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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五章 蘇秦舌戰稷下群士,齊王入縱

秦國大造聲勢征伐宜陽,整個韓國陷入恐慌,昭侯使人緊急向蘇秦求救。

蘇秦問清細情,斷知秦人又是故技重演,如前番伐趙一樣虛張聲勢,當即堅定主意,回韓侯一封密函,大膽聲稱,三晉縱親已成,只要秦兵入侵宜陽,魏、趙就會同時發兵,從函谷、西河、晉陽三處攻擊秦國。韓侯吃了定心丸,底氣十足地調兵遣將,佈置宜陽防禦,全力迎戰秦人。

與此同時,蘇秦辭別魏王,再使樓緩打前站,自己緊隨其後,策動四國合縱車馬,浩浩蕩蕩地朝齊都臨淄進發。

就在此時,齊都臨淄發生一件大事:稷下學宮祭酒彭蒙病逝。

稷下學宮是齊國先君齊桓公田午(有別於姜氏桓公小白)一手倡導起來的。當時,田氏初代姜齊,政權不穩,田午傚法姜氏小白尊士的做法,在稷下設立別宮,納賢養士。田因齊初繼位時,淳於髡、鄒忌、彭蒙諸人均寄住稷下,被尊為稷下先生。當時威公淫於酒色,不理朝政,鄒忌以琴藝覲見,淳於髡則以隱語點撥。威公大夢初醒,起用鄒忌為相,整頓吏治,興農重商,齊國隨之大治。鄒忌從政後,淳於髡為齊使趙,離開稷下。在鄒忌的建議下,威公擴建稷下,重金納士,天下賢才接踵而至。威公使稷下先生彭蒙為學宮祭酒,待以卿禮,奉以重祿,主持稷下的日常事務;使上大夫田嬰為稷宮令,溝通稷下與齊宮。到威公稱王時,稷宮的規模已空前發展,士子逾千,稷下先生超過十人,各自門下皆有一串弟子,呈現一派欣欣向榮景象。

彭蒙病逝,威王甚是哀傷。樓緩上朝時,威王正在宮裡與幾位重臣商議發喪事宜,氣氛甚是壓抑。樓緩叩見已畢,大體說明來意,稱四國特使蘇秦三日之內將至臨淄,朝見齊王,同時呈交四國約書和合縱檄文。

威王接過約書、檄文,略掃一眼,緩緩說道:「樓子遠來辛苦,且回驛館暫歇數日,寡人擇日請教。」

樓緩再拜後退出。

見樓緩走遠,威王目光轉向田嬰:「愛卿,還說方纔之事吧。稷宮是先君所立,百策之源;士子是國之瑰寶,興齊之本。稷宮之事,乃國家之事。稷宮興,則國興;稷宮衰,則國敗。彭祭酒仙去,非但是稷宮之失,亦當是國家之失。彭祭酒的喪事,要大辦,可按上卿之禮厚葬。寡人要讓天下人皆知,在我稷下,生有厚養,死有禮葬。」

威王出此慨歎,眾臣莫不感動,盡皆折服。即使一向對稷下抱有成見的上將軍田忌,也若有所悟,頻頻點頭。

「微臣遵旨!」田嬰拱手應道。

「稷下不可沒有祭酒。關於此事,愛卿可有考慮?」

「微臣以為,」田嬰奏道,「稷下藏龍臥虎,雲集天下英才,祭酒一職,非德高望重者莫能為之。眼下稷宮有稷下先生十一人,如慎到、尹文子、鄒衍、許行、田駢、接子、環淵、公孫龍等,皆有才具,唯資望不足以服眾。微臣想到一人,或可服眾。」

「誰?」

「淳於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當即拍板,轉向鄒忌,油然歎道,「唉,寡人當年嗜酒如命,得虧淳於子巧諫,方才戒除長夜之飲哪。」

「哦,」鄒忌問道,「此事倒是新鮮,微臣從未聽陛下說起過。」

「都是舊事了。」威王苦笑一聲,不無感歎道,「不過,寡人早晚想起來,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興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將此舊事講來聽聽?」

威王點點頭,緩緩說道:「當年寡人初立,不思進取,溺於淫樂。自鄒卿琴喻之後,寡人雖然矢志於國事,卻無法戒除酒樂。一日,寡人召淳於子作長夜歡飲,笑問他道,『先生飲多少可醉?』淳於子應道,『臣飲一斗亦醉,飲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飲一斗即醉,為何又能飲一石,能說說原因嗎?』淳於子對道,『若是君上賜酒,旁有執法,後有御史,髡恐懼俯伏而飲,一斗必醉;若是貴客到訪,父母在側,髡為晚輩,挽袖躬身侍酒,飲不過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訴衷腸,可飲五六斗;若是鄉黨聚會,男女雜坐,暢所欲飲,呼朋引伴,握手言歡,遊戲不絕,眉目傳情,耳鬢廝磨,飲者無不歡欣,髡飲八斗無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送客而留髡,輕解羅裳,體香襲鼻,髡心最軟,可飲一石。』寡人細細一想,知他是在喻諫,油然歎道,『先生是說,酒極則亂,樂極則悲?』淳於子笑道,『君上,髡以為,萬事皆然,至極而衰。』寡人感慨萬千,自此痛改前非,棄絕長夜之飲。」略頓一下,讚歎有加,「別的什麼也不去說,單此一諫,淳於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眾臣皆是歎服:「陛下聖斷!」

齊威王抬頭轉向田嬰,凝眉問道:「愛卿,淳於子逍遙在外,不知哪兒去了,如何請他來做祭酒?」

「陛下放心,」田嬰稟道,「眼下淳於子寄住邯鄲,彭祭酒病重時,微臣緊急使人前去相請,淳於子聞知彭祭酒貴體欠安,必會驅車前來。若是不出差錯,淳於子當於後日午時趕至。」

「如此甚好!」威王擱下此事,從几案上拿起約書,示意內臣遞給眾臣,「諸位愛卿,蘇秦合縱一事,鬧得天下沸沸揚揚。今有約書來了,你們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過,細讀有頃,傳予鄒忌,鄒忌傳予田嬰,田嬰傳予田忌。諸臣皆看一遍,內臣收回來,復置於威王几上。

威王掃視眾臣一眼:「你們盡皆看過了,可有評議?」

田忌跨前一步:「陛下,合縱一事,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微臣以為,六國合縱,旨在制秦。秦雖暴戾,卻與我相隔甚遠。即使成禍,也與我毫不相干。秦之敵是三晉,不是我大齊。」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兒臣贊同將軍所言。」

「你為何贊同?」威王直盯他問。

「兒臣以為,」辟疆說道,「秦之大敵是三晉,我之大敵亦是三晉。此其一也。我東臨大海,西是三晉,均不可圖,可圖者,唯有燕地與泗下諸國。若是參與縱親,北不可圖燕,南不可圖泗下,西不可圖三晉,東是大海,合縱有大不利於我。」

「鄒愛卿,」威王轉向鄒忌,「你意下如何?」

鄒忌拱手奏道:「殿下所慮,微臣甚以為是。蘇秦抗秦是假,制約齊、楚才是其心。初倡縱時,蘇秦僅提三晉與燕國,並無齊、楚。此番邀我入縱,六國縱親,共抗一秦,意甚虛假。再說,合六國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經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說是六國合一,單是一魏,亦足夠秦人支應了。」

看到田嬰不吱一聲,威王問道:「愛卿,你怎麼不說?」

田嬰拱手道:「陛下已有定論,微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視田嬰,有頃,對眾臣擺手道:「散朝。」

見眾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嬰留步。」

田嬰頓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從正殿偏門走出,沿小徑走向後花園。走有一時,威王頓住步子,歪頭問道:「你且說說,寡人是何定論?」

田嬰一口說道:「合縱。」

「哦?」威王似是一驚,「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論?」

「合縱於我利大於弊,以陛下之明,定有此斷。」

「合縱於我何利何弊,你且說說。」

「微臣先說弊。依方才殿下、相國、田忌將軍所說,合縱大體可有四弊,一是與秦構怨,二是不可圖燕,三是不可圖三晉,四是不可圖泗下。微臣再加一弊,合縱不可爭楚。」

「爭楚?」威王眼睛大睜,直盯田嬰。

「陛下,」田嬰緩緩說道,「與秦相比,楚才是我勁敵。我東是大海,不可圖;燕地偏遠而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強悍,爭之不易;秦被三晉鎖死於關中,是親是仇皆無大礙;我唯有南圖。泗下諸國是魚米之鄉,與我一向親善;琅琊諸地,春秋時本是我土,後為勾踐所佔,今又被楚人奪去。這且不說,眼下楚已得越,昭陽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魯,蓄勢已久,必與我爭。我若入縱,必與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爭矣!」

「嗯,愛卿所言甚是,」威王點點頭,又朝前走去,邊走邊問,「這是五弊。利呢?」

田嬰依舊站在原地,聲音稍稍加大:「微臣以為,合縱於我,有五弊,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頓住步子,扭過頭來,「是何利?」

「弱魏,雪黃池之辱!」田嬰一字一頓。

威王陷入深思,有頃,緩緩點頭:「是的,與此利相比,所謂五弊,皆不足道矣。黃池之辱,田忌雖有過錯,大錯卻在寡人。河西戰後,寡人以為可圖魏矣,不料殺出一個龐涓,讓寡人夢斷黃池。眼下魏罃賢臣盈朝,國力復盛,寡人復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六國若是合縱,魏罃必不以我為戒,竭其國力西圖,光復河西。秦、魏再爭,以虎狼戰熊羆,無論誰負誰勝,於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慮。」

「陛下有何慮?」

「寡人身邊,短缺一個能敵龐涓之人。河西之戰後,魏室已如僵死之蠶,更有四國謀之,龐涓卻能力挽狂瀾,以三萬疲卒,五日兩勝,實讓寡人膽戰。聽聞龐涓治兵,甚是嚴整,大魏武卒復現,寡人寢食難安哪!」

「陛下,天道求衡。出龐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陛下孜孜以求,此人必現。」

「是啊!寡人寄厚望於稷宮,這件大事,有勞愛卿了!」

「微臣遵旨!」

「話雖如此,」威王話鋒微轉,「合縱之事仍需慎重。」

「陛下?」田嬰一怔。

「寡人反覆琢磨蘇秦的合縱理念,什麼『五通』『三同』『六國制秦』,多是迂腐之見。聽聞蘇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談。果如此說,在我稷宮,如他這般誇誇其談之徒數以千計。然而,似此人才,居然連克燕、趙、韓、魏四宮,連魏罃那條老狐狸也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搖,以勢壓人之故。今日此人乘連勝之勢東下,寡人若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味盲從,萬一有所閃失,豈不就跟四國之君一樣貽笑後世嗎?」

「陛下所慮甚是。微臣有一計,可防此險。」

「愛卿何計?」威王急問。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勢;再使他前往稷宮,與稷下諸先生論戰。此人若能度過稷下一關,必是曠世奇才,陛下盡可合縱。此人若是誇誇其談,腹無實貨,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國特使在我稷下丟醜,在列國也是美談!」

「好好好,此計甚好!」威王連連點頭,「方纔聽愛卿講,淳於子將於後日午時到,蘇秦他們呢?」

「聽樓緩說,也在後日,至於幾時能到,微臣也吃不準。」

「呵,湊到一起了!」威王呵呵連笑數聲,「也好,你安排去吧,這幾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兩件事:一、迎接淳於子;二、禮送彭祭酒!」

「微臣遵旨!」

「不過,蘇秦既為四國特使,還有燕、韓、魏三國公子、公孫光臨,也不可冷落了,總得有人支應才是。」

「微臣欲使犬子恭迎特使,陛下以為如何?」田嬰略略一想,輕聲薦道。

「可是愛卿世子田文?」威王問道。

「正是。」田嬰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長進,頗能應酬,且以交友為樂——」

「嗯,」威王微微點頭,截住田嬰的話頭,「就是他了。」

兩日之後,在臨淄之西三十里處由邯鄲而來的一條驛道上,一輛裝飾豪華的駟馬篷車由西北而東南,車輪吱吱呀呀,轔轔而行,揚起的塵埃隨微風飄飛。

前面數里處就是通往臨淄的主官道,顯然,這輛軺車欲拐入主官道,駛向臨淄。

御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頭駕車,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嘈雜的喧囂聲,抬頭一看,主官道上現出一大隊車馬,旌旗招展,塵土飛揚,遠遠望去,見首不見尾,不知有多少里長。御手忖估一下距離,回頭大叫:「主公,主公——」

車上之人正是淳於髡。此時,他正兩眼迷離地坐在篷車裡,一把白鬍子隨著軺車的上下顛簸而左右飄飛。

聽聞叫聲,淳於髡睡眼惺忪地問:「何事?」

「前面有車馬。」

「有就有唄,你咋呼個啥?」

「主公,」御手急道,「你睜眼看看,那隊車馬不知有多少,若是被他們趕前了,不知要候幾時?」

淳於髡打眼一看,知是蘇秦的合縱車馬,復閉上道:「那你還愣什麼?趕前面去。」

御手得令,揚鞭催馬,四匹駿馬撒開蹄子,篷車如飛般駛向官道,剛巧趕在大隊車馬的前面。御手看看淳於髡,見他復又睡去,嘿然一笑,再次揚鞭。官道既寬且平,駿馬見到如此好路,分外歡喜,揚首奮蹄,不一會兒,就將大隊車馬遠遠甩在後面。

趕有十幾里,遠遠可以望見臨淄西門的城樓了,御手陡然看到迎面馳來一隊車馬。御手揉揉眼睛,待看清楚,回頭急叫:「主公!主公——」

淳於髡頭也不抬:「又咋呼啥?」

「前面又有車馬!」

「再超過去就是!」

「小人超不過,那些車馬是迎面過來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於髡睜開眼睛,朝前面一看,果有一隊車馬轔轔而來,正自低頭思忖,御手驚叫:「主公快看,有王旗!還有王輦!」

淳於髡急又抬頭,果然望見王旗和王輦,知是齊威王駕臨,凝眉有頃,緩緩說道:「王輦算什麼?走你的路就是。」

御手應過,催馬又走,邊走邊嘮叨:「主公,齊王必是迎接那隊車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號,好像是蘇相國,嘖嘖嘖,蘇相國可真了不起,是四國特使,這來齊國,連齊王都要郊迎!嘖嘖嘖,嘖嘖嘖——」

淳於髡眼睛閉合,睬也不睬他。由於雙方是相向而走,不一會兒就碰到一起。距百餘步遠時,御手停下來,回頭望著淳於髡:「主公,別睡了,就要碰面了。」

淳於髡頭也不抬:「讓於道旁。」

御手將車輛趕至官道一側,跳下車,在車旁跪下。

距五十步遠時,前面車馬也停下來,齊威王步下王輦,緩緩走來。後面跟著殿下、鄒忌、田嬰、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後面是幾個稷下先生。

御手眼角瞥到,趕忙揉揉眼睛,見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於髡責道:「又叫喚啥哩?」

御手小聲說道:「是齊王陛下,朝咱走來了!」

淳於髡睜眼一看,見齊王已經快到跟前,大吃一驚,趕忙跳下車子,迎前幾步,當道跪下,叩首於地:「草民淳於髡唐突至此,不知陛下駕臨,冒犯王駕,請陛下治罪!」

威王急前幾步,雙手扶起淳於髡:「先生,是寡人迎遲了。」

淳於髡一怔,不相信地望著他:「陛下此來,是迎草民?」

「當然是迎夫子!」威王點頭笑道,「在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捨夫子其誰?」

淳於髡連連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勞陛下屈尊迎接?」

威王拱手回禮,歎道:「唉,夫子一別就是數年,只圖自己快活,將寡人和稷下忘個一乾二淨。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見夫子一面,怕也是難。聽說夫子來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還是迎得遲了!」

淳於髡再次拱手,聲音哽咽:「陛下——」

遠遠望見塵土飛揚,威王跨前攜住淳於髡之手,笑道:「好了,此地風寒,請夫子隨寡人宮裡敘話。」

因手被挽著,淳於髡不好揖禮,只好朝眾臣及稷下諸子掃一眼,笑著頻頻點頭,算作招呼,陪威王一道步向王輦。

大隊人馬掉過車頭,原路返回。

合縱人馬全看傻了,紛紛停住車子。包括蘇秦在內,眾人無不以為齊國君臣是來迎接他們的,不想齊王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撥馬而回。

「前面車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誰看到了?」公子卬大聲咋呼。

從冷宮出來之後,公子卬雖然爵為安國侯,職位卻是參將。此番被詔命為合縱副使,公子卬初時不明白,甚是叫屈,憋悶數日,進宮訴予母妃。母妃訴諸惠王,經惠王一罵,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樂不可支地甘當副使了。

公子章搖頭道:「車上有篷,看不清!」

公孫噲接道:「能讓齊王郊迎,斷非尋常之人!」

「管他是誰,待會兒撞見,看不扭斷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眾人皆笑起來,紛紛將目光投向蘇秦。

蘇秦亦笑幾聲,回視道:「你們看我幹什麼?還不趕路,打算在此過夜嗎?」

公子章跳上車馬,頭前走去,合縱車馬再次蠕動。趕至齊王停車處,見有一車恭候於側,一個模樣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於車前。

合縱車馬再次停下。

公子章認出是田嬰的兒子田文,跳下車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見過特使!」

公子章回過一揖,問道:「韓章見過田大人!」略頓一下,「田大人緣何候於此處?」

田文再揖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縱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蘇秦車前。

蘇秦聞報,亦跳下車子,迎上揖道:「在下蘇秦見過田大人!」

田文回揖道:「田文見過蘇子。在下奉家父之命,恭迎蘇子及諸位公子、公孫!」

「有勞大人了!」蘇秦躬身謝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趕過來,並不見禮,直問他道。

「回上將軍的話,」田文朝他及諸位公子拱手道,「家父本欲親迎,將行之時,接到陛下口諭,陪陛下郊迎稷下先生淳於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術,只好托在下代為恭迎,不到之處,請蘇子及諸位公子寬諒!」

「呵,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卻是那個禿子。」公子卬揶揄道。

眾人笑也不妥,責也不妥,面面相覷,誰也不好做聲。倒是田文灑脫,呵呵笑出幾聲,朝他又是一揖:「聽聞上將軍言語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說什麼,亦笑一聲,拱手揖道:「見笑了。」

田文轉對蘇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別囑托在下,一定要妥善安排蘇子及眾位公子、公孫。臨淄狹小,容不下諸多人馬,只好委屈他們暫住郭外。至於諸位特使及隨員,在下已安置在驛館。不便之處,還請諸位見諒。」

蘇秦亦拱手道:「安置甚當,謝大人了。」

田文朝蘇秦及眾人拱手揖道:「蘇子、諸位,請。」言訖,田文轉過身去,緩緩走至自己車前,吩咐御手頭前馳去。

大隊車馬跟在後面,轔轔馳向臨淄。

是夜,四國使臣在國驛館住下。從大梁到臨淄,眾人連走十數日,皆是勞頓,早早歇了。

蘇秦召來樓緩,議至夜半。樓緩將稷宮之變細說一遍,蘇秦歎道:「大前年在稷下時,在下曾聽過彭先生教誨,受益匪淺。此番復來,在下原還打算再向先生討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卻是短暫,時不我待啊!」

樓緩也是唏噓。二人又議一時,樓緩見蘇秦太累,辭別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復至。蘇秦問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道:「彭祭酒仙逝,陛下感傷,特別詔命,近日不朝。至於何時上朝,需候陛下旨意。」

蘇秦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蘇子請講。」

「仲尼至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請問田兄,可知仲尼昔日聞《韶》處?」

田文點頭道:「知道,離此不遠,原是太師高昭子府宅,高氏落敗,此宅轉手三家,眼下被一個古怪的老樂師買下,改作樂坊了。」

「如此甚好,」蘇秦喜道,「煩請田兄引在下前去,一來緬懷仲尼,二來也順便聽聽你們齊國的雅樂。」

「在下願效微勞。」田文笑應道。

二人起身,蘇秦脫去官服,換上一身乾淨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剛要走出廳堂,正在附近溜躂的公孫噲看到,急走過來:「二位欲去何處?」

「仲尼聞《韶》處。」蘇秦頓住步子。

「哦!」公孫噲大喜,急道,「可否捎帶在下?」

「公孫既愛《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孫噲急回房中,換過一身素衣,三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驛館。

高昭子府宅不過數百步遠,談笑間已是到了。田文報過家門,門人進去稟報,一個鬚髮皆白的老樂師迎出來,見是田文,臉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見過大人。」

田文回過禮,指蘇秦、公孫噲道:「老先生,晚生引見兩位貴客。這位是四國特使蘇秦,這位是燕國公孫姬噲,聽聞此處是仲尼聞《韶》處,特來祭拜。」

老樂師微微抬頭,掃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請。」不及蘇秦、公孫噲回禮,顧自轉過身去,頭前走了。

兩人皆是一怔,因田文前有介紹,也就見怪不怪了。

老樂師引領三人徑直來到孔子聞《韶》處,指著前面一個破舊的樂壇:「兩位稀客,這就是仲尼聞《韶》處,你們祭拜吧!」

蘇秦上前,朝樂壇緩緩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禮。公孫噲看到,亦走過去跪拜。

二人禮畢,蘇秦轉對老樂師,深揖一禮:「晚生蘇秦敢問前輩,此處既為仲尼聞《韶》處,可有《韶》音?」

老樂師陡然二目如炬,將他凝視片刻,收回目光,緩緩說道:「既為仲尼聞《韶》處,自有《韶》音。」

蘇秦再揖道:「晚生不才,可否一聽?」

老樂師遲疑有頃,抬頭問道:「老朽敢問蘇子,緣何欲聽?」

「晚生聽說,仲尼至齊,聞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來齊地,若是錯過如此好曲,豈不引為終身之憾?」

老樂師拱手揖道:「此曲陳朽,早不時興了。自仲尼之後,鮮有人聽。蘇子既然有此雅興,可隨我來。」

老樂師頭前走去,蘇秦三人跟在身後,不一時,來到一個龐大樂廳。老樂師指指觀賞席位,蘇秦三人見過禮,席地坐了。

樂廳呈穹形,地上鋪著紅色地毯,樂壇上擺著編鐘、鼓、琴、瑟、磬、簫、方響、塤、竽、箏、骨笛等十餘種樂器,氛圍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樂師只輕輕擊掌,廳中即起回鳴。旁側轉出十餘名樂手,各就各位。老樂師走到眾樂師中央,拿起一管洞簫,微微啟唇,廳中立時餘音繚繞。老樂師又出一聲,眾樂師一齊跟進,一場規模宏大的交響樂《韶》正式起奏。剎那間,金、石、土、木、竹、絲、匏、革八樂齊鳴,餘音迴盪。

蘇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挾帶的巨大聲勢震撼了。

蘇秦緊閉雙目,全身心地沉浸於《韶》裡,整個身體隨著音樂的節奏而起伏有致。

《韶》為舜時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獵、會同、祈雨、祭火、關雎、缶韻、中和等,鳳凰來儀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簫起奏,分別展現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堯的豐功偉績。

九曲奏畢,在樂聲戛然而止時,蘇秦竟無一絲察覺。

「蘇子!蘇子!」公孫噲見老樂師已經揮退眾樂手,緩步朝他們走來,輕聲叫道。

蘇秦仍無知覺,依舊微閉眼睛,搖動身子,似是那優美的樂音已經匯入他的體液,與他的靈魂融為一體。

公孫噲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樂師止住,在他對面坐下。

蘇秦從恍惚中醒來,睜眼一看,樂音早畢,老樂師坐在自己對面,急拱手道:「前輩雅樂,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樂,蘇子言大了。」老樂師緩緩說道。

見出口即失言,蘇秦苦笑一聲,不無抱歉地抱拳說道:「謝前輩教誨!是晚生聽得傻了,竟是連話也說不齊整。」

老樂師顏色大懈,呵呵笑出幾聲:「看得出來,蘇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聽進去而已。」

「蘇子既聽進去,敢問此曲如何?」

「仲尼曾說,君子為學,『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晚生今日悟矣!」

老樂師拱手道:「蘇子能出此語,堪為知音矣!老朽聊備薄茶一壺,欲請蘇子品啜,不知蘇子能賞光否?」

蘇秦拱手揖道:「能飲前輩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樂師眉開眼笑,起身攜了蘇秦之手,置田文、公孫噲於不顧,逕朝後院走去。

田文、公孫噲大窘。尷尬有頃,田文聳聳肩道:「看來,香茗是喝不上了,我們還是走吧。」

公孫噲長歎一聲,望著老樂師和蘇秦遠去的方向,緩緩起身,與田文一道,不無遺憾地走出樂坊。

御書房裡,上大夫田嬰將蘇秦幾日來的動靜扼要稟過。

「哦!」齊威王朝前傾傾身子,「愛卿是說,蘇子日日去那樂坊,與人談樂?」

「是的,」田嬰點頭,「一連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樂坊?」

「是私家樂坊。原是高昭子舊宅,昔日仲尼聞《韶》處,本已敗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個老樂師買下。老樂師甚是有錢,從列國聘來許多樂師,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怔道,「有此大師,寡人竟是不知!」

田嬰應道:「據犬子所說,樂師來路不明,起初在雍門,浪跡街頭,鼓琴為生,人稱雍門周。後來,雍門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筆橫財,買下那處宅子,開設樂坊。雍門周為人古怪,雖然開設樂坊,卻從不奏他曲,只演《韶》樂,且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鐘。此曲陳朽,早已過時,齊人無人愛聽,因而他的樂坊門可羅雀,整個臨淄,除去鄰人,幾乎無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蘇秦前去聽《韶》,微臣也是不知。」

「唉,」威王長歎一聲,「羞殺寡人矣!能演《韶》者,方為大師。寡人自幼好樂,恨不與伯牙同世,常夢大樂師光顧,後得鄒子演琴,即引為知己,用以為相。今有大師光臨數載,寡人卻是一絲不知,堪比楚地那個好龍的葉公了!」唏噓再三,連連搖頭。

田嬰趕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微臣,請陛下降罪。」

「起來吧!」威王再歎一聲,「這事兒怎能怪你呢?今日臨淄,靡靡之音不絕於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沒矣!」略略一頓,「不說其他,單此一點,蘇子就不一般哪!」

田嬰遲疑一下:「微臣可否知會蘇子,讓他覲見陛下?」

「不不不,」威王擺手道,「讓他去稷下!稷宮何時為彭子送殯?」

「後日。」

「就後日吧!可在稷宮為彭子舉辦一場送別論壇,邀蘇子同去。」

「微臣領旨!」

翌日傍黑,蘇秦從雍門周處聽樂歸來,忽然感覺館中異樣,廳中燈火輝煌,眾人皆是一本正經地端坐於席,似是有重要客人到訪。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蘇秦,笑道:「看,蘇子回來了!」

眾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嬰。

田嬰急走幾步,朝蘇秦深鞠一躬,連連拱手道:「在下來遲了,請蘇子恕罪!」

蘇秦亦回一禮,呵呵笑道:「上大夫客氣了!在下此來,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謝猶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請!」

二人攜手同至廳裡,按賓主之位坐了。

田嬰長歎一聲,搖頭道:「唉,蘇子想必也都知道了,這幾日稷宮裡大事不斷,先是彭祭酒仙去,後是淳於子光臨,在下身兼稷宮令,裡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上大夫可得當心貴體。」蘇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來臨淄,別是連個落腳之處也尋不到了。」

田嬰尷尬一笑,朝眾人拱手致歉道:「蘇子及諸位公子、公孫光臨,在下有所怠慢,還望蘇子及諸位公子、公孫多多擔待!」

「呵呵呵呵!」蘇秦也回一揖,連聲笑道,「上大夫一心要請罪,看來在下連個玩笑也開不得嘍!好好好,我們不說這個。請問上大夫,稷宮之事進展如何?仲尼聞《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聞《韶》數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過,外面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眾人皆笑起來。

田嬰頓住笑,應道:「謝蘇子念記!彭祭酒明日入殮,陛下頒旨,明日申時為彭祭酒舉辦一場特別的送行儀式,在下剛剛安排妥當,急趕過來看望諸位。」

「哦,請問上大夫,是何特別儀式?」公子卬問道。

「回公子的話,」田嬰應道,「彭祭酒一生致學,倡導學術爭鳴,開闢一代新風,為今日之昌盛稷下立下蓋世奇功。陛下恩旨,以上卿之禮安葬彭先生,同時在稷宮舉辦一場空前規模的學術論壇,以天下學子的真知灼見為彭祭酒送行。」

田嬰說完,掃視眾人,目光落在蘇秦身上。

蘇秦忖知其意,慨然歎道:「以此方式送別彭先生,可謂是前無古人了。陛下惜才如此,真乃賢君矣!在下雖說學識淺薄,卻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嬰連連拱手,「聽聞蘇子學識淵博,口若懸河,若能光臨稷宮,非但稷下生輝,眾學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靈,亦必寬慰。」

「上大夫美言了。」蘇秦亦拱手道。

田嬰朝在場諸位拱手一圈,轉對蘇秦道:「諸位,此事就這麼定下,在下告辭,明日申時,稷宮見!」

稷宮位於臨淄之內,宮城西門之外,與宮城僅一牆之隔,有專用的林蔭道與宮城相通。齊王只要走出西門,就可直達稷宮。西門亦稱稷門,稷宮位於稷門之外,因而亦稱稷下。

稷宮佔地數千畝,起自西門,延至南門,綿延數里,被縱橫阡陌、花園草坪、荷塘魚池等切割成許多方塊,每個方塊構成一個院落,院中亭台樓閣櫛比鱗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遠遠望去,宛若一個巨大的後花園。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學有所長,皆有所居,亦皆有所養。稷宮以學問為上,若是學問得到眾士子的認可,即可由祭酒推薦,通過學宮令轉奏齊宮,由齊王詔命為稷下先生。無論何人,只要被聘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宮起蓋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開宗立派,擇徒授藝。

稷宮中心是一處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門前面是一個方形廣場,鋪滿地磚,周邊大樹參天,樹下草坪連綿,最多可容數千人。凡大型論壇,即在此場舉辦。

申時,蘇秦一行趕到時,喪禮行將開始,廣場上一片靜穆。正對院門處,擺著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烏黑油亮,棺頭上是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大宗師」三字,皆是齊王親筆所題。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個論壇,高約三尺,上面鋪一層黑色麻毯。論壇兩側,擺著數十個花圈,顯然是朝中諸臣及稷宮諸先生送的。

磚地上鋪一層蓆子,席上站著稷下士子,皆著麻服。眾士子分成若干隊,每隊前面突兀一人,無不氣宇軒昂,表情靜穆。無須再問,即知他們是稷下先生。身後之人,當是門下弟子。新來士子、未及拜師或不願拜師者,則分站兩側,自成縱隊。廣場中央空出約一大步寬的空地,可站兩行,顯然是留給蘇秦他們的。

果然,他們剛一抵達,就有人導引他們步入這塊空場。蘇秦打頭,後面依序站著公子卬、公子章、公孫噲、樓緩,再後面是飛刀鄒等隨行諸人,在各自席位前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喪禮的田嬰在一聲鑼響之後步入論壇,朝棺材及眾士子各鞠一躬,聲音略顯沙啞:「諸位先生,諸位嘉賓,諸位士子,辛丑日子時三刻,一代宗師、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鶴仙去。今日申時,我們齊集此處,深切哀悼先生,緬懷先生!」頓了一下,咳嗽一聲,掃視眾人一眼,「諸位朋友,祭禮開始,向彭先生英靈叩拜!」轉過身去,在壇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禮。

場上近兩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禮。與此同時,跪在棺材兩側的樂手奏起哀樂。

有頃,哀樂停止。

田嬰轉過身子,淚水流出,聲音哽咽,緩緩說道:「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陛下甚是哀傷,休朝七日,更在宮中布設靈堂,日夜為先生守靈。彭先生一生,治學嚴謹,為人正直,自入稷下後,即將餘生獻予稷下,致力於學術,首倡稷下論壇,鼓勵百家爭鳴,使稷下學風昌盛,領袖天下學問。為緬懷先生偉績,承繼先生遺願,陛下頒布詔書,在先生英靈之前設立論壇,以學術爭鳴為先生送行。」伸袖抹去淚水,從袖中摸出詔書,站起身子,朗聲宣讀。

田嬰讀畢,在場士子無不以袖拭淚,哽咽四起。

田嬰聽憑大家哽咽一陣,朝眾人微微抬手,禮讓道:「論壇開始,諸位請坐!」

眾人原本跪著,此時也就順勢席地而坐。

田嬰見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諸位朋友,但凡稷宮正式論壇,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論壇,是為彭祭酒送行,在下學識淺薄,不敢僭越,特奉陛下恩旨,請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聞名天下的學界泰斗暫代祭酒之職,主持今日論壇。」轉過身去,朗聲叫道,「有請新祭酒!」

話音落處,棺材後面轉出一個光頭。眾人一看,見是滑稽游士淳於髡,無不面面相覷。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時看到光頭,不免得意,朝左右連連點頭。

淳於髡並不急著上壇,而是徑直轉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禮,伸開兩手在寫著「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連拍三下,大聲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來,支起耳朵,在下為你主持論壇,你可要聽得仔細些!若是有人論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論得不好,你就放聲響屁;若是有人論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讓他說去!」

在如此靜穆的場合下,淳於髡陡然間晃著個光頭如此說話,眾人皆是一驚,欲待發笑,似覺不妥;欲待不笑,實在難忍。

場上現出難言的尷尬。

淳於髡又敲又拍,鬧騰一陣,這才附耳於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聽一時,皺眉搖頭道:「這個老蒙子,睡得像個死人,看我拿錘子敲他!」眼睛四下一轉,瞧見旁邊有一蓋棺敲釘用的錘子,遂朝手心不無誇張地呸呸連吐幾口唾沫,拿過錘子,在棺材板上連敲數下,側耳又聽,有頃,不無驚喜地轉過身來,左右晃動光頭,呵呵樂道:「你個老東西,這下睡不成了,總算爬起來了!」將錘子丟在一邊,朝身上拍了幾拍,走入論壇。

這一連串舉止簡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場滑稽戲,眾人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誰率先笑出聲來,繼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淚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嬰,也忍禁不住,破涕為笑。場上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蘇秦陡然明白了淳於髡的用意,不無佩服地連連點頭。是的,舉辦如此規模的辯論,場上氣氛凝滯如是,沉悶如是,誰能暢言?眾人皆不暢言,何來爭鳴?齊威王和田嬰百密而一疏,而這一疏此時讓淳於髡天衣無縫地補上了。久聞淳於髡多智,今日見之,方信傳言不虛。

淳於髡樂呵呵地走到場上,朝眾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禮,指著田嬰繼續調侃:「老朽正在邯鄲逍遙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說是老蒙子有事,約老朽速來。老朽以為有何好事,乘了駟馬之車,緊趕慢趕,原本三個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趕到了——」

從邯鄲趕至臨淄,駟馬之車走二十日如同蝸牛,淳於髡卻計劃走三個月,且講得一本正經,眾人再笑起來。

淳於髡被打斷,只好停頓一下,見笑聲住了,才又接道:「老朽來了,老蒙子卻睡去了。你們說說,老朽與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見,老朽好不容易奔他來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難受幾日,後來也想明白了。人這一生,早睡晚睡,長睡短睡,好睡賴睡,都是個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本也無可厚非。這樣一想,心裡也就不難受了,只是多少覺得,老蒙子這樣做,不夠仗義。老友來看他,縱使要睡覺,至少也得打聲招呼才是!」

淳於髡說出這幾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徹脫俗,真正顯出了他的功力。在場諸人無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不住點頭。

淳於髡看到全場靜寂,所有眼睛無不盯視他,光腦袋又是一晃,轉過話鋒:「陛下捨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發奇想,舉辦這個論壇,並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約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應下了。老朽從未主持過論壇,不過,老朽在想,顧名思義,論壇貴在論字,論字貴在爭吵。老蒙子不說爭吵,說是爭鳴。鳴字就是鳥叫,這個字用得妙。一個鳥叫,叫鳴,眾鳥湊到一起叫,叫爭鳴。就沖這個鳴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諸位佳賓,諸位鳥友,此時此刻,大家齊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爭鳴,老朽別無所請,只請大家抻長脖子,亮開喉嚨,直抒胸臆,鳴所欲鳴。鳴得好,鳴得響,鳴得讓人服氣,就是雄的。反過來,鳴得不夠響,不叫好,讓人不服氣,就是雌的——」

「雌」字剛一落下,全場再笑起來,響起掌聲。

淳於髡打了個手勢,眾人止住笑,聽他繼續說道:「在下又想,既是爭鳴,就得有個主題,不然東家說驢,西家說馬,扯不到一塊。這場論辯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為學為人,皆以天下為己任。老朽既為主持,也就獨斷一次,為今日之辯確定一個主題:天下治、亂!」

場上又起一陣掌聲。

「古今天下,不治則亂,因亂而治。不過,」淳於髡再次晃晃光腦袋,轉過話鋒,「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亂,只在率性逍遙。今日強論治亂,頗是難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老朽正自發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為己任,有點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僅鼓噪吶喊,更在身體力行,這點勝老蒙子遠矣。老朽興甚至哉,誠意讓賢,隆重薦他登壇主論!諸位有何能耐,盡可與他爭個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請酒一場,不過,老朽只請雄的,不請雌的。酒是百年老陳,可飄香十里,是老朽特意從邯鄲帶過來的!」

淳於髡嬉笑調侃,一波三折,眾人一邊大笑,一邊將眼珠子四下亂掄,不知他要薦的是何方高人。

淳於髡重重咳嗽一聲,步下論壇,逕直走向人群,在蘇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於髡見過四國特使蘇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驚,所有目光齊向蘇秦射來。

由於這日皆穿麻服,蘇秦諸人又面生,眾人均未看出來者是誰,只是從最後入場及在場心預留空位等跡象推知其身份顯赫,萬未料到他們竟是四國合縱特使,且領頭之人,更是遐邇聞名的蘇秦。

對淳於髡的突然發招,蘇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見過淳於前輩!」

淳於髡拱手道:「老朽唐突,有請蘇子登台賜教!」

蘇秦回揖道:「前輩抬愛,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淳於髡呵呵一樂,伸手攜住蘇秦:「蘇子,請!」

蘇秦也不推辭,跟隨淳於髡走至壇上。

場上再起一陣掌聲。

掌聲過後,淳於髡指指檯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蘇子上來,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蘇秦答話,淳於髡已自轉身走至台邊,挽了田嬰的手,走至眾士子前面,在預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蘇秦恭送他們坐定,方才轉身,朝棺材連拜三拜,起身再朝眾子深鞠一躬,朗聲說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諸位先生、諸位學子!」略頓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誨。此番來此,在下本欲登門討教,先生卻先一步乘鶴而去,實令在下感懷。在下此來,一意只為送行先生,卻蒙淳於前輩抬愛,要在下登壇主論。在座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於前輩,更是學界泰斗,在下才疏學淺,本不敢賣弄,但在彭先生英靈面前,在下也不敢輕易推辭。在下進退不得,只好勉為其難,班門弄斧,在此獻醜了!」

蘇秦這番開場白也算得體。所有目光盡皆盯在他身上。

蘇秦陡然轉過話鋒:「諸位先生,誠如淳於前輩所述,一年多來,在下致力於合縱,天下為此沸沸揚揚,多有雜議。今日既議天下治亂,在下就想趁此良機,表白幾句,一來明晰心跡,求教於在座方家;二來訴于先生英靈,求先生護佑!」

場上死一般的靜寂。

「諸位先生,」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朗聲接道,「天下合縱絕對不是在下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大勢所趨。諸位會問,天下大勢所趨何處?在下只有一個答覆——天下大同。那麼,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為,只有兩途,一是天下歸一,大道一統;二是列國共治,求同存異,共和共生。若使天下歸一,只有強強相並,滅國絕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張此說,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若使列國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縱一途。」

接下來,蘇秦詳論合縱,從緣起到理念再到過程,講他如何說秦遇挫,如何以錐刺股,更是聲情並茂地講述了琴師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無憂,坐而論道者居多,何曾有過如此經歷,因而人人揪心,個個唏噓。

蘇秦獨論一個時辰,這才收住話頭,抱拳說道:「在下胡說這些,貽笑於大方之家了!諸位中無論有誰不恥下問,欲與蘇秦就天下縱親、王霸治亂等切磋學藝,蘇秦願意受教!」

言訖,蘇秦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掃向場上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論辯場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顯實力的機會,因而各門無不鉚足了勁,欲在論壇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門徒,不料憑空殺出淳於髡和蘇秦,幾乎將綵頭全都奪去了。

然而,此時見問,眾人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踴躍而出。這是因為,在場士子雖然逾千,卻多是各門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頭。而排在前面的十幾位先生,也不敢輕啟戰端,因為此番論辯實在重大,萬一落敗,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蘇秦能言善辯,名揚列國,此時更兼四國特使,氣勢如虹。淳於髡走遍天下,智慧過人,此時又是新任祭酒,在這樣的前輩大師面前逞舌,言語更得掂量。

蘇秦見眾人仍在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出頭,抱拳笑道:「諸位先生,蘇秦恭候了!」

話音剛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進幾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論天下,在下齊人鄒衍,欲就天下求問蘇子。」

蘇秦拱手復禮:「鄒子請講。」

「不知何為天下,何談天下治亂?在下請問蘇子,何為天下?」鄒衍問畢,挑戰似的望著蘇秦。

鄒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學,近年來致力於四極八荒、陰陽五行研究,頗有心得,論辯中言辭犀利,海闊天空,在稷下被人戲稱「談天衍」。鄒衍剛來不久,因學有專攻而得彭蒙賞識,年前被破格聘為稷下先生,只是所論過奇,門下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機,鄒衍自是不願錯失,故而先行發難。

蘇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顧名思義,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稱為天下。」

「蘇子所言雖是,卻過於概括。在下想問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蘇秦拱手道:「在下早就聽聞鄒子有大九州之說,未得其詳,今日正好討教。」

「蘇子過謙了!」鄒衍嘴上這麼說,心中不免得意,拱手應道,「在下以為,天如穹蓋,地有四極,《禹貢》所載九州並非天下全部,實為天下一州,可稱赤縣神州。穹蓋之下,四極之內,赤縣神州當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為《禹貢》所載,因而世人不知。」

蘇秦微微一笑,點頭問道:「請問鄒子,天下當有地,地上當有天,此理是否?」

鄒衍點頭道:「當然。」

「請問鄒子,」蘇秦抓住一點,進而論道,「天是穹蓋,必是圓的,地有四極,必是方的。若依此說,地之四角,勢必無天。地上無天,還叫地否?」

眾人皆笑起來。

「這……」鄒子難圓自說,面色大窘,連連抱拳道,「蘇子高見,在下受教了!」轉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上坐下,閉目冥思。

談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僅戰一合即敗下陣來,實讓稷下學子震驚。有頃,人群中站起一個中年人,眾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慎到治黃老之學,為人厚實,學風嚴謹,多有著述,聲譽可追彭蒙,從者兩百餘人,場地上,就數他身後的隊伍最長。

慎到走至台下,躬身揖道:「趙人慎到求教蘇子。」

蘇秦還禮道:「慎子請講!」

「蘇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尋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過,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蘇子合縱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國如何共生?」

「慎子所問,正是在下未來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時代,大道貫通,德化天下,無為而治,天下諸侯數以萬計,同生共存,並無爭執。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禮樂治世,諸侯皆能循規蹈矩,和睦共處。自春秋以降,禮崩樂壞,天下始不治矣。世風日下,若使天下大同,當從治風伊始。因而,在下合縱,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東列國縱親,化干戈為玉帛,共製暴秦;第二步,與秦和解,使天下縱親,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異,教化人民,恢復禮樂;第三步,揚善抑惡,化私去欲,復興道德,使天下歸於大同。」

蘇秦講完合縱的未來遠景,眾人既驚且疑,無不面面相覷,以為是在聽天書。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蘇子壯志苦心,無論成與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蘇子之論,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與民,孰貴?」

「皆貴,亦皆不貴。天下為天下而立天子,非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貴之,不為利天子一人,而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諸侯?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貫通,聖人無事。聖人且無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無事,諸侯亦無事,民亦無事,故聖道之世,無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詳述否?」

「道有諸德,德有諸術。三王五帝之時,聖君行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八術。仁以育民,義以導民,禮以化民,樂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齊民,刑以威民,賞以勸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悅誠服,拱手道:「蘇子所論,言之成理,在下歎服!」轉身退下,坐回原處。

接著上場的是田駢。田駢是彭蒙的得意門生,亦是稷下先生,善於雄辯,素有「天口駢」之稱,弟子甚眾,在稷下直追慎到。

見慎到退場,田駢趨前,抱拳問道:「蘇子既論道、德八術,齊人田駢有問。道、德八術,雖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愛,亦可生偏私;義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虛偽;禮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樂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齊眾異,亦可生奸詐;刑者,可服不從,亦可生暴戾;賞者,可勸忠能,亦可生陰爭。」

「是的,」蘇秦回過禮,侃侃應道,「夏啟、商湯用八術而天下治,夏桀、商紂用八術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於道統。術為道用,亦為道御。天下有道,術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術得濫用,可亂天下。」

田駢點頭:「蘇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齊民,請問蘇子,道與法孰重?」

「道行於世,則貧賤者不怨,富貴者不驕,愚弱者不懼,智勇者不欺,諸民心悅誠服;法行於世,則貧賤者不敢怨,富貴者不敢驕,愚弱者不畏懼,智勇者不敢欺,諸民因懼而服。在下由此認為,法不及道。」

田駢再次點頭,追問道:「春秋之時,仁義並未全廢,禮樂並未全亂,孔丘卻不可忍,遊走列國,倡道德,行仁義,結果是處處碰壁,惶惶如喪家之犬。今蘇子再倡大道,豈非步孔丘後塵嗎?」

蘇秦輕歎一聲,緩緩應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義之過,是用方不當也。道德仁義行於太平之世,不行於亂世。行於亂世者,唯力與勢也。在下今日倡導合縱,旨在制衡、導引天下勢力,使天下息爭歸靜,而後再以禮、樂、名、法、刑、賞諸術使天下歸治,然後再歸於仁義、道德,復建太平聖世。工有次第,事有緩急,當下急務,不是倡導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勢力,消弭戰亂,使天下不敢起爭。」

田駢敬服,抱拳揖過,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齊人尹文求教蘇子!蘇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與蘇子論道。依據天道,圓者之轉,非能轉而轉,不得不轉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風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慾,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慾橫溢,道德式微,皆為天道運動。蘇子合縱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慾。蘇子以強力克制私慾,豈不是逆道而動嗎?」

蘇秦回過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聞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在下以為,尹先生所論,有失偏頗。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萬物而不彰功。先師老聃曰,『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慾,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斷之,天道並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說,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為何不能?」

尹文子歎服,揖首而退。

再後面,接子、季真子、許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暫無門派的游士依序上場,就天下合縱及治亂等各有所問,蘇秦見招拆招,見式拆式,應對如流,在場先生與學子無不歎服。

看到再也無人上場,淳於髡晃晃油亮的光頭,緩緩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齊人淳於髡向蘇子求教。」

看到淳於髡出場,眾人皆笑,場上氣氛輕鬆起來。同時,所有目光也都盯視過來,因為誰都知道,這是壓軸戲。

「前輩請講!」蘇秦回了一揖。

「蘇子學問高深,善講大道,老朽說不過你。老朽粗淺,就以俗人俗物出對,蘇子須以治世之道應答,可否?」

聽到此話,眾人皆是一震,意識到淳於髡要說隱語了。隱語即問此答彼,手法上有點類同於《詩》中的比和興,要求即問即答。齊相鄒忌善玩隱語,當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隱語玩的是急智,甚難應對,何況是當眾回答隱語大師淳於髡!

被逼到此處,蘇秦已無退路,只好斂神說道:「晚生願意受教!」

淳於髡緩緩說道:「子不離母。」

眾人無不深吸一口氣,紛紛將目光盯向蘇秦。

蘇秦微微閉目,思忖有頃,沉聲應道:「君不離民。」

「上樑不正下樑歪。」

「天道不健人道艱。」

「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淫邪。」

「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

後面幾句,蘇秦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對出,且在意境、用詞、對仗等方面皆是精妙,眾人無不喝彩。

淳於髡微微一笑,深深揖道:「蘇子果然是曠世奇才,老朽佩服!」轉對眾士子,「諸位先生,諸位士子,老朽問完了,你們還有何問?」

眾人面面相覷,再也無人起身。

淳於髡呵呵笑道:「看來,今日之鳴,雄雌已經敲定了!」轉對蘇秦拱拱手,「洛陽人蘇秦,走,隨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場上爆出雷鳴般的掌聲。

翌日辰時,彭蒙出殯,葬於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學子及朝中官員,外加看熱鬧的臨淄市民,送葬隊伍熙熙攘攘,從稷宮一直綿延到稷山,排場勝過宮室。

葬過彭蒙,田嬰與淳於髡推開雜務,急至宮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嬰將論辯及葬彭蒙之事細細奏報,齊威王兩眼微閉,聚精會神地聽完,思忖有頃,轉對淳於髡問道:「老夫子,依你慧眼觀之,蘇子之才如何?」

淳於髡晃下光腦袋,緩緩說道:「蘇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過,草民有個比照,陛下或感興趣。」

「哦,是何比照?」

「當年鄒子以琴喻政,得陛下賞識,用其為相。草民素知鄒子善琴,對其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別登門,以隱語問政。」

威王大感興趣,傾身說道:「此事倒是新鮮,寡人未曾聽你說起過呢!」

淳於髡笑道:「彫蟲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說,夫子是如何問的?」

「草民問他,『子不離母。』」

「子不離母?」威王輕聲重複一聲,凝眉苦思,有頃,抬頭問道,「鄒愛卿對以何語?」

「民不離君。」

威王一拍大腿:「對得好!還有何問?」

「草民又問,『上樑不正下樑歪。』鄒子對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問,『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鄒子對以『治國之臣,豈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連聲誇道,「就這些了?」

「草民的最後一問是:『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鄒子何對?」威王急問。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養。」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鄒子,對得好哇!」

「是的,」淳於髡點頭道,「鄒子之對,草民心悅誠服,知他不僅擅琴,亦擅政治,陛下用他,是用對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歎道,「沒有鄒子,就沒有齊國今日之治啊!」略頓一下,「咦,方才夫子說是有個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論辯時,草民以同樣言詞再問蘇子,亦想試一試此人才具——」

「好夫子,絕了!」淳於髡的話音未落,威王就已興奮地截住話頭,「先說『子不離母』,蘇子何對?」

「君不離民。」

威王長吸一口氣,仰頭思忖良久,點頭:「嗯,好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聖君不可離民!下面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如何應對?」

「天道不健人道艱。」

「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淫邪。」

「最後一句呢?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複一聲,微微閉眼,陷入深思,有頃,抬頭望向淳於髡,「蘇子與鄒子所對迥然不同,兩相比照,夫子以為孰勝一籌?」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斷。不過,昨日論辯,蘇子已中頭彩。」

「嗯,蘇子當中頭彩。」威王點點頭,看一眼辟疆,轉對田嬰道,「愛卿可以知會四國特使,就說寡人已得空閒,明日請他入宮,討教縱親摒秦之事。」

田嬰拱手道:「微臣領旨!」

淳於髡、田嬰雙雙告退。

望著他們的背影漸去漸遠,威王思忖有頃,轉對辟疆,問道:「疆兒,你也說說,老夫子的隱語,鄒子與蘇子所對,孰勝一籌?」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斷了嗎?」辟疆應道。

「寡人是在問你!」

「兒臣以為,蘇子之對更勝一籌。」

「蘇子為何更勝一籌?」

「鄒子只以齊國為念,當是國才,蘇子是以天下為念,當是天下之才,兒臣是以認為,蘇子之見勝過鄒子。」

「你說得不錯,」威王緩緩說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選一人,何人堪用?」

「蘇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連連搖頭,「是鄒子!」

「父王,此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問道。

「若是天下為公,誰為我們田氏?若是天下無爭,何能光大祖宗基業?蘇子之論,過於高遠,可在稷宮議論,不堪實用。」

「這……」辟疆越發不解,「既然不堪實用,父王為何還要約見蘇子,加入縱親?」

「因為黃池之恥!」威王幾乎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裡迸出。

辟疆仍是一頭霧水,迷茫地望著威王:「父王——」

「疆兒,」威王換過臉色,微微一笑,「這件事兒,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後,齊國大朝。齊王當廷宣詔,齊國加入縱親,依前面四國慣例,拜蘇秦為上卿、齊國合縱特使,賜稷宮府宅一座,黃金五百,僕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嬰世子田文為合縱副使,晉爵大夫。

由於事發陡然,眾多朝臣為之愕然,尤其是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等反對合縱的,一時回不過彎來,在朝堂上面面相覷。

在一聲「退朝」之後,齊威王在內臣的陪伴下徑出偏門而去。蘇秦隨眾臣一道走出殿門,正欲跨下石階,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蘇子!」

蘇秦回身一看,是田嬰,趕忙揖道:「在下見過上大夫!」

田嬰回過禮,笑道:「蘇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賀了!」

「說起此事,」蘇秦亦笑一聲,再次抱拳,「還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纔還在忖思,何時尋個機緣,向上大夫表達謝意才是。」

「哦,蘇子打算如何表達呀?」田嬰笑問。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樣不缺,在下尋思許久,真還想不出個表達,正自絕望,陡然想起一個人,上大夫或感興趣。」

「一個人?」田嬰撲哧笑道,「不會是個天下絕色吧?」

「聽聞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來美女,豈不是添亂嗎?」

「哦,這麼說,是個男人?」

蘇秦大笑起來:「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呵,能讓在下感興趣的男人——」田嬰凝眉思想一陣,望著蘇秦樂道,「我說蘇子,不要繞彎子了,誰呀?」

蘇秦看了看三三兩兩正從身邊走過去的朝臣,壓低聲音:「上大夫若有雅興,可與在下前往一處。」

出宮門之後,田嬰揮退自己軺車,跳上蘇秦的,御手揚鞭,逕往稷下馳去。

不消一刻,二人徑至稷宮,在祭酒淳於髡門前停下。

田嬰大怔,不解地望著蘇秦:「蘇子,你說的男人,不會是這老夫子吧?」

蘇秦呵呵笑道:「是與不是,上大夫且請進去!」

稷宮不比別處,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學藝,所有庭院不設門房。

田嬰一頭霧水地跟著蘇秦直走進去,淳於髡聽到聲音,迎出來,呵呵笑道:「蘇子今日大功告成,看來是請老朽喝謝酒哩!」

蘇秦揖道:「正是!」

「酒呢?」淳於髡打量一下蘇子,問道。

「哪兒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帶酒。」

淳於髡搖頭笑道:「你拿老朽的酒答謝老朽,還要請個陪喝的,這是明擺著打劫!」

眾人皆笑起來。三人進廳,分賓主坐下。

田嬰的眼珠子四下一轉,見並無他人,急不可待地望向蘇秦:「人呢?」

蘇秦笑道:「不在此地。」

「他在何處?」

「遠在大梁。」

「誰?」

「孫臏。」

田嬰呆若木雞,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問道:「那人不是瘋了嗎?」

蘇秦淡淡笑道:「有時候不瘋。」

田嬰豁然明白過來,忽身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有頃,頓步說道:「蘇子,說吧,如何能夠讓他來齊?」

「偷。」

「偷?」田嬰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蘇秦將頭緩緩扭過去,一點一點地轉向淳於髡。

田嬰的目光也跟著轉過去,盯在淳於髡的光頭上。

淳於髡初時不明所以,此時似也聽出味來,又驚又詫:「什麼?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將油光油光的腦袋搖得如同貨郎鼓似的,「不幹!不幹!老朽死也不幹!」

蘇秦長歎一聲:「唉!」

淳於髡將頭轉過來:「咦,你歎什麼氣?」

蘇秦又歎一聲:「晚生是在為前輩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蘇秦緩緩說道:「人生在世,無非活個瀟灑,活個刺激,活個驚世駭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嚴壁壘的大梁城中,在魏王陛下的眼皮底下,巧設機謀,偷出一個兩腿皆不能動的瘋子,且這瘋子是春秋兵聖孫武子的嫡傳後人,是當今列國無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請問前輩,方今世上,還有什麼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還有——」微微一笑,「此段佳話,史家會怎麼寫?」

「這——」淳於髡凝緊眉頭。

「前輩若是不樂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蘇秦說完,作勢欲走。

「哎哎哎,」淳於髡急急攔住,晃晃光腦袋,「不瞞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裡偷,偷女人,不過,老朽不說偷人,只說偷香。蘇子提議在大白天裡偷男人,於老朽倒是新鮮,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遲。」抓耳撓腮,裝模作樣地陷入苦想。

看著他的滑稽樣子,蘇秦、田嬰皆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