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8) > 陸 第七章 蘇秦戳穿假仙人,楚王入縱 >

陸 第七章 蘇秦戳穿假仙人,楚王入縱

楚國郢都的大街上,一個穿著奇怪的中年人坐在地上,正在扯嗓子大聲叫賣:「丹藥,丹藥,靈妙丹藥,吃一粒可祛小病,吃十粒可祛大病,若是吃上百粒,百病皆除……」

中年人白眉長耳鷹鼻,面相甚是奇特,身旁鋪了一塊絲帛,帛上擺著一隻丹瓶,瓶旁放著一粒如紅棗般大小的蜜丸。中年人不停叫賣,因中氣十足,聲音富有樂感,身邊開始聚起一小堆人。秦國上卿陳軫正在街上漫步,聽到這邊熱鬧,也趨過來。

中年人見人越聚越多,開始自報家門:「在下姓莫名耳,荊山人,生於楚莊王元年,少時得逢異人,隨其遷居女幾之山,習煉仙大法,得長生之術,今已三百零七歲,此番來郢,乃奉家師之命,擇選有緣弟子……」

有個患牙病的擠到前面,指著腮幫子問道:「請問上仙,牙疼能否治癒?」

「牙疼是小病,一粒足矣。」

那人喜道:「請問上仙,多少錢一粒?」

「三個爰金。」

聽到如此昂貴,那人長歎一聲,扭頭走去,周圍看客盡皆搖頭。

像他這般異人,郢人也似見得多了,有人嘻嘻笑道:「我說上仙,編謊也要編得圓些。瞧你這點年紀,大不過四十,卻說自己三百零七歲,騙鬼哩!」

眾人皆笑起來,不少人扭頭走開。中年人也未顯出絲毫失望,依舊坐在地上,沖行人大聲叫賣。

陳軫觀看一時,見看熱鬧的全散走了,方才走到跟前,摸出三個爰金扔予他道:「莫上仙,在下買一粒。」

中年人看他一眼,接過爰金,從瓶中倒出一粒丹藥,遞給陳軫。

陳軫笑笑,指著丹瓶道:「丹瓶裡還有多少?」

「八十粒。」

「請問上仙,此藥是否包醫百病?」

「這個,」中年人略略一怔,將陳軫上下打量一番,緩緩說道,「要看什麼病了。病症不同,用藥也自有異。」

「嗯,」陳軫點頭道,「此話在理。在下百病纏身,欲請上仙前往寒舍診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中年人拱手道:「就依官人。」

昭氏府宅的龐大門樓上,原來的「昭府」已被「令尹府」三字取代。

聽聞陳軫光臨,家宰邢才親自迎出,見過禮後,小聲叮囑道:「陳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測,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見主公時,說話有個分寸。」

陳軫笑道:「謝家老了。」

邢才引陳軫至廳中坐下,自己躬身退出。不一會兒,昭陽進來,心情果是不好,面色陰鬱。

陳軫起身揖道:「陳軫見過令尹大人!」

昭陽擺手讓他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下。

陳軫拱手道:「聽聞老夫人玉體欠安,在下特來拜望。」

昭陽眼角濕潤,聲音哽咽:「不瞞上卿,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驚,病情加重,反覆幾次,這一回,怕是……頂不住了。陛下使御醫診治,家母什麼藥都吃過了,根本無用,御醫無法,只好用針。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看到她身上扎滿銀針,在下……在下……」泣不成聲,有頃,從袖中摸出絲絹,拭了一把淚水。

「令尹大人,」陳軫見他擦完淚,方才說道,「在下此來,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陽身子趨前,眼睛睜大,直直地望著陳軫。

陳軫緩緩說道:「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掛心。近日在下四處尋訪,終於訪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將老夫人的病情詳細講過,仙翁什麼也沒有說,只交予在下一粒藥丸,」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請老夫人一試。」

昭陽接過丹藥,細細察過,閉目有頃,叫來兩個婢女,吩咐她們將藥丸搗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約過半個時辰,婢女急來稟報,說老夫人滿面紅光,病情大有好轉,已能翻身坐起。

昭陽驚喜,急隨婢女過去察看,又過半個時辰,樂呵呵地復入廳中,向陳軫求問上仙何在。

陳軫笑道:「大人莫急,若是此藥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盡可包在陳軫身上。」

昭陽連連拱手謝過,由衷歎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總是陳兄出手相助,陳兄大恩,讓在下實難——唉,不說了!」

陳軫還過一揖,鄭重說道:「大人不說,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數年,虧得大人照料,這才活得像個人樣。大人於在下有此大恩,在下從未說過半句報答之語,只將點點滴滴刻在心裡。在此世上,在下早無親人,老夫人是大人母親,也是在下母親,在下此舉,不過是為母盡孝而已。」

陳軫說出此語,已是肝膽相照,昭陽心裡一陣感動,當下喝叫擺出香案,與陳軫歃血為盟,結為八拜之交。昭陽年長為兄,陳軫為弟。

結拜完畢,下人擺出酒席,二人痛飲。

昭陽親手倒酒,雙手遞予陳軫:「來來來,賢弟,大哥敬你一爵!」

陳軫接過後放下,亦為昭陽倒滿一爵,雙手遞上。

二人舉爵,昭陽正欲飲下,陳軫擺手止道:「大哥且慢,軫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陽放下爵,正襟說道:「賢弟請講!」

陳軫亦放下爵,長歎一聲,眼中淚出:「大哥,在下在魏蠅營狗苟十餘年,別無他念,一心只想輔佐魏室,成就一生輝煌。豈料為件小事得罪龐涓,一家老小被他趕盡殺絕,在下也差一點被他凌遲處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來,心如刀絞——」

昭陽眼珠暴起,「咚」的一拳擊在案上,將兩隻酒爵震飛,酒灑一地,怒道:「龐涓豎子,欺侮賢弟,就是欺侮大哥,可為家仇!襲我陘山,斬我將士數萬,可為國恨!家仇國恨,昭陽若是不報,枉為丈人!」

陳軫撿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滿,緩緩說道:「大哥可曾想過如何報仇?」

「這有何難?」昭陽不假思索,「大哥這就奏明陛下,興師伐魏!」

「唉,」陳軫搖頭歎道,「大哥縱使想伐,陛下亦必不肯。」

「哦?」昭陽一怔,「陛下為何不肯?」

「因為三晉年前縱親,年後蘇秦又去齊國遊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齊必入縱。中原列國皆入縱親,陛下如何興伐?再說,陛下已經鯨吞吳、越,拓地數千里,如此功業,遠超歷代先王。陛下眼下只想守成,早無進取之心,大哥縱想建功立業,使大楚稱霸天下,揚英名於萬代,也是難事。」

聽陳軫這麼一說,昭陽也似冷靜下來,沉吟有頃,點頭道:「嗯,賢弟所言甚是。依賢弟之見,該當如何?」

陳軫如此這般輕聲低語一番,昭陽頻頻點頭,舉爵道:「好,就依賢弟所言!來,為成功伐魏,報仇雪恥,干!」

「干!」

翌日晨起,昭陽將仙翁請至府中,視過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藥。老夫人服畢,精神更見起色,已能說笑,甚至還能下地走動幾步。昭陽對仙翁的仙術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陳軫之計,載仙翁前往章華台。

威王年事雖高,仍在章華台裡沉湎於聲色,有時甚至日御數女。儘管有御醫滋補調養,威王卻也力不從心,龍體越來越差。近些日來,威王覺得四肢倦怠,精神煩悶,正自苦惱,內臣稟報昭陽求見。威王宣召,二人見過君臣大禮,昭陽依例將朝中諸事扼要稟報。威王聽見淨是瑣事,打聲哈欠。

昭陽聽得分明,頓住話頭,趨身細審威王一會兒,不無關切地小聲說道:「觀陛下氣色,好似不如前番微臣來時爽朗。」

這一句果然撓在癢癢上,威王長歎一聲,搖頭道:「唉,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陽急忙改坐為跪,叩道:「微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唉,」威王復歎一聲,「起來吧!寡人老了就是老了,不干愛卿之事,降什麼罪?」

昭陽依舊跪在地上,小聲問道:「微臣斗膽,敢問陛下有何不爽之處?」

「不瞞愛卿,」像所有老人一樣,威王開始津津樂道地數點自己病情,「胸悶,四肢倦怠,茶飯不思,兩隻耳朵裡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時還腰酸背疼,唉,愛卿啊,寡人說老就老了,前幾年沒有一絲感覺,這陣兒到處是病,上上下下沒有一處舒坦的地方。咦,說起這事,寡人差點兒忘了,江君夫人玉體如何?」

「謝陛下垂愛,」昭陽再次頓首,「微臣正欲稟報此事。家母前幾日病重,眼見不支,兩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見好,今日晨起,微臣臨行之前探望家母,見她容光煥發,似是年輕數歲。得知微臣欲來章華覲見陛下,家母特托微臣向陛下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從蒼梧山來的仙翁,號蒼梧子。」

「蒼梧子?」威王思忖有頃,「傳聞蒼梧山在赤水之東,是舜帝升仙之處。」

「正是。」昭陽稟道,「據微臣考證,《海內南經》裡明確記載,『蒼梧之山。帝舜葬於陽,帝丹朱葬於陰。』」

「嗯,」威王點頭道,「怪道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轉對內臣,「快,有請蒼梧子!」

內臣走出,不一會兒,領著那個中年男人急步趨進。

在陳軫的精心打扮和演練下,中年男人已與街上所見判若兩人,衣冠更是煥然一新,真的給人以仙風道骨、超然於世的感覺。蒼梧子這個名號,也是陳軫臨時為他起的。

蒼梧子昂首立於廳中,見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陽急道:「仙翁,快,叩見陛下!」

蒼梧子象徵性地拱拱手,口中飄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老朽蒼梧子見過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將蒼梧子上下打量幾眼,「請問上仙,高壽幾何?」

「回稟陛下,」蒼梧子朗聲說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剛滿三百零七歲,不敢妄稱高壽。」

「三百零七歲?」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將他打量幾眼,長吸一口氣,「請問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蒼梧山?」

蒼梧子微微搖頭,緩緩說道:「回稟陛下,老朽本為荊山人氏,出生那年,莊王新立,又五年,父母雙亡,老朽傷悲欲絕,泣哭三日,聲震曠野。哭聲驚動一個異人,就是老朽先師。先師帶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幾山,在山中習練修仙之法。我們師徒在女幾山住滿兩個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師飛昇,乘風徑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飛昇,只好在地上循仙氣追尋,一路追至蒼梧之山,忽然不見先師之氣,遂在山中結草而居。住滿兩個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夢,先師現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幾個有緣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驚問,「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蒼梧子再次搖頭:「老朽初至郢都,有緣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問:「寡人不才,可否有緣隨上仙修習仙道?」

蒼梧子審視威王,有頃,搖頭道:「欲習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觀陛下龍體,將來或可,眼下卻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過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這倒不難,」蒼梧子侃侃說道,「老朽可煉丹藥,只要陛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問:「哦,此丹何時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趨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請仙翁為晚生提煉此丹!」

蒼梧子亦還一揖:「老朽可以提煉,不過,依老朽推算,陛下塵緣未了,服下此藥雖得不死,卻也難成仙道。」

「哦?」威王大驚,急問,「敢問仙翁,熊商有何塵緣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陛下尚有一樁大功未就,是以塵緣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難道不為大功?」

「天降陛下,當樹兩功,伐越可為一功,還有一功,尚需陛下完成。」

威王沉思一會兒,親手扶蒼梧子坐於客位,自己落席,拱手問道:「請問仙翁,此功可成於何處?」

蒼梧子拱手應道:「依老朽所推,陛下此功,當成於北。」

威王垂頭又思一陣,吩咐內臣:「仙翁遠來,一路勞頓,你領仙翁先至後宮安歇,待寡人處理好朝務,再陪仙翁盡興。」

蒼梧子謝過,起身告退,與內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遠,將頭緩緩轉向昭陽:「昭愛卿,依你之見,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陽拱手應道,「陘山之辱,微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閉目思忖,有頃,「聽說三晉已入縱親,我若伐魏,韓、趙皆來救援,如何是好?」

「三晉一向不和,即使縱親,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吳、越之眾,兵精糧足,可起大軍三十萬,即使三晉合一,也有絕勝把握,此其二也。三晉縱親,與秦不利,去年微臣就已聽聞秦欲伐韓宜陽。我若伐魏,可與秦結盟,使秦人出兵伐宜陽。韓自顧無暇,無法救援。有秦在後,趙亦不敢輕舉妄動。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微臣以為,可以伐魏。」

「魏有龐涓,愛卿可有應對?」

「陛下放心,微臣已經探明,前番魏伐陘山,皆是孫臏之謀。今孫臏已成廢人,龐涓不足懼也。」

「龐涓以少勝多,五日之內連敗齊、趙,愛卿不可小視!」

「縱觀黃池之戰,田忌輸在驕傲,輸在大意,龐涓勝在哀兵,勝在僥倖。朝歌之戰,奉陽君猝不及防不說,原也不是龐涓對手。今非昔比,與魏作戰,魏是驕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勝。」

威王再次垂首,有頃,抬頭又問:「若是伐魏,愛卿可有考慮?」

「可取襄陵。」昭陽似已胸有成竹,「魏以陘山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虛。襄陵卡在大梁與睢陽之間,前有睢水,後有歲水,是戰略形勝之地。我可兵出苦縣,長途奇襲襄陵,一舉下之,卡斷魏、宋聯絡,而後沿襄陵一線築壘設防,西拒魏卒,東收宋地,蠶食泗下千里沃野。」

聽完昭陽之謀,威王閉目有頃,點頭道:「好吧,就依愛卿之計!發大兵二十萬伐魏,愛卿為主將,屈愛卿、景愛卿為副將,景愛卿兼任南陽郡守,引兵五萬出方城,佯攻陘山,牽制龐涓。具體如何實施,愛卿可去擬道旨意!」

「微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陽得旨,頻頻召集諸將,徵調三軍、糧草、輜重等,忙活月餘,總算部署妥當。陳軫也緊急修書,奏請秦公征伐宜陽,牽制韓、趙。蒼梧子夜觀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全都行動起來,一時間,馬蹄聲聲,磨刀霍霍。

然而,事有湊巧。就在昭陽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連吃下數十粒丸藥後一直紅光滿面的江君夫人突然間大叫數聲,吐血而死。

昭陽大驚,哭絕於地,令尹府裡一片哀聲。

陳軫聞訊急至,哭得比昭陽還見悲切。昭陽傷悲有頃,毅然決定先國後家,咬破手指,寫血書奏報威王,聲稱帶喪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將昭陽驅車趕往中軍轅門祭旗。三軍將士看在眼裡,無不泣淚,士氣激奮。卯時至,昭陽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飛車馳到,宣讀威王詔書,嚴旨暫緩伐魏,為江君夫人發喪。

就在此時,合縱車馬轔轔而至,離郢都三十里駐紮。

翌日,臨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隨同打前站的樓緩出城迎接,蘇秦帶著幾個公子、公孫和田文等五個副使及貼身隨從駕車馳入郢都東門,沿麗水右側的馳道直入王城旁邊的列國館驛。

正行之間,前面突然人頭攢動,接著是鐘鼓齊鳴,哀樂聲聲,看熱鬧的人群紛紛避讓於大街兩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蘇秦諸人也都紛紛避讓。

不一會兒,一百單八名麻服衛士開路,接著是六十四名樂手,或吹或敲,哀樂聲聲;再後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擁一輛駟馬大車,車上站著一個白眉紅髮的神巫;神巫後面緊隨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歲的童男童女,按年齡分成一十六對,皆雙腿盤坐,分對坐於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對由兩名麻服壯漢抬著;這些孩子未穿麻服,個個衣著光鮮,瞪著好奇的大眼左顧右盼,有的嘴裡還吃著零食,覺得這一切甚是好玩,幾個小一點的仍在指指點點,吃吃發笑。孩子們身後,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們的天真樣子,眾多觀者不忍目睹,紛紛以袖拭淚。一個小女孩看得眼熱,指著被抬的孩子衝著身邊的一個年輕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將女兒抱起,不無恐懼地扭過身子,完全不顧小女孩的哭鬧,飛步閃入旁邊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兒真的要被抬走一樣。

靳尚冷冷地望著這隊人流,面上毫無表情。

蘇秦、公子卬、樓緩、公子章、田文皆知怎麼回事,無不神情黯然,低下頭去。幾人中,唯有公孫噲不知所以,輕聲詢問身邊的田文:「他們為何抬著那些孩子?」

田文別過臉去,沒有回答。

公孫噲一怔,好奇心愈加強烈,復問樓緩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別過臉去,無人睬他。公孫噲不好再問,只將兩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們身上。

不消一時,麻服隊伍走遠,眾人也都散去。公孫噲再也憋不下去,乾脆趨至蘇秦身邊,輕聲問道:「蘇子,那些孩子是怎麼回事?」

蘇秦輕歎一聲,指著靳尚:「這是楚國之事,公孫若想知曉,可問靳大夫。」

公孫噲急忙轉向靳尚,拱手揖道:「請問靳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稟公孫,」靳尚回揖道,「江君夫人仙遊,那些孩子是隨身侍候她的。」

「什麼?」公孫噲驚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說,他們是人殉?」

靳尚輕歎一聲,垂下頭去。

公孫噲愣怔有頃,回過神來,怒道:「都什麼年代了,還行人殉?」轉對飛刀鄒,「鄒子,你且說說,這些孩子……他們……他們還都懵然無知呢!」

飛刀鄒面孔扭曲,兩眼死死地盯住漸行漸遠的麻服隊伍,有頃,轉向靳尚,揖道:「請問靳大人,他們這就去殉葬嗎?」

靳尚搖頭道:「按照楚地習俗,出殯之後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後。神巫剛剛選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眾,接後幾日,孩子們還要學會禮儀,而後行殉。」

飛刀鄒長出一口氣,拱手謝過。

公孫噲似也明白了飛刀鄒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雖有月光,天上烏雲卻多,地上時明時暗。

人定時分,列國館驛裡,一道院門輕啟,幾條黑影悄無聲息地閃出房門,正要飛身而去,身後陡然飄出一個嚴厲的聲音:「諸位留步!」

幾條黑影一怔,聽出是蘇秦,只好頓住步子。

「你們要去哪兒?」蘇秦急前幾步,沉聲問道。

公孫噲囁嚅道:「不……不去哪兒,只是……隨便走走。」

蘇秦幾步跨到飛刀鄒跟前,從他身上各處搜出數十把飛刀,又掃眾人一眼,見他們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冷冷一笑:「隨便走走,帶這些物什做什麼?」

公孫噲已知隱瞞不住,只好說道:「回蘇子的話,我們想去一趟令尹府。」

「搶人嗎?」

公孫噲點頭道:「是去救人。那些孩子,他們不該死!」

「哼!」蘇秦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數落道,「就你們幾人,想去昭陽府裡救人,簡直是去送死!堂堂燕室貴胄,手執利刃,半夜潛入楚國令尹府,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如何收場不說,楚史也必記上一筆。退一步說,即使你們不被發現,又如何救出那麼多懵然無知的孩子?他們飛不能飛,走不能走,何況又有好吃好喝好穿,未必肯走呢?」

眾人誰也不曾想到這些問題,尤其是公孫噲,簡直傻了,愣怔半晌,方才囁嚅道:「可……蘇子,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死於非命吧?」

「好吧,」蘇秦順口說道,「縱使你們能夠救出他們,難道一切就可完結了?昭陽仍要葬母,神巫仍會再去尋人,你們不讓他們死於非命,就會有另外三十二個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們呢,只好再救,他們呢,只好再尋。公孫,楚國陋習,積重難返哪!」

在場諸人盡皆傻了,紛紛蹲於地上,誰也不再吱聲。

樓緩聽到聲音,也走出來,站在蘇秦身後。

蘇秦長歎一聲,轉對樓緩:「樓兄,明日晨起,置辦厚禮,下帖令尹府,就說五國合縱特使蘇秦午後申時,偕同列國副使,前往府上為江君夫人弔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時,蘇秦與五國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弔唁江君夫人。五國盡皆備下厚禮,抬禮箱的絡繹走入,忙得邢才應接不暇。

五國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門弔孝,且五個副使中,除去樓緩,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貴胄,真也給足了昭陽面子。昭陽偕前來守靈的昭氏一族顯要十數人迎出府門,見過禮,直接將蘇秦等迎入老夫人靈堂,蘇秦致悼言,而後與眾副使行祭拜大禮。

悼畢,昭陽引蘇秦諸人前去客堂,路過一處院落,隱約聽到裡面傳出一群孩子的說話聲。眾人心裡皆是一揪,蘇秦若無其事地走至門口,朝院中掃一眼,轉對昭陽道:「令尹大人,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特意買來的。」昭陽應道。

「哦?」蘇秦假作不知,「大人買來這麼多孩子,可有何用?」

「蘇子有所不知,」昭陽壓低聲音解釋,「他們皆是人殉,待過幾日,就去那兒侍奉先母。」

蘇秦點頭道:「久聞大人事親至孝,今日得見矣!在下能去望望他們嗎?」

昭陽伸手道:「請!」

蘇秦與眾人走進院中,見兩個巫女正在教孩子們習禮。看到進來這麼多陌生人,孩子們皆是一驚,怯生生地看著他們。巫女迎上,朝他們揖過禮,喝叫孩子們拜見諸位大人。孩子們盡皆跪下,行叩禮。蘇秦心裡一酸,轉身走出。

走至客堂,眾人分賓主坐下,幾個婢女端上茶水,躬身退去。

昭陽舉杯道:「各位,請品茶!」

幾人皆在想著那些孩子們,沒有人回應。

蘇秦率先端起,巴咂幾口,放下杯子,輕聲歎道:「唉,在下幼時就聽過昭奚恤大人的豐功偉績,亦聽聞江君夫人賢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遊,此番來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聽夫人教誨,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輕聲啜泣,以袖抹淚。

昭陽見蘇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動,拱手說道:「在下代先父、先母謝蘇子美言!先母走得甚是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唉,家母她——」以袖掩面,哽咽起來。

蘇秦陪他又落一會兒眼淚,拱手揖道:「敢問大人,老夫人高壽幾何?」

「七十有一。」

蘇秦微微點頭:「這麼說來,老夫人屆滿古稀,是喜喪了。」

昭陽再次拱手:「再謝蘇子吉言!」

蘇秦還過一揖,轉過話鋒,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聞荊楚與中原風俗有異,今見大人為老夫人治喪,頗多感慨!」

「哦?」昭陽心裡一動,「敢問蘇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導慎終追遠,生有所養,終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國既重生前之養,亦重身後之葬,而你們荊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後。」

聞聽此言,昭陽一下子蒙了,待反應過來,拉長臉,冷冷說道:「蘇子何出此話?」

「敢問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許多下人,貼身的是婢女。」

「再問大人,這些下人是大人還是童子?」

「當然是大人了。童子哪會侍奉?」

「這就是了。」蘇秦緩緩說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後,跟前卻圍著一群童子。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會說話哄老夫人高興,又不會端茶掃地,做衣煮飯,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說,反倒淨給老人家添亂。再說,老人天性安靜,童子卻天性嬉鬧,這一靜一鬧,老夫人何得安歇?僅此一事,在下認為,你們荊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後。」

其他幾人亦開始明白蘇秦的用意,連連點頭稱是。昭陽面上雖掛不住,卻也說不出理,囁嚅有頃,方才說道:「蘇子所言不無道理,只是荊人仙遊,習慣上殉以童男童女,這是祖制,昭陽不敢有違。」

「祖制為法,」蘇秦順口說道,「法為聖人所立。聖人立法,循於天道,合於情理,順於民風,隨於鄉俗。風有一隅小風,亦有天下大風;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聖人和風隨俗,非和一隅之風,非隨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風,隨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風俗有變,因而,聖世之法,絕不墨守成規。古之聖賢以樂為法,黃帝作《雲門》,堯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啟作《大夏》,商湯作《大濩》,時代不同,樂舞不同,法亦自然相異。今世風已變,天下易俗,中原皆不行人殉,荊楚卻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這——」昭陽倒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再說,」蘇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據在下所知,楚國貴族行世襲,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國五零四散,國力大傷。悼王使吳子變法,損有餘而補不足,世襲貴胄僅行三世,三世之後,若無功勳,即收其所襲,充實邊塞,楚國亦由此大治。吳起雖死,此制卻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變。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銅器,近世多殉以鐵器。殉器不同,說明世俗在變;世俗已變,葬習自然有異。」

蘇秦所言有理有據,昭陽沉思有頃,微微點頭,顯然是聽進去了。

蘇秦抱拳又道:「在下聽聞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樂善好施,慈愛祥和,不曾加刃於一雞,見螻蟻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陽連連點頭,啜泣道:「先母的確如此。」

蘇秦趁熱打鐵:「在下以為,親人仙去,重在追遠。所謂追遠,就是緬懷親人,送終盡孝。天下大孝,莫過於想親人之所想,為親人之所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為,大人若行大孝,當想老夫人之所想,為老夫人之所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卻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蘇秦將話說至此處,且句句在理,昭陽根本無法反駁,只好埋下頭去,有頃,似是經過慎重考慮,抬頭道:「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當如何表達對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聽說齊人鄒子否?」

「鄒子?」昭陽問道,「哪個鄒子?」

「就是鄒衍,提出天地萬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陰陽之理生剋變化的那個人。」

昭陽點頭道:「聽說過他。聽說此人還有海外九州之說。」

「大人所言甚是!」蘇秦讚道,「此人當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長丈二,天生異相,廣有神通,通曉陰陽兩界,多次遊歷冥界,還與冥王義結金蘭,是莫逆之交。蘇秦有幸會過此人一面,聽他詳細講過冥界情勢,簡直就跟陽世一般無二。據鄒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陽壽,死有陰壽。積陽德者可增陽壽,積陰功者可增陰壽。車馬僕役為陽世所用,器俑犧牲通行於陰世。犧牲以人,上怫陽德,下損陰功,有百害而無一利。正是由於鄒子之言,中原列國葬習盡改,秦人殉以車馬陶俑,三晉、燕、齊殉以牛羊犧牲。就老夫人而論,能得古稀陽壽,表明她生前陽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竊以為,或會有損老夫人陰功,折去老夫人陰壽。」

昭陽驚道:「此言當真?」

「陰界之事,」蘇秦言道,「在下未得體驗,是以無法斷言。不過,依理推之,在下以為,鄒子所言不無道理。古往聖人,自伏羲氏、黃帝至堯、舜、禹,不曾行過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長壽。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後世多短壽。今中原之人皆信鄒子之言,廢止人殉了。」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埋頭沉思。

蘇秦拱手祈請道:「大人何不順應時代變化,在荊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這——」昭陽遲疑不決。

「此舉或可一箭雙鵰啊!」

「一箭雙鵰?」昭陽瞪大眼睛。

「大人試想,若是不行人殉,於老夫人,既得清靜,又積陰功;於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開移風易俗之先,必將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陽心裡一動,點頭說道,「蘇子所言甚是。不過,此事非同小可,還容在下與族人商議!」

「哦,是這樣啊!」蘇秦微微點頭,看一眼諸人,不無理解地沖昭陽抱拳說道,「看來,你們楚人是族大於國了。照理說,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為家事,即使楚王陛下,亦是鞭長莫及,無法管至此處,不想難處卻在族內。」

蘇秦顯然在用激將法,眾副使心領神會,皆將詫異的目光盯向昭陽。

昭陽顯然掛不住面子,朝外厲聲叫道:「來人!」

邢才急跑進來,哈腰望著昭陽。

昭陽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賜一金安撫!」

邢才大怔,急視昭陽,見他面孔剛毅,毫無迴旋餘地,只好點頭應過,快步退出。俄頃,蘇秦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邢才的吩咐聲和眾家奴的跑步聲,為安全起見,又坐一時,估計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與諸位副使起身告辭。

返回途中,公孫噲由衷歎服,抱拳揖道:「蘇子,您可真是鐵嘴銅舌,三言兩語,於頃刻之間,竟然就從虎口裡救出了那些孩子!」

「唉,」蘇秦長歎一聲,「救童子易,救楚卻是難哪!」

眾人皆驚:「此是為何?」

「積重難返!」

翌日晨起,宮中宣見列國合縱特使,蘇秦與五國副使入宮覲見殿下。由於令尹昭陽府中正在為江君夫人舉喪,昭氏一門皆未上朝。自昭陽任令尹之後,屬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門,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上頓時空落許多。

蘇秦等叩見禮畢,呈上中原五國的國書及求請合縱的約書。

太子槐拿起約書,細細看過,吩咐道:「諸位使臣,中原列國皆已縱親,楚國自當入縱。不過,本宮年幼,如此邦交大事,尚要與眾臣議過,稟明父王,三日之後,或有決斷。諸位遠道而來,正好趁這幾日歇息一下,順便品味荊楚風情。」轉向靳尚,「靳愛卿,蘇子及列國公子、公孫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微臣領旨!」

蘇秦與眾副使叩恩後退下,逕回館驛。

處理完朝事,太子槐袖了約書,擺駕直趨章華台,向威王稟報縱親之事。威王接過約書,粗粗掃過一眼,不及太子槐稟完,十分不耐地擺手打斷,大聲責道:「此等小事,也來稟報!」「啪」的一聲扔下約書,起身逕自去了。

中原五國特使同時入朝,此事謂之小,何事謂之大?威王作此反應實在出人意料,太子槐一下子怔了。

愣怔有頃,太子槐瞥見內臣仍舊站在此處,似在等著送他出殿,遂移過眼去,望向內臣。

內臣望一眼威王的背影,從地上撿起約書,趨前一步,小聲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過幾日,蒼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爐,陛下心中只存此事,顧不上別的。殿下可先回郢,待過幾日,陛下的仙丹煉出來了,再稟此事不遲。」言訖,雙手捧上約書。

蒼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聞,此時被內臣點破,就不好再說什麼,微微點頭,接過約書,輕輕納入袖中,拱手別過內臣,怏怏走出,下台而去。

回至宮中,太子槐閉口不提合縱之事。蘇秦諸人在館驛候過三日,仍然不見殿下宣召,亦不見靳尚露面。幾位副使無心遊玩,正自煩悶,隱約聽到蘇秦在彈琴,不約而同地來到蘇秦院中。

見眾人進來,蘇秦頓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仍是火暴子脾氣,辟口叫道:「特使大人,這是在哪兒,你竟有閒心彈琴!」

「請問公子,不讓彈琴,你讓在下做什麼?」蘇秦笑問。

「上殿尋他們去!」公子卬氣呼呼地一拍大腿,「熊槐親口答應我們,三日後給個決斷。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訊皆無,連靳尚那廝也不露頭,這不是成心耍我們嗎?」

眾人皆將目光盯向蘇秦。

「我們是來結親的,不是來結仇的。」蘇秦微微攤開兩手,做出無奈的樣子,「人家不宣,我們若是厚著臉皮硬闖宮門,惹惱楚人,萬一被他們轟出宮去,面子豈不丟大了?」

眾人皆笑起來,公子卬也撲哧笑出,拱手道:「那……蘇子愛彈琴,讓我們做什麼?」

「聽琴啊。」蘇秦指指耳朵。

眾人復笑起來。

「不過,」蘇秦想了一下,緩緩起身,「諸位聽慣了高雅之曲,在下學藝不精,或不入耳。這樣吧,若是大家閒得無聊,在下可領你們前往一處地方,聽聽楚風楚樂如何?」

眾人皆是振奮,叫上車駕,跟隨蘇秦馳至一處巨大宅院。

眾人抬頭一看匾額,竟是左司馬府。蘇秦遞上名帖,不一會兒,左司馬屈武攜其長子屈丐拱手迎出,見過禮,迎入廳中,分賓主坐下。

婢女端上茶水,眾人品啜一時,屈武掃視眾人一眼,拱手說道:「諸位特使大人光臨寒舍,在下不勝榮幸。在下一介武夫,見識淺薄,還請諸位教誨。」

「司馬大人客氣了!」蘇秦拱手還過一揖,「在下與幾位公子初來楚地,一切皆是新鮮。至郢之後,在下本欲領略楚地風采,卻又人地兩生,不敢蠻行,每日只在館中憋屈,甚是煩悶。在下好樂,聽聞楚地歌舞迥異於中原,又聞司馬大人深諳楚樂,心癢難熬,今日冒昧登門,特此求教。幾位公子、公孫聞聽此事,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來,甚是唐突,失禮之處,還望司馬大人寬諒!」

「蘇子說笑了。」屈武笑道,「在下是粗人,只知舞槍弄棒,何能知樂?不過,諸位大人既然特意登門賞樂,在下亦難推諉。也是巧了,在下有個堂侄,新從家鄉來,年紀雖幼,卻是聰穎,頗知樂舞,亦善辭賦,在鄉里是個才人。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點於他!」轉向屈丐,「丐兒,去請屈平來!」

屈丐應聲出門,不一會兒,引了一個年輕後生急步趨入。

後生進門,縱使心裡有所準備,陡然見到這麼多人,仍是吃了一驚,先對屈武揖道:「不肖侄見過伯父!」而後轉向蘇秦諸人,逐個躬身揖過,聲音極輕,顯得有些木訥,「晚生屈平見過諸位大人。」

眾人齊將目光盯在這個名叫屈平的小伙子身上。

屈平面容清秀,細看起來,卻是稚氣未脫,頭上尚未著冠,個頭與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細又瘦的身條,似是仍在向高處躥長。

蘇秦諸人將屈平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覷。在常人眼裡,未行冠禮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乾之人,屈武竟說他「頗知樂舞,亦善辭賦」,且公然向蘇秦等中原高士推薦,實讓眾人吃驚。

見是孩子,蘇秦並未起身,稍稍拱拱手,以長輩的口吻笑問:「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回稟大人,」屈平揖道,「待桂花再開時,晚生可歷一十六秋。」

聽到這一妙答,眾人皆笑起來。

「好說辭,果是才子!」蘇秦微微點頭,再不敢怠慢,起身回過一揖,「洛陽人蘇秦見過屈子!」

「晚生年幼,子不敢當!謝蘇大人美言了!」屈平再次揖過,接道,「晚生久聞蘇大人盛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屈武呵呵笑出幾聲,接過話頭,將幾位公子、公孫逐一引見,各個見禮。

禮畢,屈武話入正題:「小平,蘇大人與諸位公子、公孫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門,前來賞鑒荊楚俗樂。伯父不通音律,特請你來演奏一曲,讓諸位大人指點。」

屈平允過,轉向蘇秦諸人揖道:「晚生可奏楚樂,亦可奏巴樂,請問諸位大人,欲聽何樂?」

蘇秦略一思忖:「請奏楚樂。」

屈平點點頭,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走進十幾個樂手,搬來一堆樂器,有鍾、鼓、磬、竽、瑟、琴、簫等。眾人挪開席位,讓出一片空場地。眾樂手一一擺好,目光盡皆望向屈平。

屈平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道:「晚生不才,就為諸位大人表演一曲自創的《橘頌》。」健步走至一排編磬前,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銅棒。

聽他說出曲子是自己所譜,又見他親手擊磬,蘇秦等又是一驚,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小伙子。

屈平揚手敲磬,數聲之後,眾樂手跟著齊奏,音聲不僅悅耳,且亦激奮。

奏有一時,屈平陡然出聲,半吟半唱: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兮

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屈平連吟三遍,個別句子重複多次,終於在一聲清脆的磬聲中,音律戛然而止。

蘇秦正襟端坐,閉目凝神,竟是聽得呆了。聽到音樂止住,眾人喝彩,蘇秦方才回過神來,由衷歎道:「好一個『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真是好辭啊!」起身走向屈平,將他又是一番打量,不無感慨地連連點頭,「嗯,聽到此樂此辭,你完全可以稱子了!請問屈子,曲辭何來?」

「回稟蘇大人,」屈平亦站起來,回過一揖,「曲辭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於家鄉寒舍附近的橘園。」

「三年前,屈子年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辭,且又行比伯夷,可見屈子少年壯志,將來必有大成!」

「謝大人褒獎!」

「聽司馬大人說,屈子新從家鄉來。敢問屈子,家鄉何在?」

「丹陽屈邑,樂平裡。」

「丹陽?」蘇秦點頭道,「丹陽是楚國先祖封地,屈子所作,當是真正的楚風了!楚地東擴,丹陽之西,該是巴國了!」

屈平生父屈文與屈武出自同一個祖父屈宜臼,因而當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對吳起變法,在吳起伏王屍被害後,受株連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陽,生子屈文,屈文生子屈平,後取字原。屈平少有壯志,年十二時,屈文病故,年十三時作《橘頌》,自述心志。此番屈平因巴國而奔郢,投奔屈武,也不全為巴、蜀,更在尋找機會,施展自己的鴻鵠之志。

此時遇到蘇秦,又聽他提到巴國,屈平自然不肯放過近在眼前的機緣,忙點頭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來,為的正是巴、蜀之事。」

「哦?」蘇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平擰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來,蜀國內訌,屢次交兵,苴侯不敵,向東聯合巴國,向北結好秦國,欲與蜀王爭雄。」

「呵呵呵,」蘇秦笑出幾聲,盯住他道,「小伙子,小邦圖存,圖存則須睦鄰,苴人結好秦人,當是明智之舉,你為何憂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平回視蘇秦,「苴人正舉傾國之力,與巴人一道辟山開路,欲打通秦塞。另據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終南山裡沿水脈架設棧道。由秦川至苴地,長約千五百里,睦鄰有必要架設如此之長的棧道嗎?」

聞聽此言,眾人皆是一震。

蘇秦兩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屈平身上。小小年紀,竟然用詞準確,條理清楚,且能透過現象看到更遠的視野,實非尋常。

不過,蘇秦眼下更感興趣的顯然不是屈平,而是巴蜀,擰眉問道:「苴人既已擊退蜀兵,這又辟山開路,總該有個因由吧?」

「據巴人所說,秦公贈予苴人石牛五頭,皆重千鈞,苴人通塞,是要運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來興致了,探身問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話,」屈平轉向公子卬,「巴、蜀貴金,據苴人所說,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國太子通國使秦睦鄰,秦公賜予石牛,苴人欲運回便金。」

聽到如此不可思議之事,眾人皆是愣了,待回過神來,無不哄笑。

蘇秦陷入深思。直覺告訴他,這個孩子講到的正是問題的實質。石牛定是秦人圖謀巴蜀之計,且依他所斷,行此計之人,必是張儀。再細一想,秦圖巴、蜀,避實就虛,既可避開山東列國合縱之鋒,又可蓄勢養銳,以待後舉,就眼下而論,無疑是切實可行的明智之策。且從客觀上說,張儀此舉,反過來也是成全他的合縱大業。不過,以便金石牛來哄騙苴人,也虧張儀想得出來。苴人竟然聽之信之,且還勞民傷財地開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想至此處,蘇秦心中篤定,猛然想起屈平,有意試其才具,遂微微一笑,轉向他問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平重重搖頭,「晚生以為,秦人此舉別有用心。」

「哦?」蘇秦盯牢屈平,「請問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併巴、蜀。」屈原和盤托出自己對局勢的理解,吐字清晰,幾乎是一字一頓,目光裡不含半點猶疑,與他十六歲的年齡甚不相符。

屈平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敏銳的大局眼光,蘇秦大為震驚,凝視他許久,方才點點頭,踱回原處,端坐下來,轉對屈武,抱拳揖道:「屈子之見,司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見,蘇子就當是笑談了。」屈武微微抱拳,呵呵笑道。

「不不不,」蘇秦連連搖頭,不無讚賞地看一眼屈平,轉向屈武,「司馬大人,在下以為,屈子之見絕非笑談。巴、蜀為楚國上水,秦若圖楚,必滅巴、蜀。換言之,秦滅巴、蜀,必為圖楚。別的不說,在下只請司馬大人設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難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順流而下,千里飛舟啊!」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正是,正是,」得到蘇秦這般肯定,屈平不無感動,連連點頭,「大人所言,正是屈平心中所想啊!」

屈武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細細一想,真也後怕,拱手道:「果真如此,我當如何應對?」

「合縱摒秦,使秦不能兩顧。」

屈武閉目又思一時,抬頭道:「邦交事務,原本不歸司馬府管轄,不過,眼下昭氏舉喪,事務又急,在下只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見諸位覲見殿下,平兒也去,直接向殿下陳明利害。」略頓一下,「請問蘇子,這樣安排,妥否?」

蘇秦拱手謝道:「謝司馬大人!」

翌日,左司馬屈武如約引領蘇秦、諸公子、屈平等入宮覲見殿下。屈武讓眾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將巴、蜀情勢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驚,當即宣見屈平。

太子槐問過巴蜀情勢,只對屈平詳加盤問,見他應答自如,出口成章,甚是驚喜。屈武趁機美言,介紹侄子能辭善樂,才藝雙全。太子深信不疑,當即問他是否願留宮中隨侍左右,做殿前文學侍從。屈平大喜過望,目視伯父。眼下昭氏得寵,屈平若能常侍太子,俟陛下百年之後,太子承繼大統,屈平或將有所施展,有利於屈氏一門。屈武此番引屈平覲見太子,本有此意,見時見問,二話未說,即與屈平叩首謝恩。太子槐大喜,傳來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平。

看到靳尚、屈平緩緩退出,太子槐回頭讚道:「屈門出此才俊,可喜可賀啊!」

屈武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賞識,當是他的造化!」

「屈愛卿,」太子槐轉過話題,「巴、蜀一事,確非小可。前年張子在時,多次與本宮談及巴、蜀,本宮也早有意圖之,言於父王,父王似不著急。今秦人覬覦,巴、蜀內爭,情勢刻不容緩了。如何應對,屈愛卿可有良策?」

「回稟殿下,」屈武拱手應道,「如何應對,殿下可問蘇秦。」

「哦,」太子槐抬頭看著屈武,「聽愛卿之意,已經見過蘇子了?」

「殿下聖明!」屈武應道,「微臣見過蘇子,且已帶他入宮,正在偏殿候旨覲見。」

太子槐輕歎一聲,點頭道:「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內臣宣召,蘇秦趨進,叩道:「五國特使蘇秦叩見殿下!」

「蘇子平身,看座!」太子槐讓道。

蘇秦謝過,起身於客位坐下。

不待蘇秦說話,太子槐先自一笑,不無抱歉地拱了拱手:「關於合縱一事,本宮原說三日之後給蘇子一個明斷的,可……蘇子想也知道了,昭愛卿正服大喪,本宮尚未廷議此事,因而未能奏報陛下,在此致歉了。」

「殿下不必客氣!」蘇秦還過一揖,「不過,依蘇秦看來,殿下縱使廷議此事,令尹大人也必不肯。」

「哦,」太子槐似是一怔,「蘇子何說此話?」

「令尹大人萬事俱備,一意伐魏,報陘山之仇,自然不肯准允縱親了。」

「蘇子所言甚是。」太子槐點頭應道,「數年前,魏人奪我陘山,斬我六萬將士,朝野復仇心切,昭愛卿奏請伐魏,陛下也已准奏,三軍整裝待發,如箭在弦上,若是突然收弓,一時也難轉過彎子。」

「殿下,此箭若是發出,後果不堪設想啊!」

「哦?」太子槐急道,「請問蘇子,有何後果?」

「殿下還曾記得河西大戰嗎?魏侯一心逞強,稱王伐弱,與山東列國對峙。結果如何?弱衛之地尺寸未得,河西七百里卻拱手送予秦人。這且不說,更有八萬大魏武卒死於非命,數十萬魏民成為秦人。殿下,前事不忘,後世之師啊!」

作為孟津之會的親身參與者,公孫鞅謀魏的整個過程太子槐最是清楚,每每想起,仍是心有餘悸,因而,蘇秦一提此事,他就感同身受,點頭歎道:「唉,山東列國皆縱,楚國本也無可選擇。只是,唉,不瞞蘇子,其實本宮早將縱親之事稟過陛下了,可這些日來,陛下一心癡於不死之藥,根本無意朝事。」

「不死之藥?」蘇秦、屈武皆是一怔。

太子槐遂將蒼梧子諸事略述一遍,嗟歎再三。

蘇秦思忖良久,抱拳笑道:「陛下若為不死之事,蘇秦倒有成方。蘇秦有意覲見陛下,懇請殿下引見。」

「太好了!」太子槐當即起身,「走,我們這就覲見!」

太子槐引領諸人徑去章華台。

這日偏巧不死之丹出爐,但出爐過程蒼梧子卻不讓任何人觀看,楚威王心急如火燎,正在觀波亭裡來回踱步,內臣稟報殿下引五國特使蘇秦及列國副使上台覲見。

威王原本無心待客,但想到蘇秦是五國特使,且又尋上門來,若再推托,傳揚出去大是不妥。再說,仙丹不知何時才可出爐,自己在這裡苦熬,也是難受,不如與人說說話,權且解悶。想至此處,威王宣見。

太子槐與蘇秦諸人趨入,威王起立相迎。見過虛禮,威王與眾人返回亭中,分賓主席次坐定。

威王拱手道:「寡人久聞蘇子大名,如聞聖賢。今日蘇子光臨,可有教導寡人之處?」

「陛下客氣了!」蘇秦拱手回禮,「蘇秦至楚已經有些時日,今欲辭歸中原,特來向陛下道別!」

「哦?」楚威王先是一怔,繼而呵呵笑道,「諸位特使遠途至此,不勝辛苦,為何不在荊楚多住幾日呢?」

「唉,」蘇秦長歎一聲,連連搖頭,「謝陛下盛情!不過,蘇秦實在住不起了!」

威王又是一怔,看一眼太子槐,見他也是一臉惶惑,轉對蘇秦:「蘇子何說此話?」

蘇秦朗聲應道:「荊楚是上國貴地,食物如同寶玉一樣,薪柴如同蘭桂一樣,大臣如同神龍一樣,陛下如同天帝一樣。陛下試想,蘇秦及列國使臣一萬餘口,日日吃著寶玉,燒著蘭桂,恭候神龍,盼望天帝,何能住得起啊?」

「呵呵呵,」楚威王乾笑數聲,不無抱歉地連連拱手,「聽聞蘇子能言,寡人今日領教了!」長歎一聲,掃視諸位客人一眼,半是解嘲,半是解釋,「唉,寡人老了,早將國事托於太子與諸卿,諸位此來,為的是國事,寡人知道國重於私,因而就想在諸位理完國事之後,再行請教,是以怠慢諸位了!」轉對太子槐,「諸位特使及隨行人員的一切日用,皆由國庫調撥!」

「兒臣遵旨!」

威王轉向蘇秦,拱手道:「寡人懇請蘇子寬留幾日,一來觀賞南國風情,二來也讓寡人有機會討教。」

「謝陛下款待。」蘇秦拱手還禮,「陛下既下旨令,蘇秦只能從命了。」

「好好好!」威王呵呵笑起來,正欲問話,內臣進來,走近威王,小聲稟道,「陛下,仙丹出爐了!」

「哦!」威王大喜,忽一下站起,又覺不妥,復坐下來,思忖有頃,轉對內臣,「快傳仙翁,速捧丹來!」

內臣走後,威王抑制不住內心興奮,轉對蘇秦諸人呵呵笑道:「諸位真也來巧了,待會兒寡人請你們觀看稀世奇寶!」

不消一刻,內臣果然領著蒼梧子健步而來。蒼梧子不無倨傲地跨進殿門,猛見亭中坐著這麼多客人,神情稍顯慌亂,迅即鎮定下來,並不跪拜,只是稍稍拱拱手道:「草民蒼梧子參見陛下!」

蘇秦兩道目光直視蒼梧子,將他從上至下審視一番,見他目光閃躲,神志慌亂,根本不是得道之人,又見他兩耳垂肩,兩道白眉既長且密,極其奇特,略一思忖,心中有了底數。

「仙丹呢?」威王不予還禮,兩眼直勾勾地望著蒼梧子。

蒼梧子從袖中摸出一隻寶瓶:「回稟陛下,仙丹在此。」

內臣上前,雙手接過寶瓶,呈予威王。

威王倒出仙丹,拿在手中細審有頃,嘖嘖讚歎幾聲,轉對蘇秦諸人呵呵笑道:「諸位請看,這就是寡人方纔所說的稀世奇寶——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蘇秦微微一笑,望向威王,「世上真有此物,倒是奇了。」

「請陛下服之!」蒼梧子朗聲說道。

內臣呈上清水,威王正欲服藥,蘇秦陡然抬手:「陛下且慢!」

威王一怔,凝視蘇秦。

蘇秦轉過頭去,目光犀利地逼視蒼梧子,有頃,緩緩起身,走至蒼梧子跟前,陡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揭去他的白眉,厲聲喝道:「什麼仙翁?你這刁民,膽子也夠大了,竟敢闖進宮中撒野,行詐陛下,明欺大楚無人嗎?」

蒼梧子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急急摀住另一隻眉,另一手指向蘇秦,語不成聲:「你……你……你是何……何人?」

蘇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出手,一把扯下他的右邊長耳,亦擲於地。

眾人視之,竟是用膠漆之物做成的假耳。

蒼梧子轉身欲逃,公子卬早看明白,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將他摜在地上。蒼梧子疼得「哎喲」連連,叩首於地,抖作一團。

這場變故來得太快,也太突然,在場之人全看傻了,威王更是呆若木雞,有頃,方才醒過神來,手指蒼梧子:「仙……仙翁……」

蒼梧子矜持全失,叩首如搗蒜:「陛……陛下……」

威王緩緩轉過頭來,望向蘇秦。

蘇秦彎腰拾起地上的假耳和假眉,雙手呈上。

內臣接過,一併呈予威王,擺在前面的几案上。

威王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假耳和假眉,面色漸漸紫漲,全身哆嗦,手指蒼梧子:「說,你是何人?為何行詐寡人?」

「草……草民乃西……西陵人,本在街……街上賣……賣藥,後……後來遇……遇到一位大……大人,教……教草民煉……煉不死之丹!」

「哪位大人?」

「草……草民不……不……不……」

威王傾身喝問:「可是帶你而來的那位大人?」

蒼梧子連連搖頭。

威王鬆出一口氣,震幾喝道:「快說,他是何人?」

蒼梧子全身抖作一團,囁嚅道:「是陳……陳……陳大人!」

「可是陳軫?」太子槐厲聲問道。

「正……正是陳軫陳……陳大人!」

威王陡然一怔,思忖有頃,冷笑一聲,朝外喝道:「來人!」門外立時衝進兩個武士,一人一邊,將蒼梧子牢牢扭住。

威王擲出手中丹丸,一字一頓:「將此粒丹丸讓他服下,推出去,斬!」

武士拾起丹丸,不由分說,塞進蒼梧子口中,逼他吞下,拖起即走。

蒼梧子屁滾尿流,拚死掙扎,連呼饒命。

威王盯他一眼,冷冷說道:「蒼梧子,你既是得道仙人,又服下不死丹藥,還怕死麼?拖出去!」

武士斬訖,將蒼梧子的頭顱盛在一個托盤中,端上覆命。

威王別過臉去,擺擺手道:「懸掛出去,張貼榜文,凡欺君者,皆如此人!」

武士端上托盤,應聲告退。

威王轉過頭,面現愧色,對眾人連連抱拳道:「慚愧,慚愧,若不是蘇子,寡人險為奸人蒙蔽!」

蘇秦抱拳應道:「蒙蔽陛下的是秦人,不是這個假仙!」

威王點頭道:「嗯,蘇子所言甚是。」轉對太子槐,「槐兒,秦國客卿在郢一住數年,也該讓他回去向主子覆命去了。」

「兒臣遵旨!」

威王緩緩扭過頭來,轉對蘇秦及幾位副使:「諸位,你們此來覲見寡人,必為合縱摒秦之事。此事不用議了,寡人准允。」轉對太子槐,「合縱諸事,就依縱親國慣例,具體事項,你辦去吧!你們坐吧,寡人累了!」緩緩起身,不無疲憊地抬腳走去。

內臣急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攙住他的胳膊。

一切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簡單,太子槐、蘇秦及諸公子、公孫無不面面相覷,愣有一時,方才回過神來,叩首謝恩,目送威王與內臣搖搖晃晃地步下觀波台。

翌日,太子在楚宮大朝,宣讀楚威王詔命,晉封蘇秦為楚國合縱特使,公子如(太子槐胞弟)為合縱副使,參與會同,與山東五國縱親摒秦。

與此同時,在一大隊楚國甲士的押送下,陳軫一行十幾輛車馬打著秦使旗號,轔轔滾出郢都北門,朝西北方向惶恐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