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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八章 六國特使楚宮議合縱

葬江君夫人時,昭陽不顧族人反對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車馬陶俑。

昭陽是令尹,昭門是望族,此舉無異是以行動宣示廢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歡欣雀躍。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舉家為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喪考妣,自願到江君夫人墓前結廬,為老夫人守墓。

昭陽此舉得了民心不說,竟又歪打正著,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獎。葬母次日,太子槐與威王內臣登門,送來一塊金匾,上題「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親題。

邢才正在與下人懸掛金匾,門人引一黑衣人匆匆走進。黑衣人徑至邢才跟前,耳語有頃,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雙手呈上。

邢才大駭。

昭陽剛剛送走殿下、內臣,司敗項雷到訪。昭陽樂滋滋地返身迎住,攜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點。項雷趕來是為姑母守夜,一進來就換上麻衣,邁腿欲去靈堂。

昭陽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眼望著他:「表弟何不小啜幾口,再去不遲。」

項雷聽出他話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卻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著他,試探道:「觀表兄氣色,似有好事?」

「嗯,算是件好事吧。」

「敢問表兄是何好事?」

昭陽將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講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說起此事,真還得謝謝蘇子。那日他來弔唁,張口要我移風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說實話,我是一千個不樂意,一萬個不稱心,可當時的情勢由不得表兄,一則有礙於列國諸公子、公孫的面子,二則蘇子的舌頭著實厲害,表兄辯他不過,只得應承。萬未料到,整場事兒下來,荊民感恩戴德不說,連陛下也……」頓住話頭,不無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喜表兄了!」項雷拱手道賀,「此事確實值得大賀,愚弟這就捎書予家父。這些日來,他左也煩悶,右也窩心,一直嘮叨說,我們不為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曉陛下親使殿下送匾誇孝,不知該如何著想?」

「嗯,」昭陽點頭,「這事兒是得給舅父解釋清楚,拜託表弟了。」

項雷起身,在旁邊書案上修好家書,召來隨行僕從,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見他又坐回來,昭陽讚道:「表弟做事,當真雷厲風行喲!」

項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會兒:「表兄方才提及蘇秦,愚弟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趕過來時,路遇左徒,聽他說,蘇子昨日去章華台了。」

「哦?」昭陽大吃一驚,故作鎮靜地端起茶杯,「他怎麼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還有左司馬屈武、巴國使臣諸人。聽左徒說,蘇子真是異人,一到章華台就看穿了蒼梧子的騙術。陛下一怒之下,將蒼梧子當場斬——」

項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陽手中的茶具就已「匡當」一聲掉落於地。

「表兄?」項雷不知所措。

昭陽急道:「快,左徒還說什麼?」

「說是陛下聽從蘇子,加入縱親了。」

昭陽愣怔一會兒,長吸一口氣,朝外急叫:「來人!」

恰在此時,邢才走到門口,跨門應道:「老奴在!」

邢才趨進,正要跪地見禮,昭陽擺手道:「快,有請陳上卿!」

邢才卻似沒有聽見,依舊跪下,叩道:「主公——」

「耳朵聾了嗎?快去,有請陳上卿!」

「主公,」邢才見項雷在,稍作遲疑,「陳上卿走了!」

「走了?」昭陽哪裡肯信,「他走哪兒了?」

「回秦國去了!」

昭陽目瞪口呆:「回……回秦國?這麼大的事,竟然不來辭別?」

「主公——」邢才瞄一下項雷,頓住話頭。

項雷看出端倪,拱手道:「表兄,時辰不早了,愚弟這要去陪姑母說話。」退出客堂,朝靈堂匆匆走去。

見他走遠,邢才方才趨前一步,悄道:「主公,是陛下嚴旨,殿下使人押送陳大人出郢的,陳大人根本無法辭行。不過,陳大人臨行前,暗托下人呈送主公密函一封。」從袖中摸出書信,雙手呈上,「請主公審閱。」

昭陽接過密函,見依舊封得嚴實,拆開細閱有頃,將信函「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從牙縫裡擠道:「這條賤狗!」

邢才心裡一揪:「主公,陳……陳大人怎……怎麼了?」

「賤狗!」昭陽怒不可遏,震幾喝道,「從今日始,你要叫他賤狗!」

「敢問主公,賤狗怎麼了?」

昭陽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見邢才彎腰去拾被他摔在地上的信函,內火再也憋不住,連弩般發作,「自此狗來使,本公視他為知己,結果呢?他處心積慮慫恿本公伐魏,無非是想為他的秦國出力!本公處處聽他,可究竟成過何事?屢屢害我不說,竟敢騙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陡然意會到什麼,「什麼蒼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個假仙,卻拿來故意坑我,我……我瞎眼呀!母親……母親,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親……」

昭陽痛不欲生,捶胸頓足,號哭起來。

邢才一邊聽他號哭一邊閱讀信函。待昭陽的聲音低下去,他把信也閱完了,眼珠子轉過幾轉,見主子的兩手依舊抱在頭上,兀自痛苦,小聲稟道:「主公,小人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說。」

「細讀此信,賤狗所言也有道理。陛下險些誤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賤狗讓主公將髒水潑他頭上,也算有種。至於應對合縱,小人以為,賤狗主意或有可取之處。列國會同,誰主牛耳歷來必爭。賤狗建議將會同地點設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險惡,故意讓楚魏起爭,好使秦人漁翁得利。」昭陽恨道,「這條賤狗,都到這陣兒了,還想咬人!」

「主公,賤狗咬人倒是不怕,關鍵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誰。」邢才陰聲應道。

「哦?」昭陽聽出話音,看過來。

「依老奴之見,主公可以將計就計,欲擒故縱,再聽賤狗一次,促使縱親國於孟津會同,力勸陛下將執牛耳之事讓於魏王,用六國,尤其是魏人之力,先滅秦國,然後——」

不及邢才說完,昭陽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幾上:「好!」又想一會兒,「嗯,好個邢才,此計甚妙!待本公打到咸陽,逮住此狗,看不剝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見主人連出毒語,全然不顧念陳軫助他擠走張儀、成就令尹之功,邢才知他仍在氣頭上,岔開話題:「主公,當務之急是——」

昭陽抬頭,緩緩望向邢才:「說!」

「聽賤狗的小黑狗說,陛下昨日已經詔命公子如為楚國副使,與縱親國商議會同。事不宜遲,主公須當機立斷!」

「筆墨伺候!」

邢才尋來筆墨、絲帛呈上,拱手哈腰候於一側。

昭陽擬好一封書函,折疊後交予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轉身就走,剛到門口,昭陽又叫住他:「備車,本公這也走一趟章華台!」

「喏!」

公子如是威王偏妃所生,生性恬淡,無意朝政,醉心仙道方術。威王早年一力振作,怨其無志,貶他於湘水之西的大山深處。此貶倒也趁了公子如之心,無怨無悔地在湘西一待十年。滅越之後,功成名就的威王年紀漸老,好起仙道來,這才念及公子如,頒旨將他召回。此番入縱,威王點公子如做副使,一是出於器重,二也是支應蘇秦。

公子如受命次日,蘇秦送來請柬,邀他於翌日申時前往列國驛館與五國使臣共商縱親、會同諸事。公子如從未問過政治,更在山中閒散慣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回顧身邊,卻無一個可以商議政務的才士。欲去章華台請旨,又怕父王責斥。欲去東宮求問,更恐太子恥笑。公子如苦思一宵,竟無一策救急,正自作難,邢才送來令尹昭陽密函,教他如此這般。

公子如一向看不慣昭陽,對其信中所言自是疑慮重重,揣摩良久,仍不得其趣,在廳中又踱幾步,眼前陡然一亮,驅車直奔郢都西郊。

郢都西郊的麗水河灣有一處沙石丘,丘上住著一個奇人,名喚酈敧。沙石丘狀如烏龜,酈敧自號龜丘子,入則數年不下龜背,出則狂放不羈,招搖過市,郢人無不視其為怪,唯公子如視為師友,待之甚恭。

公子如到時,衣衫襤褸的酈敧騎在龜背一棵大樹的枝丫上,正在引吭高歌,歌曰: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也也

來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也也也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也也也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也也也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也也也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也也也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也也也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也也也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也也也

吾行卻曲,無傷吾足也也也

酈敧興致甚高,唱完復吟,吟完復唱,一遍又一遍,似是沒個盡止。公子如沿小徑邊走邊聽,行至近旁駐足,又聽一時,踱至樹下,擊掌叫道:「先生好歌吟啊!」

酈敧這也看到公子如,一躍而下,拱手笑道:「何風吹來四公子?」

「先生狂歌響徹雲霄,行雲遏止,晚生豈敢不來!」公子如回揖。

酈敧爽朗一笑,席地坐下,指著對面草地:「公子請坐。」

公子如坐下,笑問:「方纔所歌,可是先生新作?」

「公子高抬了!在下草莽野人,何能作此妙歌?」

「敢問此歌何來?」

「此乃宋人莊周所吟,野人聞之喜之而已。」

「莊周?」公子如思索一會兒,搖頭,「晚生未曾聽說此人。」

「你呀,」酈敧笑道,「聽說過真人沒?」

「先生是說上古真人?」

酈敧甩動一頭蓬髮:「莊周可謂今世真人也!」

「天哪!」公子如圓睜兩眼,緊盯酈敧,「真人現在何處,晚生可否一見?」

酈敧閉目,憋公子如一陣,開眼笑道:「真人是好見的麼?」

「聽先生話音,想是見過真人了?」

「當然見過!」酈敧再次閉目,神態似入仙境,「兩年前,真人南遊瀟湘,招搖過郢,路過此丘,野人有緣一會,得此妙歌。」

公子如驚道:「兩年前真人南遊瀟湘,豈不就在晚生的家門口麼?」

「呵呵呵,有緣不在千里,無緣照面難識!」酈敧又是一陣朗笑。

眼睜睜地與真人錯失交臂,公子如嗟歎再三,懊喪不已。

酈敧盯他一會兒,撲哧笑道:「公子此來,不會是求訪真人的吧?」

公子如這也回到現實中,抱拳道:「先生所言甚是。晚生遇到難事,特來求教!」

「是何難事?」

「蘇子合縱六國,會同天下。父王昨日詔命晚生為副使,輔助蘇子參知列國縱親。晚生心中戰慄,惴惴不安。」

酈敧呵呵一陣朗笑:「此等美差,他人求還求不上呢,公子何以惴惴不安?」

公子如眉頭緊鎖,長歎一聲:「唉,記得先生告誡過晚生,『人事難謀。所謀不成,則有人事之患。所謀成功,則有陰陽之患。謀成又可免患者,惟德才兼具者方能為之。』晚生德薄才淺,何能達此勝境?不諳此道而謀此政,叫晚生如何心安?不瞞先生,晚生一向清心寡慾,注重飲食,內中冷熱也算均衡。昨日卻是不同,晚生申時受命,子夜飲冰,在榻上輾轉反側,無眠達旦,可謂度日如年矣!」

酈敧手指公子如,呵呵又是一陣朗笑:「大丈夫謀事,想做則做,不想做不做也就是了,何必拿野人的閒言碎語來做擋箭牌!」

「先生莫責怪了,」公子如一臉無奈,「晚生這是進亦憂,退亦憂,冒昧相求,望得先生一語點撥!」

酈敧斂住笑:「公子既如是說,野人只好妄言了。」輕輕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望著公子如,「公子所求之事,可為人事。善謀人事者,莫過於魯人仲尼。依仲尼所論,天下可有兩大法戒,其一是命,其一是義。公子身為王之子,不可不事親,此為命也。公子身為王之臣,不可不事上,此為義也。事親之時,不擇地求安,可達至孝;事君之時,不擇事求安,可達至忠。無論是事親還是事君,知其無可奈何而能泰然處之者,可達至德,可保無禍。公子身陷兩難,已知無可奈何,只要做到泰然處之,即可臻於至德矣。」

「晚生正是不能泰然處之,求先生教我!」

「若想泰然處之,公子須知為使之道。」

「請先生明言!」

「依仲尼之論,為使之道在於立信傳言。立信忌妄行,傳言忌溢辭。溢辭而傳則妄,妄則失信,失信則殃。」

「何為溢辭?」

「溢辭有二,一是溢美之詞,二是溢惡之辭。使臣所傳,多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辭;君上怒,多出惡辭。善使者既不傳美辭,亦不傳惡辭。」

「不傳君上溢辭,又傳何辭?」

「傳以常辭。」

「何為常辭?」

「去其矯,卸其飾,即為君上常辭。此其一也。」

公子如目詢下文。

「其二是使臣不溢辭。」

公子如眼睛大睜:「哦?」

酈敧似是沒有聽到他的驚訝之聲,顧自瞇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語,即為溢辭。善使者不鬥巧,不勸成,此之謂也。以巧鬥力者,始於陽,終於陰;以禮飲酒者,始於敬,終於亂;以溢辭傳言者,始於諒,終於仇。是以善使者既不傳溢辭,亦不以溢辭傳言,否則必釀禍端,此所謂禍從口出。」

「晚生記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會兒,追著問道,「先生所言雖妙,卻是過於曠遠,難解眼前急務。敢問先生,眼下之事可有應對良方?」

「你且說說,眼前是何急務?」

「蘇子邀晚生前往館驛商討會同諸事,可晚生對合縱、會同一無所知,父王亦無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過,就在晚生出門之際,令尹使人送來密函一封,為晚生出謀籌策。晚生吃不準此人用意,不敢擅斷,特請先生指引!」公子如從袖中摸出昭陽的密函,遞予酈敧。

「孟津?」酈敧看過密函,眉頭凝起,思忖一時,搖頭笑道,「昭陽此謀,非正術也!」

「非正術?」公子如一臉惘然,「這……能行嗎?」

「呵呵呵,」酈敧遞回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與列國使臣商討會同諸事時,公子少說多聽。至於昭陽所謀,公子照貓畫虎,只管行去。」

不是正術,即為邪術。酈敧非但不反對,反要他照貓畫虎,公子如不解,盯他徵詢。酈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視。

公子如見他目光篤定,只好點頭允道:「先生既有此說,晚生照章行事就是。」

「去吧!」酈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樹前,作勢欲爬上去。

公子如攔道:「先生且慢!」

「公子還有何事?」酈敧沒睬他,顧自朝樹上爬,邊爬邊說。

「敢問先生,莊真人現在何處?」

酈敧倚在樹杈上,回首一笑:「宋國蒙邑。」

公子如深揖:「謝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輕鬆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剛進府邸,家臣報說縱親館驛已來人催促數次。公子如細看滴漏,見早過申時,也就顧不上洗梳,換好官服,驅車直奔館驛,遠遠望見趙國副使樓緩候於門外,說是蘇秦與諸位公子、公孫恭候多時了。

眾人聽到聲響,俱迎出來。

見過禮,蘇秦跨前一步,攜公子如之手越過兩進院子,走進一處清幽、雅致的廳堂。廳中不見一兵一卒,亦無僕從侍女,唯有花草果木點綴其間,整體佈局祥和安泰,中間擺著七個茶几,圍成一個大圓,每張幾後各鋪一塊絨毯。

蘇秦走至跟前,指著席位道:「諸位,今日是縱親會同,大家同主同次,隨便坐!」話音落處,自己跨前幾步,就近坐了。

眾人掃視圓席,俱是一怔。列國會同,禮儀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時執牛耳一樣,與會者無不看重,稍有不慎,輕則邦交失和,重則兵戎相加。此番會談,蘇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國主使,理當坐於主位。其他諸人皆是副使,當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遠近之分。蘇秦設此圓席,自行放棄主位,別開生面不說,無疑也是對位次之爭的精妙化解。此舉雖小,卻見了蘇秦的氣量與睿智。六國副使恍過神來,盡皆歎服,各尋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蘇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對面的樓緩身上,示意他主持儀式。列國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門,唯有趙國副使樓緩身為人臣,是理想不過的主持人選。另外,趙是合縱發起國,蘇秦要他主持,自也有報答趙侯之意。

樓緩講完套話,從旁拿過幾卷竹簡,是六國縱親綱要,每人傳發一冊後,逐句宣讀。綱要內容無外乎五通、三同、協力制秦之類,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樓緩在此宣讀,無非是走個程序。

宣讀完畢,樓緩邀請蘇秦發言。

蘇秦也不推辭,不緊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勢、合縱緣起及其過程。幾個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傾聽蘇秦縱論天下,暢議國計民生,任他多麼不知政事,不諳民情,也是血脈賁張,大有感悟。

接下來才是正題,商討如何會同。綱要等列國早已認可,無須爭議,諸人關注焦點只在會同的規格、盟辭、儀禮、時間、地點等具體事務上。燕國公孫噲、韓國公子章、楚國公子如三人本性不爭,齊國田文年紀雖輕,城府卻深,趙國樓緩與蘇秦早有默契,只有魏國公子卬不計裡表,事無鉅細,皆要過問一番。

沒費多少周折,大家就在會同規格、盟辭、儀禮、時日等方面達成一致,只在選址上起了爭執。公孫噲提議於洛陽會同,請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譏諷。樓緩建言會同地點設於魏國崤關澠池,正對函谷關,借此向秦展示六國縱親聲威,公子卬震幾叫好,熱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卻把目光轉向公子如。

自進門後,公子如一直正襟端坐,二目微閉,像是仍在深山老林入定,而不是在開一個事關天下大局的列國特使級縱親籌備大會。

在鬼谷裡有過此等經驗的蘇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過來。其他特使的目光緊跟著紛紛射來。

公子如顯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啟,因是首次在此等場合發言,聲音稍稍打戰,吐字卻是清晰:「楚國建議,會同地點設於孟津。」言訖,再次閉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國」,眾人無不感受到這兩個字的份量。幾年前魏惠王號令天下於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盤上的公子如既是實質上的東道主,又是縱親六國中最大一國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顯然是在釋放一個信號,就是楚國有意讓魏再做東道主,再執牛耳。在座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務,不諳辭令,因而此言斷不是信口而出,而是有人授意。

大家面面相覷。即使總要質問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沒有即刻表態。

場上靜寂,滴漏清晰可聞。

齊國田文卻似看出玄機,半開玩笑地率先贊同:「呵呵,孟津的確是會同佳址,連會同台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繕即可。」

公子卬這也反應過來,震幾叫道:「魏國贊同!昔日八百諸侯會盟孟津,共討商紂,今日六國英雄再會孟津,共討暴秦,何其快哉!」

田文笑笑,半是揶揄:「還有魏王陛下孟津朝王之事,大將軍怎就忘了?」

眾人皆笑起來。

見公子卬面色尷尬,公子章笑轉話題:「魏兄將秦公比作商紂,豈不是高抬他了?」

眾人又笑起來。

樓緩斂住笑,目光移向蘇秦,意思是再明確不過的。蘇秦將目光依次掃過眾使,依舊微笑,沒有說話。

樓緩微怔,小聲叫道:「蘇子?」

蘇秦望向樓緩,朗聲說道:「趙國副使,有話請講!」

樓緩本想要蘇秦表態,沒想到蘇秦反要他說,囁嚅道:「在下——」見眾人目光紛紛射來,只好將牙關一咬,「在下以為,會同地點設在孟津不妥!」

公子卬變過臉色:「請問趙國使臣,有何不妥?」

「武王會盟八百諸侯於孟津,旨在伐紂。魏侯會盟列國於孟津,旨在尊周。今日蘇子倡導六國會同,意在結束紛爭,共製暴秦。韓公子所言甚是,秦公既不能等同於商紂,也不能等同於周天子,因而不宜再將會同台設於孟津。」

公子卬探身道:「請問趙使,依你之言,會同地點設於何處合宜?」

樓緩語塞:「這——」

「別不是設在貴國邯鄲吧?」公子卬身子朝後一仰,放聲長笑。

樓緩臉上漲紅,再次將目光移向蘇秦。

蘇秦輕咳一聲,斂神說道:「諸位特使,我等在此商談天下會同,是使命,更是職分。我等一言一行,無不關係天下大事,黎民安危,不可輕言戲辭,傷及和氣!」目光掃向公子卬,然後依次掃過諸位使臣,見大家紛紛正襟斂神,再次出聲,「六國會同,應以互相尊重、互相諒解為前提,凡事皆應求同存異,共商合議。關於會同地點,燕國特使提議設於洛陽,趙國特使提議設於澠池,楚國特使、魏國特使提議設於孟津,諸位誰有其他提議,盡可在此表述。」

眾人盡皆搖頭。

「既然沒有其他提議,」蘇秦以指輕扣几案,「我們就在上述三地選取一個。我們共是七人,超過四人同意者,方為定址。先說洛陽,同意者伸出二指,就像這樣——」伸出二指,然後放下,目光掃過眾人。

只有公孫噲舉手,依樣伸出兩個指頭。

蘇秦候一會兒:「其次是澠池,同意者舉指。」

樓緩、公子章緩緩將手舉起。

蘇秦再道:「再次是孟津,同意者舉指。」

公子卬、田文、公子如盡皆舉指。蘇秦略作思忖,伸出二指。公孫噲見蘇秦舉手,亦改過來。公子章一見,也忙舉手。唯有樓緩遲疑半晌,方將兩個指頭緩緩伸出。

「既然諸位盡皆同意,」蘇秦收回手指,「會同地點就定於孟津,吉期為秋分日,卯時起禮,午時執牛耳。其他相關事宜,均以今日議定的為準,請諸位特使各自回奏君上,求同存異,共成合縱大業!」

「敬受命!」

眾人走後,樓緩湊到蘇秦跟前:「蘇子,您……真的認同孟津?」

蘇秦眉頭皺起,久久沒有說話。

樓緩小聲嘟噥:「您是特使,隨便說個地點,有誰能說二話?」

「唉,」蘇秦長歎一聲,「如果天下諸事在下都能定下,我等又何必四處奔波、合縱會同?既然是列國會同合縱,在下又怎能隨便說個地點?」

樓緩急道:「方纔,您若不舉手指,他們也湊不夠四人。」

「縱親六國,齊、楚、魏三家最具實力。三家俱薦孟津,在下若是不舉手,你說定在何處?會盟地址定不下來,如何會同?我們總不能將精力一直耗在這樁事上吧。」

「會同地址再放孟津,又不能去邀周天子,叫天下如何看待?再說,魏得惠子、龐子,勢力復強,六國皆去孟津,魏王會不會——」樓緩打住話頭。

「你說的是,在下憂心的正是此事。但事已至此,即使會同地點不在孟津,該發生的照舊發生。」

樓緩默然。

公子如回到府中,沉思良久,起身徑投太子府,將這日議定的合縱諸事細細稟過。

送走公子如,太子槐吩咐靳尚召請左司馬屈武、右司馬景翠及屈丐、屈平等七八個得力近臣謀議。眾人也都知道了合縱成功的事,群情振奮。屈武長子、一直鎮守襄陽的裨將軍屈丐按捺不住,率先說道:「殿下,天賜良機,末將請命伐秦,光復我商於失地!」

「屈將軍所言極是!」太子槐也是情緒高昂,「商於之恥一日不雪,本宮之心一日不寧!今機緣已至,本宮召請諸位,只為商定一個萬全之策。」目光逐一掃過眾人,「諸位皆是本宮膀臂,也都熟知秦人,有何良策,這就說出來。」

幾個年輕人七嘴八舌,各自說出伐秦方略,漸漸形成合議,就是趁列國合縱、秦人無力南顧之時,兵分三路,一路出宛城,由涅陽西進;一路出穰,由湍水河谷北上;一路出均陵,沿丹水河谷北上,鉗擊淅、於,而後三路大軍由東而西,直搗於中,奪取武關,進而掃平整個谷地。

幾個年輕人熱情洋溢地獻計獻策,唯有左司馬屈武閉目端坐,自始至終未出一言。

太子槐憋不住了,目光轉向他:「老將軍,您與秦人對陣多年,熟知商於,想必已有破敵良策,可否賜教本宮?」

「回稟殿下,」屈武應道,「商於谷地形勢險惡,關隘眾多,原本易守難攻。自商鞅始,已歷四任郡守,無不謹小慎微,尤其是現任郡守孟邵,智勇兼具,是秦公親選將才,膝下四子皆飽讀兵書,精通武藝,各有萬夫之勇。孟邵上任六年,借地勢築關設壘,層層佈防,並將谷地之民施以秦法,勸農耕織,教民死戰,是我勁敵。微臣以為,收復失地,萬不可倉促圖之!」

屈武出言即長秦人志氣,大出眾人意外。

太子槐長吸一口氣,二目緊盯屈武:「以老愛卿之意,我當如何圖之?」

「兵不出奇,難有勝算!」

「如何出奇?」

屈武從袖中摸出一卷羊皮,鋪開來,是一張軍用形勢草圖,上面密密麻麻佈滿符號。太子槐看有一時,抬頭問道:「本宮愚昧,請老將軍教我!」

「微臣不敢!」屈武手指草圖,詳細解道,「殿下請看,從這兒到這兒,總長逾六百里,俗稱商於谷地。這條黑線叫商於道,也叫商山道,西至藍田,中經商州,東至淅、於,兩側皆是大山,峰高谷深,無路可通。我若以勢壓之,與秦逐城逐壘爭奪,或可取勝,犧牲必大。以微臣之見,我當借六國合縱、秦人無暇他顧之際,以方纔所議三路為佯攻,主力悄出漢中,沿沔水北上,越少習山入丹水上源,直攻商城。商城若得,武關自破,於中、於東、淅等七邑,皆如甕中之鱉,商於谷地不戰可下!」

屈武一番話說完,在座諸人皆是驚喜,屈平更是瞪大眼睛,不無欽敬地凝視這位久經沙場的堂伯。顯然,對於如何光復商於、報復前仇,屈武早已成竹在胸。

「好方略!」太子槐思慮有頃,朝屈武抱拳致敬,「屈將軍不愧我大楚柱國啊!」

屈武叩首:「末將不才,愧對殿下褒獎!」

「屈將軍,快快請起!」太子槐離席,親手將他拉起,扶他坐下,長歎一聲,「唉,當年公孫鞅乘我與巴、越交戰,襲占商於谷地,父王為此夜不成寐,勵精圖治,終使我大楚百廢俱興,如旭日勁升,翠筍破土,前年更得越地千里,人口百萬,盛況空前。本宮有意借合縱之機光復失地,雪我前恥。屈將軍,今日指靠您了!」

屈武哽咽道:「殿下放心,末將即使肝腦塗地,也要擊敗秦人,光復失地,不負陛下、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槐壓低聲音,目光銳利:「諸位愛卿,今日所議,乃我絕密,任何人不得外洩!屈將軍!」

屈武抱拳:「末將在!」

「精密籌劃,確保此戰萬無一失,一舉破秦!」

「末將遵旨!」

太子槐轉向景翠、屈丐及幾位將軍:「諸位將軍,你等各自備戰,協助老將軍成此大功!本宮前去章華台,奏報父王!」

諸將振奮:「末將得令!」

「還有你——」太子槐的目光緩緩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抱拳:「屈平候旨!」

「本宮觀你言辭得當,舉止從容,文章燦爛,有意委你一份重差。」

屈平朗聲應道:「屈平赴湯蹈火,在所不懼!」

「公子如一意修身,不善應酬。你可跟隨左右,輔其支應列國事務,振我大楚威儀!」

「平遵旨!」

太子槐轉對靳尚:「備車!」

昭陽驅車直入章華宮,登三休台求見威王,被侍衛攔下。昭陽心急如焚,在偏殿一直候至翌日後晌,方得覲見。

覲見地點仍在觀波亭。楚威王喜歡在聽臣子奏報時,能夠聽到不遠處澤中的波濤。一身重孝的昭陽跟在內臣身後,亦步亦趨地走到亭下,一步上亭台,整個人就「撲通」一聲撲前伏地,重重叩首,大放悲聲:「陛下——」

聽到這聲悲號,威王怔了,大睜兩眼盯著他。

昭陽哭得更加傷悲:「陛下——」

因距離較遠,威王看不真切,只將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孝服上,以為他是為母傷悲,眼圈兒也紅了,輕歎一聲,安撫道:「江君夫人年過古稀,壽終正寢,當是善終,愛卿尚須節哀順變才是!」

昭陽泣不成聲:「陛下,微……微臣……」

「昭愛卿,」威王感喟,「江君夫人一生積福行善,賢淑達理,富聚坤德,堪為楚女典範。仙遊之後,又不行人殉,輕車簡從,即使葬器,也是去奢就樸,堪為天下楷模。寡人聞之,不勝慨歎矣!」

昭陽將頭磕得山響,再泣:「陛下——」跪前幾步,磕頭如搗蒜,「陛下,微臣……又犯重罪,特此負荊,懇請陛下責罰!」

「哦?」威王細審,這才注意到昭陽反綁兩手,背上還插三根荊條,打個驚愣道,「昭愛卿,你……這是為的哪般?」

「陛下,」昭陽邊泣邊訴,「前些時,微臣聽信秦使陳軫,誤信江湖浪人蒼梧子,還將他引薦給陛下。若不是六國特使蘇子慧眼識詐,微臣差點釀下大錯,罪不容赦啊!」

威王明白過來,喟然嗟歎:「唉,若為這個,寡人是該罰你!不過,寡人聽說江君夫人是在久吃那人的仙丹之後方才仙去。由此觀之,愛卿並非蓄意謀害寡人,而是受到奸人蒙蔽,情有可原。」

「陛下,」昭陽再次叩頭,「微臣只念效忠,竟是良莠不分,害了先母不說,這……這又……」匆匆跪行至內臣跟前,擺好姿勢,「抽出荊條,使勁抽,抽死我!」

內臣後退一步,目光瞄向威王。

「唉,也罷!」威王輕歎一聲,「昭愛卿定要自請責罰,你就抽打三下,全他個心意!」

內臣應過,從昭陽背上抽出三根荊條,解去綁縛,撩開孝服,揚起一根荊條,在其裸背上象徵性地抽打一下,扔掉,又拿一根,再抽。三根抽完,內臣彎腰扶他起來。

昭陽走到威王前面,正對威王跪下,叩道:「謝陛下不殺之恩!」

威王指著左側席位:「坐吧。」

昭陽謝過,起身在幾前坐下,正要說話,遠處傳來腳步聲,當值內臣稟報合縱副使公子如求見。威王急請入見,公子如見過禮,見昭陽也在,遂在奏報六國特使議定的合縱會同事宜時,特別提道,他已遵從令尹大人吩咐,舉薦孟津為合縱會同盟誓之地,六國紛起響應,已經正式確定。

威王徵詢的目光緩緩轉向昭陽:「昭愛卿?」

「陛下,」昭陽抱拳解釋,「微臣此來,一是向陛下請罪,二也正是奏報此事。陛下,在我大軍行將伐魏之時,蘇子卻來倡導天下合縱,微臣一時沒想明白。近日微臣為先母守孝,得暇冥思默想,竟是恍然有悟。」

「愛卿有何感悟?」

「陛下,微臣以為,六國拋卻前嫌,親如一家,天下從此再無紛爭,於我來說,真正是利大於弊。」

「愛卿說說,如何利大於弊?」

「我可與魏、齊化敵為友,共同對付虎狼之秦。魏報河西之仇,我雪商於之恥,可謂是兩全其美之事。」

「那……齊人呢?」

昭陽詭秘一笑:「陛下,齊人定在黃池被魏人打怕了,只要魏人要他征秦,想他不敢不征!」壓低聲音,越發詭秘,「按照蘇秦所言,六國合縱,意在制秦。魏、秦因河西血仇數十年,幾年前秦人使詐,斬殺大魏武卒八萬、奪占河西不說,又乘勢攻取陰晉和函谷,盡得河、山天險,迫魏遷都大梁。近年魏國文得惠施,武得龐涓,東敗齊於黃池,北卻趙於朝歌,南奪我陘山,勢力復振,早就尋思與秦人一決高下。今六國合縱,我正可聯手齊人,成魏之美,助魏奪回河西。」

楚威王身體前傾:「嗯,有意思,說下去!」

「待滅掉暴秦,我可再與齊盟,齊報黃池之辱,我雪陘山之——」

想到酈敧的「非正術也」之言,公子如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昭陽也趁機打住,目不轉睛地望著威王。

威王兩眼微閉,陷入沉思,許久,睜開眼睛,轉對公子如:「如兒,近幾日來,寡人依你所言,清心靜坐,可一直坐有兩個時辰,仍是心猿意馬,攀東扯西,再後來,竟是心亂如麻,如坐針氈,渾身上下無一處舒服,這是怎麼回事?」

昭陽見威王沒有睬他,反而談起修心之事,心裡打結,又不能表露,只好跟著威王的目光,兩眼怔怔地看向公子如。

「回稟父王,」公子如也吃不準威王之意,緩緩應道,「兒臣初修時也是心亂神飛,無法安坐,不到半個時辰就起來了。父王初修就是兩個時辰,遠勝兒臣矣!」

「呵呵呵,」威王樂了,「照你此說,寡人心裡踏實了。如兒,關於修身悟真,你又有何感悟?」

「回稟父王,」公子如拱手奏道,「兒臣在郢西訪到一個奇人。」

「說予寡人聽聽!」

「此人居於麗水河灣,號龜丘子,放浪形骸,處事灑脫。兒臣慕名而去,未曾見面,先聞一歌。兒臣駐足聽之,甚有感觸!」

「是何歌謠?」

公子如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雙手呈上:「兒臣唯恐錯記,抄錄於此,請父王審閱!」

內臣從公子如手中取過絲帛,呈予威王。

威王看過,呵呵一笑,叫內臣轉予昭陽:「昭愛卿,你也看看!」

昭陽細看一陣,皺起眉頭:「陛下?」

「昭愛卿,有話直說!」

「陛下,」昭陽吃不準公子如是何用意,掃他一眼,試探道,「微臣以為,此歌似是……似是味道不對,曲辭不敬,有妄議、誹謗朝政之嫌。」

「愛卿說說,他是如何妄議、誹謗朝政的?」威王笑問。

「今陛下聖治,天下昌明,歌者卻說『何德之衰也』,又說聖人不出,『方今之時,僅免刑焉』,更是妄論!」

「既然他是妄議朝政,以愛卿之見,該當如何處置此人?」

「微臣以為,當治其誹謗朝政之罪。」

「哈哈哈哈!」威王手指昭陽,笑得前仰後合。

吃威王這一笑,昭陽迷瞪兩眼,不知所措。即使公子如,也是不解。

威王笑夠了,轉對公子如:「如兒,吟唱此曲之人,也就是你說的龜丘子,可叫酈敧?」

公子如心內一怔,不無驚奇地望著威王:「是的!父王認識他?」

威王沒有回答,又笑幾聲,看一眼昭陽:「昭愛卿能武不能文,一心只念治兵,閒事管得少,此曲究竟何意,你這給他譬解一番!」

昭陽忙朝公子如抱一拳,自我解嘲:「陛下責的是,微臣是粗人,孤陋寡聞,請公子開示!」

公子如不解上意,又不好推托,只好說道:「我也是聽來的,說不好,解不透。大體是說,道或行於未來,或行於過去,不行於當今。在這無道之世,有道之人當明哲保身,謹小慎微,不要執迷不悟,自己為自己畫個圈,窩在圈裡打轉轉。」

「公子解得好!」昭陽轉對威王,尷尬一笑,「陛下,是微臣粗糙,想得歪了。」

公子如仍在記掛心裡的謎團:「請問父王,您是如何認識酈敧的?」

威王用手指輕敲几案,模樣甚是得意:「呵呵呵,此人既是寡人子民,寡人焉有不識之理?還有,作此歌的不是酈敧,是接輿,而方纔你所解釋的有道之人,當是魯人仲尼。不過,據寡人所知,這不是此歌原本。」

公子如、昭陽皆是一震,異口同聲:「原歌如何?」

威王似是陷入遐思:「接輿是先祖昭王時人。據傳,魯人仲尼過游我境,接輿過其門,歌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以勸誡仲尼識時務,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裡瞎折騰。若說接輿是昔日狂人,酈敧堪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頭微凝,「酈敧所歌與接輿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來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將原意顛覆,頗讓人浮想聯翩,不勝感慨。寡人初聞時,也是吃驚,使人召請酈敧,欲問他個所以然,他卻拒不赴召。寡人本欲親去郊野訪他,無奈冗務纏身,未能成行。如兒既已會他,有何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回稟父王,」公子如應道,「兒臣見面,讚他作得好歌,酈敧卻連連搖頭,說此歌非他所作。兒臣問他何人所作,他反問兒臣見過真人否。兒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處去尋?酈敧笑兒臣孤陋寡聞,說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兒臣忙問真人是誰,酈敧說,真人姓莊名周,已經得道。」

「哦?」威王身子前傾,「這麼說,此人已成仙了?」

「這……」公子如略略一怔,「莊真人是否成仙,兒臣不知。」略頓一下,「兒臣聽聞真人現居宋國蒙邑,甚想趕赴宋地一趟,求證實情,還望父王恩准!」

「斷不可行!」威王擺手拒絕。

「父王——」公子如再次懇求。

「如兒,」威王搖頭道,「列國合縱在即,你是楚國縱親副使,豈可隨便脫身?」勾頭思忖一會兒,轉對內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訪。你這就派兩個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設法尋到莊真人,就說寡人請他再游郢地,誠意拜他為國師。」

內臣未及回應,守值內臣在亭下稟報:「啟稟陛下,殿下求見!」

威王急道:「宣!」

太子槐趨步上亭,見禮後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著他:「槐兒,觀你神色亢奮,可有大事?」

「回稟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國縱親既成,兒臣奏請向秦開戰,雪我前恥,奪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兒,你且說說,如何開戰?」

太子槐瞄一眼昭陽,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顧慮,笑道:「說吧,這兒沒有外人。」

太子槐只得和盤托出屈武之謀:「商於谷地東西長約六百里,形勢險要,如一條長蛇。六國縱親,盟於孟津,吉期已定。兒臣以為,我可大張旗鼓,參與會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應對,我則趁其不備,由漢中悄出奇兵,越少習山,襲取武關、於中,將長蛇攔腰截斷,然後據關守隘,東西合圍,盡取商於!」

「嗯!」威王依舊笑吟吟的,「是誰想出此謀的?」

「左司馬。」

見謀出於屈武,昭陽暗吃一驚,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鬚,沉吟一時,轉向昭陽:「屈將軍此謀,昭愛卿意下如何?」

「回稟陛下,」昭陽奏道,「微臣以為,此謀甚好,我可一舉奪得商於谷地,一雪前恥。只是——」故意頓住,掃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麼?」威王問道。

昭陽稍作遲疑:「此謀雖好,卻不利於實施。少習山南北兩百里,高險奇絕,流水湍急,蟲豹滋生,歷來為魑魅魍魎所居,人跡罕至,大兵豈可翻越?再說,即使能夠翻越,又如何運輸輜重?人馬輜重上不去,少數尖兵非但夾擊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夾擊。做得好,可一戰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恥笑。」

「依愛卿之計,該當如何?」

「眼下六國合縱,親如一家,秦人縱是一塊精鐵,也會被碾成粉末。微臣以為,我當致全力於縱親,與列國一道,協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馬踏咸陽。咸陽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陽在手,區區商於六百里谷地,哪裡跑去?」

「嗯,」威王輕輕點頭,轉對太子槐,「槐兒,如兒,昭愛卿,聽旨!」

三人皆離席位,跪於地上。

威王目視公子如:「如兒,照會蘇子及列國特使,就說六國合縱為一,協力摒秦,寡人此番親去赴會!」

「兒臣遵旨!」

威王轉對昭陽:「昭愛卿!」

「微臣在!」

「點三軍八萬,與寡人同往孟津,參與會同,壯縱親聲威!」

昭陽聲音高亢:「微臣領旨!」

威王的目光緩緩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兒!」

「兒臣在!」

「堅守郢都,謹慎國事,不可輕舉妄動!」

「兒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