊燕人的必是齊人。」

「齊人?」張猛大怔。

「先君駕崩,新君即位,是強敵侵襲的最佳時機。燕國北為胡人,南為齊、趙和中山,趙、燕首倡縱親,中山及胡人之力不足以撼動燕國,不敢妄動。足以擾燕且逼迫燕國新君撤回子之將軍的只能是齊人。」

「六國縱親初成,盟約墨跡未乾,齊人不至於——」

「什麼縱親?」龐涓從鼻孔裡哼道,「蘇秦那呆子一廂情願之事,豈能當真?別的不說,單說這縱親列國皆發大軍討秦,你道真為縱親?為的是他們自個兒!三晉與楚人,哪個不是秦人仇讎?只有齊人和燕人與秦無礙,你看,這就來事了吧。老燕公屍骨未寒,新燕公就與秦人結親,為的是什麼?制齊人。齊人南對強楚,西面三晉,都是硬骨頭,不好啃。只有燕國可以欺負。平素有楚和三晉掣肘,齊人尚有顧忌。這陣子,天下目光皆集函谷,楚、秦、三晉無力他顧,子之將軍又不在朝,如此用兵良機,老齊王豈能錯失?」

張猛憂道:「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果齊、燕真的開戰,走的就不單是燕人,齊人也必撤軍。齊人撤軍,趙人也或不安。還有楚人和韓人,這——」

「你說得是。」龐涓微微點頭,「不過,此番伐秦,在下原就不曾指靠燕、齊,只要他們不在背後擾亂就是。楚與三晉皆為秦仇,他們方是在下所倚。秦人屢次揚言伐韓宜陽,韓人自不待言。秦人羅織內奸,差點襲占晉陽,趙人記恨此仇,也是用心。此番會盟,虎牢關四王相會,陛下未曾邀請趙侯,但趙侯不計此嫌,依舊派軍三萬,使李將軍為主將。就沖這一點,趙人當沒說的。在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楚人,尤其是昭陽那廝,雖有能耐,卻精於算計個人得失,當不得大用。此番伐秦,楚營最佳主將當是屈武,依楚王能耐,竟使他來,確實令人費解。好在此人利慾熏心,在下已經送他一塊肥肉,想他不會不出力。」

「將軍所言甚是,此番伐秦,楚人利益的確最大,唾手而得商於谷地、漢中諸邑不說,我們還要白白送他陘山諸邑。那可是我們血拼出來的!」

「哼,」龐涓冷笑一聲,「即使在下白送給他,也怕他的胃口難以消化呢!」陡然想起什麼,「說起此事,張將軍,煩請你這就走一趟楚營,看看他的雲車造好沒。帶上十桶酒,慰勞一下那些工匠。要是一切如那廝所言,這些雲車當是不錯,日後必能用得上。」

「末將遵命。」

楚營大帳設在澠池西南十幾里外的一道岡坡上,背坡臨水,地理位置絕佳。

昭陽興致勃勃地領著張猛來到後山,走至一片空曠處。這是楚軍的臨時性軍用工坊,數十名工匠正在熱火朝天地趕製雲車。

一行數人走到一架行將完工的雲車前。那雲車足有數丈高,大小如房屋,四周皆裹犀甲、銅皮,刀戈鋒鏑皆傷不得。箭孔多達數十個,還有幾個可隨意開合的門與平梯,一旦靠近城牆,即可放下平梯,直奪對方牆垛。

工坊令迎上,張猛詳細問過製作情況,工坊令一一稟明,招呼眾人當場演示。雲車果是靈敏,只需數人推動,前後左右皆可行動,靈便自如。

張猛看得眉開眼笑,不無讚歎地轉對昭陽道:「呵呵呵,有此妙物,函谷關何愁不破?」

昭陽呵呵樂道:「張將軍滿意即可。不瞞將軍,在下費心數年琢磨此物,專為攻關陷壘之用。莫說函谷關僅高三丈,即使再高兩丈,也只拜伏於它腳下。」

「將軍智謀過人,在下歎服!」張猛恭維一句,指著尚未完工的雲車道,「敢問將軍,這些雲車何日可用?」

「在下全力趕製五輛,旬日之內,當可完工。請將軍稟明主帥,何日攻關,楚人請打頭陣!」

「呵呵呵,」張猛呵呵笑著拱手應道,「將軍放心,有此妙物在,破秦頭功,無人敢與將軍爭鋒。」

「謝將軍成全!」

幾輛雲車即為楚軍爭下如許面子,昭陽大是得意。

送別張猛,昭陽哼著小曲兒回到大帳,意外看到帳中候著二人。一是家老邢才,哈腰迎候;另一是陳軫,反縛雙手,埋頭跪在地上。昭陽不問即知,是陳軫跑到郢都搬來邢才的。

昭陽冷冷掃視陳軫一眼,轉對邢才道:「你怎麼來了?」

「回稟主公,」邢才應道,「陳大人再三懇請,小人支應不過,只好陪他來了。」

「我還以為是誰跪在此地呢,原來是陳上卿呀,」昭陽這才冷笑一聲,轉向陳軫,揶揄道,「來就來了,綁縛兩手卻是為何?」

「聽聞大人興兵伐秦,軍費短缺,在下自縛而來,或可為大人籌措些許軍資,以濟所需。」

「你?籌措軍資?」昭陽被他說得愣了。

「是這樣,」陳軫侃侃應道,「在楚之日,大人對在下關懷備至。大人恩德,在下無以為報。在下並無多餘錢財,思來想去,唯有賤軀尚有所值。在下此來,是想以此賤軀捐贈大人,望大人笑納,成全在下誠意。」

「哈哈哈哈,」昭陽手指陳軫,「就你這身肥肉?能值幾何?」說完又笑。

「五百金。」

「啥?」昭陽斂住笑,「你身上何處貴重,竟值五百金?」

「這個。」陳軫兩手被縛,只好晃晃腦袋,「搖來晃去的這件物什。」

「哼!」昭陽冷笑一聲,「這件物什,砍它還得費刀子,何值五百金?」

「大人此言差矣。」陳軫連連搖頭,「在下這顆腦袋,在大人這兒或不值錢,但在另一個人眼裡,至少可值五百金。」

聽出話中有音,昭陽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誰?」

「龐涓!」

昭陽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是了,是了。若是此說,這物什當值五百金。聽說龐將軍先考靈前至今仍在為它空著地方呢。」走到近前,拍拍陳軫頭皮,「說吧,陳上卿,就本公所知,你這人一向重財惜身,怎麼這陣兒慷慨起來了?」

「人固有一死,陳軫能為大人捐軀,死得其所。」

「嘿嘿,」昭陽陰笑兩聲,「這話聽起來假。不過——」牙齒咬得咯咯響,「舊賬要算,你欠我亡母一命,正好歸還。來人!」

帳外衝進兩個衛士,一左一右立在陳軫旁邊。

「將這廝拖出去,將雙肩之上的那個物什斬了!」

兩個衛士扭住陳軫,正要拖出,邢才輕咳一聲:「主公——」

昭陽擺手,衛士放下陳軫。

邢才走到昭陽身邊,悄語道:「上卿此來,是有大事稟報主公。」

昭陽思忖一時,轉對衛士:「鬆綁。」

衛士為陳軫鬆綁後,退出帳外。

昭陽在主席上坐下,指客席朝陳軫努嘴:「陳上卿,坐!」

陳軫拱手謝過,席坐下來。邢才為二人倒上茶水,候立於側。

「陳上卿,又有何事稟報?」

「大人,」陳軫不慌不忙地啜口茶水,放下茶杯,拱手道,「罪人此來,是奉秦公旨意,奉送大人一份功勞。」

「哼!」昭陽一震几案,「不過三個月,我六軍鐵蹄就將踏平秦川,只怕嬴駟那廝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如何還敢妄稱秦公?」

「呵呵呵,」陳軫輕笑數聲,「龐涓一廂情願之詞,大人竟也信了?」

「本公深信不疑。」

「看來,大人是真的不知秦人了。」陳軫微微抱拳,「且不說山河之險,即使真刀實槍比拚,鹿死誰手也難預料,何況——」

「何況什麼?」

「這個……罪人就不說了。罪人只問大人一句話:大人憑什麼踏平秦川?」

「憑我五十萬大軍。」昭陽不假思索,脫口將數字誇大十萬。

「莫說是五十萬,縱使再加五十萬,大人也未必如願。」

「你……」昭陽呼吸加重,將端起的茶杯重重地砸在几上,茶水四濺,「且說因由?」

「六國六軍。」陳軫一字一頓。

昭陽心裡一震,直盯陳軫。

陳軫緩緩解釋:「有齊人制瘋舊事,大人可曾聽聞?」

「未曾聽聞。」

「據《齊諧》所載,桓公廣施仁政,在臨淄設置瘋人院,聚天下瘋者贍養之。一日,桓公巡察瘋人院,見院中淨是瘋漢,東一個,西一個,或散步,或自語,或繪畫,或寫字,或蹦跳,或奔走,或唱歌,或呼號,或凝視,或傻笑,秩序井然,幾乎看不到守護之人。桓公大奇,問瘋人院長吏,此院關押多少瘋人?長吏應道,有瘋漢一千二百名。桓公驚問,那……吏員幾何?長吏回道,一十二人。桓公憂心地問,若是眾瘋人擰成一股繩兒,爾等如何是好?長吏笑答,君上有所不知,如果他們能夠擰成一股繩兒,就不必住進瘋人院了。」

「你是說……」昭陽這也聽出話音了,「我縱軍是六國六軍,六將六心!」

「大人,」陳軫傾身,拱手道,「在下敢問,縱親六君真能拋棄前嫌、合力伐秦嗎?六軍諸將真能放棄己見,聽龐涓乾綱獨斷嗎?」略略一頓,代昭陽作答,「話說白了,在下以為,以秦人眼下之力,無論是魏人還是楚人,若是單打獨鬥,哪一家上門,秦人都無勝算。唯獨六軍聯盟,秦人是贏定了。」頓住話頭,兩眼直盯昭陽。

陳軫之言字字如錘,敲在昭陽心頭。

是的,六軍不和,確是事實。縱軍表面勢大,實則一盤散沙。戰局未開,齊、燕先自交惡,燕軍撤走,齊軍思歸,六勢實已去二。即使韓、趙,也未必與魏齊心。龐涓恃強,調兵遣將、部署防地既不解釋因由,也不徵詢列國主將,莫說自己,即使韓、趙主將也有不滿,尤其是李義夫,一直未把龐涓放在眼裡,只是礙於趙是縱親發起國,這才委曲求全。顯然,此番伐秦,自己過於樂觀了。函谷道易守難攻,秦人本就好戰,這又被逼入死路,必恃險以守。雲車雖利,實戰卻未曾用過,結果究竟如何,目前尚難預料。如果戰局僵持,縱軍久攻不克,內必生隙。而於他昭陽而言,莫說是戰敗,即使雙方言和,楚軍未傷一卒,也會落個遠師無功,灰溜溜地班師回朝。那時,他堂堂昭氏,豈不要看屈氏臉色?

昭陽不敢再想下去,抬頭望向陳軫:「上卿既來,想必已有良謀。昭某願聞。」

陳軫抱拳道:「罪人身賤言輕,不敢獻謀。不過,大人以德報怨,屢屢施恩於罪人,罪人雖無結草之力,卻也願送大人四字以報。」

「是何四字?」

「坐以觀變。」

「坐以觀變?」昭陽喃喃重複一下,閉目思忖,越忖越出味道,堆起笑臉朝陳軫連連拱手,「嗯,這四個字好,在下受教了。」略略一頓,「方纔上卿提及秦公有意送予在下一份苦勞,願聞其詳。」

「如果魏人破關入秦,一切皆是空談。如果魏人破關不成,大人又能坐視中立,秦公承諾,定當奉送商於谷地六百里,與大楚盟誓睦鄰!」

「此言當真?」

「秦公親口所言,軫不敢有半句誑語。」

「果真如此,倒也不是不可行。」昭陽微微點頭,「不過,此事重大,還容在下斟酌。上卿近日可有旁務?」

「暫無旁務。」

「在下閒悶,有意與上卿切磋棋藝,還望賜教。」

「恭敬不如從命。」

河水自朝歌東南宿胥口分流,一流沿衛境入齊,在齊燕邊界入海。另一流入境,在扶柳之下再次分流入海。這三道河水之間的土地,統稱為河間地。

河間地又分上下兩大塊,上塊方圓百餘里,為齊趙共有,下塊入海處方圓百餘里,為燕所獨有。河間地夏秋雖有氾濫,卻極是肥沃,沼澤縱橫,林木繁榮,鳥獸蟲魚、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堪為獵游勝地、奇珍之鄉,齊人早已垂涎,只缺借口併吞。

借口如今來了。

威王得到愛女求救血書之後,即以燕國太子謀逆篡位、多行不義、濫殺無辜為名,使田忌為將,舉兵五萬興師伐罪。田忌用兵詭秘,不從正面渡河,而從河水上游,借由趙境,如潮水般席捲河間,燕人猝不及防,不及七日,河間十邑悉數失守。田忌似不罷休,命令軍士搜集舟船,顯然意在北渡河水,擴大戰果。更有內線報說,齊王甚至打算旨令征秦縱軍回撤,加發大軍八萬,御駕親征,兵臨薊都,誓為女兒討還公道。

軍情緊急,燕爾新禧的易王再也顧不上如花嬌妻,連夜召集太師、太傅、薊城令、御史大夫等親信重臣,商議應策。

眾臣畢至,卻無人開口。

易王震幾怒道:「你……你們……怎就不說話了?平日裡嘰嘰喳喳,全是你們的聲音,這陣子全都啞巴了?國難當頭,寡人這要指靠你們,你們卻……難道真要寡人向他田因齊俯首稱臣不成?」

「我王息怒,」老太師趨前一步,緩緩應道,「老臣以為,眼前危勢,不是不可解。」

「愛卿快講!」

「兵來將擋。老臣以為,大王可布三道防線抗禦齊人。一是詔令子之將兵,沿河水設防,一線禦敵。二是詔令褚敏統兵,堅守武陽、方城諸邑,二線禦敵。三是大王親自將兵,調臨近各邑之兵於薊城,與齊人決死。」

「好,」易王道,「寡人准卿所奏!」

「還有,」老太師侃侃說道,「先君聽信蘇秦之言,首倡縱親。六國盟誓,墨跡未乾,齊人卻公然背盟,引兵伐我,這叫什麼縱親?六國合縱,旨在伐秦,蘇相國既是縱親發起者,又是六國共相,結果秦人尚未伐成,自家人倒是先打起來。此等怪事,大王何不召他問個明白,沒準兒能得退敵良策呢!」

「太師說得是,六國縱親是他倡導的,大王可召他來,看他有何話說?」眾臣來勁了,無不附和。

易王這也想到蘇秦,鬆出一口長氣,轉對紀九兒道:「你走一趟武陽,傳旨褚敏,讓他統領武陽、方城十二邑兵馬,共禦齊寇,同時恭請蘇相國回宮議事!」

蘇秦在武陽離宮又住兩日,於第三日凌晨與飛刀鄒返回館驛。飛刀鄒早已備好車馬,一行數人出南門,往投洛陽。

車過易水,蘇秦吩咐加快行程。

行不及五十里,蘇秦正在車中閉目思索如何應對函谷戰事,幾匹快馬如旋風般追至,一人揚手高叫:「蘇大人,蘇大人,請等一等,大王有旨!」

飛刀鄒目詢,蘇秦吩咐停車。

來人趕至,是幾個宮中皂衣,為首者出示令牌,朗聲宣道:「蘇相國聽旨,大王口諭,恭請相國大人即刻回宮議事!」

蘇秦問道:「宮中可有大事?」

「回稟大人,」那皂衣應道,「秦國公主前日歸門,大王新禧,說是擇日即行立後大典。」

蘇秦皺下眉頭:「大王召見在下,可為此事?」

「非為此事,」那皂衣搖頭道,「是齊師伐我,奪我饒安十邑!」

蘇秦的耳朵裡一陣嗡響,心裡一片空白,好一陣子才怔過神來,思索起眼前局勢。一邊是函谷道劍拔弩張,一邊是齊、燕交惡,而他蘇秦只有一個,無法分身。

孰輕孰重,何去何從,蘇秦必須當機立斷。

函谷伐秦的決斷人物不僅在龐涓,更在魏王。實踐證明,魏王的頭腦一旦熱脹,就會失去判斷。眼下,這對君臣完全被合縱形成的壓倒優勢及行將到來的可能勝利沖迷心智,再也看不到潛在風險了。魏國臣民,甚至普通兵士,也多被復仇的火焰灼燒,擊敗暴秦、收復河西已成群體熱望。此時此刻,即使趕到函谷,他也實無把握說服他們。再說,戰場本無定數。兩軍尚未交戰,一切皆是未知,自己為何一定要說縱軍必敗呢?

儘管可能性不大,但凡事皆有萬一。萬一縱軍戰勝,秦人失敗,於合縱大業而言,雖說不是好事,卻也未嘗就是壞事,至少可以避免秦人以嚴峻苛法一統天下這個惡果。

然而,齊、燕交惡卻完全不同。

使縱親國結成一塊的是暴秦,而在六個縱親國中,三晉與楚皆與秦人交接,利害攸關,只有燕、齊與秦遠隔萬水千山。如果以秦為敵,三晉與楚可為前鋒,燕、齊則為後盾,是縱親的大後方。前方尚未交戰,後方卻先火並,無論如何都是親者痛、仇者快的大事,有傷縱親元氣不說,更為縱親內部的未來衝突開啟惡劣範例。

想至此處,蘇秦主意打定,轉對候他指令的飛刀鄒道:「回薊城!」

薊宮送老迎新,四處張揚的喜氣幾乎於一夜之間完全壓倒此前的國喪氛圍。宮人無不披紅掛綵,笑逐顏開。

只有易王笑不出來。

姬雪搬走後,易王將甘棠宮稍加改造,增添一些秦地風格,更名為玉棠宮,作為新主寢宮。新主即秦惠文公長女玉公主,年不足十四,尚未及笄,照理說仍在撒嬌年紀,與紫雲公主一樣是作為國之利器遠嫁燕國的。一路顛簸未及恢復,就又洞房承歡,玉公主嬌體不支,再加上水土不服,思鄉心切,一肚皮的不樂意無處傾訴,時不時以淚洗面。易王正為國事鬧心,這又聽她啼泣,愈加心煩。欲責她,心猶不忍,欲哄她,實違心情。

易王正自鬱悶,紀九兒從武陽返回,奏報褚敏已經奉旨將兵,部署二線防禦,子之也引軍趕回,前鋒過衛至趙,將至武城,估計三日內可赴河間,與齊對壘。

易王總算吁出一口長氣,悠悠問道:「蘇秦呢?」

「在呢。」紀九兒陰陰一笑,趨前如此這般低語一陣。

儘管心裡早有底數,但經紀九兒砸實,易王仍是妒火中燒,齜牙道:「難怪那賤人不肯侍奉寡人,還要搬往武陽去住,這裡面真有貓膩呢!可歎先公精明一世,終了卻遭奸人暗算!」

「敢問大王,如何處置這對姦夫淫婦?」

易王白他一眼:「那廝到否?」

「早到了,在宮外候旨呢。」

「傳他進來!」話一出口,易王就又擺手,換過臉色,語氣也改過來,「有請蘇相國!」

紀九兒心領神會,沒再像往常一樣朝外唱宣,而是撩起小碎步疾出宮門,對蘇秦拱手揖道:「大王有旨,請蘇相國覲見!」

蘇秦跟從紀九兒趨進,在殿下叩見。

易王走下台來,親手扶起他,將他攜至席位,按坐下來,歎道:「唉,愛卿剛一離開,這就召你回來,害你來回奔波,寡人委實過意不去。」

「大王多慮了。微臣賤軀能為大王奔波,已是大幸。」

「愛卿可知,寡人為何急召愛卿?」

「請大王詳示。」

「愛卿請看這個。」易王從袖中摸出一份戰報,紀九兒接過,呈予蘇秦。蘇秦看過,置於几案一角,回視易王。

「先君聽信愛卿之言,於列國倡導合縱。縱是合了,可我燕國得到什麼?」易王苦笑一聲,攤手作無奈狀,「縱約墨跡未乾,先君屍骨未寒,他……他田因齊卻無視道義,趁我國喪,縱兵襲我,擾我人民,搶我財物,奪我城邑……」

「大王……」見易王只道他人不是,卻無一句自省之言,蘇秦忍不住插道。

「愛卿請講。」

「唉,」面對如此人君,蘇秦什麼話也不想多說,只是長歎一聲,直趨主題,「大王急召臣來,可否為此十城?」

「是是是!」易王連連點頭,「愛卿至燕,是先君助愛卿至趙約縱,揚名於天下。燕國因愛卿倡縱,天下因縱親聚盟。田因齊既結縱約,就當謹守誓詞,彼此睦鄰。孰料此人恃強凌弱,背信毀約,趁我國喪行不義之事,舉兵取我城池,寡人恥之,不屑與他理論。燕國因愛卿之故為天下笑,愛卿可否為燕使齊,討還公道呢?」

蘇秦起身,拱手:「微臣這就奉旨使齊,為大王取回十城就是!」

易王順水推舟,拱手回禮:「情勢緊迫,寡人也就不留你了。」

易王禮送蘇秦出宮,在宮門外頓住步子,握住蘇秦之手,嘴角現出一絲詭笑:「還有一事,寡人也欲拜託愛卿。愛卿如果過路武陽,煩請順道探望、撫慰太后。太后習慣於薊城熱鬧,只怕在那兒獨守空闈,寂寞得緊呢。」

乍聽此言,蘇秦心底一陣驚顫,思忖半晌,方才想出應辭:「大王所言甚是。只是微臣此番使齊,不經武陽。煩請大王另派使臣撫慰。」

「呵呵呵呵,這可不成。」易王揪住不放,執意把話說死,「太后記掛,只在愛卿一人,若是換作他人,惹惱太后,由不得又要斥責寡人呢!」

蘇秦心頭干辣,卻又不能申辯,只好拱手作別:「大王留步,微臣告退。」

「勞煩愛卿了。」

從燕宮出來,蘇秦只覺得後心陣陣發涼。易王把話說到那份兒上,顯然已經知悉他與姬雪的私情。唉,只怪自己一時粗心,不曾料想易王會在離宮安插眼線。

回到府上,蘇秦迅即寫封密函,吩咐飛刀鄒呈送太后,讓她有所應對。飛刀鄒將信交付木華,自與木實一道保護蘇秦前往齊都。

一行人晝夜兼程,不幾日即至河水北岸,遙望見人喊馬嘶,一片連營。蘇秦使人問訊,說是由函谷撤回的三萬燕軍。蘇秦知是子之回來,大喜過望,急趕過去,直驅中軍大帳,又意外遇到失蹤多日的公子噲。

是夜,三人圍爐夜話,議起眼前局勢,侃至天亮。翌日晨起,蘇秦一行趕至渡口,意外發現天氣陡寒,河水全面封凍。

子之鑿開冰層,試探一下厚度,憂道:「此冰再厚一寸,齊人即可溜冰過河。齊人勢大,我恐難禦敵矣!」

「將軍不必憂心。」蘇秦應道,「即使此河凍實,我料齊人也不會過河。」

子之怔道:「此話何解?」

蘇秦笑道:「將軍靜候便是。」轉對公子噲,「在下此去向你外公討要城池,欲帶公子前往,公子可有興致?」

「在下謹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