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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十章 合縱危局,四國私討伐秦

拜完相後,就是例行的舞樂表演,節目是蘇秦選定的,共分六場,由六個盟誓國分攤,魏國排先,楚、齊、趙、韓、燕繼之。

同前番孟津之會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國風民俗,沒有兵革戈矛,沒有槍刀劍戟,有的只是鐘磬缶鼓,管絃琴瑟,表現的無一不是天地和順,五穀豐登,父慈母愛,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樂融融,氣氛祥和。

表演結束已是後半晌。

蘇秦安排完善後諸事,趕回營帳,路上,遠遠望到楚國的行轅前面人聲鼎沸,甚是鬧猛。使人問之,得知是韓、齊、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楚王請客,僅邀齊、魏、韓三君,而撇開合縱發起者趙、燕二君,這讓蘇秦在心裡打了一橫。

回到營帳,蘇秦正自揣度,有人送來請柬,說有老友邀他赴宴。

蘇秦隨來人趕到趙國行轅,方知所謂的老友竟是趙肅侯和燕文公。宴席擺開,兩位君上並坐主位,蘇秦坐客位,肥義、子之、樓緩、公孫噲等人作陪。酒肉上席,君臣盡歡,燕公、趙侯笑逐顏開,頻頻敬酒,祝賀蘇秦縱成功遂。

酒過數巡,時近二更,蘇秦擔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說,遂以自己不勝酒力為由,提議散席。

餘興未盡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別過蘇秦和肅侯,回至行轅,逕直走到寢處。

此時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見他回來,迎上脫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換上睡袍,脫襪洗腳。

「君上,」姬雪揉捏他的腳道,「觀你氣色,好像不高興?難道蘇子沒來?」

「唉,」文公搖頭歎道,「寡人沒什麼,倒是蘇子,好像有啥心事。」

「他……怎麼了?」姬雪揉腳的手僵在那兒。

「蘇子今日身掛六印,位極人臣,當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見其喜色,反見其憂容,整個是心事重重。寡人問他,他說胸悶,許是酒喝多了。」

「胸悶?是不是病了?」

「看樣子不像。趙侯欲召醫師診治,蘇子婉拒,說是不打緊,反過來力敬我倆。」

「是不是累了?」

「也許吧。這些日來,在寡人眼裡,世上最操勞的人莫過於他。今日更甚,六國合縱是天下盛事,半點差錯也出不得,僅是這份心就夠他操的。好在他年輕,能撐住。」

「嗯。」姬雪點點頭,皺會兒眉,再次揉捏有頃,小聲道,「君上,忙這一天,您也累了,早點休息吧。」緩緩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為文公擦過腳,換上軟鞋,與姬雪一道,將他攙到榻上,扶他躺下,蓋上錦被。

文公的確累了,不一會兒就打起鼾來。

姬雪輕歎一聲,與春梅走到外間,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喚來姬噲,詢問蘇秦緣何不喜反憂。姬噲將那日在河邊發生之事講述一遍,末了稟道:「合縱雖是好事,六國卻興師動眾,各引大軍前來,蘇子怕是為此憂心。」

「唉,」姬雪明白原委,輕歎一聲,「君上本說不帶兵的,後來聽聞列國皆發大兵,一是擔心讓人瞧低了,二也是為蘇子長個臉,這才讓子之引兵陪駕,不想竟是為蘇子添憂了。」

「蘇子憂心的不是我們,是楚人和魏人。楚與秦有商於之仇,魏與秦有河西之恥。聽說昨晚楚王撇下趙、燕,只邀齊、魏、韓三君飲宴,蘇子怕是為這事兒鬧心。」

「楚王為何不邀趙、燕?」

「我也不知道,這裡面肯定有鬼。聽蘇子說,他擔心的正是他們趁此機會,擰成一股繩兒滅秦。」

「哦?」姬雪驚叫出聲,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蘇子合縱,為的不也是抗秦嗎?」

「孫兒就此問過蘇子,蘇子說,合縱是制秦,不是滅秦。初時孫兒也是不解,連想數日,真還明白了。若是秦國真的被滅了,六國就會自亂,縱親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連連點頭,「還是蘇子想得深遠,六國真就那樣,貌合心不合。」抬頭一笑,「噲兒,沒別的事了。再有新鮮事,莫忘講來聽聽。此處四不靠鄰,悶死了!」

「孫兒遵旨。」

姬噲退出後,姬雪在帳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騰到小晌午,仍舊想不出辦法去幫蘇秦,由不得落下淚來。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這樣子,真是折騰人!我這就去把蘇子叫來,你當面問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說?」

「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見他一面。公主此來,為的不也是這個嗎?」

「這陣兒,他忙得團團轉,成個陀螺了,如何見得上?再說,這事兒讓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語塞,悶想一會兒,接道,「乾脆明求君上邀請蘇子,就說……就說公主想家了,想求蘇子捎個口信。」

顯然又是一個餿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須經由蘇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無形中勾連到近在咫尺的親人。想到孤苦無依的父王,姬雪越發傷感,嗚嗚咽咽,聳起膀子哭得更是起勁。

春梅沒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卻被姬雪叫住:「梅兒。」

春梅頓住腳。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兒。」

春梅嗯出一聲,急步走出,不一會兒踅回稟道:「君上與子之將軍正在行轅議論國務,看樣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帳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動身,外面傳來腳步聲。聲音很急,但依然能夠聽出是文公。姬雪怔一下,整頓衣襟,和春梅走到帳門處迎候。

文公喘著粗氣,幾乎是闖進來。

姬雪上前欲攙扶,見狀住腳,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沒有理她,顧自在帳中來回走動,依舊喘著粗氣,腳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過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腳步慢下來,氣也喘得勻些。

姬雪款款走過去,攙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擺手,春梅退下。

姬雪凝視文公,軟聲問道:「君上為何震怒?」

文公回視姬雪,咬牙道:「你看這個!」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開,看一會兒,驚道:「殿下欲納秦婦?」

文公的怒氣再次上攻:「逆子誤我!六國縱親,旨在制秦。在此節骨眼上,逆子卻來此函,欲納秦女為婦,這……這……真不知他意欲何為?」

「君上息怒。」姬雪勸道,「殿下此舉,想必另有委屈。」

「什麼委屈?」文公一震几案,「是秦人用計,欲使我等離心離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執國事?」

「君上,」姬雪見他把話說得過重,緩下語氣,「縱觀此函,是秦人主動結親,殿下也是舉棋未定,這才奏請君上。君上若是覺得不妥,可以旨令他暫不聘親。」

文公亦緩一口氣:「夫人所言甚是。寡人已經下旨,快馬傳去了。」

「君上明斷。」

「夫人,」文公望著姬雪,「你快收拾一下,這就啟程!」

「回去?」

文公歎道:「唉,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無遠志,心術不端,又有秦人在側,不定弄出什麼事來。眼下縱親初成,斷不能因為燕國而壞天下大事!」

「要不要曉諭蘇子?」

「六國初縱,千頭萬緒都在等候蘇子,燕國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為蘇子添亂。」

姬雪連連點頭。

「唉,」文公復歎一聲,「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會,寡人本欲趁機偕夫人前往洛陽覲見陛下,誰想又讓逆子攪黃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孫噲將燕公回國之事稟報蘇秦,蘇秦驚道:「君上要回?何時啟程?」

「明晨雞鳴時分。」公孫噲應道。

蘇秦凝視公孫噲:「公孫可知緣由?」

公孫噲搖頭。

「子之將軍呢?」

「祖公吩咐,子之將軍及燕國兵馬,還有在下,均留於此,謹聽蘇子調遣。」

蘇秦閉目思索。

天色暗下來。飛刀鄒走進帳中,點燃兩盞銅燈。

蘇秦睜眼,小聲叫道:「鄒兄!」

飛刀鄒直趨過來,躬身:「請主公吩咐!」

「有請樓子。」

飛刀鄒走出帳門,吩咐僕從去請樓緩,正要回帳,忽見前方不遠處有影閃過,沒入樹後。飛刀鄒心頭一緊,摸出飛刀悄悄繞過去,見那黑影躲在樹後,伸頭朝蘇秦大帳張望,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影子嚇一大跳,顫身回頭,竟是一個女子,一身燕國宮女服飾。

飛刀鄒退後一步,放緩語氣:「姑娘在此何干?」

女子是春梅,此時也回過神,拱手一揖,朝前面努一下嘴:「請問軍尉,前面可是蘇子大帳?」

飛刀鄒審她一眼,點頭,再問:「你是何人?」

春梅反問:「你是何人?」

飛刀鄒審她幾眼:「在下姓鄒。」

「是飛刀俠嗎?」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麼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鄒,身上無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飛刀俠了。」

「大名鼎鼎?」飛刀鄒怔了。

春梅壓低聲音:「在我們宮裡,誰人不知您的威名呢。大家都在傳你——」頓住話頭。

「傳……傳我什麼?」飛刀鄒驚問。

「不告訴你。」春梅詭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見蘇子,煩請大俠通報!」

飛刀鄒動也不動。

春梅急了:「快去呀!」

飛刀鄒囁嚅道:「我……還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誰,何方人氏,怎麼通報?」

春梅湊近,低聲:「小女子沒姓,單叫春梅,是燕國夫人的侍女,夫人托我捎信給蘇子,有急事。」

飛刀鄒斂起笑,悄聲說道:「這陣兒不行。主公正在與你家公孫談大事兒!」

「是公孫噲嗎?」

飛刀鄒點頭。

「你真的是飛刀鄒?」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這還有假,」飛刀鄒摸出一支飛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試試?」

春梅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遞過去:「信你!這是夫人捎予蘇子的,是要事,你這就呈送蘇子,我在此處等候回信。」

飛刀鄒接過錦囊,返回帳中,公孫噲正向蘇秦拱手作別。

見公孫噲走出,飛刀鄒小聲稟報:「主公,有人捎來錦囊,說有要事!」呈上錦囊。

蘇秦接過,拆開一看,裡面是片絲絹,上面繡著一幅圖和一首詩。圖中一婦人背山面水,向遠方眺望。

詩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儘管沒有落款,蘇秦也知此繡出自姬雪之手。他強壓心跳,閉會兒眼,緩緩睜開,細審繡畫。針腳密密麻麻,顯然是她費下許多時日,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蘇秦強忍淚流,在衣內掏弄一會兒,摸出一塊早讓汗水和體味熏得發黃的絲帕,小心翼翼地擺在這塊絲絹旁邊,怔怔地凝視它們。

「主公。」飛刀鄒小聲說道。

蘇秦似是沒有聽見,依舊怔怔地望著一新一舊兩塊絲帕。

飛刀鄒又候一時,再次稟道:「來人在候回音呢!」

蘇秦回過神來:「是春梅嗎?」

飛刀鄒點頭。

蘇秦取過筆墨,思索有頃,在一塊羊皮上題寫一詩,是魯人仲尼編選的衛國古風:

投我以木桃,

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寫畢,蘇秦審視一陣,小心折疊好,塞入信套中,也未加封,直接遞給飛刀鄒:「交給春梅,就說……就說在下謝她了!」

飛刀鄒剛出帳,樓緩就到了。

蘇秦客套話沒說,直奔主題:「方纔公孫噲來過,說是燕公明日凌晨啟程回國。」

樓緩凝起眉頭:「公孫噲沒說因由嗎?」

蘇秦搖頭。

「在下聽說燕國夫人此來,有意回洛覲見天子,怎麼說走就走呢?」

蘇秦閉目思慮。

樓緩自語:「倒是奇怪。依燕公為人,斷不會如此匆忙。再說,這也對他的身體不利。從燕國趕來,一路勞頓,燕公年歲大了,體力尚未恢復呢。」

蘇秦陡然睜眼:「此番會盟,秦國可有動靜?」

「未見異動。西河防備未見加強,即使函谷關,也照舊通關往來,似是並不在意。」

蘇秦再次閉目。

「蘇子,」樓緩略頓一下,「倒是縱親諸國有些熱鬧。」

「哦?」蘇秦睜眼。

「在下剛剛得知,楚王興致勃發,使公子如照會韓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齊、魏二王聞訊,響應偕游,韓侯親陪。聽說諸王也是明晨起帳。」

「君上呢?」

因是與樓緩說話,這個「君上」顯然指的是趙肅侯。樓緩不假思索道:「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響應。」

「知道了。」蘇秦眉頭凝起,許久,輕歎一聲,「煩請樓子轉奏君上,就說蘇秦懇請他遲幾日回去。」

「謹聽吩咐!」

飛刀鄒來到樹後,春梅仍舊在等。

「姑娘,這是主公回函,你收好。」飛刀鄒將封套遞交春梅。

春梅雙手接過,小心納入袖中,朝飛刀鄒揖過,轉身欲走,飛刀鄒叫道:「姑娘,主公還有一句話,是送給你的。」

春梅轉身怔道:「送給我?」

「主公說,告訴春梅,就說謝她了。」

「你轉告蘇子,就說春梅也謝他了。」

飛刀鄒笑了:「姑娘幫忙捎信,主公謝你,是客氣,是禮貌。你反謝他,總該有個說辭吧?」

春梅想一會兒,抬頭望著飛刀鄒:「小女子是下人,是賤人,蘇子是大人,是貴人。大人貴人先謝我這下人賤人,我不該回謝他嗎?」

「這——」飛刀鄒倒是無語了。

春梅嘻嘻一笑,轉身又走。

沒走幾步,飛刀鄒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腳。

飛刀鄒近前幾步:「在下……想打聽一事。」

「哦,」春梅笑了,「大俠請說!」

「宮中都在傳……傳我什麼?」

「傳得多了!說大俠飛刀百步穿楊,是天下第一兵器;說大俠飛簷走壁,如履平地;說大俠口能噴火,目視千里;說大俠在薊城頭上一氣連發百刀,刀刀穿喉,叛軍屍體堆在城牆下,垛成一座小山……」

飛刀鄒臉色漲紅:「淨……淨是瞎傳!」

春梅盯住他看一會兒,嫣然一笑:「今日一見,真就是瞎傳!大俠跟我想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飛刀鄒目光直望著她:「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連連擺手,「我是說,大俠的相貌!」

「丑嗎?」

春梅搖頭:「原以為大俠是三頭六臂、長相怪異的神人,沒想到您跟平常人並無二樣,還……還……」

「還什麼?」

「還是個俊人呢!」說這話時,春梅臉上一熱,低頭偷看他一眼,轉身跑開了。

許是平生第一次聽到女人讚美,飛刀鄒心頭震顫,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蒼茫夜色裡。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東行百餘里,可見伊水。又行數十里,即至汜水。在汜水東岸,河水之南,即是諸王前來瞻仰的虎牢關。

虎牢關也叫汜水關,北瀕河水,南依中岳嵩山,其間是大伾、浮戲、廣武三山綿亙,山壑溝峁相間,地勢險峻。一條古官道出關而西,可至洛陽,入函谷,溝通秦塞;出關而東,可過滎陽、中牟、衍,直驅大梁。鑒於其特殊位置,在滅鄭之後,韓侯頒旨在此布關設卡,據險築城。關卡仍叫虎牢,城則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於虎牢關西南側的關虎屯,離關三里許。在成皋守令的引領下,楚、齊、魏、韓四君甩開隨從,健步登上關虎屯東崗的崗頂,在一個類似饅頭的小土丘前站下。

「啟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處!」成皋令指著土丘,朗聲稟道。

韓昭侯輕輕擺手:「知道了,退下吧。」

「微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護。

時值秋日,天高雲淡。

幾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視面前的土丘。不見一株大樹,只有齊腰深的荊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棗樹滿坡亂長,一不小心就有小刺扎上。坡上雜草叢生,莖葉多數黃了,在瑟瑟秋風中更見肅殺。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小片窪地裡,有一間房子大小,像個鳥窩。顯然,昔日穆王衛士高奔戎生擒的那只猛虎應該是被囚在那兒。盯一會兒,許是覺得仍未過癮,魏惠王撥開荊棘,逕走過去。路過一棵酸棗樹時,外袍的裾角被酸棗枝牢牢掛住。魏惠王伸手去撥,恰又碰上一枚棗刺,剛好紮在中指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許是有意製造懸念,回過頭來,不無誇張地叫道:「此地設有機關,諸位仁兄快來救我!」

「我說魏兄,」楚威王樂不可支,「你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齊威王、韓昭侯皆笑起來。

昭侯趕上幾步,小心撥開棗枝。惠王得脫,瞧一眼中指,見有血流出,放進嘴裡深吮一口,呵呵笑著回應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掃向齊、楚二王,「來來來,兩位仁兄,既然走到一處了,何不再進幾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齊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興趣?」

齊威王反問:「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皺眉:「虎子當然想得,可——」指著那棵酸棗樹,「此為何物,如此厲害?」

齊威王看一眼韓昭侯:「韓兄,這是你家地盤,熊兄有問了!」

韓昭侯笑應道:「田兄說笑了,熊兄見多識廣,何能不識此物?」

楚威王緊走幾步,在酸棗樹前細審一時,輕輕搖頭:「此物怪異,說楂不楂,說棗不棗,熊商孤陋寡聞,當真識不出呢。」

韓昭侯笑道:「熊兄已經說出了,還說不識?」

楚威王道:「你是說,此物是棗?」

此時正值酸棗成熟時節,棗枝上掛著纍纍果實,皆如櫻桃大小,有紅有青,有大有小。韓昭侯順手摘下一顆,遞給楚威王,「若是不信,熊兄可以品嚐!」

楚威王接過來,翻來覆去看,只不朝嘴裡送。

魏惠王見了,順手摘一顆,「撲」地塞入口中,嚼幾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嚇的。此棗也叫壽棗,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補血養肝,延年增壽。」

楚威王順手將棗子塞進袖中,退到齊威王身邊。

「咦,熊兄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惑然不解。

「此物既為韓兄相贈,熊商如何捨得?熊商欲將此物帶回荊楚,種於後庭,細細賞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孫萬代,方不負韓兄一番美意喲。」楚威王半笑不笑地應道。

韓昭侯何能聽不出話音,針鋒相對:「熊兄怕是一廂情願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掃過來。

「熊兄可曾記得齊人晏嬰使楚之事?」

聽他提及那樁舊時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發燙,口中強道:「晏嬰使楚如何?」

韓昭侯瞇起眼睛,似在背書:「晏嬰使楚,吏縛二人過,謂楚王曰,『此齊人也,坐盜。』楚王謂晏子,『齊人固善盜乎?』晏子對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微微睜眼,嘴角綻出一笑,「熊兄欲將此山之棗植於荊楚,豈不是也存在水土之異呢?再說,此棗雖能補血養肝,卻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會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數聲,「韓兄好說辭啊!」將那枚酸棗掏出,隨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韓兄這粒小棗,熊商不吃也罷。」朝土丘望一眼,「不過,熊商也有一句話,不知韓兄想不想聽?」

「熊兄請講。」

「據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處原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勢,鄶仲恃險。』」扭頭轉望遠景,南眺嵩岳,北望河水,「今日看來,此地果然雄險。虢叔因為仗勢,此地為鄭人所得。鄭人因為仗險,此地復為韓兄所轄。今日臨此,以古鑒今,感慨萬千哪!」

此言等於在說韓國恃險而不修德,此地終不能長保。

韓昭侯心知肚明,欲反擊,一時尋不到說辭,正自慍怒,齊威王笑應道:「呵呵呵呵,熊兄說得好哇。登臨此地,因齊也想起一則舊事,叫『假道伐虢』。儘管此虢非彼虢,可這故事實在有趣!」

假道伐虢,講的是晉滅西虢國的舊事。西虢君不識時務,晉欲滅之,假道於虞。虞公貪晉人之賞,答應借道。借道滅虢之後,晉順手牽羊,將虞一道滅了。楚王將他比作虢,齊王將他比作虞,無論是虢是虞,韓昭侯的老臉都是無法掛住。然而,此時此刻,他是有火也不好明發。一則對方是客,他是東道主;二則齊、楚皆是大國,這又串通一氣,而他勢單力孤。

有火不好發,不發又憋得難受,韓昭侯裡外尷尬。

惠王看在眼裡,呵呵笑著解圍:「諸位仁兄,聽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舊事。棗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諸位仁兄是來遊玩的,為過去那些舊事感哪門子傷呢?」

「呵呵呵,魏兄說得好!」楚威王見台階即下,邊說邊輕輕擊掌。

「是啊,是啊!」齊威王隨聲附和。

幾年前曾為爭奪宋國鬧得不可開交的兩個敵對君王竟在此時此刻一個鼻孔出氣,目標皆是對韓,韓昭侯由不得倒吸一口涼氣。

只有魏惠王未朝別處想。

這些日來,他的心中一直裝著龐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圖大略。逢此良機,他豈肯錯過,當下呵呵一樂,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氣爽,諸君聚此崗坡,當稱風雲際會,實屬難得。為此,魏罃倡議於此崗共歌一曲,也好不虛此行。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齊威王雙雙附和:「好!」

魏惠王轉向韓昭侯:「韓兄呢?」

「好。」韓昭侯也似從恍惚中出來,木然應道。

魏惠王以退為進:「諸位仁兄,你們說說,此情此景,我等歌詠何曲為妙?」

眾人皆道:「謹聽縱約長吩咐!」

「既如此說,」魏惠王輕咳一聲,清下嗓子,「魏罃就斗膽倡言了。今六國縱親,共討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齊威王雙手擊掌,「敢問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踐率列國將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錯矣,」齊威王糾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管它呢,」魏惠王呵呵笑道,「反正就是伐秦的!來,大家齊唱,用軍陣樂,魏罃這先起個頭。」輕輕咳嗽一聲,放開嗓門,「咚鏘,咚鏘,咚咚咚——鏘,『度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領下,關虎屯的崗坡上旋即響起四個在山東列國皆具威力的男人們參差不一的歌吟:

度河梁兮度河梁,

舉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誠難當。

陳兵未濟秦師降,

諸侯怖懼皆恐惶。

聲傳海內威遠邦,

稱霸穆桓齊楚莊,

天下安寧壽考長。

悲去歸兮河無梁。

歌聲落定,楚威王見眾人興起,有意長歎一聲:「唉,縱約長,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雖說過癮,卻不如昔年越王揮戈千里,直搗河西來得酣暢!」

齊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是啊,是啊,『度河梁兮度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氣勢,磅礡雲天,聲震寰宇啊!」

魏惠王熱血沸騰,轉過身子,遙望西方:「熊兄,田兄,還有韓兄,魏罃不才,承蒙諸位抬愛,暫居縱約長之位。既在其位,當謀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絕不是為過口癮。今日六家縱親,齊會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踐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機舉兵伐秦,一鼓作氣踏平秦川,永絕後患?」

「好!」楚威王握緊拳頭,「不瞞魏兄,熊商此來,候的就是縱約長這句話!秦人奪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國不縱親,熊商也要興兵伐秦,一雪商於之恥!」

魏惠王轉向齊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齊威王拱手:「六國既已合縱,因齊謹聽縱約長之命。」

魏惠王將頭慢慢轉向韓昭侯。

韓昭侯在心裡打會兒小鼓,緩緩應道:「六國既已合縱,伐秦當是六國之事,只我等四人決定,恐為不妥。」

「嗯,韓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會兒,「聽說老燕公已經回國去了,還剩一個趙兄,魏罃這就發帖,邀他三日後來此小酌,與諸君共商大事如何?」

「謹聽縱約長安排!」眾人齊應。

韓昭侯在虎牢關上莫名受辱,黑著臉回到成皋,在郡守府正堂上悶坐,白臉因極度暴怒而漲成紅紫。相國匡義、上將軍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見昭侯鼻孔裡的氣越喘越粗,匡義小聲稟道:「敢問君上因何不快?」

韓昭侯朝几案上猛擊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韓昭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裡擠出:「熊商!」

公仲兩手摩擦幾下,捏出兩個拳頭:「君上,末將的手心癢了,請君上下令。」

韓昭侯似是沒有聽見,喉嚨眼裡又出幾字:「還有田因齊!」

見是兩個大國,公仲、匡義互望一眼,再度回望昭侯。

空氣冷凝。不知過有多久,韓昭侯的喘氣聲漸漸平復,匡義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聲長笑:「哈——」

公仲、匡義被他笑愣了。

「哼,」韓昭侯止住笑,冷冷說道,「兩個老匹夫,此等伎倆,還想謀我?」

兩位臣下越發蒙了,盯住他不約而同道:「君上?」

昭侯換過面孔,將虎牢關之事一五一十地細述一遍,末了說道:「齊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與秦並無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齊為何那般起勁?陘山之辱遠甚於商於之恥,可熊商何以捨此求彼?你們說說,兩個老狐狸安的這是哪門子心?」

見二人如墜雲裡霧裡,昭侯不無得意地敲著几案:「瞧你們這笨腦瓜子!寡人還是捅開說吧,二人慫恿伐秦,目的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說,」匡義有點明白了,「齊、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韓昭侯二目放光,「兩個老狐狸自以為聰明,可這點小聰明濛濛魏罃那個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沒門兒!」

「君上,」公仲遲疑一下,小聲道,「末將以為,以六國之力,以龐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馬到功成。假使獲勝,魏人必得大利。」

韓昭侯朗聲應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齊必是只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衝鋒在前,元氣必傷,何來精力與楚、齊爭鋒?此番伐秦,於齊、楚而言,成也贏,不成也贏。哼,兩個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聖明!」匡義由衷歎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齊,而在秦人。秦自得函谷,數度窺我宜陽,我正可趁此良機去除此患,再與楚、齊計較。」

「愛卿所言甚是。」昭侯衝他點點頭,轉對公仲,「上將軍,你覺得龐涓用兵如何?」

「列國無人匹敵!」

「愛卿說的是,寡人就賭此人了。齊人、楚人皆靠不住,結成伙兒坑蒙魏罃那個老愣子。好在縱親已成,他們雖不出力,卻也不好背後使壞。上將軍聽令!」

「末將在!」

「寡人給你加撥宜陽五萬精兵,合兵八萬,全力以赴,助龐涓成此奇功,讓那兩隻老狐狸好好瞧瞧韓人的厲害!」

「末將遵命!」

楚、齊二王主動表態伐秦,魏惠王驚喜不已。如此這般折騰合縱,這才是惠王心中所想。

傍黑時分,惠王急召龐涓、惠施、公子卬、朱威幾位要臣,二目放光:「諸位愛卿,今日後晌,寡人與齊、楚、韓三家定下一樁大事,召請諸位愛卿來,是要商議如何將之落到實處。」

誰都明白大事指的是什麼,無不精神振奮,只有惠施習慣性地閉上二目,似是睡去了。朱威斜他一眼,轉向惠王。

惠王肥而壯碩的身子略朝後仰,將那扇窗子徹底捅開:「這樁大事就是伐秦!」掃眾人一眼,憋足一口氣,猛地呼出,身子傾前,拳頭揮舞,聲音激昂,「諸位愛卿,這一日,寡人等候數年了!寡人知道,你們也等候數年了,所有魏人無不等候數年了!我們不能再等了,等不起了啊!」

龐涓、公子卬、朱威無不被他的激情感染。

公子卬朗聲應道:「請父王下旨,攻打暴秦,兒臣願打頭陣!」

惠王的目光卻轉向龐涓:「龐愛卿,如何伐秦,寡人就看你的了!」

龐涓聲音低沉,字字千鈞:「臣萬事俱備,只待陛下旨令!」

魏惠王的手指習慣性地叩擊几案:「此番伐秦,是六國共同出兵,愛卿要多方協調,多路出擊,踏平秦川!」

「微臣遵旨!」

惠王轉向朱威:「朱愛卿,六國伐秦,兵馬雲集,能否成功,就看你的糧草了!」

「陛下放心,」朱威回奏,「微臣早已備足糧草,只待徵調!」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愛卿這就動手,先將糧草分批運往安邑。」

「微臣遵旨!」

惠王的目光落在惠施身上,呵呵樂了:「惠愛卿,你怎麼又打瞌睡了?這麼大的事,你總不能一言不發吧!」

惠施似是沒聽見,仍在犯迷瞪。

朱威拿肘子碰他,輕道:「相國,陛下問您話呢!」

惠施兩眼依舊未睜,半是自語,半是回答:「陛下問錯人了。」

惠王心頭一動,身子前傾:「惠愛卿,你……此言何意?」

惠施微微睜眼:「內事問內相,外事問外相。興兵征伐是外事,陛下既拜外相,當問外相才是。」

「嗯,愛卿說得是!」惠王呵呵笑幾聲,轉對朱威,「聽說蘇子仍在孟津,愛卿這就使人召他,就說寡人有請。」

「微臣遵旨!」

惠施的話餘味繚繞。

出轅門後,朱威緊步追上他,小聲問道:「相國,您方才好像話中有話。」

惠施斜他一眼,又朝前走去。

朱威又追幾步:「暴秦難道不該伐嗎?」

惠施頓步:「該說的我已說了。六國既已縱親,暴秦該不該伐,你當去問六國共相,為何總是盯住我呢?」打個轉身,揚長而去。

以惠施的氣量和為人,當然不會是出於嫉妒。朱威越想越覺蹊蹺,回到營帳,備好車馬,決定親自去請蘇秦。

允水岸邊,蘇秦與趙肅侯靜靜地坐著,目光盯在水中的浮漂上。浮漂時不時地跳動,但誰也沒有起鉤,君臣二人的心思顯然都不在釣鉤上。

肅侯旁邊擺著一封請帖,是魏惠王剛剛發來的。肅侯的目光漸漸落在請帖上,伸手撿起它,面呈慍容,連喘幾口粗氣,苦笑一聲:「蘇子,你看明白了吧。」

蘇秦表情凝重,目光依舊盯在浮漂上。

肅侯抖幾下請帖:「這陣兒才發來此物,邀寡人赴宴!幾日前結伴去虎牢關時,他幾個為何一聲不吱?」

「君上——」蘇秦移過目光,轉向肅侯。

「蘇子,你不必勸了,寡人明日起程,回邯鄲去!他幾個想喝酒,讓他們喝去!他幾個想賞游,讓他們賞去!什麼縱親?他幾個根本沒把寡人放在眼裡!」

「唉。」蘇秦歎一聲。

「你為何而歎?」

「如果不出微臣所料,魏王邀請君上赴宴,為的不是喝酒,而是伐秦。」

「哦?」肅侯打個驚怔。

「近日來,楚、齊、魏三家各發大兵,磨刀霍霍,顯然不單是為會盟。縱親旨在摒秦,這也無疑是火上澆油,為他們出兵秦國送了由頭。」

「愛卿之意是——秦人不該伐?」

「不是不該伐,是時機未到。」

「請愛卿詳解。」

「秦人已經擁有四塞,眾志合一,固若金湯。六國雖合,卻是各懷心志,遠未形成合力。以烏合之眾擊金湯之國,微臣不見勝算。」

聽到此話,肅侯倒是不以為然,輕輕哼出一聲:「照愛卿這麼說,秦國是不可戰勝了?」

「君上,」蘇秦沉聲應道,「在谷中時,微臣常聽孫臏講論兵法。孫臏說,孫子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六國一合縱就伐兵攻城,不用其上而用其下,當是智竭。孫子兵法又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六國新合,既不知己,也不知彼,當是蠻幹。微臣是以認為,六國若是伐秦,不戰則已,戰,勝負必判。」

肅侯倒吸一口涼氣,傾身道:「以蘇子之見,該當如何?」

「阻止伐秦,以待時日。」

「如何阻止?」

「君上可去赴宴,見機行事,向諸君陳明利害得失。以君上威望、德能,或有可能。」

肅侯沉思許久,搖頭苦笑:「照愛卿所言,他幾人此去虎牢關,必是商議伐秦。他們早將寡人拋在一邊了,寡人何威何望?人家不睬咱,咱自己湊上去噪舌,寡人何德何能?」

肅侯的話無懈可擊。

蘇秦垂下頭去,目光回到浮漂上。

就在此時,樓緩走來,趨前稟道:「啟奏君上,魏國上卿朱威求見!」

「哦?」肅侯怔道,「他見寡人何事?」

樓緩遲疑一下:「回奏君上,朱上卿說是……有要事求見蘇子。」

肅侯臉上一沉,緩緩起身,對蘇秦道:「此人必是請你來的。你可告訴魏罃,就說寡人身心不爽,不能奉陪了,要他好自為之!」轉對樓緩,「傳旨肥義將軍,明日起駕,回邯鄲!」

前往虎牢關途中,朱威、蘇秦同乘一車。朱威約略講了楚、齊、魏、韓四君在虎牢關放歌並定下伐秦之事。

顯然,這是意料中事,因而蘇秦未顯絲毫驚詫,只是淡淡問道:「四位君上所唱何歌?」

「《河梁歌》。」

「《河梁歌》?」蘇秦重複一句,眉頭微微挽起。

「有何不妥嗎?」朱威直盯蘇秦。

「若是此歌,不可伐秦!」蘇秦語氣堅定。

朱威驚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

「此歌雖曰伐秦,卻是征伐未捷。諸君未出師而唱此歌,不吉!」

「征伐未捷?」朱威撓撓頭皮,「怎麼未捷?不是有『陳兵未濟秦師降』嗎?秦師既降,說明征伐已捷了。」

「朱兄有所不知,」蘇秦略一思考,解釋道,「此歌為越人所唱。當年越人破吳,氣勢大盛,越王北伐中原,敗齊卻晉,欲霸天下,又恐列國不服,遂以尊周為名,號令齊、晉、楚、秦四大家輔佐周室。秦厲公不從命,越王怒,號令天下伐之。齊、晉、楚三國不敢不興兵,但無一不作壁上觀。越王無奈,只好率先揮師西進,驅吳、越之師西渡河水擊秦。秦人懼,納表請降,越師撤退,作此歌記之。」

「這是不戰而勝呀。」朱威依舊納悶。

「越人的確不戰而勝,」蘇秦進一步解釋,「然而,復原當年戰事,越師勞師襲遠,不服水土,糧草不繼,加上遭遇嚴冬,病死者甚多,士氣極其低落。幸虧秦師臨陣未戰,越人才得以全師而退。秦人若戰,越師必敗。」

「秦人為何不戰?」

「一是懾於勾踐威力,二是跟越人開戰無利可圖。越人一不為土,二不為財,三不為人,只不過圖個虛名。即使打勝,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處。再說,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戰勝,犧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請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會長途遠襲,是以逞強,結果惹惱勾踐。看到越人真的來了,秦人覺得戰不合算,不戰尷尬。秦人最終降順,無疑是個妥協選擇,但也不失明智。渡過河水之後,越人水土不服,無力再戰,見秦人服軟,也就握手言和了。縱觀這次征戰,從表面上看是秦人降順,而在實際上,卻是越人敗了。」

「越人為何敗了?」

「空耗糧草,人馬減員,白忙一場而無所得,不敗也是敗了。」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或會重蹈當年覆轍?」

蘇秦苦笑一聲:「此歌最後一句怎麼唱的?悲去歸兮河無梁!」

「這……」朱威頗多疑慮,「蘇子別是過慮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長途襲遠,以勢逼迫,列國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觀。今日六國縱親,同仇敵愾,拋開齊、燕不說,韓、趙、楚三家皆與秦人有仇,想必不會渡河不戰吧?」

「也許吧。不過,在下以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齊、韓,亦非昔日楚、齊、晉。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陛下欲做勾踐,後果難以收拾。朱兄不信,可拭目以待。」

幹出驚天動地之事的蘇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國伐秦,再聯想惠施的曖昧態度,朱威這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蘇子,眼下怎麼辦?」

「阻止伐秦,以俟時機。」

「如何阻止?」

「朱兄去約惠施,我去求見龐涓。陛下或能聽此二人,如果他們能看明白,此事或可阻止。」

「在下謹聽蘇子!」

由於燕公早回,趙肅侯未到,惠王宴客時,原定的五君宴只有齊、楚、魏、韓四君。此前一天,一直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回鄭,即在成皋行宮詔告天下,南面稱尊,正式與楚、齊、魏並王,因而,此番宴樂,當稱是四國相王盛會。

四王在魏國行轅內定下伐秦大策,共推龐涓為伐秦主將,列國主將副之。次日,楚威王、齊威王雙雙起駕還都,韓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駕返鄭城。

蘇秦與朱威趕到虎牢關時,宴請早已結束,惠王也離開虎牢關,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視察大魏三軍,龐涓作陪。惠施自稱不諳軍情,先一步回大梁去了。

視察完三軍,惠王隨龐涓走進大帳。龐涓指著精密沙盤,向惠王詳述了伐秦的宏圖大方略與具體部署,聽得惠王心花怒放。

「陛下,眼下兒臣萬事俱備,只有一個攔阻。」

惠王急問:「是何攔阻?」

「蘇秦!」

「咦,六國伐暴,他當高興才是,何以會成攔阻?」

「陛下,」龐涓奏道,「兒臣素知蘇秦。此人動嘴可以,征伐卻不擅長。這且不說,此人天生一副婦人柔腸,見不得殺伐。陛下可曾注意到,前番會盟,列國表演歌舞,台上所現無不是男耕女織,父慈子孝,天下可謂是歌舞昇平,不見一絲刀兵。整場表演系此人一手籌劃,由此可見此人心胸。再看縱親綱要,是制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觀之,此番伐秦有違此人心志,此人必定竭力攔阻。」

「一介書生,能掀多大浪花?」

「陛下,此人是六國共相,盛名遠播。趙、燕又是縱親發起國,唯此人馬首是瞻。若是此人攔阻,燕、趙必不參與。六國內部不和,縱軍未戰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說,倒也棘手。依賢婿之見,該如何處置為妙?」

「兒臣有一計,或可支應。」

「賢婿請講。」

龐涓低語一陣,惠王樂道:「呵呵呵,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蘇秦覲見時,惠王剛從軍營回來,一身戎裝未脫,興致頗高。

「蘇子免禮。」惠王指著對面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兩日了!」

蘇秦坐下,拱手揖道:「微臣正在孟津處置善後事宜,接到陛下口諭,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想到陛下召臣,定有急務,微臣未及沐浴更衣,即來覲見,唐突之處,還望陛下見諒!」

「蘇子不必客氣。」惠王將話題扯到趙肅侯身上,半笑不笑,「趙侯呢?哦,是寡人錯了,這陣兒該稱他趙王才是。趙王呢,何以不見他來?六國縱親,普天同慶,寡人設下薄宴,有意請他暢飲幾杯,特使快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廚連溫幾次酒,楚王,齊王,還有韓王,餓得肚皮咕咕響,直候兩個時辰,一直未見他的蹤影。」

「回稟陛下,」蘇秦聽出話音,替趙肅侯圓場,「趙侯龍體欠安,此番合縱是強撐著來的。燕公前腳剛走,趙侯也要告辭,微臣擔心他身體越發吃不消,設法強留他兩日,陪他在允水河邊散心。接到陛下請柬時,趙侯已經拔營,使專人托微臣向陛下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斂住笑,語帶譏諷,「怕是寡人面子小,德望淺,請不動人家。人家是縱親發起國,這陣兒也稱尊了,架勢大哩!」

「陛下?」見他火氣無緣由加大,蘇秦心裡一怔。

「好了,不說這個。」惠王擺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個話吧。」

「留話?」蘇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氣說出情由:「蘇子,你來說說看,合縱雖說由你倡導,卻是他趙語首先發起。今日天下縱親成功,此人卻鳴金退陣,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開,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蘇秦長吸一口氣,擰起眉頭:「此話從何說起,微臣愚笨,請陛下詳解。」

「蘇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話說白不可!」惠王晃晃腦袋,龐大的身軀朝後挺挺,「寡人聽說,趙軍主將肥義和三萬縱軍皆已撤走。此人龍體不好,可以回去,他的三萬縱軍難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縱,縱軍一出國門,就歸縱約了。寡人好歹是個縱約長,他的大軍何時撤,如何撤,總該向寡人打聲招呼吧!再說,列國縱軍均未撤走,他趙國為何未戰先撤?」

「陛下誤解了,」蘇秦見他近乎蠻不講理,苦笑一下,「微臣這就陳明緣由。」

「說吧!」

「會盟前,趙國縱軍三萬接陛下詔令,屯於趙境上黨,只有三千護衛追隨趙侯會盟。今日會盟結束,一則趙侯貴體欠安,二則太子尚幼,趙侯放心不下,匆匆回國,當是常情。隨趙侯回去的只是三千護衛,縱親三軍並未撤離,仍舊留屯上黨。再說,如此行動的並非趙氏一家。韓國縱軍屯於宜陽,楚國縱軍屯於方城,齊國縱軍屯於衛境,均未參與會同。只有燕國縱軍入魏,屯於少水,這也是奉了陛下您的旨意。」

「這——」惠王語塞了,眨巴幾下眼皮,才又想出辭來,「即使如此,他趙侯也該留個話,指明聽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調用他的縱軍,該找何人傳令?」

「征伐在即?」蘇秦佯作不知,一臉惑然。

「是這樣,」魏惠王用指節輕敲几案,捅開窗戶,「前日,寡人在虎牢關宴請楚、齊、韓三王,我等飲得高興,約定趁此良機,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來,為的就是商議此事。自公孫鞅始,秦人一再負約,屢行不義,先騙寡人河西,再奪楚國商於,又出兵趙之晉陽,伐韓之宜陽,攪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寧,諸君不得安枕。今既縱親,合該教訓一下那個毛頭小子,讓他學點中原禮節。」

「陛下欲何時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聲應道,「不瞞蘇子,寡人已經調撥三軍,協調列國,籌劃大軍四十餘萬,三個月內踏平秦川!」

「陛下,」蘇秦拱手道,「微臣以為,暴秦雖說該伐,但眼下征伐,時機未到。」

「咦?」惠王直望過來,「以愛卿之見,何日方是時機?」

「陛下,」蘇秦諫道,「微臣聽說,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國,東有河水之阻,函谷、武關之險,倉促伐之,微臣竊以為不可!」

魏惠王哈哈大笑數聲,手指蘇秦:「你呀,是個動嘴皮子的,若論行兵佈陣,征賊伐逆,可就稍遜一籌了。龐愛卿說得好,昔日吳起曾與先君游於河水,先君歎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吳起對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前幾日暢遊虎牢,寡人與諸君想起史伯之言,無不望關興歎。史伯說,『虢叔恃勢,鄶仲恃險。』結果呢,虢、虞也好,鄭也好,恃勢的,恃險的,哪一個擁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詐行世,早已離德叛道,神人共怒,幾道天險何能助他?」

「陛下——」

惠王擺手打斷他:「此事不必再言,縱約諸君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獨斷。至於如何協調列國,蘇子當以合縱國共相名義會同列國副使,籌劃可行方略,報奏寡人!」

「微臣——」

惠王再次擺手:「餘下之事,改日再議。」轉對毗人,「毗人,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掛這幾個時辰,就受不住了!」

從惠王的行轅裡出來,蘇秦整個蒙了。顯然,惠王耳目已障,頭腦熱脹,根本聽不進尋常諫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產生的惡果。惠施走了,能勸惠王恢復理性的,只有龐涓,而龐涓平生之志只在戰場,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讓他去勸惠王,等於是火上澆油。

然而,除此之外,蘇秦真也無計可施。思來想去,蘇秦只有硬起頭皮求見龐涓。

馳至魏軍大帳,龐涓迎出。

一見蘇秦,龐涓就睜大兩眼:「咦,蘇兄,你沒回去?」

「回去?」蘇秦一怔,「回哪兒去?」

「回家呀。」

「回家?」蘇秦苦笑一聲,「這陣兒,哪能顧上家呀!」

「唉!」龐涓發出一聲長歎,挽住蘇秦的手,步入帳中。

二人落座,龐涓依舊表情怪異地盯住蘇秦,有頃,緩緩搖頭。蘇秦見他樣子怪怪的,撲哧笑道:「龐兄,你這怎麼了,沒見過在下咋的?」

龐涓似也緩過神來,苦笑一聲,再次搖頭。

「龐兄?」蘇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說我龐涓是條硬漢子,今見蘇兄,龐某相形見絀了。」龐涓賣起關子。

「龐兄,此話從何說起?」

「在下心胸雖大,卻是捨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賊陳軫陷害,在下為救家父,幾番置生死於不顧。後來,家父慘死於奸賊之手,在下遂與那奸賊勢不兩立。雖說在下未曾手刃陳軫那廝,卻也嚇得他屁滾尿流,四處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於他的兩個鷹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個也未逃脫,盡皆血祭家父了。」

蘇秦仍舊摸不著頭腦:「龐兄有話直說!」

「蘇兄可是東周軒裡村人?」龐涓拐入正題。

蘇秦點頭。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臥榻數年?」

蘇秦點頭。

「軒裡離孟津不過百里,快馬半日即至,這些日子,蘇兄可曾抽空探望過世伯?」

蘇秦搖頭。

「世伯近況,蘇兄可曾知曉?」

蘇秦搖頭。

「唉!」龐涓長歎一聲,「在谷中時,在下聽聞張兄講起蘇兄家事,甚是歎喟。此番會盟,在下想起是在蘇兄家門口,本欲親去探望世伯,無奈軍務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個時辰前,下人回來,說是——」故意頓住。

蘇秦心底一顫,面色發灰,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兩眼盯住龐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蘇秦的心吊起來,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龐涓。

「茶飯不思,昏迷數日,聽說就在這幾日,家中已在打理後事。在下聞訊大急,正欲曉諭蘇兄,蘇兄這就來了。」

蘇秦閉上眼,緊咬牙關,強忍住淚水。許久,他緩緩睜眼,抬頭望向龐涓,拱手道:「龐兄厚義盛情,蘇秦……記下了!」

「蘇兄,」龐涓拱手回禮,「說這些幹啥!事不宜遲,在下這就使人召請軍醫,與蘇兄走一遭,一則探望世伯,二則蘇兄也算是衣錦還鄉,趁此機緣,立祠設廟,光大宗祖!」

蘇秦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蘇兄不回?」龐涓大是詫異,「在下啥都不顧了,這也陪你!」

「龐兄,在下問你,是家事大還是國事大?」蘇秦凝視龐涓。

「國事大。」

「是國事大,還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為大?」

「列國縱親。」

「唉,」蘇秦長歎一聲,「列國剛剛縱親,眼看又將毀於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顧念家父?」

「毀於一旦?」倒是龐涓吃一驚,「此話從何說起?」

「在下奉詔覲見陛下,陛下旨令在下協調列國,共伐暴秦。」

「伐秦?」龐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為何不知?」

龐涓顯然是在故意裝傻搪塞。

蘇秦心裡微涼,遲疑一下,接著說道:「在下力勸,陛下不聽,只說已與楚、齊、韓三王議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覺得情勢緊急,別無他法,前來求助龐兄。龐兄,眼下能勸陛下、救縱親的,莫過於龐兄了。」

「請問蘇兄,即使伐秦,有何不妥嗎?」

「伐秦並無不妥,眼下卻非時機。」

「請蘇兄詳解。」

「在谷中時,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須天、地、人三元皆和。縱親初成,六國之氣始通,而秦人之氣固凝,我不佔天時;秦為四塞之國,易守難攻,我不佔地利;六國雖縱,但內爭未除,偏見各執,軍力參差,將帥互疑,協調艱難,軍馬錯綜,實為烏合之眾。以烏合之眾,擊守險恃勢之敵,若再倉促行之,勝機何在?」

其實,蘇秦說的只是外在,而楚、齊二君極力慫恿魏王伐秦的內在原因,他只是預感,且說不出口,尤其是對龐涓。合縱初成,如果和盤端出他的推斷,無疑會在列國間平添猜忌,極有可能導致縱親國失和,使前面努力成為泡影。

這些理由自然不能說服龐涓,但他也不點破,順口應道:「蘇兄看得高遠,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還不知。不過,假定是真的,假定陛下已與列國商定,事情真就難辦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說服陛下,也無法說服列國諸君。」

「龐兄只需說服陛下即可,其他諸君,在下自去努力。」

「好吧,在下這就隨蘇兄勸諫陛下。」

趕至惠王行轅,已是傍黑。

見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裡,面上卻故作驚訝:「咦,寡人正欲召請二位,這還沒傳旨呢,二位竟就來了!」

「呵呵呵,」龐涓手指蘇秦,接過話頭,「陛下的心思,蘇子早就忖出了。方才微臣正向蘇子稟報一樁急事,未及說完,蘇子陡然打斷微臣,說是陛下召請,催微臣速來。微臣不信,說陛下既有召請,方才為何不說?蘇子說,方才陛下沒有召請,是這陣兒才召請的。微臣驚問,陛下這陣兒召請,蘇兄緣何知曉?蘇子說,在谷中時,得先生傳授通心術,是以知曉。你若不信,一去即知。微臣將信將疑,隨他前來,陛下果真召請呢!」

「哦?」惠王轉望蘇秦,「前番淳於子來訪,寡人心中所想,無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問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說,向寡人賣關子。淳於子走後,寡人百思不得其解,龐愛卿不說,寡人還不知道這是通心術呢!」

蘇秦拱手應道:「通心之術見於得道之人,微臣不敢奢望。是龐將軍取笑微臣,陛下不可當真。」

魏惠王長出一口氣,呵呵笑幾聲:「沒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幾人皆笑。

「龐愛卿,」魏惠王轉向龐涓,「方纔你說,你有急事稟報蘇子,是何急事,可否讓寡人聽聽?」

龐涓斂起笑:「回奏陛下,蘇兄家住洛陽,此番會盟,因事務繁忙,屢過家門而未入。微臣想起此事,惦念蘇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蘇兄尊父,也即微臣世伯,他……他老人家……」頓住不語。

「他怎麼了?」惠王探身問道。

「聽下人說,數年來,世伯一直臥病在床,近幾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樣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龐涓以袖揉眼。

「哦,是這樣!」魏惠王自語一聲,有點誇張地搖頭,歎道,「唉,都怪寡人,這些日來只顧天下大事,竟沒過問蘇愛卿家事,這這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戲,蘇秦心底透涼,輕出一歎,垂下頭去。

魏惠王聽得真切,扭頭看著他:「蘇愛卿。」

蘇秦抬頭:「微臣在。」

「令尊久病於榻,愛卿過家門卻不能盡孝,過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為貴。人之行,莫大於孝。』眼前之務,萬事皆小,惟令尊貴體為大。愛卿速去準備,明日起程,回鄉省親!」

「陛下——」蘇秦心頭一顫,翻身跪起強求,剛剛張口,外面一陣腳步聲響,公子卬風風火火地闖進。

因是一身戎裝,公子卬以軍職身份單膝跪地,朗聲奏道:「啟奏父王,兒臣魏卬求戰!」

幾人皆是一怔,蘇秦只好將擠到唇邊的話生生吞回。

「求戰?」魏惠王盯著他,「你求何戰?」

「伐秦!兒臣願做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頭陣,誓奪河西!」

魏惠王看一會兒龐涓,看一會兒蘇秦,又看一會兒公子卬,爆出一串長笑:「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兒!」魏惠王止住笑,晃著腦袋,「你倒是來得正好!你不是想攻打頭陣嗎?寡人這就成全你!」

「謝父王!」

「魏卬聽旨!」

「兒臣在!」

「明日晨起,六國共相蘇秦還鄉省親,為父盡孝。寡人以縱約長名義,封你為省親專使,護衛蘇相國前往洛陽省親,隨帶寡人御醫,為蘇老先生診治頑疾,不得有誤!」

魏惠王陡然降下這道旨來,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愣一時,他才反應過來,急紅眼道:「父王?」

「還有,」惠王擺手止住他,「蘇子是周室屬民,貴為六國共相,此番也算衣錦還鄉。原先的縱親人馬,除幾位公子、公孫忙於合縱司外,其餘人等,一個不可少,為蘇子和列國長個面子,莫讓周人瞧得低了!你還須多備銀兩,選好風水寶地,為蘇子設立宗祠,修築家廟。蘇子倡導合縱,造福天下,蘇門理當光大!」

「父王——」公子卬雙膝跪地,叩得咚咚直響。

「你敢不聽旨?」魏惠王陡然變聲,虎起臉來。

公子卬泣淚叩首:「兒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