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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第二章 太子篡位,蘇秦赴燕拯亂局

蘇秦僅帶飛刀鄒,換上便裝,躲過公子卬安排的眼線,趁夜色悄悄離開軒裡,往投魏軍大營。過崤塞時,滿眼儘是魏軍押運輜重的車馬,浩浩蕩蕩,絡繹不絕。因是山路,車馬又多,他們一路上又躲又讓,緊趕慢趕,到時也是第三日後晌。

二人徑至龐涓大帳,蘇秦遞下拜帖,龐涓避而不見,推說在外視察軍務。蘇秦連候兩日,龐涓仍不肯見。飛刀鄒欲闖,蘇秦攔住他,吩咐原途返回,直接去大梁面見魏王。將至汜水關時,後有數騎緊追而來,打頭一人遠遠叫道:「鄒兄,鄒兄——」

飛刀鄒勒住馬頭,回首一望,驚道:「袁兄?」

來人正是袁豹。

蘇秦下車,袁豹氣喘吁吁地趕上來,拱手稟道:「主公,總算尋到您了!」

蘇秦急問:「袁兄,發生什麼事了?」

袁豹指著身後一人:「他叫邵通,是在下舊時部屬,這陣子仍在宮中當值,承繼在下職銜,奉夫人密旨,有急書呈獻主公!」

邵通叩道:「末將邵通叩見相國大人!」解開外衣,撕開夾層,從中摸出一封密函,雙手呈上,「夫人密函,請相國大人驗看。」

蘇秦拆開密函,現出一個絲絹,剛一打開,一股寒意直透腦門,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幾乎站立不住。

是血書。

是姬雪咬破手指,飽蘸鮮血,一筆一畫寫就的血書。

書中什麼也沒解釋,只有四字:「速來,姬雪!」

蘇秦合上血書,微微閉目,僵立在那兒。

不知過有多久,見蘇秦仍舊一動不動,飛刀鄒急了,小聲叫道:「主公?」

蘇秦從驚怔中醒悟過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邵通:「邵將軍,夫人是如何交給你這封密函的?」

邵通稟道:「君上返宮當夜,在御書房駕崩。殿下繼位,南面稱尊,宮中戒嚴。末將值更時,梅姑娘密召末將。末將拜過夫人,夫人取出一書,親手縫於末將衣內,吩咐末將微服出城,到邯鄲尋訪袁將軍,將此函密呈相國大人。末將深恐誤下夫人大事,當即招來兩位摯友,晝夜兼程,趕至邯鄲,又與袁將軍趕至洛陽,追至此處。」

聽到文公駕崩,蘇秦臉色遽變,身子略略一晃,盡力穩住心神,沉聲問道:「君上好端端的,如何就駕崩了?」

「末將不知。末將聽說君上回來那晚,連夜在明光宮召見朝臣與太子,次晨始知君上駕崩之事。殿下即位,詔令薊城戒嚴,舉國治喪。」

「夫人召見你時,神色如何?」

「極是淡定。夫人聲音不急不緩,縫密函時,一針一線,並不見慌亂。只是在末將臨出門時,夫人稍顯憂鬱,再三叮嚀末將,要末將務必親手呈交大人,越快越好。」

蘇秦閉上眼睛。

「大人,」邵通略頓一下,「末將不敢妄猜,只是覺得蹊蹺。君上回宮後,一直由末將護送。君上下輦時,末將上前攙扶,君上甩手,是自己下車的。末將觀他精氣神,雖說疲憊,卻也沒有大礙。萬沒想到,當夜說駕崩就駕崩了!」

「你是說,君上他——」蘇秦頓住,眉頭冷凝。

「末將不敢!」邵通打個寒噤。

蘇秦掃一眼血書,問道:「除此之外,薊宮還有何事?」

「秦使樗裡疾締結婚約,殿下允准,使專人赴秦迎娶,聽宮中傳言,殿下有意立秦國公主為夫人!」

蘇秦心裡一顫,拿血書的手微微抖動,回轉身,吃力地爬上軺車。

「主公?」飛刀鄒翻身上車,扭頭朝後廂道。

蘇秦嘴唇裡迸出二字:「薊城!」

薊城甘棠宮裡,一身孝服的姬雪一動不動地跪在老燕公的靈位前。燕公靈堂設在正殿,但姬雪死活不去。燕易王,也即不久前南面稱尊的太子蘇,於即位次日將她立為太后,拗不過她,破例恩准她在甘棠宮設祭。

堂前擺著小半碗參湯,是老燕公臨終前喝過的。老燕公回宮當夜在明光宮召見太子,直到凌晨尚未回來。姬雪一宵未睡,天亮時吩咐春梅前去探看,意外發現老燕公孤零一人崩在御座上,面前龍案上擺的是這半碗參湯。春梅是有心人,先將參湯藏起,方才呼叫,後又趁亂將其納入袖中,帶回甘棠宮。

老燕公崩因蹊蹺,姬雪認定是太子弒上。此前,老燕公不止一次與她商議廢掉太子蘇,直接傳位孫兒公孫噲,她卻擔心燕國會陷入內亂,幾番勸諫,要他再等等看。想是此事傳至太子蘇耳中,終使他下此狠手。姬雪斷定,在老燕公與她趕往孟津、殿下監朝這段時間裡,太子蘇把該準備的準備好了。不然的話,依他個性,絕對不敢公然違拂旨意,乾綱獨斷,直接允准秦人婚約。

現在看來,是自己過於天真了。老燕公是正確的,太子蘇是小人,當不得大任,更不能把燕國托付給他。老燕公含冤而去,能夠向燕人揭示真相的只有她了。她必須站出來,一慰老燕公冤魂,二償老燕公夙願,三救燕國於危難。

然而,眼下木已成舟,太子蘇全面掌握內外局勢,宮中朝中皆是他的人。自己不過一個弱女子,若是沒有足夠證據,若是沒有合適時機,她斷不能輕舉妄動。

證據就是這碗參湯。

姬雪正在望著參湯出神,春梅匆匆進來,小聲稟道:「公主,我回來了!」

姬雪急切地望著她:「梅兒,快,快說!」

春梅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瓶,神情略顯沮喪:「回稟公主,天剛放亮,我悄至後花園,扮作送奶女從後門溜至街上,暗尋幾個醫家,他們又嗅又審,皆說是參湯,裡面並未摻毒。」

姬雪驚怔。

「公主,」春梅將瓶中參湯慢慢倒入碗中,「看來,這碗參湯有鬼。」

姬雪抬頭看她。

「奴婢以為,這是殿下故意留給我們的。殿下知道公主定使奴婢去尋君上,預先擺放這碗參湯,真正的證物定是讓他取走了。」

姬雪面色慘白。這個結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來,她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他。低估了他的狡詐,高估了他的良心。

「公主,肯定是殿下害了君上。君上身體再不濟,那晚是親自走到前殿的。再說,君上早晚外出,老內臣總是形影不離,可那天早上,君上卻是孤零零一人,老內臣與兩個隨身太監迄今不見蹤影,必也是被他害了!」

姬雪的牙齒咬得咯咯響。

「公主,下面怎麼辦?殿下他——」

話音落處,宮正進來,急急稟道:「稟太后,大王駕到!」

姬雪還沒傳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中,身著孝服的燕易王已經大步跨進,後面跟著他的內臣及幾個太監。

易王在姬雪跟前站定,微微打揖:「寡人拜見太后!」

姬雪斜他一眼,目光冷冰。

易王的目光掃向文公靈位,落在那只碗上。看一會兒,易王伸手端起,陰陽怪氣道:「太后真是細心人,此湯是先君最後喝的,倒是合宜擺在此處。只是——」移近鼻子,嗅幾下,做噁心狀,「此湯已經走味,這陣兒怕是不合先君胃口了。」

姬雪的目光越發冷冰。

「太后,」易王哂笑一聲,「寡人此來,是特向您請安的,您這表情卻不友善呢!」

姬雪的聲音像是從冰川裡擠出:「你說完沒?」

「沒有。」易王慢吞吞地在主位上坐下,手指內臣,「寡人與太后議事,你們也配聽麼?出去!」

宮正、內臣、眾太監及幾個宮女退出,只有春梅一動不動,冷眼盯著他。

「哦,你想抗旨?」易王提高聲音。

姬雪吩咐道:「梅兒,出去吧!」

春梅又盯了易王一眼,退向門外。

守在門口的內臣順手關上宮門。

「嘿嘿,」易王乾笑幾聲,「寡人叫您這麼多年母后,這陣子卻不知如何稱呼您了。繼續喊您母后吧,一來您不是寡人母親,二來您年少寡人十五載,與寡人長女同庚,叫寡人如何張口?」

姬雪目光冷凝。

「哦,對了,」易王陰起臉,又笑幾聲,「寡人已經封您太后,該叫太后才是。何為太后?太者,大也,這後嘛,寡人就不解釋了。」

「姬蘇,想說什麼,你就直說!」

「寡人不想說什麼,只想議定你我之間今後的稱謂。寡人有個提議,你不妨聽聽。在人前,也就是在朝堂,寡人敬你為太后。而在人後,也就是在此處,在這甘棠宮裡,寡人叫你雪兒!」

「你——」姬雪全身發顫,眼中似要冒出火來,「你再說一遍!」

「嘻嘻,」易王緩緩站起來,臉上浮出奸笑,「金口不說二遍!」

燕易王緩緩欺前。

姬雪反應過來,怒不可遏,連退數步。俟退至靈堂,姬雪再無可退,猛然轉身,順手掂起案上一隻正在燃香的銅爐,從牙縫裡擠道:「你這畜生!」

燕易王打個驚怔,朝後急退數步,見姬雪眼睛冒火,移動步子,似要逼過來,邊退邊結巴:「你……敢……」

姬雪頓住步子,側身指向老燕公的牌位,厲聲喝道:「畜生,睜眼看看這是什麼?先君就在這兒,先君的眼珠子盯住你呢!」

易王氣結:「你……你敢罵……」

姬雪一字一頓:「畜生,弒君篡上,褻瀆先君在天之靈,你配罵麼?本宮正告你,若是再生非分之念,」將香爐猛地砸向磚地,「我與你,流血五步!」

「好,好,好!」易王臉色鐵青,咬緊牙關,「你敢威脅寡人?」怒氣沖沖地走向宮門,在門口扔回一句,「你這野駒子聽好,在燕國,在薊城,在這宮城之內,是寡人說了算!寡人欲做之事,天也攔不住!寡人叫你雪兒,你就必須是雪兒!」冷笑幾聲,揚長而去。

從甘棠宮吃一瓢冷水回來,易王恨恨地一屁股坐進龍椅裡,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這些日來,易王心想事遂,連下幾步大棋,步步皆成。在太傅、御史、大司馬等心腹重臣的助力下,他趁子之、文公及朝中諸臣皆赴洛陽會盟良機,借口邊關防務,先將褚敏與幾個「不聽話」的重臣以各種理由調離薊城,發往外郡,提用一批親信,將朝中大權牢牢掌控,繼而乾綱獨斷,與秦聯姻,滴水不漏地奪到大位。

雖說如願以償,易王心裡仍不踏實。他必須再弈一步大棋:乘勝威服「冷美人」姬雪。

沒想到,出師不捷,鎩羽而歸。

見易王震怒,新上任的內臣,也就是侍奉他多年的原東宮內宰紀九兒,小心翼翼地候立於側,候至他的出氣聲稍稍勻些,不失時機地獻出一個媚笑。

易王衝他發作:「哎,你說,女人為何這般可恨?」

「大王是說——太后?」紀九兒知作不知。

「還能有誰?」易王甩他一眼。

「嘻嘻,」紀九兒搓幾搓手,「宮中有佳麗三千,色藝俱佳者比比皆是,大王想寵幸誰就寵幸誰,何必去為太后煩心?」

「你這狗才,」易王罵道,「寡人心思,別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狗才說說,佳麗三千,有哪個能及此女萬一?」

紀九兒卻不以為然,呵呵笑道:「要說這個,老奴倒不覺得。太后美是美,但人太冷,就像蠟梅花,遠看光鮮,近看就如裹層蠟,摸起來更是冰手。再說,年歲不饒人,太后畢竟二十大幾,眼見就奔三十了。老奴無知,卻也知道女人越嫩越好用。秦國公主年方二七,還是個蕾芽兒,聽說也是絕代佳人,論貌論質想必不會弱於太后。」

「倒是讓你這狗才說中了,」易王郁氣稍洩,陰陰笑道,「是的,此女再美,無非是個女人。論及床笫之歡,寡人倒也不缺她這個。不過,你看到的只是一層表皮!」

「老奴愚癡,請大王開塞!」

易王輕敲几案,面上現出些許得意:「其一,寡人也算閱女無數,最知何種女人難得。大凡女人,只要唯唯諾諾,便無一絲趣味。此女事事有主見,從不唯唯諾諾,斷非尋常女子可比。寡人有她在側,勝得賢相矣。其二,此女在燕頗得人心,尤其是在武陽亂中,臨危不亂,舉止得體,莫說是朝野,即使寡人也對她敬畏三分。寡人新立,諸臣生異心者不在少數,尤其是子之、褚敏等權臣,對寡人素抱成見。寡人若得此女鼎持,他們必無話說。還有其三,此女跟蘇秦同為周人,有恩於蘇。蘇秦合縱,名動列國。寡人得此女即得蘇秦,得蘇秦即得天下矣!」

紀九兒大是歎服,恭維道:「大王一舉數得,真乃神謀啊!」

「唉,」易王長歎一聲,「只是此女是頭野駒子,難以馴服!」

「老奴不這麼看。老奴自幼進宮,對宮中女人略知一二。大凡女人,無不是冷在外,熱在內。太后嫁予先君,是妙齡女配風蝕翁,早就熬壞了。大王看上太后,許她承歡,太后自是歡喜。表面強撐,無非是做樣子給人看的。」

「嗯嗯嗯,你說得是,」易王連連點頭,「寡人的確也是可憐她,見她聰穎,又有幾分資質,這又年紀輕輕守寡,方才許她恩澤,賜她承歡,照規矩她該謝恩才是。可……你也都瞧見了,她如此不識抬舉,叫寡人如何是好?」

「老奴有一計,保管大王夙願得償!」

「快說!」

「男人吃軟不吃硬,女人吃硬不吃軟。越對她軟,她就越擺架子。」

「你是說——」

「大王,人生在世,莫大於生死。以老奴觀之,太后性雖剛烈,卻無死志。人無死志,何不以死迫之?」

「她是太后,寡人總不能無端把刀架她脖子上吧。」

「呵呵,那倒不必。太后不肯就範,想是不捨先君。老奴的意思是,既然太后不捨先君,先君駕崩,獨太后苟活於世,也是無趣。大王何不……」

易王忖思一陣,讚道:「嗯,妙計。你這就去,傳旨此女,要麼順從寡人心意,在甘棠宮享盡人生富貴,要麼寡人准其所請,挑選吉日良辰,遂她追隨先君之願!」

紀九兒去後不久即回,報說太后願從先君。

「你這狗才,」易王大悔,責罵道,「這下把棋弈死了,叫寡人如何是好?」

「大王勿憂,」紀九兒沉聲應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她這金枝玉葉。太后必是深信大王愛她,這才用強。大王何不憋她一憋,看她撐到幾時?」

「也好,」易王點頭允道,「你酌情去辦。記住,一定要掌握分寸。寡人不要她死,只要她活!」

君臣正在議說,當值太監來報,說大司馬秦祺、御史毛寧求見。兩位重臣不召而至,必有要事。

易王宣見,急問:「兩位愛卿,發生何事了?」

毛寧從袖中摸出一封國書,雙手呈上。

易王瞥一眼封口的齊王印璽,心頭一凜:「田因齊欲做何事?」

「回稟大王,」毛寧奏道,「齊王欲吃河水鮮鯉,隨帶三軍五萬,戰車千乘,由上將軍田忌護駕,前往饒安田獵!」略略一頓,「齊、趙隔河水相望,齊擁半槽河段不下三百里,齊王若吃鯉魚,該到平原、高唐諸邑才是,為何偏要趕往饒安?饒安北距河水百里,微臣以為,齊王此來,意不在鯉!」

易王轉向秦祺。

秦祺也從袖裡摸出邊關急報:「大王,嚴冬將至,北疆胡人開始活動,近日聞我大喪,越發猖獗。我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諸郡皆有急報,我長城外側發現胡人有較大規模集結,我邊民被殺,牲畜遭搶,具體數量不詳!」

「這……」易王額角早出冷汗,「愛卿意下如何?」

「回稟大王,」秦祺應道,「我有長城在,胡人暫不足懼,可懼者是齊人。我河間地廣百里,盡皆富饒,齊人垂涎已久,或會趁我大喪、子之將軍不在之際,圖我河間。我三軍精銳多在孟津,河間一線未築城垣,除河水之外,我幾乎無險可守!」

易王似是想起什麼,恨道:「明白了,寡人明白了,一定是那惡女人幹的!」

秦祺、毛寧互看一眼,沒再說話。易王所言的惡女人定是正宮田氏,也即因齊次女、公子噲生母。易王即大位,封太后而不封王后,眾臣莫不驚訝,幾番勸諫冊立田氏,皆遭否決。後來眾臣漸漸明白,此位早被大王承諾給秦國公主了。齊王此番震怒田獵,想必是田夫人搬來援兵,欲壓他封後。然而,這些畢竟是王室內事,作為外臣,二人不便多說。

易王生會兒悶氣,轉對秦祺:「兵來將擋。愛卿是大司馬,可有禦敵之計?」

秦祺拱手道:「回稟大王,能敵田忌者,唯有子之將軍。」

「這……」易王皺下眉頭,不耐煩地擺擺手,眼睛望向紀九兒,「取虎符,調子之將軍。旨令子之及三萬縱軍撤軍回國,進駐河間,沿河水協防!」轉向秦祺,「大司馬親去傳旨,要他盡速撤軍。寡人這邊與秦結親,那邊卻加兵征伐,豈不成為天下笑柄?」

「臣遵旨!」

公子噲一騎直馳東宮。

姬蘇雖然承繼大統,但其夫人田氏,也即公子噲生母,仍在東宮暫住。於公子噲來說,東宮是熟門熟路,他三步並作兩步入宮拜見母親。自公子噲出使列國,迄今已逾兩年,母子重逢,悲喜自不盡言,相擁而泣。

哭有一時,公子噲止住淚,仰頭問道:「母后,先祖公的靈堂設於何處,孩兒這就守靈去!」

「噲兒,」田夫人抹去淚水,聲音緩緩的,「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的先祖公因何駕崩嗎?」

公子噲有點惶惑,怔怔地望著母親,許久,點點頭。

「是被人謀殺的!」

「誰?」公子噲聲音發顫,幾乎是脫口而出。

「就是你的那個父王。弒父,弒君!」

公子噲如五雷轟頂,兩眼呆滯,不可置信地盯著母親,許久,迸出一聲乾號:「不……這不可能!」

「用的是這個。」田夫人緩緩拉開一道抽屜,摸出一隻小瓶,「與尋常香料沒有兩樣,它叫迷香,也叫斷魂香,出自高夷巫師,是由六種劇毒動物和六種劇毒植物的毒液,外加六種不同香精,經過六十日、六十道精密工序密配而成。為得到它,你的父王不惜血本。還有,此香無須點燃,只需輕輕擰開這隻小塞子,就會冒出一股奇香。只要嗅到奇香,任誰也抗不過三息。」

田夫人的語氣不急不緩,似在陳述一樁尋常往事。公子噲卻聽得毛骨悚然,全身戰慄:「母……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母后。還有你,也不可能成為太子,因為你的父王已經承諾秦人,欲立一個尚未過門的女子為後,再立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為太子!」

公子噲目光呆滯,顯然仍舊沒有從方纔的震駭中回過神來。

「噲兒!」田夫人提高聲音。

「母……母親……」公子噲打個驚怔,目光徵詢。

「你還想知道何事?」

「母親,您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公子噲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你想問的是這香嗎?」田夫人似是看透他的疑團,淡淡應道,「沒有別的,是母親自幼好奇,尤其是對你父王。凡他舉手投足,母親都感興趣。所以,無論他做什麼,都不可能逃過母親眼睛!」

公子噲呆呆地望著母親,似是不認識她。

「不說這個了。」田夫人轉過話題,「我們娘倆還有大事要做呢!」對公子噲的眼睛盯一會兒,「噲兒,此番母親可是全豁出去了,只為你一人!」

「為我?」

「是的,」田夫人點頭,「你祖公看不上你父王,有心把燕國交付於你。是你父王得知此事,捨不得那個位子,提前下手了。」

「這不可能!」公子噲急道。

「可能與不可能,我不想多講,你可以去問你的小祖母,她應該知情。」田夫人的目光緩緩落在瓶上,「噲兒,不說這些了。我想說的是,你父王是如何待你祖公的,母親也將如何待他!」

公子噲驚出一身冷汗,撲通跪於地上,死死抱住田夫人的腿,泣道:「母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呀,母親——」

「噲兒!」田夫人的聲音陡然嚴厲。

「母親,」公子噲猛地起身,退後兩步,忽地拔出寶劍,直盯住她,聲淚俱下,「母親,您……您一定這麼做,噲兒這就死在您跟前!」

「噲兒!」田夫人震驚,「快,快把劍放下!」

「您答應我!」

「我……」

公子噲舉起寶劍,橫在脖頸上:「母親,您甭逼我!」

「我……答應你。」

「瓶子給我!」

「噲兒……」

「給我!」

田夫人顫手遞過瓶子。

公子噲接過,飛步跑到宮外,打開塞子,用力扔進荷花池中,返身回來,在田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母親,父親錯了,我們不能再錯。噲兒不要王位,噲兒不要做太子,噲兒什麼都不要,只要母親平平安安,只要燕國平平安安,只要天下平平安安,母親——」

「噲兒,傻呀,傻呀,你……怎能如此傻呀!」田夫人摟住公子噲,泣不成聲。

翌日晨起,公子噲別過母親,逕至明光宮拜見易王。公子噲未召而回,易王暗吃一驚:「咦,你不是在洛陽嗎,怎就回來了?」

「兒臣得知祖公駕崩,連夜趕回。」

「你祖公駕崩之事,寡人尚未訃告列國,你遠在中原,何以知情?必定是你母親召你回來的。」易王陰陰地望著他。

「是母親召兒臣回來的。」公子噲如實回道。

「幾時回的?」

「昨晚。」

「昨已回來,為何不來覲見?」

「……」

「是不是會你母親去了?」

「是。」

易王冷笑一聲:「寡人正告你,從今日始,不許再見那個惡女人!」

公子噲默然,淚水流出。

易王從几案上摸出齊國檄書,「啪」地擺在几案上:「寡人知你不服。看看這個!」

公子噲似是沒有聽見,木然叩在地上。

易王拿起檄文,在几案上敲得啪啪作響:「你不想看也罷,寡人這就明白告訴你。你的母親,身為寡人命婦,卻吃裡爬外,出賣寡人,在內不守職分,擾亂後宮,在外招引齊寇,毀我疆土,堪稱國賊。你若依舊認寡人為父,這就離她遠點!」

公子噲泣不成聲:「父……親……」

聽到這聲悲泣,易王也覺得過了,長歎一聲,放緩語氣:「噲兒,起來吧。父王也是氣極,這才罵她幾聲,出口惡氣。無論如何,她也是你母親。只是……唉,她這人實在可惡。你祖公駕崩,寡人新承,舉國皆在治喪,她卻不顧一切,立逼寡人封她為後。寡人不封,她就惱羞成怒,向齊人搬兵。齊人是誰?齊人是我燕國大敵,夢中也想佔我大燕沃土。再說,不是寡人不封她,是——」略略一頓,「她也不端盆水照照,就她那點德行,配當國後,配母儀天下嗎?」

「父王,」公子噲聽不下去了,轉過話題,「齊人出兵之事,兒臣去退!」

「不用了。」易王語氣復冷,「兵來將擋,寡人自有禦敵之策,你歇息去吧。」

「兒臣……」

「好了,你退吧。既然回來,就好好待著,莫給寡人惹是生非!」

「兒臣……告退。」

公子噲再拜,怏怏退出。

北風瑟瑟,天空灰蒙。

甘棠宮外,幾隻烏鴉在幾株落光葉子的大樹上相互追逐,「呱呱」的叫聲不時傳入宮內,壓迫著一根根緊張的神經。

姬雪坐在一塊毛氈上,紋絲不動。春梅跪在身後,拿梳子細心地梳理她鬆散開去的一頭烏髮。十幾個宮女、六個太監神情緊張地候立於側,二十餘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跪伏於地的老宮正。除春梅一下接一下不緊不緩的動作外,空氣凝滯。

姬雪擺手,春梅止住。

「他還說些什麼?」姬雪望向宮正。

「內宰還說,」宮正微微打戰,「大王旨意,若是太后執意不化,甘棠宮所有生命皆須陪殉,螻蟻也不得免。」

儘管他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在場人還是被他震駭了。

「你怎麼想?」姬雪淡淡問道。

「老奴願從夫人,隨夫人侍奉先君!」宮正叩伏於地。

姬雪點點頭,抬眼掃向眾人:「你們呢?」

撲通撲通一陣響,眾宮女、太監盡皆跪下。

無人應聲。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姬雪輕歎一聲:「都起來吧。」

沒有一人起來。

相反,他們幾乎異口同聲:「我們願從夫人,侍奉先君!」

「你們可都想清楚了?」

「回稟夫人,想清楚了!」

「本宮謝謝你們。」姬雪閉上眼去,任兩行淚水緩緩流出,許久,輕輕揚手,「外面去吧,本宮這想安靜一會兒。」

眾人起身,絡繹退出。

姬雪問春梅道:「梅兒,邵將軍出宮,這有多少日了?」

「二十八日。」

姬雪轉向宮正:「宮中還有何事?」

「聽說大公子回來了。」

「知道了,去吧。」

宮正剛一退出,姬雪就吩咐春梅:「快,召公子噲來。莫讓他人看見。」

黃昏時分,春梅與宮人打扮的公子噲打後花園的一道偏門溜進甘棠宮,直入內室。

「祖夫人——」公子噲哭拜於地。

迫在眉睫的局勢容不得她去敘舊。

「噲兒,」姬雪開門見山,「燕國又有大難了。你回來得正好,祖夫人問你,此番從中原返回,路上共走幾日?」

「孫兒晝夜兼程,共走一十二日。」

「如此說來,」姬雪眼裡閃出亮光,「蘇子不日就該到了!」

「蘇子能來,太好了!」公子噲臉上現出喜色。

「他會來的。噲兒,本宮這要問你一事,你需如實回答。」

公子噲點頭。

姬雪逼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你想執掌燕柄嗎?」

「祖……祖夫人,我……我……我……」公子噲未料此問,驚慌失措,語不成句。

「噲兒,你只回答,想還是不想。」

「這……這如何能成?」

「能成!」姬雪一字一頓,「因為那個殿下不配坐在你先祖公的大位上。」

想到母親此前所言,公子噲臉上一陣發燙。

易王畢竟是公子噲生父,姬雪似已看出他的心思,和盤托出底情:「噲兒,這不是本宮之意,是你先祖公的遺願。你先祖公早已有意將燕國隔代托付於你,讓你隨蘇子出使列國,也是在刻意歷練你。這兩年你不在朝中,先祖公也有其他顧忌,未能顧及此事。會盟回來,你先祖公真正鐵心了,正欲下旨召你回來,禪位於你,可惜遲了一步。」

姬雪無疑坐實了田氏所言,公子噲的心咚咚直跳。

「噲兒,」姬雪似是看透他的內心,「殿下是何德行,該見的你都看見了,該聽的你也都聽見了,本宮不想多說。本宮想說的是,你執掌燕柄,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你母親,更不是為祖夫人,而是為燕國!」

公子噲咬會兒嘴唇,抬頭望向姬雪:「謝先祖公、祖夫人器重。可……木已成舟,宮內宮外皆在父王手裡,這——」

「我們還有機會。你先祖公離奇駕崩,隨身侍從至今下落不明,朝野皆疑,殿下一手遮天是暫時的。只要蘇子、子之將軍回朝,我們就有可恃之勢。殿下既已封本宮為太后,本宮就要好好利用這個名分,上朝要求前去太廟,查驗先君崩因。一旦本宮鬧起來,必會驚動朝野,殿下想捂也摀不住。只要查出真相,一切就會白於天下!」

聽到崩因二字,公子噲眼前立時浮現出母親所講的迷香。看到祖夫人如此吃力地去查明真相,公子噲心裡一陣酸楚,正欲脫口說出那只被他扔進水中的小瓶子,內中突然泛起一陣劇痛,嘴唇動了幾動,硬是把躥到喉口的話強嚥下去。

姬雪卻不曾留意他的細微變化,抬頭問道:「見過你母親嗎?」

「見過了。」公子噲喃聲應道。

「你可與她商議,她會幫你的。」

「她被父王軟禁了。」

「哦?」姬雪吃一驚道,「為什麼?」

「說她出賣燕國,引齊兵犯境。」

姬雪凝神凝思,許久,斷然說道:「噲兒,你不能待在這兒。事不宜遲,你須馬上出宮,到子之將軍處。」

「孫兒遵旨。」

紀九兒將甘棠宮上下皆願行殉一事細細稟報易王,末了歎道:「唉,都是老奴無能,把這棋真就走死了。」

「再想想,看有別的法子沒?」易王不死心道,「她總該有個弱處吧?」

「在燕地,太后外無親人,內無子女,宮裡只她一人,除去貼身近侍,一無掛牽。」

「這可如何是好?」

「大王,」紀九兒湊近一步,「太后怕是鐵心了,不會回心轉意的。老奴方才得報,昨夜太后密使下人前往東宮聯絡,大公子扮作宮人,已經去過甘棠宮了!」

「哦?」易王大驚,「他去甘棠宮做什麼?」

「老奴不知。甘棠宮防範甚嚴,水潑不進呢!」

易王的嘴唇緊緊咬起。

「老奴擔心,假使太后與田妃擰成一股繩,怕就——」紀九兒頓住話頭。

「怕就什麼?」易王逼視過來。

「怕就會對大王不利!大王知道,先君上——」紀九兒的話音未落,當值太監匆匆走進,跪地叩道:「稟大王,南門尉來報,昨夜子時,大公子手持宮中令牌,叫開城門,急急出城去了!」

易王倒吸一口涼氣。文公意欲隔代傳位公子噲一事,姬雪自是知情。昨夜她密召公子噲,公子噲這又連夜出城,為的也必是此事了。天哪,如果他手中持有先君密旨,尋到子之,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此處,易王面色蠟黃,冷汗沁出。是的,他太低估這個女人了。她殉死是假,作對是真。她打心眼裡瞧不起他,一直在質疑先君崩因,尋機復仇,而自己竟然對她癡心不改!再就是田妃,那女人表面溫順,內中陰毒。此番向齊搬兵,事先竟沒露出一絲口風。細細想來,她嫁入燕宮二十年,對他可謂瞭如指掌,而他似乎一直未能琢磨透她。有這兩個女人在側,叫他如何安寧?

易王越想越後怕,面孔漸漸扭曲,冷笑一聲,咬牙切齒道:「哼,幾條小泥鰍還想攪潭?」轉對當值太監,「公子噲只有兩個去處,一是奔子之,二是奔齊。傳旨廷尉,多派人手沿途攔截,生擒他回來!」

當值太監應旨而退。

「紀九兒!」

「臣在!」

「田妃不守婦道,負君賣燕,招引敵寇,罪不容赦。秦國新人旬日即至,此婦不宜再留宮中。你這就去,賜她白綾一根,令她自裁。至於太后,寡人可以寬限她三日。如果她依舊執迷不悟,定要殉死,寡人只好成全。太后是為先君殉情,必須經由太廟。你可旨令太廟令,讓巫祝為太后盡禮。」

「臣領旨!」

蘇秦一行快馬加鞭,晝夜兼程,一日一換馬,三日一更車,旬日之間即抵燕境。

趕至武陽時已近黃昏。

武陽位於易水河畔,正對趙國、中山國,是燕國西南門戶重鎮。天色尚未黑定,護城河上吊橋已起,十幾個守衛正在合力關門。袁豹、邵通費盡周折,方才說服守衛前往守丞府稟報。

守丞是原薊城令褚敏。聽聞是蘇秦,褚敏親自迎至城門,攜其手共至府衙。見府中上下人等盡皆衣孝,蘇秦哽咽道:「褚將軍,此處可有先君靈位?」

「先君高陵就在此城西南隅,離此處不遠,是先君生前選中的,徒工正在修築,再過三月即可完工。高陵東側是先君離宮,北依大丘,南望易水,一到夏日,先君最喜在此消涼!」

「高陵未就,城中可有祭拜之處?」

「離宮內太廟設有先君靈位。」

蘇秦隨褚敏趕往太廟,奉行祭拜大禮。禮畢,二人回至廳堂,褚敏支開雜人,久視蘇秦,陡然發問:「此番回燕,蘇子可為先君夫人?」

褚敏這麼開門見山,倒讓蘇秦吃驚不小,也不知如何應對,盯他一會兒,點頭道:「是,也不完全是。」

「事急矣,能救太后的只有蘇子您了!」

蘇秦的目光直盯褚敏:「怎麼回事?」

褚敏將薊城近日發生之事略述一遍,末了歎道:「唉,在下萬想不到殿下會這樣。不瞞蘇子,許是殿下嫌在下礙事,先君前晌擺駕孟津,後晌殿下就以武陽重邑之名把在下調離薊城。先君回返時路過此處,在下勸諫先君,讓他暫住離宮,宣殿下及文武百官武陽覲見。先君不聽,一意回薊。」

「離開武陽時,君上龍體如何?」蘇秦問道。

「雖是疲累,但……據在下所察,並不至於……」褚敏頓住話頭,輕歎一聲,「再說,有夫人片刻不離,在下就沒往別處想。不想君上此去,竟成永訣!」

「夫人為何身殉?」

「在下說不清楚。不過,依在下所知,夫人心繫燕國。今燕國發生此等大事,前途未卜,以夫人性情,斷不會就此從殉。想是夫人為勢所逼,不得已才行此策。在下……憂心如焚,卻……卻是無能為力。蘇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新君可有旨意?」

褚敏從袖中摸過一道諭旨:「這是在下剛剛收到的諭旨,蘇子請看!」

蘇秦接過諭旨,瀏覽一遍,對褚敏道:「在下這就入宮。煩請將軍備車二十乘,裁縫二人,各色旗布三匹,士卒三百,鼓樂三十!」

「末將遵命!」

田妃死得不甘心。當紀九兒逼她鑽進白綾子挽成的套子時,她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噲兒誤我!」

田妃之死使甘棠宮的氣氛愈加壓抑。

這日午時,也即紀九兒稱謂的良辰吉時,甘棠宮裡水汽瀰漫,芳香四溢。太監、宮女等二十餘人,無不穿戴齊整,分男女跪伏於一張帷幕兩側。

帷幕裡是一隻碩大的浴桶,桶裡漂浮著各種各樣的花瓣兒。一名宮女撩開帷幕,一絲不掛的姬雪跳出浴桶,兩名侍浴宮女為她裹上浴巾,扶她走進更衣室。

春梅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呆望著她。

「梅兒!」姬雪更完衣,朝她叫道。

春梅仍如木偶般站著。

姬雪朝她淡淡笑道:「該上妝了!」

春梅的淚水奪眶而出,撲到她身上,泣道:「公主——」

「瞧你,孩子似的。」姬雪又出一笑,「來,為姐姐上妝!」

春梅點頭,隨她走到梳妝台前。

姬雪對鏡坐下,春梅擦完一道粉,頓住手,小聲問道:「公主,你說,蘇……蘇大人會不會沒有收到信?」

姬雪盯她一會兒,起身踱至寢處,抱出一隻盒子,打開層層錦緞,現出那柄木劍。姬雪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羊皮,上面是不久前蘇秦所題的一首小詩。姬雪看會兒小詩,將劍緩緩捧至腮邊。

時光凝住。

「公主——」春梅欲言又止。

姬雪緩緩放下木劍,撫摸一會兒,抬頭堅定地望著她,小聲說道:「他會來的!」

春梅鄭重點頭。

姬雪抱劍移步至梳妝台前,正要落座,外面一陣喧嘩,宮正跌跌撞撞地撲進來,撲通叩地,涕淚交流:「夫人……」

姬雪掃他一眼:「時辰到了麼?」

宮正泣不成聲。

姬雪轉過頭去。

一陣腳步聲響,紀九兒步入宮門,朗聲稟道:「啟稟太后,大王有旨,吉時已至,請娘娘奉行大禮!」不及姬雪應聲,轉頭唱宣,「有請大巫祝!」

巫樂響起,大巫祝一行十數人在巫樂聲中絡繹走進。

姬雪冷冷掃他們一眼,大聲對春梅道:「梅兒,上妝!」待春梅近前,聲音放低,「拖住他們。」

春梅心裡卻是忐忑,小聲問道:「要是他……來不了呢?」

「那就拖到明天!」

春梅點頭,心沉氣定地開始上妝。

巫樂響過一陣又一陣,幾個巫女跳起巫舞,大巫祝口中唸唸有詞,呢呢喃喃,不知在嘟噥什麼。

春梅不緊不慢地上妝。

鬧了有一會兒,巫祝擺手,巫樂頓住。

巫祝看一眼紀九兒,見他點頭,朗聲叫道:「吉時已到,為太后奉行大禮!」

一巫女端著一隻烏盤走進,盤中是一隻裝有劇毒的小瓶子。

姬雪面色平靜,一動不動,春梅依舊在為她上妝。大巫祝不解地看一眼紀九兒,紀九兒趨前幾步,剛要張口說話,春梅冷冷地橫他一眼:「沒看到太后在為先君上妝嗎?還不退下!」

春梅這話無可挑剔。太后這是去服侍先君的,自然要為先君上妝。紀九兒眼皮翻了翻,朝巫祝擺擺手。眾巫退後幾步,巫樂再起。春梅追前幾步,動作誇張地拿過一道珠簾,吩咐兩個太監當殿掛起,沖紀九兒喝道:「吵死人了,宮外鬧去,太后這要安靜一會兒!」

紀九兒面色漲紅,但易王交代他不能失禮,他只好忍下,吩咐眾人退到宮外,停下巫樂。

又過半個時辰,紀九兒再也耐不住了,對巫祝道:「太后的妝想必上好了,奏樂!」

巫樂再度響起,眾巫女隨樂起舞。

紀九兒正欲引眾闖進宮門,一宮女上氣不接下氣地飛奔而來,逕朝宮門跑去,邊跑邊顫聲大叫:「梅姐——」

紀九兒大喝:「把她拿下!」

幾人衝上去,一把扭住宮女。

宮女豁出去了,一邊掙扎,一邊沖宮門大喊:「蘇大人回朝了,快,梅姐,快告訴娘娘,蘇大人回朝了!」

在場人盡皆驚駭。

蘇秦不期而至,最驚駭的莫過於易王:「再說一遍!」

在前殿當值的御史毛寧奏道:「大王,確實是六國共相蘇秦,打六國旌旗,有車馬二十乘,軍士三百,一路鼓樂,其麾下袁將軍先行奏報,人就在前殿。整個燕國全都驚動了,奔走相告,薊城百姓聽說六國共相蘇子回朝,無不歡欣雀躍,扶老攜幼地前往南門口迎候。」

「蘇子?南門?六國旌旗?」易王喃喃重複。

「這陣子怕是過南門了!」

易王總算從驚愕中醒來,在宮中連走幾個來回,頓步急叫:「快,擺駕出迎!」猛又想起什麼,轉對一個太監,「傳旨紀九兒,太后大禮暫緩!」

易王匆匆換上王服,召集宮中當值臣子迎出宮門。宮前大街上早已是人聲鼎沸,鑼鼓喧天,眾百姓扶老攜幼,在大街兩側恭迎蘇子。

遠處,蘇秦一行車駕正從南面招搖而來。

蘇秦車駕漸近。

見圍觀者越聚越多,易王眉頭一動,彎腰脫下王靴,光腳迎上。這叫跣足出迎,是列國諸侯禮賓的大禮。眾臣看見,無不彎腰脫鞋,光腳丫子跟在易王后面。

早已捨車步行的蘇秦看得清楚,也忙踢掉鞋子。

兩群人越走越近,相距十步時,蘇秦彎膝跪地,朗聲叩道:「微臣蘇秦叩見君上!」

「愛卿免禮!」易王緊步近前,扶起他,執其手,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怪半嗔道,「愛卿啊,寡人早就存下一念,但凡愛卿回朝,寡人必當郊迎三十里。可——愛卿你這,說回就回,一點兒也不給寡人機會,成心讓寡人夙願成空哪!」

「微臣匆忙,未能及時奏報,請君上治罪!」

易王呵呵笑道:「愛卿貴為六國共相,小邦之君安敢治六國共相之罪?」

「君上此言,微臣愈加惶恐矣。」

蘇秦彎腰又要請罪,易王一把扯住他,笑道:「來來來,不說這個了。此地風寒,愛卿快隨寡人回宮,咱君臣好好聊聊!」

易王執蘇秦手回至宮中,客套幾句,切入主題:「六國初縱,萬事待舉,蘇子不期而歸,甚出寡人意料。敢問蘇子,何事如此緊迫?」

「回稟君上,」蘇秦沉氣應道,「若無燕國,臣無今日。聽聞先君不堪旅途勞頓,龍體有恙,微臣寢食難安,即行啟程前來探望。微臣緊趕慢趕,不想……」眼中盈淚,「不想依舊遲了。」

見蘇秦提到燕文公,易王再無話說,眼中擠出幾滴淚,聲音哽咽:「唉,此番會盟,公父御駕躬行,寡人憂心他的身體,屢次勸諫,說是願代公父前去,公父只是不允。果然,公父他……」泣不成聲,掏手絹擦拭。

「唉,」蘇秦長歎一聲,「微臣最憂心的也是先君龍體。盟誓之時,微臣觀察先君,見他龍體尚好,吃飯也無大礙。盟誓剛畢,先君突然起駕回燕,微臣甚覺蹊蹺,詢問殿下公子噲,殿下也不知所以然。微臣心裡打鼓,想餞行也來不及。不想先君這一走,竟……竟成永訣!」哽咽幾聲,抬頭望向易王,「敢問君上,先君回程如此匆忙,國中可有大事?」

易王又拭幾把眼淚,止住哽咽:「其實,國中並無大事,許是公父覺出異常,不願客崩他鄉,這才緊急起駕回返。寡人聽聞公父回來,特使御醫迎至武陽。聽御醫說,公父那時已經不行了。御醫勸他在武陽暫歇幾日,將養龍體,公父只是不允,堅持趕回薊宮。結果,公父回宮當日,就……就……」

易王再次拭淚。

「微臣欲去祭拜先君,跟先君嘮叨幾句,啟請君上恩准。」

「好好好,寡人同去!」易王轉對已從甘棠宮返回來的紀九兒,「擺駕太廟!」

君臣二人趕至太廟,依序行過祭禮。

蘇秦凝視一會兒文公靈位,轉對易王道:「聽聞君上已封先君夫人為太后,敢問太后玉體可好?」

「唉,」易王長歎一聲,「公父駕崩,母后傷心欲絕,一連數日茶飯不思,滴水未沾,一心追……追隨公父……」

「哦?」蘇秦佯作驚訝,「君上可否允准?」

「母后賢淑溫良,母儀天下,深得燕人擁戴,寡人何能允准?」易王再出一聲長歎,「只是……母后意決,寡人苦諫多次,母后堅持不從。作為晚輩,寡人拗不過母后,欲允准,實非心願。欲不允,則是不孝。不瞞蘇子,寡人左右為難,正為此事煩惱!」

聽到姬雪尚未行殉,蘇秦長出一口氣,閉目默禱幾句,朝燕文公靈位連拜數拜,轉對易王拱手道:「君上不予允准,足見君上厚德,實為燕國幸事,百姓幸事,君上幸事!」

「寡人幸事?」易王不解,緊盯蘇秦。

蘇秦意味雋永:「君上,天下風俗已變,人殉早被視為荒蠻陋習,遍遭摒棄,即使南蠻荊楚,亦視之為恥。前時楚門望族昭氏喪親,其子昭陽身為令尹,率先破除陋習,放走為母行殉的童男童女三十二人,代之以陶俑,贏得荊楚萬民擁戴。太后賢淑溫良,母儀天下,今日親行人殉,天下必將引頸而觀之。君上倘若允准,叫天下何以看待燕人?叫燕人何以看待君上?君上又何以垂聖名於青史?是以微臣賀喜君上,賀喜燕國!」

這番言辭使易王倒吸一口涼氣:「蘇子所言甚是。只是太后執意行殉,寡人實也無奈。」

「誠如君上所言,夫人摯愛先君。先君駕崩,夫人傷心過度,執意行殉在所難免。據微臣所知,夫人賢淑知禮,想必不會偏執於先君之私而忘君國大義。微臣頗通心術,或可勸諫夫人改變初衷。」

「如此甚好,」易王轉對紀九兒,「速去稟明太后,就說一炷香後,寡人與六國共相蘇子恭請太后聖安!」

御駕幸臨,但沒有一人如往常一樣出宮跪迎。

走進甘棠宮,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甚至可以說,這股肅殺之氣較幾個時辰前巫人前來奉行大禮時更濃更重了。所有宮人站在宮廳兩旁,盡皆衣素,各踩一隻矮凳,各捧一根白綾,白綾的上方懸在頭頂的一根橫木上,而那橫木顯然是新近架起來的。

此情此景,任誰看見,也只會汗毛倒豎。

在兩行宮人的盡頭懸掛一道珠簾,珠簾後面端坐冷若冰霜的姬雪,穿著她出嫁時的新娘裝,一身珠光寶氣。她的身後,立著同樣冰冷的春梅,頭頂也懸一根白綾,腳踩一隻矮凳。姬雪前面的几案上擺著一隻銀製托盤,盤上立著一個淡灰色的瓷瓶,顯然,那裡面是她將飲的毒藥。

這個龐大陣勢使所有來訪者猝不及防。已進宮門的易王更是倒退幾步,跌坐於地。紀九兒趕前一步,將他攙扶起來。

易王手指宮中,問紀九兒道:「快說,這……這是怎麼回事?」

紀九兒初時也是驚愣,但旋即明白過來,又急又氣,卻又不好當著蘇秦的面說破,囁嚅道:「老……老奴不知。」

易王跌跌撞撞地搶到珠簾前面,叩道:「母后,這……這是何故?」

「聽說良辰到了,」姬雪冷冷應道,「本宮這要奉行大禮,追隨先君。大王此來,是要親自為本宮送行的麼?」

「這……」易王慌不能言,不住叩首。

「謝大王了。」姬雪冷冷掃他一眼,對春梅道,「梅兒,拿瓶子來,本宮該去侍奉先君了!」

春梅爽快地應聲「哎」,放下白綾,跳下矮凳,轉到前面,從銀盤裡拿出小瓶,正待擰開,易王揚手大叫:「母后,不可啊,萬萬不可啊!」

「哦?」姬雪冷冷地看著他,「大王還有何旨?」

「母后……」易王涕淚交流,「兒臣不孝,兒臣懇請母后,莫……莫再行殉了!」

姬雪再度「哦」了一聲,冷笑道:「本宮侍奉先君是大王欽定的,吉日良辰也是大王欽選的,大王身居九五之尊,難道也要出爾反爾嗎?」

易王語塞,只是不住叩首。

「大王龍體金貴,莫將頭皮磕破了!」姬雪見他將地板叩得山響,冷冷說道。

「是……是兒臣戲言,兒臣知錯了。兒臣叩請母后,莫……莫再行殉了!」易王語無倫次。

姬雪斂神正色,語帶譏諷:「大王位尊,可以戲言,本宮卻不可以。燕人重信守諾,本宮既已嫁給燕人,自當奉行王旨,身殉先君。梅兒,還等什麼?」

春梅擰開瓶子,取出藥丸。

易王急了,沖紀九兒大叫:「紀九兒!」

紀九兒一個箭步撩開珠簾,伸手搶奪藥丸。

一身功夫的春梅冷笑一聲閃身躲開,怒目喝道:「大膽狗奴,敢在太后身前撒野!」飛起一腳將紀九兒踢翻在地,復一腳踢出簾外,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連一聲「哎喲」也不敢叫出。

鬧到這一步,易王是真的沒招了。眼見春梅把藥丸遞予太后,太后拿在手中,審過兩眼,微啟朱唇就要吞下,易王身後傳出一聲輕咳。

易王猛然回身,見蘇秦不知何時跪在那兒,如獲救星,急道:「蘇子,快,快說話呀!」

「微臣蘇秦恭請太后聖安!」蘇秦終於出聲。

姬雪的身子顫動一下,迅即凝住。

宮中靜寂如死。

「大周子民蘇秦參見公主,叩請公主萬安!」蘇秦換過語氣,不稱太后,改叫公主。

聽蘇秦提到舊時稱呼,音聲懇切,姬雪果然動容,身子抽搐幾下,順勢泣道:「蘇子,此來也是要為本宮送行的麼?」拿絹兒抹一把淚,「好,好啊。本宮臨行之際,還能再見娘家人一面,於願足矣。只是,蘇子既來,本宮就要求托一事,無論何時蘇子回歸洛陽,就替本宮向父王叩安,說不孝女姬雪忠孝不能兩全,盡忠不盡孝了!」雙手掩面,哽咽不已。

「太后錯矣,」蘇秦重又改回稱謂,聲音也是沙啞,「蘇秦此來,非為太后送行。」

「既非送行,蘇子此來何事?」

「勸諫太后以天下蒼生為念,聽從大王,莫要行殉了!」

姬雪收住哽咽,語氣復冷:「蘇子,你還有何話?」

「蘇秦還有一言,懇請太后垂聽。」

「請講。」

「太后若是執意身殉,雖然快意,卻有五不妥。」

「是何五不妥?」

「天道憐憫,聖人不行陋習。人殉違逆天道,堪稱陋習,太后若是行殉,有違天道,是謂一不妥。先君乃好生之仁君,見雛鳥落單必顧憐之,太后若是行殉,有拂先君聖德,是謂二不妥。列國皆棄人殉,代之以陶俑冥器,太后母儀天下,若是親身行殉,叫萬民何以去從,是謂三不妥。大王新立,萬事待舉,仁政方行,太后若是行殉,即陷大王於不仁不義,是謂四不妥。燕人居於北荒,災難不斷,生活維艱。今先君駕崩,新王立足未穩,民心待撫,社稷待安。太后德行垂范萬民,今若行殉,叫大王何以面對萬千燕人?是謂五不妥。有此五不妥,微臣是以懇請太后三思!」

蘇秦話音落地,易王這也得了說辭,旋即接道:「蘇子所言極是呀,母后,兒臣懇請母后以天下蒼生為念,以燕國百姓為念,莫再行殉了!」

「唉,」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姬雪長歎一聲,「既然蘇子說到這裡,本宮可以不以身殉。不過,本宮也有一請。」

「母后只管講來,莫說一請,即使十請,兒臣也全允准!」易王急切應道。

「自明日起,本宮離開甘棠宮,修身怡性。宮中諸事,不得再擾本宮。」

姬雪說出此言,莫說是易王,即使蘇秦也是一驚。

「敢問母后移駕何處?」易王急道。

「為先君守陵。」姬雪一字一頓。

蘇秦鬆下一口氣,深為姬雪此謀折服。先君陵墓遠在武陽,姬雪若想擺脫易王,獲取自由,離開薊城無疑是最好抉擇。

姬雪要為先王守陵,這又是易王萬沒料到的。

「這……」易王的目光不自覺地望向紀九兒,好像紀九兒才是他的上主。

不及紀九兒出聲,姬雪的話鋒也插過來:「哦?」

「兒……兒臣……」

「本宮既許先君,當是先君之人。先君既去,妾身又不可殉,為先君守陵難道大王也不允准麼?」姬雪語氣冰冷。

「不……不是此意。」易王的眼珠兒急轉幾下,應道,「正如蘇子所言,母后賢淑仁德,母儀天下,薊宮也離不開母后,燕國更是離不開母后。」

「好一個離不開!」姬雪冷冷一笑,「先君駕崩,本宮身為太后,已是明日黃花。待大王新人入宮,自有母儀天下之人。至於燕國,本宮是去為先君守陵,難道先君高陵不是在燕國麼?」

易王語塞,加之前面允准在先,只得說道:「既是母后所請,兒臣不敢不許。」轉對紀九兒,「傳旨武陽令,整修離宮,迎太后鸞駕入住。離宮一應供奉,比照甘棠宮。」

「臣遵旨!」

離開甘棠宮後,蘇秦陪同易王回到明光宮。易王一路悶悶不樂,蘇秦小心翼翼地陪他又坐半個時辰,亦無合適話題,遂將孟津縱親會盟諸事對易王略述一遍。一則是舊事,二則心裡窩事,易王硬著頭皮聽一會兒,連打幾聲哈欠。蘇秦瞧出苗頭,拱手請辭,易王客套幾句,吩咐紀九兒送客。

送走蘇秦,紀九兒快步返回,見易王仍在發悶,小聲稟道:「今日諸事,老奴覺得蹊蹺!」

易王的目光轉向他,沒說話,但顯然想聽。

「太后真想身殉,午時早該走了。老奴跟巫祝幾番催她,她又是沐浴,又是梳妝,又是熏香,拖拖拉拉,根本沒有身殉之意。老奴起初以為她是戀生,還想勸她回心轉意呢,誰知她是故意拖延,在等人。」

「你是說,她知道蘇子要來?」易王睜大眼睛。

「老奴以為,她不僅知道蘇子要來,且蘇子之來,定是與她有關。大王試想,六國縱軍皆在函谷關伐秦,蘇子身兼六相,何等忙碌,為何竟置萬務於不顧,千里迢迢,趕赴燕地?」

「蘇子於先君有知遇之恩,得知先君駕崩,前來弔唁也是常情。」

「先君駕崩,大王並未詔告列國,蘇子何以知情?再說,細算起來,自先君駕崩至今,並沒多少時日,蘇子即使得報,斷不會這麼快趕到。如果不出老奴所料,必是太后召他。」

易王長吸一口氣,陷入深思,許久,抬頭,「嗯」了一聲:「是有些蹊蹺。當初蘇子初見太后時,聽太后語氣,我就覺出他們此前相識,蘇子可能是投奔她來的。後來,蘇子見用於先君,必也是太后之力。」

「今日之事更甚。」紀九兒接道,「太后得知大王與蘇子前去問安,故意擺出那副架勢,這是在要挾大王應其所請。」

「你指的是她為先君守陵?」

「守陵是假,謀逆是真。」

「謀逆?」

「太后早已疑心先君崩因,只是她一則沒有確切證據,二則人在薊城,即使查明,也無所施展,這才受制於王。太后若去武陽,情勢就會不同,等於是魚躍大海,虎入山林,近有褚敏,遠有蘇秦,若再加上擁兵在外的子之——」紀九兒打住話頭。

易王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這且不說,」紀九兒趁火打鐵,「如果老奴沒有看錯的話,太后與蘇相國之間未必還有某種說不清的關聯。」

「哦?」易王驚愕。

「方纔在甘棠宮裡,老奴注意到,蘇子開口說話時,太后全身都在顫抖,連聲音也變了。」

易王細細回味,點頭道:「嗯,是有點兒。算你狗才眼毒!」繼而牙齒咬得咯咯響,「這個下賤女人,難怪不肯順從寡人,敢情是——」喘會兒粗氣,望向紀九兒,「事已至此,依你之見,寡人該當如何?」

「無毒不丈夫,不如趁早把她——」紀九兒做了個殺人的動作。

「餿主意!」易王罵一句,陷入長思。

約過一刻工夫,易王冷不丁笑出聲來。

「大王?」

「果有此等美事,寡人豈有不成全之理?」易王越想越美,哈哈大笑起來。

紀九兒納悶了。

易王斂住笑,語氣既冷且陰:「先君駕崩,寡人身為太子,繼位正大光明,看哪個膽敢謀逆?至於太后與六國共相,嘿嘿,要是真有那檔子事兒,寡人求還求不到呢!」

「大王是說——」紀九兒似也明白過來,會意一笑。

「你明白就好。」易王低聲吩咐,「此為一等機密,你可在侍衛人員中安派人手,盯牢太后。」

紀九兒朗聲應道:「老奴領旨!」

文公賞賜蘇秦的官邸仍在,蘇秦回府時,袁豹正與僕從打掃庭除。

「主公,太后沒事了吧?」袁豹迎上急問。

「暫無大礙。」蘇秦見他忙得一身是汗,苦笑一聲,歎道,「你呀,真是個勤快人。」

「怎麼,主公要走?」袁豹怔道。

「此地能久住嗎?」蘇秦又是一聲苦笑,從袖裡掏出一封密函,「還得勞煩袁兄。眼下大事在函谷,你速去澠池,務將此函呈予龐將軍。你可告訴龐將軍,在下過幾日即到!」

袁豹將信納入裌襖密囊,轉身欲去備馬。

「再急也不在此一時也,」蘇秦笑對袁豹道,「今晚好好睡一覺,明晨再走不遲。」

翌日晨起,袁豹剛走,飛刀鄒匆匆進來,遞給蘇秦一塊絲帛,說是春梅捎來的。

蘇秦拆開,上有四字,一看就知是姬雪所寫:「會於武陽。」

「太后何時離宮?」蘇秦問道。

「聽春梅說,午時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