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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二章 修改方略,蘇秦成功合三晉

公子華火速馳回咸陽,連夜覲見惠文公,將蘇秦如何計羞張儀、迫其入秦的過程備細稟報。惠文公聽畢,凝眉屏氣,閉目冥思,許久未出一聲。

又過一時,公子華瞧見惠文公面色鬆懈,兩眼微微開啟,知他已從冥思中回來,輕聲問道:「君上,臣弟有一困惑,走這一路也未想開。」

惠文公抬眼望著他:「你想不開的是蘇秦為何煞費苦心地逼迫張儀,是嗎?」

「君上聖明!」公子華驚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惠文公微微一笑:「寡人並不聖明,因為寡人方纔所想,也是此事。」略頓一下,小聲歎道,「唉,這個蘇秦,當真是個人精,寡人與他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公子華急道:「君上,您……這還沒有教誨臣弟呢。」

惠文公略一思索,點頭道:「好吧,這麼對你說吧,沒有白,就沒有黑;沒有上,就沒有下;沒有正,就沒有反……」

「這……」公子華越聽越暈乎,抓耳撓腮一陣,抬眼望向惠文公,「臣弟愚笨,還請君兄說得明白些。」

「你啊,」惠文公呵呵笑過幾聲,「還是自己慢慢琢磨吧。」轉對內臣,「這辰光幾時了?」

內臣稟道:「回稟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小華,」惠文公興致勃勃,緩緩起身,「這還早哩,走,出去轉轉。」笑對內臣,「擺駕大良造府!」

公孫衍正在書房聚精會神地審讀一卷奏報,忽聞外面腳步聲急,正自發怔,聲音已至門口。

公孫衍抬眼一看,大吃一驚,因為站在門口的竟是惠文公、內臣和公子華。在府中當值的府尉誠惶誠恐地跟在後面,看那樣子,顯然是惠文公有意不讓他前來稟報。

公孫衍急急叩道:「微臣叩見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駕到,有失遠迎,望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前一步,扶起他道:「愛卿請起。」

幾人走進廳中,分別坐下。

惠文公笑對公孫衍道:「寡人聽說愛卿是只夜貓子,特意選在此時來,是想看看你這只夜貓都在忙活什麼。」

看到公子華,公孫衍已經明白十之八九,微微一笑,從几案上拿起在讀的奏報,雙手呈上:「微臣正在察審河西奏報。」

惠文公接過奏報,大體上翻閱一遍,面現喜色,樂不可支地連連點頭:「嗯,不錯,不錯,今年麥收過後,河西百姓主動納糧,爭服丁役,可喜可賀啊!」將奏報置於案上,抬頭望向公孫衍,拱手揖禮,「河西有此大治,公孫愛卿當記首功。」

公孫衍回過一揖:「是君上大愛開花,微臣何敢居功?」

惠文公呵呵笑道:「公孫愛卿不必過謙。沒有愛卿的懷柔良策,寡人縱有大愛,何能開花?」目光復落在奏報上,似又想起一事,「說起河西,那個叫吳青的,近況如何?」

「回稟君上,」公孫衍指著奏報,「這份奏報就是此人所擬,河西郡代為轉奏。前年君上升任他為少梁府令,兩年下來,幹得甚好。據微臣所察,眼下河西,尤其是少梁魏民,皆守秦法,此人功不可沒。」

「有功當賞。」惠文公思忖有頃,「你可擬旨,陞遷吳青為河西郡都尉,晉爵一級。」

「微臣遵旨。」

「嗯,還有,」惠文公略頓一下,「聽說少梁城東有個張邑,是原魏民張家的。你可傳旨吳青追查,凡是張家的財產,一根草芥兒都不能少,盡皆歸還於張家。」

「微臣遵旨。」

「公孫愛卿,」惠文公斂住神,「這些都還是虛事,寡人此來,是有大事與愛卿相商。」

公孫衍微微傾身:「微臣謹聽君上吩咐。」

「蘇秦圖謀合縱三晉,聲勢甚囂塵上。三晉若合,則無秦矣!寡人寢食難安,特來聽聽愛卿之意。」

公孫衍忖知惠文公早有應策,此來不過是試他深淺,抱拳應道:「回稟君上,微臣以為,蘇秦此舉,是在為所不能為。」

「此話何解?」

「三晉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晉了。自三家分晉始,近百年來,三晉爭爭吵吵,打打鬧鬧,積怨甚深,根本不能合。蘇秦硬要這麼做,是異想天開,微臣為他感到遺憾。」

「愛卿低估此人了,」惠文公緩緩說道,「寡人雖只見他一面,卻可覺出他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氣,實非尋常之人,可成大事。此人既然摒棄一統,全力合縱,我們不可掉以輕心哪!」

公孫衍思忖有頃,抱拳道:「微臣有一請,望君上恩准。」

「愛卿請講。」

「微臣奏請出使魏國。」

「寡人正有此意!」惠文公點頭應道,「眼下趙侯首倡,韓侯已允諾合縱,使公子章問聘趙侯,與蘇秦商議合縱之事。若是不出意外,蘇秦必於近日赴韓。三晉之中,蘇秦已合兩晉,單剩一個魏國。寡人思來想去,熟悉魏國朝野的,莫過於愛卿。愛卿前去問聘魏王,力阻魏國合縱。只要魏國不合,三晉縱親就是空談。」

「微臣領旨!」

「愛卿啊,」惠文公情真意切,「昔日魏侯大會諸侯於孟津,圖謀伐我。當時情勢甚危,商君隻身赴魏,以一人之力挽救敗局,終雪河西之恥。此番蘇秦再合三晉之力,其意亦在圖我。愛卿此去,又是隻身赴魏,力挽狂瀾,復演商君孤膽征魏的壯舉啊!」

「君上過譽了。」公孫衍微微抱拳,「微臣不敢追比商君。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微臣此去,但只竭精盡力,至於能否成功,微臣不敢奢求。」

「好好好,」惠文公亦覺得話語過分了,呵呵笑道,「愛卿說出此話,已離成功不遠了!」轉對公子華,「小華,你隨大良造走一趟去。大梁的街道,你也熟悉了。」

「微臣領旨。」

「知道去做什麼嗎?」惠文公的兩眼緊盯著他。

「這——」讓他這一問,公子華倒是怔了。

惠文公笑道:「聽聞孫將軍善弈,你要捎予他一句話,就說寡人在咸陽為他擺好棋局,向他請教棋藝。」

公子華豁然明白過來,朗聲應道:「臣弟領旨!」

一切如秦公所述,韓國果然雙手擁護合縱。樓緩以趙侯特使、合縱副使身份使韓之後,韓昭侯的反應甚是快捷,一口應允不說,又使公子章為特使回訪趙國。

送走張儀,蘇秦騰出手來約見韓公子。公子章捎話給蘇秦,說韓侯對他甚是器重,虛相位以待。蘇秦聞訊,立即奏過趙侯,以燕、趙特使身份正式使韓。

韓侯既已同意合縱,就等於不戰而下韓國,蘇秦使韓的宗旨也就順勢而變,改作迂迴攻魏。

韓都鄭城與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里,快馬一日即到。合縱人馬欲至鄭城,就必須經由魏境。蘇秦抓住這一有利機緣,在路過魏境時,故意走得甚慢,同時傳令製作無數旗幟,將「五通」「三同」等縱親要旨題寫在五顏六色的旗幟上,又將縱親訴求、縱親方式等編寫成通俗易懂的歌謠,抄錄成冊,沿途廣為散發,使乞丐、流浪藝人等四處傳唱。燕、趙兩國的合縱人馬約近五千,蘇秦又讓隊伍故意拉開,遠遠望去,前後綿延十餘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鑼鼓喧天,極是招搖。

此等聲勢遠遠大於列國間的尋常問聘,魏國朝野自是震動,上下都在議論蘇秦與合縱。魏惠王將蘇秦散發的縱親冊子細細閱過,閉目沉思許久,讓毗人召來武安君龐涓,抖抖手中的冊子輕聲問道:「涓兒,這個冊子你看過了嗎?」

這聲「涓兒」讓龐涓很是受用。龐涓知道,自從失去孫臏,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已經扶搖直上,甚至超過了相國惠施。魏惠王對他越來越倚重,每逢大事,必定首先與他商議。眼下孫臏已成廢人,龐涓遍觀列國再無對手,內中雄心自也膨脹起來,覺得壯志成就之日屈指可數了。

此時,見惠王既親切又信任的目光一直在望著自己,龐涓的內心更是篤定,同時也深為感動,掃了冊子一眼,聲音略顯沙啞:「回稟父王,兒臣看過了。」

「聽說蘇秦與賢婿也是同門,他這人如何?」

「敢問父王,欲知蘇秦何事?」

「其才何如?」

「這個,」龐涓略頓一下,撲哧笑道,「叫兒臣如何說呢?蘇秦與張儀同修口舌之學,別的不敢恭維,舌功甚是厲害!」

「哦?」惠王亦樂起來,呵呵笑道,「聽說越王讓張儀的舌頭攪暈頭了,寡人一直覺得好笑。聽你這麼一說,竟是真的!涓兒,若與張儀相比,蘇秦的舌才如何?」

二人相權,龐涓當然更樂意接受蘇秦,當即笑道:「出鬼谷之後,兒臣不得而知。但就鬼谷數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說十句,兒臣願信蘇秦三句,信張儀半句。」

聽到張儀只有半句實話,惠王不禁哈哈大笑幾聲,說道:「難怪越王上當,原來是這樣!看來,日後遇到張儀,寡人也須當心一些。」

龐涓笑道:「越王如何能跟父王相比?只怕見了父王,張儀的舌頭先自僵了。」

二人皆笑起來。

笑有一時,惠王斂住,轉入正題:「涓兒,依你之見,蘇秦此番合縱,我當如何應對?」

龐涓亦斂起笑,抱拳道:「兒臣懇請父王召見一人。」

「何人?」

龐涓朝外擊掌,一個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後急步趨進,近前叩道:「衛國太子姬憲叩見陛下,恭祝陛下龍體健康,萬壽無疆!」

惠王一怔,將他上下打量:「你就是衛國太子姬憲?」

姬憲泣道:「先君駕崩,太師亂政,篡改先君遺命,廢去姬憲,致使朝野俱亂,人神共怒。姬憲懇求陛下出兵平亂,還天下以公道!」

惠王擺擺手,點頭道:「公子,衛國之事寡人知道了。」

姬憲識趣,再拜後退下。

見他漸退漸遠,惠王若有所思地轉向龐涓:「愛卿之意是——」

「陛下,」龐涓見惠王稱他愛卿,亦改過稱呼,「衛國雖然不大,卻是一塊肥肉。今衛室內爭,姬憲求援,微臣以為,我們何不趁此良機——」頓住話頭,打出將之吞掉的手勢。

「嗯,」惠王思忖有頃,喃聲道,「這個衛國,是該絕祀了。」

「陛下,」龐涓這才托出底牌,「新立的衛侯與韓交好,而那個老太師與趙交好,我若允諾縱親,衛國絕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裡一動:「嗯,寡人有數了。」

許是坐久了,惠王重重地打個哈欠。龐涓看在眼裡,起身告退。惠王走至書房一側的木榻上,側躺下來,本欲小憩一陣,心裡卻又掛著衛國之事,翻來覆去,無法入靜。

惠王又翻幾次身,忽然坐起,叫毗人備車,擺駕相國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習慣,他們趕到時正值未時,惠施午睡未醒。家宰見是陛下駕到,飛身稟報,被惠王攔住。

惠王讓家宰帶路,與毗人一道徑至後花園中,遠遠看到惠施躺在涼亭裡的軟榻上,睡夢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見惠施的呼嚕一聲蓋過一聲,甚是羨慕,對毗人笑道:「觀這睡相,惠愛卿真是有福之人哪!」

毗人卻指著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國的口水,滴成一條線,就像樹上的蟲子溜絲一樣,快要著地了。」

惠王打眼看過,心裡一樂,呵呵笑起來。

惠施被笑聲驚醒,睜眼見是陛下,以為是在夢中,揉眼再看,見確證無疑,慌忙下榻叩道:「陛下——」

惠王遞過一條手帕,笑道:「惠愛卿,擦擦嘴再說。」

惠施接過手帕,卻拿袖子朝嘴上一抿,尷尬一笑:「讓陛下見笑了。」

惠王指著手帕:「惠愛卿,這……手帕?」

惠施微微一笑,將手帕納入袖中,叩道:「微臣謝陛下賜香帕。」

惠王一怔,繼而笑道:「愛卿倒會打劫。來來來,起來說話。」

惠施謝過,在亭子上坐下。二人又扯一陣閒話,惠王言歸正傳,談及合縱,皺眉道:「照說三晉合一不是壞事,可這等大事,蘇秦不尋寡人,卻去尋那趙語,讓他倡導,置寡人於何地?趙語軟弱無能,登大位後處處受制,唯唯諾諾,更使趙門風雨飄搖,何能領袖三晉?這且不說,寡人既已南面稱尊,走出這一大步,若是再與趙、韓縱親,與韓渠、趙語同坐一席,豈不是——」將話頓住,氣呼呼地望向惠施。

「陛下若是不願意,不合就是。」惠施緩緩說道。

「這——」惠王再皺一下眉頭,「蘇秦豎子,四處招搖,大講合縱益處。三晉本為一根,趙語首倡,韓渠響應,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從,豈不等於公然與三國為敵?拋開趙、韓、燕不說,縱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再說,蘇秦首去秦國,今又合縱燕、趙、韓三國,鬧得天下沸沸揚揚,已成大名。此人赴韓之後,必會扭頭東下,合縱寡人。此人若來,寡人見他不妥,不見他,也是不妥。思來想去,寡人真是兩頭犯難,此來問問愛卿,可有萬全之策?」

惠施抬頭笑道:「陛下若為此事犯難,微臣倒有一計。」

「愛卿快講!」

「待蘇秦來時,陛下就以秋獵為名,托國於殿下,再使武安君輔政。蘇秦與武安君是同門,彼此知底。有他應對,陛下豈不是想進則進,想退則——」

不待惠施講完,惠王擊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時,越發興奮,連呼幾聲「妙哉」,樂悠悠地擺駕回宮。

這年九月,就在韓昭侯拜相蘇秦的當兒,魏惠王大朝群臣,當廷頒詔,托國於太子申,使武安君龐涓輔政。翌日,惠王與惠施、毗人及後宮幾位愛妃一道,在公子卬護衛下,帶著數千武卒,前呼後擁地趕往梁囿圍獵。

惠王離都後數日,秦使公孫衍一行先蘇秦一步趕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於太子申,公孫衍大喜過望。此番使魏,公孫衍的使命是阻止蘇秦合縱。惠王偏在此時離宮,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說明,魏王並不贊成三晉縱親,而這一點與他在咸陽時的預料一絲無差。公孫衍斷定,只要魏王不在宮中,蘇秦縱是將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花亂墜,縱親終也難成。

心中有了底氣,公孫衍越發鎮定下來,在館驛中住下,翌日以秦國特使身份上朝,稟明來意,遞上祈請秦、魏親善的國書和聘禮。太子申臨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國來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卻是地位顯赫的秦國大良造,因而顯得分外謹慎,禮儀性地向秦公問安,接過國書和聘禮,辭以廷議,要公孫衍回館驛候旨。

公孫衍再拜後退朝,回至館驛,在廳中坐下,攤開兩捆書簡,有模有樣地細細閱讀起來。

後晌申時,門外傳來車馬聲,軍尉稟報朱威、白虎到訪。這也正是公孫衍等候的,因而急迎出來,跨前一步,躬身揖道:「朱兄,白少爺,公孫衍恭候多時了。」

朱威、白虎俱是一怔,回過揖禮,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恭候我們?」

「當然,」公孫衍笑道,「在下準備好了,若是申時仍然見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門問罪去!」

二人皆笑起來。

三人攜手走進廳中,分賓主坐下。公孫衍望著白虎細看一看,點頭讚道:「白少爺,幾年不見,果是有出息了!」

白虎想起往事,由衷歎道:「唉,早晚想起那幾年,真如做夢一般!」

三人各敘一會兒別情,朱威要公孫衍屏退左右,將話引入正題:「公孫兄,我們此來,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請講!」

「陛下總算從昏睡中醒過來,親賢臣,遠小人,文用惠相國,武用武安君,近年來勵精圖治,國家大治。公孫兄當年的冤情,在下也早查清原委,稟報陛下了。陛下聞報,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說是對不住公孫兄。陛下還說,魏國的大門永遠為公孫兄敞開,公孫兄無論何時願意回歸,陛下都會郊迎三十里。至於公孫兄事秦之後,幾番謀魏,也都是各為其主,陛下保證既往不咎。」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過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纔所說,真就是一場噩夢!陛下夢醒了,白兄弟夢醒了,可在下之夢,卻是未醒。再說,在下本非負義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與我勢不兩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孫兄何能這麼快就與過去一刀兩斷了呢?」

「不瞞朱兄,」公孫衍緩緩說道,「剛至咸陽那陣兒,在下也是想不明白。與秦為敵那麼多年,更在河西與秦人浴血奮戰,突然卻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敗仗當降將似的。有一段時間,在下幾乎天天酗酒,不願面對這一現實。可後來,在下還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這個人既有關聯,也無關聯。如《春秋》所載,自周室東遷以來,天下無義戰。天下既無義戰,我公孫衍為誰謀算,也就不存在義與不義了。陛下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這麼簡單。」

「唉!」朱威長歎一聲,「白相國若是知曉公孫兄今作此想,該是多麼難過!」

聽他提到白圭,公孫衍埋下頭去,苦笑一聲,轉過話頭:「朱上卿,我們今日只說當下,不說往事,如何?」

朱威亦是苦笑一聲,望一眼白虎,點頭道:「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事兒急切不得。說起當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請講!」

「蘇秦倡議合縱三晉,趙、韓皆已起而響應。在下審過他的主張,甚是惶惑,與白兄弟商議多時,仍是琢磨不透,此來是想聽聽公孫兄之見。」

「敢問朱兄因何惶惑?」

「簡單說吧,就是利弊。我若合縱,是弊大於利呢,還是利大於弊?」

「於天下而言,利大於弊;於魏而言,弊大於利。」

「此言何解?」

「蘇秦在咸陽時,在下與他有過交往,知其胸懷壯志,是個奇才。那時,蘇秦所謀,是輔助秦公,一統天下,成就蓋世帝業。不想秦公並無此志,當眾與他激辯,將他駁得理屈辭窮。蘇秦看到秦公並不用他,掉頭東去,再謀出路,竟又想出三晉縱親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爺一樣,也琢磨過此事,初時拍案叫絕,後來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雖是大才,卻走入偏門,可惜了!」

「公孫兄因何拍案叫絕?」白虎插問。

「因為此棋甚大。」公孫衍轉向白虎,侃侃說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為一國所謀,所下棋局無非一隅;蘇秦卻不一樣,無論是其帝策還是這招合縱,皆是從天下著眼,弈的是天下這局大棋,遠比我等高出一籌。在下說它是利天下,其意在此。你們請看,三晉若是真的合一,在內無爭,在外,東可制齊,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誰敢與其爭鋒?列國皆不爭鋒,自無戰事,豈不是大利於天下?」

「嗯,嗯,」白虎連連點頭,「若是此說,蘇子之謀果然高明!」

「蘇子緣何又入偏門了呢?」朱威接道。

公孫衍反問一句:「請問二位,三晉能合嗎?」

「既然有此大利,三晉應該能合。」朱威點頭應道。

「唉,」公孫衍微微搖頭,輕歎一聲,「三晉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晉了。僅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為仇敵,積怨至今。三晉所爭,豈止是七百里?別的不說,單說這百年恩怨,能夠一筆勾銷嗎?」咳嗽一下,「蘇秦宣揚『三同』,要三晉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們說能成嗎?三晉不同心,能同力嗎?不同力,能同仇嗎?說到這兒,在下想起一個故事,說是齊有一人,欲使兔、龜、鶴同拉一車,結果,兔朝荒野里拉,龜朝水池里拉,鶴朝天空拉,三方各自盡力,心卻不同,車子非但不動,反而被它們拉散架了。蘇秦欲使三晉縱親,就如這個齊人一樣,豈不是走入偏門?」

朱威、白虎頻頻點頭。

見二人完全聽進去了,公孫衍又補充一句:「還有,假定三晉真的遂了蘇秦之願,同心協力,親如鐵板一塊,結果非但無利,反而更糟。」

「這又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試想,三晉縱親,不利於誰?不利於齊、楚、秦。三晉以齊、楚、秦三國為敵,三國若是單打獨鬥,肯定不是三晉對手。然而,三晉能合,三國為何不能合?若是三國因循三晉,結盟連橫,齊從東來,秦從西來,楚從南來,三晉就是一塊鐵,也會被壓成碎塊。再說,三晉若是真的成就縱親,齊、楚、秦也的確無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說,合縱於魏而言,弊大於利,皆因於此。」

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相視良久,沉默無語。

韓昭侯不甘示弱,亦選二千人加入使團,加上侍從,合縱總人馬逼近八千。韓都鄭城距大梁不過三百里,蘇秦傳令部屬仍如以前一樣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搖,優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時,探馬報說魏惠王托國於太子申,與相國惠施、安國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圍獵去了。魏王此舉顯然是在躲避合縱,燕、趙、韓三位副使聞訊大驚,急稟蘇秦。樓緩建議直奔梁囿,認為這樣既可省卻數日路途,又可擒賊擒王。姬噲、公子章目露讚許之光,望向蘇秦。

蘇秦沉思有頃,傳令繼續前進,直驅大梁。走未半日,探馬又報,說是秦使公孫衍已先一步趕至大梁。幾位副使面面相覷,皆將目光望向蘇秦。

蘇秦笑道:「秦人動作倒快,這下有熱鬧看了。」

隊伍依舊磨磨蹭蹭,於第三日上午抵達大梁近郊,在城外停下,靜候宮中旨意。沒過多久,一輛軺車馳至,魏宮內史下車,向蘇秦宣讀太子口諭,要求合縱車馬就地屯紮,列國特使、副使及相關使臣入城駐驛。

如此高規格的使團,魏人卻使一個中大夫出來宣旨,且是太子口諭,幾位副使甚為不平,皆現慍色。蘇秦卻是微微一笑,拱手謝過,安頓好三國將士,帶著姬噲、樓緩、公子章及隨身人員,分乘二十輛車乘,打著旗號,跟在內史的車後馳入城中。

車隊入城,蘇秦、姬噲、樓緩、公子章諸人站在車上,滿臉笑容地向兩旁看熱鬧的人拱手致意。走至南街口時,蘇秦突然看到路邊盤坐一人,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地望著這個盛大場面,站在他身邊的是幾個小孩,個個如他一般,顯然是街頭流浪的乞丐。許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難聞,看熱鬧的市民遠遠躲著,因而這幾人顯得極是搶眼。

蘇秦一眼認出是孫臏,心底「轟」的一聲,急呼停車。

車隊停下。

蘇秦從車上翻身跳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孫臏。孫臏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走過來,仰著臉傻笑。蘇秦走至孫臏身邊,心裡一酸,兩腿一彎,當下跪在地上,朝孫臏連拜三拜,兩眼淚流,泣道:「孫兄——」

孫臏依然目光呆滯地望著他,傻笑。不過,此時他是笑出聲來,手指蘇秦,「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雞在鳴功叫賞。

突然發生的這一幕使所有人都驚呆了。身兼趙、韓二相,同時又是趙、韓、燕三國特使的蘇秦,竟然在大街上當眾向一個瘋子下跪,簡直就是曠古奇事,看熱鬧的人群迅速聚攏來,如看猴戲一般。蘇秦的貼身護衛飛刀鄒急跟過來,站在離蘇秦幾步遠的地方,警惕地觀望周圍情勢。走在前面的趙國內史急呼停車,遠遠呆望著眼前一幕。姬噲、公子章、樓緩三人不無尷尬地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小乞丐都被嚇壞了,走也不敢,動也不敢,慘白了臉,怔怔地望著這一切,彷彿是在夢境。

蘇秦拜畢,抬起頭來,兩眼直視孫臏。

孫臏止住笑,與他對視。

也就在這一瞬間,蘇秦看到孫臏的雙眸裡射出兩道光芒,直照蘇秦心田。

蘇秦豁然明白,正自驚喜,孫臏收回目光,目光重現呆滯,兩手舞起,開始敲響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蘇秦聽出是進軍鼓聲,知孫臏在催他快走,遂拿袖子抹去淚水,轉對飛刀鄒:「取五金來!」

飛刀鄒摸出五金,遞予蘇秦。

蘇秦將金子恭恭敬敬地擺在孫臏跟前,再拜三拜,轉身走回車上。飛刀鄒放好墊凳,蘇秦踩上,登上車輛。車隊轔轔而行。

車隊剛一離開,孫臏身邊的幾個乞丐已飛身上前,搶奪起金子來。孫臏卻似沒有看見,兩眼依舊望著蘇秦遠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敲著戰鼓。

「什麼?」龐涓大睜兩眼,不無驚異地望著龐蔥,「蘇秦竟在大街上向孫臏下跪?」

龐蔥點頭。

龐涓沉思許久,猛然抬頭問道:「孫臏如何?」

「孫臏仍是那樣,初時傻笑,後來敲鼓,已經認不出蘇秦了。」

龐涓長出一口氣,略頓一下,甚是理解地點頭歎道:「唉,當初我們四人同在鬼谷,情如兄弟,眼下我等俱是顯赫,唯有孫兄境況如此,莫說是蘇兄,即使大哥早晚見到,也是揪心。」略頓一下,「還有,孫兄整日在這大街上,似也不是辦法。別的不說,下雨了,颳風了,他又到何處去?」

龐蔥遲疑一下,緩緩稟道:「孫兄在咱家院裡,甚不開心。這一出去,天寬地闊,感覺上好多了,後來又交上幾個乞兒為友,孫兄更像換了個人,時不時發笑。至於落腳之處,小弟也安頓過了。南街口上那個小廟,原是陳軫府上的,這陣兒無主,實際上當是自動歸咱府上。小弟實地察過,裡面還算安靜,房子也能住,就讓孫兄與幾個乞兒在裡面住了。天氣好時,有乞兒街上乞討,孫兄餓不著。雨雪天氣,小弟就使范廚拿些吃用過去,保證孫兄凍餓不著。」

龐涓連連點頭:「嗯,如此安頓,倒也不錯,只是……讓孫兄與一幫乞兒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龐蔥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對孫兄這份真情,實讓小弟感動。大哥放心,孫兄既是大哥義兄,也就是小弟義兄。大哥儘管去忙大事,這點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來,小弟不難看出,孫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門庭,只在乎自在開心。在大街上,孫兄能得自在,能得開心,總比關在院子裡好。再說,」頓了一頓,壓低聲音,「他在院裡,有礙寧靜不說,有時還會驚擾夫人,弄得後花園裡就像鬧鬼一樣,誰也不敢去。」

龐涓再次點頭:「蔥弟所言也是。孫兄這件事兒,市井可有議論?」

「據小弟所知,大哥義救孫兄、不棄不離之事,早已傳遍列國,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戶曉,無人不誇大哥尚情重義,是個好人。」

「唉,」龐涓又歎一聲,「他們有所不知,孫兄與大哥之間的情義,斷不在這層表皮。遙想當年,為救家父,孫兄與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點共同死於奸賊陳軫之手。」復歎一聲,「唉,蔥弟呀,大哥欠孫兄的,此生只怕難以償還了。」言訖,百感交集,落下淚來。

「大哥——」龐蔥也是動容。

正在此時,門人趕來稟報,說是三國特使蘇大人求見。

龐涓忽地起身,在廳中走了幾個來回,抬頭問道:「共來幾人?」

「回稟主公,只他一人。」

「哦?」龐涓眼珠兒連轉幾轉,對龐蔥道,「快,準備幾根荊條,再備一個搓板,放在客廳裡!」

話音落處,龐涓人已動身,急急趕至門口,果見蘇秦正垂手恭立。

龐涓加快腳步,邊走邊叫:「蘇兄——」

蘇秦迎上幾步,拱手揖道:「龐兄——」

龐涓走上前來,一把抓過蘇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蘇兄光臨,迎遲了,迎遲了!」

蘇秦笑道:「在下不請自來,冒昧相擾,還望龐兄寬諒。」

龐涓朝他肩上猛力一拍,嗔怪道:「蘇兄是在問罪在下呢!不瞞蘇兄,近來陛下出遊,殿下主政,朝中一應事務皆推於在下,在下忙得暈頭轉向,這不,剛從朝中回來,聽說蘇兄光臨,未及換下朝服,就迎出來了!」抖抖身上朝服。

蘇秦呵呵大笑幾聲,回敬一拳:「龐兄說到哪兒去了!在這城中,誰人不曉得龐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責怪?只是……在下此來,人地兩生,思來想去,也只龐兄一個故友,在館驛裡下榻之後,屁股尚未坐熱,趕忙備車探訪,前來驚擾了。」

二人互相客套幾句,攜手走入府中,在客廳裡分賓主坐下。

龐蔥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蘇秦品過一口茶,主動提起孫臏之事,換過面孔,不無沉重地悵然歎道:「唉,不瞞龐兄,方才在下見到孫兄了!」

龐涓裝作不知,驚異地問:「哦?」

蘇秦復歎一聲:「唉,孫兄之事在下早聽說了。在邯鄲之時,就有風傳孫兄犯下死罪,因龐兄搭救,方才逃過一命,不想他又禍不單行,成為瘋人。在下只是聽聞,原本不信,今日親眼得見實況,在下——」

蘇秦尚未講完,龐涓先自哽咽起來,泣不成聲:「蘇兄——」

蘇秦掃一眼龐涓,亦拿袖子抹淚。

「蘇兄,」龐涓緩過一口氣,緩緩說道,「孫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對不起孫兄!」起身擺好搓板,抓過備好的一把荊條,遞予蘇秦,「蘇兄,在下有負先生叮囑,有負孫兄結義之情,有負鬼谷同窗之誼,罪該萬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師兄亦不在,只好由蘇兄代勞,替先生、大師兄主罰,為孫兄討個公道!」兩隻膝頭一軟,跪在搓板上,脫去朝服,露出後背,微微閉目,「蘇兄,行罰吧!龐涓若是叫出一聲,加罰十下!」

蘇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荊條,緩緩起身,雙手扶起他,長歎一聲:「唉,龐兄,這這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龐涓掙開蘇秦,復跪下來,再次乞請:「蘇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瞞蘇兄,孫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請孫兄下山,不請他來大梁,孫兄就不會……唉,不說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塊壘不去,寢食難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裡就減輕一分,打十下,減輕十分,打一萬下,在下……在下……」泣不成聲。

見龐涓如此情真意切,蘇秦儘管心如明鏡,也是被他感動了,輕歎一聲,再次扶起龐涓:「龐兄切莫自責!你如何對待孫兄,在下也早知道了。」故意頓一下,掃一眼龐涓,「在下走這一路,到處都在傳頌龐兄,頌揚龐兄忠義分明,重情仗義,可追古人。在下……在下聽了,既為孫兄難過,又為龐兄自豪。只是,孫兄是個誠實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甚不明白,望龐兄告知。」

龐涓抹去淚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噓再三,將孫臏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孫臏如何受刑、如何發瘋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孫臏住在街頭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

蘇秦聽完,似是肅然起敬,連連拱手道:「此前所聞,只是個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孫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龐兄將事做到這個份上,也算竭力了,於情於義,都令在下敬佩。」搖搖頭,復歎一聲,「唉,當初先生為孫兄易名之時,在下也曾納悶,今日看來,一切都是命定。」

龐涓依舊自責:「都怪在下,若是不寫那封信,孫兄就不會下山,就不會來到魏國,也就不會……唉,是在下害了孫兄哪!」

「龐兄,」蘇秦臉色一沉,望著龐涓道,「說起這事兒,我們兄弟真得合計合計。依方才龐兄所言,孫兄必是蒙冤。依龐兄之見,會是何人陷害孫兄?」

龐涓一擂几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將他碎屍萬段!」

「方纔龐兄說,」蘇秦倒是不急不緩,「孫兄蒙冤之時,秦國使臣正在大梁,會不會——」略頓一下,「在下是說,此事會不會與秦人有關?」

龐涓打個激靈,猛拍腦門:「對對對,蘇兄所言極是,當時秦國使臣樗裡疾就在大梁,後來在下私下打探,聽宮中傳言,孫兄與那人有過一面之交,說是弈棋來著。你知道,陛下最恨的就是秦人,孫兄不知深淺,與那廝弈棋,犯下大忌!」

「單是弈棋不犯死罪。」蘇秦似在啟發龐涓,「在下在秦一年,甚知秦人。秦人奪占河西,謀得函谷,甚懼魏人報復,見龐兄、孫兄皆事魏國,秦人恐懼,或會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孫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個劉清,還有那封書信,當是秦人所為。」

龐涓沉思有頃,漸漸現出怒容,震幾道:「蘇兄說得是!」頓了一時,更加認定此事,咬牙切齒,「狗娘養的!我早說這事兒蹊蹺,原在此處彎著!」朝蘇秦連連抱拳,「蘇兄,在下謝你了!自孫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訪察此事,什麼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想。狗娘養的秦人,霸我河西,奪我函谷,可作舊恨,陷害孫兄,當是新仇。舊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恥,誓不為人!」猛擊几案,震得咚咚直響。

「龐兄,」蘇秦見火候已到,情緒激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孫兄,這仇這恨就不是賢兄一個人的,但凡鬼谷弟子,皆應雪報。只是——」話鋒陡轉,「龐兄可曾想過如何報仇?」

龐涓打個愣怔,見蘇秦兩眼緊盯住他,眼珠兒一轉,稍作遲疑:「在下立即稟報陛下,引大軍征伐暴秦,光復河西。」

蘇秦搖頭。

「哦?」龐涓驚道,「不伐秦國,如何報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為何不能伐?」龐涓急問。

蘇秦一字一頓:「因為秦國太強,單憑魏人之力,簡直就是雞蛋碰石頭。」

龐涓臉色漲紅,又羞又怒:「蘇兄說的何話?在下不才,卻視秦人為案上刀俎,圈中羔羊,何曾懼他?」

蘇秦再次搖頭,微微笑道:「龐兄說出此話,可見並不知秦。在下在秦數月,秦之優劣,可謂是耳聞目睹,不知龐兄願意聞否?」

「在下願聞。」

蘇秦侃侃言道:「秦行苛法,一人違法,十鄰連坐,因而秦人不懼死而懼法。全民懼法,自是上下同欲,舉國同仇,皆是死戰之士。秦公年輕有為,謀算甚深,心狠手辣,連商君他都敢誅,沒有什麼是他幹不出來的。秦國宮廷,無不懼他,因而是一呼百應。此人心胸甚大,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且不說,秦公內得公孫衍、司馬錯、樗裡疾、甘茂諸賢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險,幾乎就是四塞之國。河水之險自不必說,單是那道函谷關,在下親自走過,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退一步說,縱使龐兄攻開此關,自函谷至陰晉二百餘里,每一步都是險峻,只要秦人步步死守,簡直就是銅牆鐵壁,插翅難逾啊!」

蘇秦之言甚是實際,龐涓緩緩垂下頭來,陷入思索。

蘇秦更推一步:「還有,方今天下,萬事莫過於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擴地千餘里不說,更增民眾逾百萬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萬。龐兄是帶兵的,十萬之數是何概念,當比在下明白。」

龐涓陷入深思,有頃,抬起頭來:「在下問一句,蘇兄倡導合縱,可為制秦?」

蘇秦點頭道:「知在下者,莫過於龐兄了。」

「再問一句,拋開孫兄之事,蘇兄為何對秦人懷此仇恨?」

「唉,」蘇秦斂住笑,長歎一聲,「說起來都難啟齒。不過,龐兄既有此問,在下也只有實說了。在下出山之後,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業,豈料秦公不用不說,更將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丟醜。」哭笑一下,搖頭再歎,「唉,那個場面,那種尷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劍在手,當場真就抹了脖子!」

「蘇兄莫要說了,」龐涓擺手止住他,「秦人這膿包,早晚得擠。蘇兄的合縱大略,在下琢磨過多次。不瞞蘇兄,朝臣對合縱均有牴觸,包括陛下。蘇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這事兒急不得,不過,在下一定盡力,說服朝臣,稟明陛下,全力支持蘇兄。」

蘇秦微微抱拳:「謝賢兄鼎持!」

龐涓朝外叫道:「來人,上酒菜!」對蘇秦微微抱拳,「蘇兄,久別重逢,什麼話都不要說了,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來。雨勢雖已失去兩個月前的剛猛,卻有後勁,淅淅瀝瀝連下兩日。孫臏是盤地行走,一旦下雨,就無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廢棄破廟裡。

幾個乞兒在廟殿裡把玩蘇秦賞給的金子,一會兒吹,一會兒彈,愛不釋手。孫臏坐在榻上,靜靜地望著這群乞兒。所謂榻,不過是范廚用土坯為他砌的土炕,很大,橫豎可躺五六個人,上面還墊著乾草,再上面是幾張破席,幾床被子散亂地堆在炕裡側。土炕雖是簡陋,但對這群乞兒來說,卻是天堂。

雨天不好討飯,最小的乞兒似是餓了,走到門口朝雨幕裡張望。

還真讓他望到了。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范廚披著蓑衣,提著一個蓋了雨布的大籃子,嚓嚓嚓嚓直走過來,在廟門外重重咳嗽一聲,直拐進來。乞兒大叫一聲:「范伯來嘍!」不無歡喜地衝進雨裡,幫范廚提那籃子。

范廚讓出一邊,讓他抬上,樂呵呵地走進殿裡。

見孩子們全圍上來,范廚這才打開籃子,根據飯量大小,將饅頭逐個分過,對他們道:「你們都到偏殿裡吃,范伯要給孫伯伯換衣服呢!」

幾個孩子拿著饅頭,趕往偏殿去了。范廚提上籃子,走至孫臏跟前,將幾個饅頭拿出來,又端出兩碟小菜,擺在炕上,將他的內衣脫下,換上洗過的。又拿出兩件新衣服,為孫臏穿上。孫臏靜靜坐著,默默地望著他,由他擺佈。

范廚做完這些,從袖中摸出一個信函,遞予孫臏,小聲道:「方纔小人在送飯途中路遇秦爺,秦爺托小人捎給先生一函,請先生拆看。」

孫臏拆開看過,遞給范廚:「燒掉吧!」

范廚點頭應過,拿出火石、火繩,打著火,開始燒信。孫臏看著他,見信燒得差不多了,淡淡問道:「范兄,龐將軍那兒可有音訊?」

「回稟先生,」范廚點頭應道,「前日後晌,合縱特使蘇大人到訪,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飯菜。龐將軍與他邊吃邊聊,談笑風生,直到人定時分,皇天落雨,蘇大人才辭別回館。小人昨日聽說,龐將軍還讓家老備下荊條、搓板之物,說是將軍跪在搓板上,定要蘇大人拿條子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顧好先生。今日晨起,龐將軍見雨仍然在下,親到廚房,特別關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飯菜,還要小人為先生增加幾件新衣服,說是天氣冷了,莫要冷壞先生。聽那語氣,龐將軍對先生甚是關愛,情真意切。」略頓一下,撓撓頭皮,「先生,您與龐將軍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小人實在看不明白。」

孫臏未予回答,眼中卻是淚出,有頃,抬頭望著范廚:「在下裝瘋之事,龐將軍可有察覺?」

范廚搖頭:「先生放心,在這大梁城中,此事只有秦爺與小人知曉。為先生診病的黃先生本也知情,可秦爺出下大錢,讓他搬家。小人問過秦爺搬往哪兒,秦爺說,黃先生眼下已在咸陽安下新家,這事兒就算了。再說,自那以後,龐將軍再也沒有追問此事,似是對先生的瘋病深信不疑。」

孫臏微微點頭。

范廚湊近,聲音更低:「先生,秦爺還說,他想求見先生一面,讓小人問問先生之見。」

孫臏思忖有頃,搖頭道:「眼下不可。你可轉呈秦爺,就說『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范廚應道:「小人記下了。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孫臏微微抱拳:「謝范兄了!」

蘇秦在列國館驛等候三日,終於等到殿下召見。

蘇秦與三位副使上朝,呈上問聘禮單,備陳三晉縱親、四國合縱的祈請,同時出具燕、趙、韓三國皆行縱親的和約副本。太子申接過,客套幾句,坦陳自己是代父主政,是否加入縱親,難以自決,需廷議過後,稟報父王裁定。

見太子申無意再談下去,蘇秦諸人即行告退。

回至驛館,幾位副使,尤其是韓、燕兩位公子,皆現躁態。公孫噲首先說道:「看這樣兒,魏申是在踢皮球。」

「嗯,」公子章點頭附和,「魏人這是成心在磨我們呢。」

「你們說得甚是,」蘇秦掃他們一眼,微微笑道,「好事多磨嘛!再說,魏王不在,相國不在,輔國的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讓一個空頭太子如何確定?」

公子章急道:「我們總也不能抻著脖子,眼巴巴地坐在這兒傻等吧!」

「若是不想傻等,」蘇秦呵呵笑道,「你們可到大梁城裡城外轉上幾轉。魏人做事的確了得,從安邑遷都迄今,僅只幾年,就將大梁變成天下名都,可追臨淄了。」

二人面面相覷,以為蘇秦在開玩笑。

「還有,」蘇秦接道,「你們亦可前去看看鴻溝,真是一個大工程,利國利民,澤潤子孫。幾年前在下去過那兒,站在堤邊,感慨萬千哪!唉,人生在世,莫過於成就一番偉業。別的不說,單此一舉,白相國足以永垂不朽了!」

見蘇秦說得認真,二人覺得他已勝券在握,鬆下一口氣,轉對樓緩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多個人熱鬧些。」

樓緩抱拳謝道:「都去看古景,把蘇子悶壞了,豈不誤大事?你們去吧,在下留下來,陪他聊聊。」

眾人皆笑。兩位公子稍作準備,有說有笑地出門走了。

蘇秦坐下,指著對面的席位對樓緩道:「坐吧,在下真也悶了。」

樓緩坐下,面色憂鬱。

蘇秦似是陡然想起來:「咦,你昨日不是拜訪朱威了嗎,他怎麼說?」

樓緩輕聲歎道:「唉,朱上卿東扯西扯,只不談正事。在下幾番開口,都讓他岔過去了。」

「怪道不見他今日上朝。」蘇秦苦笑一聲,「看來,我們此番來,是熱屁股坐到冷蓆子上了。」

「蘇子,」樓緩不無憂慮,「三國特使上朝遞交國書,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頭太子,朝堂下是兩個一無用處的中大夫,惠施不說了,龐涓、朱威、白虎等幾大權臣也不在朝,這——」打住話頭,看蘇秦一眼,「蘇子,照規矩說,合縱於魏並無壞處,為何他們——」再將話頭打住。

蘇秦長吸一口氣,憋了許久,方才緩緩吐出:「是啊!」將眼睛微微閉上,「在下這也納悶,龐涓本已承諾在下,今日竟也未見上朝,顯然是在故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麼也是說變就變?」

蘇秦思忖有頃,朝外叫道:「鄒兄!」不一會兒,飛刀鄒急步進來:「主公?」

「這兩日可有人去過武安君府?」

「昨日後晌,秦使公孫衍前去拜訪。」

「還有何人?」

飛刀鄒搖頭。

蘇秦又吸一口氣,閉目再入冥思,有頃,抬頭又問:「孫兄的事,可有音訊?」

「孫先生與幾個乞兒住在南街口的一個破廟裡。」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遞過去:「你設法引開乞兒,將此信呈予孫兄。待孫兄看過,你就約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廟門外面。」轉對樓緩,「樓兄在南街口附近尋處偏靜、無人房舍,待孫兄出來,就由鄒兄背他過去,在下在那兒會他。」

「孫兄?」樓緩驚道,「他不是瘋了嗎?」

「有時候不瘋。」蘇秦淡淡說道,「去吧,此事絕對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時分,依然是商人打扮的公子華見周圍無人,快步閃進秦國館驛,直入公孫衍所住小院。公孫衍聽出腳步是他,急迎出來,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攜其手,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連連點頭,「嗯,像個大商人。這趟生意可有進展?」

「在下正為此事而來。」公子華亦笑一聲,跟著他走進廳中,在客位坐下。

「看這樣子,像是發財了。」公孫衍亦坐下來,斟上一杯茶水,「來,喝杯茶水。」

公子華接過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廚轉呈孫子一道密函,大意是說,龐涓已經懈怠,孫子脫離虎口的機緣已至,在下已安排好救他赴秦,最後又將君上切盼之情一併講了。」

「哦,孫子作何反應?」

「孫子捎出一句話,『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聽這話音,孫子顯然認為機緣未到。」公子華又啜一口,神色猶疑,「信中已經講明,我們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孫子仍舊這麼說,倒叫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特來聽聽公孫兄釋疑。」

公孫衍低頭沉思有頃,抬頭道:「只有一個解釋,孫子不想去秦國。」

「為什麼?」

「這得去問孫子。」公孫衍緩緩說道,「按照常理,孫子眼下的境況,只要能脫虎口,莫說是他大可施展抱負的秦國,縱使狼窩,他也不應遲疑。」

「嗯,」公子華頻頻點頭,「他眼下已成廢人,活得豬狗不如,裝瘋賣傻不說,還得處處小心龐涓,萬一被那廝得知實情,他就保不住命了。」

「近日可曾有人尋過孫子?」公孫衍突然問道。

公子華搖頭。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蘇秦此來,不會不去救他。孫子這麼推托,抑或與此有關。」

「是了!」公子華一拍大腿,「蘇子初到那日,當街向他下跪。蘇子眼下聲勢顯赫,又是他的故知,孫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蘇子救他。」

「公子快去,日夜盯牢孫子,不可輕舉妄動。」

是夜,淫雨雖停,烏雲卻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一隻鍋蓋。

三更時分,廟門悄悄閃開一道細縫,不一會兒,孫臏以手撐地,從門內出來。早已候在附近暗處的飛刀鄒飛身閃出,將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走有一時,飛刀鄒來到一處院落。周圍並無人家,顯然是座獨院。門開著,樓緩迎出,四顧無人,接他們進去,迅速將院門關上。

蘇秦聞聲迎出廳堂,與樓緩一道將孫臏架下來,攙進廳中。飛刀鄒返身退出,在院門外候立。樓緩亦走出去,順手關上房門。

屋裡亮著火燭,但所有的門窗均被密封,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

見孫臏已在席上坐好,蘇秦也坐下來。二人相視,誰也沒有說話。有頃,蘇秦首先打破沉默,顫聲道:「孫兄,你……受苦了!」

孫臏的嘴角淡淡一笑,微微點頭。

蘇秦搖頭歎道:「在下是在趕去邯鄲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萬未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頓了一下,「孫兄,你……恨龐兄嗎?」

「當然恨!」孫臏笑道,「開始那幾日,恨得咬牙!後來,後來漸漸不恨了。」

「為何不恨了?」

「想通了唄。」孫臏說得很慢,「說到底,師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時,又補一句,「為他自己。」

蘇秦肅然起敬,拱手道:「孫兄修為已至此境,在下歎服!」

孫臏苦笑一聲,拱手還禮:「這算什麼修為?聽之任之而已。」

「唉,人生在世,」蘇秦再次拱手,油然歎道,「能夠做到隨遇而安才是修為,是真正的大修為啊。」

「隨你說吧,」孫臏呵呵笑笑,轉過話頭,抱拳道,「幾個乞兒都有夜間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過久,免得多生枝節。」

蘇秦點頭,將合縱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勢約略講過,抬頭道:「孫兄,按照常理,合縱於魏有百利而無一害,可——魏王、龐涓不消說了,惠施、朱威竟也反應冷漠,實令在下不解。」

孫臏思忖有頃,緩緩說道:「從大處看,列國縱親是悲憫之道,既有大愛,也是可行,不失為解決天下糾紛的上上之策。至於魏室反應冷淡,在下以為,原因不難理解。」

「請孫兄指教。」蘇秦眼中放光,傾身問道。

「依蘇兄方纔所講,」孫臏說道,「合縱旨在謀求三晉合一,與燕結盟,從而實現以弱抗強,達到勢力制衡,強制和解。」

「正是。」蘇秦連連點頭。

「三晉縱親,旨在對抗齊、楚、秦三個大國。魏國朝臣皆不熱心,必是有所顧慮。他們或許會問,既然三晉可以縱親,齊、楚、秦為何不能橫親?」

「在下對此也有考慮,」蘇秦解釋道,「在下的步驟是,首先合縱三晉與燕國,然後至楚,邀請楚國入縱,從北冥到江南,皆成縱親,將秦、齊兩國東西分隔,逼其不敢妄動。」

「嗯,」孫臏笑道,「這要好多了。不過,在下在想,即使五國合縱,將秦、齊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為縱,東西為橫。南北合縱,如一字長蛇,假使東西連橫,就如攔腰兩截棍子,這在用兵,當是大忌。一旦開戰,長蛇勢必瞻前顧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絀,首尾難顧。」

蘇秦身子更是趨前:「孫兄之意是——」

「善搏擊者,絕不會腹背樹敵,」孫臏侃侃說道,「蘇兄既然合縱五國,何不再加一國,將齊國也納入縱親,六國合一,以秦為敵。六國縱親,內可無爭。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國縱有強兵,亦無可加害,天下勢力由此制衡,豈不是好?」

蘇秦閉目沉思,有頃,拱手道:「聽孫兄之言,如撥雲見日矣!」

孫臏拱手回禮:「蘇兄過譽了。」

「哪裡是過譽?」蘇秦由衷讚道,「孫兄只此一言,已高在下多矣!」轉過話頭,不無關切地望著孫臏,「孫兄,在下此來,還有一事,就是設法營救孫兄。假使孫兄逃出此地,欲去何處?」

「齊國。」孫臏不假思索。

「齊國甚好!」蘇秦緩緩點頭,「孫兄若有此意,待三晉縱成,在下就去齊國,一來說服齊國入縱,二來為孫兄做些鋪墊。」

「謝蘇兄了。」

「只是,」蘇秦略作遲疑,「此事尚需再候一些時日,委屈孫兄了。」

「蘇兄過慮了,」孫臏呵呵笑道,「眼下在下最不發愁的就是時間,談何委屈?」

「好吧!」蘇秦抱拳道,「時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孫兄,待孫兄脫出虎口之日,再行暢談。」

孫臏點頭。

蘇秦擊掌,飛刀鄒聞聲走進,蹲下負起孫臏。蘇秦抱拳,與孫臏依依惜別。

就要出門時,孫臏扭頭叮囑道:「哦,蘇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頭,擒賊要擒首。」

「擒賊擒首?」蘇秦喃喃重複一聲,豁然開朗,抱拳謝道,「謝孫兄指點!」

飛刀鄒背負孫臏重新回到小廟,在門外將孫臏放下。孫臏與他別過,轉身進門,將門隨手關上。飛刀鄒閃入陰影中,側耳傾聽一陣,確證裡面並無異動,方才轉身離去。

就在蘇秦、樓緩、飛刀鄒三人離開院子沒入夜色中後,兩個黑影也從暗處閃出,遠遠跟在後面,直到他們隱入館驛。

回到館驛後,蘇秦坐在廳中,反覆思索孫臏所言,越想越覺在理。是的,單是四國合縱,不僅格局小,後遺症多,且不利於合縱真正目的的實施。從表面上看,合縱是通過制衡減少或制止征伐,但對蘇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其所謀求。如此合縱,東西皆敵,兩面受制,列國應對尚且不易,何來餘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蘇秦對孫臏的建議越發篤定:六國合縱,共抗暴秦。

蘇秦上榻稍稍瞇盹一陣,醒來已是辰時。按照常理,魏宮也該退朝了。蘇秦洗梳已畢,駕車直驅上卿府。

落座之後,蘇秦直抒來意,提及六國合縱,共抗暴秦之說。

朱威果然興奮,就六國合縱抗秦一事與他暢聊兩個時辰,問及諸多問題,包括齊、楚入縱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縱等細節,末了點頭道:「嗯,六國縱親,共抗暴秦,這個好!只是——」打住話頭,看著蘇秦。

「上卿有話直說。」

「『抗』字不好,在下建議改為『制』字。」

蘇秦連連抱拳:「好好好,上卿堪為一字之師了!」

「特使過譽了!」朱威拱手回禮,由衷歎道,「唉,不瞞蘇子,近日在下反覆思慮此事,蘇子倡導三晉合縱,實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歎服。三晉爭鬥已久,你死我活,結果真也應驗了那個說法,就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讓秦、楚、齊屢屢鑽空子,撿便宜。蘇子合縱,是利益三晉的大業,在下卻——」苦笑一聲,連連搖頭,似是自責,「卻打小算盤,實在不該,唉,不該呀!」

「是在下的算盤打得小了!」蘇秦呵呵笑道,「在下四處張揚合縱三晉,對抗秦、齊、楚,其實犯了大忌,是短視,不是遠見。三晉合一,樹敵過多不說,反倒可能促進三個大國聯合,反於三晉不利。」

「蘇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來,「不瞞蘇子,在下真就是這麼想的。其實不只是在下,多數朝臣皆有此憂。」

蘇秦大笑起來,趁勢引入正題:「是啊是啊,莫說是朝臣了,就連陛下也都躲著在下,好像在下是個瘟神似的。」

朱威聽出話音,傾身問道:「請問蘇子,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蘇秦抱拳道:「在下甚想覲見陛下,促成六國合縱之事,特請上卿引見。」

朱威面現難色:「陛下臨行之際,特意頒旨,此去梁囿,只為清靜幾日,朝中大小事體,皆由太子所決,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擾。」

蘇秦思忖有頃,再次抱拳:「就請上卿引見太子。」

「在下願效微勞!」

梁囿在大梁西北,離大梁三百餘里,靠近陽武。這兒山小坡緩,水草豐美,野味眾多,是理想的狩獵區。早在立都安邑之時,魏室就在此處辟出方圓六十里的獵區。移都大梁之後,這兒更見重要。梁囿旁邊有片水澤,水澤之陽有一大片雜木林子,名喚夾林,甚是奇秀,清幽別緻,生長各種奇葩異草。惠王甚是鍾愛,撥出專款,使人沿澤修築別宮,幾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時,其地位堪比逢澤邊上的龍山別宮。

惠王年輕時喜歡狩獵,尤愛獵取鹿、野豬、野馬等大型動物。許是年歲大了,惠王愛靜不愛動,狩獵也漸漸轉為垂釣。受此影響,惠王近年修建的別宮大多設在水澤邊,旁邊無一例外地設有釣台。

釣魚也是惠施的嗜好。自離大梁之後,這對君臣幾乎日日守在澤邊,各自拋鉤,一邊養神,一邊垂釣。二人往往悶坐一日,誰也不說話,連魚兒咬鉤也視若不見。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獵,日出而行,日落而歸。幾個嬪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歡聲笑語不時飛來。

這日午時,二人正自垂釣,毗人躡手躡腳地走來,小聲稟道:「陛下,殿下來了,在宮外求見。」

惠王睜開眼睛,思忖有頃,轉向惠施,見他仍在閉目養神,往水中一看,魚兒不知何時已經上鉤,浮漂被它拖得團團打轉,急忙叫道:「惠愛卿,快起鉤,是條大魚!」

惠施睜開眼睛,斜一眼水面,呵呵樂道:「陛下,大魚咬的是您的鉤!」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鉤。原來,惠施在下風頭,微風早將他的浮漂吹至惠施前面,惠施的則被吹至岸邊,漂在一堆水草邊上。

惠王趕忙起鉤,果是一條幾斤重的草魚。那魚兒許是在水中掙扎久了,出水時未做劇烈反抗。在毗人的協助下,惠王沒費多少周折就將它拖上岸來,扔進水桶。

惠王樂不合口,對毗人道:「申兒有口福,來得正是時候。你將此魚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陛下,」毗人湊前一步,小聲稟道,「跟殿下一道來的另有一人,是……三國特使蘇秦。」

「哦,」惠王似是一怔,有頃,抬頭問道,「關於合縱,朝臣可有議論?」

「回稟陛下,」毗人稟道,「武安君避談,上卿、司徒等人初時反對,後又贊同。蘇秦此來,就是上卿引見的。」

惠王閉目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好吧,既然此人來了,就讓他也吃一口。」

「臣領旨!」毗人應過,提上水桶快步走去。

「惠愛卿,」惠王慢慢轉向惠施,「看來,魚是釣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語雙關道:「陛下本為釣魚而來,魚已釣到,行將入鼎,陛下也該收鉤了。」

「哦?」惠王掃一眼惠施,順勢問道,「聽你話音,蘇秦此來,愛卿已有應對?」

「陛下,」惠施斂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微臣一直在琢磨此事,思來想去,感覺蘇秦的合縱方略甚是可行,至少說,對我大魏有百益而無一害。」

「百益!」惠王驚道,「愛卿別是浮誇了吧?」

惠施微微一笑:「陛下,別的不說,單是與趙、韓睦鄰,就可省去多少麻煩。三晉邊界早已約定俗成,若再爭鬥,益處何在?」

惠王思忖有頃,抬頭說道:「三晉無爭自是好事,可……前時據龐愛卿奏報,衛室內爭,衛公子篡政,衛太子憲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無動於衷,於義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趙、韓必起聒噪,有悖縱親之約。」

「陛下,」惠施侃侃說道,「聖人謀事,謀大不謀小。衛國乃彈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陛下的,不取也是陛下的。陛下一道詔書,衛公立即自貶為侯,乖乖割地,列國亦無異議,皆因於此。眼下衛室內爭,陛下根本無須用兵,只需再發一道詔書,安撫其主,全其宗祠,諒他不敢不聽!至於是太子主政還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陛下何必為之傷神?」

「嗯,」惠王連連點頭,「愛卿所言也是。衛國既為謀小,何為謀大?」

「微臣以為,」惠施對道,「陛下大敵,非趙非韓,非齊非楚,唯秦一國。秦已擁有河水、函谷之險,易守難攻,僅憑我一國之力,難以與之匹敵。陛下若入縱親,三晉合力,或可制秦,或可收復河西,復興文公盛世。」

惠王閉目有頃,抬頭說道:「愛卿所言,寡人不是沒有考慮過。然而,蘇秦的敵人似乎不單是秦國一國,還有齊國和楚國。寡人即使願意縱親,伐秦一事,恐也難謀。」

「陛下,」惠施緩緩說道,「今日晨起,微臣接到上卿快報,說是蘇秦已改初衷,謀求合縱六國,共製暴秦。眼下蘇秦既至,他的敵人究竟是誰,陛下不妨聽他說說。」

「哦?」惠王打個驚怔,思忖有頃,以手撐地,站起來,拍拍屁股,「既如此說,這就走吧。蘇子遠道而來,讓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呵呵一笑,緩緩站起。君臣一前一後,晃晃悠悠地走回宮裡。

三日之後,惠王結束狩獵,從梁囿返回大梁。讓所有大梁人感到震驚的是,三國特使蘇秦與魏王同輦而行,招搖過市,朝中眾臣盡皆迎至城外,與他初進大梁時僅有一個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宮大朝。朝堂上沒有任何懸念,惠王未加廷議,直接頒詔,晉封蘇秦為客卿,合縱特使,詔令公子卬為合縱副使,策動六國縱親;賜蘇秦客卿府一座,黃金百鎰,錦緞五十匹,臣僕三十名。眾臣未及回過神來,惠王已宣佈退朝,前後過程乾淨利索,不足半個時辰。

惠王先一步退朝,眾臣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向蘇秦祝賀。龐涓見狀,心裡五味翻騰,略怔一下,亦走過來,朝蘇秦微微拱手:「蘇特使,在下賀喜了!」

蘇秦還禮:「謝武安君鼎持!」

龐涓微微一笑,伸手在蘇秦肩頭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蘇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轉對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賀喜您了!」

龐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語氣,弦外有音。公子卬不贊同合縱,亦未料到父王會當廷任命他為合縱副使,讓他這個赫赫有名的安國君與兩個毛頭公子和一個無名大夫並駕齊驅,受制於一夜暴發的市井士子,面子上本就過不去,此時又受龐涓一激,頓時臉色漲紅,狠狠剜蘇秦一眼,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大踏步走出朝堂。

蘇秦甚是尷尬,但迅速回過神來,對諸臣揖禮一圈,真誠說道:「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國相伐,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在下謀求縱親,一在制秦,二在尋覓一條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結束戰亂,回歸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國縱親只是起步,天下縱親才是終極。」咳嗽一下,見眾臣皆在傾聽,緩緩又道,「諸位大人,在下以為,天下唯有縱親,唯有求同存異,克制私慾,才能結束征伐,回歸太平。天下縱親,百姓安居樂業,既是蘇秦一人所願,也是諸位大人所願,更是天下人所願。今日陛下聖恩浩蕩,降旨縱親,實乃天下萬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懇請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縱,在下先自叩謝了!」

言訖,蘇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眾人許是首次聽到蘇秦如此這般地表白心跡,闡明合縱大義,初時沒有反應過來,面面相覷,繼而深受觸動,紛紛拱手應道:「今有陛下詔命,又有蘇子勇為,我等一定竭盡全力,鼎持合縱!」

蘇秦在朝堂上大搶風頭,龐涓心裡自不是味,又見無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階,走出宮門,見車伕驅車過來,猛地躥身上去,一腳將車伕踢下,揚手一鞭,狂馳而去。

龐涓飛馳一陣,不知不覺中來到南街口,遠遠看到那座小廟。

龐涓心中一動,收住韁繩,在廟前停車,推開廟門,信步走進。

乞兒出去乞食了。廟中無人,唯有孫臏坐在草地上,兩眼微閉,懶洋洋地曬太陽。聽到有人進來,孫臏微微睜開眼睛,見是龐涓站在門口,立即呵呵地衝他傻笑。龐涓看有一時,一步步走近孫臏,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蹲下。

孫臏兩眼傻傻地望著他,有頃,似是發現什麼,手指龐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陣傻笑。龐涓一怔,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見無異常,回看孫臏,卻是仍舊傻笑不止。

龐涓陡然意識到孫臏是個瘋子,是在傻笑,頓時寬下心來,緩緩地吁出一口長氣。許是久未洗澡了,孫臏身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龐涓下意識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開了。

孫臏癡癡地盯著龐涓,傻笑著,好像他面對的是一個怪物。

龐涓也在凝視孫臏,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視一陣,孫臏似是身上癢了,做個鬼臉,將手伸進衣服,摳摸一陣,捉出一隻虱子。孫臏如獲至寶,將那虱子放在掌心,撥過來挑過去,反覆查看,呵呵傻笑。

龐涓緊皺眉頭,正自厭惡,猛見孫臏陡然將虱子放進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樣,上下牙齒不無誇張地咬嚼起來。咬嚼一陣,孫臏將之一口嚥下,沖龐涓呵呵再次傻笑,像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龐涓百感交集,心裡一酸,撲通一聲跪下,淚水奪眶而出,顫聲叫道:「孫兄!」

孫臏似是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依舊衝他呵呵傻笑。

笑過一陣,孫臏再次將手伸入衣服,又摸出一隻虱子。這只虱子更大,孫臏睜大眼睛盯住它,面現驚喜之色。龐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一陣,拿袖子抹去淚水,朝孫臏連拜三拜,低聲訴道:「孫兄,在下……對不住你!在下不想這樣,可……孫兄啊,在下不得不這樣!在下……實意為你救治,可……孫兄,在下……」哽咽一時,又拜三拜,「孫兄,去者不可追,若有來世,在下情願做牛做馬,加倍補償予你……」

龐涓自說自話,孫臏卻如沒有聽見,只在那兒全神貫注地左右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看到孫臏的專注勁兒,龐涓長歎一聲,緩緩站起,朝孫臏深深一揖,轉身走向廟門。

看到廟門再度關上,孫臏這也扔掉虱子,流出淚水,喃喃泣道:「龐兄——」

龐涓縱馬奔馳一程,勒住馬頭,回頭朝小廟方向又看一眼,面色恢復如初,自語道:「孫兄,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勢所迫。譬如今日吧,朝堂之上,蘇秦那廝獨佔鰲頭,盡得風光,叫在下如何不氣悶?再說,在下早已允諾鼎持他,只是未及引薦,他卻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覲見陛下,置在下於何地?」越說越氣,咬牙切齒,「合縱,合縱,合個鳥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