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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十一章 調虎離山,魏王遣蘇秦還鄉

蘇秦第一個走出惠王行轅,步調極慢,步幅極小,好像腳後面拖著兩塊石頭。

接著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喪。聽著暗夜裡蘇秦一下接一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公子卬心底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仰天長歎一聲,緩步走向自己營帳。走有幾步,公子卬想想不死心,就又拐回來,豎槍般立於轅門之外。

又候半個時辰,龐涓大步邁出轅門。

一見是他,龐涓站住腳步:「公子?你為何站在此處?」

公子卬拱手揖道:「恭候上將軍!」

「哦?」

「上將軍!」公子卬咬會兒嘴唇,「末……末將求你一事!」

龐涓打個怔,撲哧笑道:「什麼末將不末將的?公子有話,儘管吩咐就是!」

「上將軍,末將……」公子卬聲音哽咽,「末將自幼酷愛戰陣,讀過幾部兵書,習過一點槍棒,就自命不凡,目中無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賊陳軫蠱惑下,做出許多蠢事,尤其是丟失河西。上將軍有所不知,那陣兒,末……末將本不想活,是那奸賊不讓末將死,末將……苟活,生不如死啊!後來齊人伐我,末將幾欲振作,卻是功力不濟,連戰皆敗,被國人罵作繡花枕頭,三軍不服,士氣低落。末將仍舊不知高低,直到遇見上將軍,末將方知如何帶兵。再後又從蘇子合縱,末將更覺才智疏淺。今日列國縱親伐秦,天賜良機,末將……上將軍,末將混到這個份上,功業已無用處。末將……末將只想手提長槍,跨越河水,衝向河西,與秦人決一死戰,為……河西捐……捐……」泣不成言。

「公子——」聽到公子卬如是表明心跡,龐涓大是感動,緊緊握住公子卬的手。

「為向河西的數萬英靈有個交代,卬求上將軍成全!卬一不爭先鋒,二不爭副將,三不爭功名,只求作為大魏武卒,第一個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龐涓感慨萬千,將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緊了:「公子之心,涓弟今日始知!唉,不瞞公子,過去這幾年,涓弟雖說看重公子,卻也只在表面。打今日始,涓弟從內中看重公子了!」

「謝上將軍!」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實際膚淺,是個粗人。今來求戰,滿指望父王能夠成全,不想父王他——」

「公子,請聽涓弟一言!」

「上將軍請講。」

「公子是想單憑一時氣盛,像那數萬將士一樣捐軀河西呢,還是想擊垮秦人,奪回河西,馬踏秦川,為那些死難將士復仇?」

「馬踏秦川,為死難將士復仇!」

「若是如此,公子就應奉陛下之旨,陪同蘇子省親。」

「此話怎講?」

「六國伐秦,只有蘇子持異議。眼下蘇子是六國共相,燕、趙二君皆聽他的,列國君上也都買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剛巧蘇伯父生病,生命垂危,陛下靈機一動,旨令他省親盡孝,明為衣錦還鄉,實乃調虎離山,免得他礙手礙腳,妨害大事。陛下讓公子陪同蘇子,可謂是知人善任。一則公子風雅,二則公子經年來一直監察蘇子,熟知他的套路,三則公子身貴位重,有所安排,蘇子即使不悅,也不好推阻。」

「這——」

「眼下伐秦,萬事俱備,如何拖住蘇子,實乃當務之急。公子能拖幾日是幾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公子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龐涓托大,若無後顧之憂,單我大魏三軍伐秦,即使不能馬踏秦川,收回河西當不在話下,何況今日六國縱親,數十萬大軍壓境,縱使秦人有神魔護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難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終於點頭應允:「既如此說,在下這就陪同蘇子省親,管叫他風風光光,無暇他顧!」

「公子只管前去。至於公子首當其衝、西渡河水為河西殉國將士復仇之事,自有涓弟安排。一如蘇秦所言,伐秦是大事,倉促不得。待涓弟萬事齊備,三軍進發之時,涓弟必定請回公子,拜公子為渡河先鋒,一遂夙願,為大魏雪河西舊恥!」

公子卬雙目放光,緊握龐涓之手:「謝上將軍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軒裡村一片陰暗,只在蘇家院落裡現出幾縷燈光。

燈光從正堂裡射出。當堂,蘇厲、蘇代坐一席,三個妯娌另坐一席,誰也沒有說話,表情無不嚴肅。娃子們不在,顯然都已睡去。

坐有一時,蘇厲抬起頭,聲音嘶啞:「阿大一迷數日,看這樣子,怕是撐不了幾日。」

小喜兒抽泣起來。兩個妯娌一聽,也都嗚嗚咽咽,掩口抹淚。許是害怕吵醒娃子們,幾個女人都沒哭出聲。

「哭個啥?」蘇代目光斜向妻子,責道,「阿大這還沒嚥氣呢!」

幾個女人止聲。

「二弟不在家,」蘇厲緩緩接道,「家中就咱幾個主事。作為兄長,我先說兩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緊巴。可不究咋說,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勞一生,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只說一點,阿大的後事兒咋說也得像個樣子。我粗略算過,要是置口柏棺,請個樂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說也得五金。我是兄長,出三金!」轉向妻子,囁嚅,「順兒他媽,你看中不?」

「家裡連銅板也沒幾枚,哪兒偷三金去?」妻子恨恨地剜他一眼,出氣聲一下子粗了。

蘇厲表情難堪,埋下頭去。

「你是不是想學二弟,也賣地去?阿大這病咋得的,你想讓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蘇厲妻不依不饒。

蘇厲的頭埋得更低。

場面極是尷尬。

許久,見蘇代遲遲不說話,蘇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咋不說話呀?阿大這事兒,咱不能讓大哥掏大頭!」

蘇代正欲說話,小喜兒默默起身,一聲不響地走出堂門。

望著她的背影,蘇代面孔漲紅,聲音幾乎是喃出來的:「大哥說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賬。阿大的後事兒,說啥也不能讓你多掏。不究花多少,咱兄弟倆均攤!」

「這咋中哩,我——」蘇厲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後面的話。

正在冷場,小喜兒復走進來,提著一個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緩緩說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沒有多少錢,就攢這點,盡在罐裡,你們數數,不究多少,都給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蘇厲妻來勁頭了,伸手拉過罐子,先掂一掂,後伸手一探,驚叫:「天哪,妹子哪來恁多銅錢?來,嫂子數數看!」

蘇厲妻將罐子一忽啦倒在地上,竟有一大堆,有銅幣,還有幾粒金豆子,看得眾人眼珠兒也直了。

蘇厲妻緩過神來,轉向小喜兒:「妹子呀,你咋攢的?」

小喜兒淡淡應道:「賣布攢一些,年前我阿大過世時也留一些。我就能出這點,差多差少,就由哥、嫂、弟、妹補齊。」

「這咋中呢?」蘇厲急道,「二妹子,這都用去了,你日子咋過?」

小喜兒苦澀一笑:「妹子一張口,兩隻手,不究咋辦,都能過。」

翌日早晨,日頭升起時,蘇虎突然醒來,張開大口,不住地巴咂嘴皮子。一直陪在榻邊的蘇姚氏聽見響聲,趕忙遞過水碗,餵他幾口。

蘇虎不無艱難地喃出兩個字:「秦兒……」

蘇姚氏急忙跑到外面,大叫:「厲兒、代兒,快來,你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聽到喊聲,全跑進來,齊刷刷地跪在榻前。

蘇虎睜開眼,口中出來的依然是兩個字,不停重複:「秦兒,秦兒……」

蘇厲看一眼蘇代,不知如何回答。

蘇代眼珠兒一轉,跪到榻前:「阿大,二哥這就回來了。我二哥在外面當大官,這陣兒在朝洛陽趕呢,說是特別趕回來看您!」

蘇虎咧嘴笑笑,眼珠兒挪向小喜兒。

蘇代急叫:「二嫂,過來!」

小喜兒跪到榻前,小聲叫道:「阿大——」

蘇虎伸出一隻能動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塊山羊皮地契,塞給小喜兒:「秦兒早……早晚回……回來,把這……這個給……給他……」

小喜兒接過地契,泣不成聲:「阿大……」

蘇虎摸著她的頭髮:「喜兒,蘇……蘇家對……對不住你,阿……阿大對……對不住你!」

小喜兒伏在榻上,號啕大哭:「阿大……」

外面傳來腳步聲,阿黑狂吠。

天順兒跑到外面,不一時拐進來,對蘇厲道:「阿大,是找你的!」

蘇厲應聲出去,不消一會兒,快步走回堂間,不無激動地在蘇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張地契:「阿大,大喜事兒!方才裡正府上的郝管家來了,郝管家把二弟幾年前典給裡正家的十五畝地原樣歸還,這是地契!」

「劉……劉大人為何歸……歸還?」蘇虎昏黃的老眼掃向地契。

「郝管家說,劉大人昨天過世,臨終時,拿出這張地契,要郝管家務必歸還咱家!」

蘇虎掙扎幾下,欲坐起來,被蘇姚氏按住。

蘇虎喘會兒氣:「既……既然典……典給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還……人……人家!」

「阿大,我說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說是劉大人遺命,他不敢有違!」

蘇虎閉會兒眼,復又睜開:「為……為啥?」

「阿大,」蘇代解釋道,「這兩年,劉家敗了。劉大人的兒子交上一個浪蕩朋友,說是河南邑的,那人騙他到韓國鄭城,引到賭場,把他的萬貫家產賭沒了,劉大人怕是讓這個敗家子氣沒的!」

蘇虎喘會兒氣,目光望向蘇厲:「厲……厲兒,人……都……都有迷……迷的時……時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劉……劉少爺醒……醒了,還……還人家!」

蘇厲點頭:「厲兒遵命!」

蘇虎擺手:「去……吧,阿……阿大累……了!」

蘇厲吩咐眾人出去。

蘇代走到院裡,妻子跟過來,扯下他衣服,小聲問道:「喂,二哥啥時候回來?」

蘇代瞪她一眼:「你淨問些稀奇話,二哥啥時候回來,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說,二哥在列國當大官,這正往家趕哩!」

「我騙阿大,你也當真?」蘇代又瞪她一眼。

「嗯,」蘇厲妻正巧過來,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騙人。要是真的,你這張漏斗嘴還能不漏出一絲兒風?」

「嫂子說得是。」蘇代朝她做個鬼臉。

「他大,」蘇代妻接道,「可我咋聽說,二哥是真的當大官了!」

「聽誰說的?」蘇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邊洗衣,聽路人說的。他們都說,列國在孟津會盟,選出一個共相,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蘇名秦,就是咱洛陽人。我心裡打一橫,那人別不是二哥吧?」

「嘿嘿,」蘇厲妻笑起來,「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實誠了。會盟這都過去十來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這都到家門口了,他能不回來顯擺顯擺?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總不會連阿大也不要吧!」

「嫂子說得是!」蘇代不無歎服地點點頭,白妻子一眼,「就你,聽風就是雨,豬腦!」

蘇代妻囁嚅道:「我……我……我不過是想讓二哥早日回來,二嫂她……太可憐了!」

一牆之隔的小院子裡,正要給阿黑餵食的小喜兒把他們的對話聽個著實。想到蘇秦的臨別之語,想到老喜兒辭世後自己在這世界上真就身只影單了,小喜兒悲從中來,兩眼落在緊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兩腿一軟,撲通跪地,狗食灑滿一地,雙手摟住阿黑,啞起嗓音,哭了個傷心。

與此同時,尚身在孟津的蘇秦真的急了。他知道,龐涓絕對不會拿這事兒圓謊,也沒必要這麼做。

父親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親,蘇秦心中一陣絞痛。是的,他愧對父親。父親因他心碎,因他患病,這要離世了,他就在家門口,竟然沒能回去蹦個腳尖。

這陣兒,他恨不能插翅飛回。

但他不能,因為遠比父親緊急的是天下。蘇秦不得不佩服龐涓的心計。顯然,龐涓挖空心思探訪軒裡,不是真在關心他,而是尋求一切可能的機會將他支開。合縱旨在息爭,縱親一成即起戰端,這讓蘇秦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然而,縱約長已經旨令他回鄉盡孝,他左思右想,真還尋不出違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來樓緩,大略分析了眼前情勢,將列國諸事盡托於他,要他密切關注動態,一有情況就向他密報。

囑托好相關事項已是後晌。

蘇秦正欲啟程,公子卬趕到,揖道:「蘇子甭急。方才陛下召見在下,再三叮囑,說蘇子此番省親,非比尋常,為防不測,加派衛護三千,敬戒十里。另外,省親諸事,陛下旨令在下一力操辦。蘇子若有任何閃失,必拿在下是問。在下戰戰兢兢,特別擬出幾款規約,請蘇子過目!」從袖中摸出一卷竹簡,呈予蘇秦。

蘇秦展開竹簡,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監管,尤其是第一款,蘇秦行止須由公子卬一人安排。

見自己實際上已成囚犯,蘇秦苦笑一聲:「謝陛下關照。陛下多慮了,在下是回鄉省親,又不是以身涉險,哪兒會有不測?」

公子卬早已備好應對:「陛下吩咐,合縱成功,皆是蘇子之功。秦人對蘇子必懷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蘇子安危,事關列國縱親,絲毫不可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趕回探望。」

「陛下對令尊之病甚是關切,欽差御醫先一步趕去。有陛下御醫在,令尊一時三刻不會有事,蘇子盡可寬心。」

公子卬處處把話堵死,蘇秦知道沒有退路,拱手道:「在下恭聽公子安排!」

「請問蘇子,此番省親,是否覲見周王?」

「謹聽公子。」

「既如此說,卬就冒昧代勞了。身為周民,蘇子省親不可不見周君。今非昔比,天下並王,周雖為王國,卻是小邦,蘇子身為六國共相,已經不是尋常卿士。小邦寡君對六國共相,如何見禮,卬也是為難。周室擅長禮儀,聽說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顏太師,卬這就草擬一道拜帖,投遞他的門下,看他作何區處。」

「謹聽公子。」

一輛駟馬大車疾馳在王城大街上。

大車馳至宮城正門,一個三十來歲的瘦高個子跳下車子,快步踏上宮前台階。

此人即周室新太師顏率,已故顏太師長子。老太師過世,顯王依制詔命他繼任太師。

偌大的圍牆內空空蕩蕩。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宮中幾乎無人,連宦臣也不見幾個,清一色是上年歲的。顏率熟知顯王習性,誰也沒問,逕直走向御書房。

周顯王果在。

內臣迎出,引他覲見。

「太師請坐!」見過禮,顯王嘴角努一下旁邊席位,淡淡說道。

「陛下,」顏率掩飾不住內心興奮,「微臣特來奏報一樁喜訊!」

「呵,」周顯王嘴角綻出一絲苦笑,「寡人多年未聽到喜訊了!」

「前番列國縱親,於孟津會盟摒秦,推舉魏罃為縱約長,共拜蘇秦為相。微臣接到拜帖,說六國共相蘇秦近日回鄉省親,覲見陛下。縱約長魏罃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此為特使公子卬呈予微臣的拜帖,陛下御覽!」顏率從袖中摸出一道拜帖,雙手呈上。

「拜帖是給你的,與寡人何干?」周顯王擺手推回,眼睛微微閉上。

顏率收回拜帖,面色稍稍尷尬。拜帖的確不該給天子看,是自己興奮過頭了。

「蘇秦?」周顯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麼,半是自語,半是詢問,「可是幾年前在雲夢山修藝的那個蘇秦?」

「正是!」顏率應道,「據微臣訪查,此人世居洛陽,伊裡軒裡村人,世為陛下隸農,少有壯志,言行異於常人,為村鄰所笑,冠後趕赴雲夢山,與龐涓、孫臏、張儀三人同師修學於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後,先赴秦求士,後合縱六國,建此顯赫功業。」

「哦,真還成事了。」周顯王的聲調依舊淡淡的,「依愛卿之見,寡人該作何招待?」

「陛下,」顏率傾身奏道,「蘇子才華蓋世,一呼而天下從,鹹服列國,身兼六相,非一般臣子可比。聽送帖人說,蘇子吩咐,此番他是作為陛下屬民覲見的——」壓低聲音,「蘇子身為周人,功業卓著,此番回鄉,特意覲見,別有深意,於我周室或有大用。依微臣之見,陛下當待以厚禮,郊迎十里,彰顯其功。」

「唉,」周顯王長歎一聲,「周室已成這樣,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過,這個蘇秦倒是別緻,寡人甚想會他一面。是大禮還是小禮,是郊迎還是恭候,愛卿定吧。」

「依微臣之意,陛下最好郊迎。」顏率遲疑一下,「不過,若是郊迎,當出儀仗。儀仗雖在,可經久未用,早已散亂不整了。」

「缺損何物,愛卿置辦就是。」

「微臣遵旨。可是這錢……」

「需用幾何?」

「尚缺兩百金。」

於周室來說,兩百金顯然是個大數字,周顯王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凝起眉頭,有頃,眉頭鬆開,「兩位公叔多年未貢了,這倒是個因由。你可求見他們,就說寡人口諭,東周、西周各出百金,迎候蘇子省親。」

「微臣遵旨!」

在公子卬精心部署下,探親人馬絡繹十數里,浩浩蕩蕩地開赴周都王城。

顏率引人趕赴鞏邑(東周公食邑),與東周公一道迎至城東洛水。彼此見過禮,顏率傳旨,說天子駕臨洛陽城東十里方亭,躬身郊迎蘇子。蘇秦叩過王恩,傳令車馬加快步伐,以免天子久等。

為迎送四方賓客,洛陽王城在王城東、西主門之外每隔十里設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於空曠之處,皆呈方形,離王城最近的稱十里方亭。十里方亭長寬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響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禮,多至十里方亭,來賓非聖即賢,至少也當是凱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無重大賓客,也少功臣歸門,天子久未郊迎了。此番六國共相省親,周天子擺出天子儀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無不驚動,紛紛扶老攜幼,趕來觀看這場熱鬧。

這場熱鬧真也夠看的。站在邙山頂上遠眺,寬闊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壯、氣勢磅礡、綿延近二十里的探親車馬,一方是五彩繽紛的天子儀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異的蒼頭百姓,從洛陽東門至十里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兩側,萬頭攢動。

探親人馬漸趨漸近十里方亭,遠遠望到天子王輦的華蓋。隊伍慢下來。

距一箭地,探親車馬停下,分列兩邊,蘇秦、公子卬兩車駛出,天子儀仗隊起禮,迎賓雅樂奏起。接著是繁瑣的大周郊迎、覲見儀式,包括賜御酒、賞胙肉等,前後持續半個時辰,繼而是蘇秦登上王輦,與天子同歸王城。探親車馬分作兩隊,一隊百餘車,打頭的是公子卬,由顏太師和兩位周公作陪,緊緊跟在王輦後面,大隊車馬則由韓國公子章引領,屯於伊水岸邊。

回到王城,顯王上朝,升入正殿,蘇秦、公子卬行過覲見大禮,蘇秦擊掌,二十多個禮箱被人絡繹抬上正殿。

蘇秦叩畢,從袖中摸出禮單:「陛下,六國縱親,會於孟津,因事務在身,六君未能覲見陛下,無不引以為憾,共托微臣與縱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請罪。此為六君所獻,請陛下驗看!」

此時六國已經相王,蘇秦未提六王,只提六君,又用覲見一詞,顯然是在維護周室面子。內臣心知肚明,接過禮單,遂依往常慣例,站在一邊唱宣:「楚貢龍珠二十,白璧十雙,絲絹五十匹;齊貢……」

內臣句句不離「貢」字,並在此字後面有意拖音。文武百官無不面呈喜色,豪情滿懷,唯有顯王如萬箭穿心,皺起眉頭,不及內臣唱完,吃力地擺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驗了,都抬下去。」轉對蘇秦和公子卬,擠出一笑,「勞煩諸位公侯費心!兩位請起!」

禮箱抬下。

蘇秦、公子卬謝過,起身落座。

顯王掃一眼顏太師、兩位周公和百官:「諸位愛卿,時辰不早了,散朝!」轉對蘇秦,「寡人在御書房備有薄茗,蘇子可有雅興?」

「微臣榮幸之至!」

顯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逕自走向旁門。蘇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內臣身後,也走出去。公子卬正自尷尬,顏太師急前一步,朝他與兩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備薄酒一席,欲請公子和兩位大公府中暢飲,望公子和兩位大公賞臉。」

公子卬回禮:「恭敬不如從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驅車徑投顏太師府中。

御書房中,顯王與蘇秦分賓主坐定。

早有宮女擺好茶具,顯王端起一杯:「蘇子,請!」

蘇秦沒有舉杯,起身離席,跪地叩道:「罪民蘇秦有不赦之罪,乞請陛下責罰。」

「咦,蘇子何罪之有?」顯王有些不解。

「陛下,」蘇秦再叩,「罪民有大不敬罪三,一是身為周民,未為周盡力,有不忠之罪;二是合縱列國,共製一秦,卻未及時面奏陛下,有僭越之罪;三是約六君會盟於孟津,卻未能說服六君覲見陛下,有犯上之罪。罪民有此三罪,罪罪不赦,乞請陛下降罰!」

「唉,」顯王長歎一聲,放下茶杯,「蘇子請起。天下無忠,何來不忠?天下無上,何來僭越?列國諸君早視寡人如草芥,寡人何能遷過於蘇子?」

「陛下——」蘇秦泣下。

顯王起身扶蘇秦坐於位上,回至自己席位坐下,再次舉杯:「寡人邀你來,不是談合縱的,也不是談天下的,是請你品茗的。蘇子,請!」

蘇秦以袖子拭去淚水,亦舉杯道:「陛下,請!」

二人各啜一口,顯王放下杯:「寡人另有一事欲問蘇子。」

「蘇秦知無不言。」

「蘇子合縱列國,寡人已有不少風聞。寡人甚想知道,蘇子前往燕國時,可曾見到燕國夫人?」

蘇秦點頭:「見到了。」

「雪兒她……一切可好?」顯王身子微傾,不無焦急地問。

天子不問天下大事,只關心女兒安危,倒令蘇秦感慨萬千,眼中濕潤,顫聲應道:「燕國夫人一切皆好!」

顯王見狀越發焦急:「蘇子,請說真話!你在哪兒見到雪兒的?」

「回稟陛下,」蘇秦以袖拭去淚水,「沒有燕國夫人,就沒有蘇秦今日。」

「此話怎講?」

蘇秦遂將自己在燕國的遭遇細述一遍,說他如何在燕國落難,如何遇到燕國夫人,燕國夫人如何幫他引見燕公,又如何助他合縱等,聽得顯王心馳神往,唏噓再三。

「陛下,此番會盟,燕國夫人也隨燕公來了。」

「哦?」顯王又驚又喜,「雪兒來了?你可見到她了?」

蘇秦搖頭:「微臣只是聽說她來了。聽說燕國夫人甚念陛下,此番會盟,燕公特偕夫人同行,本欲在會盟之後與夫人一道覲見陛下,不想——」

「哦?」顯王表情緊張。

「燕公突然接到太子急報,與夫人一道匆匆回國去了。」

「燕國可有大事?」

「據微臣所知,是秦使赴燕問聘,欲嫁秦室公主予燕國太子。」

「哦!」顯王長出一口氣,舉杯,「來,蘇子,請茶!」

「謝陛下!」蘇秦舉杯,品啜。

顯王放下杯子,換個話題:「寡人深居此宮,不知宮外風情。聽聞蘇子是軒裡村人,就在寡人眼皮底下。可否說說你的家人,讓寡人開開眼界?」

「謝陛下關切!」蘇秦起身跪地,叩道,「微臣出身賤微,世代為大周隸農。三世之前,微臣先祖蘇文一心農桑,耕作得法,加之風調雨順,連續八年豐收,被裡正舉薦,得以覲見天子。天子安王龍顏大喜,嘉勉先祖,特賜匾額,賜良田一井,除隸農籍。傳至家父蘇虎,家父感念天子浩蕩龍恩,畢生事力農桑,奢望再得陛下嘉勉,無奈天不作美,雖終年積勞,夙願難償,家父也因此積勞成疾,久臥病榻。家父寄望微臣力事農桑,重振祖業,微臣卻志不在此,有負家父厚托。微臣……」連連頓首,「為臣不忠,為子不孝,實乃不忠不孝之徒啊!」

周顯王何曾聽得屬下臣民這等忠義故事,大是感動,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陛下……」蘇秦泣不成聲。

「蘇子請起。」顯王恍過神來,親手扶起蘇秦,轉對內臣,「擬旨,軒裡子民蘇氏一門歷代耕作,盡忠持家,育子蘇秦,堪為人中英傑,以一人之力,成就六國縱親,功追日月。賞蘇門良田五井,封蘇虎為稻人,舉家晉男爵,欽此!」

「臣遵旨!」

因是六國共相,身份顯赫,又有公子卬不離左右,蘇秦無法脫身。

拖到翌日卯時,蘇秦別過周天子,與公子卬一道離開王城,到伊水岸邊會齊探親人馬,浩浩蕩蕩地趕往軒裡。省親長龍前後擺動,官道上馬蹄聲聲,車輪轔轔,煙塵滾滾,六國彩旗隨風招搖。

王城距軒裡毛三十里路,因走的是官道,多繞二十里,又在伊水渡口耽擱不少辰光,到軒裡時已是後晌。

遠近村邑再次震動,看熱鬧的人群就如趕集市一般從四面八方湧向伊水東岸,將軒裡村圍個水洩不通。

對於這樁洛陽人無不知曉的重大事件,蘇氏一門卻似蒙在鼓裡。昨日洛陽傾城迎接蘇秦之事,雖然有人通報,甚至有村人信誓旦旦地說他親眼看到六國丞相就是蘇秦,但蘇家人仍舊將信將疑,尤其是蘇秦嫂子,壓根兒不信。

許是魏惠王忘了承諾,並未如公子卬所言派遣御醫為蘇虎診病。蘇虎病情持續惡化,這日凌晨開始說胡話,一口一個秦兒,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只見張口,不見出聲,鼻孔裡更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連蘇姚氏遞水,他也不喝。

蘇厲知道阿大要走了。為讓老人走個團圓,將近午時,蘇厲與蘇代將家人全叫進來,吩咐他們誰也不許出門,齊齊跪在正寢榻前。

正堂擺著一口全新的柏棺,桐油漆油光可鑒。

安頓好蘇虎,蘇厲把他的頭微微抬起,囑妻掀開門簾,好讓蘇虎能夠看到棺材。蘇代走過去,將棺木敲得梆梆響,大聲報道:「阿大,這是柏棺,二嫂買的!」

蘇虎眼角盈出淚,目光轉到小喜兒身上,嘴巴微微蠕動。

「阿大!」小喜兒跪前幾步,將頭伏在蘇虎身上。

蘇虎嘴巴又動幾動,依舊不見聲音。他想抬那只能動的手,卻抬不動。蘇姚氏看到,將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小喜兒臉上。

蘇虎的手指吃力地又動一下,看樣子想為小喜兒擦淚。

正在此時,村裡一陣騷亂,眾村人紛紛湧向村外。不一會兒,蘇家門外響起腳步聲,有人大呼小叫地跑進來:「蘇老哥,蘇老哥,快,有大事嘍!」

聽聲音就知是麻姑兒。

蘇代看一眼蘇厲。蘇厲努嘴,蘇代急迎出來。蘇厲妻、蘇代妻互看一眼,也都相跟著跑出。天順兒幾個娃子也想出去,剛剛站起,聽到蘇厲發出重重的鼻音,復跪下來。阿黑將頭伏在小喜兒身邊,動也不動。

「噓!」蘇代怕她驚到蘇虎,打個手勢,壓低聲音,「麻姑兒,啥事兒?」

「天哪,昨日周天子郊迎的那個六國丞相,真就是二少爺哩!」麻姑兒壓抑不住一臉興奮,「快,快告訴老哥兒,還有小喜兒!」

「麻姑兒,你說的當真?那人真是二哥?」蘇代且驚且喜,半信半疑。

「麻姑兒啥時候跟你說過假話!」麻姑兒瞪他一眼,「車馬都過伊水了,整個伊裡翻了天,方圓十里全去迎接,只你一家愣在這屋裡!」

蘇厲妻正朝頭髮上插簪子,聞聽此言,目瞪口呆,手中簪子「啪」地掉在地上。

蘇代妻急回屋裡,跪在地上,興奮地說:「大哥,快……快對阿大說,二哥真的回來了!二哥做了大官,是六國丞相,車馬正過伊水,過會兒就到家了,是麻姑兒說的!」

蘇厲狐疑地看著她,正要說話,麻姑兒走進,見是這陣勢,生生把口邊的話嚥回,快步走到蘇虎跟前,將手撫在他臉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蘇老哥兒,是我,你大妹子,望你來了!大妹子告訴你件大喜事兒,特大喜事兒,你那二小子回來了!真沒看出來,他這番可有出息哩,是六國宰相,聽人說,他胸前掛著六個大金印,六個國君跟在他的屁股後面滴溜溜轉。昨兒他就回來了,周天子聽說他回來,起駕郊迎十里,擺出五彩陣仗,全洛陽的人都去看熱鬧了。周天子迎到二少爺,將他讓進王輦裡,請進王宮裡!老哥兒,這下你心裡可算美氣了!」

所有目光都在注視蘇虎。

蘇姚氏沒吱聲,小喜兒自然認為麻姑兒知道公公掛念蘇秦,想讓他臨終前得個安慰,嚶嚶嚀嚀,哭得越發傷心。

蘇虎合上眼皮,嗓眼裡咕嚕一聲,誰也不曉得他說的什麼。從表情上看,顯然他不相信。

麻姑兒急了,正要變個法兒解釋,門外一陣馬蹄聲急,幾名宮騎先一步趕到,在司農的引領下,停在門外,為首一人是周室內臣。

內臣走進院裡,拿出聖旨,朗聲唱宣:「大周天子有旨,大周子民蘇虎聽旨!」

直到此時,眾人方才相信這一切皆是真的,卻又不知如何接旨,盡皆怔了,包括麻姑兒,無不傻愣一陣,而後如同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跪在當院。

內臣掃一眼,又見堂中棺木,已明就裡,朗聲宣讀:「軒裡子民蘇虎聽旨:蘇氏一門歷代耕作,盡忠持家,育子蘇秦,堪為天下英傑,以一人之力,促成六國縱親,功追日月。賞蘇門良田五井,封蘇虎為稻人,舉家晉男爵,欽此!」

眾人誰也沒答話,面面相覷。

司農叫道:「咦,你等為何發愣?還不接旨謝恩!」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將頭叩得山響。

司農又道:「你們當中,哪位主事?」

蘇厲叩道:「草民蘇……蘇厲叩……叩首!」

司農走過來,將他扯起,呵呵樂道:「蘇大人,陛下明旨晉爵,從今日始,你一家不是草民了!」從內臣手中接過聖旨,又從自己袖中摸出一張地契,「這是天子詔書,你們可以懸於明堂,光耀子孫。這是五井良田的地契,你也一併收好!六國丞相大人頃刻就到,快出村迎接去吧!」

蘇厲顫抖雙手,接過聖旨和地契,愣怔有頃,轉身回屋,激動地跪在蘇虎榻前,顫聲說道:「阿大,是……是真的,二弟成……成事了,陛下降旨,晉阿大為稻人,賜良田五井!阿大,你跟司農大人一樣,是大夫了!」

蘇虎動也不動,眼睛閉合,眼角掛著笑,臉上淌著淚。

「阿大,快看,這是聖旨,這是五井地的地契!」

蘇虎依舊不動。

蘇厲又要再叫,蘇姚氏嗓音沙啞地說:「甭叫了,他聽不見了!」

小喜兒伸手擋擋蘇虎鼻孔,聲音淒厲:「阿——大——」

蘇厲大驚,細審蘇虎,已經絕氣了。

「阿大,阿大——」蘇厲兩手鬆開,聖旨和地契掉在蘇姚氏腳下。

蘇姚氏緩緩彎腰,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聖旨和地契,蓋在蘇虎臉上。

院中空無一人。

野外的喧囂聲越來越近,眾人盡去村外,恭迎六國丞相去了。

蘇秦是在阿黑的瘋狂一撲裡回到軒裡村的。

一踏上伊水河岸,蘇秦的車馬就被紛至沓來的人群包圍。與昨日周天子郊迎時的隆重陣勢相比,今日氣氛更為熱烈,也更為瘋狂,因為這陣兒沒有儀式,只有親情,且夾道迎接的多是看著他長大的遠近鄉鄰。

蘇秦跳下車,與公子卬並肩走在省親隊伍的最前面。蘇秦兩手起拱,一路走,一路打揖,臉上掛著木然的笑。

四面八方趕來的大周鄉民從軒裡村一直排到伊水邊,圍攏在一條寬不足五尺的鄉村土路兩側。所有人都很亢奮,所有眼睛都在盯著蘇秦。近處的人爭相擠到路邊,目睹六國共相的風采,遠處的人一邊等待,一邊七嘴八舌議論:

「嘖嘖嘖,人老幾輩子也沒見過這等排場!」

「天哪,趕上天子出巡了!」

「天子哪有這等風光?聽說連朝都不上了!昨天那陣勢,看過沒?」

「誰說是當今天子?我說的是穆天子!你小子,聽說過穆天子嗎?穆天子出巡時,那陣仗,那威勢,連老虎也要下跪呢!」

「好好好,不與你爭了!知道不,我跟蘇大人打小就熟,玩過尿泥呢。那時候,他一直不說話,就跟啞巴一樣,你知道為啥?因為他是個結巴!」

「嘖嘖嘖,沒想到一個結巴能有這般風光!」

「就你那眼珠子,聖人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不是吹的,我早就知道蘇大人能成大事!」

「淨吹!」

「誰吹誰不是人!那年在王城大街上,有個白眉老頭替蘇大人算命,說蘇大人將來貴至卿相,沒人肯信,只我信!」

「你憑啥信?」

「憑他是個結巴!」

「噓,快閉口,蘇大人過來了!」

……

望著這眾頭攢動、人聲鼎沸的熱鬧場面,蘇秦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幾年前在這同一塊土地上的遭遇,頭皮一陣陣發麻,絲毫感受不出那種衣錦還鄉的衝動與熱望。倒是走在他身側的公子卬被這場面深深感染,頻頻揚手,興奮得好像是他在探家似的。

就在蘇秦一切麻木時,一道黑影突然衝出人群,如利箭般衝進人海中間的幾尺寬甬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蘇秦。

眾人驚呆了,公子卬更是唬一大跳,臉色都白了,因那黑影的速度實在太快,過程也太突然,甚至連跟在蘇秦身後的飛刀鄒也不及反應。

是阿黑!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蘇秦。

「阿黑!」蘇秦又驚又喜,輕叫一聲,彎下腰去。

阿黑唧唧嚀嚀,在他身上亂拱亂舔。

蘇秦緊緊摟住它,將臉貼在它頭上,淚水盈眶,兩手不住地順毛捋動:「阿黑,阿黑……」

人們再次驚呆,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人一狗。

一番親熱之後,阿黑掙脫出來,一口叼住蘇秦的寬袖子,嗚嗚叫著,拚命朝前拽。看到它的焦急狀,蘇秦心裡一緊,再不管迎接隊伍與出行禮儀,撩開大步,緊跟於後。

所有人被這條狗搞蒙了。沒有人再歡呼,蘇秦也沒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緊緊跟定阿黑。阿黑越跑越快,蘇秦跟著飛跑。

他們一路狂奔到家,還沒跨進院門,就聽到堂間傳出小喜兒和大哥蘇厲的悲哭聲。

蘇秦一頭撲到堂門口,蒙了。

蘇秦的兩手扶在門框上,兩腿似有千鈞重,兩腳如被釘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腳下,不住地舔他顫抖的手。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方才回過神來,身體朝前一撲,兩膝打彎,撲通跪地,從喉嚨眼兒裡擠出一個低沉、變化的顫音:「阿——大——」

眨眼之間,蘇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蘇代、蘇厲妻、蘇代妻及一群娃子這也明白過來,跪於當堂號啕大哭。尤其是蘇厲妻,誇張的聲音嚇得阿黑夾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裡。前來鬧喜的人,包括陪同蘇秦的周室大夫、縱親司屬眾,皆被這場變故弄得不知所措,無不傻愣地站著。

院裡院外,黑壓壓的淨是人,卻無一絲喧嘩。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公子卬。

他面上悲,心裡反喜,朗聲吩咐隨從:「快,傳樂手,奏哀樂!」

省親樂團趕過來,樂音由喜轉悲,嗚嗚咽咽的哀樂響徹軒裡,頃刻間就將蘇家老小的哭聲淹沒。

哀樂聲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治喪。由於蘇虎已經晉爵稻人,爵級雖然不高,卻也是個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轉,吩咐以大夫規格為蘇虎操辦喪服禮器。

接後數日,公子卬表現出從未有過的亢奮,極其盡職地吆五喝六,為蘇家老爺子的後事奔忙。

周室沒落多年,莫說是尋常百姓,即使士大夫家有大喪,也遠不及過去禮路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喪葬事務的職喪所剩無幾,多已賦閒。公子卬打聽到西周國河南邑有個資深的職喪,趕忙召請他來,吩咐他嚴格按照大周規制治喪。大周規制著重繁文縟節,靈堂設置、喪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禮儀等皆有講究,甚至何時哭、如何哭、哭聲大小也有規矩。公子卬一改平日不愛看書的舊習,使人尋來魯人孔丘整編過的《儀禮》仔細研究,生怕職喪等人不盡職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個伊裡人聲鼎沸,軒裡村內外無處不晃動身著孝服的身影,哀樂陣陣,悲哭聲聲,弔唁車馬更是不絕於途,蘇家兄弟如幾尊木偶般接受職喪等禮官的擺佈。

一夜富且貴,蘇氏一門似乎難以適應,尤其是蘇厲妻和蘇代妻妯娌二人。

喪事進入第七日,過後晌時,在靈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蘇厲妻有點內急,拿肘子輕輕碰觸蘇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蘇代妻點點頭,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倆上完茅房,蘇厲妻卻不急著返回,東瞅瞅,西看看,最後朝小喜兒的小院子一努嘴。幾日來,所有的貴重禮品都在那兒。

小喜兒的院子不大,裡外好幾間,院門外側各站一名執戈兵士,見二人來,橫戈攔住。妯娌倆正欲走開,正在清點、登記禮品的軍尉剛巧走出,認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職見過兩位夫人!」

蘇厲妻啞著嗓子,小聲問道:「能進去看看嗎?」

軍尉伸手禮讓:「兩位夫人,請!」

妯娌倆隨軍尉走進院門,剛至屋門口,人就整個兒傻了。絲綢、器皿等各色禮品琳琅滿目,稀奇古怪,堆滿好幾個房間。靠牆處放著三隻大紅箱子,沒蓋,裡面擺著金銀珠寶,箱前蹲著三人,兩人在清點,一人在登記。

妯娌倆夢中也未見過如此之多的寶貝,呆怔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蘇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輕輕扯下蘇厲妻的衣袖。

妯娌倆走出小院子,站在大椿樹下。

「嫂子,恁多財寶,不會都是咱家的吧?」蘇代妻小聲問道。

蘇厲妻沒應聲,顧自喘會兒粗氣,猛地意識到什麼,急道:「妹子,咋不見相爺呢?」

「相爺?」蘇代妻怔了,「哪個相爺?」

蘇厲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貴人!」

「你是說二哥呀,」蘇代妻笑了,「方纔好像是公子邀他去帳子裡,說是議事呢。」

「議啥事?」

「我咋知道?」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這陣兒才半晌,下灶幹啥?」蘇代妻不解地望著她。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幹啥?」蘇厲妻不由分說,扯起她的胳膊拐進灶火,燒出一鍋熱騰騰的酒釀雜燴湯。

蘇厲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隻黑色托盤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兒?」

「相爺大帳,敬相爺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這個,聽說好多人都在忙著為他燒飯哩!」

「那是他們燒的。一樁歸一樁。那年冬天,相爺餓肚子回來,本想喝口熱湯,我這瞎眼的卻沒給他燒,失禮了。這陣兒得補上,不然,嫂子往後咋見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蘇厲妻連連搖頭,「那兩口子就像是鍋裡的油和水,一燒火就炸鍋。再說,那樁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無關。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蘇代妻退後幾步。

「唉,」蘇厲妻落下淚來,「妹子不去也罷。誰欠的賬,該誰還,誰讓嫂子有眼無珠哩!」

蘇厲妻端過托盤,逕直走到村北麥場上。

去秋一場大雨將蘇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蘇秦懷念那處地方,在原址紮下大帳,除去為父守靈,吃住都在帳裡。

衛士報過,蘇秦聽說是嫂子,叫飛刀鄒傳見。蘇厲妻端著托盤,走進帳門,雙膝彎下,一直跪到蘇秦跟前,舉案齊眉。

蘇秦驚問:「嫂子,此為何故?」

蘇厲妻軟聲應道:「北風起,天氣漸涼,奴婢為相爺燉碗熱湯,暖暖身子。」

公子卬大是詫異,兩道目光一會兒落在蘇厲妻身上,一會兒又轉向蘇秦。

「奴婢懇求相爺,請用熱湯!」蘇厲妻再次出聲。

蘇秦苦笑一聲,歎道:「嫂子大禮,秦實不敢當。」

「求相爺了!」蘇厲妻聲音哽咽,「求相爺用湯!」

蘇秦無奈,只好站起身,雙手接過托盤,放在面前几案上。

蘇厲妻騰出兩手,俯首於地,叩道:「奴婢謝相爺不罪之恩!這湯是奴婢親手燒的,請相爺享用!」

蘇秦掃一眼案上的熱湯:「嫂子可為當年不炊之事?」

蘇厲妻再叩:「是奴婢有眼無珠,不識相爺。相爺若是不飲此湯,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記此事,也從未為此責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卻又為何?」

「相爺位高權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請相爺喝湯!」蘇厲妻邊說邊磕頭。

公子卬不知前因後果,急了:「蘇子,快喝吧,總不能讓大嫂一直磕頭吧!」

蘇秦端起湯碗,輕啜一口,見已不太熱了,咕咕一氣飲完,抹嘴道:「謝嫂子熱湯!」

蘇厲妻將空碗放在托盤上,再三叩頭謝恩,興高采烈地出帳去了。望著她的背影,蘇秦眉頭皺起,發出一聲長歎。

「蘇子,你倆這是擺的哪門子迷陣,在下越看越糊塗。」公子卬急不可待地問。

蘇秦遂將當年說秦失敗、落魄歸家的舊事細述一遍,末了歎道:「唉,世態有炎涼,人情逐勢利;貧賤親情遠,富貴鬼魅依!」

公子卬唏噓一時,應道:「蘇子今得富貴,親人亦當受益。我觀近日有些禮金,蘇子可否拿出些許,賑濟鄉鄰?」

「謹聽公子!」蘇秦拱手應過,轉對飛刀鄒,「眾鄉鄰世代飽受無田之苦,你可籌備財物,連同列國諸君賞賜,一併用於購置田產。軒裡村人,凡無地者,每戶半井。附近伊裡三村,凡無地者,每戶十畝。剩餘財物,留少許備用,余皆賑濟,使大周貧民老有所養,幼有所撫,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好!」公子卬朗聲接道,「在下亦捐三十金,聊表心意。」

「謝公子!」蘇秦朝他抱拳。

「還有,」公子卬抱拳回禮,「在下臨行時,陛下賜金三百,特旨在下為蘇子起祠立府,在下這也正想與蘇子商議此事。」

儘管早有預知,蘇秦仍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由不得打個寒戰。顯然,魏惠王此舉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開他伐秦。

「除此之外,蘇子還有何求?」公子卬斜睨他一眼,傾身問道。

「謝陛下大恩!」蘇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有一求。」

「蘇子請講!」

「勞煩公子一併為琴師修座小廟。」

「琴師?可是蘇子在稷下提及的那個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於何處?」公子卬的興致上來了。

「待葬過先父,在下即引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