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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三章 收買人心,惠文公智服張儀

蘇秦回到館驛,意外發現門口候著一人,一身士子打扮。

蘇秦定睛一看,竟是秦使公孫衍,忙從車上跳下,抱拳揖道:「在下見過大良造!」

公孫衍拱手回揖,呵呵笑道:「不速之客公孫衍見過蘇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麼。」蘇秦大笑起來,指指大門,「此處不是待客之地,大良造,請!」

公孫衍拱手讓道:「蘇子先請!」

二人攜手步入廳中,分賓主坐定。

公孫衍望著蘇秦,不無感慨:「蘇子,咸陽一別,竟是一年多了!」

「是啊,」蘇秦也是感歎,「在咸陽之時,承蒙大良造錯愛,在下每每思之,不勝感激!」

「慚愧,慚愧!」公孫衍連連搖頭,「都是在下無能,屈待蘇子了!」

「說起這個,」蘇秦呵呵笑道,「在下萬謝也不及呢。」

「哦?」公孫衍驚道,「蘇子歷盡委屈,還要萬謝?」

「在下謝的正是這個。」蘇秦侃侃言道,「不瞞公孫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會反思,也悟不出合縱之道。」

「說起合縱,在下倒有一慮,不知蘇子願聽否?」

「公孫兄請講。」

「蘇子倡導合縱,用心良苦,在下甚是歎服。蘇子從高處著眼,低處入手,處處可見過人魄力,亦令在下歎服。只是,蘇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琢磨過蘇子的合縱方略,所論無非是勢力制衡。蘇子反對秦人,因其以法治眾,以力服人。可蘇子所為,不也是以勢壓人嗎?」

蘇秦呵呵笑道:「公孫兄這是誤解在下了。在下倡導合縱,並不重於以力服人,而重於以理服人。在下所講,只求勢力制衡,不求勢力壓倒,因而不能說是以勢壓人。」

公孫衍回以一笑,駁道:「蘇子倡導三晉合一也就罷了,這又發展為六國縱親,只以秦國為敵,難道不是以眾欺寡、以勢凌人嗎?」

「在下此舉,對秦有百利而無一害,如何能是以眾欺寡、以勢凌人呢?」

公孫衍苦笑一聲:「呵,蘇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說是對秦有百利而無一害,當真有趣!」

「公孫兄這是假作糊塗了。」蘇秦呵呵笑道,「六國縱親,是六條心,秦國上下同欲,是一條心,六條心對一條心,若是打起架來,請問公孫兄,哪一方更勝一籌?」

「如果六心合一,當然更勝一籌。」

「公孫兄,兩軍陣前,能講如果嗎?」蘇秦反問一句,接上剛才的話頭,「六國雖合,卻如一盤散沙;秦雖一國,卻如一隻秤砣。一盤散沙對一隻秤砣,孰優孰劣,不消在下去說。再說,秦為四塞之國,山河之固,勝過百萬雄兵。莫說六國六心,即使六國協力攻秦,勝負也在伯仲之間,此其一也;秦有六敵,必上下同欲,厲兵秣馬,勵精圖治,除弊興利,以保持活力,對抗大敵,此其二也。合縱於秦有大利如此,卻無一害,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公孫衍倒是張口結舌了。

「還有,」蘇秦似是餘興未盡,侃侃又道,「合縱旨在制秦,而不是滅秦。在下此前訴求帝策,圖謀以秦國之力兼併天下,所幸未付實施,否則,天下或將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縱,旨在建樹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國合縱只是在下謀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與秦對話,尋求天下和解之道。不過,此為遠謀,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無從說起。在下訴諸公孫兄,還望公孫兄體諒。」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抱拳道,「蘇子遠圖大義,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為蘇子做點什麼?」

「輔助秦公,使秦強大起來。」

公孫衍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手指蘇秦,呵呵笑道:「好啊蘇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陣,起身告辭。

蘇秦送至門外,拱手笑問:「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請教公孫兄。」

公孫衍頓住步子:「蘇子請講。」

「是個私事。」蘇秦湊前一步,故作神秘兮兮的樣子,小聲道,「敢問公孫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對龐涓說過什麼?」

公孫衍也湊前一步,貼近蘇秦耳邊,以同樣神秘的語氣悄聲說道:「在下沒說別的,只不過詳細講了蘇兄在列國的威名、合縱的招搖和排場。」

待公孫衍說完,二人即手指對方,會心大笑起來。

秦國使館位於蘇秦的館驛旁邊,相隔不過百步。公孫衍回至館驛,坐下來,冥思有頃,使人召來公子華,問道:「孫子那裡可有動靜?」

「自那夜之後,沒有人尋過孫臏。不過,在下方才得報,龐涓於今日退朝之後驅車至南街口,在廟前停車,進廟造訪孫子。」

「龐涓?」公孫衍驚問,「他做什麼去了?」

「在下不知,」公子華應道,「為防意外,黑雕不敢近前,是以未曾得知細情。」

公孫衍思忖有頃,吩咐他道:「眼下三晉縱成,蘇子正在謀求齊、楚入縱。一旦六國縱成,秦國危矣!險關要隘可解一時之急,卻非長策。用兵在帥才,眼下能否得到孫子,至關重要。在下先走一步,稟報君上,謀求應策,你繼續留守此處,盯緊孫子,既要小心龐涓加害,又不能讓蘇秦得手。六國有龐涓,已成大害,再得孫子,禍莫大焉!」

公子華點點頭,轉身離去。

因邯鄲之西是綿延不絕的大形山和王屋山,道路崎嶇,賈舍人與張儀議定,選走南線,借道魏、韓,出朝歌、宿胥口,沿河水至洛陽,再入崤關、函谷關入秦。

賈舍人駕了駟馬之車,採購一批趙、燕特產,多是名貴藥材,如麝香、參茸等物,裝滿兩隻箱子壓在車底,載著張儀、香女,不急不緩地駛離邯鄲,前往朝歌。

就在賈舍人動身後的第二日,樗裡疾的使趙人馬也班師回朝,選走的正好也是南線。走沒幾日,就已趕上他們。賈舍人見是他們,假作不識,將車馬讓於道旁。自此之後,雙方或錯前或錯後,一路上雖無一語,卻是同行,有時還會宿於同一客棧。

三十餘日後,兩班人馬一前一後,於同一日到達咸陽。

樗裡疾直接趕至秦宮,覲見惠文公,將蘇秦如何設套羞辱張儀、如何又在張儀走後痛不欲生等情形詳細講了。

惠文公聽畢,長歎一聲:「唉,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蘇秦。雖得張儀,不足喜也!」

「君上,」樗裡疾急道,「據蘇子所薦,張儀之才斷不在蘇子之下。」

惠文公苦笑一聲:「連蘇子自謙之辭,你也信了?」

樗裡疾辯道:「君上,微臣以為,張儀之才確如蘇子所言。別的不說,單是助楚滅越之事,可見一斑。越國百年不振,只在無疆治下崛起,能臣雲集,士民樂死,鋒芒直逼中原。張儀入楚不足兩年,卻助楚王一舉滅之,此等功業,亙古未有啊!」

「愛卿不必說了。」惠文公甚是武斷地擺手打斷他,「此人若有大才,就不會在楚受陷,在趙受辱。由此可見,在楚,他不如陳軫;在趙,他不如蘇秦。」

「這……」樗裡疾被惠文公的幾句話徹底搞蒙了,張口結舌,愣怔有頃,方才反應過來,跪地叩道,「君上,往事不可追。蘇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張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惠文公掃他一眼,現出不耐煩的語氣,「你也起來吧,此番使趙數月,愛卿鞍馬勞頓,必也辛苦了,回去將養幾日,再來上朝。」

樗裡疾無奈,只好告退。

見他退出,惠文公咳嗽一聲,內臣閃出,哈腰候在一邊。惠文公頭也不抬,閉眼吩咐:「賈先生若是到了,速請他來!」

內臣應過,急步退出。

賈舍人將張儀夫婦載至士子街上,在蘇秦曾經住過的客棧前停下。

自蘇秦走後,樗裡疾奉旨整頓士子街,將運來客棧的老闆罰沒財產,充配商郡,竹遠亦回終南山,英雄居的論政壇再也沒有舉辦,士子街的生意一落千丈。運來客棧幾易其主,新主人是個離役軍士,河西之戰時一隻手被砍斷,退役後用撫恤金盤下了這個客棧。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張儀一眼就看中了蘇秦曾經住過的院子。

賈舍人暗生感歎,也自選了一套房舍,一併付過押金。張儀吩咐小二燒好熱水,關牢院門,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與舍人趕至前廳,叫小二安排酒菜,正欲暢飲,有軺車在門外停下,尋問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會兒急急返回,對張儀苦笑一聲,打揖歎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煩人。在下……這得出去一下,實在對不住了!」

張儀笑笑,回過一揖:「賈兄盡可去忙,這些酒菜先放這兒,待會兒賈兄回來,你我暢飲不遲。」

賈舍人別過,搭乘來人的軺車轔轔而去。張儀呆坐一陣,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至小院。

香女已經出浴,正在對鏡梳頭,見他回來,笑問道:「賈先生呢?」

「出去了。」張儀應了一句,坐下,微微閉上眼去。

香女想了一想,小聲問道:「賈先生該不會又把我們扔下不管了吧?」

張儀沒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正欲問話,後院響起馬嘶聲。香女聽出是賈先生的馬,撲哧笑道:「看奴家想哪去了?先生的車馬還在後院裡呢。」

賈舍人一夜未歸,直到翌日晨起,才從外面回來,身上酒氣尚存,一見面就抱拳歎道:「唉,張子,實在對不住了,昨晚一去,竟然巧遇關中巨賈,強拉在下飲酒,在下多貪幾杯,因而回不來了。」

張儀笑笑,抱拳還禮:「賈兄能夠盡興,在下自也高興。」

賈舍人呵呵笑道:「不瞞張子,這場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賈甚是熟悉終南山,在下欲置奇貨,沒有他不行!真也湊巧了,他今日就要進山,在下欲跟他走一遭去。」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轉對香女,「這是三十金,夫人拿上,在下此番進山,不知多久才能回來,夫人手上不能無錢哪!」

香女遲疑一下,掃張儀一眼,抱拳謝道:「此番來秦,一路上吃用淨是先生的,這麼多錢,我們如何能拿?」

賈舍人不由分說,將錢袋塞予香女,笑道:「夫人不拿這錢,難道還想賣劍不成?」

香女紅了臉,收下錢袋,再次抱拳謝過。

賈舍人指指後院的車馬對張儀道:「山裡無大路,這輛車馬權且留予張子,二位悶了,若想出去走走,亦可代步。」

張儀謝過,賈舍人與他們依依惜別,大踏步走出。

此後數日,張儀一直坐在廳裡,怔怔地望著院中的那棵老槐樹。當然,張儀並不知道這棵老樹上曾經吊死過吳秦,更不知道蘇秦當年也曾住在這個院裡,也曾像他一樣直面這棵老槐樹發呆。

香女有些著急。此前,無論是在越國,還是在楚國,張儀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盤計劃已盤算好了,腳一踏地,就開始付諸實施,不是找這個,就是尋那個,忙得不亦樂乎。此番入秦,香女卻覺得張儀似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無動於衷不說,心情也極為壓抑,即使笑,也像是強擠出來的,並非出自真正的喜悅。

香女知他不願入秦,卻不清楚原由,因他從未吐露過自己的家事。此時,見他如此難受,香女想勸幾句,卻又不知如何勸起,靈機一動,撲哧笑道:「夫君,香女早上做了個夢,夢到會有一場奇遇。香女思來想去,我們從早至晚一直守在這個院裡,奇遇何來?」

張儀抬起頭來,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尋到小二,要他備車,又讓店家清算店錢,吩咐香女付錢。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來嗎?」

張儀應道:「你不是夢到奇遇了嗎?在下這就帶你尋去。」

香女忖不出張儀的葫蘆裡要賣什麼藥,但她知道,一旦他做出決定,必是想清楚的,因而二話沒說,付過店錢,見小二已經將車套好,遂跳上去。

張儀親自駕馭,逕奔東門。出城之後,張儀快馬加鞭,朝洛水方向疾馳。

樗裡疾聽聞張儀夫婦出城而去,原以為是去城外散悶,並未放在心上。當得知二人已結清店錢時,樗裡疾方才急了,一面派人尾隨,必要時通知邊關,尋理由攔住他們,一面進宮面奏秦公。

惠文公聽完樗裡疾的陳奏,淡淡一笑,轉對內臣道:「你再通知邊關,不要攔他。此人想去哪兒,就讓他去哪兒!」

內臣應過,轉身走出去。

「君上?」樗裡疾目瞪口呆。

「看把你急的。」惠文公望著他吃驚的樣子,撲哧笑道,「愛卿放心,寡人擔保,你的這個寶貝疙瘩不會離開秦國半步。」

見秦公如此篤定,樗裡疾越發不解:「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無處可去了。」惠文公說完,從几案上拿出棋局,緩緩擺開,「來來來,我們君臣許久沒有對弈了。」

樗裡疾無心對弈,卻也不敢抗旨,只好硬著頭皮隨手應戰,結果在一個時辰內連輸兩局。惠文公似是棋興甚濃,不肯罷休,樗裡疾只好重開棋局。

弈至中局,內臣進來稟道:「探馬回來,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張儀夫婦並未前往函谷關,而是拐向洛水方向,看那樣子,是奔少梁去了。」

聽到「少梁」二字,樗裡疾恍然大悟,失聲叫道:「他是去張邑,去……祭祖!」

「人雖來,心卻不服喲!」惠文公呵呵笑道,「不讓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樗裡愛卿,這下該上心了。若是再輸,看寡人如何罰你!」

樗裡疾不無歎服地點點頭,兩眼盯向棋局,有頃,胸有成竹地說:「君上,此番微臣贏定了!」摸出一子,「啪」的一聲落於枰上。

「是寡人贏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沖樗裡疾呵呵又是一笑,「不過,寡人要想完勝,尚需愛卿幫忙,演一場小戲。」

「小戲?」樗裡疾驚問,「什麼小戲?」

惠文公「啪」的一聲落下手中棋子,呵呵笑道:「不必著急,走到那一步,你就知道了。」

張儀夫婦曉行夜宿,快馬如飛,於第三日趕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張儀幾乎沒有說話。

越近張邑,張儀的心情越是沉悶,車速也逐漸放緩。香女也不多問,只是坐在車上,不無關切地凝視看他。

張邑終於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無他立足之地,張儀駐馬長歎一聲,驅車拐向野外,逕朝祖墳走去。

在祖墳的高坡下面,張儀停住車,凝望香女,語氣鄭重:「夫人,我們到了。」

結婚以來,張儀這是第一次如此鄭重地稱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繼而淚出,不無感動地走過來,看著他面朝的方向,點頭道:「夫君——」

張儀指著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香女似也明白過來,點頭道:「是我們的家。」

聽到此話,張儀竟是流出淚來,哽咽道:「夫人說的是,是我們的家。」攜住她的手,「走吧,我們回家去。」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鬱鬱蔥蔥。

走至墓區時,張儀猛地甩開香女,不無驚異地四顧墓園,因為整個墓區已被整修一新,周圍砌有一圈低矮的土牆,裡面新種許多松柏,更有數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擺放得整整齊齊,凜風盛開,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菊園。

更令張儀吃驚的是,每個墳頭均立一塊比人還高的墓碑,碑前各設一個用整塊石頭雕刻出來的祭壇,壇上擺著各色祭品和鮮花。

愣怔有頃,張儀猛然意識到,別是他家的祖墳也讓秦人佔去了,腦子裡「轟」的一響,不顧一切地撲向父母合葬的墳頭,細細察看石碑,發現碑文上刻的仍舊是他父母的名號。張儀急看其他碑文,每個碑上均是明白無誤,即使張伯墳頭,也無一絲錯漏。

張儀徹底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兒,不但忘記了祭拜,也忘記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過來,緩緩走至張儀身邊,在他父母墳前屈膝跪下,兩眼噙淚,行叩拜大禮。張儀見了,也醒過神來,在香女身邊跪下,共同拜過。

拜訖,張儀喃喃訴道:「爹,娘,儀兒不肖,浪蕩多年,今又一事無成地返回家門,未能為先祖增光,為二老爭氣。儀兒唯一的成就,就是為張門帶回一個媳婦。儀兒雖是不肖,媳婦卻是賢淑,今日上門拜望雙親,望父母大人在天之靈,佑她幸福!」

香女這才明白,眼前這個墳頭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婦公孫燕拜見公公、婆婆!」連拜數拜,埋頭於地,泣不成聲。

張儀陪香女悲泣一陣,開始帶她逐個墳頭祭拜,每拜一個,就向她講述墳中人的故事。最後一個是張伯,張儀講他如何為他們家效力,如何將他帶大,又如何在他們橫遭不幸時不離不棄,陪母親而去。香女聽得淚水漣漣,在他墳頭又拜數拜,喃喃說道:「夫君,張伯一生,簡直就跟荊叔一模一樣。」

「是的,」張儀點頭說道,「張伯也好,荊兄也好,他們都是好人。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壞人,可好人更多……」

張儀正自感慨,坡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有幾人直奔上來。

張儀扭頭一看,驚得呆了,因為趕到眼前的竟是小順兒和小翠。他們身後跟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歲,小的兩三歲。

雙方各怔一時,小順兒、小翠兒醒過神來,跌跌撞撞地撲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極而泣:「少爺!」兩個孩子也跟上來,大的跪下,小的不知發生何事,許是嚇傻了,「撲通」一聲就地趴下,哇哇哭叫起來。

張儀這也緩過神來,伸手拉起小順兒和小翠兒:「真沒想到會是你們兩個,快快快,快起來,少爺有話要問。」

二人起來,小翠兒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邊唬他莫哭,一邊拿眼打量香女。

張儀急問小順兒:「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何時回來的?」

「回稟主子,」小順兒細細稟道,「那日……那日離開後,張伯認下翠兒做女兒,成全了小人與翠兒的婚事。小人與翠兒無處可去,就到河東,寄住在張伯家裡。不久前,吳少爺訪到我們,接我們回來了。」

「吳少爺?」張儀怔道,「哪個吳少爺?」

「就是……就是那年來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個少梁闊少。主子,吳少爺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張儀指著墳地:「這些都是吳少爺立的?」

「是的。」小順兒點頭應道,「吳少爺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墳,還將咱家的房產、地產悉數歸還。那個霸佔咱家財產的傢伙,也讓吳少爺治罪了。小人一家這陣兒就住在咱家原來的大院子裡,為主子守著家業呢。方才小人聽聞一輛車馬直馳這兒,並說有二人下車,奔墳地來了。小人問過相貌,覺得像是主子,急帶翠兒與兩個崽子趕來探看。」

張儀徹底明白過來,長出一口氣,呵呵笑道:「小順兒、小翠兒,還有兩個崽子,來來來,拜見你們的主母!」

小順兒、小翠兒忙拉兩個孩子跪在地上,叩見香女。香女臉色緋紅,急拉他們起來,一家人有說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順兒吩咐僕從殺豬宰羊,全家猶如過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兒早將他們的寢處準備妥當,張儀就如新婚一般,攜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張儀第一次睡在自己家裡,睡在自己從小睡大的榻上。這一夜,張儀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放鬆,睡得特別踏實,一波接一波的鼾聲就如遠處傳來的滾雷一般,震得香女輾轉反側,無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著張儀四肢展開,將偌大一張床榻幾乎全部佔去。

是的,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在旁邊守護的,是與他一起玩大、對他忠心不二、百依百順的小順兒。

翌日晨起,張儀用過早膳,吩咐小順兒道:「備車,隨少爺去一趟少梁!」

小順兒手指院門:「小人早備好了,主子請!」

張儀走至院門,果見駟馬之車已經備好。更稱他心意的是,小順兒竟又尋出當年他與吳少爺比試的那個石磙,將之顯眼地豎在院中。

張儀看到石磙,呵呵直樂,跨前一步,挽起袖子,兩手扣牢磙子兩端,大喝一聲「起」,石磙已被他兩手托起。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張儀托住石磙圍車子轉悠一圈,將之輕輕放在車上,拍拍手,對小順兒笑道:「好小子,還是你想得周全!」

小順兒嘿嘿幾聲:「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尋幾個人來!」

「好咧!」小順兒應過,朝院中輕輕擊掌,十幾個彪形壯漢從旁邊的廂房裡魚貫而出,齊齊站在張儀前面,哈腰候命。

張儀掃他們一眼,滿意地點點頭,朗聲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試去!」

張儀與小順兒在這裡驚驚咋咋,看得香女雲裡霧裡,拉住翠兒問道:「翠兒,他們這要幹什麼?」

翠兒掃他們一眼:「主母放心,他們是在玩兒戲哩。」

「兒戲?」香女越發不解,大睜兩眼望著翠兒。

「都是些陳年往事,」翠兒笑笑,轉對香女,「主母若是想聽,奴婢這就說來。」

香女自然想聽張儀的舊事,急不可待地說:「快說。」

翠兒拉上香女,趕往後花園,在那裡細述張儀的舊事。院門外面,小順兒早已放好墊腳凳,張儀跳上去,小順兒揚鞭催馬,十幾個壯漢小跑步跟在車後,一溜人眾,不無招搖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報知少梁府,吳青親領府中人眾迎出城門數里,一見張儀這副架勢,又看到車尾上擺著那只石磙,哈哈笑道:「好你個張士子,都啥年月了,還記著那檔子事兒!」

張儀揖道:「當年之事,是在下失約!今日在下登門,一為失約向吳大人道歉,懇請吳大人責罰,二為履約,懇請吳大人賜教!」

吳青回揖一禮,笑道:「好好好,張子既然上門挑戰,在下一定應戰!只是——」裝模作樣地環顧四周,壓低聲音,「此處不是用武之地,且請張子隨在下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飯飽,在下尋出一處風水寶地,與張子一決勝負!」

張儀亦笑一聲,抱拳道:「客隨主便,在下謹聽大人吩咐!」

二人攜手同車,來到少梁府中暢敘別後遭遇。

吳青將河西之戰如何慘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斷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細述一遍,末了歎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絕活路,只想死個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說,還將在下田產財物悉數歸還,封在下做少梁軍尉,後又屢屢陞遷,數千從屬盡皆赦免,待以秦民。」再次長歎一聲,「唉,說實在的,在下初時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覺得有愧於魏,後來想明白了,咱是臣民,無論誰做主子,臣民永遠是臣民。誰讓咱活命,咱就應該為誰賣命。至於天下是誰的,跟咱無關。再說,連公孫將軍這樣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還有何理由死撐面子?」

「吳兄所言極是!」張儀點頭應道,「在下一直認為秦人殘暴,視其為仇,此番入秦,耳聞目睹,方得實情。在下此來,另有一事求問吳兄。」

「張兄請講。」

「在下家財,是何時歸還的?」

吳青閉目思忖有頃,抬頭說道:「張兄既問,在下也就如實說了。那年秦公特別頒詔大赦魏民,歸還魏民一半財產。強佔張兄家財的那個官大夫,卻以張兄家中無人為由,拒不歸還。兩個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馬急詔在下,要在下迅速歸還張兄的另一半家財,修繕祖墳、家廟。在下查問,方才得知官大夫抗法強霸之事,將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詔令削其職爵,依秦法腰斬於市,其族人盡數為奴。不瞞張兄,在下所做這些,不過是奉詔而已。」

張儀恍然悟道:「原來如此!」

「何事如此?」吳青不解地問。

「不瞞吳兄,」張儀微微一笑,拱手說道,「在下此番回來,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覲見秦公。只是——在下與秦宮向無瓜葛,沒個引薦,不知吳兄肯幫此忙否?」

吳青慨然應道:「當然可以。」略頓一下,壓低聲音,「看這情勢,君上對張兄甚是器重。以張兄之才,若見秦公,必得大用。」

張儀再次拱手:「在下謝了!」

張儀在張邑逗留三日,與吳青一道前往咸陽,進宮謁見。

惠文公聞張儀來,宣其書房覲見。聽到腳步聲,惠文公步出院門,降階迎接。張儀、吳青就地叩見,惠文公也不說話,一手扶起一個,呵呵笑著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階,步入客廳。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頭見張儀、吳青作勢欲拜,笑著指向兩側陪位:「坐坐坐,門外不是見過禮了嗎?」

張儀、吳青互望一眼,見惠文公如此隨和,亦笑起來,各自坐下。

惠文公見他們坐定,將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有頃,呵呵笑道:「寡人聽過你們二人比試的事,怎麼樣,分出勝負了嗎?」

二人皆笑起來。

吳青拱手道:「回稟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勝負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興趣,「你們誰勝誰負?」

吳青嘿嘿一笑:「本是張子勝,微臣耍滑,勉強扳成平手,實則負了。」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微笑著掃過二人一眼,「是張子先勝一場,第二場打平,第三場愛卿勝出,愛卿為何在此認輸呢?」

吳青嘿嘿又是一笑:「三場比試皆是微臣出題,佔去先機自不去論,第三場比試是舉石磙,那是微臣練過八年的,勝之不武,是以認輸。」

「哦?」惠文公窮追究竟,「既有此說,愛卿當場為何不認輸?」

「這個,」吳青尷尬一笑,「當年微臣少不更事,死撐面子,是以不肯認輸。」

惠文公哈哈大笑,手指吳青道:「好你個吳青,這陣兒算是說出心底話了!」斂住笑,掃一眼張儀,復對吳青點頭道,「嗯,愛卿做得也沒有錯,賽場上的事,萬不能認輸!至於偷奸耍滑,有時也是必要的。當年寡人斗蛐蛐兒,每戰必勝,除去實力,裡面也有許多小花招兒!」

說到此處,惠文公似也憶到當年舊事,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畢,隨口談起自己昔日在賽場上如何偷奸耍滑之事。講者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聽者兩眼發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會是一國之君所為。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惠文公仍與吳青一道沉浸在當年的兒戲裡,似乎忘記是在召見張儀,甚至完全忽視了張儀的存在,因為好一陣兒,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將注意力集中在吳青身上。

張儀被他搞蒙了。

此番覲見,他早已準備好數套應對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勢,如何應對蘇秦合縱,如何強大秦國國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卻在這個當兒興致勃勃地大談兒戲,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裡已經練就強大定力,心裡縱使打鼓,面上卻無絲毫表露,仍舊兩眼微閉,似笑非笑地端坐於席,專心傾聽二人笑談。

惠文公談得正是起勁,內臣稟報上大夫樗裡疾求見。

惠文公喜道:「哦,是樗裡愛卿,宣他覲見!」

樗裡疾叩見,行過三拜大禮,惠文公指張儀介紹道:「樗裡愛卿,你來得正好,寡人引見一下,這位是張子,吳愛卿的舊時相識。寡人正與他們暢談兒時之戲,甚是快意呢!」

樗裡疾假作不識,上下打量張儀幾眼,思忖有頃,撓撓頭皮道:「敢問張子,可是從趙國邯鄲來?」

張儀拱手揖道:「正是。」

樗裡疾將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問道:「再問張子,可曾去過相國府上?」

張儀知他重提那日尷尬,臉色微紅,點頭道:「去過。」

樗裡疾不再遲疑,接著問道:「在下回邯鄲時,一路上前後相隨的可是張子?」

張儀再次點頭:「正是。」

「哎喲喲!」樗裡疾又驚又喜,連連拱手,「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張儀,又看看樗裡疾,「你們兩個……認識?」

「回稟君上,」樗裡疾稟道,「微臣此番使趙,在趙國相國府上見過張子,返回時又與張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頓一下,「張子換了衣飾,前後判若兩人,微臣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心裡無底,未敢冒昧相認。」

惠文公假作驚奇地大睜兩眼盯向張儀:「哦,如此說來,張子認識蘇子?」

惠文公與樗裡疾演的這齣戲顯然是專門讓張儀看的。此時惠文公刻意問及蘇秦,張儀不願再提,低下頭去正在想詞兒搪塞,樗裡疾替他解圍,接過話頭:「回稟君上,張子與蘇相國非但認識,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惠文公顯得越發驚詫:「哦?張子與蘇子還是同門?」

張儀無法迴避,硬著頭皮點點頭,嗯出一聲。

惠文公呵呵笑道:「說來真是有趣。寡人與蘇子也算相識。前年他來咸陽,當街宣揚帝策,要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見他狂妄,沒有用他。不想此人懷恨於心,前去燕、趙、韓、魏等國,弄出合縱什麼的,專與寡人作對。」長歎一聲,半是揶揄地搖頭復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喲!」

張儀聽出弦外有音,心中咯登一沉,正自尋思,樗裡疾拱手接道:「君上,據微臣所知,張子與蘇子大不一樣。」

「哦?」惠文公饒有興趣地望著樗裡疾,「愛卿說說,怎麼個不一樣?」

樗裡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趙,微臣多次聽聞蘇子論辯,感覺他雖然健談,卻不免言過其實,文過飾非,空談居多。張子雖然不善言辭,卻能一語中的,求真務實。微臣聽聞楚國滅越,多半是張子之謀。」

儘管此話不合實情,但張儀聽出樗裡疾是在想方設法為他解脫,面上雖無表現,心中卻是感激。

「嗯,愛卿所言,寡人也有耳聞。」惠文公點點頭,轉向張儀,拱手道,「張子光臨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禮之處,望張子寬諒。」

張儀回揖道:「儀落難而來,君上不棄,於儀已是大恩。儀家廟祖廟,君上不廢不說,且又特旨維護,更是隆恩浩蕩,儀萬死不足以報!」

「張子言重了!」惠文公呵呵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張子家住河西,當是寡人子民,張子祖業家廟,寡人自當維持。說到這裡,張子此番回來,也算是回家了。張子是大才,寡人幸遇,即起貪心,有意請張子隨侍左右,早晚指點寡人,還請張子不辭!」

張儀拱手道:「儀既為秦民,就是君上的子民,君上但有驅使,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惠文公朗聲道:「好!」轉對候在一側的內臣,「擬旨,封河西郡少梁人氏張儀為右庶長,隨侍寡人。另賜咸陽城府宅一座,僕役三十人,金三百,錦緞五十匹。」

「臣領旨!」

張儀沒有想到惠文公會當場封官,愣怔有頃,方才起身叩道:「微臣謝君上隆恩!」

「愛卿平身。」惠文公呵呵笑道,「愛卿初來乍到,一路勞頓,先去府中將息數日,寡人再來討教!」轉對樗裡疾,「這道旨就發予你了,張愛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問!」

樗裡疾叩道:「微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