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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四章 金牛計,張儀借力開蜀道

張儀依舊住在運來客棧原來的院落,賈舍人的院子暫由吳青住了。翌日晨起,樗裡疾早早趕來,引領張儀、香女和吳青去驗看惠文公賞賜的宅院。

幾輛車馬左轉右拐,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面。眾人下車,一個負責交割房產的內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禮迎接。

幾人在內吏的導引下走入府門,但見深宅重捨,庭園山石,奇葩異草,無所不有。其中奢華,比楚國昭陽君的府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吳青兩眼發直,縱使香女,也大為震撼,檀口大張,倒吸一口冷氣。

張儀愣怔有頃,扭頭望向樗裡疾:「樗裡兄,別不是弄錯了吧?」

「是君上親選的,錯不了!」樗裡疾呵呵笑道。

「君上親選的?」張儀越發驚訝,「君上賞賜,難道連房舍也要欽定?」

「是啊是啊,」樗裡疾呵呵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個大管家,凡有關切,事無鉅細,必要親自過問。順便說一句,張子猜猜看,這處宅院是何來歷?」

「這要請教樗裡兄了。」

「此宅就是在咸陽城裡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門累官三世,幾代經營,多有積儲,從櫟陽遷來後,即在此處大興土木,將杜府建成咸陽城裡為數不多的豪門大宅之一,其中奢華遠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後來,杜摯大人及一批舊黨因商君一案滿門抄斬,此宅就被收歸宮室。近幾年來,多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國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張子是後來居上啊!」說到此處,樗裡疾哈哈大笑。

「如此說來,倒讓在下受寵若驚了。」張儀亦笑起來。

幾人在府中巡查一圈,樗裡疾吩咐宮吏將房契交予香女,又將君上所賜之物逐一交付,與吳青一道起身告辭。宮吏召集眾僕役見過張儀、香女,吩咐他們各執差使去了。

午後申時,宮中使人送來一個御制匾額,上寫「右庶長府」。

香女看一會兒匾額,小聲念道:「右庶長府?」眉頭微皺,抬頭望著張儀,「這名字怪怪的,是個什麼官兒?」

張儀笑道:「這是秦國官名。秦國變法之後,官爵分為二十級,從第十級左庶長開始,到第十八級大庶長,相當於卿。中間幾級分別是,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良造,第十六級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都是卿位。卿下為士、大夫,共有十級,卿上為君為侯,共是兩級,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納悶地問道:「照此說來,夫君的官階並不大,何能住上這麼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張儀又笑一聲,「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階已不小了!秦國官爵合一,秦法規定只以軍功晉階,未建軍功,除非君上特賜,不能晉階,因而,迄今為止,卿以上的許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僅是左庶長,位居右庶長之下。後因變法有功,君上這才破格升他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級。若不是河西和商於兩戰之功,公孫鞅是不能稱為商君的。在下初來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長,已是大用。至於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蹺——」

香女正欲問他是何蹊蹺,門人稟報客人求見。張儀初來乍到,並無熟人,心裡納悶,迎出一看,竟是賈舍人候在門外。

張儀驚喜交集,急步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賈兄——」

賈舍人亦拱手賀道:「呵,幾日不見,張子就發達了!」

「什麼發達?」張儀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攜住賈舍人,「賈兄,府裡請!」

二人踱進府門,在院中賞會兒景,賈舍人再次賀道:「張子有此晉身,可以一展拳腳了。」

望著鱗次櫛比的房舍和錯落有致的景致,張儀油然歎道:「唉,若說起來,此番得意,皆是賈兄所賜啊!」

「張子說笑了。」賈舍人呵呵笑道,「這些全是秦公所賜,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賈兄不必過謙。」張儀真誠謝道,「若是沒有賈兄,在下就不會前往邯鄲,就不會橫遭羞辱,就不會西進入秦,當然也就不會有此際遇。」提到邯鄲,不由想起蘇秦,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蘇秦豎子,在下將他視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現出那般嘴臉,實讓在下——」悶住話頭,有頃,將拳頭猛然擂在一棵柳樹上,「賈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夢想合縱嗎?在下定要讓他看看,什麼叫做夢想?」

聽聞此話,賈舍人慢慢斂住笑容,望著張儀,發出一聲長歎:「唉!」

張儀感覺有異,望著賈舍人道:「賈兄為何興歎?」

賈舍人緩緩說道:「為蘇子。」

「為他?」張儀大怔,「此話從何說起?」

「張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謝一人,該是蘇子。」

「是該謝他!」張儀冷笑一聲,不無怨毒道,「不過,在下不會一下子謝完,在下會慢慢去謝,一點點地去謝,先破去他的合縱,再逼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再後尋個機緣,當面致謝!」

聽他說出如此狠毒之語,賈舍人重重地又歎一聲,連連搖頭。

張儀怔道:「賈兄不會是說,在下不該如此待他吧?」

「張子如何對待蘇子,是張子之事,與在下無關。不過,張子若是願意傾聽,在下可以講述一段舊事。」

「賈兄請講。」

賈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將前塵往事,尤其是蘇秦如何煞費苦心逼他入秦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張儀呆若木雞,愣怔半晌,方纔如夢初醒,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原來如此!」

賈舍人輕歎一聲:「唉,所以蘇子哪裡是想羞你?蘇子忖知你在楚國或有尷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趙。蘇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於一統之路,定然不會從他合縱,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統的唯有秦國,張子卻與秦國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蘇子苦思無計,這才想到當眾羞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張子那日,在下就在蘇子府中。張子走後,蘇子心疼如割,涕淚滂沱,那種悲傷,真讓在下心酸。那夜,蘇子一宵未睡,在那聽雨閣裡,與在下從頭憶起你們的舊事,點點滴滴,都在他的心裡。在下可以看出,在這世上,蘇子若是只有一個知己,就定是你。」

張儀改坐為跪,埋頭於地,淚水如雨水般流下,顫聲悲泣:「蘇兄——」

賈舍人斜他一眼,接著說道:「臨行之際,蘇子再三叮囑在下不可告訴張子。今見張子如此記恨蘇子,在下心實不忍,這才和盤托出實情。如今張子已經得意,在下俗務完結,也要歸山了,此來就是向張子辭別的。」

「歸山?」張儀起初未聽明白,繼而一怔,再是一驚,忽地坐起,大睜兩眼望著賈舍人,「賈兄欲歸何山?」

「終南山。」

「你不是剛從終南山裡回來嗎?」

「那是騙你的。」賈舍人拱拱手,不無抱歉地說,「對不住張子了。」

一陣驚駭過後,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歎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裡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臏,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詡聰明,卻不曾想,一年之內,竟是連連中套啊!」

「誰套誰並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谷裡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纔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不禁一震,緊盯舍人道:「敢問賈兄,究竟是何人?」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為秦公物色治國之才。今得張子,在下這要歸山覆命了。」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複一句,似在竭力回想這個名字。

「是的。」賈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谷先生是同門師兄弟,同師於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當是在下師伯,我們是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怔有許久,方才拱手道:「雲夢山鬼谷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

所有煙雲於片刻間消散。二人相視片刻,撫掌大笑。

賈舍人前腳剛走,少梁令吳青也來辭行。張儀托他捎信給小順兒,要他安置好張邑事務,速來咸陽。

數日之後,秦國大良造公孫衍使魏歸來,未及回府,直接進宮向惠文公稟報蘇秦成功合縱三晉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這一結局,淡淡問道:「蘇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齊國。」公孫衍應道。

「齊國?」惠文公眉頭緊皺,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公孫衍,「他該去楚國才是。」

「待齊入縱之後,他即去楚國。」

惠文公大吃一驚:「你是說,蘇秦他要合縱六國,只與寡人為敵?」

公孫衍輕輕點頭,愁眉皺起。

「他不是宣揚合縱三晉嗎,何時改為合縱六國了?」

「是赴魏後改的。這是合縱軟肋,微臣正是由此擊他,使魏國君臣皆不入縱。想是蘇子意識到了,緊急更改主張,提出六國縱親,共製強秦。」

「什麼共製?他這是滅秦,滅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幾喝道。

「君上,」公孫衍思忖有頃,小聲稟道,「據微臣所知,蘇子似無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餘怒未消,依舊敲著几案,「他是何意?」

「臨行之時,微臣前去拜訪蘇子,與他暢談。蘇子坦言,合縱旨在建樹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蘇子設想,六國有秦可合縱,六國合縱可無爭;六國無爭,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動,天下可無爭矣。天下皆無爭執,諸侯就可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求同存異,尋求共和、共治之道,復歸周初周、召二公時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連說數聲「迂腐」,從席上跳起,在廳中急踱幾個來回,陡然住腳,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走進來:「臣在!」

「速召樗裡疾、司馬錯、甘茂進宮議事!」

內臣應過一聲,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補一句:「嗯,還有,叫公叔和右庶長也來!」

內臣退出,公孫衍略怔一下,小聲說道:「請問君上,誰是右庶長?」

「張儀,愛卿知道他的。」

「張儀?」公孫衍一怔,「他不是在楚國嗎?」

「這陣兒來秦國了。」惠文公應過一句,端坐下來,兩眼微閉,開始冥思。公孫衍不好再問,也不敢說走,只好正正衣襟,緩緩閉上眼睛。

不消半個時辰,樗裡疾、司馬錯、甘茂、張儀諸人緊急趕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腳不便,尚在途中。內臣吩咐諸人在偏廳暫候,親至宮門迎到嬴虔,與他一道進來,方才進去稟道:「君上,老太傅及諸位大人已至,在外候見。」

惠文公的怒氣早已緩和,臉色也復歸平靜,淡淡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老太傅打頭,諸人魚貫而入,分別見禮。

惠文公微笑一下,起身攙起嬴虔,扶至自己身邊坐下,指著其他幾個席位對諸人道:「坐坐坐!」轉對內臣,「上茶!」

內臣擊掌,旁邊轉出幾個宮女,分別斟過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諸位愛卿,」惠文公端過茶水,輕啜一口,緩緩說道,「方纔,公孫愛卿使魏歸來,稟說魏國已入縱親,蘇秦已將三晉和燕國合在一起。公孫愛卿還說,蘇秦仍無罷休,打算前去齊、楚,欲使山東六國縱親,共製秦國。」頓住話頭,再啜一口。

顯然,這是一個大變故,除公孫衍外,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覷。

惠文公掃視眾臣一眼,神色漸漸嚴峻:「三晉合縱,已無秦矣,何況是六國?諸位愛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諸位來,想請大家議個應策。」

許久,誰也沒有開口,場面死一般靜寂。

惠文公將頭轉向嬴虔:「公叔,您老見多識廣,可有應策?」

自下野之後,秦公很少向他咨詢朝政,嬴虔也很少關注朝事。此時見召,且又第一個被問,嬴虔顯得甚是侷促,兩手互相搓揉一陣,口中方才擠出一字:「打!」

眾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沒有笑,一本正經地望著他:「請問公叔,打誰?打哪兒?」

「打趙人!打晉陽!」

惠文公垂下頭去,陷入長思,有頃,抬眼望著眾臣:「數月前寡人傳檄伐趙,算是虛晃一槍。公叔建議這一槍來實的,諸位意下如何?」

司馬錯立即接道:「微臣贊同伐趙!趙人首倡合縱,就該付出代價!微臣願領軍令狀,不得晉陽,誓不回師!」

惠文公順著眼角瞥向張儀,見他閉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裡已知端底,卻不問他,目光掃向公孫衍、樗裡疾和甘茂:「公叔、司馬愛卿皆欲伐趙,你們可有異議?」

甘茂遲疑一下,緩緩說道:「微臣以為,若是伐趙晉陽,莫如伐韓宜陽。」

惠文公心裡一動,傾身問道:「哦,此是為何?」

「趙之晉陽位於平原之上,無險可守,趙人是以高牆深溝,儲糧殖民,防備甚嚴,我無機可乘,屢攻不下。反觀宜陽,周圍儘是高山險川,韓人是以防備鬆懈,我有機可乘,或有勝算。再說——」甘茂故意頓住,目視惠文公。

「說下去!」惠文公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晉陽地方貧瘠,佔之無益。近年來,銅不如鐵,宜陽素有鐵都之稱,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費用!」

「微臣贊同左更所言。」公孫衍接上一句,「從大梁回來,微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縱雖從趙始,趙卻是塊硬骨頭,啃之不易。魏有龐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圖。三晉之中,唯有韓國有機可乘。申不害早死,韓侯年事漸高,力不從心。韓室幾個公子,皆是平庸,蘇秦合縱,韓侯積極響應,蓋因於此。魏、韓素來不和,我若伐宜陽,魏或不動。趙人遠離宜陽,愛莫能助。我若得宜陽,即可以此要挾韓侯,逼韓侯退縱。只要韓人退縱,蘇秦合縱不攻自破。」

「嗯,愛卿看得又遠一步。」惠文公點頭讚許,「得點碎鐵是顧眼前,破除合縱才是長遠!不過,正如甘愛卿所言,宜陽雖說可伐,但其周圍儘是高山險川,更有魏人佔據崤關,我無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孫衍似已胸有成竹,「微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時,微臣訪過函崤谷地,從當地獵戶口中得知,函谷關東十數里,溯潐水而上,越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來,微臣親去察過,的確可行。另從華山東側南下,越誇父山、陽華山等,亦可經由洛水谷地,進攻宜陽。」

「大良造所言不錯,」司馬錯接道,「當年微臣借道宜陽入洛陽迎親,走的就是誇父山,雖然路遠,卻可走馬。不過,這是險路,韓人早有覺察,特別設有關卡。當年借道入洛,韓人是准允的。若是由此進軍,只要韓人稍有防備,就會陷入絕地。」

惠文公心頭一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可曾考慮這點?」

「考慮過。」公孫衍點頭,「用兵在奇,在詭,在突然。韓人若有防備,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我們準備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閉上眼去,思忖有頃,再次抬頭,目光掃向張儀,見他依舊閉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帶有明顯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傾身問道:「右庶長意下如何?」

眾臣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這幾日裡,張儀赴秦並官拜右庶長的事已如風兒一般傳遍咸陽,但因張儀從未上朝,即使司馬錯、公孫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見他,目光裡充滿好奇。

張儀睜開眼睛,朝惠文公拱手說道:「君上是問征伐,還是應對合縱?」

惠文公驚道:「兩者可有差別?」

「當然有。」張儀應道,「若問征伐,微臣初來乍到,不明情勢,不敢妄言。」

「如此說來,愛卿已有妙策應對合縱了?」惠文公面現喜色,傾身急問。

張儀搖頭道:「妙策沒有。」

「那……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正在考慮。」

張儀繞來繞去,等於說了一堆廢話。眾臣大失所望,可也覺得好玩,皆笑起來。

此時顯然不宜說笑,惠文公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今日暫先議至此處,至於是伐趙還是伐韓,待寡人斟酌之後,再與諸位詳議。」

眾臣盡皆告退。

張儀本以善言聞名,今日卻在如此高規格的會議上三緘其口,實出眾人意料之外。出宮門之後,幾乎沒有人搭理張儀,張儀也未理睬他們,各自乘車回府。

是夜黃昏時分,張儀府前突然馳來一隊宮衛。

張儀聞報,未及出迎,秦公已經健步走進,眾衛士亦如豎槍一般站滿庭院。

張儀叩見。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呵呵笑道:「愛卿喬遷數日,寡人早該上門為愛卿燎灶,可總有雜務纏身。這陣兒稍稍得閒,寡人想起此事,問過內臣,說是燎灶吉日,這就趕著來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風俗。凡是喬遷新居,總有親朋好友上門賀喜,各帶胙肉、鹹魚等食物,涮鍋試灶,大擺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張儀又在河西長大,自然也知這個習俗,拱手謝道:「能有君上為微臣燎灶,灶神也當知足了。」

惠文公呵呵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喲!」轉對內臣,「快,獻胙肉。」

內臣擺手,幾人抬過幾個食籮,裡面盛滿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內臣讓張儀驗過,吩咐僕從抬下,然後與香女、宮中御廚一道趕往廚房,祭祀灶神,準備酒餚。不消一刻,御廚將早已備好的菜餚重新熱過,溫好酒,內臣吩咐端上,擺滿廳堂。

惠文公指著肚子笑道:「寡人既來燎灶,自是空了肚子的。聽聞愛卿海量,我們君臣不醉不休。」

內臣揮退僕從,親自斟酒。

酒過數巡,惠文公似是上了興致,吩咐將爵換成大碗,連飲數碗,推碗說道:「愛卿果有雅量,連喝這麼多,竟如沒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點暈了。」

張儀亦放下大碗:「君上暈亦不暈,微臣不暈亦暈。」

惠文公脫口讚道:「好言辭!」思忖有頃,越加讚賞,連連點頭,「聽人說,美酒能醒神,喝到佳處,心裡就如明鏡一般。愛卿說出此話,看來是喝到佳處了。」

張儀順口說道:「君上聖斷,微臣的確喝到佳處了。」

「哦,」惠文公呵呵笑道,「愛卿既然喝到佳處,白日所慮之事,當也慮好了。」

張儀點頭道:「回稟君上,微臣慮好了。」

「好好好,寡人這也剛好喝至佳處,正可一聽。」

「微臣想到一個口訣,或可應對合縱。」

「是何口訣?」

張儀微閉雙眼,似在背書:「連橫強秦,正名拓土,聲東擊西,遠交近攻。」言訖,兩眼完全閉上。

惠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這口訣甚是艱澀,寡人愚癡,一時想不明白,望愛卿詳解。」

張儀睜開眼睛:「敢問君上何處不明?」

「愛卿這第一句是綱,後面三句是目。蘇秦合縱,愛卿應以連橫,當是妙著。強秦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後面三句,從理上講,寡人也還明白,只是具體實施,寡人尚未想通,請愛卿教寡人。」

「君上過謙了。」張儀微微拱手,侃侃說道,「微臣以為,所謂正名,就是南面稱尊。自孟津之會後,局勢大變,天下進入並王時代。眼下山東列國,宋、中山湊趣不提,單說六個大國,魏、楚、齊三國已經稱王,蘇秦合縱若成,必將是六國相王。山東六國相王,秦仍為公國,在名分上就會遜人一頭,雖得道義,卻失王氣。」

「拓土呢?六國若是紛爭,寡人或可亂中取利,有所蠶食。六國若是縱成,牽一髮而動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蠶食不成,可以鯨吞。」

「鯨吞?」惠文公大睜兩眼,緊盯張儀,身子微微前傾,「鯨吞何處?」

「巴、蜀。」

惠文公長吸一口氣,再次閉目。

「君上,」張儀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堪與君上爭鋒的,不是三晉,不是燕國,而是齊、楚。齊遠隔三晉,鞭長莫及,不為眼下急務。楚卻不同。楚已得吳、越,下一步必圖巴、蜀。巴、蜀方圓不下兩千里,物產豐饒,民眾數十萬,風俗純樸,毫不遜色於吳、越。巴蜀為楚上水,得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再說,這塊肥肉,君上若不圖之,亦必為楚所得。楚國原本廣大,已得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說是出關爭雄,即使偏安關中,亦恐不可得。」

「嗯,」惠文公點頭道,「這當是愛卿口訣中的擊西了。聲東呢?」

「攻韓。」

「攻韓?」惠文公一怔,繼而連連點頭,「嗯,愛卿妙計!還有最後一句,遠交近攻,愛卿可有解釋?」

「遠交燕國以制齊,近攻三晉得實利。不過,微臣以為,此是後話。當務之急是聲東擊西,搶佔巴蜀。」

惠文公凝眉片刻,望著張儀,緩緩說道:「張子給出的四句口訣,高屋建瓴,切實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蘇子也曾提過,讓寡人否決了。張子今日復提,可見英雄所見略同。不過,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遠交燕國,寡人原曾有過考慮。寡人長女行將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禮後,嫁予燕國太子,締結姻親。近聞燕國太子心路不正,寡人有些猶疑,經張子這麼一說,此事可以定下。至於西圖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機緣已至,可以考慮。巴、蜀內情,司馬錯清楚,我們可以聽聽他是如何說的。」扭身轉對內臣,「召司馬錯,讓他速來右庶長府,就說寡人請他吃酒。」

內臣應過,匆匆去了。

惠文公當場拍板,又如此明斷,顯然是早有所謀,且其謀與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張儀甚為歎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賢君矣,張儀赴秦遲了!」

惠文公呵呵連笑數聲,起身將他扶起:「能得賢臣,方是賢君。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張子之才,寡人心儀已久,今日天遂我願,快矣哉!來來來,趁司馬愛卿未至,我們再喝幾碗!」

二人又飲一時,司馬錯快馬趕至。

聽說要征蜀,司馬錯眉開眼笑,搓著雙手呵呵樂道:「微臣早就候著這一日了。君上,得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

惠文公笑道:「司馬愛卿,你這兩句話,前面一句等於沒說,後面一句,張愛卿方纔已經說過了,你是溫剩飯。」

「哦?」司馬錯似吃一驚,轉望張儀一眼,「這麼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這一句話,方才君上也說過了。」張儀接道。

司馬錯又是一怔:「好好好,在下什麼也不說了!」順手端過一碗酒,咕嚕咕嚕一氣飲下,逗得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司馬錯喝完,拿過酒罈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馬愛卿,你要閉口不說,我們可就聽不成故事了。」

「什麼故事?」

「巴、蜀呀!聽說那兒風光無限,別有洞天,我們都想聽聽呢!」

司馬錯嘿嘿笑起來:「說起巴、蜀,微臣就不溫剩飯了!」

大家皆笑起來,一邊喝酒,一邊細聽司馬錯講述巴、蜀情勢,尤其講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間的利害、矛盾和衝突。

三人議到天色大亮,雄雞啼曉,秦公似是累了,打個哈欠,緩緩說道:「兩位愛卿,眼下巴、蜀內爭,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賜良機。征伐巴、蜀一事,就這麼定下。至於如何征伐,兩位愛卿謀議之後,擬出一個萬全之策,奏報寡人。此事務要絕密,萬不可走漏風聲。待會兒上朝,我們只議征伐宜陽。」

二人齊叩:「微臣領旨!」

這日上朝,惠文公果然與眾臣廷議伐韓,當廷決斷,封公孫衍為主將,甘茂為副將,興兵十萬征伐宜陽。由於宜陽是山地,惠文公同時詔令三軍立即演習山地戰,同時要公孫衍再擬一篇伐韓檄文,傳檄列國。

惠文公的決斷讓公孫衍大惑不解。伐韓宜陽,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戰。惠文公要求傳檄列國,就等於是公開宣佈不伐。再說,用甘茂做副將也讓他不解。雖說甘茂因生鐵貿易而熟知宜陽,但這絕不能構成他做副將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六府,不熟悉三軍,如何能做副將?征伐宜陽不能離開司馬錯。

然而,君上詔命,又不敢不從。公孫衍悶悶回至府中,閉門苦思一日,仍然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見。甘茂與庫房、輜重連打數年交道,正自憋屈時得任副將,可謂是志得意滿,心花怒放,受命後一宵未睡,徹夜趕出一個伐韓方略,早晨起來,即向主將公孫衍稟報。

公孫衍心中狐疑,卻也不敢輕言,尤其是不能對甘茂輕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並不伐韓,必心灰意冷,從而動搖軍心,有怫上意。思忖有頃,公孫衍打定主意,不露聲色地將他的方案仔細審過,提出幾處修改,連同自己昨夜擬好的檄文一道,報奏惠文公。惠文公閱過,果然不加審查,當即旨令傳檄列國,準備輜重,加緊練兵。

公孫衍心如明鏡,回府後不及多想,順手交由甘茂執行去了。

張儀與司馬錯密議伐蜀。

司馬錯認為,擺在面前的最大障礙不是蜀人,而是蜀道。司馬錯尋到一份由巴蜀商販製作的巴山蜀水圖,指圖道:「張兄,你看,這裡是八百里秦川,這裡是褒漢川,也就是漢中谷地,從秦川到漢中谷地,是寬約六百里的終南山。莫說是蜀道,單是翻越終南山,就是一大難題。終南山山高谷深,峭壁林立,山人、商人雖然走出幾條小道,但若是用來行軍打仗,運輸輜重,卻是萬萬不可的。」

張儀指著圖中的幾條蜿蜒細線,笑道:「司馬兄,這幾道細線可都是通往漢中的?」

「正是。」司馬錯指線條一一解釋,「由西向東,最西邊這條是陳倉道,挨它的是褒斜道,再過來是儻駱道,最東邊的是子午道。這四條中,陳倉道路最好走,但距離最遠,長達一千多里,距離最近的是褒斜道,長約七百多里,但要穿越終南山主脈太白頂,走人可以,走馬難度較大。至於東邊兩條,道阻且長,彎道又多,除去山人,商賈大多不走。」

「既然如此,就走陳倉道好了。」

「陳倉道眼下在蜀人手中。」

「咦,不是聽說漢中地已在我們手中了嗎?」張儀怔了。

「唉,說起此事,一言難盡。」司馬錯輕歎一聲,隨即講起秦、蜀、巴圍繞漢中地的數百年爭奪。

據司馬錯所述,由於秦人距漢中地道路不暢,精力不及,漢中地一直為巴、蜀所有。巴人強了,巴人占,蜀人強了,蜀人占。獻公時秦人東敗於魏後,孝公曾派銳卒出太倉道伐漢中,奪占幾處要塞,但不久又被蜀人奪去。蜀人吸取教訓,在陳倉道連設幾道關卡,從此道進兵難度反而增加了。再說,即使奪得漢中地,南面更是險阻重重。漢中以南是連綿不絕的巴蜀大山,水脈不通,峰巒連綿,幾乎無路可通。巴人、蜀人每次使秦,往返一趟也需數月。許多險關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克,大舉出兵,幾無可能。

二人討論幾個時辰,對如何征伐沒有解招。司馬錯有些沮喪,張儀卻不甘心,請司馬錯找到幾個熟悉巴、蜀情勢的商賈,閉府不出,日日聽他們講述巴、蜀見聞,不消旬日,對巴、蜀物業山川漸有所知。巴人據川東山地,盛產鹽鐵,好勇善鬥,有蠻力,能負重,善走山路,沒有文字,迷信神巫,樂天知命。巴人的最大敵人是楚人,近百年來,楚人為取得上水優勢,沿江水蠶食攻擊,巴人抵敵不住,實力大減,只好放棄下游江水,死守涪陵,憑有利地勢與楚人抗衡。蜀人則據川西平川,盛產米糧,擅長灌溉,以農耕為生,最大的對手是巴人。蜀人對巴人山地雖無興趣,卻對巴山之北的漢中川地垂涎不已,有心將之變作如同川西福地一般無二的魚米之鄉,以解日漸膨脹的人口危機。為達此目的,蜀人連年對巴人開戰,漸漸奪占潛水上源,不但將勢力滲透至漢中地,且還擊敗秦人,在漢中佔據優勢。巴人東受挫於楚,西受壓於蜀,在兩強相逼下進退維谷,只好退守幾大鹽泉,拚死力保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後根基。

若行征伐,巴人並不足懼,對手只有一個,就是蜀人。張儀的目光落在地圖上的蜀地,用筆畫了一個大圈。

巴人喜山不喜平川,更不擅長種地,憑借手中食鹽,蜀人不敢不給糧食,因而對蜀地農業不感興趣,歷來不以蜀人為敵。蜀地四周皆塞,加之人多勢眾,不懼巴人,因而幾乎沒設城防。蜀地奉行奴隸制,蜀人只分兩類,一類是天生貴族,一類是天生奴隸。貴族世襲,服從蜀王。蜀王受命於天,自夏啟以來,歷經柏灌、蠶叢、魚鳧、杜宇、鱉靈五朝,近兩千歲。蜀國最後兩朝是杜宇和鱉靈。杜宇又稱望帝,鱉靈是其賢臣,因治水有功,望帝讓國與他,歸隱山林。鱉靈自稱叢帝,改國號為開明,至第十世時改帝為王,稱開明尚王。尚王之子繼統,稱後王,後王之子即當今蜀王,名叫蘆子,乃鱉靈帝第十二世孫。後王過世早,蘆子繼統時年紀尚幼,其母后聽政。母后寵愛次子,使蘆子封其弟葦子為苴侯,統轄苴地。苴侯據有潛水上源及漢中川地,勢力日長,暗中摩拳擦掌,有意問鼎祖地。蘆子亦非等閒之輩,率先起兵伐苴。葦子抵敵不住,只好向巴人求救。巴人苦於楚患,亦想向西拓展,遂與苴侯合兵抗蜀。交戰數年,蜀人佔上風,苴人敗退,但仍憑借地勢和巴人支援,死命抵抗。苴侯見情勢吃緊,提請議和。蜀人見一時不可強圖,允准苴侯所請,引兵退去。

張儀得到這些細情,心底漸漸明朗。苴、蜀、巴、楚爭端紛起,正是圖謀良機。就眼前而言,唯一的難關是蜀道。欲征巴蜀,必辟蜀道,難點在於如何去辟。自己開闢幾乎不可能,一是勞民傷財,二是巴、蜀不會坐視。唯一的可能是,設法說服蜀人和苴人,讓他們自己開闢一條通路。

看似不可能之事,張儀卻是認定了。張儀苦思數日,設計許多方案,又都被他一一否定。正自煩惱,小順兒、小翠兒兩口子帶著兩個孩子風塵僕僕地從張邑趕來。主僕相見,自是一番熱鬧。張儀問過張邑的家事,見他安排得十分妥當,甚是高興,馬上召集所有僕從,當場宣佈小順兒為家宰。小順兒受命,即刻忙活去了。

香女與張儀結婚數年,不知何故,依然沒有身孕。出於天性,香女甚是喜愛孩子。兩個孩子在張邑時與她混得熟了,尤其是那個大的,屁股還沒坐穩,就纏住香女,定要讓她講個故事。

香女看到張儀過來,指著他笑道:「你們要聽故事,該去找老爺。老爺肚裡的故事,保證能講三年。」

兩個孩子看看張儀,卻不敢過來,依舊糾纏香女。

香女無奈,學起講故事的老者樣子,清清嗓子,拉起長腔,有聲有色地緩緩說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老爺爺,與他老伴相依為命,靠幾畝水田為生。老兩口年老無子,一日凌晨,忽然聽到啼哭聲,出門一看,門口竟然放著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老兩口喜不自禁,祭天禱地,將那孩子養大成人,成為一個美少年。美少年出外打獵,看到一個漂亮姑娘。少年一見鍾情,回來後茶飯不思,老爺爺再三詢問,方知少年陷入愛河。老爺爺四處打探,方知姑娘是有錢人家。眼見少年害了相思病,老爺爺只好硬著頭皮上門,代子求親。姑娘的老父是個貪心人,知道老人家窮,撿起一塊石頭,張口說道,『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好吧,想娶我女兒可以,就拿這麼大一塊金子來!』說罷,將那石塊丟予老爺爺。老爺爺家徒四壁,哪來那麼大的金子,想想傷心,抱上那塊石頭,一路哭著回去了。」

「後來呢?」兩個孩子聽得兩眼大睜。

張儀也聽得出神,站在那兒不動了。

「後來,」香女接道,「少年的相思病越來越重,眼看就要死去,他家的老犍牛突然嘶叫一聲,屙出一堆金子,正好與那石塊一般大小。老爺爺一看,知是天助他家,趕忙抱著金子和那石頭,趕到姑娘家中,如願娶回姑娘。那個少年的病,自也好了!」

張儀心裡一動,湊前一步:「夫人,你從何處聽來的?」

香女笑道:「小時候,香女鬧人時,荊叔講的。聽說是越地傳說,專哄孩子。」

張儀轉身離去,逕至書房,靜坐下來,將香女所講與近日聽聞的巴、蜀風情從頭至尾細細思忖一遍,猛拍腦門道:「有了!」

張儀立即召來小順兒,對他如此這般吩咐一陣。及至天黑,小順兒領著一個老石匠疾步走進,小聲稟道:「主公,小人打探過了,此人是咸陽城裡最出色的石匠,小人看過他雕刻的石獸,就跟活的一樣。」

張儀點點頭,將石匠打量一番,問道:「能雕牛嗎?」

石匠笑道:「小人連麒麟也能雕,何況是牛?」

「本府要的是會屙屎的牛,你能雕嗎?」

「屙屎的牛?」石匠怔了下,「是真屙屎,還是假屙屎?」

「石頭當然不會真屙屎。」張儀笑道。

「若是假屙屎,倒也容易,小人只需在牛屁股上做個機關,將屎事先放進去,一拍尾巴,屎就屙出來了。」

「好!」張儀擊掌叫道,「本府要的就是這個!說吧,雕一頭多少錢?」

「三金足矣。」

張儀叫小順兒拿出三金遞給石匠:「這是定金,若是雕得好,本府加賞三金。」

石匠謝過,接過定金,接著問道:「官人要用什麼石料?」

張儀問道:「你都有何石料?」

石匠屈指說道:「有青石,有碣石,有黑石,有彩石,有綠石,有紅石,有白石……」

「停!」張儀問道,「何為彩石?」

「有紅有白有黑有藍有紫,就跟日出時的雲霞一樣,也叫彩霞石。」

「此石產於何處?」

「終南山裡。」

「別處可有?」

石匠搖頭。

「好好好,」張儀樂不可支,擊掌應道,「就用此石!你馬上回去雕,越快越好!記住,不可對任何人講,若有洩密,按秦法治罪!」

石匠應過,回去後辭別家人,帶上幾個愛徒前往山中,日夜趕工,不消十日,果然雕出一頭形象逼真的五色彩牛。張儀親去驗看,輕輕一拍尾巴,只聽「啪噠」一聲,牛屁股裡屙出一堆牛屎。

張儀呵呵直樂,叫小順兒又付三金,吩咐石匠依樣做出五頭。

看過石牛,張儀徑直馳往國尉府,笑對司馬錯道:「天大喜訊,蜀道有了!」

司馬錯驚問:「蜀道在哪兒?」

「馬上使人開闢。」

司馬錯大失所望,苦笑一聲,連連搖頭道:「張子莫要說笑了。辟路之事,在下考慮多次,斷不可行。」

「我們不可行,有人卻行。」

「誰?」

「蜀人。」

司馬錯先是一怔,繼而撲哧笑道:「蜀人開山辟路,再讓你沿路攻伐他們,這不是與虎謀皮嗎?我說張子,你別是想路想得昏頭了!」

張儀亦笑一聲:「司馬兄若是不信,在下與你賭百金如何?」

司馬錯哈哈笑道:「若是此說,在下願賭千金。」

「百金足矣。」張儀笑道,「多了你是拿不出的。不過,此事若成,還得司馬兄助力。」

「在下如何助力?」

「聽司馬兄說,你與苴侯的通國太子過往甚密,可否設法邀他來咸陽一趟。」

「不用設法,此人已經來了。」

「哦?」張儀瞪起眼珠子,「幾時來的?」

「就在昨日,」司馬錯道,「苴侯派太子通國問聘君上,帶來不少貢品呢!」

「真是天助我也。」張儀喜道,「太子現在何處?」

「在驛館裡。在下打算冷他幾日,然後引他覲見君上。怎麼,張子尋他有事?」

張儀喜不自禁,呵呵樂道:「司馬兄,你這百金,在下贏定了!」湊前一步,在司馬錯耳邊嘀咕幾句,要他如此這般。

司馬錯聽得雲裡霧裡,半信半疑,點頭允諾。

從司馬錯府中出來,張儀急至宮中,將石牛之事細細稟報惠文公。

惠文公聽完,呵呵笑道:「愛卿若是成功,當為千古奇談了!」轉頭吩咐內臣調撥專人聽命於張儀,全力以赴地應對苴國太子。

張儀叫來樂坊令和庫房令,吩咐他們如此這般,二人應過,分頭準備去了。

三日過後,司馬錯帶通國上朝覲見。通國獻上貢品,惠文公回贈金子千鎰,賜美女兩名,旨令右庶長張儀全權負責太子在秦事宜。

張儀引領通國趕赴樂坊。樂坊分為內坊和外坊,內坊的歌女、樂手宮中自用,內臣監管,外坊的全部贈送列國,由黑雕台負責培訓,公子華監管。

通國隨張儀前往外坊。

外坊緊挨宮城,四面封閉,從各地選招的處女約數百名,包括秋果姑娘,從十二歲到十六歲不等,皆在此處教習,或舞樂,或對弈,或作畫,或騎射,或唱歌,有動有靜,甚是齊整。著裝也不一樣,花花綠綠,耀人眼目。

張儀他們一到,樂坊令急迎上來。張儀要通國太子自己挑選。蜀地不缺美女,但蜀女不化,不似此處美女個個知書達理,多才多藝。太子看花了眼,秦公卻只許他挑選兩名,他只好走游一圈,選出兩個養眼的,樂坊令使人引領她們沐浴更衣去了。

張儀見通國的目光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掃瞄,笑道:「太子,該去金庫了。」

聽到金庫,通國只好轉身,隨張儀走向金庫。

金庫在宮城外面,是幾排磚房,並無戒嚴,看上去甚至有點破舊,只有兩個中年男人守在一處小房子裡,顯然是掌管鑰匙的。

通國看到,驚道:「你們的金庫,怎麼如此破舊,也無人看守?」

張儀笑笑,沒有理他,吩咐二人開門。一人懶洋洋地走過來,打開大門,張儀引通國徑走進去。

一進庫門,通國頓時大睜兩眼,看得呆了。偌大一個庫房,黃澄澄的儘是金子。旁邊還有一堆金子,形狀甚是古怪,像是剛拉出來的堆堆牛屎。

通國驚道:「天哪,這麼多的金子?」

張儀笑道:「太子說笑了。這不算什麼,似這樣的庫房,在我們秦國有幾十處之多。」

通國悟道:「難怪你們不貴重金子!」

張儀又是一笑:「什麼貴重?糧食貴重!在我們這裡,沒有人喜歡金子,因為金子是糞土。君上之所以收集這些糞土,是因為有人喜歡它們,我們可以拿它們換來糧食。」

「哦?」通國怔道,「在我們蜀國,糧食如糞土,金子才是寶貝。」掃一眼旁邊如牛屎一般的金塊,聯想起張儀方纔所說的糞土之語,甚是不解,「請問右庶長,你們的金子為何這般形狀?」

張儀應道:「太子若有興趣,在下可以帶你看樣寶貝。見到它,你就明白了。」指著庫中金子,「君上賞賜的千鎰金子,太子是否這陣兒就領?」

通國忙道:「不急不急,先去看那寶貝。」

太子通國喊上助手,張儀也叫上司馬錯,眾人分乘幾輛駟馬大車,逕出咸陽,一直來到終南山裡。眾人馳至一個偏狹處,棄車登山,走有許久,行至一處山坳。坳中草木萋萋,一頭彩牛立在草叢裡,旁邊坐著一個少兒,顯然是個牧童。

太子大奇,近前視之,竟是一頭石牛,五色斑斕,通體如霞,若不細看,竟如正在吃草的活牛一般無二。

張儀笑問:「這就是寶貝,是我們君上祈請上天賜予的。」

「真是神牛啊!」太子不曾見過如此彩石,讚歎一聲,上下左右撫摸一時,抬頭問道,「此牛可與金子相關?」

「正是。」張儀點點頭,指著牛屁股,「此牛夜間吸納天地靈氣,白日便金。太子所見的庫中金子,全是由它們屙出來的。」

太子不信,問張儀道:「能便一金嗎?」

張儀扭頭問旁邊的牧童:「今日之金便否?」

牧童應道:「回稟大人,尚未便出。」

「幾時可便?」張儀問道。

牧童仰頭看天,點頭道:「嗯,看時辰,是該便金了。」

張儀對通國笑道:「太子算是有福氣,此牛剛好到便金的時辰了。」轉對牧童,「讓它便吧。」

牧童應一聲,走至牛頭處,呢呢喃喃地與神牛耳語幾句,似是安撫神牛,又似是說咒語,然後走到牛尾處,輕拍尾巴。連拍幾下,越拍越重,拍到最後一聲,只聽「啪噠」一響,一塊金餅從牛屁股裡應聲而落。

太子及隨行蜀人大奇,撿起金餅,細細一看,濕漉漉的,拿手一摸,竟然有些溫熱。

蜀人皆奇。太子也學牧童的樣子走到牛頭處,低語一陣,走至牛尾,輕拍幾下,卻不見屙金。

太子怔道:「它為何不屙?」

牧童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神牛一日方便一次,若是下雨,兩日或三日才能方便。今日已經方便過,是以便不出了。」

太子甚是懊喪。

張儀笑道:「太子若想親自驗看,明日此時復來如何?」

通國點頭允了。

翌日是好天,在後晌的同一時辰,張儀偕同太子一行再來山坳,通國親拍牛尾,神牛果然又便一金。太子使屬下驗看,是真金。

太子大服,不無感歎地對張儀說道:「唉,在我們巴蜀,煉金不知遭受多少辛苦,是以金貴。貴國有此神牛,無須勞苦,一日就可便出許多,真是寶貝呢!敢問庶長,貴國就此一牛嗎?」

張儀笑而不言。

太子轉向司馬錯,司馬錯無奈,只好湊前一步,小聲說道:「此為秘密,太子不可多問。」

想到庫中那麼多的黃金,太子認定秦國斷然不會只有一頭神牛。心中有底,太子當下也不多話,回至驛館,備上厚禮,夜至司馬錯府。司馬錯悄悄告訴他,秦國共有神牛百頭,全部散養在終南山裡,歸右庶長監管。太子懇請石牛,司馬錯要他去求右庶長。

太子備上厚禮,邀司馬錯一道去求張儀。

張儀連連搖頭,攤開雙手道:「太子殿下,不是在下不幫忙,而是此事重大,在下不能做主啊。」略頓一下,壓低聲音,「不瞞殿下,此牛是君請神授,專以用來為秦國換糧的,君上嚴旨不得外洩。因殿下是司馬兄摯友,在下與司馬兄情如兄弟,這才引太子一開眼界。太子能夠目睹,已是大幸,還望太子回去,不可輕洩此事,萬一為賊人所知,皆來搶奪神牛,秦國就會失去糧源,秦人就得挨餓。」

通國長歎一聲,目露失望之色。

司馬錯見狀,拱手求情:「庶長大人,太子此來,誠意睦鄰,實為難得,既已開口,就不能空口收回,望庶長大人成全。再說,太子僅求一牛,我們有那麼多,在下以為,縱使少個一頭兩頭,也無傷根本。」

「是啊,是啊,」通國急道,「在下只求一牛。」

張儀低頭陷入深思,有頃,抬頭說道:「單是一頭,不會屙金。牛分雄雌,只有雌牛會屙金,但沒有雄牛,雌牛也不出金。若是送牛,至少得兩頭,雄雌各一才是。」

「好好好!」太子大喜,拱手急道,「能有兩頭,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張儀苦笑一聲:「一頭已難,太子若求兩頭,在下更是無法做主了。不過,誠如司馬兄所言,太子既已開口,就不能空口收回。在下出個主意,明日上朝,太子可以覲見君上,向君上索求。只要君上應允,莫說是一頭兩頭,即使十頭八頭,亦非難事。」

通國大喜。

翌日晨起,張儀、司馬錯帶通國上朝,懇求石牛,張儀、司馬錯皆為通國說情,惠文公裝模作樣地沉思許久,抬頭問道:「你需要幾頭?」

因有張儀透露的底限,通國順口說道:「請賞十頭,一頭公牛,九頭母牛。」

見他如此貪婪,眾人皆是一笑。

惠文公眉頭緊皺,斷然說道:「十頭不行!至多五頭,一頭雄牛,四頭雌牛。」

通國拱手謝恩。

惠文公埋頭一想,撓頭道:「慢!」

通國以為他反悔了,急道:「君上?」

惠文公滿眼疑惑地望著他:「寡人縱使願意相贈,可這些神牛皆重千鈞,你們那裡儘是高山險川,如何運回去呢?」

眾人似是未曾想過這個問題,個個抬頭望向通國。通國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應對,正自著急。張儀抱拳說道:「君上,微臣有一計,在終南山裡開山辟路,險要處修出棧橋,將神牛運抵南鄭,在南鄭交付太子即可。」

「此法倒是不錯。」惠文公微微點頭,「不過,終南山是秦國地界,我們可以修路。過去南鄭則是蜀國地界,我們無法修呀!」

眾人皆將目光移向王子,司馬錯暗向王子遞眼神。

王子受到啟發,似也有了主意,拱手接道:「君上放心,通國回去之後即稟報父侯,沿潛水開山辟路,搭建棧橋,接回神牛。」

惠文公點點頭,仍現憂慮:「嗯,若是此說,倒是可行,只是——據寡人所知,巴山蜀山,處處皆險,連綿數百里杳無人煙,此路若要開通,可到何年何月?」

通國笑道:「君上放心,我們蜀人慣走山路,也有氣力,若是多徵人丁,分段修築,想必不出三年,就可開通。」

「不出三年?」惠文公一怔,繼而呵呵大笑,轉對張儀、司馬錯道,「你們可都聽見了,通國太子說,不出三年,他就能修通蜀道。看來蜀人也說大話呢!」

通國滿臉漲紅,指天誓道:「上天作證,若是三年之內不通蜀道,通國誓不為人。」

惠文公朗聲說道:「好!太子回去尚須數月,今年就不說了。」轉對內臣,「記上,自明年一月起始,計數三年。滿三年後,寡人親去試走蜀道,恭送金牛!」

「臣遵旨!」

惠文公轉對通國:「你可轉呈苴侯並開明王,就說蜀國若是真能在三年之內打通蜀道,除五頭神牛之外,寡人另贈秦川美女二十名,永世睦鄰!」

通國拱手謝道:「通國一定轉稟。」

通國拜辭秦公,連秦公贈送的千鎰金子也不要了,於翌日晨起,僅帶幾餅神牛屙出的金子和兩個美女,匆匆趕回苴國。

數月之後,苴侯再派使臣至秦,報說已征三萬人丁開闢蜀道,迎接神牛。秦公大喜,以美女、美酒盛情款待,張儀、司馬錯親領使臣視察金庫和神牛。看到五頭神牛活靈活現,四頭牝牛皆能便金,苴國使臣毫無疑慮,滿意而歸。

蜀使前腳剛走,秦公即征一萬丁役趕赴終南山,全力拓展褒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