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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九章 合縱會盟,蘇秦掌六國相印

楚威王親率大軍八萬赴會的消息傳出後,列國特使皆是振奮,紛紛修書,快馬報奏各自君上。魏國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過望,一邊使快馬報喜,一邊辭別蘇秦,馬不停蹄地馳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趕至大梁,魏國臣民就已得知這一喜訊了。惠王親自迎至南門,挽著他的手同登王輦,將同來的龐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拋在身後。

回到宮中,惠王仔細聽了公子卬繪聲繪色的奏報,尤其是在聽到蘇秦當廷戳穿蒼梧子的騙局時,對蘇秦欽敬有加,拍案叫絕:「好蘇子!」繼而長笑幾聲,環顧左右,「你們可都聽見了吧,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卻栽在鄉野村夫手裡,哈哈哈,長生不老之術,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來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連這個也不懂,枉自聰明矣!」

諸臣皆笑起來。

「父王說的極是!」公子卬接道,「當時,楚王手中拿著仙丹,兩眼盯著蒼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真正是無地自容!」

「好啊,好啊!」惠王輕敲几案,「待他赴會時,寡人定要尋機向他討教長生之術,看他如何說話!」

眾臣又笑起來。

待笑聲落下,惠王斂起笑,威嚴地掃視一眼眾臣:「諸位愛卿,熊商率軍八萬,親赴孟津,我當如何應對,請諸位共議!」

「陛下,」龐涓開門見山,「微臣以為,楚王此來,或是有詐。」

「愛卿說說,他有何詐?」

「楚王很少出訪,前番孟津之會,他也托故不來。此番一反常態,率先表示赴會,不能不讓人生疑。再說,既為縱親而來,引軍八萬是何用意?」

眾臣盡皆點頭。惠王的眉頭漸皺起來。

「還有。」龐涓進一步推斷,「據微臣所知,在縱親特使赴郢之前,昭陽緊鑼密鼓,調兵遣將,征大軍二十餘萬,圖謀伐我,欲報陘山之仇,微臣也是劍拔弓張,備戰恭候。後因昭陽喪母,此事暫且擱置。因而,微臣以為,楚人突然改變初衷,不計前嫌,動機不純。」

惠王轉向一直半閉著眼的惠施:「龐愛卿認為楚人有詐,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睜開兩眼,抱拳道:「回奏陛下,微臣以為,龐將軍所言甚是,我該當有所提防!」

「嗯,」惠王連連點頭,吩咐朱威,「朱愛卿,待楚人來時,你可照會他們,只許帶兵一萬赴會,以防萬一!」

朱威應道:「微臣領旨!」

然而,事情的發展大出龐涓意料。此後沒幾日,齊使來聘,說齊威王赴會,出三軍五萬以壯合縱聲威;緊接著,韓、趙兩國使臣相繼來聘,說韓侯、趙侯俱來赴會,各出大軍三萬;許是路遠,燕使來得最晚,但聘辭最是感人,稱燕公不顧老邁,親率車騎三萬,偕夫人一道赴會。

五國君主齊來,且俱帶人馬,龐涓有點看不明白,在大帳裡關門謝客,苦思三日,於第四日趕至宮中,覲見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來,是兒臣錯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錯了,你這叫謹慎。列國縱親,數十萬大軍齊集咱家門口,賢婿有所小心,當是常理,何錯之有?」

「謝父王寬言!」

「賢婿啊,」惠王斂起笑,「寡人反覆想過了,此番蘇子倡導縱親,列國群起響應,共誅暴秦,這是天祐我邦,我不可錯過良機。寡人正欲召你商議此事,你就來了,看來,我們父子心有靈犀啊!」

「父王——」

「賢婿呀,」惠王語氣真誠,不無感歎,「寡人這一生,什麼都經歷過,可謂是幾起幾落,驚心動魄了!在寡人所歷中,最傷心之事,莫過於河西之失;最暢快之事,莫過於黃池之捷。河西之失,錯在寡人一人;黃池之捷,勝在賢婿一人。」

「父王——」龐涓的聲音哽咽了。

「賢婿呀,寡人這一生,有諸多追悔,也有諸多幸運。最追悔之事,莫過於錯失公孫鞅,最幸運之事,莫過於得到賢婿。」

「父王——」龐涓已是泣不成聲。

「唉,不說過去了,」惠王長歎一聲,「眼下機會來矣,寡人能否一雪舊恥,重新奪回河西,就看賢婿了!」

「父王放心,兒臣一定竭盡全力,活擒秦公,奪回河西,為死難的八萬將士復仇!」

「好!」惠王以拳擊案,「賢婿有此壯志,為父甚慰!」略頓一下,「不過,賢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塹,更有函谷險關,已成四塞,易守難攻啊!」

「回稟父王,」龐涓侃侃說道,「兒臣聽說,昔日吳子曾與先君武侯泛舟游於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讚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國之寶也!』吳子應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矣!』先君喟然歎道,『善矣哉,吳子之言!』」

惠王動容,起身握住龐涓的手:「善矣哉,龐子之言!」

龐涓鼻子一酸,聲音再度哽咽:「陛下,如何攻秦,微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國合一,真正出力,莫說秦有四塞之固,縱使它固若鐵石,微臣也能將之化為齏粉!」

「賢婿有何良謀,可否告知為父?」

「兒臣的謀劃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關出藍田,直搗咸陽。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韓、魏、齊三國聯軍,兵出崤關,西攻函谷,奪回函谷天險,由函谷道出陰晉,直搗咸陽。秦人屢次揚言伐宜陽取鐵,韓人戰戰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齊人與秦雖然隔得遠,但對泗上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許他在破秦之後主宰泗上諸邦,尤其是宋國,齊必竭力。北路由燕、趙兵出晉陽,沿汾水谷地西進,渡河水進攻河西。秦、趙有晉陽之隙,趙人也必竭力。燕人雖說與秦較遠,但作為合縱發起國,燕國不能不盡力。因而,北路亦當是勁旅。」

「賢婿此謀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龐涓似已猜出惠王顧慮,侃侃說道,「三路攻勢均是兒臣疑兵之計,可為佯攻。而在實上,微臣計劃暗結精兵,待敵大軍盡去應對三路攻擊之時,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蘆筏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勢襲取陰晉,截斷函谷秦軍退路,而後沿河水北上,奪取臨晉關,重搭浮橋,迎接大軍渡河,全面襲占河西。待我奪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國聯軍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勢直搗咸陽,踏平關中。」

「好!」惠王聽得血脈賁張,再次震幾。

「陛下,」龐涓跪下,情緒激昂,「上面這些,不過是微臣的第一步。」

「哦?」

「滅秦之後,微臣可借分秦之機,挑起齊、楚爭執,或聯齊滅楚,或聯楚滅齊。只要齊、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兩眼大睜,野心膨脹,血紅的眼珠子久久凝視龐涓,許久,握緊拳頭,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聲悶響過後,從胸腔裡迸出一個嘶啞的顫音:「好!」

「父王,」龐涓壓低聲音,「軍事貴密,萬不可洩人。」

惠王鄭重點頭,聲音更低更沉,幾乎聽不到:「好。」

在終南山直通漢中郡南鄭的山谷裡,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和運石抬木的號子聲此起彼伏,秦國逾萬丁役正在沒日沒夜地趕修棧道。右庶長張儀、國尉司馬錯在負責此項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視察工地。

望著眼前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山絕谷,張儀轉對司馬錯嘖嘖歎道:「好傢伙,這山趕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馬錯目光驚愕,「猴望尖在哪兒?」

張儀指著東北方向的天空,笑道:「就在那兒,雲海深處!」回頭將山勢又看一遍,指著用繩索吊在遠處峭壁上打洞以架設棧道的丁役,轉對李磊,「李大夫,此棧道要修多長?」

「回右庶長的話,單是這道絕谷,全長三十二里,需架設棧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勢辟路。」

「修至漢中呢?」

「五百單八里,需架棧道二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絕谷?」

「是的。此處還算小谷,在太白頂,山勢遠比此處凶險。」

「乖乖,」張儀咂咂舌頭,「張儀服了!」回望一會兒修好的棧道,凝眉注目眺望遠方,有頃,「請問李大夫,此道何時可以修好?」

「回右庶長的話,按照預期,當於後年秋末峻通。」

「可有困難?」

「有。」李磊遲疑一下,直言道,「工程遠比預想的難,譬如說天氣,根本無法確定,時好時壞,冬季更是大雪封山,莫說是人,即使野豬也難出行。末將擔心,萬一出啥差錯,末將受罰事小,若是誤下國事,末將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我再加撥五千人,財力加倍,如何?」

「謝右庶長!」

從棧道工地回到大帳,張儀、司馬錯的屁股還沒坐穩,幾騎如飛而至,其中一人是宮中侍衛,說是秦公急召。張儀、司馬錯不及吃飯,即隨宮衛馳回咸陽。

行至藍田,見前面鑼鼓喧天,順眼望去,一隊車馬轔轔而來,打的旗號是「陳」「秦」「使」等,藍田縣丞偕父老官員站在路口,夾道迎接。張儀詢問館驛吏員,得知是出使秦國的客卿陳軫凱旋。

司馬錯兩腿朝馬肚子上一夾,轉對張儀:「走,迎迎他去。」

張儀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要迎你去迎,扯在下做啥?」

司馬錯勒住馬頭,笑道:「張兄不願見他?」

張儀鄙夷地轉過頭去:「在下跟他老相識了。」策馬向前,頭也不回地朝咸陽方向馳去。

司馬錯略略一怔,轉過馬頭,緊跟於後。

二人趕到咸陽,尚未馳進南門,遠望行人紛紛避向兩旁,不一會兒,一行車馬馳出城門,侍衛之後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輛竟是秦公車輦,御手是公子華。一頭花髮、早已賦閒的老太傅嬴虔的駟馬青銅軺車於後緊隨。

張儀、司馬錯隨眾人避於道旁。待車馬馳近,上大夫樗裡疾掃到二人,勒馬報予內臣,內臣奏過,惠文公喝叫停車,速請二人覲見。

張儀、司馬錯趨至輦前,見禮畢,惠文公呵呵笑道:「兩位愛卿回來得正好!」揚手朝前一指,「走,隨寡人迎接一個大貴人去。」轉對公子華,「起駕!」

公子華揚鞭催馬,車輦再次起動。張儀不知大貴人是誰,又不便多問,只好與司馬錯一道,策馬走在隊列中。

大隊車馬郊迎十里,在驛站前停下。秦公步下車輦,走到一處臨時堆起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羅列在他身後,各按品級站定。

見百官靜穆,群臣無不隨秦公翹首南望,張儀沉不住氣了,小聲問司馬錯:「喂,大貴人究竟是誰,知道不?」

司馬錯皺眉凝思一會兒:「難道會是陳軫?」

「怎麼可能呢?」張儀撲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何能親迎?」

話音落處,有人大叫:「快看,來了!」

果然,遠處煙塵滾滾,不一會兒,「陳」「秦」旗幟隱約可見。

張儀看得真切,驚得呆了。

待陳軫的車馬走近,惠文公揮手道:「奏樂!」

騎在馬背上的軍樂手開始起奏,一時間,鐘鼓交響,鐃鈸齊鳴,笳笛橫吹,奏的是將軍凱旋曲《破陣樂》,相傳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遠,陳軫即跳下車馬,跌跌撞撞地趕奔過來。惠文公見他走到近前,也跨下檯子,迎上前去。

陳軫兩膝一軟,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泣不成聲:「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邊,口中說道:「愛卿,一路辛苦了!」

陳軫涕淚滂沱,口中出來的全是顫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將他硬扯起來:「愛卿啊,寡人正在上朝,聽說你回來,這不,連朝也沒下,就領百官迎來了!你看看,他們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齊聲賀道:「恭迎陳上卿凱旋!」

陳軫面對百官,深深鞠一躬,轉對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勞君上大駕親迎?」

惠文公還他一揖,呵呵笑道:「愛卿之功,可抵三軍哪!」輕輕挽住他的手,「走,隨寡人上車,我們君臣進宮暢談。」

君臣二人在眾臣的恭賀聲中登上公輦,大隊車馬隨即調頭,朝咸陽轔轔而去。

回到宮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記了張儀和司馬錯,只與陳軫在怡情殿裡密談。

張儀悵然若失,走下宮前台階,正要打道回府,見公子華步出宮門,眼珠兒一轉,揚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華走過來,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張兄!幾日不見,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說你進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你一定帶回稀罕物什了,讓在下開開眼界。」

「沒帶什麼。」張儀回以一揖,笑應,「就弄回來兩罈老酒,說是有些年頭了。」

「嗨,」公子華呵呵笑道,「說起喝酒,在這咸陽,怕是沒誰比得過在下。在下喝過的,你猜有多少年陳?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誰孝敬的?是你師弟龐涓府上的范廚。此人先祖是魏國釀酒師,那罈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張儀眼神裡現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陳釀,看來公子喝得少了!不瞞你說,在下帶回的這兩壇,少說當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華眼睛大睜,「一百五十年!」繼而哈哈大笑,「你淨吹吧。在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還能瞞過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張儀斂住笑,認起真來,「可那家主人堅持說,是他爺爺的祖爺爺釀下的,你算算看,照他這麼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華一把扯住張儀,「在下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驅車直奔張儀府上,張儀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來,張儀親手斟過,端起來敬道:「公子,請飲此酒。」

公子華輕啜一口,巴咂幾下嘴皮子。

張儀眼巴巴地望著他:「如何?」

公子華放下爵,兩眼盯著張儀,呵呵笑道:「張大人,酒的事我們暫先放下。你哄我來,必是有啥事兒?」

「沒事兒。」張儀呵呵笑道,「在下請你來,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釀,不敢獨享啊!」

公子華指著酒爵:「那……張大人,我是照實說呢,還是說虛的?」

「當然照實說。」

「要照實說,此酒不過是一般陳釀,頂多也就三十年陳。」

張儀故作不信,舉爵飲下,細品一會兒,作個鬼臉,苦笑一聲:「唉,公子,在下實意請你,本想喝個佳釀,誰知竟然上當了。看來,村野之言不可信吶!」將兩隻空爵再次斟滿,「也罷,喝酒在個心境,此酒雖是一般陳釀,卻也算是酒中上品。我們兄弟將就一下,照舊喝個痛快。」

「張兄所言極是!」公子華亦笑起來,「說實在的,三十年陳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陳釀,你敢請,在下還不敢喝呢,能聞個味兒就心滿意足了。」

「公子痛快!來,滿飲此爵!」

二人頻頻舉爵,不消半個時辰,俱至佳境,話題也由酒扯開來,越扯越寬泛,漸漸引到正題上。

張儀斜睨公子華一眼:「公子,在下實在弄不明白,天下誰人不知陳軫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說了。」

公子華笑應道:「張兄呀,滿朝文武皆可發出此問,唯張兄不可。」

「哦,此是為何?」張儀大睜兩眼。

「呵呵呵,」公子華身子趨前,壓低聲音,「實話告訴你,要不是陳大人,張兄這陣兒只怕還在大楚國哩!」

張儀先吃一驚,繼而笑道:「公子說笑了,在下奔秦,與那廝何干?」

「敢問張兄,你是因何離開楚國的?」公子華得了酒力,較起真來。

「受奸賊陷害。」

「何人陷害?」

「昭陽豎子!」張儀從牙縫裡擠道。

「昭陽那廝為何害你?」

「他想當楚國令尹,視在下為絆腳石。」

「哈哈哈哈,」公子華手指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張兄聰明蓋世,這陣兒卻又如此糊塗!我且問你,依昭陽那廝之才,可是張兄你的對手?」

張儀搖頭。

「這就是了。」公子華又飲一爵,噴著酒氣,「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將此舊事訴諸張兄,權博一笑耳。」

張儀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聽。」

公子華又飲數爵,豪氣上湧,將陳軫在楚如何設計,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張儀,迫使張儀出逃奔趙,蘇秦又如何用計迫他至秦一事,從頭至尾細細道來。公子華一直掌管黑雕台,陳軫在楚的一舉一動,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時得了酒力,再無忌憚,講得繪聲繪色,驚心動魄。

張儀一直以為害他的是昭陽,此時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雞,愣怔許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計謀!」又愣一陣,爆出一聲長笑,舉爵又贊,「當真好計謀呀!怪道君上對此人這般器重,原來他是大功臣呢!來,公子,為這個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華後,張儀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說越,辛苦數百日,眼見就要實現大志,卻被這廝毀於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種種苦楚,張儀越想越窩火。再進一步想到山東列國竟在短短一年之內,讓蘇秦捏為一團,沸沸揚揚地縱親制秦,而秦公緊急召見他和司馬錯,為的也必是尋求應對,張儀越發睡不去。一直折騰到後半夜,張儀索性從榻上坐起,冥思應策。

翌日無朝。天剛閃亮,宮中來人召請。張儀稍作洗梳,換過朝服,駕車直驅宮城。在宮門外面,張儀跳下軺車,剛要步上台階,忽聽身後車馬響,扭身一看,是陳軫。

張儀頓住步子,候在台階上,瞇眼審看陳軫。許是昨晚與秦公談得久了,陳軫回去得晚,這又起床過早,顯得兩眼惺忪,萎靡不振。

見是張儀攔路,陳軫暗吃一驚,硬著頭皮走上台階,在他面前頓住,揖道:「在下見過張子。」

「是見過了。」張儀亦打一揖,語帶譏諷,「陳上卿,昨日好威風喲!」

「是君上錯愛。」陳軫尷尬一笑。

「陳上卿為國使楚,立下蓋世奇功,君上何來錯愛?」

聽他提起楚國之事,陳軫笑得越發尷尬:「在下不才,惹張子見笑了。」

「陳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騰挪,左右逢源,將天下三個大國玩弄於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為也,這陣兒怎又如此謙遜呢?」

陳軫正自發窘,大良造公孫衍、上大夫樗裡疾、國尉司馬錯、右更甘茂諸重臣紛紛趕到。陳軫趁機轉身,與眾人打過招呼,一道步入宮門。

趕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惠文公也是一身疲憊,面色蒼白,看那樣子,必是一宵未睡。

見過禮,惠文公現出一笑,嗓子稍顯沙啞,語氣平淡,開門見山:「諸位愛卿,寡人今日召請諸位廷議,只有一個議題——應對山東合縱。」目光逐個掃過眾臣,落在樗裡疾身上,「樗裡愛卿,你先說說情勢。」

樗裡疾如慣常一樣,先自咳嗽一聲:「啟奏君上,據微臣探知,縱親會盟地點已定,是魏地孟津,日期是今年秋分。」將一捆竹簡緩緩擺在几案上,「這是楚、趙、齊、魏、韓、燕六國參與縱親的縱親綱要副本,由蘇秦起草。另據可靠探報,截至目前,楚發三軍八萬,主將昭陽,楚王親自赴會;齊發三軍五萬,主將田忌,齊王親自赴會;趙發三軍三萬,主將肥義,趙侯親自赴會;韓發大軍三萬,主將公仲,韓侯親自赴會;燕發三軍兩萬,主將子之,燕公親自赴會;魏發三軍一十二萬,主將龐涓,魏王親自赴會。」

「司馬愛卿,」惠文公轉向司馬錯,語氣依舊平淡,似是在敘家常,「合縱軍累加起來,共有多少兵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萬。」司馬錯一字一頓。

「那麼多?」惠文公的語氣愈見隨意,營造出的氣氛愈見壓抑,「我方呢?能戰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萬!」司馬錯神色嚴肅,字字如錘,「其中含各城邑守備一十五萬,丁役十萬,除此二者,用於機動的僅有九萬。」

惠文公斂起笑,二目微微閉合。

眾臣面面相覷,氣氛更見凝重,光陰就如一個兩腿縛鉛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著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樣,各自閉眼,沒有一人發話。是的,三十三萬大軍齊集門口,鋒芒一致對秦,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

過了許久,惠文公微微睜眼,笑得有些苦澀:「諸位愛卿,說話呀!寡人召請你們,不是看你們拉長臉,而是要討個主意!」

身為百官之長的大良造公孫衍臉上掛不住了,率先說話:「回奏君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合縱軍雖眾,實不可怕!」

「公孫愛卿,你且說說,三十三萬大軍,你因何不怕?」

「微臣以為,」公孫衍侃侃而談,「理由主要有三。其一是,六國貌合神離,不能形成合力。想當年智氏脅迫魏、韓二氏合力分趙,結果,趙未分成,智氏卻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於韓、魏與智氏不一心,貌合神離。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險。河水天塹,可抵精兵十萬,函谷雄關,又抵雄兵十萬;至於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難攻。其三是,大敵當前,存亡繫於一線,我君民上下迫於應戰,已無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敵愾。鑒於上述三點,微臣是以認為,合縱並不可怕,怕的是我們先自喪失意志,失去信心。」

「說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掃過諸臣,「兩軍相逢,勇者勝!」思慮一會兒,再次抬頭,「公孫愛卿所說,乃是大勢分析,具體應對,寡人還想聽聽諸位的。」轉對司馬錯,「司馬愛卿,兵來將擋,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稟君上,」司馬錯應道,「列國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縱軍沿河水南側西下,西出崤關,犯我函谷;三是縱軍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微臣以為,我當重點防禦上述三處,加設關隘,多囤糧草,分兵抗拒,與強敵決戰於國門。」

「嗯,」惠文公點點頭,轉向樗裡疾,「樗裡愛卿,你有何高論?」

樗裡疾揖道:「回奏君上,微臣以為,我可交好義渠、西戎諸國,向其求援。如果能得諸戎助力,六國不足懼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萬,加固城牆、溝壑,萬一敵兵突入,好作長久之計。」

「甚好!」惠文公轉對張儀,「張愛卿,你也說幾句!」

「啟奏君上,」張儀緩緩說道,「微臣前幾日與司馬將軍去終南山中訪查,親見山勢險峻,修棧道之難遠出當初預料。為保證棧道如期暢通,微臣答應李大夫,為他請旨加撥五千丁役,糧款供應亦增一倍,特此奏請君上恩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秦國已至生死存亡關頭,重臣皆在商討如何應對國難,張儀卻來奏請此等瑣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擰起眉頭思忖許久,依舊不解其意,卻又不好不表態,只得硬起頭皮,支應道:「准愛卿所奏。」言訖,似是不死心,傾身又問,「棧道之事,當是遠慮。眼前急務,愛卿可有應對?」

張儀微微一笑,順口應道:「臣舉二人,可敵千軍。」

「愛卿快說!」惠文公心頭一亮。

張儀的眼角斜向陳軫,又掃樗裡疾一眼,晃晃腦袋,聲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陳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樗裡大夫,可使燕。」

早在張儀喬遷新居、惠文公親去燎灶時,二人就已論過如何應對合縱,張儀於此時舉出二人,無非是舊事重提。不過,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因而,張儀話音一落,眾人皆吃一驚,即使公孫衍與司馬錯,也是愣怔。

剛從楚國逃命回來的陳軫原本心有餘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宮門外的一幕,知張儀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緊張起來:「君……君上……」

張儀之言,惠文公心領神會,不及陳軫支吾完畢,震幾叫道:「好!」幾乎是不加思考,轉對陳軫,「陳愛卿,寡人還得勞你一趟,再行使楚。不過,你昨日剛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遲!」轉對樗裡疾,「樗裡愛卿,你卻拖延不得!這就準備,明日動身!」

惠文公於頃刻之間下達明旨,顯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陳軫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與樗裡疾一道,拱手應道:「微臣領旨!」

眾臣散去後,惠文公特別留下陳軫和樗裡疾,商議具體出使細節,旨意樗裡疾為明使,陳軫為陰使。樗裡疾明使保媒,嫁長女予燕國太子,陳軫暗使離間,再度回到楚地,秘結昭陽,見機行事。

樗裡疾、陳軫領旨去後,惠文公獨坐一時,接連又發幾道旨意。使公孫衍舉國動員,征丁二十萬眾;使公子華盡放黑雕,密佈於晉陽、河東、洛陽、孟津、南陽、襄陽、崤關一線;使司馬錯加強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線警戒;又使貼身內臣親赴義渠等國,攜帶厚禮,安撫西戎諸部。

會同日漸近,離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為天下焦點。

六月底,六國特使蘇秦引領縱親人馬兩萬餘率先抵達。孟津離周室最近,但會盟縱國多已稱王,與周室分庭抗禮,蘇秦無顏過周,就在河水北側百里許的軹城紮下營帳。軹城原為韓地,文侯時吳起奪占,惠王為鎮韓人,特別在此闢為圃田,蓋下行宮。

公子卬要蘇秦住進行宮,蘇秦笑辭,與樓緩等住在行宮東側的允水岸邊。公子卬忖出蘇秦仍舊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強,與公孫噲、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貴族副使裡面住了。

蘇秦在允水岸邊搭建一個三丈見方的臨時亭台,一有空閒,就獨自走去,端坐在亭台上,或睜眼凝視靜靜的允水,或閉目冥思默想,或處理列國事務。

到眼下為止,合縱事務進展順利。在楚王帶動下,列國君侯均以最高禮節、最大陣容參與縱親,讓蘇秦受寵若驚。

縱親六國中,除燕外,五國皆來快報,楚王已經起駕。蘇秦不敢耽擱,剛一安頓,就使樓緩引領一幫熟知儀禮的儒者前去孟津,依據周禮搭建會同台,安排列國行轅。

大周天子制下六個頂級大國在大周天子眼皮底下高規格會同合縱,共同應對大周天子制下另一個諸侯大國,整件事兒不能說是絕後,也算空前,根本沒有成制可鑒。

更棘手的是,六國中已有三國並王,禮制先失,身為周民的蘇秦卻沒有理由邀請大周天子主盟。而縱親六國有三王一公二侯,蘇秦思前想後,在禮儀、規制、主盟等細枝末節上,仍無萬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禮數缺失,後果都將不堪設想。

這日後晌,樓緩從孟津返回,稟報會同台等設施籌建事項。蘇秦思慮再三,吩咐他在儀禮規制上先按春秋時齊桓公九合諸侯時的定規準備。

樓緩應道:「楚、齊、魏皆為王國,若是待以諸侯之禮,只怕另生節枝。」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說,我等必遭後人唾罵!」

「蘇子,你看這樣如何?」樓緩靈機一動,「我們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說,比王制降半格,比諸侯間尋常會盟升半格!」

蘇秦思考有頃,點頭允道:「此法可行。這也有成例。楚早與周室並王,但在至周覲見時,行的卻是臣禮,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過,此事不宜張揚,我們只做不說。」

「在下明白。」

「還有盟辭。如何措辭,事關大局。」

「在下以為,由您主筆比較合適。」

「我這人,動動嘴皮子可以,」蘇秦苦笑一聲,「捉筆弄墨可不在行。不過,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筆,或有驚喜。」

「誰?」

「屈平。」

「就是公子如身邊的那個年輕後生?」

「正是。」

「他怎麼能成?」樓緩連連搖頭,「才十幾歲,是顆青棗呢,如此重任,嚇也嚇暈他了。」

蘇秦笑道:「青棗有青棗的味兒。」轉對守在門外的飛刀鄒,「鄒兄,去楚國使館,有請屈平!」

屈平應邀而至。

得知是撰寫盟辭,屈平驚詫之後,欣然受命。蘇秦與他議至傍黑,將盟辭大要一一講予他聽。二人正在議論,飛刀鄒稟報燕國副使公孫噲求見。

蘇秦望著屈平:「屈子,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放開寫,不要太長,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寫出合縱要義就成。先擬個草稿,大家再來切磋。在下還有公務,不多陪了。」

屈平起身揖道:「蘇子放心,平雖不才,必竭力而為。蘇子留步,平告辭!」

蘇秦堅持送到樓下,與他拱手別過,攜公孫噲之手再上亭台,分賓主坐定。

公孫噲笑道:「蘇子請屈子來,是不是又想聽楚樂了?」

蘇秦臉上現出苦笑,長歎一聲:「唉,即使想聽,也沒那份閒心哪!」將一隻水杯推過去,「沒茶了,只能請公孫用水。」

公孫噲接過杯子,輕啜一口。

「公孫此來可有要事?」蘇秦也端過水杯,啜一口,表情甚是疲累。

公孫噲從袖中摸出信函,雙手呈上。

蘇秦接過,掃一眼,放在几案上,緩緩說道:「是不是燕國出兵的快報?」

「是的。」公孫噲樂呵呵地應道,「是子之將軍發來的,說我祖公不顧老邁,親來赴會,子之將軍引軍三萬護駕,已經上路了。」

「哦。」蘇秦心不在焉地應一聲,轉頭望著暮色中的潭水。

「蘇子,」公孫噲的身子微微傾前,「你猜猜看,何人陪爺爺來了?」

蘇秦頭依舊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蘇秦一震,扭過頭,直盯公孫噲,眼中現出亮光。但這亮光就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公孫噲細審蘇秦,見他滿臉陰鬱,細想這些日來,蘇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納悶,小聲問道:「蘇子,您好像有心事?」

「是的。」蘇秦點頭。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蘇秦從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孫噲:「公孫,你且說說,我們為何合縱?」

「消除紛爭,實現天下和解。」公孫噲順口應道。這是蘇秦掛在嘴邊上的話,他早已熟記於心了。

「你說,此番會同,我們真的能夠消除紛爭,實現天下和解嗎?」蘇秦盯住他。

「當然能。」

「你為何如此有信心?」

「因為……在這天底下,沒有蘇子做不成的事兒。」

蘇秦似是沒料到公孫噲會如此應答,愣怔一下,撲哧笑道:「你真的這麼想?」

公孫噲鄭重點頭。

「謝公孫信任了!」蘇秦盯住他又看一時,從几案下緩緩摸出四封快報,一字兒擺在几案上,從左至右,是楚、齊、韓、趙、燕五個信函。

公孫噲看一會兒,仍是不解:「蘇子?」

蘇秦指著快報:「你看,這些快報,報的無一不是軍情。楚王親來,引軍八萬;齊王親來,引軍五萬;韓侯、趙侯親來,各引軍三萬;還有你爺爺,引軍兩萬;剩下大魏,在下這也得到消息,龐將軍正在四處調兵遣將,磨刀霍霍。各路煙塵,都在朝孟津滾哪!」

公孫噲越發不解:「這說明天下列國重視合縱呀!合縱旨在制秦,沒有兵馬,何以制秦呢?」

「是啊,」蘇秦輕歎一聲,連聲重複,「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沒有兵馬,何以制秦呢?可……這麼多兵馬聚在一處,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會同,哪一家都是劍拔弩張啊!」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孫噲不假思索,「依我看,乾脆借此機緣,將暴秦滅掉。滅掉暴秦,一勞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嗎?」

「你呀,」蘇秦連連搖頭,苦笑道,「看的只是表層。真要滅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難太平了!」

公孫噲大怔。

翌日晨起,蘇秦正在允水岸邊散步,屈平造訪,說是盟誓擬好了。

蘇秦甚是震驚,接過他呈送的竹簡,連看數遍,細細品味良久,兩道目光不可置信地射向他。

「蘇子?」屈平的心忐忑直跳,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個奇才。」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更是個急才。僅此一夜,你就寫出這般誓約來,實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平以為蘇秦是在奚落他,面紅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後一宵未睡,方才擬出這份草稿,自覺不好,卻又不好給他人審看,一大早就……就……就拿過來了。蘇子若是覺得不妥,在下可以重寫。」

「為何要重寫呢?」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還求不到呢?」

屈平眼睛瞪大。

「不過,也並不是完璧無瑕。」

「請蘇子指正!」

蘇秦指著中間兩句:「請看這兩句。」

屈平打眼一看,寫的是:「肌膚潤於鋒鏑,骸骨難入丘塚。」

蘇秦緩緩說道:「六國縱親,當整齊劃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處卻是六言,變化雖有,卻失齊整。就好比兩軍作戰,對方未沖,先亂陣腳,不妥。可否改作『肌膚潤鏑,骸不入塚』?」

「好!」屈平脫口而出。

「還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騰』,可以改為『鬼神震怒,民怨沸騰』。以『震怒』對『沸騰』,順口不說,對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來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蘇子改的是,在下歎服!」

「該歎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蘇秦。」蘇秦由衷讚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氣呵成,滴水不漏,樸實無華,外契天下大義,內含縱親要旨,由首至尾,字字珠璣啊!」

「謝蘇子誇獎!」屈平靦腆地笑了。

最先到達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龐涓、惠施和朱威等,全都陪他來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幫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蘇秦,到軹後不顧旅途勞頓,即派王輦接蘇秦入行宮。蘇秦趕到時,惠王跣足迎至宮外,攜蘇秦之手,與他並肩步入宮中,促膝談至深夜。

在惠王與蘇秦談心時,魏國三軍逾十萬眾,包括龐涓的虎賁之師,分路開至河東,依龐涓指令屯紮於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國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後是齊王。因會同地點在魏國境內,列國軍隊均需接受魏國指令。在龐涓部署下,楚軍七萬屯紮於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僅帶人馬一萬趕至孟津,住進早已搭好的楚國行轅。齊威王引兵五千,餘眾屯於宋、衛境內。再後是趙肅侯和韓昭侯,各帶兵三千。燕人一則距離遠,二則燕公老邁,只能日行五十里,來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邐趕到。

此番會同,魏惠王如同換了個人,再沒有上次他在孟津齊諸侯朝王時的不可一世。作為東道主,他甚至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謙恭和慇勤,無論哪家君主趕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親迎數里,把盞接風。

見六國君主均已光臨,蘇秦於秋分前一日,以六國特使身份,在會同台東側不遠處的一片山林裡,設便宴招待。

這片山林位於河水北岸,鶴鳴山下。鶴鳴山頂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狀似鳴鶴之首,因而得名。此處依山傍水,視野開闊,風景極佳,堪為風水寶地。

為示公允,蘇秦如法炮製,將六個几案擺成圓圈,使所有几案沒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沒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趕到,先是一怔,繼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選席次,圍作圓圈坐了。蘇秦雖是東道主,身份卻是臣子,因而沒給自己設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飯菜,他就接過,按年歲大小呈予每位君主,博得眾口稱頌。

席宴更是特別,沒有山珍海味,沒有魚肉腥葷,沒有美酒佳釀,只有素菜、鮮果、稀粥和窩窩頭,全是此地百姓吃的。雖是粗茶淡飯,卻是宮牆之內不曾見到的,加之蘇秦特請廚師精工細作,味道別具一格,眾王侯無不狼吞虎嚥,津津有味,連讚好吃。

見諸侯吃飽喝足了,蘇秦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諸位君上,明日即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圓月缺十二度,唯有兩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魯人仲尼撰史,名之以《春秋》。今六國縱親,天下會同,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樂為念,拋卻前嫌,不畏勞苦,長途遠涉,會聚於此,求同存異,盟誓縱親,足令天地動容。蘇秦謹代天下百姓,向諸位君上致敬!」

言訖,蘇秦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禮。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齊站起,共同走到蘇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別伸手,一人扯住蘇秦一隻胳膊,笑吟吟地將他拉起。眾人簇擁蘇秦走到圈內,韓昭侯親自動手,將自己與緊挨的趙肅侯几案挪了挪,騰出一個空位,招呼侍者抬來一張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將蘇秦按坐在几案後面,這才各回席位。

蘇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辭:「周人蘇秦謝諸位君上抬愛!」微微一笑,直入主題,「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微臣有一事啟奏,還請諸君定奪!」

眾位君上齊望蘇秦。

「諸位君上,會盟諸事,主要參照舊時會同規制,其中儀禮、程式、規制、樂舞、儀仗、盟書等具體細節,微臣與列國副使各具奏本奏報,諸位君上也分別降旨允准,因而,大體上可以確定。迄今為止,坎已掘就,牲已備好,會盟物器均已備齊,只待良辰吉時。微臣所奏之事是——」蘇秦頓住話頭,挨個掃過諸位王侯,「按照舊制,諸侯會同,歃血盟誓,須有執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該由何人執牛耳,微臣奏請諸位君上公議!」

自古迄今,執牛耳者即為盟主。因而,蘇秦一語說出,在座六人盡皆斂神,面面相覷之後,各自正襟端坐,閉合雙目。

蘇秦又掃眾君主一圈,亦將眼皮微微閉合。

場面靜寂,唯有河水的驚濤拍岸聲和林中小鳥的唱和聲隱約傳來。

過有許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撲哧笑道:「我說諸位,養啥神哩?不就是推舉執牛耳之人嗎?依魏罃看來,有一人最是合適!」

眾人紛紛睜眼,目光盡皆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連晃幾下肥碩的腦袋,手指蘇秦,一字一頓:「他,周人蘇秦!」

話音落處,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紛紛附和:「好,當由蘇相國執此牛耳!」

沒等兩個威王表態,蘇秦已是叩首於地:「諸位君上,此事萬萬不可!」

魏惠王大是詫異,圓睜兩眼:「請問蘇子,有何不可?」

蘇秦再拜:「天下會同,歃血盟誓,此乃明於天地鬼神,非身貴言重者莫能為也。蘇秦出身草野,身賤言輕,何堪當此重任?蘇秦再請諸位君上收回貴言,另推人選!」

魏惠王略顯失望,身子朝後微微一仰:「依蘇子之見,何人可執牛耳?」

「此事關係縱親大業,微臣不敢建言,還請諸位君上共議!」

場上再現冷靜。

韓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諸位共執牛耳,如何?」

「成何體統?」楚威王陡然發話,「蘇子一直強調古時成制。按照成制,何時有共執牛耳之說?」

韓昭侯遭此搶白,不無尷尬,嘴唇巴咂幾下,半帶譏諷道:「本侯說錯了,該由楚王陛下執掌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長笑一聲,「熊商世居蠻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執掌牛耳?不過,熊商倒想推舉一人,請諸位公議!」

楚威王公然推脫不說,反而推舉他人,大出眾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緩緩轉向齊威王,朝他微微點頭。就在眾人皆以為他推舉的是齊威王時,楚威王陡然轉向魏惠王,指他呵呵笑道:「就是他,魏兄!」

「田因齊也舉魏兄!」齊威王的大手也指過來,朗聲附和。

魏惠王做夢也沒料到兩個老對手會共同推舉他,頓時蒙了,好半天也沒反應過來。韓、趙、燕三君無不記掛當年魏罃在此朝王時的囂張舊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齊竟然聯袂推舉,一時竟也語塞。蘇秦心裡一橫,由不得打個寒戰,睜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這才反應過來,爆出長笑,「哈哈哈哈」的聲音比楚威王發出的還要響亮,笑畢方道:「我說熊兄,還有田兄,前番孟津之會,是魏罃不自量力,執牛耳了。魏罃何以敢執牛耳?因為兩位仁兄大駕未至!此番兩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敢再逞狂?」轉向其他諸侯,「以魏罃之見,這隻牛耳由熊兄執掌,諸位意下如何?」

不待眾人接腔,楚威王連連搖頭,拱手推辭:「魏兄不必過謙!前番孟津之會,熊商身體欠安,未能赴會,一直引以為憾。槐兒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徵詢大會盛況,對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觸。此番我等又在孟津會同,執此牛耳,自是非魏兄莫屬!」

「是啊,」齊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齊也未到會,此番算是將功補過!魏兄不必推辭,田因齊實意推舉,並無半點虛假。」掃向眾公侯,語氣誠懇,「也請諸位聽因齊一言。因齊之所以推舉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處中國,為天下中樞,當執牛耳;其二是,我等會同合縱,意在摒秦,魏西接強秦,抗秦首當其衝,因而魏兄當執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內實倉廩,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數合諸侯,堪為天下典範。及至魏兄,內善治國,外善治兵,足當此任!」

齊威王連說一二三,真真假假,聽得魏惠王耳根發熱,臉頰熱燙,雙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沒此德望,不敢再執牛耳矣!」

楚威王望向蘇秦:「蘇子,群龍不可無首!合縱是你倡導的,牛耳你又堅辭不執。熊商與田兄實意舉薦魏王,他又不肯,你來說句公道話,由誰執掌合適,我等盡皆聽命!」

眾人齊望蘇秦。

平心而論,六國縱親,實力最強的是楚,稱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執牛耳不說,這又力薦魏惠王,實出蘇秦所料。見他此時將球推過來,蘇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國縱親,即為一家,自應不分主次,不論大小。因而,誰執牛耳皆可,不過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蘇秦建議,縱約長之位,可由諸位君上輪流擔當,每君輪值一年。」

如此大的難題,蘇秦輕輕一句就化解了。六國君主一聽,皆是振奮。尤其是韓、趙、燕三個小國公侯,見蘇秦此言一如所擺圓席,絲毫沒有蔑視他們邦小勢弱,內中充滿感動。

「諸位君上,」蘇秦環視一周,緩緩說道,「至於此番會同,蘇秦倒有一個建言。方才楚王建議由魏王執牛耳,蘇秦竊以為在理,因為會同地點是在孟津,屬魏國地界,魏是東道主,魏王理當出任合縱會同首任縱約長,任期一年,至明年秋分日為止。至於下一年由何人接任,蘇秦另行奏請諸位君上,他日復議如何?」

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盡皆點頭,楚威王、齊威王輕輕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諸位兄長,蘇子,既然大家都來抬愛,魏罃就不推辭了,明日權執牛耳,竭盡地主之誼!作為回報,魏罃承諾,諸位在魏的所有開銷,包括明日會同一應開銷,盡由魏庫支出!」

五位君主盡皆抱拳:「謝縱約長!」

「不必言謝!」魏惠王擺擺手,呵呵笑道,「魏罃這是拋磚引玉。及至明年,不究是哪位接替縱約長,魏罃就又賺回來了!」

眾人皆笑起來,場上氣氛松活不少。

「諸位仁兄,」魏惠王又一笑,「既然由魏罃執牛耳,魏罃就要多說一句。今日天下會同,皆仗蘇子一人之功。合縱期間,蘇子的身份是六國特使。今日縱親已成,特使名分不太恰切。再說,六國縱親之間,也應有個協調。魏罃提議,六國共設外相司,由蘇子兼任列國外相,專司外務,協調同異,大家意下如何?」

眾君紛紛點頭:「謹聽縱約長吩咐!」

「如此甚好!」韓昭侯道,「蘇子早拜韓、趙相國,相印已備下了。餘下燕、魏、齊、楚四國,這陣兒拜相,不知可備相印否?」

魏惠王應道:「韓兄呀,你和趙兄的相印拜早了。天下會同,六國就得共同拜相,印璽更要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蘇子用起來也是不便。蘇子若是愛金子,就會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氣,就會偏重小的。待到加璽時,他只顧挑大嫌小,豈不把大事誤了!」

聽他說出此話,眾人越發笑得歡了。即使蘇秦,也只有抿著嘴兒樂。

「這可不行!」韓昭侯笑過,接上他的話,「貴賤有別,相印如何等同?」

六國會同,楚、魏、齊三家皆王,燕為公室,只有韓、趙仍是侯爵,在六國中地位最賤。韓昭侯於此時發出此問,顯然是有所用心。見他提出這個,趙肅侯亦斂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時機地輕輕咳嗽一聲,算作響應。

蘇秦顯然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沉聲應道:「韓侯所言甚是!」抱拳掃視一圈,「諸位君上,眼下天下並王,周制不存,周禮自應變革。今六國會同,自應同尊,因而,蘇秦建議,趁此良機,六國不妨彼此相王,盡皆南面稱尊!」

「好好好!」為率先稱王而苦頭吃盡的魏惠王應聲叫道,「魏罃贊同!韓、趙、魏本為一家,魏罃獨自居上,真還睡不安穩呢!」

眾人又發出一陣哄笑,韓、趙、燕之君皆沒推辭,齊、楚兩個威王也沒出聲反對,六國相王之事算是集體默認了。

見眾人笑畢,趙肅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時又不及鑄造,明日如何拜相?」

「這個不難!」魏惠王顯然早有預備,呵呵笑道,「魏罃不才,倒是帶來幾個金匠,這就傳令下去,讓他們連夜加工,為列國趕鑄相印,待盟誓結束,我們共同拜相,如何?」

眾人盡皆點頭。

「不過,」魏惠王斂住笑,一本正經,「鑄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墊了,免得日後扯不清楚!」

眾人笑道:「自然,自然,這個自然。需要多少金子,縱約長說個數就是!」

「魏罃不懂這個!」魏惠王緩緩晃動肥碩的腦袋,「待回到行轅,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轅門收金子,屆時諸位莫要不認賬就是!」

笑聲更響亮了。

「蘇相國,」魏惠王轉對蘇秦,「今日你請客,當是東道主。除去這些,是否還有他事?」

「沒有了!」蘇秦斂住笑,拱手應道。

「要是沒有別的事,魏罃提個建議。諸位都是雅人,此處偏幽雅致,亦無外人在場,更無御史在側,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暢開情懷,來個自娛自樂如何?」

眾人皆是振奮,齊道:「謹聽縱約長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無誇張地朝手心「呸呸」連吐兩口,轉對僕從:「拿琴來!」

諸君也都興起,紛紛討要自己擅長的樂器。不一會兒,河水北岸,鶴鳴山下,琴瑟應和,鐘磬互鳴,管弦協奏,與附近林中的百鳥鳴囀、河水激盪交響一處,天地為之動容。

蘇秦靜靜坐著,傾心聽著,兩行熱淚緩緩流出。

此時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這幾個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終於放下爭執,坐在一起,共奏樂章了。不究結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為一個良好開端。

翌日,東方微白,孟津方圓三十里內人歡馬叫,一片喧鬧。及至卯時,盛況空前的會同儀式終於在精修數月的會同台上拉開序幕。

整個盟誓儀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無可爭議地由六國共使蘇秦擔當。遵循古制,儀式為九,分別是:一、掘地為坎;二、執牛耳;三、載正書;四、讀書;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載副書;八、殺牲;九、和牲埋正書。

會同台頂高八丈八尺,呈六邊形,每邊各六丈,方圓剛好三十六丈。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邊各八尺八寸,深八尺八寸,旬日前早已掘好。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龕,內中置放各色寶玉,其中有璧、璜、瑗、環、塊、佩各六,分別刻著六國姓氏。被執於坎中的是頭棕紅色牛犢,膘肥體壯,於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時剛好一歲,屆滿周天之數。由於四肢受執,動彈不得,牛犢子瞪圓兩眼,不無驚懼地緊盯坎上越來越多的華服錦冠,「哞」的一聲發出悲鳴。

旌旗獵獵,長號聲聲。

蘇秦宣佈盟誓儀式開始,擔任執牛耳的縱約長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內台階,握牢牛犢左耳,緊隨其後的司祭手持利刃,於眨眼間割下牛耳。早有人執玉敦於側,接於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由於司祭下手極快,那牛犢子初時並未覺得疼痛,只是在斷耳的鮮血將要滴完時,才又猛地甩頭,悲壯地發出一聲長「哞」。

待血滴完,司祭從魏惠王手中接過牛耳,扔於坎中,而後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纏繞麻絲,在玉敦上連拂幾拂,掃卻血中邪氣,而後接過玉敦,跟在惠王身後,跨上坎沿。

上坎之後,司祭將玉敦呈予司盟蘇秦。蘇秦朝一硯中倒出少許牛血,早已恭候於側的樓緩即以硃筆蘸血,在一塊選好的白帛上書寫屈平擬就的盟書。

約一刻鐘後,樓緩書畢,將盟書呈予蘇秦。

蘇秦一手執盟書,一手執玉敦,健步登上旁邊一個鋪有錦毯的土台,代會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讀屈原草就的盟辭,辭曰:

天運不通,道失德傾;

周室式微,禮壞樂崩;

君臣不協,奸盜叢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禍加天下,殃及蒼生;

肌膚潤鏑,骸不入塚;

鬼神震怒,民怨沸騰。

周人蘇秦,倡導合縱;

列國六君,紛起響應;

於此秋分,孟津會盟。

共起誓願,昭示神明;

凡我同盟,互不加戎;

同仇敵愾,患難與共;

交相往來,力行五通;

六邦無阻,道路不壅;

共製暴秦,同懲元兇!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鑒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類,俾墜其命!

蘇秦宣讀完畢,步下土台,趨至魏惠王面前,緩緩跪下,將玉敦捧至齊眉,朗聲奏道:「請縱約長歃血!」

魏惠王接過玉敦,舉至唇邊,輕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滿是鮮血。繼而是楚威王、齊威王、韓昭侯、趙肅侯和燕文公。各自輕啜一口,將下巴塗紅。看到年歲最長、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後,蘇秦由不得心生感歎。這些日來,儘管他一直倡導縱親國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諸侯自己卻是心中有數的。

歃血過後,是昭示天地鬼神。蘇秦揮手,六國君主依序退到一邊,六國大巫祝粉墨登場,在一陣巫樂中各施招數,載歌載舞,以溝通天地神靈。大巫祝舞畢,各自退去,六國司盟上台,各持硃筆在龜片上抄錄盟誓的副本。抄畢,樓緩驗明無誤,司盟退去,六君及蘇秦再至坎邊,目睹司祭殺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階下坎,一刀割斷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戰慄不止的牛犢子氣管,看得六位君主心驚膽戰。隨著氣血缺失,牛犢子先是前腿緩緩跪下,繼而全身癱軟。

司祭上坎,蘇秦將手中盟書的正本,連同玉敦拋進坎中,恰巧落在牛頭處。魏惠王舉鏟,朝坎中拋下第一鏟土。接著是眾君主,各自鏟土拋入坎中。見他們逐個鏟畢,蘇秦揮手,二十壯士不消一刻就將土坎填平,堆出一個方錐。

盟誓畢,即行拜相儀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各擺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個金匠連夜趕出來的,皆有拳頭大小,各包華貴的黃色錦緞。

在六國軍民注目下,蘇秦碎步趨至六君前面,緩緩跪地,逐一行過三拜九叩大禮,從列君手中逐一接過相印。

當蘇秦手捧六枚金印轉身面向台下時,鑼鼓聲驟然響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萬頭攢動,呼聲雷鳴。

兩行淚水無聲地滾下蘇秦的眼眶,落在腳下的紅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