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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第一章 六國伐秦,公子卬奉命困蘇秦

就在蘇秦衣錦還鄉之際,縱親各國的伐秦大戲也在緊鑼密鼓地張羅。

大戲的主角是龐涓。經過縝密考慮,龐涓決定將伐秦大本營,也即中軍大帳設在澠池。澠池位於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陣地。

陘山戰後,魏國再無大規模戰事,得有數年休養生息,龐涓也得有充裕時間籌備伐秦。然而,誠如蘇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龐涓並沒有完勝把握。沒想到蘇秦此時合縱成功,給龐涓一個意外之喜,使他一無後顧之憂,二得六國之力,自以為對秦國穩操勝券了。

即便如此,龐涓並不是個魯莽的人。直覺告訴他,戰場上沒有百勝將軍,任何一次失手,都足以致命。他不懼死,他懼的是後人在青史上如何記載他的敗仗。自出鬼谷以來,他與周邊大國齊、趙、楚皆有交手,戰必勝,攻必克,但對韓國和秦國,依舊陌生。

韓與趙、魏同為三晉,但力不如趙,更不比齊、楚,因而龐涓並不懼之。秦人卻是不同。

龐涓閉門謝客,將近年來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冊盡數取出,幾乎擺滿中軍大帳。龐涓一冊接一冊地翻閱,時不時陷入苦思,反覆擺弄他設計了不知千百遍的這局伐秦大棋,細到推敲每一步落子。

一連折騰三日,龐涓終於合上卷冊,開胃飽餐一頓,實實地睡一大覺,美美地洗個冷水澡,升帳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連發五道請柬,召請昭陽、田嬰、肥義、公仲、子之五國縱親軍主將,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軍副將張猛,到他的中軍大帳共品佳釀。

五員主將中,唯獨趙軍主將肥義沒來。

代替肥義的是副將李義夫。李義夫膀大腰圓,濃眉環眼,一臉絡腮鬍子,外看是個莽夫,內中卻細,能謀善戰,歷任上黨郡的郡守,與韓三戰,與魏兩戰,三勝一平一負,算是趙國一員悍將了。說實在話,比起肥義,龐涓對他更有好感。

然而,該來的沒來,又聯想到趙肅侯不辭而別,龐涓心裡仍是一沉。見過禮,龐涓的目光利劍般直逼李義夫,半笑不笑道:「敢問李將軍,肥義將軍別是生病了吧?」

李義夫一怔:「咦,末將尚未稟報,將軍如何得知?」

「呵呵呵呵,」見李義夫表情驚訝,龐涓心裡稍稍釋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將軍所患一定不是尋常疾病。」

「神了!」李義夫越發驚愕。

齊國主將田嬰笑道:「李將軍,實話對你說吧,龐將軍是鬼谷神人,能前算八百,後算八百呢!」

眾人皆笑起來。

「嘿嘿嘿,」昭陽從鼻孔裡哂笑數聲,半是揭謎,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將軍這鐵打的身子,尋常疾病何能傷害到他?李將軍,說說看,肥將軍所患何病?」

「昭將軍所言甚是。肥將軍是從馬上摔下來,傷到骨頭了。」

「哦?」眾人無不驚異,「養蜂的讓蜂蜇了!李將軍快說,肥將軍是如何摔傷的?」

「北地胡人獻來一匹寶馬,顏色血紅,說能日行千里。肥將軍喜甚,當即試騎,不想那馬性子極烈,沒走幾步,竟將肥將軍摜到地上,狠踩一腳。肥將軍的小腿骨被它踩斷了,這陣兒正打著綁腿將養呢。」

眾將無不愛馬,紛紛詢問,李義夫只好從頭細述一遍,將那寶馬講得神氣活現,聽得眾將如臨其境,唏噓不已,紛紛議論起胡馬來。

見話題越扯越遠了,龐涓重重咳嗽一聲,指著一邊的酒席笑道:「諸位將軍再不入座,美味佳餚可就涼了。」

座次早已排好,諸將紛紛入席。

龐涓自不客套,主位坐定,舉爵道:「諸位將軍遠道而來,光臨魏營,在下不勝感激,聊備薄酒陋席,敬請諸位品嚐。諸位慢飲,在下先乾為敬!」

龐涓一口氣飲完,眾將也都飲下。

酒過數巡,龐涓切入正題:「諸位將軍,秦人肆虐,為禍列國多年。今列國縱親,諸位君上共聚孟津,一笑泯滅過去恩怨,盟誓伐秦,共舉縱約長協調列國。如何伐之,縱約長旨令我等籌謀。蒙列位君上抬愛,在下暫屍主將之位,無奈孤陋寡聞,見少識淺,特邀諸位將軍共議,求請諸位不吝賜教,各獻妙策,共成此功。」

眾將互望一眼,田嬰笑道:「龐將軍,您是主將,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謹聽吩咐!」

眾將無不附和。

「好好好,」龐涓笑著拱一拱手,「既然諸位金口難開,在下就先說幾句,算是拋磚引玉了。」緩緩起身,「諸位將軍,請隨我來。」

眾將起身,隨龐涓走至大帳左側,環列於一塊數丈見方的大木架邊,架上罩一塊巨大的草綠色綢緞幕布。眾將正自猜測,龐涓示意,早就候在一邊的參軍按動機關,一陣響動過後,草綠色幕布徐徐拉開,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個形象逼真、做工精細、比例適度的軍用沙盤,東至洛陽,西至關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谷地,包括河東河西,山川地勢、城邑村落、關防壁壘盡在盤中,河水呈「L」字狀割開群山,形成天塹峽谷,河水南側的函谷古道更如一條蚯蚓,在高山峽谷間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奪天工的精細之作,列國諸將無不驚駭。他們使用的形勢圖多是手工繪製,比例失調不說,標示也欠精準。此盤所示,卻是清清楚楚,一覽無餘。憑此一點,他們就輸龐涓一籌。

看到眾人驚詫,龐涓暗自得意。這是他動用軍中能工巧匠費時數年而拼湊出來的傑作,原計劃用以教練三軍諸將,不想這又派上威服列國的用場。

「諸位將軍,秦為四塞之國,都是何塞呢?諸位請看。」龐涓拿起參軍遞過來的黑漆木桿,指著沙盤,「一塞,河水。此為河水,自北而南,由壺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臨晉關,再南至陰晉,由此東拐,滔滔七百里。河水以西盡為秦人所有,北為義渠,山壑相連,我等勢力不及,堪為一塞;自陰晉以東至函谷關,有函谷道約二百里,兩側山勢峻險,旁無他途,更有函谷雄關為秦人所有,堪為二塞;自華山以南,高山連綿,直至六百里商於谷地可通秦塞,今為秦人所有,堪稱三塞;自商於谷地以南,有褒漢谷地數百里,可經終南山入秦,而褒漢諸邑半為秦人奪占,更有終南山奇險,堪稱四塞。秦據四塞,可抵百萬雄兵!」

這些是常識,作為南征北戰的將軍,大家都是曉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為辭令和地圖標注,或僅存留在想像中,如今被龐涓這般做成沙盤,栩栩如生地再現在眾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遠在山東、與秦人少有接觸的田嬰,手心更是捏出一把虛汗。

「此為地利。」龐涓話鋒一轉,「自商鞅變法後,秦人國勢日強,關中人口興旺,河西戶籍也大大增加。據在下所知,秦人總數或不低於四百五十萬眾,可征之丁不下百萬,此為人和。」

眾將面面相覷。

六國合力伐秦,力量對比一面倒,龐涓卻在此地處心積慮地誇大秦人之利,誰也忖不出他想表達什麼。

「諸位將軍,」龐涓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提高,字字鏗鏘,「秦人所缺的只有一項,就是天時。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國縱親,六軍雲集,群雄蟻至,更有諸位將軍身歷百戰,秦人即使佔據天塹,擁有四塞,我等鐵蹄照舊將其踏成肉餅,碾作肉末。」

「龐主將,」昭陽嘴角撇出一絲冷笑,「還是痛快點,說說你是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餅吧!」

「昭將軍莫急,制敵首要知敵。秦雖有地利,兼具人和,卻也有其軟肋,歸總為五不利。」見諸將目光齊射過來,龐涓稍稍提高聲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戰,後有商於之戰,雖然取勝,國力卻傷,致使其之後伐趙晉陽失利,伐韓宜陽未果,不敢再動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宮廷內爭,商鞅遭誅,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得人心,流民紛紛再返河東;三不利,關中連旱三年,五穀減半,個別城邑出現饑荒,迫使秦宮開倉賑災;四不利,西戎諸部不穩,義渠時有騷擾,秦宮雖有安撫,卻難服其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國無大才,雖得公孫衍,卻也不足為懼。至於司馬錯,不過是一介匹夫,有勇無謀之徒。」

「龐將軍所言甚是。」田嬰拱手附和。

「再看秦國戰力,」龐涓再次指向沙盤,「秦雖有數十萬可征之夫,卻多為蒼頭,不堪一擊,具戰力的不過三十萬眾。除去各邑守卒和鎮守西戎、義渠邊關諸部,秦可用於抗我鐵蹄的不足十二萬眾。我有縱軍逾四十萬,戰車數千乘,無不是鐵甲之士,身歷百戰,因而,在下以為,此番伐秦,只要謀略得當,部署出奇,我當穩操勝券。」

「龐主將,不要繞了,亮出你的宏圖大略吧!」昭陽急了。

「在下以為,我可兵分三路,左路為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關入秦;右路為趙、燕,過汾水谷地,由義渠轄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說服義渠約好借道;中路為韓、齊、魏三國聯軍,兵分兩路,一路直取函谷關,一路直取蒲阪關。三路大軍同時攻擊,秦必左支右絀,首尾失顧。」

平心而論,龐涓分頭進擊之謀既合理,又能部分避開六國軍隊兵種不一、戰力不齊、將帥難以協調等諸多弱項,不失為實用上策。

眾將正自思忖,昭陽冷冷說道:「此謀雖好,制秦卻是不濟。」

「哦?」龐涓緩緩轉向昭陽,「昭將軍可有良謀?」

「請問主將,如果擊敵,是掌有力,還是拳有力?」昭陽以問作答,同時伸出兩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請將軍直言。」

「我六國縱親,為的是形成合力,以勢壓敵。勢宜合不宜分。正如將軍方纔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處,任它銅牆鐵壁,必可碾為粉末。」

昭陽說出此話,卻是出於私心。若按龐涓謀劃,由楚單取商於谷地,就與屈武所謀異曲同工。更要緊的是,對商於谷地,昭陽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單取商於,就等於他須將伐秦的主導權拱手讓予屈氏,從而錯失滅秦獨功。龐涓所言甚是,只要合縱軍攻克函谷,奪占咸陽,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時,功勞簿上,根本就不會有他昭氏。

龐涓眉頭緊皺,目光掃向田嬰和公仲。

田嬰附和昭陽:「嗯,昭將軍所言有理,在下贊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與昭陽交過手,對他本無顧忌,這又奉了昭侯旨意,實幫龐涓,更不把昭陽看在眼裡,瞥他一眼,朝龐涓拱手,朗聲叫道:「在下贊成龐將軍分兵合擊方略。」

龐涓衝他點下頭,轉望子之與李義夫:「昭將軍主張合兵一處,主攻函谷,兩位將軍意下如何?」

二人一齊拱手:「謹聽主將之命。」

龐涓還過禮,轉對昭陽微微拱手,語氣甚是緩和:「昭將軍,在下以為,函谷路險道狹,秦人更在關前夾道築壘,易守難攻,既不利我軍兵力展開,又難以用勢。在下直言,請昭將軍三思。」

昭陽亦拱下手,微笑道:「將軍善於野戰,未必善於攻堅。不瞞將軍,在下帳前有巧匠一人,可制雲車。此車高約數丈,四周裝甲,下安數輪,可自由推移。每車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憑它什麼壁壘,一如平地。只要突破此關,雖有關後兩百里狹谷,卻是敵我共之,我兵強糧足,遇關攻關,遇壘破壘,有何懼哉?」

見他執意如此,龐涓的雙眉漸漸擰起,思忖多時,點頭應道:「也好。昭將軍既有攻堅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處,在函谷關前與秦決戰。」轉問眾將,「諸位可有異議?」

公仲的嘴巴動了動,見其他人皆沒作聲,也合上了。

「好。既無異意,眾將聽令!」龐涓斂神凝氣,朗聲行使主將職權。

「謹聽大將軍吩咐!」眾將異口同聲。

「一個月後,各將本部兵馬開赴崤塞,會師伐秦!」

眾將得令散去。

龐涓留下昭陽、田嬰,就陘山、黃池舊事分別道歉,當場承諾,說魏王有旨,只要伐秦功成,魏對楚歸還陘山,對齊不再插手宋事。

宋國是齊國之癢,陘山是楚國之痛,二人聽到龐涓這般承諾,無不歡喜。尤其是昭陽,原本對龐涓有些成見,這陣兒前怨盡釋,相擁言歡。臨別時,龐涓再三叮囑他趕製雲車,昭陽滿口應承,興沖沖地乘車辭去。

二人剛一離帳,張猛急急跨進,朗聲稟道:「龐將軍,昭陽此謀當為下下之策,將軍不駁反納,實令末將不解。」

龐涓呵呵笑道:「你真這麼想?」

「這麼想的不止末將。」

「哦?還有何人?」

「公仲將軍。公仲將軍臨別時,再三要末將代為轉達。公仲將軍說,列國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擊,一可發揮人多勢眾的優勢,二可分散秦人防禦。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處,六軍等於一軍,合縱不如不合!」

「唉,」龐涓長歎一聲,「與我一心者,只有公仲將軍啊!」

「可將軍卻——」

「張將軍,此謀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這——」

龐涓將張猛引到沙盤前面,指沙盤道:「將軍請看,從澠池到陝,再到曲沃,長百餘里,除去數十里崤塞,余皆坡緩谷闊,利於列國軍隊屯紮。反觀秦人,從函谷關至陰晉,道狹谷窄,不利大軍運動,後援不足。我六軍齊集於此,更有楚國雲車攻堅,秦必震驚,也必死守函谷。谷狹人多,後備必不足。此時,將軍即引奇兵,從此處——」指向陰晉北面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襲占陰晉。」

張猛沉思一會兒,點頭讚道:「真是奇謀啊!若我渡河成功,莫說是襲占陰晉,即使斬斷此處,兩側築壘,即可斷其函谷道往來交通,使函谷守軍陷入前有大軍、後無退路之絕境。」

「不不不,」龐涓果決應道,「一定要襲占陰晉!只有襲占陰晉,才算完全拿下函谷道。拿下函谷道,千里秦川即無險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國聯軍?」

「將軍所言甚是。不過,末將仍有一個擔心。」

「請講。」

「公孫衍足智多謀,尤其熟悉河西。末將當年與他有過交道,深知此人。將軍所謀,公孫衍必會防範。再說,河水難渡,此計緊要處在奇,在密,只要秦人稍有防範,我渡河之人就會陷入絕地。」

「那廝的確有些能耐。」龐涓看會兒沙盤,冷冷一笑,「那廝雖有能耐,卻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場大戰,公孫衍所為,不過是些取勝俗套而已。那時,魏強秦弱,即使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暈頭了,連這也聽不進,白白送了河西。」

張猛歎服道:「將軍說得是,想起那場大戰,我就憋氣。」

「不過,此人也不可不防。為保險起見,我可於此處,就是汾陰一線,另設疑兵一處,沿河水紮營結筏,大張旗鼓,必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孫衍雖不足慮,另有一人,卻讓在下憂心。」

「何人?」

「孫臏!」

「他……不是瘋了嗎?聽說是投河死了。」

「那廝沒有投河,是讓秦人劫走了。」

「將軍是說,他在秦國?」張猛吃一大驚。

「是的。」龐涓鄭重點頭,「公子華喬裝戎狄商人,隱居大梁多時,趁我不備,將他竊走。在下聞訊後追至邊關,不意公子華偷梁換柱,陰謀得逞。」

「末將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聽聞孫臏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訪,迄今沒有查出。鬼谷數年,在下深知此人,詭計多端,表裡不一,這到秦國,不到關鍵辰光是不會顯山露水的。」

「將軍可有應策?」

「哼!」龐涓聳聳肩,冷笑一聲,「想他一個瘋子,能奈我何?再說,即使那廝不瘋,我倆單兵獨鬥,在下也未必怕他,何況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過是螳臂擋車!」

「將軍說得是。」張猛嘿嘿笑了。

離楚國方城北側的魯關不遠處,有一片連綿不絕的山巒,名喚堯山。相傳此山為遠古華夏聖王堯帝故里,奇峰聳立,怪石嶙峋,林木蔥鬱,流溪飛瀑,溫泉星布,珍禽異獸,舉不勝舉,堪為華夏勝境。

堯山深處有一奇絕洞天,一代鉅子墨翟在此誕生又埋骨於此。墨家弟子在鉅子葬身處,依山傍石搭起幾十幢簡陋房舍,號稱墨家大營。一年四季,總有新、老墨者在此聚會,追憶先師,修習墨道,堅實信念。

這所墨營是墨家第四代鉅子隨巢子一手建立起來的。中心是一幢簡陋、牢固的龐大草廳,竹木結構,山茅草頂,開闊敞亮,可容百人。

自從鬼谷子開山收徒,隨巢子總算放下心頭巨石。許是有所頓悟,許是預感到自己身體大不如前,甚至已經時日無多,隨巢子在處理完一些急務後,一改過去親力親為的墨家行事風格,悄然回到堯山,在先師墓前結草為廬,潛心著述,很少外出了。各地墨者聽聞鉅子在此,紛至沓來,漸漸建下這所大院。隨巢子也就順勢推舟,一面在此修身養性,整理心得,一面啟迪後輩墨者,遙控天下墨事。

多年奔波,完全掏空了隨巢子的身體。尤其是在入秋後,生命於他已如一盞枯燈在山風裡搖曳,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這日迎黑,親近隨巢子的墨者知道,訣別的時刻正在臨近。大家靜靜地守候在他身邊,更多的人仍在晝夜兼程,從四面八方向這兒趕來。

草廳裡氣氛莊嚴,隨巢子斜倚在草堂靠正牆處的木榻上,面色蠟黃。榻前放著一隻藥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藥汁,早已涼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塊稍稍破舊的草蓆上,面色靜穆。二人之後,是宋研、屈將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第五代墨者,各按輩級席坐。

草廳門口,不斷有墨者趨進。同先來者一樣,他們一入草廳,就不聲不響地席坐在所屬輩級應該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彌留中的隨巢子強撐坐起。望著紛至沓來的新老墨者,隨巢子臉上浮出笑意,兩道目光不無慈愛地掃視大廳,在每個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們刻在心底。

「諸位不辭勞苦,從四面八方趕來看望老朽,」隨巢子略顯吃力地拱起兩手,「老朽——」輕咳兩聲,「老朽致謝了!」

眾人盡皆改坐為跪,叩首,齊道:「墨家子弟參見鉅子,祝願鉅子貴體早日康復!」

隨巢子擺擺手,苦笑一聲:「老朽賤軀行將就木矣,雲何貴與不貴?諸位兄弟,諸位姐妹,大家都是墨道中人,莫講這些虛禮了。坐吧!」

「敬從命!」眾墨者改跪為坐,再次拱手。

「老朽召請諸位,」隨巢子再次擺手,「主要為三樁事情:一是老朽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眾墨者知道鉅子這是要托付大事,無不斂神正襟,齊將目光射在隨巢子身上。

草廳一片沉寂。

「這第一樁,」隨巢子微微一笑,巡視眾人,「老朽甚是思念諸位,臨行前貪心再見諸位一面,再看諸位一眼。諸位既來,老朽這個心願,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樁。」

眾人齊齊拱手,無不淚水盈眶。

隨巢子緩緩接道:「自先師始創墨道,墨家迄今已經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數人,到眼前數以千計,遍滿列國,可謂前仆後繼,代出楷模。時至今日,墨道行於天下,婦孺皆知,可與孔儒之學分庭,黃老之學並舉,事業方興未艾。老朽不才,承蒙先鉅子孟勝抬愛,承蒙諸位墨者擁戴,屍鉅子之位逾三十年,其間雖無建樹,卻也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屍此位。本欲早選賢良,承擎墨道旌旗,無奈天不遂願,拖延至今。今日風和日麗,氣氛祥和,各路墨者雲集於此,老朽不敢再誤天機,就此舉薦新鉅子,由新鉅子引領諸賢,繼續墨道大業。經與諸老商議,老朽舉薦的新鉅子是——」目光劍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沒有人驚訝。

告子名不害,齊國即墨人,年幼即從先鉅子墨子,照理說當與隨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諸老是一輩,但因他年少許多,自虛一輩,以弟子禮事隨巢子、胡非子等。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過世,仍然健在的諸老中,相裡子、相夫子、鄧陵子均與隨巢子一樣步入耄耋,因道遠路遙未能趕來。胡非子雖然在座,卻也年老體弱,病魔纏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資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來做新一代鉅子,既是意料中事,亦為眾望所歸。

告子卻誠惶誠恐,跪地泣道:「鉅子,弟子——」

隨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來,請坐此處。」

告子跪前幾步,坐在榻前主席位上。

眾人見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內,盡皆改坐為跪,齊叩:「參見鉅子!」

墨家不似儒家,沒有更多的繁文縟節,一齊跪拜,就算是承認新鉅子了。

告子拱手還過禮,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將他拉起,連連拱手:「胡師叔,弟子……弟子豈敢受師叔大禮?」

胡非子一臉嚴肅,亦拱手道:「墨者胡非參見鉅子,謹聽鉅子差遣!」

告子飽含熱淚,將胡非子扶坐下去,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隨巢子榻前的主席之位上,面向隨巢子跪下。

隨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顫動:「不害,從今日始,老朽將天下這個爛攤子卸給你了。」

「鉅子,」告子緊握隨巢子,聲音哽咽,淚水盈眶,「弟子德淺力薄,深恐有負鉅子重托!」

隨巢子吃力地擺擺手:「莫說這個了。」揚手向眾人,「諸位墨者,下面老朽來說第三樁,天下公事。」咳嗽兩聲,轉望告子,「你是新鉅子了,這一樁,就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辭,抹去淚水,退後兩步,朝隨巢子連拜三拜,改跪為坐,細細稟道,「稟報鉅子,眼前局勢,天下大事當在函谷。六國縱軍近四十萬雲集關外,勢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傾國之力應戰。這場大戰一觸即發,在所難免!」

山外局勢就如山雨欲來,這是誰都清楚的。雖然如此,在告子緩緩道出時,廳中氣氛仍顯壓抑,就似一塊千鈞之石擱在每個人的心頭。

告子仍嫌不夠,略頓一下,不無憂心地追加一句:「縱軍如果開戰,七國兵力或逾七十萬,場面亙古未有,天下必將生靈塗炭,血流漂杵。」仰頭望著隨巢子,「如何應對,弟子祈請鉅子點撥。」

隨巢子吃力地給他個笑,緩緩閉上眼睛,喃聲叫道:「宋研,來……」

宋研趨過來,輕叫:「鉅子!」

「扶……扶我……躺下。」

宋研扶隨巢子躺下,在他頭下墊塊木枕,在榻邊跪伏。

看到隨巢子的雙眼完全閉合,告子明白,整副擔子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在自己肩上,由不得心中一顫,轉頭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鉤,一動未動,猶如一尊雕塑。

告子閉目穩會兒心神,再度睜開,轉對眾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諸位墨者,承蒙鉅子錯愛,承蒙諸位抬愛,不害暫屍鉅子之位。從即時起,不害誓與諸位賢達一道,竭誠盡力,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眾墨者皆起立盟誓:「我等誓願追隨鉅子,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諸位賢達,天下烽煙再起,大戰一觸即發,不害才疏,望諸位教我應對妙方。」

眾墨者七嘴八舌,暢所欲言。討論約有一炷香時間,告子見眾人並未議出切實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礙隨巢子休息,提請明日再議。

眾墨者紛紛散去,廳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將子、宋研和告子。屈將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研多年來一直跟從隨巢子,二人皆是眾墨者中次一輩的核心人物。

經過前面一番折騰,隨巢子似是耗盡精力,面色蠟黃,額上現出豆大的汗珠,用手緊緊握住宋研,顯然是在忍受什麼。

胡非子急趨上前,伸手搭在隨巢子脈上,叫道:「隨巢兄!」

隨巢子微微睜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一聲:「胡非兄——」

告子、屈將子和宋研三人盡皆跪下,泣道:「鉅子——」

隨巢子微微一歎,不再言語。靜坐良久,待神色略微恢復後,才望向滿臉絡腮鬍子的屈將子,再次張口:「屈將,你那個飛刀弟子可有音訊?」

屈將子拱手應道:「稟報鉅子,他一直隨從蘇子,不曾有片刻遠離。」

「他的功夫可有長進?」

「大有長進,尤其是一手飛刀,已經出神入化了!」

「好呀。」隨巢子臉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實無雜,是塊好料。他的武功即使在墨者中也為上乘,這又精進許多,實是可喜。你轉告他,蘇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轉問告子,「孫臏可有音訊?」

「回稟鉅子,」告子應道,「孫子已經獲救。蘇子安排淳於子將他營救至齊,隱身於上將軍田忌府中。」

隨巢子吁出一口氣:「在齊國就好。他一日不離開大梁,老朽一日放心不下。」

宋研插道:「弟子有惑。」

「說吧。」隨巢子微微一笑。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蘇秦、孫臏也就夠了,緣何又去容留龐涓和張儀?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龐涓,天下不亂才怪!」

「鬼谷子之棋下得深遠,豈是爾等目力所能看見?」

「弟子敢問遠在何處?」宋研不依不饒。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語,隨巢子長歎一聲:「唉,遠得為師也看不真切啊!」轉對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戰亂非但未得絲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來,老朽體衰身懶,在此幽谷苟延殘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於天下,非墨道之過。道家老子曾雲,『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今天下失道,愈演愈亂,愈亂亦愈需我墨道。至於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對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子不辭勞苦,僅用區區數年即育出蘇秦、孫臏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國,實令老朽汗顏。對方今亂象,蘇子應之以列國合縱,堪稱妙方!爾等務必全力以赴,協助蘇秦,促使天下縱親。」

「弟子謹記!」

「眼前戰事,非蘇子不可化解。我觀列國,雖然合縱,卻是各懷異志,與蘇子並不同道。合縱旨在摒秦,秦人也必不甘,或會加害蘇子。蘇子任重道遠,不能沒個防備。」說到這裡,隨巢子轉望屈將子,「屈將,諸墨者中,論俠義武功,無人及你。你師徒二人,他在明處,你藏暗處,輔佐蘇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將子拱手應道:「弟子遵命!」

「諸位賢達,」隨巢子環視幾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無論蘇子成功與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須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須經由天下達才。齊國稷下匯聚天下飽學之士,此種達才或可覓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選達才,揚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門人新老交接後,隨巢子又撐三日,於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靜靜守護下於草廳木榻上溘然長辭。

在先鉅子辭世的次日,位於洛陽軒裡伊水東岸的琴廟也告落成。與公子卬大興土木營建的蘇家府院、墓園、家廟相比,琴廟土牆草頂,沒有圍牆,遠看像是山間隱廬,低矮、孤獨而簡陋。不是公子卬捨不得花錢,是蘇秦堅持這樣,說琴師並不需要高屋廣廈,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草舍也就夠了。

落成儀式上,周顯王躬身祭典,在正堂上親自掛起王后遺像,讓她正對琴師泥塑。坐在地上的琴師捨身投入,掛在壁上的王后如癡如醉,好一幅琴人和合的知音場景。

掛好遺像,周顯王擺上供品,坐在一旁觀賞一時,孩子般哭了。蘇秦跟著哭了,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在場諸人中哭得最投入、聲音最響亮的卻不是蘇秦,而是公子卬。許是感動於琴師的淒慘人生,許是聯想到蘇秦、龐涓諸人年紀輕輕就已建下蓋世奇功,而自己行將不惑依舊碌碌無成,許是憶起因自己的無能而白白丟失的河西和因此而喪生的八萬將士,公子卬越哭越傷感,到後來竟是涕淚滂沱。

這哭聲於顯王卻是刺耳。俟其哭聲降低,顯王緩緩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塊羊皮上揮毫寫出「天下第一琴」五字,起駕回宮。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製作一塊椴木匾額,黑底金字,懸於琴廟門楣。門框兩側是蘇秦貢獻的一副楹聯,上聯是「文武二弦協唱高山流水」,下聯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風」,與顯王的橫批「天下第一琴」珠聯一體。

待工匠把刻寫楹聯的木板全部釘好,公子卬退後幾步,瞇眼看一會兒,讚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間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宮、商、角、徵、羽,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為塵世雅曲,明月清風為高天清韻。此七弦合鳴,天上人間無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絕聯呢!」

蘇秦凝視楹聯,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真沒想到,論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

「蘇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舊呵呵笑出幾聲,顧自接道,「傳說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為,天地之音過於縹緲,過於曠遠,沒有人間之律實在、柔溫。呵呵呵,《詩》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蘇秦一眼,「咦,說到這裡,在下倒是想起一事,這欲求問蘇子。」

「公子請講。」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蘇子離家多年,好不容易歸門,當與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卻觀蘇子日日守在帳中,讓嫂夫人獨守空房。」

蘇秦低頭不語。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確太土,配不上蘇子!」又笑數聲,「不過,話說回來,女人還是始配的好。就說在下吧,此生也算風流,閱歷女人無數,可真正知疼知愛知冷暖的,仍舊是始配夫人。嫂夫人雖說土氣,但依在下觀之,賢淑恭柔皆具。蘇子如此冷落她,不該呀!」

蘇秦不好再說什麼,輕歎一聲,走進廟中,在琴師泥塑前跪下,緩緩閉目。

黃昏,軒裡村依舊喧囂。數不清的匠人與兵士仍在頂著夜色趕活兒,為新貴蘇府起房造屋。新府選在村北,佔地半井,東至蘇家桑林,西至伊水岸邊,前後一共六進院落,余為園林。這在周室,除去王宮和東西二位周公的宮室,規模當是最大的了。

小喜兒顯然不適應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貴,依舊打著圍裙在廚房忙活。從早上忙到天黑,她實在累了。餵好阿黑,關好院門,她正要進房睡覺,聽到叩門聲。

見是蘇厲妻,小喜兒勉強擠出一笑:「嫂子——」

「妹子,」蘇厲妻反手掩上門,將她扯進屋裡,急切地說,「你咋不聽勸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籮筐,你卻按兵不動,真是急死人!」

小喜兒咬緊嘴唇,低下頭去。

「妹子,」蘇厲妻壓低聲音,「剛才聽娃子他大說,二弟,哦,不,是相爺,相爺他依舊單身,身邊並無女人,連僕女也沒一個,清一色全是爺們兒。一個大男人家,身邊沒女人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沒有花花腸子。相爺這人是怪,可不究他咋怪,身邊沒女人不成。這個坑本來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讓別人佔去!」

小喜兒的嘴唇咬得更緊了。

「妹子,不究咋說,你得再試一次。要是相爺執意不肯,咱就認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爺這次回來,跟以往不一樣。」

小喜兒微微抬頭,盯住她。

「以往他回來,因為不得志,沒臉見人,心裡窩火,對妹子自是不待見。此番不一樣,他是六國相爺,光宗耀祖,威風八面,整個是春風得意,脊樑骨挺得筆直,在村裡見誰都要打招呼。在家裡更不一樣,莫說是待娘和你哥、蘇代他們,即使對待嫂子我,也是禮數齊全。以前嫂子有眼無珠,那麼屈待他,他一點也不記仇,何況是對妹子你呢?依嫂子看來,你沒啥對不住他的,是他對不住你。他紮下架子不來尋你,定是大男人家臉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聽嫂子的話,他要面子,咱就主動點,尋個機緣拱他懷裡,看他硬著心腸把妹子推開!」

「這……」小喜兒嘴巴大張,喃聲道,「能成嗎?」

「成與不成,不試一下咋能知道?再說,相爺官兒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說也是他的正宮娘娘,實在不中就鬧騰起來,看他咋個收場?」

小喜兒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頃,抬頭望向蘇厲妻:「他身邊人多,怕……見不上!」

「唉,妹子呀,連阿黑也沒你實誠。你要由頭,咋也能尋它一籮筐去。來,妹子,嫂子授你一計!」蘇厲妻湊過頭,附耳低語。

小喜兒遲疑許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時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漸趨沉靜。

蘇秦三步並作兩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飛刀鄒緊隨。離家門尚有數十步,阿黑嗅到蘇秦味道,「嗖」一聲從院門裡躥出,嚶嚶嚀嚀地撲他身上。

蘇秦顧不上睬它,大步衝進院子,直奔中堂,邊跑邊叫:「娘,娘——」

中堂亮著燈,堂上擺著蘇虎的靈位。蘇姚氏正襟端坐於一張草蓆上,神色沉定。

蘇秦幾步跨進堂,在蘇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額上,見並未發燒,亦不見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輕問:「娘,聽說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悶!」蘇姚氏指指心窩。

「啥時候開始悶的?」蘇秦急了。

「有些年頭了。」蘇姚氏緩緩地應道。

「咋沒聽你說起過哩?」蘇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鄒兄!」

飛刀鄒快步進來,立在堂門外:「主公有何吩咐?」

「速請醫師!」

飛刀鄒應一聲,轉身欲走,蘇姚氏攔道:「等等!」

飛刀鄒頓住步子,望向蘇秦。

「娘,心口悶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蘇秦勸道。

蘇姚氏送給飛刀鄒一個笑臉,輕輕搖頭:「小伙子,大娘這病不打緊的,不勞煩醫生了,我這主要是想跟秦兒嘮嘮嗑兒!」

觀蘇姚氏面色淡定,語氣沉穩,真還不是有病的樣子,飛刀鄒有些不解,轉看蘇秦,見他也是一臉茫然,識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門外守護。

「秦兒,來,」蘇姚氏指著自己身邊的席位,「坐娘這兒。」

蘇秦在蘇姚氏跟前坐下,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娘,您這心裡——」

「娘這心裡悶,不是因為病。」

「為啥?」

「唉,」蘇姚氏長歎一聲,「秦兒,娘打聽過了,你身邊並無女人。你三十開外,早過而立,身邊沒個女人,咋能成哩?再說小喜兒,自嫁進咱家,一晃就是十來年,天天守著空房。娘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男人家終日在外,事情多,有個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悶在家裡,若再沒個念想,每寸光陰都是個熬。你這番回來,想必也住不長久。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娘有些急了,這想問問你,秦兒呀,究竟你是咋個想的?」

「娘——」蘇秦改成跪狀,低下頭去。

「秦兒,」蘇姚氏輕輕撫摸蘇秦的頭,「你說句實話,是小喜兒配不上你,還是你心裡另有女人?」

蘇秦垂首不語,淚水模糊。

「秦兒,你不說,娘心裡明白。可你也得反過來想想。小喜兒哪兒都好,是個好媳婦兒,甭說在咱家裡,即使眾鄉鄰,也沒人說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腳,可這不是她的錯。不究咋說,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過門來的。過去你沒個進取,咋耍性子,眾人不會說啥。今兒你當上官差了,要是再與從前一樣,叫別人咋個看待這事兒?」

蘇秦將頭垂得更低,一個字也不吐口。

「唉,」蘇姚氏復歎一聲,「秦兒,你不想說也就算了。你阿大沒了,這事兒得聽娘的,於情於理,你都要跟喜兒合好。喜兒!」

東間蘇姚氏房中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布簾子掀開,小喜兒兩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門,在蘇秦身邊跪下:「娘——」

小喜兒陡然露面,蘇秦吃了一驚。愣有一小陣兒,蘇秦朝一邊挪挪,責怪道:「你……為何也在這兒?」

小喜兒將頭埋在臂彎裡,泣道:「奴……奴家……」

堂間死一般的靜。

蘇秦漸復常態,坐直身子,板起面孔對小喜兒道:「朱小喜兒,誠如娘方纔所說,你賢惠,勤勞,有孝心,是蘇家的好媳婦兒,我認你!」

「相……相公……」小喜兒喜極而泣,顫聲道。

「家中一切,屬於我的那份,歸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又年歲大了,你須替我盡孝。再就是阿黑,」蘇秦伸手拍拍臥在一邊舔他腳面的阿黑,「一如既往歸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兒怔在那兒,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淚水滾出。

「還有,」蘇秦語氣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會與你圓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情願嫁入蘇門,就做個蘇家的兒媳婦吧。不是我對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選擇!」轉對蘇姚氏,「娘,入更了,早點歇。沒別的事兒,我走了!」話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聽著腳步聲響出院門,漸去漸遠,四周復歸寧靜,小喜兒方如噩夢中醒來,一頭撲進蘇姚氏懷中,淒厲長號:「娘——」

從家裡出來,蘇秦走到帳門口時,見大哥蘇厲、三弟蘇代一左一右,蹲在帳門前等候。見他過來,二人站起來,默不作聲地跟他進帳。蘇秦在几案前坐下,剛要說話,遠處傳來腳步響,公子卬與一個疾醫匆匆走過來。公子卬讓疾醫候在帳外,自己大步入帳,邊走邊叫:「蘇子,老夫人玉體如何?」

蘇秦見他面上焦急,二目卻在放光,知他唯恐此處不亂,由不得苦笑一聲,指著對面席位:「是公子呀,請坐!」

公子卬兩眼盯他一會兒,在席上緩緩坐下:「觀你面色,老夫人她——沒事了?」

「娘——娘咋哩?」蘇厲、蘇代臉色皆變,同時問道。

蘇秦擺擺手,苦笑一下:「沒啥子,不過是想跟我說說話。」

蘇厲、蘇代各舒一口氣。

「好好好,」公子卬怔了一下,笑應道,「沒事兒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聽說老夫人有恙,二話沒說,叫上疾醫就趕來了!」朝帳外,「沒事了,你回去吧!」

疾醫答應一聲,轉身離開。

蘇秦沖公子卬抱拳道:「家母之事,勞公子費心了!」

「瞧你說的!」公子卬應過禮,順手朝蘇厲、蘇代各拱一拱,「兩位兄弟,你們說說,老夫人一生操勞,總算盼來好光景,這正要享幾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個長短?」

「不說這個了。」蘇秦截住話頭,「公子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與你相商!」

「蘇子請講!」

「合縱初成,百事待舉,在下卻因家事纏身,誤下大事,心實不安。今家父已葬,此處並無大事,在下這想……」

公子卬擺手截住話頭:「眼下墓塚未就,新府未立,蘇子怎能離開?再說,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昨日已曉諭列國,為老先生大辦一場。那時,列國皆來弔唁,獨蘇子不在,如何能成?」

蘇秦長歎一聲:「唉……」

「呵呵呵,」公子卬換作笑臉,「我說蘇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累也不累?在下這就講給你一樁喜事,開開心。今兒後晌,西周公差人來,說是獻紫檀九根。知他為何獻紫檀嗎?我們這裡起房蓋屋,鬧出如許動靜,周室上下無不驚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氣不過,探出他宮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細,兩丈長短,心裡樂了,使參將上門,向他索買。老傢伙不識相,死活不賣,說那幾根紫檀是他特從楚國買來,預備來年翻修宮室呢。在下震怒,捎話予他,說縱親逾萬人馬月餘來一直駐守東周境內,有失公允,不日將去他的西周略駐一些時日,讓他酌情安排。老傢伙慌了,使人來報,說是願意奉送幾根木頭,一文不收,算作賀禮。呵呵呵——起宮造殿,紫檀可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說也值十金,僅此一項,我們就可省去百金呢。」

蘇秦驚道:「這如何能成?」扭身吩咐蘇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宮謁見西周君,就說咱家謝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請他不必送來。記住,要好言相謝,不可再生枝節!」

蘇代點頭應過,囁嚅道:「二哥——」

蘇秦這也想起他倆這陣子來,必定有事,問道:「啥事兒?」

「我……我……」蘇代吭哧一會兒,低下頭去。

蘇秦略略一想:「三弟,要是沒啥緊事,明日再說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種……種地了!」

「不種地,你想幹啥?」

「聽說二哥是在雲夢山中跟鬼谷子學到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討個人情。」

蘇秦撲哧笑道:「這個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蘇代急了,「我就跟著二哥學!」

蘇秦沒接他的腔,將目光移向蘇厲:「大哥,你有啥事兒?」

蘇厲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幾日瞞著我在東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對。」

「咋個不對?」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溝渠多,適合種稻。稻貴麥賤,你嫂子相中的也是這個。你嫂子沒想到的是,地勢西高東低,東周之水大多是從洛水上游截壩引來的。這幾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壩,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洩洪,那些好稻田就擱置了。要不是這層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為啥賤賣?你嫂子不懂,一見便宜,二話沒說就買下了,置完地才聽我說起這個,後悔得直抹淚,要我來求求你,說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討個情,讓他按時放水,我們情願多給點水錢。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可惜了。」

蘇秦想一會兒,轉對蘇代:「三弟,你方才說是有心跟從我學,這陣子還想學嗎?」

蘇代急急應道:「想想想,做夢都想!」

「我從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學,指靠嘴皮子吃飯,你要學,只能學這個。」

「二哥讓我學啥,我就學啥。」

「好吧。不過,你想學,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這塊料。明兒覲見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這樁事兒順道辦了,我就收你。」

「這……」蘇代打個驚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東周君,咋肯聽我的?」

「這要看你是啥說辭。」

「二哥,」蘇代撓會兒頭皮,「我該咋說才是?」

「見面後,你先恭維西周公,說他是德厚之人。」蘇秦閉起眼睛,像是在給蒙學童上課,「他必問你此言何來,你就說,聽人說東西二周不和,東周君薄情寡義,但君上卻以德報怨,屢次施恩於東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納悶,說他從沒想過給東周施恩,你就說,你不給東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會奇你所言,你就說,不給東周下水,是富東周之民。數百年來東周之民只會種稻,不會種植其他穀物。君上不下水,東周之民無法種稻,只好改種麥粟桑麻,學會多種營生,無須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會向你問計,說他與東周公勢不兩立,如何才能不利於東周,你就說,一到種稻時節就給東周下水,東周之民一見有水,必復種稻,君上那時揚言收水,東周之民誰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辭講完,眾皆稱妙。大家說笑一陣,蘇厲、蘇代各懷歡喜而去。公子卬見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辭。蘇秦送出帳外,正欲回身,遙見數人打燈籠朝這邊走來。

為首之人竟是樓緩。

這些日來,公子卬左右不離身,用盡瑣事將他死死纏住不說,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換了,只留飛刀鄒隨身護佑。蘇秦失去耳目,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見樓緩來,蘇秦喜不待言,執其手共入帳中,迫不及待地問:「樓子,快說,外面局勢如何?」

「唉,」樓緩輕歎一聲,「縱親軍不日即攻函谷,縱親國中只有趙軍未至。龐涓以縱軍主將名義數度催征,君上甚是為難。發兵,有違心願,不發兵,又恐影響縱親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問蘇子,何去何從由蘇子定奪。」

蘇秦的眉頭鎖在一起。

「事急矣。龐涓已經移帳陝城,正在調兵遣將,齊、楚、韓諸軍皆已拔營,龐涓令其旬日之內趕赴虎牢,沿河水西進,與先行一步的魏、燕縱軍在澠池會師,進擊函谷。」

「合縱司還有何人?」

「沒有人了。」

「田大人他們呢?」

「齊軍主將是田嬰,田大人回去助他父親。公子章被韓侯召回,公子如隨楚王回郢,公孫噲也於幾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緊事。唉,前陣子熱熱鬧鬧,您這前腳一走,後腳人就散了。」

蘇秦啜口茶水,輕歎一聲,搖頭苦笑。

「蘇子,」樓緩目光猶疑,「在下求問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嗎?」

「樓子之見如何?」

「在下以為,自秦孝公用鞅以來,秦人圖強,三晉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國無不怨秦,秦已失道於天下。蘇子倡導合縱,旨在制秦,故而天下響應。今天下既合,列國諸君皆曰伐秦,縱親諸軍氣勢也盛,伐秦或為良機。蘇子不進卻退,不喜反憂,在下甚是不解。敢問蘇子憂在何處?」

「伐秦失敗。」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不能取勝?」

「戰場上變數極多,即使孫武子也不敢未戰而定勝負。」

「既無定數,蘇子當應喜憂參半才是。可觀蘇子憂容,顯然是凶多吉少。」

「無論是吉是凶,在下皆難高興,是以憂慮。」

「在下越發不解了。若是伐秦取勝,蘇子憂在何處?」

「如果取勝,六國或會滅掉老秦。不同越國,秦國物產豐富,地勢險要,民富國強,六國必因分秦不公而生爭執。那時,非但縱親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戰,從而喪失合縱要旨。如果失敗,結局在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縱親國既勝不起,更敗不起!」

樓緩這也覺出事態嚴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蘇子之計,該當如何是好?」

「唉,」蘇秦長歎一聲,「魏王急於復仇,龐涓急於建功,硬把縱親大業朝火坑裡拖。在下力孤,這又讓公子卬死活纏住,哪兒也去不得。你來得正好,替我支應一下。」

「蘇子欲去何處?」

「求見龐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