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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第一章 蘇秦用計激張儀赴秦

楚宮東宮的正殿裡,太子槐不無焦躁地來回踱步。

靳尚站在一邊,哈腰低頭,兩隻漂亮的眼珠兒緊緊盯住太子槐的腳後跟,隨著他踱步的幅度滴溜溜地來回轉動。

太子槐的腳步放緩下來,漸漸頓住,轉向靳尚:「陛下正在氣頭上,你叫本宮如何為他說話?」

「回稟殿下,」靳尚仍舊低垂著頭,嘴唇卻在微微啟動,「無論如何說話,殿下都必須說話,眼下也或許只有殿下能夠說話了。」

「本宮為何必須說話?」

「因為昭陽這麼陷害張子,只能有兩個解釋,要麼是出於無知,要麼是別有用心。」

昭陽顯然不是無知之輩,太子槐不假思索,直盯靳尚:「說吧,他是何用心?」

「明裡是為令尹之位,暗裡是在挑釁殿下。」靳尚直入死穴。

「挑釁本宮?」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視靳尚。

「正是。」靳尚稍稍抬頭,語氣肯定,「張子是殿下請回來的,昭陽心知肚明,仍要設套,臣以為,這就是目無殿下,公然挑釁。」

「他為何要挑釁本宮?」

「為昭氏一門。張子之才高出昭陽不止十倍,這一點不消微臣評說。殿下向與屈氏、景氏族人過往甚密,獨與昭氏有隙。昭陽心知肚明,是以慫恿陛下,遠遣張子治理越國。景捨過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陽正自得意,卻聞張子回來,奉的又是殿下旨意,當作何想?」

太子槐長吸一口氣。

「殿下,」靳尚侃侃言道,「於昭陽而言,景捨之位志在必得,張子橫插於前,又是殿下舉薦,叫昭陽如何不驚懼?昭陽深知,此時不動手除去張子,待殿下承繼大統,昭門更無出頭之日了,這才背水一戰,作亡命之搏。」

「愛卿所言在理,只是——」太子槐又踱幾步,眉頭凝起,「本宮看過訴訟,幾乎無懈可擊。」

「是啊,前後觀之,這個圈套極是周密,依昭陽之才,斷也想不出的。」

「對,對,」太子槐連連點頭,「如此周密機算,確非昭陽才力所能為也。愛卿可知是何人所謀?」

「秦國上卿陳軫。」

太子槐大是驚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兩眼緊盯靳尚。

「微臣探知,」靳尚不急不緩,「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陽府宅斜對面。臣還探知,昭陽晉獻陛下的那個白姬,就是陳軫從秦國帶來的。陳軫在府中密養兩年,突然於此時獻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頃,頓住步子:「陳軫與張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何要害張子?」

靳尚略略一怔,垂首應道:「臣也不知。不過,以臣推測,張子既是大才,若是見用於楚,必對秦國不利。陳軫既與昭陽相善,理自應為昭陽謀劃。可惜如此大才,千里迢迢奔楚,為楚立下蓋世奇功,卻不明不白地死於暗算,當是楚國之悲。再說,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執掌大柄,身邊若無張子籌策,豈不是個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中在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無遲疑,凝眉有頃,抬頭問道:「依愛卿之見,本宮該當如何行事?」

「陛下所失,不過是一塊寶玉。張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數千里,此功當可抵過。殿下可懇請陛下,求他看在張子滅越這樁功勞上,赦免張子死罪。只要張子留得一命,就有戲文可唱。若是張子死於非命,一切全都沒了。」

太子槐又踱幾步,眉頭一動:「有了!起駕章華台!」

「臣遵旨!」

靳尚備好車駕,揚鞭催馬,載太子槐馳向章華台,叩見威王。

威王仍在震怒,但氣頭已過,態度較昨日明顯緩和。

太子槐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你是為張儀求情來的吧?」威王開門見山,冷冷問道。

「兒臣不敢,」太子槐再拜,應道,「兒臣以為,和氏璧是我鎮宮之寶,張儀竟敢在眾目睽睽下將其竊走,其心可誅,罪在不赦!鑒於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國昭陽及數十位嘉賓,兒臣甚想親審此案,叩請父王恩准!」

威王思索一時,點頭道:「也好。你可代寡人問問張儀,寡人待他不薄,還打算委他以重任,他為何恩將仇報,做此苟且之事?」

「兒臣遵旨!」

太子槐領完御旨,匆匆趕至司敗府,聞知項雷正在刑室裡審問張儀。

項雷是昭陽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親侄,也即昭陽表弟。鑒於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項雷甚是用心,嚴刑拷問,一心欲逼張儀認罪,供出和氏璧下落。項雷施出種種酷刑,張儀卻是生就的倔脾氣,且又委實受屈,死不招認。

張儀昏死數次,又被冷水澆醒,試用新的刑具。太子槐趕到時,張儀又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項雷喝令松刑,獄卒連潑數遭冷水,張儀仍舊沒醒。項雷一怔,拿手指在張儀的鼻孔前擋了下,見仍然有氣,令人將他抬下刑台。

正在此時,太子槐在靳尚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進。

項雷見是太子,慌忙跪叩:「微臣項雷叩見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光臨,有失遠迎,請殿下降罪!」

太子槐掃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張儀,心裡一揪,沉臉問道:「將他打死了?」

項雷應道:「回稟殿下,犯人只是暫時昏死過去。」

太子槐鬆了口氣:「沒死就好。招認了嗎?」

項雷連連搖頭:「此人嘴硬,死不招認!」

太子槐掃一眼張儀:「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要好生照料,切莫讓他死了。」

「微臣領旨!」項雷應過,急令獄卒抬走張儀,傳獄醫急救。

太子槐走到主審台前,在席上坐下:「拿供詞來!」

項雷遞上供詞。

太子槐審看一時,又要來案卷,細審有頃,轉對項雷:「有副本嗎?」

「有。」

「取副本來。」

項雷拿來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緩緩起身:「項愛卿,張儀性硬,不能硬逼。萬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寶玉來,陛下怪罪,你可擔當不起!」

項雷叩道:「微臣遵旨!」

太子槐安頓已畢,不及回宮,即與靳尚馳至章華台,求見威王,稟道:「父王,兒臣審查此案,覺得疑雲重重。」

「哦?」威王急問,「是何疑雲?」

太子槐將一大堆案宗副本及張儀的供詞放在几上,緩緩說道:「但凡竊賊,必有預謀。小偷尚需踩點,何況是前往柱國府盜取天下至寶的大盜?反觀張儀,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陽府赴宴,且此前並不知賞玉之事,根本無法預謀。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據案宗所述,張儀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並無幫手。又據張儀府中僕從所述,張儀回郢之後,一直待在府中,並無外出,也即張儀並無機會尋覓幫手。此其二也。據兒臣所知,張儀並不是愛財之人。再說,張儀受恩於陛下,貴為會稽令,在楚前途無限,如何肯為一塊寶玉失去錦繡前程?此其三也。張儀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數次,死不肯招,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竊賊斷不肯為。此其四也。張儀一口咬定將寶玉交予一個紫衣女人,兒臣以為,或非無稽之談。賞玉賞至張儀手中,府中失火,眾客皆去相救,此時有人討要寶玉,張儀在此情勢下,自會失去分辯,誤以為是巫女前來取玉。據兒臣所查,有在場的賓客議及此事,說張儀當時的表情,也不似裝出來的。此其五也。有此五點,兒臣是以——」

威王眉頭緊凝,擺手止住他,沉聲道:「這麼說來,是昭陽陷害於他了?」

太子槐搖頭:「兒臣以為,昭陽不會故意陷害張儀。」

「他為何不會?」

「也有幾個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談,「一是此事涉及宗廟,身為昭氏後人,昭陽斷不會在宗廟裡欺天害人,為昭門抹黑;二是昭陽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為母驅邪祈福,昭陽自也不會不誠,何況又是江氏夫人內寢失火,昭陽縱有此心,也不能不顧及母親安危;三是在場諸賓客中,並不全是昭氏一族,黃氏、項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在場,兒臣審看他們的證詞,與昭陽、張儀所述一絲無差——」

「寡人問你,」威王再次打斷他,「張儀既沒偷玉,昭陽也沒陷害,此玉哪兒去了?難道它會插翅飛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頃,小聲應道:「方纔回來,兒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兒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會不會——」

威王心頭微凜,傾身道:「你是說——」

「兒臣在想,昭門祭玉,舉門禁紫,如何又來紫衣之人?還有那場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燭火,蠟燭從未倒過,偏巧那日倒了。兒臣依據案宗所述,將前後過程串聯起來,父王請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陽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陽剛男子,張儀返郢,昭陽盛請,家廟賞玉,江君夫人臥寢失火,張儀守玉,紫衣女子從天而降……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了的,環環相扣,緊湊得一絲不差。」

威王身體後仰,倒吸一口涼氣,閉目冥思,睜眼問道:「槐兒,聽你這麼說,難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連連點頭:「兒臣以為,此玉自入章華台,百多年來,從未出過宮門一步,此番失竊,或是天意。」

威王思考有頃,緩緩點頭:「嗯,你說得也是,寡人不該放玉出宮。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陽一求,竟然予他了。」略略一頓,「依你之見,寡人又當如何處置張儀?」

「兒臣以為,司敗那兒證據確鑿,張儀這裡解釋不清,事情已經鬧大,不能不罰。然而,陛下一向賞罰分明。莫說張儀可能蒙冤,縱使他真的盜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為大楚建下的蓋世功業。此玉縱使價值連城,也難與數千里越地相比。張儀身為客卿,奔波不止萬里,助我一舉滅越,解我腹內巨患,父王何不將功補過,赦免他的死罪,同時詔告天下,顯示父王賞罰分明的公心。」

威王又是一番冥思,點頭道:「你說得好,就這麼辦吧!你要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頭一凜,嘴巴張了幾張,本欲辯解,卻出口道:「兒臣領旨!」

一輛軺車在刑獄門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小聲道:「嫂夫人,就是這兒。」

香女飛身下車,就要走入刑獄大門,被幾個持戟甲士攔住。靳尚趕上,遞過楚王特赦金牌及諭旨。門尉接過,讓他們在此稍候,自己快步進去。

約過半個時辰,幾名獄卒架著張儀走出,將他放在地上。

看到張儀遍體鱗傷,臉色猶如死人一般,香女哭叫一聲:「夫君——」飛身撲上,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張儀吃力地睜開眼睛,朝她微微一笑,復又合上眼皮。

刑獄門外停著幾輛馬車,是附近百姓專在此處候生意的。靳尚揚手招來一輛,吆喝獄卒將張儀放進車中,轉對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應的,這也兌現了。」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雙手遞上,「袋中有十塊爰(yuan)餅,權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棄!」

爰餅又叫郢爰,是郢都貨幣,十塊爰餅是相當豐厚的饋贈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發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靳尚施捨,當下回過一揖:「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領,大人十金,還請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遞過來:「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領,這點小錢嫂夫人卻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無分文,別的不說,單是張子這樣,也該有個醫治、棲身之處才是。」

見靳尚將話說至此處,香女也就不好推托,接過錢袋,再次揖道:「既如此說,就算小女子暫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應話,跳上軺車,抱拳道:「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過禮,跳上車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將張儀抱在懷裡,免得旅途顛簸,弄疼了他。

車伕見她坐好了,扭頭問道:「夫人,去哪兒?」

香女正欲回話,靳尚忽又跳下車子,近前說道:「差點忘記一件大事,請嫂夫人轉告張子,陛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聽到如此絕情之語,香女淚水流出,點點頭,轉對車伕道:「麗水岸邊,棲鳳樓。」

車伕朗聲應道:「好咧!」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馬車轔轔而至棲鳳樓,掌櫃迎出,一見張儀這樣,大吃一驚,吆喝幾個僕從,將他抬至二樓他們原先住過的房舍中。

香女返身下樓,欲付車資,車伕道:「叫車的大人已付過車資了。」

香女大是感歎,謝過車伕,急步上樓去了。

張儀一走,項雷就使人急報昭陽。

昭陽聽聞太子親自出面營救張儀,驚愕之餘,暗自慶幸聽信陳軫所言,預留一手,未將張儀整死。細想前後過程,昭陽越發佩服陳軫,使邢才將他召來,謀議下一步如何去邁。

陳軫快步走向客廳,未進廳門,看到昭陽迎出,遠遠拱手道賀:「大人大喜了!」

昭陽一怔:「哦,喜從何來?」

「大人就要穩登令尹之位,難道不是大喜?」陳軫樂呵呵地說。

昭陽越發惶惑:「請上卿明言!」

陳軫指指門檻,呵呵笑道:「令尹大人,縱使明言,也不能在這門檻之外呀!」

昭陽亦笑出來,拱手揖過,伸手讓道:「上卿大人,請!」

二人步入廳中,分賓主坐下。

昭陽拱手,語氣探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親自出面將張儀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特請上卿來,本欲求個應策,上卿卻——」身子微微前傾,聲音壓低,「敢問這……令尹之位,由何而來?」

「請問大人,楚若一年不設令尹,行嗎?」

「當然不行!令尹乃楚之要樞,若無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調,三軍不治,久必生變。」

「三個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慣例,令尹若是去職,一月之內,當立新令尹。」

「這就是了。」陳軫笑道,「再問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張儀之外,可否有人能與大人爭奪此位?」

昭陽思忖有頃,搖頭。

「張儀已是廢人,景捨去職亦近一月,眼見大人即將榮登寶位,在下是以賀喜。」

「上卿言早了,」昭陽急道,「在下急的也是這事兒。殿下既將張儀救出,亦必會在陛下面前再次力薦。陛下年邁,大楚天下不久將是殿下的,陛下對此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堅持,或會——」似是不敢再說下去,輕歎一聲,轉過話鋒,「再說,和氏璧一事,亦不經查。依殿下天資,或已生疑。陛下亦不是迂腐之人,若是醒悟過來,嚴加追查——」再次頓住話頭。

陳軫微微一笑:「大人放心,無論是殿下,還是陛下,都不會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無對證。該閉口的都閉口了,只要大人不說出去,有誰知道?至於張儀,不知大人聽說沒,在下聽聞,在刑獄門口,靳尚曾對張儀之妻說道,陛下口諭,『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柱國大人,陛下此話,可是大有講究啊!」

「連這話你也聽到了?」昭陽震驚,不可置信地望著陳軫。

「呵呵呵,」陳軫大笑數聲,「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嗎?」

「陛下是有此諭,只是——」昭陽點頭應道,「此諭作何理解,在下還要請教上卿。」

「此諭是說,楚國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之人。先朝所用外客,沒有一個有好結局的,遠的不說,四十年前的吳起,就是一例。張儀滅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卻讓陛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陽不無尷尬地苦笑一聲:「其實,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詞。」

「關鍵就在這裡,」陳軫斂住笑容,不無肯定地道,「只有大人這一面之詞,陛下才愛聽。」

昭陽思忖有頃,歎服地連連點頭,拱手道:「與上卿說話,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問上卿,在下——」頓住話頭,目視陳軫。

陳軫一字一頓,似是將軍在向部屬發佈軍令:「去做兩件事,一、策動元老,舉薦大人;二、逼迫張儀,逐出國門!」

這一次,張儀真被折騰慘了。

打發走車伕,香女回至房間,細細審看,見他渾身上下無一處好皮,心疼得眼淚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張儀兩眼緊閉,面色慘白,竟如死人一樣。想到夫君在刑獄門前尚能微笑,此時卻是反應俱無,香女陡然一驚,顧不上再哭,趕忙搭脈,見脈搏尚在,急用袖子抹去淚水,轉身走出,下樓對掌櫃揖道:「請問掌櫃,附近可有疾醫?」

掌櫃回過一揖:「夫人莫急,附近就有一個專治跌打損傷的,在下看到張大人那樣,已差小二請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這陣兒想必就到。」

話音落處,外面傳來小跑的聲音,果是小二,後面疾步跟著一個提箱子的中年人。

掌櫃與他見過禮,指香女道:「這位夫人的夫君被人打傷了,煩請先生診治。」

「謝掌櫃了!」香女朝掌櫃深深一揖,轉對疾醫拱手,「小女子有勞先生了。」指著樓梯它,「先生有請!」

疾醫回過禮,與香女上樓,推開房門,察看張儀傷情。看有一時,疾醫小心翼翼地分別搬動張儀的四肢,又按又摸,然後搭脈,有頃,心頭微凜,轉對香女:「快,拿熱水來。」

香女下樓,端來熱水,回到房中,見疾醫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點一點剪去張儀衣物,許多地方,衣服已與血水凝成一團,揭不下來,疾醫只好拿絲巾球沾上熱水,泡軟血水,慢慢剝離。

疾醫總算將張儀的血衣盡行除去,一點點清洗傷口。香女看得心驚肉跳,淚水直流。張儀身上的傷口之多,傷情之重,莫說是香女,即使疾醫,也是震驚。疾醫一邊清洗,一邊搖頭歎道:「唉,這幫天殺的,將人淨往死裡整!」

香女抹把淚水,忐忑不安地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疾醫點頭應道:「不會有大事。」略頓一下,復歎一聲,「唉,傷成這樣,若是一般人,有幾個也早死了。士子能挺下來,真是奇跡!」

聽到這話,香女長舒一口氣,輕聲謝道:「小女子謝先生了。」

疾醫足足忙活大半時辰,才將所有傷口洗好,分別敷上藥膏。香女使小二買來一匹白絹,撕成布條,細細纏過。遠看上去,張儀就似穿了一套白色新衣。

忙完這些,疾醫伏案寫就一個藥方,遞給香女:「夫人,士子之傷,在內而不在外。外傷只是皮毛,月內可愈,內傷卻是緊要,不可閃失。此方是治內傷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過處方,拿出靳尚贈送的錢袋,摸出三金,雙手遞上:「謝先生了!這點診費,也請先生收下。」

疾醫見是三金,伸手推托:「夫人禮重了!三枚鏟幣足矣!」

「先生不必客氣,」香女將三金硬塞過來,「活命之恩,莫說三金,縱使三十金,也不足報。」

疾醫只好收下一金,將二金遞回,拱手謝道:「在下謝夫人恩賜!三日之後,在下自來,一來為大人換藥,二來視情更方。」

香女送走疾醫,拿出一金,叫小二到藥店照方抓藥。天色傍黑,小二將藥抓回,香女親自煎熬,端至榻前,張儀仍在昏睡。

藥涼了又溫,溫了又涼,張儀仍舊不省人事。香女兩眼含淚,緊握張儀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實在熬不住,終於伏在榻前,迷糊過去。矇矓中,香女覺得臉上癢癢的,打個驚愣,睜眼一看,竟是張儀。

張儀早已醒了,此時正用兩隻眼睛盯住她,見她眼中滾出淚花,就用那只未纏繃帶的手,為她輕輕拭去。

香女不無驚喜地叫道:「夫君,你……醒了?」

張儀的眼睛眨巴兩下,臉上現出一笑:「香女,你做噩夢了,在哭呢。」言語緩慢,幾乎是一字一字擠出來的。

看他吃力的樣子,香女的淚水再湧出來,連連點頭:「嗯!嗯!」

「你哭的樣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點頭,淚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淚,擠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這樣。」張儀說著,咧開嘴,燦爛一笑。

受他感染,香女也甜甜地笑了。

許是累了,張儀慢慢地合上眼去。

香女急忙點火,將藥溫熱,品嚐一下,端至榻前,舀出一匙,小聲叫道:「夫君,來,喝吧,喝下去,傷就好了。」

張儀「嗯」出一聲,睜開眼睛,嘗試坐起來,稍一用力,全身一陣劇疼,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

香女放下藥碗,急問:「夫君,疼……疼嗎?」

張儀苦笑一聲,點頭。

香女的目光落在張儀的一身繃帶上,聲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傷,香女……香女……昭陽他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淚。

張儀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物什在否?」張大嘴巴,讓香女審看。

香女不知何意,睜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何物在否?」

張儀沒有作答,只將一條舌頭上下左右攪動。

「夫君是指……舌頭?」

張儀點點頭,做個鬼臉,將那只舌頭上上下下攪個不停。

香女被他逗樂了,撲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說話?」

張儀合上嘴巴,呵呵笑出數聲,朗聲道:「舌在,足矣。」略頓一下,斂起笑,目光裡現出冷蔑,鼻孔裡哼出一聲,「哼,昭陽豎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淚水復出,端起藥碗,不無嗔怪道,「都成這樣子了,還說這些!來,喝藥。」

接後三日,張儀時迷時醒,總體上卻在好轉。及至第三日,煎藥服完,外傷已有部分包紮處滲出血污,急需更換膏藥。候至天黑,香女仍然不見疾醫上門,真正急了,下樓詢問小二。小二亦在著急,一路小跑地登門求請,回報說家門落鎖,疾醫不知去向。

香女思忖有頃,覺得那個疾醫是個實誠人,不會不守信用,這陣兒沒來,想是遇到急事了。

候至翌日晨起,疾醫依舊蹤影皆無。香女使小二再去問詢,疾醫家門上依舊落鎖。

香女無奈,只好向掌櫃求問其他疾醫,使小二登門相請,結果令人震驚。一聽說棲鳳樓三字,遠近醫家皆是搖頭。小二詢問因由,或說不在家,或說不得閒,或說醫術淺,總而言之,沒有一家願意上門的。醫家開店,無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門,醫家卻又放著不做,讓小二著實納悶。

小二從前晌一直走到後晌,走得兩腿發硬,仍然請不到一個醫家。正走之間,小二猛然感覺天色昏黑,抬頭一看,見烏雲密佈,趕忙拔腿返回店中,遠遠望見掌櫃站在店外幾十步遠的麗水河邊,正與兩個陌生人說話,模樣甚恭。

小二本想稟報掌櫃,見此情勢,也就踅進店中,直上二樓。

香女聽得聲響,迎出來問道:「小二,可曾請到醫家?」

小二輕輕搖頭,將遭遇大體上講了。

香女緊咬嘴唇,發了會兒呆,陡然問道:「掌櫃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邊與人說話呢。」

香女緩步下樓。

掌櫃返回,剛好走至門口,見她下來,也頓住腳步,眼神怪怪地望著她。香女上前幾步,回了個禮道:「掌櫃的,小女子又要麻煩您了。」

掌櫃也不說話,只拿眼睛奇怪地望著她。

香女打個驚愣,輕聲問道:「掌櫃的,你……怎麼了?」

掌櫃似也反應過來,收回目光,回揖道:「哦,沒什麼。夫人,你說什麼來著?」

「小女子想……再麻煩掌櫃一下。」

「說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將夫君臨時托付掌櫃,煩請好生照看。」

「夫人欲去何處?」

「景將軍家。」

掌櫃思忖一時,歎道:「唉,在下這……這也告訴夫人,還是……不要去吧。」

「為什麼?」香女驚道。

「還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此話從何說起?小女子定不會少付店錢。」

「夫人,」掌櫃復歎一聲,輕輕搖頭,「不關店錢之事。方才有人告誡在下,此店若要開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張大人,就必須搬走。」

香女臉色煞白,驚得呆了。

好一陣兒,她才反應過來,咬緊嘴唇,輕聲問道:「眼下已過申時,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掌櫃將頭搖搖,低垂下去,喃喃說道:「夫人,在下求你了,這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略頓一頓,「還有,在下還想說一句,在這郢都,除去王宮,沒有哪家有膽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說話,轉身上樓,不一會兒,提著錢袋下來:「掌櫃,請算店錢。」

掌櫃深深一揖,推讓道:「夫人,店錢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金,遞過來:「掌櫃的,一事歸一事,小女子住店,當付店錢,掌櫃的既不願算,小女子權作三金了。」

掌櫃再次作揖,拒道:「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為何?」

「店家也有店家的規矩。在下開店,承諾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當付店錢。夫人未退,是在下強趕夫人,失規矩在先,理當賠償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錢?夫人硬要付錢,就是強逼在下了。」

見店家言語仗義,香女深深還禮:「既有此說,小女子謝過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請掌櫃幫忙。」

「在下願為夫人效勞。」

「夫君傷成這樣,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負不起,請掌櫃的雇一輛馬車,最好是有棚的。看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萬一落雨,沒個雨棚,夫君他……怕是經受不起了。」香女說到這裡,心裡難受,聲音哽咽。

掌櫃、小二亦是難心,各拿袖子抹淚。有頃,掌櫃揚起頭來,轉對小二:「小二,去,把車馬套上,換上新雨棚,送張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處?」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尋到一個合意住處,你再回來。」

香女再還禮謝過,返身上樓,見張儀仍在昏睡。

香女不想打擾他,習慣性地站起來,打算收拾一個簡單包裹。然而,香女遍觀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劍和靳尚贈送的錢袋之外,竟無一物屬於他們。香女越想越難過,伏在張儀身上,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窗外,天色越來越暗,房間裡幾乎看不清東西了。陡然,一道閃光劃破暗空,接著是一聲春雷,悶悶地,像是從遙遠的天邊一路滾來。

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春雨貴如油。這是楚國開春來的首場大雨,孩子們不無興奮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歡騰。

章華宮裡,楚威王雙目微閉,表情喜悅,側出一隻耳朵專注地聆聽窗外的雨打芭蕉聲。聽了一會兒,威王微微睜眼,望向坐在斜對面的太子槐,樂呵呵道:「槐兒,聽這雨聲,真紮實。」

太子槐靜靜地坐在席上,雙目微閉,表情陰鬱,似乎它不是一場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沒有再說什麼,收回目光,緩緩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擺著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剛剛呈上的。楚威王翻開一道,掃一眼,放在左邊,再次翻開一道,又掃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無一例外地被他從右端挪至左端,再次擺成一摞。

威王摞完,抬頭望向太子槐:「就這些了?」

太子槐也睜開眼睛,點點頭:「回稟父王,就這些了。」

威王略頓一下:「除昭陽之外,可有舉薦他人的?」

太子槐搖頭。

一陣沉默之後,威王似是想起什麼,緩緩抬頭:「張儀他……哪兒去了?」

「兒臣不知。」言訖,太子槐似覺不妥,略頓一下,補充一句,「不過,兒臣聽說他出郢去了,這陣兒或在途中呢。」

「出郢去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頃,「去往何處?」

「兒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做聲,有頃,目光重又回至面前奏章上:「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兒臣唯聽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問你!」楚威王提高聲音,語氣似在責怪。

太子槐打個驚愣,抖起精神:「回稟父王,兒臣以為,張儀一走,楚國朝野,怕也只有昭陽合適了。」

威王閉目,再陷冥思。

一陣更長的沉默。

「嗯,你說的是。」威王終於睜眼,點頭道,「這事兒拖不得了。晉封左司馬昭陽為令尹,轄制六府!晉封右司馬屈武為左司馬,上柱國景翠為右司馬,轄制三軍!」略頓一下,眼睛再次閉上,「頒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兒臣領旨!」

黃昏時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陽的官府驛道上,一輛馬車艱難地行進著。時大時小的雨點兒敲打在嶄新的雨篷上,發出「彭彭」悶響。

馬車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頓住不前了。小二急跳下車,見左邊車輪陷入一個泥坑裡。小二急了,又是打馬,又是推車,車輪晃了幾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出頭來:「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點點頭:「是的,夫人,又陷泥坑裡了。」

香女跳下來,察看一番,幫忙連推幾下,車輪陷得更深,動也不動。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並無人家,只有道道雨絲從天而降,形成一塊雨幕。田野低窪處早已積水,遠遠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照得明晃晃的。

香女問道:「請問小二,這是哪兒?」

小二指著前面一個土丘:「回夫人的話,翻過前面土丘,當是紀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該到的。」

「這可怎麼辦?」香女眉頭緊皺,不無憂慮地望著泥坑。

小二拍拍馬背,輕輕搖頭:「夫人,沒辦法了。連走一日一夜,馬沒力道了。看這樣子,我們只好在這泥坑裡挨過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辦法。」

「這……」香女急得落淚,「夫君他……傷勢本來就重,這又顛簸一路,若是再無救治,怕是挨不過去了。」

小二蹲下來,抱頭冥思,有頃,再次搖頭:「夫人,小人走過這條路,此地上不靠村,下不落店,離紀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說,這馬……小人實在沒——」陡然頓住,打個驚愣,忽地起身,驚喜交集,「夫人,聽,有人來了!」

香女側耳細聽,後面果然傳來車馬聲。

不消一刻,一輛馬車趕上來,御者跳下車子,逕走過來。香女抬頭望去,見那人頭戴斗笠,一身褐衣,走前一步,施禮道:「小女子見過先生。」

斗笠人回過一揖:「在下見過姑娘。」手指車馬,「姑娘這是——」

香女道:「陷坑裡了,小女子無奈,特求先生幫忙。」

斗笠人也不說話,走到路邊尋到十幾塊石頭,交予香女,自己站在左輪邊,說道:「姑娘,車輪一動,你就往車轍裡墊石頭,動一下,墊一塊,待墊平了,輪子就出來了。」轉對小二,「趕車吧!」

小二吆馬,斗笠人猛力推車,車輪晃動,香女趁機墊上石頭,不一會兒,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輪滾出泥坑。

斗笠人走至旁邊,在水溝裡洗過手,抬頭望著香女:「姑娘是——」

香女謝道:「公孫燕謝過先生,請問先生大名。」

斗笠人拿掉斗笠,拱手笑道:「些微小事,不必客氣。在下賈舍人,幸會了。」望一眼車篷,「大雨天裡,姑娘欲去何處?」

香女低下頭去,有頃,抬頭道:「小女子欲去紀城。」

「前面就是了。」斗笠人走到小二馬前,審看有頃,對香女道,「不過,此馬看來走不動了,姑娘若是願意,可坐在下車乘。」

香女細細審他,不似貌惡之人,回頭再看,是一輛駟馬大車,點頭道:「小女子謝過了。只是……小女子還有一請,外子重傷在身,就在這輛車裡,也望先生不棄。」

「這個自然。」賈舍人說完,走到車上,一看見張儀,驚道,「這位士子傷得不輕!快,抬到車上!」

三人合力將張儀移至賈舍人車上。

小二轉對香女,揖道:「夫人,您有車了,小人……可否回去,掌櫃還在候著呢。」

香女點點頭,拿出兩塊金子:「謝小哥了。這個請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讓,見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將空車馬趕至一旁,讓過賈舍人,調轉車頭,再三揖過,緩緩而去。

賈舍人吆馬揮鞭,朝紀城疾馳。

至紀城時已過三更,賈舍人尋到一家客棧,讓店家燒來熱水,顧不上吃飯,將張儀全身傷口洗過,去除膿水。令香女目瞪口呆的是,賈舍人似已知曉張儀的病情,拿出藥箱,像一個老練的疾醫,動作熟練地為他換上新藥,同時將幾包草藥交付香女,要他速去煎熬。

忙完張儀,店家也端飯菜上來。香女餵給張儀半碗稀粥,見他再度睡去,才與舍人一道用餐。

吃有幾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著舍人:「賈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賈舍人笑道:「在下忘記介紹了。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鄲來。原想來郢進批南貨,不料行情變了,白走一趟。」

「哦,」香女微微點頭,目光仍是將信將疑,「小女子還以為先生是個醫家呢。」

賈舍人又一笑:「生意人東跑西顛,難免有個頭痛腦熱,是以在下學了點醫術。至於那個藥箱,本是在下常備之物,一來自用,二來萬一遇到急難,也好應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場了嗎?」呵呵笑幾聲,歪頭看著香女,「夫人緣何問起這個?」

「沒什麼,」香女吁出一口氣,「小女子只是好奇而已。」

「若是這樣,」賈舍人撲哧笑道,「在下也問一句,士子為何傷成這樣?」

香女忖摸對方不像是昭陽派來的,就將張儀受害之事細說一遍。

賈舍人故作一驚:「張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鄲時就有耳聞。此番至郢,滿城風傳張大人盜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時不信,後來……後來也就信了,不想竟有這多曲折,」長歎一聲,「唉,這世道——」

香女流出淚水,低下頭去。

頓有一時,賈舍人問道:「敢問夫人,你們打算去哪兒?」

香女輕輕搖頭,淚水再出:「走到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無家可歸了。未來去往何處,要待夫君傷好之後,由他決定。請問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夫人放心,」賈舍人笑道,「張大人此病,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再施禮道:「小女子多謝了!」

第二日,賈舍人要店家換了一處僻靜院子,買來藥品,深居簡出,讓張儀靜心養傷。

因有賈舍人的診治與香女的呵護,張儀傷情迅速好轉,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張儀與賈舍人自也成為好友,日日談天說地,道古論今。

又過數日,楚宮頒布詔令,昭陽出任新令尹。舍人見到告示,一一說予香女。

香女問道:「賈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點頭道:「若是走慢一些,當無大礙。」

香女急道:「賈先生,這兒住不成了。昭陽當政,是不會放過夫君的。」

賈舍人點點頭,同她進屋與張儀商議。

張儀呵呵笑道:「這是個好信兒,你們慌個什麼?」

「好信兒?」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與昭陽本無冤仇,他陷害在下,無非是為令尹職位。今日他既遂願,在下就無憂矣。再說,此人真要實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時。獄中那陣兒,在下縱有十命,也早沒了。」

聽他這麼一說,舍人、香女均是點頭,各自放下心來。

「不過,」張儀轉向舍人,「此處的確不宜久居,我們是該走了。再說,賈兄是生意人,也不能為在下耽誤買賣。」

賈舍人應道:「生意是小事,張子欲去何處,可否說予在下?」

張儀思忖良久,長歎一聲:「唉,說起這事,在下真也汗顏。近幾日來,在下反覆思慮,可思來想去,竟是真還沒個去處。」

「夫君,」香女接上一句,「我們若是不懼昭陽,可到碴岈山去。那兒是奴家根基,可保無虞。」

張儀苦笑一聲:「若保無虞,在下哪兒皆可去,何須去那山寨?」

香女知他心大,臉色微紅,咬緊嘴唇不再做聲。

「依在下之見,」賈舍人輕輕咳嗽一聲,抱拳道,「張子可去韓國。去年在下去過鄭城,略知韓情。自申不害故後,韓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張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爾小邦,安逞吾志?」話一出口,張儀似覺不妥,趕忙抱拳補充一句,「謝賈兄了。」

賈舍人卻似沒有聽到,呵呵一笑:「魏國如何?魏王內有惠子,外有龐涓,勢力復強,或可逞張子之志。再說,張子是魏人,不妨在家鄉幹一番功業。」

「七年前之魏,外強中乾,今日之魏,內外俱干,不過是他人唇邊美味而已。」張儀又是搖頭,淡淡說道,「再說,在下與龐涓有些過節,不願與之同朝。」

賈舍人又想一時:「齊國如何?」

張儀搖頭歎道:「唉,賈兄有所不知,齊雖是大國,卻也難成吾志。」

「張子何說此話?」賈舍人驚道,「齊方圓千里,庶民殷富,人口眾多,君賢臣明,習俗開化,春秋時稱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國——」

「賈兄是只知其一了。」張儀緩緩說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時、地利、人和。齊東臨大海,西接三晉,南、北、西三面俱無險可守,利攻不利守,萬一有事,唯負海一戰。三者之中,拋開天時不說,齊國雖佔人和,卻不佔地利。」

「若是此說,張子當去秦國。」

聽到秦國二字,張儀神色大變,眼中冒火,冷冷說道:「請賈兄莫提秦國。」

「哦?」賈舍人這也想起蘇秦臨別之語,興趣陡增,故作驚訝道,「秦國四塞皆險,國富民強,秦公年富力強,甚是賢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占,當是張子用武之地,張子為何——」

張儀將拳頭握得咯咯直響,從牙縫裡擠道:「秦人殺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產,在下此生,不滅秦人誓不罷休!」

「哦,」賈舍人豁然明白,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張子家仇,妄言冒犯,請張子寬諒。」

張儀似也覺得過了,回過一揖,語氣略略緩和:「是在下氣大量小,見笑於賈兄了。禮有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在下一家毀於秦人之手,此來楚地,一則逞吾壯志,二則也是欲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國地大物博,在下原以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為,不想卻是一隻假虎,唬人而已。」

賈舍人點點頭,垂首思忖有頃,抬頭問道:「張子真欲報仇?」

「這還有假。」

「若是此說,在下倒有一說,張子姑妄聽之。」

「在下恭聽。」

「在下剛從邯鄲來,臨行之時,聽聞蘇子在趙大用,被趙侯拜為相國,聽說要合縱三晉。一個魏國已是了得,三晉若合,天下無敵矣。蘇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為敵。張子既無去處,在下就想——」賈舍人看一眼張儀,頓住話頭。

張儀復又板起面孔,埋下頭去,兩隻手死力地摳在一起,似是要將對方撕裂。

「在下就想,」賈舍人假作不見,顧自說道,「張子不妨前去邯鄲。張子既與蘇子同窗,蘇子定然薦你。常言道,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和,張子是大才,蘇子也是大才,你們二人若是合成一股力,天下何業不成?三晉合成縱親,再有你們二人之謀,向東,可制齊;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國縱是一塊頑石,也會被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張儀終於抬起頭來,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命運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時,在下自以為聰明過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這……兩年下來,在下是吹鳴笛的掉井裡,一路響著下去了。反觀蘇秦,不聲不響,卻是事業大成,名噪天下。」

「張子且莫這麼說,」賈舍人呵呵笑道,「張子舌戰越王無疆、助楚一舉滅越的壯舉,天下無人不曉。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張子,依在下之見,不要猶豫了,這就動身,到邯鄲去。」

又一陣沉默過後,張儀再次抬頭,望著門外,長歎一聲:「唉,想我張儀,堂堂偉丈夫,混至今日,真還是龍游淺灘,全無用武之地。」又過一時,苦笑一聲,「世間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卻又投去求他,」輕輕搖頭,「這個邯鄲,真還不能去。」

「張子越說越遠了,」賈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敗,不能以眼前論之。聽說蘇子說秦不成,落難歸家之時,狼狽之狀,遠甚於張子此時。再說,張子此去,是與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講究謀大不謀小,張子欲成大業,何又拉不下這點小面子呢?」言訖,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過話頭,「賈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與蘇兄結義,想他不會嫌棄。」

「嫌棄?」張儀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給他面子,他要是敢嫌棄,看我——」

聽聞此話,賈舍人已知張儀允准了,呵呵笑著起身道:「事不宜遲,在下這就備車去。」

張儀顯得過意不去:「賈兄的生意,豈不誤了?」

賈舍人呵呵笑道:「能交上張子這個朋友,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說,在下打邯鄲來,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張子、夫人偕行,何其樂哉!」

張儀拱手揖道:「既有此說,謝賈兄了。」

公子華從大梁返回秦宮,正在稟報魏國情勢,內臣進來,呈給陳軫從郢都發來的急函。

惠文公順手拆開,剛掃一眼,就忽地站起,不無興奮地來回踱步,目光不離密函,嘴巴合不攏似的呵呵笑個不住。

「君上,有好事了?」公子華的兩隻眼珠子跟著他來回轉著,輕聲詢問。

「好事,好事,大好事!」惠文公呵呵又笑幾聲,連連說道。

「敢問君上,是何好事?」見惠文公如此流露於表,公子華判定不是絕密,順口又問。

惠文公將信收入袖中,呵呵又樂一陣兒,復坐下來,笑道:「真是好事成雙啊!你這兒報說孫臏獲准離開龐涓府宅,暫脫虎口,陳愛卿那兒又有喜訊兒來了。你可猜猜是何喜訊?」

公子華眼珠兒連轉幾轉:「楚國有災了?」

惠文公搖頭道:「災是哀事,不可稱喜訊。」

「楚王病了?或是他……駕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著他笑道,「淨往刻薄處想。駕崩是喪事,如何能稱喜訊?」

「那——」公子華搖頭道,「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猜不出。」惠文公將信從袖子裡摸出來,又看一遍,樂得合不攏口,「上柱國昭陽與張儀爭令尹之位,昭陽爭不過,求助於陳愛卿。陳愛卿教昭陽巧設妙計,布設陷阱,誣陷張儀盜走楚王鎮宮之寶和氏璧,將他打入獄中,揍了個皮開肉綻。後有太子槐出面營救,才算活他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這陣兒成了天下大盜嘍,呵呵呵!」

「果是好事,」公子華亦樂起來,「臣弟這就前去,接那個小偷來秦。」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好事不在忙中起。聽說此人心高氣傲,得讓他吃點苦頭。」

「君上,」公子華急道,「張子既是大才,萬一被別人搶走——」

「除去寡人,哪位君主願用一個盜賊?」惠文公越發樂乎,「再說,聽陳愛卿說,此人心志不亞於蘇秦,他不赴秦,倒是怪事。」

公子華思忖有頃,拱手道:「君上聖明!」

「小華呀,」惠文公抬頭望著他,「眼下大爭,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孫子是大才,要把他弄過來,可也不宜操之過急,否則,龐涓會生疑心。你此番回來,好好歇幾日,暫不去大梁了。」

「君上要臣弟做什麼?」

「去一趟邯鄲。」

「去邯鄲?」

「對,去接張子。」

「張儀?」公子華圓睜兩眼,不無驚訝地望著他。

「嗯,」惠文公點點頭,斂起笑容,「上大夫前幾日捎信,說是欲在邯鄲等候張子,遲幾日回來。寡人當時還在納悶兒,這陣兒明白了。你方才說得也是,不防一萬,只防萬一。你走一趟邯鄲,配合上大夫,務必將張儀毫髮無損帶回來。」

「臣弟領旨!」

賈舍人載著張儀夫婦曉行夜宿四十餘日,於一日午後趕至邯鄲。

剛進南門,有人伸手攔車,遞予舍人一封書函。舍人看過,納入袖中,吩咐那人道:「你可告訴你家主子,在下送過客人,馬上就到。」

見那人走開,賈舍人轉對張儀,輕歎一聲:「唉,生意上的事,真是煩人,尚未到家,就有人守在此地,就如算準了似的。」

張儀亦笑一聲,表示理解。

舍人揚鞭催馬,不消一時,趕至豐雲客棧。店家見是舍人,趕忙迎出。舍人指張儀兩口子介紹道:「這是張子,蘇相國的朋友,這是張子夫人,從楚國來,暫在貴店安身,勞煩店家了。」

店家笑容可掬,拱手道:「賈先生放心,張子是貴客,在下一定小心伺候。」轉對張儀、香女,躬身深深一揖,「小店簡陋,張子、夫人若不嫌棄,就請選套房舍。」

張儀、香女回過禮,跟店家、舍人一道走進店去。

店家引他們走過大廳,來到後院,在一扇門前停下,推門揖道:「張子、夫人,請看這進院子,可稱意否?」

張儀一看,好傢伙,真是氣派非凡,寬敞明朗,兩進宅子,六個房間,裝飾奢華,傢俱一應俱全。香女急道:「店家,這進院子大了些,能否換套小的?」

店家遲疑一下,目視賈舍人。

舍人未及答話,張儀擺擺手,呵呵笑道:「不大,不大,就這兒了。」

店家轉對小二,大聲叫道:「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來!」

一路下來,香女已是添置不少日用,整出兩個包囊。小二遠遠答應一聲,從車上卸下,一手提一隻,直走過來。

安置已畢,賈舍人轉對張儀、香女拱手道:「張子、嫂夫人,下面有蘇相國在,在下也算放心了。在下有點生意急欲處置,不多陪了。」

張儀、香女一齊還禮:「謝賈兄了。」

張儀、香女送賈舍人出店,與他依依惜別,返回店中。

一進院子,香女就「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對張儀說道:「夫君,已經沒錢了,如何能住這進院子?」

「袋裡不是有嗎?」

香女拿出錢袋,攤開來一看,裡面只有幾枚銅板,一枚金幣也沒有。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贈十金,付醫家謝禮一金,讓小二買藥一金,小二返回時,送謝禮二金,餘下幾金,路上用了。」

張儀微微皺眉:「你再尋一尋,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一下,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賈先生那麼有錢,也還知道節儉,我們身上沒錢,花起來卻是手大,能余這點,已是不易了。」

張儀沉思有頃,撲哧一笑:「夫人放心,店家眼下還不知道我們是窮光蛋,在這兒暫挨幾日,待見過蘇秦,莫說這點小錢,縱使百金,也不算什麼。」

「嗯嗯。」想到蘇秦,香女連連點頭,溫順地依靠過來。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梳已畢,拿出舍人在韓國鄭都為張儀置辦的新衣冠,讓張儀穿上。張儀對鏡觀賞有頃,轉對香女,笑道:「合身不?」

「嗯,」香女伸手拉拉肩胛處,滿意地點頭。

「我這鳳凰落架,雖說跌得一身泥,架子也不能倒,」張儀呵呵笑出幾聲,聳聳肩,將昨夜已經寫好的名帖揣入袖中,沖香女揚揚手,拉起長腔,「走嘍!」

香女倚在門上,脈脈含情地望著他走向過廳。香女正欲回身,忽見張儀又拐回來,便迎上道:「夫君,忘掉什麼了?」

「沒忘什麼。」張儀撓撓頭皮,多少有些尷尬,「忽然想起一事,儀與蘇秦同窗數載,玩笑開得多了。待會兒見到他,他必請儀吃酒,也一定陪儀前來客棧探視,或會與儀同榻而眠呢。若是見到你,知你是……是儀內人,定會打趣一番,讓人尷尬。」

香女一怔:「夫君之意是——」

「儀是說,」張儀略頓一下,「待他來時,就稱你是吳國香公主,此番赴趙,碰巧與儀同行——」

不待他說完,香女撲哧一笑:「夫君,莫說這些了。這樣子拐來繞去,聽起來也夠煩的。待蘇兄來時,夫君就說,香女是奴婢兼護衛,隨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咯咯笑道,「實際就是嘛。」

張儀呵呵笑笑,一身輕鬆地走出客棧。

他早探知這日並不上朝,因而也不著急,悠悠哉哉地晃到相國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陽君府。

許是張儀起得過早,相國府的紅漆大門依然關閉。張儀走至門外的石獅子邊,將一隻腳踩在雄獅的石屁股上,紮下架子一邊等候,一邊盤算待會兒見到蘇秦時,該如何說話。總而言之,斷不能讓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門「吱呀」一聲洞開,一人拿著掃把出門,正欲掃地,猛見張儀將腳踩在石獅子上,大喝一聲:「你是何人,敢踩相府獅子?」

就要見到蘇秦了,張儀的氣色原本不錯,吃此一喝,倒是來氣了,斜他一眼,素性將腳在獅子屁股上連踹幾下,嘻嘻笑道:「踩了,你要怎樣?」

那人也不答話,飛跑回去,不一會兒,湧出幾個人,齊朝張儀攏來。

張儀眼珠兒一轉,忖道,若是與下人動粗,待會兒見到蘇秦,倒也不雅,於是放下腿腳,微微抱拳,嘻嘻又笑幾聲:「你們幾人,這是來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還輪不上你們,叫你家主子出來!」

聽他言語托大,幾人反而住腳,其中一個年歲大的門人抱拳問道:「你是何人?」

「姓張名儀,找你家主子來的,叫他出來迎客!」

門人打個驚愣,掃一眼眾人,又將張儀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誰?」

張儀大笑幾聲,朗聲說道:「不就是姓蘇名秦嗎?」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張儀從袖中摸出一帖,遞了過去。

門人看過,抱拳道:「請先生稍候,待小人稟報主公,再來相迎。」

門人進去,不一會兒,復走出來,對張儀打一揖,將名帖遞還:「這位先生,實在對不起,主公昨夜進宮,一宵未歸,請先生改日再來。」

「哦,他進宮去了?」張儀愣怔半晌,方才說出一聲,接過名帖,緩緩沿來路走回。

第二日,張儀再去相府,遞上拜帖,門人進去後復出,遞還拜帖,揖道:「相國昨日未回,請先生過幾日再來。」

「他哪兒去了?」張儀問道。

「不瞞先生,」門人走近一步,悄聲說道,「聽說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獵去了。」

「他幾時回來?」張儀顯得急了。

門人搖頭道:「這就說不准了。陪君上行獵,少說也得三日五日。」

蘇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張儀在原地愣了一時,連歎數聲,悻悻踏上歸路。

如是又過七日,張儀身上無錢,如坐針氈,天天打探,終於從店家口中得知,相國大人回府了,急去拜謁。

門人揖道:「相國是回來了,先生稍候,小人這去稟報。」接過張儀拜帖,轉身進去。

張儀在門外候有足足一個時辰,門人方才小跑著出來,喘氣揖道:「讓先……先生久……久等了,實在對……對不住。」

張儀急道:「你家主公呢?」

「主……主公正……正在會客,聽說是韓……韓國使臣,正在商……商議大……大事。在下稟……稟過,主公收下拜……拜帖,約先生明……明日辰時再……再來。」

張儀怒從心起,喝道:「什麼大事?你速報蘇秦,就說是我張儀到訪,讓他出門迎接!」

門人急忙揖道:「小……小人不……不敢。小人懇求先生這先回……回去,明日復來。」氣略勻一些,雙手呈上一隻牌子,「這是報牌,明日辰時,先生若帶此牌,就無須稟報了。」

張儀連跺幾腳,卻也徒喚奈何,接過報牌,恨恨地回轉身去。

其實,這些日來,蘇秦既未接待韓使,也未陪趙侯去鹿苑行獵,而是天天坐在聽雨閣裡,聽賈舍人講述楚國政治及張儀在楚的故事,這陣兒正講至昭陽如何設計陷害張儀,聽得蘇秦兩眼發直。

賈舍人講完這一段,端茶潤口。

蘇秦將和氏璧一事的細節從頭至尾回想一遍,閉目思慮有頃,凝眉問道:「縱觀此陷,大處雖有疏漏,細節上卻是一氣呵成,並無一絲破綻。聽聞昭陽是個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細微?」

「是陳軫設的局。」舍人小啜一口,咂下嘴巴,緩緩說道,「陳軫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兩年有餘。逐走張儀,是他的諸多功勞之一。」

蘇秦輕歎一聲:「唉,列國君主,唯有秦公是個大才。有雄圖遠略不說,還能知人善任,謀事有條不紊。此人若進鬼谷,願受先生一番指引,天下昌平,也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道:「蘇子動輒想到天下昌平,實令在下敬佩。」

「賈兄這是不瞭解在下,」蘇秦苦笑一聲,「在從咸陽回竄的路上,在下可不這麼想。在軒裡的破草棚裡拿錐子刺股之時,在下也不是這麼想的。」

「哦,那時蘇子所想何事?」

「那時在下只想自己。想的是,在下說秦為何挫敗,在下又如何方能逆勢突起,成就此生輝煌。」

賈舍人點頭,問道:「蘇子又是何時以天下為念的?」

蘇秦想起琴師,想起他的絕唱,不禁黯然神傷,垂頭默哀一陣,幾乎是由喉嚨裡擠出一句:「是聽了一個人的琴聲。」頓有許久,又蹦出一句,「他彈得真好,堪稱天下第一琴。」

賈舍人正欲傾聽下文,蘇秦卻是苦笑一聲,轉過話頭,抱拳道:「不說這個了。聽聞與張儀一道的還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應道,「此女是吳國前大夫公孫雄後人,其父公孫蛭為雪先祖之仇,與越王無疆對決,同歸於盡了。」

「哦?」蘇秦大感興趣,「她叫什麼名字?」

「公孫燕,天生體帶奇香,小名香女。香女聰明伶俐,一身武功,且心地良善,不但是個好夫人,更是一個奇女子。」

「好啊!好啊!」蘇秦連贊數聲,「賢弟有此艷福,喜得佳偶,在下這也寬心了。」

賈舍人怔道:「哦,蘇子緣何獨喜此事?」

「因為在下欠他一個女人。」

賈舍人正欲刨根問底,家宰袁豹進來,稟道:「主公,在下收下張子拜帖,約他明日復來。張子暴跳如雷,跺腳走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如此待他,莫說是張子,縱使在下,肺也讓你氣爆了。」

蘇秦亦笑一聲:「賈兄,真正的好戲,尚未開場呢!」轉對袁豹,「明日諸事,可否齊備?」

「回稟主公,」袁豹稟道,「都齊備了。自辰時到午時,在下排得滿滿的。」

「舞師來沒?」

「來了。鄒兄引他們收拾場地,這陣兒正忙活呢!」

「好!」蘇秦思忖有頃,復抬頭道,「秦人那兒如何?」

「一切照舊,不過,前日又來一個貴族,樗裡先生對他甚是恭敬。」

蘇秦轉對賈舍人笑道:「是公子華來了。聽說此人一直守在大梁,兩眼盯在孫臏身上,此番秦公卻派他來,看來已知張子到此,這是志在必得了。」

賈舍人驚道:「蘇子,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呵呵呵,」蘇秦笑過幾聲,「這是本性,干一行,務一行嘛。」轉對袁豹,「知會樗裡先生,邀他明日午時到訪,就說本相請他觀看一齣好戲。」

張儀一口氣回到店中,在廳中坐下,黑青了臉,呼呼直喘粗氣。

香女料他又吃閉門羹了,本想勸慰幾句,卻也不知從何勸起,欲待不勸,看他那副樣子,實在難受,只好陪他悶坐一會兒,小聲問道:「蘇兄還沒回來?」

張儀猛然跳起,歇斯底里地一把抓過旁邊一盞銅鏡,狠狠扔到門外。銅鏡碰到廊柱,掉在地上,發出「匡」的一響。張儀朝地上猛跺一腳,發作道:「從今往後,你不許再叫他蘇兄!這種寡情少義之人,他不配!」

銅鏡的響聲招來店家。一陣腳步聲過後,店家已到門口,拾起銅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對張儀小聲說道:「張子——」

張儀臉色發白,顧自在那兒喘氣。

店家將銅鏡復置原位,哈腰候了一時,試探著說道:「請問張子,相國大人他……沒有回來?」

「什麼沒有回來?」張儀開口就如連弩發射一般,「他是不想見我!店家,你且說說,未進鬼谷之前,我們同榻共寢,八拜結義;入鬼谷之後,更是同門五載,是塊石頭,也暖熱了。可……可此人……」越說越氣,結不成句。

「張子且請消氣,細細說來,」店家勸道,「難道是相國大人不肯相認?」

張儀又喘一會兒,將這日遭遇細細講了。

店家聽完,非但不怪,反倒呵呵樂道:「這是好事,張子氣從何來?」

「此等慢待,還是好事?」張儀猶自氣鼓鼓的。

店家依舊嘻嘻笑道:「張子有所不知,相國大人是這邯鄲城裡最忙之人,可說是百事纏身,日理萬機。在下聽說,相國大人連吃飯也不得安閒,一餐三吐哺呢!張子屢去不見,並不是新鮮事。再說,相國大人既已接下張子名帖,又約張子會見的時辰,已是破例了的,別人求都求不上,張子卻在這裡生大氣,為的哪般?」

張儀細細一想,店家說的也還在理,輕歎一聲,搖頭道:「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換個位置,是此人來投在下,莫說是韓國使臣,縱使君上召見,在下也要拖他半日!」復歎一聲,「唉,也罷,不說這個了。且待明日會他,看他如何說話?」

翌日晨時,張儀早早起床,洗梳已畢,在廳中悶坐一會兒,靈機一動,尋到店家,要他弄一套破衣爛衫來。

店家納悶,抱拳問道:「請問張子,破爛到什麼程度方為合宜?」

張儀略想一下:「街頭乞丐的穿著即可。」

店家不知何意,使小二去尋。小二出門,剛巧遇到一個乞丐,不由分說,扭他過來,將他身上的衣衫強行脫了,扔給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死活不依,光著膀子,又哭又鬧地討要爛衣。

張儀走出來,接過爛衣一看,樂了,笑對乞丐道:「我說丐頭兒,你不要鬧騰。這身行頭,在下只是借用,天黑之前還你。至於今日三餐,爺管你吃飽!」叫小二拿過幾隻饅頭,丟予乞丐。

乞丐聽說只是借用,也就寬下心來,甚不情願地穿上新衣,蹲在牆角啃那饅頭。

張儀拿上破衣回到房舍,脫下新裝,將爛衣三兩下套上,對準銅鏡左右扭動,上下察看一番,正自陶醉,香女從內室走出,見狀大驚:「夫君,你……這是幹啥?」

「你來得正好!」張儀呵呵笑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鬧騰了。今日去見蘇相國,怎能穿得像個乞丐?」

張儀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對鏡又審一時,忽覺少頂帽子,尋思有頃,從衣架上拿過新冠,用力揉折,走到外面泥地上摔打幾下,再揉一陣,方才戴在頭上,對鏡自視,樂道,「嗯,這下齊了!」

香女苦勸不住,只好由他袖了報牌,走出院門。店家瞧見,亦是驚慌,又是一番苦勸,張儀死活不聽,顧自去了。

經過這番折騰,張儀趕至相府時,辰時已過,府前車水馬龍,甚是喧囂。趙國的達官顯貴,一個接一個,皆在門前候見。

張儀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門前。門人見是乞丐,立即將他喝住。張儀從袖中摸出報牌,「啪」的一聲甩在地上。門人撿起,細細一看,方才認出是昨日約定之人。因有報牌,眾門人也不好趕他,商議一番,打開一扇小門,揖道:「先生,請!」

張儀狠瞪他們一眼,本待罵他們幾句,見門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錦裳,掛金戴玉,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他,如看猴戲。張儀嘴巴張了幾張,強自忍住,從鼻孔裡哼出一聲,瞧也不瞧眾人一眼,走向正門,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眾人震驚,無不目瞪口呆。眾門人一時怔了,待緩過神時,張儀已經大步走進院中。眾門人慌了,互望一眼,即有兩人飛身上去,攔住張儀,同時飛報家宰。

袁豹急趕過來,見到張儀,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見過先生。」

張儀視他衣著,知是家宰,亦回一揖:「在下張儀見過家宰。」略頓一下,「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說道:「主公正在忙於國事,先生有何貴幹?」

「何干?」張儀冷笑一聲,「在下是他故交,特來尋他,你去稟報一聲,讓他出來迎接!」

袁豹瞥他一眼,轉對門人沉聲喝問:「這位先生可有報牌?」

「有有有,」門人急忙遞過張儀甩在地上的報牌,雙手呈上。

袁豹看過,轉對張儀,揖道:「先生,看這報牌,確是主公所約,可主公約的是辰時,現在已是巳時,先生緣何來遲?」

「這——」張儀倒是無話可說。

「先生,」袁豹再次揖道,「主公剛從鹿苑回來,諸多國事亟待處置,張子若不介意,可隨在下暫至偏廳,稍歇一時,待主公忙過眼前這一陣兒,再會先生。」

張儀巴咂幾下嘴唇,卻也無奈,只好抱拳道:「就依家宰。」

袁豹引領張儀沿著長長的走廊,逕直走向一個院落。張儀的穿著一路上都是看點,眾人七嘴八舌,即使在園中打掃衛生的下等僕從,也在指點他交頭接耳,嘻嘻哈哈,評頭論足。直到此時,張儀方才追悔意氣失策,沉下面孔顧自走路。

二人走進院門,袁豹引他在偏廳裡坐下。這兒有兩排長席,席前放著几案,上面擺著茶水。幾個客人端坐於席,顯然是在等候相國召見。

袁豹頓住腳步,揖道:「先生,您先在這兒候著,今日客人多,在下就不陪了。」

張儀回過禮,在席上尋出空位坐下。幾位客人不識張儀,真還以為是個乞丐,本不想與他共席,卻因家宰親自陪他過來,吃不透底細,不敢出言,只是以袖掩鼻,向旁邊騰挪。張儀自也不拿正眼搭理他們,沉了臉,閉目端坐。

此地離主廳不遠,蘇秦正在廳裡會見客人。雖不見蘇秦,但張儀耳朵尖,更在鬼谷裡練過靜功,廳中的談話聲一絲不落,被他悉數收入耳中。蘇秦果然是在處理國事,一樁接一樁,甚是幹練果斷。有人拜辭出來,袁豹就會站到門口,傳喚下一個。在張儀身邊候見的人,聽到傳喚,應聲喏,起身進去。這邊有人剛走,後面又有新來的,如此進進出出,不斷更換。

張儀候有兩個時辰,午時已至,睜眼一看,偏廳裡已是無人,外面也未見新來的。傾耳細聽,蘇秦仍在與人說話,顯然是最後一個了。

沒過一刻,那人起身告退。張儀長吁一口氣,暗忖道:「唉,看來是誤解他了。時過境遷,不能以鬼谷時斷事。觀這半日,他也不易。」

這樣想著,張儀略覺好些。又候一時,仍然不見蘇秦召見,張儀心裡有點著急,卻又忖思蘇秦許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時,因而閉目再等。

剛候一時,外面又來聲音,報說秦國上大夫到訪。蘇秦傳召,袁豹即引樗裡疾疾步走來。因主廳無客,樗裡疾未入偏廳,直進主廳。張儀可以覺出,蘇秦起身迎他,相見禮畢,坐下敘話。

張儀靜心傾聽,二人談的並不是國事,而是東拉西扯,談天說地。張儀隱約聽到樗裡疾提及觀戲一事,蘇秦哈哈大笑,說是午膳時辰已至,不妨前去後庭,一邊觀戲,一邊用膳。樗裡疾欣然同意,二人攜手步出廳門。

張儀從眼角里瞄見蘇秦走出,立即正襟端坐,兩眼閉合,輕輕咳嗽一聲。蘇秦根本沒有斜眼看他,也似沒有聽到他的咳嗽聲,有說有笑地與樗裡疾一道,從離他十幾步遠的主甬道上走過,逕出院門去了。袁豹諸人也都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沒有誰理會坐於偏廳的張儀,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這下可把張儀惹火了。眼見眾人越走越遠,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張儀氣得臉色烏青,面目猙獰,拳頭捏起,睜眼四望,見院中再無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個几案,高高舉起,猛地砸在另一隻几案上,扯嗓門吼道:「來人哪!」

几案碰撞所發出的巨大聲響及張儀聲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來幾個下人。他們衝過來,見張儀怒成這樣,皆是不知所措。

張儀吼道:「快叫你們主子過來!」

一人轉身飛跑而去。袁豹急至,見到這個樣子,朝張儀忙打一揖,賠笑道:「對不起,方才忙得暈頭,慢待先生了。」

張儀禮也不回,怒道:「去叫蘇秦過來!」

「這……」袁豹遲疑一下,再次揖道,「先生稍候,在下馬上稟報。」

不一會兒,袁豹返回來,揖道:「先生,主公有請。」

聽到「有請」二字,張儀也算消下氣來,仍不還禮,但卻「嗯」了一聲,沉臉跟在袁豹後面,走向後庭。

拐過幾個彎,二人來到另一進院子,遠遠聽見裡面歡聲笑語,「咚咚咚咚」響聲不絕,就如音樂似的。

張儀憋著怒氣,倨傲至階,在階前停住腳步。

袁豹伸手道:「先生,請進。」

張儀此舉原是等候蘇秦迎他,見袁豹這麼說,也就不好硬撐,含怒抬腿,邁上台階。

進門一看,張儀火氣更熾,因為院子中心搭著一個巨大的木台,兩男兩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的響聲,正是從他們的腳底下發出的。再後面,正對院門處,主廳廊下,蘇秦端坐中央主位,樗裡疾、公子華兩側作陪,一邊吃菜喝酒,一邊觀看舞蹈,不時發出笑聲。他們面前各擺一隻几案,案上擺滿酒餚,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張儀頓也覺出肚子餓了。昨晚慪氣,幾乎沒吃什麼,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沒顧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悶氣,几案上擺放的茶水硬是未嘗一口。此時此刻,張儀雖無用餐之心,肚皮卻不爭氣,原就咕咕直響,這下見了酒肉,越發響得歡實。

張儀強自忍住,掃一眼蘇秦,見他兩眼只在舞台上,根本沒有看他。張儀正欲說話,袁豹已拐向右側,伸手邀他。張儀硬著頭皮,跟在袁豹身後,走至右側廊下。這裡也擺一案,案後是一席位。

袁豹指著席位,揖道:「先生請坐。」

張儀巴咂一下嘴唇,怒瞪蘇秦一眼,氣呼呼地坐下。蘇秦仍舊沒有看他一眼,只在那兒與樗裡疾一道,專注地望著舞台。

舞台上,幾個男女跳得更歡,看得二人連酒餚也忘卻了,傻傻地盯住檯面。

袁豹揖道:「這陣兒剛好用膳,先生若不嫌棄,可在此處吃頓便餐。」

張儀本欲不吃,無奈肚中難受。轉念一想,自己向來屈人不屈己,即使慪氣,也得填飽肚皮。想到此處,張儀輕輕「嗯」出一聲,算是應允。

袁豹拍手,一個下人端著一隻托盤徑走過來,將食物一一拿出,擺在几案上。張儀一看,怒火再起,因為上面擺放的,竟是一葷一素兩盞小菜,一杯粗茶,一碗粳米飯。袁豹見飯菜擺放停當,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張儀回話,轉身自去。

張儀咬牙切齒,幾番衝動,想要掀翻几案,衝到蘇秦跟前,指著他的鼻子臭罵一頓,鬧他個天翻地覆,又強行忍住。無論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簷下,自己這又衣著破爛,實在像個乞丐,能賞一頓飯菜,也算不錯。再說,到眼下為止,從面子上講,蘇秦迄今沒有瞧見自己,這些下人如此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這些都是話柄子,待會兒與他會面,看不羞死他,噎死他!

這樣想著,張儀就又隱忍不發,端碗拿筷,忍氣吞聲,喝茶吃飯。

台上舞蹈進入高潮,兩男兩女無不搖頭擺臀,八隻腳尖不停地在木檯子上又踢又踏,有輕有重,竟也抑揚頓挫,甚有節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長口技,一邊踢踏,一邊發出各種聲音,就似音樂一般,且與腳底的踢踏聲渾然一體,相輔相成,交互成韻。舞台也是奇特,是個圓形,漆成紅色,裡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幾人腳穿木屐,屐尖著地,敲打檯面,就如鼓槌似的,發出「咚咚」響聲。

蘇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腳尖踏地,兩手擊掌,情不自禁地和著台上節奏發出各種聲音。然而,這等熱鬧於張儀來說,每一個聲音都如利刃剜心。正自難忍,台上一曲舞畢。蘇秦擺手,眾舞者退下。

公子華拱手問道:「請問相國,這是何等舞蹈,甚是有趣,在下今日開眼界了。」

蘇秦應道:「公子喜歡就成。這叫躡利屐,是邯鄲舞蹈,別處見不到的。」

「躡利屐?」公子華急問,「此名何解?」

「公子聽說過邯鄲學步否?」

「聽說過,說是有壽陵人來邯鄲學步,結果,邯鄲之步沒有學成,自己竟然連原來的走法也不會了。在下覺得奇怪,縱使再笨,也不能笨到不會走路了吧?」

蘇秦呵呵笑幾聲,指著檯子緩緩說道:「那個壽陵人學的就是這種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裡有雙利屐,可以上台一試。」

公子華果然走上檯面,取過一雙利屐,慢慢穿上,學那舞者樣子,踮起腳尖,不料剛走一步,就「哎喲」一聲,栽倒於地,惹得幾人好一陣大笑。公子華顯是跌痛腳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檯面,邊走邊做鬼臉,引得他們又一陣大笑。

他們的每一聲笑,都如刀子一般扎來。聽到後來,張儀實在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夠了!」話音落處,跟前几案已被他掀翻,粗茶淡飯散落一地。

幾人皆吃一驚,齊齊扭頭看來。

蘇秦臉色微變,扭頭問道:「何人在此喧嘩?」

袁豹急走過去,跪地叩道:「主公息怒,是一個客人。」

「什麼客人?」蘇秦掃張儀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轟他出去!」

袁豹急道:「主公息怒,他說他叫張儀,是主公故知。」

聽到張儀的名字,樗裡疾、公子華皆吃一驚,面面相覷,而後又將目光移向張儀,再移向蘇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齣戲。

「哦?」蘇秦似也怔了下,「是張儀,張賢弟!」思忖有頃,裝模作樣地又將張儀打量一眼,搖了搖頭,「不可能,張賢弟何等灑脫,怎會是這副模樣?喚他過來。」

袁豹應過,起身走至張儀跟前,揖道:「張先生,主公召你過去。」

張儀忽地起身,大踏步走過去,距蘇秦數步站定,仰起脖子,手指蘇秦喝道:「蘇秦豎子,你睜開大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識?」

蘇秦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哈哈連笑數聲,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長聲音緩緩說道:「呵,還真是張儀,張賢弟!」指著旁邊一個席位,「坐坐坐!」

張儀哪裡肯坐,手指蘇秦大聲數落:「蘇秦豎子,儀一直視你為丈夫,不想卻是小人一個,一朝得志,情義全忘!」

「張賢弟,」蘇秦冷冷應道,「此話從何說起?若說得志,也是賢弟你得志才是。賢弟在楚做下驚天大事,震撼列國,聽說近來更發一筆橫財。賢弟得志若此,卻來邯鄲裝窮,打扮成這副模樣,豈不是有意寒磣在下?」

聽到蘇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將他視為小偷,張儀恍然明白過來,手指顫抖,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這個小人!我……我……」喘幾下粗氣,「我跟你情斷……」一口氣卡在嗓眼,後面的「義絕」二字,竟是說不下去。

蘇秦呵呵又笑幾聲:「張賢弟,不要將話說重了。賢弟來我府上,故意寒磣在下,在下念及過去情義,就不與你計較長短。天下知賢弟之人,除先生之外,當是在下。賢弟心大,又在荊楚得志,若無大事,斷不會來此小國僻壤。說吧,有何要事,在下儘管力微,若是能幫,也會盡力的。」

張儀哪裡忍得下去,跺著腳道:「你……你……你個豎子,算……算你狠!」一個轉身,邁步欲走,蘇秦叫道:「慢!」

張儀頓住步子,扭頭恨恨盯住蘇秦。

蘇秦轉對候立一旁的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門,不打發亦不吉利。去,賞他十金!」

袁豹似已備好了,走上前去,從袖中摸出十金,遞予張儀:「此為十金,請先生收好。」

張儀這時也恢復了神志,拿手接過,朝地上狠狠一摔,用腳連踩幾踩,朝蘇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長笑數聲,昂首闊步,揚長而去。

見張儀越走越遠,看不到了,蘇秦似是變了個人,緊追幾步,趕至門口,見張儀已經不見蹤影,頹然跪地,聲淚俱下:「賢弟……我的好賢弟啊!」一邊哭號,一邊將頭猛磕地面,許是用力過大,發出「咚咚」悶響。

袁豹亦走過來,在他旁邊跪下,含淚攙他:「主公——」

蘇秦這兒一進一出,兩副面孔,兩番表演,將樗裡疾、公子華完全攪暈頭了。

愣了一時,樗裡疾緩緩走來,扶起蘇秦,回至席位前,見他仍在涕淚交流,唏噓不已,不解地問:「蘇子,你……你這唱的是哪一齣戲?」

蘇秦回過神來,拿袖子抹把淚水,長歎一聲:「唉,在下這麼做,為的還不是你們?」

「為我們?」公子華大驚,轉望樗裡疾,見他也是一臉茫然。

蘇秦點點頭,對二人一字一頓:「你們可以回去覆命了。轉告秦公,就說蘇秦所薦之人,這就去了。」

直到此時,樗裡疾方才猛醒過來,忙不迭地朝蘇秦拱手:「謝蘇子了!謝蘇子了!」

「還有,」蘇秦也不還禮,顧自說道,「張儀世居河西,祖產、祖墳、家廟皆在少梁張邑。」略頓一下,轉對袁豹,「在下累了,送客!」緩緩起身,視樗裡疾、公子華於不顧,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樗裡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跟在蘇秦後面,朝聽雨閣方向急步追去。

望著二人的背影,樗裡疾若有所思,轉對公子華道:「子華,你速稟報君上,追繳張子祖產,安頓其祖墳、家廟。在下在此守候張子,萬不可出現意外!」

「下官遵命!」

豐雲客棧門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遠遠看到張儀大踏步過來,一臉怒氣,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張儀走到門口,瞧也不瞧他們,埋頭走進,一腳踹開自己院門,反手關門。香女思忖有頃,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推開房門,見張儀不在廳中,知他到內室去了。香女本想跟進去勸解幾句,猶豫一下,頓住步子。

就在此時,外面有人敲門。香女開門一看,卻是那個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看到張儀回來,立即趕來敲門。香女眉頭微皺,怕張儀聽見,小聲說道:「你這漢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時,衣服自會還你。」

乞丐大聲叫道:「不成,不成!我已守候一日,待在這種鬼地方,憋屈死了!叫那個大人出來,速速還我衣服!」

香女氣惱,斥責他道:「你這漢子,雖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還你一套了嗎?拿好的換你破的,你卻不知足!」

聽到此話,乞丐當即將身上衣服脫下,「啪」地摔在地上:「誰要這身好衣服!穿上這個出門,連碗稀湯也討不來!」

香女見他差點脫得赤條條的,一時羞紅滿面,急轉過身,叫道:「小二,快快將他趕走!」

小二聞聲趕來,與乞丐撕扯。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見張儀走出,幾步衝至乞丐跟前,將他一把抓過,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張儀三下五除二,將身上丐服脫下,摔在他臉上,朝他聲嘶力竭地喝道:「滾,滾滾滾,滾!」

乞丐何曾見過如此暴怒之人,嚇得全身打戰,屁滾尿流,一把抓過破衣,連滾帶爬地溜出門外。

張儀拍拍手,回至廳中,站在那兒喘息一時,在席上端坐,閉上眼睛,任兩滴飽淚滾出眼角,流下面龐,濺落席上。

翌日晨起,聽雨閣裡,賈舍人正與蘇秦敘話,袁豹走進,稟道:「主公,辰時將至,一應物什皆已齊備。」

蘇秦點點頭,對賈舍人揖道:「下面就看賈兄的了。」

賈舍人還一揖道:「蘇子放心,在下一定將他安全帶至咸陽,薦予秦公。」

「帶至咸陽就行了,」蘇秦淡淡說道,「賈兄不必薦他。」

「此是為何?」賈舍人望著蘇秦。

「秦公若是不知用他,談何聖君?」

「嗯,」賈舍人點頭道,「不過,在下尚有一慮,也想提醒蘇子。」

「賈兄請講。」

「一路上,我與張子相談甚多,知他是個奇才。蘇子不僅不邀他共創縱業,反而費盡心機,逼他入秦。張子入秦,必以蘇子為敵。蘇子難道就不怕合縱大業壞在張子手裡嗎?」

蘇秦沉思許久,輕歎一聲:「果真如此,亦是天意!」

「此話何解?」

「賈兄有所不知,在鬼谷之時,先生預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兩途,一是列國一統,二是諸侯相安。賢弟志在一統,不會贊同在下合縱。道不同,不相與謀。在下志在合縱,賢弟志在一統,他與在下不可能並駕齊驅。務大業,必求同心。二人異心,非但大業難成,反生阻礙。再說,賢弟與在下,雖走兩途,卻歸一處。無論他成,還是在下成,目標都是天下大同。這一點,在下也是知他的。」

「蘇子苦心,可否告知張子?」

蘇秦思忖許久,輕輕搖頭:「不必了。」又頓許久,緩緩起身,「他若真的一意壞我合縱,有多大力,就讓他使出來吧!時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賈兄。」

豐雲客棧裡,張儀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廳裡,閉目冥思。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時卻瞇盹過去,及至醒來,日出已過,到辰時了。香女趕忙洗梳,正欲打算弄些吃的,外面傳來敲門聲。香女開門一看,竟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裡的賬簿,已是明白來意,回禮道:「店家早。」

「張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賬?」

店家多少有些尷尬,乾笑一聲:「夫人與張子已住許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這想……請夫人墊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轉。」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這個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與店家結賬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這兒不是說話之處,店家先去賬房,小女子隨後就到。」香女說完,返身回房,取出西施劍,掩門出來,見店家仍在前面等候,急步跟他走入賬房。

店家將賬簿攤在案上,對香女道:「那進院子是本店最奢華的,只供貴賓住,一日八十布幣,張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這些是明細,請夫人審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過算盤,辟里啪啦撥打一通,指著算珠道:「共是八金三十二銅,二位是賈先生的朋友,又與相國大人甚熟識,三十二銅就免了,夫人只需付清八金即可。」

「不瞞店家,」香女淡淡說道,「我們夫妻落難至此,所帶盤費俱已用盡,前來投奔蘇相國,誰想竟又節外生枝,夫君為此慪氣,一宵未眠。眼下情勢尷尬,莫說是八金,縱使半金,也拿不出。店家若是一定討要,」將寶劍擺在几案上,「小女子唯有抵押此物。」抽劍出鞘,語氣越加平淡,「敢問店家,此劍可抵八金?」

店家審看寶劍,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莫說別的,單是劍鞘也值百金。思忖有頃,店家輕輕推開寶劍,微微一笑:「除此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搖頭。

店家復問:「你們在邯鄲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搖頭。

店家又想一時,點頭道:「既如此說,此劍在下暫時保管,待夫人籌到本金,在下原物奉還。」

「謝店家了。」香女淡淡說一句,拿起劍,緩緩插入劍鞘,掃它一眼,置於几上,轉身快步走出。

香女一路奔回小院,掩上房門,背倚在門上,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傷心一陣,香女擦去淚水,穩下心緒,輕步走進廳中,略作遲疑,在張儀對面跪下。

不用再問,張儀已知發生什麼,沉聲問道:「你把寶劍押予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淡淡說道,「奴家與店家說好了,只是暫時寄放,過些時日再贖回來。」

張儀緩緩睜開眼睛,兩眼看著她,苦笑一聲,輕輕搖頭:「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劍嗎?」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聲音有些哽咽,「奴家也知道,它不過是一柄劍。」

「夫人,」張儀心裡一酸,凝視著她,又出一聲苦笑,「儀此番丟了面子,這也連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朝前跪行幾步,伏在張儀懷中,「只要有夫君在,奴家什麼都能捨棄。」

正在此時,院門處再次傳來敲門聲。張儀以為又是店家,恨道:「敲什麼敲,那劍可值千金,難道不夠那點店錢?」

「夠了,夠了!」話音落處,來人已經推開院門,直走進來。

張儀、香女皆是一怔,抬頭望去,竟是賈舍人。

「賈先生!」香女激動地叫道。

賈舍人提著寶劍直走進來,在對面香女坐過的席位上坐下,將劍放在几案上,長歎一聲,抱拳揖道,「唉,張子,在下……在下來遲一步!」

張儀一把推開香女,拱手還過禮,苦笑道:「讓賈兄見笑了!」

賈舍人復歎一聲:「這幾日生意上有些差錯,在下急出邯鄲,走了一趟上黨,因是心念二位,急趕回來,仍是遲了,害得嫂夫人差點失去寶器。」

「唉,」張儀亦歎一聲,「時勢弄人,讓賈兄掛心了。」

「這個店家人本不錯,是個正經生意人,只是他小本經營,沒歷過大事,竟為這點小錢驚擾嫂夫人了。」賈舍人說著,朝香女抱抱拳,拿起寶劍遞還香女,「嫂夫人,店錢在下已經償付,你的寶劍還請收好。」

香女接過劍,拱手揖道:「小女子謝先生了。」

「唉,」賈舍人長歎一聲,自責道,「有什麼謝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勸張子前來邯鄲,就不會發生這些不快。」轉對張儀,「敢問張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張儀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赴秦!」

「赴秦?」賈舍人似是一怔,「這……張子家仇——」故意頓住。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張儀苦笑一聲,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顧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點頭應道,「張子先國後家,在下敬佩!敢問張子,幾時啟程?」

「在下恨不得馬上就走,只是……苦於囊中羞澀,難以成行。」

「這倒好辦,在下原也打算去趟咸陽,正好與二位同行。」

張儀大是驚訝,抬頭問道:「賈兄去咸陽何事?」

「哦,是這樣,」舍人呵呵一笑,解釋道,「聽說終南山裡有種靈芝甚是名貴,運抵臨淄可賺大錢。在下早想摸個實底,只因一直忙於瑣事,未能成行。今有張子同行,算是兩全其美了。」

張儀思忖有頃,拱手道:「謝賈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