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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第七章 燕趙初聯手,蘇秦拜相

蘇秦與子之步出宮門,一乘駟馬戰車早在恭候。御手放好踏腳凳,候立於側。

子之朝蘇子拱手道:「在下奉旨與蘇子共商大事,此處嘈雜,在下誠意邀請蘇子前往一處偏靜地方暢敘,望蘇子賞光。」

「恭敬不如從命。」蘇秦拱手回禮。

「蘇子請!」子之退至一側,手指軺車,禮讓道。

「將軍先請!」蘇秦回讓。

子之微微一笑,攜蘇秦之手同登車乘,御手揚鞭催馬,馳過宮前大街,閃過一個又一個高門大宅,在一處極為偏僻的私宅前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來,擺好腳凳,親手扶蘇秦下車,轉對御手道:「請公孫來,就說有貴客!」

御手也不答話,轉過車身,揚鞭一揮,一溜煙似的馳走了。

蘇秦打眼一看,面前竟是一處極普通的農家宅院,草舍土牆,既無門樓,也無門房,更無門人。院門處的一扇柴扉倒是精緻,一條淺黃色的獅子狗隔著那柴扉搖尾狂吠,看它的那股興奮勁兒,顯然不是如臨大敵。聽到吠聲,草舍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子小跑出來,看到蘇秦,忙又縮回去,躲在門後,露出一隻圓圓的小腦袋向他們張望。不一會兒,一個年輕貌美的胡服女子急步走出,張口欲叫,見有外人,面色緋紅,用手摀住嘴唇,款款幾步,近前挪開柴扉,謙卑地退至一側,躬身候立。女孩子也跟出來,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後。

柴扉一打開,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躍撲上來,沖子之好一番親熱。子之彎腰安撫它幾下,對蘇秦拱手道:「蘇子,請!」

這兒既不像農家,又不像客棧,更不像茶館。蘇秦思忖有頃,仍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指著柴扉道:「將軍,這是——」

子之卻不解釋,伸手道:「此處偏靜,可以敘話。蘇子,請!」

蘇秦不無狐疑地走進屋子,環顧四周,見裡面是一處三進宅院,雖不奢華,收拾得卻是整潔,一應物什應有盡有。二人走至上房,在大客廳中分別坐下,只將主位空著。不一會兒,胡服女子端上茶水,順手拉上女孩子,趕至灶房燒菜煮酒去了。

蘇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車馬再響。

子之忙朝蘇秦道:「快,公孫來了。」

蘇秦不知公孫是誰,急與子之起身迎出,未及院門,公孫噲已從車上躍下,疾走過來。子之迎上去,呵呵笑道:「公孫來得好快喲!」

姬噲亦笑一聲:「將軍這兒難得客來,今有貴客,姬噲自是不敢怠慢了。」望向蘇秦,「將軍,這位可是貴客?」

「正是。」子之手指蘇秦,對姬噲道,「來來來,末將介紹一下,這位是聞名列國的洛陽士子蘇秦。」指著姬噲,轉對蘇秦,「這位是公孫噲,當今殿下的長子。」

聽到是殿下的長子,蘇秦跪地欲拜,被公孫噲一把扯起:「蘇子免禮!」

蘇秦改拜為揖,拱手道:「洛陽蘇秦見過公孫!」

姬噲亦回一揖:「姬噲見過蘇子!」

三人回至客廳,姬噲也不推讓,坐於主位,子之、蘇秦於左右分別坐下。

姬噲笑對蘇秦道:「蘇子好面子,將軍此處,非一般人所能登門哩!」

「哦?」蘇秦將周圍的簡陋陳設掃了一眼,佯作一笑,「敢問公孫,都是何人能登此門?」

姬噲又是一笑:「據噲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門的迄今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個就是你蘇子。」

蘇秦大是驚訝:「此又為何?」

「因為這是將軍的私宅。」姬噲呵呵一笑,「將軍有個怪癖,從不將他人帶至家中,除非是知己。」

蘇秦大吃一驚,扭頭望著子之,似是不可置信:「將軍的私宅?」

子之微微一笑,點頭道:「正是在下寒舍。」

蘇秦猛然想起什麼:「方纔那女子——」

「是賤內。那個孩子是膝下小女。」

「蘇子有所不知,」見蘇秦一臉驚愕之狀,姬噲笑著插進來,「將軍夫人可不是尋常人物,出嫁之前,是東胡大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胡人的公主?」蘇秦又是一怔,「公主情願住在這個草舍裡?」

「沒辦法喲!」子之攤開兩手,半開玩笑道,「誰讓她嫁給子之這個窮光蛋呀!」

蘇秦肅然起敬,喟然歎道:「大將軍身為燕室貴胄,更在朝中位極人臣,生活起居竟還如此儉樸,若非在下親眼所見,萬難相信!」

「是在下露醜了,」子之微微抱拳,不無抱歉道,「家室寒磣,是以少有外人光顧。今在宮中聞聽蘇子高論,在下斷知蘇子不是外人,方才冒膽帶蘇子前來。」

「唉,」蘇秦搖頭歎道,「不是將軍露醜,是蘇秦見笑了。不瞞將軍,蘇秦遊走列國,見過不少達官顯貴,無一不是錦衣玉食,高門重院,以大將軍之貴之尊,竟然保有如此品性,實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這也斂起笑容,喟然歎道,「在下也是血肉之軀,何嘗不樂於錦衣玉食?可——」眼睛望著地上,黯然神傷,「蘇子有所不知,燕國地處貧寒,災害頻仍,民生疾苦,度日艱難,許多人家甚至隔夜無糧,子之每每見到,心痛如割。不瞞蘇子,比起平民百姓來,在下有此生活,已夠奢華了。」

姬噲大概也是第一次聽聞子之吐露心跡,大是震撼,當即斂起笑容,垂頭自思。

蘇秦肅然起敬,抱拳揖道:「將軍能以百姓疾苦為念,實乃燕人之福啊!」

「比起蘇子來,」子之亦還一禮,「在下實在慚愧。在下所念不過是燕人疾苦,蘇子所念卻是天下福祉。一個是燕人,一個是天下,兩相比較,在下心胸小蘇子多了。」

「是將軍高看蘇秦了。蘇秦不過是空口誇談,將軍卻是從實在做起。有將軍在,合縱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謝蘇子誇獎!」子之抱拳謝過蘇秦,將頭轉向姬噲,「公孫,我們還是談正事吧。」

姬噲正在冥想,聞聲打個驚愣,抬眼望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子之笑道:「是這樣,末將邀請公孫來,是想與蘇子共議燕國長策。」

「這個不難。」姬噲點頭道,「不過,將軍需先應下姬噲一事。」

「公孫請講。」

「姬噲有意與將軍為鄰,在此搭建一處草舍,大小、陳設就與將軍的一般無二,不知將軍意下如何?」姬噲極其誠摯地望著子之。

「這——」倒是子之感到驚異了。

「怎麼?」姬噲急了,「難道將軍不願與姬噲為鄰?」

「不不不,」子之急急辯白,「是末將受寵若驚。」

「這麼說,將軍肯了。」姬噲喜逐顏開。

「肯肯肯。」子之連聲說道,「待末將忙過眼前這一陣兒,就去安排匠人動工搭建。」

「好。」姬噲轉對蘇秦,「蘇子,可以議事了。」

蘇秦正欲回話,外面傳來腳步聲,子之夫人備好餚酒,親自端上。三人一邊飲酒,一邊敘談,竟是越談越投機緣,不知不覺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燈再敘,三人一直聊至天明,遠遠聽到上朝鐘聲,才把話頭打住。

早有車輛候在門外。三人洗漱已畢,趕至宮中。

燕文公當殿頒旨,晉封蘇秦為客卿,賜官服兩套,府宅一處,駟馬軺車一乘,金三百,奴僕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東胡君上的公主竟無一名侍女,蘇秦大是汗顏,再三叩辭,文公只不准許,傳旨散朝。

眾臣散去,燕文公獨留蘇秦前往書房,復議天下大勢及合縱方略。君臣二人談至午後申時,蘇秦見文公已現倦容,作禮告退。剛出殿門,又有老內臣候在外面,引他前去驗看君上新賜的宅院。

這是一處高門大院,是前司徒季府,位於達官顯貴集中居住的宮前街的最中間,在豪門裡也算顯要。季韋仙逝之後,季青將家人盡數遣散,順手將房產及所有物什轉讓於先父的下屬兼好友雷澤。前幾日武成君攻城,雷澤一家內應,事洩之後,男丁盡死於東城門下,女人尚未自盡的,盡數充為官奴,家產也被盡數抄沒,府宅便賜予蘇秦了。

老內臣與蘇秦步入院中,老內臣派來的家宰聽到聲響,打聲口哨,院中立即轉出六男八女十四個臣僕,加上家宰,剛好一十五人,齊刷刷地跪在地上。

老內臣使人抬上兩隻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三百金,全部打開來,讓蘇秦驗看。

是的,橫在面前的就是富貴,是他曾經追求過那麼多年的富貴。

富貴說來就來,來得又是如此簡單快捷。

蘇秦望著兩隻箱子,望著跪倒在地的十五個臣僕,望著這一大片極盡奢華的房舍和後花園,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甚至沒有聽到老內臣都在對眾臣僕吩咐什麼,只感到他在大聲訓話,眾臣僕在不斷叩頭,然後就是老內臣朝他拱手作別,轉身離去。

蘇秦本能地送出府門,在門口又站一時,返回院中,見家宰與眾臣僕仍舊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擺手道:「快,快起來,你們老是跪著幹什麼?」

家宰謝過恩,朝眾臣僕道:「主公發話了,大家起來吧。從今日起,大家各司職分,侍奉好主公。有誰膽敢偷懶,家法伺候!」

眾臣僕謝過恩,家宰指揮幾個力大的將兩隻箱子抬回屋中,接著過來候命。

蘇秦在廳中靜坐有頃,陡然想起什麼,對候在身邊的家宰道:「帶上金子,備車!」

「請問主公,帶多少金子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貴,還不太適應,稍作遲疑,小心翼翼地補問一句。

「隨便吧。」蘇秦順口應道。

「這——」家宰面現為難之色,微微皺眉。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遞給家宰:「那就數一數袋裡的銅板,一枚銅板,一塊金子!」

家宰應聲喏,雙手接過錢袋,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家宰返回,身後跟著兩個年輕女僕,各捧一隻托盤,上面是一套官服。

家宰哈腰道:「回稟主公,袋中共有一百枚銅板,小人已備百金,放在車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請更衣。」

蘇秦看一眼嶄新的官服,再回看自身,兩相對照,身上所穿陳舊不堪,跡痕斑斑,與這高門大宅、駟馬軺車甚不匹配。比照一時,蘇秦苦笑一聲,搖頭笑道:「穿習慣了,還是不換為好,走吧!」話未說完,人已動身,走向院中。

家宰急跟上來,先一步趕至君上所賜的駟馬車前,放好踏腳凳,扶蘇秦上車,自己縱身躍上車前御手位置,回頭問道:「主公欲去何處?」

「老燕人客棧。」

天已近黑,四周茫茫蒼蒼。

新官邸與老燕人客棧雖在同一條街,卻有一段距離。因戰亂剛過,蘇秦一路馳來,見到好幾戶人家均在舉喪,不時可聞悲悲切切的哭泣聲。

眼見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棧。蘇秦擺手止住,跳下車來,對家宰道:「你在此處候著,我自己過去。」

蘇秦緩步走入客棧,一進大門,大吃一驚,因為院中也在舉喪,中堂擺著一具黑漆棺木,堂後設著靈位,沒有哭聲,只有三個年輕人身著孝服跪在堂前。

蘇秦疾走幾步,趕至靈位前細看牌位,方知是老丈過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朝靈位跪下,連拜幾拜,淚水湧出。

跪過一時,蘇秦起身走出,不一會兒,手提一個禮箱再次進來,拜過幾拜,從箱中摸出一塊又一塊金子,擺出一個大大的品字。跪在一邊的小二大睜兩眼,不無驚異地傻望著那堆黃澄澄的金子,用肘輕推袁豹。

袁豹、壯士也挪過來,挨蘇秦跪下。

蘇秦含著淚水,轉對小二:「拿酒來,在下要與老丈對飲幾爵。」

小二抱來酒罈,袁豹拿出老丈的兩隻銅爵。

蘇秦斟滿,舉爵道:「老丈,在下與你對飲一爵,先乾為敬!」一口飲下,將另一爵灑在靈位前。

蘇秦自說自話,與老丈一人一爵,連干三巡。袁豹用極其哀傷的聲音輕聲吟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袁豹將這兩句古老的民謠反覆吟唱,蘇秦、壯士聽得淚水流淌,情不自禁地跟著吟唱起來:「燕山之木青兮,之子出征;燕山之木枯兮,胡不歸……」

不知唱有多久,蘇秦擦把淚水,轉頭問道:「袁將軍,老丈是怎麼走的?」

袁豹泣道:「聽這位仁兄說,是在東門戰死的。」

不待蘇秦詢問,壯士就將老丈赴難的前後過程細講一遍,不無感歎地說:「在下遊走四方,見過不少豪傑志士,真令在下感動的,卻是老丈!」

「是的,」蘇秦點頭道,「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有頃,轉向壯士,「前番見面,過於匆忙,在下還未問過壯士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壯士抱拳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不知名姓,在趙地番吾長大,少年時遇異人傳授異術,能於三十步外飛刀鎖喉,番吾人叫我飛刀鄒,想是在下祖上姓鄒了。」

蘇秦驚問:「壯士遇到的是何異人,還能憶起嗎?」

飛刀鄒沉思有頃,點頭道:「是個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劍術甚是了得。他遇見在下時正值隆冬,在下衣著單薄,住在山神廟裡,全身冷得發抖。他先脫下身上衣服讓在下穿,又給在下吃的,後來傳授在下飛刀之術,講解兼愛,囑托在下行俠仗義,善待他人。」

聽到「兼愛」二字,蘇秦已是猜出八九,點頭道:「壯士所遇,想是墨家弟子了。他沒有說出自己名姓?」

壯士搖頭道:「他不肯說,只讓在下稱他先生。待在下學會飛刀,先生就走了。那時在下年紀尚幼,只知學藝,不會刨根問底。」

「壯士又是如何遇到賈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鄲街頭與搭檔表演飛刀鎖喉,得遇賈先生,對他甚是敬服。先生贈送在下一匹好馬,叫在下為蘇子送信,說是那信關係萬千人的生死存亡。在下二話沒說,當即飛馬趕來。」

「幸虧壯士來得及時。」蘇秦拱手謝道,「敢問壯士,今後可有打算?」

「還能有何打算?回邯鄲繼續賣藝去。」

「賣藝只能換口飯吃,非壯士所為。壯士難道不作其他考慮,譬如說,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人生大業?」

「轟轟烈烈?」飛刀鄒睜大眼睛望著蘇秦,「是何大業?」

「合縱。」

「何為合縱?」飛刀鄒、袁豹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問道。

蘇秦緩緩解釋道:「這麼說吧,合縱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讓眾生和解,就是善待他人,行兼愛大道。」

看到面前整齊擺放的一百塊金子,飛刀鄒已知蘇秦得到燕公重用,朗聲說道:「在下願意跟從蘇子,行合縱大業。」

「蘇先生,」袁豹遲疑一下,輕聲問道,「在下能否加入?」

「袁將軍,」蘇秦頗為驚訝地望著他,「殿下那兒做何交代?」

「殿下——」袁豹的眼中滾出淚花,「殿下已經革除在下軍職,趕走在下了。」

蘇秦思索有頃,點頭應道:「將軍願意跟從在下,再好不過了。待葬過令尊,你可與鄒兄一道,前往在下府上,我們兄弟三人結成一心,鼎力合縱。」

袁豹拿袖抹去淚水:「謝先生收留!」

燕人剛剛走出武陽之亂的陰霾,就有好事上門。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由數十輛車馬組成的趙國問聘使團從南城門絡繹馳入薊城,在燕人的夾道歡迎下入住燕宮前面不遠處的列國館驛。

翌日晨起,趙肅侯特使樓緩上朝,先代趙侯向燕公賀安,後就奉陽君邊境尋釁一事向燕國致歉,同時獻上厚禮,表示願意與燕締結睦鄰盟約。

趙使退朝後,燕文公即在明光宮召集重臣謀議。因蘇秦的合縱長策早成共識,燕室君臣迅速達成一致,回聘趙國,促進合縱。蘇秦奏請以公孫噲為特使,自己為副使,袁豹為右將軍,文公不聽,詔命蘇秦為特使,公子噲為副使,袁豹為右將軍,將車百乘,精騎五百,以壯聲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議。殿下留下蘇秦、子之、子噲等相關人員,移至偏殿進一步商議出使細節,及至午時,方才散朝。

蘇秦意氣風發地步出宮門,正欲下殿,旁邊冒出一人,上前揖道:「蘇子留步。」

蘇秦扭頭一看,是甘棠宮的宮正,趕忙回揖:「蘇秦見過宮正!」

「夫人有請。」

蘇秦隨著宮正來到甘棠宮,宮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己先一步進去稟報。

足足候有半個時辰,宮正方才走進偏殿,對蘇秦揖道:「夫人有旨,請蘇子前往後花園裡觀賞桃花。」

燕為北國,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遲至三月才開。蘇秦隨宮正走至後花園一角的桃林裡,遠遠望見滿園桃花,爭開鬥艷。園中一處涼亭上,燕文公、姬雪正在席上就座,春梅候立於側。

午後的桃園充滿暖意。看到文公在場,蘇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蘇秦出使在即,自然希望能夠再見姬雪一面。然而,無論是他還是姬雪,誰都沒有合適的約見理由。姬雪邀他與文公來此桃園共賞桃花,真是一個絕妙不過的主意。

蘇秦碎步趨前,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叩見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著前面的客位:「愛卿免禮,請坐。」

蘇秦謝過,在客位上並膝坐下,眼睛看一眼文公,又將目光轉向坐在文公身邊的姬雪。姬雪身披一襲白紗,上面繡著些許粉紅色的小碎花,恰如這滿園盛開的桃花相似,見他望來,又是燦爛一笑,真的是顏若桃花,與平日裡判若兩人,不知嫵媚出多少。

燕文公望著姬雪,越看越喜,轉對蘇秦呵呵笑道:「不瞞愛卿,這些年來,寡人還是第一次看到愛妃如此高興呢!」

蘇秦轉過臉來,望著桃花道:「是這桃花好。」

姬雪咯咯一笑,脫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

宜其室家。

這首《桃夭》出自周風,在《詩》三百中是開頭幾篇,講述姑娘在桃花盛開時節出嫁及對夫妻恩愛、和美生活的嚮往之情,蘇秦、燕文公都是讀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時吟起,卻是別有韻味,蘇秦、文公皆有解讀,各自感動,紛紛跟著姬雪吟誦起來:

桃之夭夭,

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

宜其家人。

眾人吟完,姬雪朝蘇秦、文公拱拱手,緩緩說道:「今年春寒,園中桃花前幾日始開,今日正值賞玩,臣妾福薄,不敢獨享,特邀君上、蘇子與臣妾同樂。」轉對文侯,「君上,轉眼之間,臣妾嫁至燕地已是七年。今見蘇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陽,見到親人一般。臣妾久未碰過琴弦,今日面對親人,面對滿園桃花,臣妾興致忽來,願為君上,願為蘇子,願為這些桃花,獻上一曲,以助雅興。」轉對春梅,「擺琴。」

春梅支起琴架,擺好琴弦。姬雪伸出玉手,輕輕滑過,琴弦響起,恰如春風拂過。姬雪微微閉眼,輕抬素手,調勻呼吸,緩緩以手撥弦,不見弦動,但聞琴響,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訴如說,如切如磋,與這春日春情渾然一體。

因有鬼谷數年的修煉之功,蘇秦聽到的就不是單純的琴聲,而是姬雪的內心。姬雪借琴抒情,將她的所有愛戀、一腔激情全部傾注在幾根琴弦上,聽得蘇秦面紅耳赤,一顆心咚咚狂跳,偷眼望向燕文公,見他竟然一無所知,兩根手指還在和著韻律有節奏地微微擺動,為她輕打節拍。文公雖通音律,卻不通姬雪之心,因而節拍總是打不到點上。蘇秦看得明白,卻也不敢有絲毫表達,只是筆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聲緊似一聲。

姬雪彈完一曲,再次滑弦,餘音繞樑。

燕文公知她彈完,鼓掌道:「愛妃彈得好琴,寡人如聞仙樂矣!」

姬雪微微一笑,朝他拱手道:「謝君上厚愛。」轉向蘇秦,見他仍舊沉浸在音樂裡,輕聲道,「蘇子?」

蘇秦從恍惚中醒來,打個驚怔,決定將話題移開,遂拱手讚道:「夫人所彈,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稍稍一怔,「是鬼谷先生嗎?」

「不,」蘇秦搖頭,「是琴師。」

聽到琴師,姬雪心裡一顫,輕聲問道:「先生他……好嗎?」

「回稟夫人,」蘇秦不無沉重地說,「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驚,「先生怎麼去的?」

蘇秦遂將這些年來洛陽發生的故事扼要講述一遍,聽得姬雪、春梅嗚嗚咽咽,文公濕了眼眶。

傷感有頃,姬雪重新抬頭,睜開淚眼望著蘇秦,移開話題:「聽君上說,蘇子欲去邯鄲合縱,敢問蘇子,幾時起程?」

「回稟夫人,」蘇秦拱手道,「後日大吉,微臣打算辰時啟程。」

姬雪再次垂下頭去,又過一時,抬頭凝視蘇秦,語意雙關:「蘇子若能促成燕、趙、韓三國合縱,既利三國,又利天下,更利燕國。不過,燕國經此一亂,元氣大傷,君上龍體有待恢復,還有殿下……」略頓一下,「蘇子,不說這些了,燕國離不開蘇子。蘇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回燕,雪兒——」似覺失言,改口,「本宮定與君上迎至易水河邊,為蘇子接風洗塵。」

蘇秦聽得明白,起身叩道:「蘇秦謝夫人厚愛!」轉向文公,「君上,時辰不早了,微臣尚需做些預備,這就告辭。」

燕文公看一眼姬雪,點頭道:「也好。愛卿此番出使,事關重大。待凱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與夫人迎至易水,為愛卿洗塵。」

蘇秦再拜:「微臣叩謝君上隆恩!」

因燕公長孫姬噲只以副使身份助陣,更有戰車百乘、精騎五百,外加其他隨從人員,燕國的問聘使團在人數上逼近兩千,規格上也勝趙國使團一籌。燕使、趙使合兵一處,拖拉數里,一路上塵土飛揚,浩浩蕩蕩。

涉過易水,樓緩別過蘇秦,引趙國使團先一步趕回,將燕國情勢及誠意詳細稟過。肅侯動容,聞燕國使團已近邯鄲,使太子趙雍乘上自己車輦,引領安陽君、肥義、樓緩、趙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以示隆重。

這日午時,邯鄲城裡,在通往宮城的一條主要大街上每隔三步就如豎槍般站著一名持槍甲士,行人全被趕至兩側。鼓樂聲中,趙侯車輦轔轔而來,車上站著趙國太子趙雍和燕國特使蘇秦。其他人員各乘車輛,跟在後面,朝宮城旁邊的列國驛館馳去。

豐雲客棧的寬大屋簷下,被趕至路邊的眾多行人擠成一團,兩眼大睜,唯恐錯過這場難得一見的熱鬧。

陡然,一人不無激動地大叫道:「我看清了,是那個人!」

眾人齊望過來,見是一個賣燒餅的,略顯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頭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賣燒餅的見眾人不理他,委屈地小聲嘟噥。

「你看清什麼了?」有人湊上來問。

賣燒餅的指著剛剛晃過眼去的蘇秦:「就是那個人,我見過的。」

「哼,你見過?」那人不無鄙夷地哼出一聲,「知道他是誰嗎?是燕國特使!他旁邊的那個孩子,是當朝殿下!你個賣燒餅的,豬鼻子上插白蔥,充大象呢!」

「什麼燕國特使!」賣燒餅的急了,「兩個月前,他不過是個窮光蛋,穿一雙破草鞋,在南門大街上溜躂,肚子裡咕咕響,買我兩個燒餅,給的卻是周錢,待我看出來,跟他討要趙錢,一隻燒餅已是豁去一邊。這是真的,誰騙你是龜孫子!」

那人見賣燒餅的說得逼真,不由不信,眼珠兒一轉,奚落他道:「瞧你這德性,貴人到你身邊,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長了!要是我,必將簍中燒餅盡送予他,結個人緣!我敢說,這陣兒他得了志,沒準兒賞你兩塊金子呢!」

賣燒餅的歎道:「唉,那時候,啥人知道他是個貴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真是啥人啥命,像你這樣,只配賣燒餅了。」

眾人哄笑起來。

身後不遠處,身披斗笠的賈舍人站在門口,聽有一時,微微一笑,轉身隱入門後。

這一次,趙肅侯不再躲閃。雖未見過蘇秦,但肅侯對其合縱方略已是大體明白,深為讚賞。此番使樓緩使燕,本就有重用蘇秦、推動合縱這一想法。為進一步推動合縱,老謀深算的趙肅侯經過一夜思慮,決定在大朝時召見蘇秦,廷議合縱,一來可觀蘇秦才智,二來也使合縱意圖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趙肅侯在信宮正殿召集大朝,隆重接待燕國特使。太子趙雍、安陽君趙刻,還有新近晉封的國尉肥義、上將軍趙豹、上大夫樓緩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兩側。另有幾位嘉賓,是趙國前代遺老,皆是大學問家,也被肅侯請來,參與廷議。在肅侯下首,特別空出兩個席位,是特意留給兩位燕國特使的。

蘇秦、姬噲趨前叩道:「燕公特使蘇秦、姬噲叩見趙侯,恭祝君上龍體永康,萬壽無疆!」

趙肅侯將蘇秦、姬噲打量一時,方才點頭道:「燕使免禮,看座。」

蘇秦、姬噲謝過,起身走至客位,分別落座。

趙肅侯望著蘇秦,微微一笑,拱手道:「寡人早聞蘇子大名,今日得見,果是不同凡俗。」

蘇秦還以一笑:「一過易水,蘇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趙肅侯大是驚奇,傾身問道,「蘇子為何以香水洗目?」

蘇秦正襟危坐,睜大兩眼,眨也不眨地對肅侯好一陣凝視,方才抱拳說道:「為了一睹君上威儀。」

滿座皆笑,趙肅侯更是開懷,傾身再問:「蘇子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蘇秦點頭。

「寡人威儀如何?」

「微臣沒有看到。」蘇秦一字一頓。

在座諸臣皆是一驚,肥義、趙豹面現慍容。

姬噲面色微變,兩眼不解地望著蘇秦。

唯有趙肅侯無動於衷,依舊保持微笑:「蘇子看到什麼了?」

「慈悲。」

這兩個字一出口,眾人無不釋然。

趙肅侯微微點頭,呵呵笑道:「謝蘇子美言。」轉對眾臣,「寡人活到這個份上,本以為一無所有了,不想蘇子卻看出了慈悲。這兩個字,好哇,著實好哇,比威儀強多了。」再次轉對蘇秦,連連拱手,「謝蘇子美言!」

蘇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謝字,微臣不敢當。慈悲實出君上內中,微臣不過實話實說。」

「好言辭!」趙肅侯點點頭,切入正題,「屢聽樓愛卿說,蘇子有長策欲教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思忖有頃,微微搖頭:「實在抱歉,蘇秦並無長策。」

樓緩急了,目示蘇秦。

趙肅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蘇子沒有長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再次搖頭:「蘇秦亦無短策。」

趙肅侯真也愣了,掃過眾臣,見他們皆在面面相覷,因有前車之鑒,不知蘇子此番又賣什麼關子,因而無不將目光射向蘇秦。

趙肅侯似已猜透蘇秦之意,輕輕咳嗽一聲:「蘇子既然不肯賜教,寡人只好——」頓住話頭,假意欠欠身子,作勢欲起。

果然,蘇秦適時插上一句:「君上,蘇秦既無長策,亦無短策,只有救趙之策!」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趙肅侯重新坐穩,趨向蘇秦:「哦,趙國怎麼了?」

「回稟君上,趙國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間。」

此話可就說大了,眾人不無驚詫地齊視蘇秦。

座中一人眼睛圓睜,出聲喝道:「蘇子休得狂言,趙有鐵騎強弓,險山大川,百年來左右騰挪,北擊胡狄,南抗韓、魏,東退強齊,西卻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來累卵之危,存亡之說?」

眾人一看,卻是新上任的上將軍趙豹。

蘇秦微微一笑,朝趙豹拱手道:「趙將軍少安毋躁,聽蘇秦細說。人之安危在於所處環境,國之安危在於所處大勢。大勢危,雖有破軍殺將之功,難逃厄運,曾經強大一時的鄭國就是這樣亡國的。大勢安,雖有大敗卻無傷宗祠,泗上弱衛就是這樣求存的。趙地方圓兩千里,甲士數十萬眾,糧粟可支數年,乍看起來堪與大國比肩。然而——」環視眾人,話鋒一轉,言辭驟然犀利,「趙有四戰四患,諸位可知?」

眾人面面相覷,趙豹面現怒容,嘴巴幾次欲張,終又合上。

看到冷場,肥義插道:「是何四戰四患,請蘇子明言。」

蘇秦侃侃說道:「四戰者,魏、秦、齊、韓也。諸位公論,自趙立國以來,與四國之戰幾曾停過?」

舉座寂然,有人點頭。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陣更長的沉寂過後,趙豹終於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幾喝道:「縱有四戰四患,奈何趙國?」

蘇秦對他微微一笑,語氣不急不緩:「趙將軍說出此言,當為匹夫之勇。由此觀之,趙國之危,更在心盲。」

趙豹忽地一聲推開几案,跳起身來,手指蘇秦,氣結:「你——」

安陽君白他一眼,趙豹看見,氣呼呼地復坐下來,伸手將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過猛,几案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吱」聲響。

安陽君微微一笑,轉問蘇秦:「請問蘇子,何為心盲?」

「回安陽君的話,」蘇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聽於外,不審於內也。趙國自恃兵強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勢,內不思順時而動,與天下列國怒目相向,動輒刀兵相見,一味爭勇鬥狠。趙國長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騎瞎馬,難道不是危若累卵嗎?」

蘇秦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棒子打下來,莫說是趙豹等武將,縱使一向以沉穩著稱的安陽君,面上也是掛不住了,輕輕咳嗽一聲,緩緩說道:「依蘇子之見,天下大勢做何解析?」

「大國爭雄,小國圖存。」蘇秦一字一頓。

「請問蘇子,」肥義插上一句,「大國、小國可有區分?」

蘇秦微微一笑:「人之強弱唯以力分,國之強弱唯以勢分。成大勢者為大國,成小勢者為小國。」

「以蘇子觀之,」肥義接道,「今日天下,何為大國,何為小國?」

「就方今天下而論,成大勢者,秦、齊、楚也,此三國當為大國。之於其他,皆為小勢,當為小國。」

蘇秦又是出語驚人,眾人無不詫異。

趙豹喝問:「敢問蘇子,難道霸魏也是小國?」

蘇秦微微一笑:「魏乃強弩之末,其勢不能穿縞,如何敢稱大國?」

趙肅侯微微點頭:「嗯,說得好!以蘇子之見,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趙國,韓國、魏國也在其中了。」

「君上聖明!」蘇秦揖過,轉掃諸臣一眼,緩緩說道,「智者不出門,可知天下事。諸位皆是胸懷天下之人,請開眼觀之:方今天下,東是強齊,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齊有管桓之治,農藝之達,漁鹽之利,且風俗純正,士民開化,農桑發達,負海抱角,國富兵強;秦有關中沃野千里,民以法為上,多死國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諸地,成四塞之國,進可威逼列國,退可據險以守;楚得吳越諸地,方圓五千里,民過千萬,地大物博,列國無可匹敵。此三國各成大勢,各抱一角,將三晉圍在中間。打個譬方吧,三個大國如同三隻餓狼,韓、趙、魏三晉如同三隻瘦鹿。三狼各抱地勢,將三鹿擠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緩地撕扯咬嚼,此所謂逐鹿中原。三鹿卻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敵愾,反倒彼此生隙,鉤心鬥角。天下大勢如此,能不悲夫?」

蘇秦之言如一股徹骨的寒氣直透眾人,眾臣無不悚然,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姬噲、樓緩、趙雍等人也終於明白蘇秦的機謀,會心點頭。

趙肅侯臉色凝重,輕輕嗯出一聲:「依蘇子之言,三晉別無他途,唯有合縱了。」

「君上聖明!」蘇秦再次拱手道,「東西為橫,南北為縱。三晉結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隻虎。外加燕國,四國縱親,其勢超強。向東,齊不敢動,向西,秦不敢動,向南,楚不敢動。三個大國皆不敢動,天下何來戰事?天下無戰事,趙國何來危難?」

即使趙肅侯,也不得不對蘇秦的高瞻遠矚及雄辯才華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這個效果。沉思良久,肅侯環視眾卿,神色嚴峻地說道:「諸位愛卿,蘇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闢,不知你們感覺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蘇子倡議合縱三晉,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安陽君抱拳道:「三晉縱親固然不錯,蘇子卻是忽略一事,縱使趙、韓願意縱親,魏卻未必。魏國雄霸中原數十年,幾年前雖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將龐涓、賢相惠施,國力復強,斷不肯合!」

「嗯,安陽君所言甚是,」肅侯連連點頭,轉對蘇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據,如何能與寡人為伍?再說,前幾年,魏罃失道,又是稱王又是伐衛,引起列國公憤,寡人與他因此而生許多隔閡,若是與他縱親,只怕有些難度。」

蘇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掛心於此。今之魏國是強是弱,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蘇秦不必再說。至於龐涓、惠施,雖是大才,卻也有限。惠施過柔,龐涓過剛。柔則乏力,剛極易折。再說,魏國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孫鞅,近有公孫衍,在魏皆是閒散,在秦卻得大用。」略頓一下,斂起笑容,「退一步說,縱使魏勢復強,三晉縱親對魏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會合縱。」

「哦,」肅侯問道,「合縱對魏有何益處?」

「正如君上方纔所言,前幾年魏國失道於天下,稱王伐弱,東戰於衛,西戰於秦,更與列國為敵。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與秦人不共戴天;東有相王之辱,與齊人互為仇視;南有陘山之爭,與楚人構下新怨;魏王別無他途,唯有與韓、趙縱親,方能在中原立足。」

趙豹急道:「如此說來,三晉合縱,魏國得此大利,趙國豈不虧了?」

「將軍差矣。」蘇秦笑道,「三晉縱親,趙國非但不吃虧,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韓、魏。趙不患楚,因有燕、魏、韓;趙不患齊,因有韓、魏,趙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說,將軍想也明白。」

列國彼此制衡,這是人人皆知之事,趙豹不得不點頭稱是。

趙肅侯掃視眾人一眼:「合縱一事,諸位可有異議?」

眾臣異口同聲道:「我等沒有異議,但聽君上聖裁!」

「好!」趙肅侯朗聲說道,「三晉本為一家,合則俱興,爭則俱亡!眾卿既無異議,寡人意決,策動合縱!」轉向樓緩、肥義,「具體如何去做,就請二位愛卿與蘇子擬出細則,奏報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領旨!」

散朝之後,樓緩、肥義奉旨前往館驛,與蘇秦、姬噲商討合縱細則。關於趙、魏、韓、燕四國如何縱親,蘇秦早已草擬了實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閡、化解爭端、禮尚往來、互通商貿、外交用兵等諸方面。

經過討論,大家皆以為方案可行,遂由樓緩起草奏章,報奏肅侯。

樓緩、肥義走後,蘇秦見天色尚早,換過服飾,與飛刀鄒一道沿宮前大街信步趕往豐雲客棧。賈舍人早從飛刀鄒口中得知蘇秦要來見他,只在棧中守候。

一番客套過後,蘇秦將燕國內亂略述一遍,賈舍人也將趙肅侯如何借助晉陽危局剷除奉陽君專權的過程約略講過,蘇秦得知奉陽君趙成、代主將公子范均在獄中受詔命自裁,其家宰申孫及通秦的申寶等人皆以叛國罪腰斬於市,受此案牽累而丟官失爵、淪為家奴者多達數百人。

「唉,」蘇秦搖頭長歎一聲,「兄弟之間尚且如此相殘,莫說是一般世人了!」

「不說他們了,」賈舍人關心的卻不是這個,「蘇子的大事進展如何?」

蘇秦應道:「趙侯同意合縱,詔令樓緩、肥義與在下及公孫噲商議細則,論至方纔,終於理出一個預案,就是縱親國之間化解恩怨,求同存異,在此基礎上實現『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驛、通幣、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頃,抬頭評道:「蘇子這樣總結,簡明,易懂,易記,利於傳揚。只是——」話鋒一轉,「五通容易,三同卻難。」

「是的,」蘇秦點頭贊同,「三晉本為一家,習俗大體相同,燕與趙毗鄰,許多地方同風同俗,實現五通有一定基礎。難的是三同。三晉不和已久,積怨甚深,很難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談不上同仇了。」

「蘇子可有應對?」

「四國縱親,關鍵是三晉。三晉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過,就三晉的大敵而言,韓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齊、秦,趙之仇在齊、秦。楚雖與三晉不合,但其真正對手卻是齊、秦,因而,在下以為,縱親國的公仇只有兩個,一是秦,二是齊。只要三晉朝野均能意識到秦、齊是公敵,就能做到同仇。作為應對,他們就會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這是逼其就範了。」

蘇秦苦笑一下:「唉,有什麼辦法?眼下利慾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說來,蘇子的敵人是兩個,不是三個。」

「其實,」蘇秦連連搖頭,「蘇子的真正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秦國。齊、楚雖有霸心,卻無吞併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無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國。在下樹此三敵,無非是為逼迫三晉,使他們醒悟過來,停止內爭,共同對外。待三晉合一,四國皆縱,在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楚國。只有楚國加入縱親,合縱才算完成。從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國實現五通三同,形如銅牆鐵壁,秦、齊就被分隔兩側,欲動不敢,天下可無戰事。」越說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對遠景的嚮往,「天下既無戰事,就可實施教化,形成聯邦共治盟約,上古先聖時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現。」

「蘇子壯志,舍人敬服。只是,蘇子以秦人為敵,以秦公其人,斷不會聽任蘇子。蘇子對此可有應對?」

蘇秦微微一笑:「這個在下倒是不怕。反過來說,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問,聽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為何?」

「沒有黑,就沒有白。」蘇秦笑道,「三晉合縱,等於將秦人鎖死於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為人,必不肯甘休,必張勢蓄力,應對縱親。老聃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恆者,衡也。在下這裡以秦為敵,秦就必須是敵。在下不怕他蓄勢,不怕他強,反而怕他不蓄勢,不強。」

賈舍人撲哧笑道:「你一邊抗秦,一邊強秦,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賈兄所言甚是,」蘇秦斂起笑容,沉聲應道,「在下要的就是這個矛盾,要的就是強秦。所謂合縱,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無力,縱親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張勢蓄力,保持強大,三晉才有危機感,才樂意合縱。三晉只有合縱,秦人才會產生懼怕,才會努力使自己更強。秦人越強,三晉越合;三晉越合,秦人越強,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勢,方能制衡。」

蘇秦講出此話,倒讓賈舍人吃了一驚。可細細一想,也還真是這個理兒。舍人冥思有頃,竟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反駁,慨然歎道:「唉,真有你的。可話說回來,眼下秦無大才,蘇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強勢呢?」

「在下此來,為的正是此事,」蘇秦望著舍人,「在下雖不仕秦,卻願為秦公薦舉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強勢。」

「誰?」

「張儀。」

「此人不是在楚嗎?」

「是的,眼下是在楚國。」蘇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於楚。在下打算勞動賈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設法讓他走趟邯鄲。」

「讓他來邯鄲?」舍人又是一怔,「為何不讓他直接去咸陽呢?」

「賈兄有所不知,」蘇秦呵呵笑道,「這位仁兄,不見在下,是不會赴秦的。」

「如此甚好,」賈舍人樂道,「在下此來,原也是遵循師命,為秦公尋回蘇子。蘇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張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蘇秦怔道,「賈兄師尊是——」

「終南山寒泉子。」賈舍人緩緩說道。

「寒泉子是賈兄恩師?」蘇秦又驚又喜,「在鬼谷時在下就聽大師兄說,我們有個師叔叫寒泉子,住在終南山裡,真沒想到,賈兄竟是師叔的弟子。」

「是的,」賈舍人呵呵笑道,「蘇子一到咸陽,在下就知是同門來了。」

蘇秦驚愣有頃,恍然有悟:「難怪——」

與此同時,秦宮御書房裡,惠文公與朝中三位要員,公孫衍、司馬錯和樗裡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頭緊鎖,掃射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擔心之事,終於來了。蘇秦自燕至趙,欲合縱三晉和燕國。莫說燕國,單是三晉合一,即無秦矣。諸位愛卿可有應策?」

眾人面面相覷。

有頃,公孫衍拱手道:「回稟君上,自三家分晉以來,韓、趙、魏三家一直鉤心鬥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蘇秦合縱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不過,防患於未然,微臣以為,我可趁合縱尚在雛形之際,來個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蘇秦旨在合縱三晉,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趙為根基。我當以趙為靶,發大兵擊趙,撼其根基。韓、魏見之,或生顧忌,知難而退。韓、魏不參與,合縱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所言甚是。」樗裡疾附和道,「微臣以為,我可一邊伐趙,一邊結盟韓、魏,分裂三晉。」

「君上,」司馬錯不無激憤道,「打吧!前番攻打晉陽,功敗垂成,將士們無不憋著一肚子怨氣呢。」

惠文公閉目深思,良久,眉頭舒開:「嗯,諸位愛卿所言甚是,晉陽之恥是該有個下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

「微臣在!」

「寡人決定伐趙。愛卿善於辭令,草擬伐趙檄文,傳檄天下!」

「微臣遵旨!」

「司馬愛卿!」惠文公將頭轉向司馬錯。

「微臣在!」

「寡人欲發大軍二十萬,告示各地郡縣,明令徵調!」

「二十萬?」司馬錯顯然有些驚愕,以為聽錯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萬吧,二十萬也許不夠。」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你可在檄文裡加上一句,意思是說,眼下春日正艷,寡人聽聞邯鄲城裡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孫衍心頭一亮,朗聲說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這也會心一笑,「兩位愛卿,你們分頭忙活去吧!」轉向樗裡疾,「樗裡愛卿留步!」

公孫衍、司馬錯告退。見二人走遠,惠文公對樗裡疾道:「寡人特意留下愛卿,是想讓你觀看一件物什。」從几案下摸出一物,竟是那支寫著「殺」與「赦」的竹籤,緩緩擺在几案上,「此物想必你也見過,現在該明白了吧。」

樗裡疾點頭歎道:「是哩,君上因為惜才,終於未殺蘇子。」

「唉,」惠文公輕歎一聲,話中有話,「不是寡人惜才,是你樗裡愛卿惜才呀!」

樗裡疾心頭一震,故作不解地望著惠文公:「君上——」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視樗裡疾:「樗裡愛卿,不要裝糊塗了。寡人問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攔過小華,要他放走蘇秦?」

樗裡疾臉色煞白,起身叩拜於地:「微臣的確攔過公子華,讓他——微臣該死,請君上治罪!」

「唉,」惠文公長歎一聲,「治你什麼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沒有欺君;治你心軟之罪,你也看到這支竹籤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我們君臣二人,因那一時心軟,方才遺下今日大患。」

樗裡疾沉思有頃,抬頭望向惠文公:「君上,眼下謀之,也來得及。」

「如何謀之?」惠文公抬頭望著他,「殺掉他嗎?」連連搖頭,「為時晚矣!當初是在寡人地界裡,蘇秦不過是一介士子,殺他就如捻死一隻螻蟻。今日蘇秦名滿列國,已是巨人,這又在異國他鄉,稍有不慎,就將是天搖地動啊!」

「君上放心,此事交由微臣就是。」

「不要說了,」惠文公擺手止住他,「寡人真要殺他,莫說他在邯鄲,縱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難逃一死!然而——」話鋒一轉,「此事斷不可為!明君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國迄今,一向是真刀實槍,光明磊落,不曾有過暗箭傷人之事。若是暗殺蘇秦,讓史家如何描寫寡人?勝之不武,秦人又何以在列國立威?再說——」頓住話頭,目視遠處,沉吟有頃,臉色漸趨堅毅,「觀這蘇秦,真還算個對手,若是讓他這樣不明不白死去,寡人此生也是無趣!」

惠文公的高遠及自信讓樗裡疾大為折服,連連叩首。

「不過,」惠文公收回目光,望向樗裡疾,「不到萬不得已,寡人也還不想與他為敵。此人是大才,更是奇才。上次未能用他,皆是寡人之錯,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鄲,一是向趙侯下達戰書,二是求見蘇秦,務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訴蘇秦,就說寡人懇請他,只要他放下成見,願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邊關,向他當面請罪。寡人願舉國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統心志。」

「微臣領旨!」

數日之後,信宮大朝,趙肅侯准許樓緩所奏,沿襲燕公所封職爵,冊封蘇秦為客卿兼趙侯特使,因太子過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樓緩為副使,率車百乘,精騎五百,黃金千鎰,組成趙、燕合縱特使團,問聘韓、魏,促進合縱。

蘇秦的下一個目標是韓國。依他的推斷,三晉之中,韓勢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個強國擠壓,必樂意合縱。韓國一旦合縱,將會對魏國形成壓力,迫使魏國參與縱親。因樓緩出使過韓國,熟悉韓情,為保險起見,蘇秦使他先行一步,傳遞合縱意向。

與此同時,蘇秦使人將「五通」「三同」等合縱舉措大量抄錄,列國傳揚,使合縱理念廣佈人心。

做完這一切,蘇秦佔過吉日,別過肅侯,率領逾兩百車乘、四千餘人的合縱大隊浩浩蕩蕩地馳出邯鄲南門,欲沿太行山東側、河水西岸,過境魏地趕往韓國都城鄭,然後由鄭至梁,將合縱大業一氣呵成。

然而,合縱車馬行不過百里,未至滏水,就見一名宮尉引數騎如飛般馳至。

宮尉在蘇秦車前下馬,拱手道:「君上口諭,請蘇子速返邯鄲!」

蘇秦傳令袁豹調轉車頭,返回邯鄲。

剛至南門,早有宦者令宮澤恭候多時,急急引他前往洪波台,覲見肅侯。

見過君臣之禮,趙肅侯苦笑一聲,搖頭道:「真是不巧。蘇子前腳剛走,大事就來了,寡人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召回蘇子。」

蘇秦微微一笑:「是秦人來了吧?」

「正是!」趙肅侯微微一怔,「蘇子何以知之?」

「三晉合一,自是不利於秦。微臣一聽說君上召請,就忖度是秦人來了。」

趙肅侯從几案下拿出秦人的戰書,遞過來,緩緩說道:「秦人為雪晉陽之恥,打著為奉陽君鳴冤的幌子,特下戰書,征發大軍二十五萬伐我邯鄲。寡人雖不懼之,心中卻也沒有底數,召回蘇子商議。今見蘇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敵良策。」

蘇秦接過戰書,粗粗瀏覽一遍,將之置於几上,笑道:「如此戰書,不過是筆頭工夫,不值一提。微臣斷定,秦公此番伐我,不會出動一兵一卒。」

趙肅侯大是驚訝:「請蘇子詳解!」

「君上請看,」蘇秦將戰書呈予肅侯,「秦人叫囂在一月之內出兵二十五萬,直取邯鄲,秦公更要玩賞趙女,不過是欺人之談。據微臣估算,依目下秦國戰力,莫說是一月之內徵集二十五萬大軍,即使十五萬,也需傷筋動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襲晉陽,秦人丟盔棄甲,教訓深刻,如何還敢輕啟戰端,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語謹慎,此戰書卻說他欲逛邯鄲賞玩趙女,出言隨意,可見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謀戰準備精細,務求完勝,不會啟動無把握之戰,此其四也;兵事貴密,秦人果真伐我,斷然不會這般張狂,此其五也。蘇秦據此五點,推斷秦人不過是恫嚇而已。」

「蘇子所論極是。」趙肅侯大是歎服,「秦人如此揚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趙國虛弱,更有前番晉陽戰事,朝臣多有驚懼。寡人召請蘇子回來,非懼秦人征伐,實為安撫民心,議出應對良策。」

蘇秦忖度肅侯已生暫緩合縱之意,稍作沉思,順勢說道:「君上聖明。如果不出微臣所料,秦公此檄必已傳達於天下,以脅迫韓、魏,韓、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憚。微臣可暫居邯鄲一些時日,待秦人誇言不攻自破之時,動身合縱不遲。」

趙肅侯連連點頭:「寡人也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事相請,望蘇子不可推托。」

「君上請講。」

「自奉陽君之後,趙相一直空缺。寡人實意拜蘇子為相,懇請蘇子成全。」

趙肅侯的這一懇請倒讓蘇秦喜出望外。執掌相府是他多年願望,他也篤信遲早會有這一日,只是未料到它來得如此之快。思忖有頃,他壓住激動,屏住氣息,緩緩起身,鄭重叩道:「謝君上器重!」

「蘇子請起。」肅侯起身,親手扶起蘇秦,呵呵笑道,「其實,寡人自見蘇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兩大因由,一是蘇子欲出行合縱,時日緊張,寡人不想再生枝節,二是趙人尚功重績,蘇子雖有大才,卻無大功於趙,寡人擔憂蘇子無功受祿,不能服眾,欲在縱成之後,再提此事。不想時勢發生變化,秦人叫戰,朝野震駭,形勢迫人,寡人說的兩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蘇秦拱手道:「微臣不才,願竭股肱之力,報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肅侯在信宮大會朝臣,宣讀詔書,拜蘇秦為相國,主司內政邦交,當廷授予蘇秦節制諸府的相府金印,賜奉陽君府宅。

散朝之後,寺人令宮澤引內府吏員,陪同蘇秦前往奉陽君府,舉辦交接儀式。

蘇秦在府中正堂祭過神靈,拜過金印,由宮澤等陪同視察府院,按冊簿點驗府產。奉陽君府宅蘇秦曾經來過兩次,甚是熟悉。時光流轉,物是人非,前後不過數月,蘇秦竟然成為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讓他生出許多歎喟。

轉過一圈,蘇秦看到一切尚好,就於次日搬出列國館驛,入駐新府,同時任袁豹為家宰,飛刀鄒為護院。隨著眾人入駐,死寂一片的奉陽君府再次鮮活起來。

府中最忙碌的要數新任家宰袁豹。由將軍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連數日,與飛刀鄒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眾僕熟悉並整理院落。

剛過午時,宮澤使人送來匾額,上面金光閃閃的「相國府」三字由肅侯親筆題寫、邯鄲城中最優秀的銅匠澆鑄,工藝之精湛令人稱歎。蘇秦拜過匾額,謝過宮吏,吩咐袁豹安裝。袁豹使人抬著匾額,兩人分頭爬上扶梯,將府門上原來的匾額拆下,換上新匾。

袁豹瞇著兩眼,望著扶梯上的兩個家僕,指揮道:「朝左稍挪一點點兒,對對對,右邊再稍稍抬高一點,對,這下行了,釘吧!」

兩人掄起錘子,朝匾上釘釘。

恰在此時,一身便服的樗裡疾緩步走過來,逕至袁豹前,揖道:「這位可是袁將軍?」

袁豹打量他一眼,還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裡疾拱手道:「請將軍稟報相國大人,就說老友木雨虧求見。」

袁豹將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頃,拱手說道:「木先生稍候。」走進府中,不一會兒出來,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請!」

蘇秦兩次求見奉陽君,都是在聽雨閣,知其雅致,將其闢為書齋,在此讀書會友。聽到腳步聲響,蘇秦迎出來,沖樗裡疾揖道:「木先生光臨,在下有失遠迎,失敬!」

樗裡疾回揖一禮:「蘇子錦袍玉帶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還不敢認呢!」

「是嗎?」蘇秦呵呵笑道,「看來,木先生也是只認衣冠,不認人哪!」

樗裡疾也大笑起來:「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馬看鞍,不可無衣冠哪!」

兩人攜手走入廳中,分賓主坐下,僕從倒上茶水,兩人各自品過一口,蘇秦笑道:「木先生此來,聽說是下戰書的,可有此事?」

樗裡疾回望蘇秦,抱拳說道:「在下來意,想也瞞不過蘇子。臨行之際,君上親執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務必轉諭蘇子。」

「哦,秦公所諭何事?」

「君上口諭,『寡人懇請蘇子,只要蘇子願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邊關,舉國以托,竭秦之力,成蘇子一統心志!』」

聽到「躬身跣足」四字,蘇秦不無感動,沉思許久,方才抬起頭來,長歎一聲:「唉,時也,命也。昔日在下在咸陽時,秦公若出此話,就沒有這多周折了!」

「蘇子。」樗裡疾不無誠懇地望著他,「在下早已說過,君上沒有及時大用蘇子,早已追悔。這事兒是真的,在下沒有半句誑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蘇秦又品一口濃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還在追悔一事,就是當初一時心軟,讓在下逃掉一條小命。」

樗裡疾心頭一震,張口結舌,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蘇子,你……你是真的誤會君上了。」

「就算在下誤會吧。」蘇秦呵呵一笑,抱拳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不過,在下煩請木兄回奏秦公,就說無論如何,蘇秦還是叩謝秦公厚愛。蘇秦也請上大夫轉奏秦公,今日之蘇秦,已非昨日之蘇秦了。」

樗裡疾苦笑一聲,點頭哂道:「是的,昨日之蘇子不過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蘇子貴為燕國特使、趙國相國。秦國窮鄉僻壤,自是盛不下蘇子貴體了。」

「樗裡兄想偏了。」蘇秦微微搖頭。

「請蘇子詳解。」

「在下是說,」蘇秦端過茶盅,小啜一口,「時過境遷,蘇秦雖是一人,今昔卻是有別。昨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一統,今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共和共榮。在下請上大夫轉呈秦公,蘇秦倡導列國縱親,求的無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國之間彼此尊重,睦鄰共處。蘇秦無意與列國為敵,亦無意與秦為敵。」

「唉,」樗裡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蘇子謀求,只能令人感動,無法令人景仰。別的不說,在下只請蘇子考慮一個現實。」

「蘇秦洗耳恭聽。」

「三晉之所以成為三晉,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晉人是一盤散沙,合不成一團兒。蘇子硬要他們縱親,是趕兔子飛天,強人所難。樗裡疾斗膽放言,即使三晉勉強合縱,也是曇花一現,稍有風吹草動,定會分崩離析。」

蘇秦朗聲笑道:「上大夫誤解蘇秦了。」

「哦?」

「蘇秦所求,不是要三晉合成一國,而是要三晉互相尊重,和睦共處。不僅是三晉,蘇秦認為,天下列國,無論大小,只要放棄爭鬥,只要坐到一起,就沒有解不開的疙瘩。蘇秦所求,無非是讓大家坐下來,坐到一起來,將有限的精力花在謀求天下眾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爭上。」

樗裡疾沉思良久,朝蘇秦深揖一禮:「在下今日始知蘇子善心,敬服!敬服!」

蘇秦還一揖道:「謝樗裡兄體諒。」

樗裡疾仍不死心,傾身拱手:「蘇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蒼生所求。在下懇請蘇子,只要願去咸陽,無論蘇子欲逞何壯志,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謝樗裡兄美意。」蘇秦笑道,「蘇秦做事向來不願半途而廢,還請樗裡兄寬諒。」

樗裡疾默然無語,許久,長歎一聲:「唉,秦失蘇子,永遠之憾哪!」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起來,「天下勝秦之人多矣,樗裡兄言重了!」

「哦,還有何人勝過蘇子?」

「張儀!」

「張儀?」樗裡疾大睜兩眼,「他不是在楚國嗎?」

「是的,」蘇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國。不過,樗裡兄可以轉奏秦公,就說在下雖然與秦無緣,卻願保薦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無憂矣。」

「這——」樗裡疾愣怔有頃,終於反應過來,眼珠子連轉幾轉,「張子遠在楚地,縱有蘇子舉薦,又如何得之?」

「樗裡兄勿憂,」蘇秦呵呵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內,此人或至邯鄲,樗裡兄若無緊事,可在此處遊山賞景,張網待他就是。」

「好呀,」樗裡疾拱手笑道,「有蘇子此話,在下真就不走了!」